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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蝴蝶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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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蝴蝶在飞 杨迈 自以为胜出了,其实输得很惨。 关于桐佳爱上别人,我不想诅咒。像她这样美丽的女孩子,应该允许她学坏, 允许她爱一百次。 桐佳穿着水质般的白色长裙站在一块由月光完成的树荫里。 她在等我。 她说,有“重要的事”。 我们在“紫海棠”茶楼,坐了一个小时,或者更长一些。茶水喝白了。我和桐 佳隔着两只杯子。 我反复向她解释,我怎么可能会谋杀你。 桐佳把她做的一个梦当真了。 从茶楼出来,我陪桐佳沿秦渠公园一块可以行人的草坪走了一段。 空气里浮着薄薄的草香。 微风变凉了。 桐佳看见了月亮。 桐佳掏出一个黑色的小本子,对着我扬了扬,说,我知道你不会谋杀我的,我 把一切都写在这里边了。我没有搞清那个黑色的小本子里,写了些什么,夏利车已 驶出了我的视线。 1997年夏天,我的整个生活晦暗到了极点。我丢掉了通过上大学获取的一份固 定职业,在一家电视台打工――专给一些“专题片”撰写一些言不由衷的解说词。 我用表面上有序而体面的“写作特长”补救着生活的混乱。 一天下午,电视台广告部知道我是一个“作家”,让我给他们为一家造纸厂拍 的一个广告片写一份广告词,我欣然答应,并于下午和他们一同到中山公园的一处 草地上拍片。 草地很幽静。 刚喷过水。 有几只白蝴蝶在飞。 一会儿,广告部的一位“女导”,带着一高个儿女孩,沿一条小径走了过来。 mpanel(1); 这个女孩,就是桐佳。 “女导”向在场的人介绍这个女孩时只说了一句,这是我们请的一位“临时演 员”。 在场的摄像师、样品造型设计师、司机,也许是见的美女多了,似乎没什么反 应。 我在一旁,心暗暗狂跳不止。 我受不了这个女孩这么美:湿润,冷艳,骄傲,极端。 我被这个女孩吸引了。 拍摄顺利完成。一切进行得我连一句显露才学的话都插不上去。 我多么感谢厂家啊。如果不是他们在银都酒店那一场盛情的晚宴,我就不可能 知道这个女孩名叫桐佳,也不可能知道她是一位模特,是“摩妮莎”模特队的“主 走”。更重要的是她也不可能知道我叫杨迈,是一位“作家”。 和美女相爱的刺激远远超过普通女人。桐佳就是我一直渴望的那种女孩,我在 3 月19日写过这样一页日记:我希望我的生活里有这样一个女人――她看我的时候, 想拥有我,并且有一种温柔的侵略意味――她要用爱、身体、计谋将她面前的这个 男人勾引到手。 现在,日记上的这页文字,可以放心地休息了。 但,桐佳不是处女。 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可能是处女!那是残忍的,牺牲的,对美在质量上的贬低 ――与桐佳相爱,让我宽恕了多少年来道德研磨在我骨子里的“贞洁”概念。 我变得一厢情愿。 分手一年之后,桐佳竟因为她在梦中反复梦见我要谋杀她约我出来。美女多烦 恼,美女也多事。 桐佳有事没事,就给我打一个电话,末了,总填上一句:你不会谋杀我的。我 几次都想对她说,让她去看看心理医生,因为我的确以为桐佳对我在心理上产生了 误会。现实中,谁还把一个梦当成一回事呢?桐佳当了。这一切,我现在的女友蒲 蒲一无所知。蒲蒲的“来到”与桐佳的“离去”有关。 我蹲在卫生间,压低声音又接了桐佳的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声音放得很高, 好像在市中心或超级商场,她的声音虽被周围的喧闹淹没了,但我能听见。她说我 声音太小,听不见,再大点儿声。我不能大起来,只好说她手机接收不行,要不就 我的不行。 我几乎是用“呼吸”与她通完话,答应陪她看一个现代人体艺术画展。我竟觉 得她好像在跟我玩游戏。我有些纳闷,但还是去了。 展览馆挤满了俗气的观众。男人居多,多是一副高雅的样子,神圣的画孔。但, 在看到肉感毕现的美女体时,目光里还是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男性本能和幻想。也 许这就是艺术的胜利,人性的常识。 桐佳抓着我的胳膊――这是她在人多处的习惯动作――从西展厅一直观看到东 展厅。我一边观看,一边留意着周围人的目光,有些男人已不像是在看画展了,而 是把目光大胆地投在桐佳身上。无意中被我回头发现时,他们的目光又像机灵的小 偷,躲掉了。 在一幅名为《午后的深渊》的人体画像前,我停住了。我对桐佳看看。桐佳诡 秘地笑了。 我说:这不是你吗? 她说:怎么样,还行吧。 我说:原来你是为了让我陪你看你。 桐佳的身体的确很美,它可以把任何一块布料都能变成时装,即使是一个拙劣 的画家,在面对她的身体时,都会激发出一种创作的欲望和天才。它让我想起了我 的一位作家朋友在描写女人体时所用过的一段文字:一个女人的身体,在纯粹意义 上是无比干净的,无论它曾经做过什么,或正做什么。一个女人的身体,有它自己 的表情、自己的含义、自己的梦境…… 我又说:如果这位画家画你的时候,心里再剔干净一些,可能会画得更好。因 为我发现这个我不认识,但后来我知道同样介入过桐佳身体的画家,把桐佳的乳房 夸张得有些过分,还在每一只的下面衬了些阴影。而阴部有些杂乱,像一团复杂的 怀有邪念的思想。这位画家试图表达得热烈,“野”得有些过,失去了它固有的含 蓄和安静。我对桐佳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可以说了如指掌,像我在诗歌中使用过的 每一个经过推敲的字。 现在,画面上这个性感无比的美丽胴体的原型,就站在我身边。除了我,在场 的观众,谁也没有发现这个奇迹。 桐佳表情暧昧地接了一个电话。她说:对不起,画家马上就来了。我明白她说 话的意思,但我并没有马上离开。我装着继续看画展的样子,把头抬得高高的,偶 尔又把头伸近画像,像一位近视的行家,专心于看画。 画家来了,他轻轻地用半个身子拥抱了一下桐佳,桐佳在他不注意时看了我一 眼。 最快也是最短的一眼。 画家比我想象得年轻,俊悍,力感。他没有像大多数画家留着长发或蓄着长胡 子,而是在另一个极端发扬光大了――他的头刮得实在太光了。圆得像一个吹足了 气的气球混在攒动的人头里。他像所有搞艺术的人一样敏感。他好像用身体嗅到了 我的存在。他把桐佳紧紧地搂着从我面前走过去。我想,他完全可以不从我面前走 过,就能从东大厅走出去。 这是男人对付情故最骄傲的一招。 他使用的,我也曾使用过,就像我曾对付在我之前动不动就给桐佳下跪的那个 男人。男人过分痴情,意味着自取灭亡。 我怀疑桐佳给画家说了什么,就在刚才。 我应银南博来广告公关公司之邀,前去给由该公司主办的“形象明星选美”大 赛做评委。这是我最喜欢干的差事,有美女可看,白做也做,况且每位评委还可得 到1000元的评委费,白送两张可坐前三排的贵宾卡。我首先想到了给桐佳一张,其 次才是蒲蒲。没有逻辑的想法,就有没有逻辑的结果。蒲蒲应该我先想到,但桐佳 先于她被我想到了。这是没有办法解释的事,感情的事不按逻辑发展。 这次是我主动给桐佳打电话,她的手机关着。桐佳是从来都不关手机的。但有 一种情况例外。我想桐佳肯定和哪个男人在一起,未必是画家。也许就是画家。桐 佳把画家脱得一丝不挂,然后让画家一丝不挂地脱,脱得像《午后的深渊》那样, 充满诱惑。 画家用舌头把她舔得发抖,舔得她用自己的舌头舔自己的嘴唇。 桐佳的黑发铺了一床。 桐佳快乐的肉体被画家翻遍了…… 这是我,并不是画家。每个人做爱的程序与方式不完全一样。就像我和与我第 一个做爱的女人做爱时,一直采取“压迫”与“被压迫”的方式。到了桐佳,我已 完全开窍,做爱还有这么多迷人的姿势与技巧。它丰富了做爱的韵致,扩大了做爱 可能带给人的快感积分。 桐佳快乐的肉体被我翻遍了…… 再次把电话打过去。桐佳的手机响了两声,第三声她就接了。她从手机屏幕上 看到我的手机号:13007929598.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用已补过妆的声音说,是你啊!我说,桐佳,大白天的也 不嫌累啊。她明白我说什么。在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才说,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 我还没有把话说完,电话就断掉了。好像是被另一个人按掉了。可能是画家, 也可能是别人。再打过去,又是关机。 下午,我到银南博来广告公关公司开赛前评委会。五个评委,四个我都不认识。 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像设着某种埋伏。一位看上去只能当淑女的广告公司女职员, 在丁总的授意下,向各位评委宣读了有关赛事的规则,打分标准。一共有十九个选 手报名参加。赛前准备工作做得比较细,公司给每一位选手录了三分钟的像,是一 种生活化的,随意的,空间不在舞台上的那种。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这十九个选手中的第十三号,竟是桐佳。我突然有一种 说不出的兴奋。但我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 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已给桐佳把分提前打好了。 出人意外,比赛那晚,出场的十三号竟然不是桐佳,而是一位看上去挺“飘” 的女孩子,个头和桐佳差不多。十九名参赛选手依次亮相,就不见桐佳。我有些失 落过望,一时坏了看美的兴致。不过,我还是把最高分给了13号选手,尽管我不太 喜欢她把头发搞成个直棒,竖在头顶,冲上天的样子,像早年唱《相约98》时的王 菲。 桐佳的手机一直关着。有点反常。一星期后,桐佳从上桥医院给我打来电话。 她说,他打我了。她说的是画家。虽然我和桐佳早就分开了,但,当我听她对我说 “他打我了”时,竟有点感动,倒不是忽然觉得心里还有一处为她可以软下来的部 分。 我正在写《抱着孩子哭》这篇小说。 窗外,雨打着树叶在响。 树干净了。 我正写到难过处。 脸上还挂着小说主人公的眼泪。 我明白了为什么“选美”大赛桐佳没有参加。 桐佳还是填了一句:你不要谋杀我啊!总是轮不到我解释,她先把电话挂了。 我又把电话打过去。我对桐佳说,我马上就过去。桐佳说,别过来,你过来我就跳 楼。电话挂了。一会儿,她又打过来,说,你别过来啊,我谁都不想见。电话又挂 了。 桐佳是个极端的女孩,我想画家该下岗了。追桐佳的人不是没有。但,我判断 失误。他们又相爱了半年。画家的痴情才最终打了水漂。幸运的是,按桐佳的说法, 这个有些“花心”的男人大度地放过了桐佳。一次,我在“温莎堡”洗浴中心一楼 的休息厅碰上了那个画家,一个形象娇滴滴的半老徐娘亲密地和他坐在一个沙发上。 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观看着对面大屏幕上放映的《喋血双雄》。周润发主演。这个 永远性感的男人,我曾对桐佳说,恐怕全球华人影界,百年不遇。桐佳一下跳了起 来。她说,你知道吗,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爱上周润发了,还梦见他搂着我睡在 我的小床上。从此,我不再提周润发,也不与桐佳共同分享发仔主演的片子。《卧 虎藏龙》我还是偷偷借回来一个人看的。我和桐佳一样,喜欢看富有人性的暴力片, 侠肝义胆,又柔情似水。 桐佳和画家分手了。 我没有看出桐佳“受打击”的痕迹。漂亮女人对失恋有着天生的免疫力。失恋 是一种过得很快的“痛”,对她们永远都不会构成超过两个星期的伤害。她们化解 痛苦的方式很简单,在众多讨好者中,随便点一个,带她们出入豪华酒店,上舞厅, 蹦迪,逛“吧”,有条件的打打高尔夫球,到“邦妮”跑马场,玩玩心跳。男人则 不同,只会喝酒,多数还是拿老先人的那一招,借酒消愁。所以,爱情让聪明女人 年青,让聪明男人衰老,有道理。 那天,走出“温莎堡”,我在“丽人”婚纱影楼下站了一会儿。我盯着一巨幅 照片上穿白色婚纱的桐佳,足足看了有五分钟。她是这家影楼的形象代表。 桐佳在排练。 我刚上群艺馆二楼她就看见了我。她说,来体验生活呀。看不出我想象中的那 种沉重。 她依然那么美,她脸部轮廓一侧的室内光,也因她光彩迷人。她说,我们正赶 排一种“草舞”。我始终没搞清“草舞”为何。她说,下周老板带我们到南方“走 场子”,每人月薪加1000元。南方钱厚。我没问桐佳什么时间回来。这好像不应该 是我问的一句话。我说,你好好练,我走了。她就“拜拜”一声,向排练厅一面大 镜子走去。她说“拜拜”好轻啊,是用嘴唇轻轻拍出来的声音。那声音像一只迷醉 在草香里的白蝴蝶,走到大街上,我感觉它仍在我头顶轻轻飞翔。 我回到自称是“杨迈工作室”的出租房内,蒲蒲已经回来了。她在“海鸿”打 字社上班。蒲蒲属于那种“安静”的女孩子,和桐佳在性格上截然相反。是我在网 上认识的。在网上她就叫“蒲蒲”,我则化名为“老酷”。我和“蒲蒲”在网上谈 了几个回合,就谈得上心了。我在网上说,我失恋了太痛苦我想杀了天下所有叫桐 佳的女人。她敲出一行字:桐佳是谁?“老酷”也敲出一行字:桐佳是甩了我的那 个女人。这中间大约停了五分钟。蒲蒲又敲出两行: 爱过的地方,不要清洗 爱过的地方,没有第二次 我吃了一惊。 我还以为蒲蒲是一位诗人呢。多么好的两句啊!后来,蒲蒲告诉我,这是她从 《大家》上抄下的两句,是一个叫潘漠子的人写的。我毫不犹豫地在网上约了她。 地点:街心广场东侧老榆树下――这个广场恐怕在全国是唯一一个只有一棵树的广 场。 已是黄昏时分,周围楼群营业门面各种造型的霓虹灯,开始一跳一闪的。树下 站着那么多男女,都像费过一番心思打扮过。我怀疑他们都是约会的人。因为我一 出现,他们都把目光试探性地投向我。一位装束古怪的女孩先走了过来,问,你是 “忧郁骑士”吗?我摇了摇头。另一位像女孩的妩媚男孩在那位女孩试问过我之后, 也走近我,问,你是“手榴弹”吗?我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我和蒲蒲几乎是同时用各自的目光找到了对方。 一个看上去还没有充分长开的女孩子。 我带着蒲蒲离开了这个被我称为“网恋码头”的地方。 在怡园酒店二楼的咖啡厅里,我和蒲蒲坐了一晚上。 一个被音乐拢住心绪的晚上。 一个被认可的结果。 我把蒲蒲当一根救急稻草,从这个充满了浪漫情调的夜晚开始,紧紧地抓在手 里。关于这一点,我承认我很卑鄙。我用无比感伤的语调打动了蒲蒲。我像一个阴 谋得逞的政客,胜券在握,又不露声色。我试图在以与蒲蒲“恋爱”的幻觉驱散由 于桐佳的突然离开,带给我的临时的空虚,落寞。美女离开的爱情,容易伤及人内 心私密的情感自尊。 没有哪次爱情的伤,可以留下永久的疤痕,即使要死要活地爱一场,分开久了, 从“伤”的旁边再发新芽,旧伤也就枯萎下去,甚至消失得连痕迹都没有。这是我 过去的经验,但在桐佳留给我的“伤”上,它不十分奏效,像一片药力不足的康泰 克,要么,就是我“病”得太重。 当蒲蒲问我爱不爱她时,我的回答违心又“缺德”,我说,爱。然后恋人般地 抱紧蒲蒲的身子,这是我对蒲蒲的“爱”带给她的最高亲密。 蒲蒲奇怪又持怀疑地爱着我,叫“老酷”的声音在我听来,纯粹就是一个孩子。 蒲蒲习惯性地安静地睡在我的右侧。她继续在往开里长。眉宇间薄薄的汗毛, 毫无阅历,像一层透明的灰尘的干净。 她是一个没有性史的女孩子。 像一朵没有被闪电裁过的云朵。 她似乎还没有成熟到一个男人可以坦然无忌地“毁了她”的程度。 她高挑的个头只是一个成长的符号,但没有夸张她的成熟。 我的身体异常理性,它竭力抑制着我与生俱来的好色的本能,任蒲蒲的身体用 幻想的枝条缠过来,缠过去――她在翻身,翻来覆去。 我能听到她发育的声音。那是一种神秘而美妙的煎熬。盲目而无助的幸福。 我不想给蒲蒲造成最终的伤害,所以我宁愿占用“拥有她”的感觉,而不去以 肉欲的欢畅打开她的身体。 我非常清楚,一旦我遵从了一般男人的普通意志,我就可能会变成蒲蒲身体与 心灵的永远的噩梦。 我和蒲蒲,只是同居,没有恋爱。 我非常难过。 蒲蒲则幸福得像个天使。 一个安静的天使。 她并不知道我心里的真实的想法啊。天使也有被蒙住的那一刻。 桐佳是真的离开这座城市,到南方去了。我打她的手机,一下就通了。她们已 到了南京,住在北极宾馆。桐佳用夸张的声调表扬南京,这好,那好,全是她看到 的风景。我说,我知道了,这是长途,我97年就去过了,还买了一堆假雨花石背了 回来。你可别上当啊。我还说,距北极宾馆不远,有一处南京大屠杀的墓坑,你最 好在晚上九点以后去,感觉一下,什么叫死亡的气息,你会相信,这个世界,人死 了,真的有灵魂,一种在夜色里游浮的物质……桐佳在那头说,吓死人了。我现在 就在这个墓坑旁的一棵树底下乘凉呢。我说,你现在就可以感觉了,你把头抬起来, 盯着树叶看。 我听见她“哇”的一声,很孩子气的,像是从那棵树底下跑开了…… 她一口气跑到了宾馆前的环形石阶上。手机还通着。 我问桐佳:你看见什么了? 她说:树叶。 我问:树叶怎么了? 她说:树叶像人舌头。 这就是桐佳,感觉到位,天分奇足。现在,我可以借桐佳的感觉,把我曾经的 一次经历用一句话写了下来:我曾经在那些垂直的“舌头”下面坐过一个晚上。 那是97年夏天,我因为要写一个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文章,只身去过南京, 也住在北极宾馆。我当时把那些树只当树看了,要是早有桐佳那种感觉,我会写下 “控诉的舌头”什么的。 “闪电无需修改”。 我的那篇文章早已发表。 我一直有这样的看法:历史对像她们这样年龄的人太突然。说她们是轻松的, 被新时代的阳光沐浴得没有一点“苦难意识”的一代一点也不过。 我对桐佳说,多留心看看历史遗迹,你不是喜欢“沧桑”吗?历史上留下来的 每一处,都写满了“沧桑”。 桐佳说了声“谢谢,我知道了”,就把电话挂了。 一个闷热而漫长的夏季来临了。田野绿得像流着油。树荫浓得风都吹不开了。 我通过英特网,把我的一首长诗《遗失》寄往美国《新大陆》华文诗刊,不久 就发表了。我把这首诗中最得意的一句“一只蝴蝶在安排后事,它的翅膀快要被风 磨秃了”读给蒲蒲,蒲蒲抱着陈继明的《比飞翔更轻》正看得入迷。 等于我白读了这个让我十分得意的句子。 晚上睡觉的时候,蒲蒲的举动有些异常。灯熄之后,她还坐在那里。我说,睡 吧。蒲蒲说,我坐一会儿。我就侧着身子迷糊着。隐约听见蒲蒲在脱衣服。我感觉 她在摸灯绳。灯一下打开了。我有些吃惊。因为自从我和蒲蒲“睡”在一起,她一 直穿着像袍子一样的睡裙睡在我身边。我说蒲蒲,你这是干什么?一边盲目似的看 着蒲蒲被柔和的灯光照得光洁的胴体。蒲蒲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说,杨迈,我是 个女人了,我不是个孩子。眼泪就噗噜噜下来了。我连个临时的借口都没有了。我 只好把她一把揽进被窝,把她紧紧地搂在我怀里。她带着眼泪进入了梦乡。第二天 清晨,蒲蒲已不知什么时候把那件袍子一样的睡裙穿在了身上。她还熟睡着。 蒲蒲发育得要破了,像一朵白得要破的桃花。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 我曾开玩笑对桐佳说,桐佳,你知道你美得危险到了什么分上?羊见了你都想 做狼的梦。她在一旁好不得意地笑着,反问我,你是羊还是狼。我说,我是披着羊 皮的狼。 那么,我对蒲蒲为什么连一点“狼”的意识都没有? 我怀疑我是不是有什么病,就像桐佳莫名其妙地说我要谋杀她,我怀疑她有病 一样。 身体里的事是说不清的。或许,某些道德与不道德,不是思想的问题,而是身 体的结果。 身体是爱情的唯一语言。依据。材料。 当初的桐佳与现在的蒲蒲有着多么的不同啊! 第一次和桐佳睡在一张床上,桐佳的身体像一个充满了激情的热烈的旋涡,对 我产生了巨大的吸引。一种散发着迷幻的性的磁力,把我身体的每一处沉睡的部分 都惊醒了。那一刻,如果有人用枪指着我的脑袋让我下来,我都不,宁愿让他开枪。 我喜欢桐佳做爱时那种羞涩的淫荡,贪婪和无止境。 蒲蒲太纯净。 像一张还未脱干水分的白纸。一滴墨就会让她的“白”失去整体上的“干净”。 我曾抄过诗人杨森君的一首名为《蝶》的诗。 原诗如下: 蝶 悄立于一株金菊之上 我欲将其逮住 世间有一种美 让人后悔 世间有一种美,为什么会让人后悔呢?因为“美”的存在,让破坏了――这种 破坏不是出于毁灭,而是想拥有。 所以,在有些“美”面前,必须扼制住欲望,哪怕这种欲望多么美好,请打住。 两个月以后。 桐佳回来了。 她们挣钱了,她们的老板贴了。南方不是老板想象中那么容易挣钱。南方人的 钱多,但缝在肉里。 天空中堆着云彩。 云彩移动着,像专门瞅准了这个灰尘飞起来的城市。一会儿功夫,把这个城市 淋得安静了下来。偶尔丢下几颗不情愿似的雨滴,弹在皮肤上。 在这幢我并不陌生的楼前,我停了下来。 桐佳站在五楼窗口,向我招手,让我上去。 桐佳把屋子习惯布置成“人约黄昏后”的感觉。“幽”,但不“暗”。“静”, 但不“寂”。 暗绿的长毛地毯。桔黄色的地灯。马赛克的洗手间壁面。乳白色亚麻布床单。 一只布老虎。砖头蓝电话。随意扔在地毯、沙发上的几本杂志。有一本2001年5 - 6 合期的《朔方》是翻开的,第12页,我只看到了最上面的一行字: 裸体,她大胆地用少年老成的口气问:“叔 下面我没看。 桐佳为我搅着一杯咖啡。我说,加点“咖啡伴侣”吧,没“伴侣”苦。桐佳说, 这不,我正把它们往匀里搅呢。我说,总不会是别的吧。桐佳说,毒药。我还真有 点担心,因为桐佳一直莫名其妙地怀疑说我要谋杀她。 自从我和桐佳分开后,今天还是第一次到她的房子里来。 我用嘴唇吸了一小口,含在嘴里。我边抽烟,边换气。桐佳说,咽下去!我以 为桐佳看不出来。我真的咽下去了。我想象着电影里好人被毒死的镜头。 桐佳把音乐打开了,是我爱听的排箫,第一个曲子是WILD THEME(《疯狂的主 题》),是杜聪演奏的。 我想给你怀个孩子。桐佳劈头来了这么一句。 她认真地瞪着我。不容我的目光迟疑似的。我也瞪着她。我曾经这样要求过, 但被她拒绝了。 我问:为什么? 她说:我想生个作家。 她的回答,简直让我哭笑不得。 我说:你别犯傻了。作家是能生出来的?你以为作家就能“做”个作家出来。 我虽然一本正经,心里可高兴了。这个把我伤碎又扔一边的女人,让我一点儿 都想不通。我自尊的碎片,现在,正一块块飞起来,粘合到一块。 她说:不管,反正我要。今天我就要,现在我就要! 她把整个身子依过来,手指像十条小溪在我身上流动。 她把我下面惹硬了。 我才知道,我的身体原来像一堆干柴,只在等她这一把火。它冲出了我的衣服、 裤子、鞋。 坠。入。深。渊。 只剩下这一部分了。爱的一部分,恨的一部分。生的一部分,死的一部分。足 够的一部分。无法从你我之间漏掉的一部分(注:杨森君的长诗《白色瓷》中的一 个片断。) 我用桐佳习惯的方式,把她深深地“犁”了一遍。从过去“犁”到现在,从现 在一直“犁”到来世。 她像被一场暴雨打乏的绵羊,躺在长毛地毯上,不想动了。 我坐起来抽烟,她就把头枕到我身上,长发黑黑地泼开了。她用手揪着我并不 算多的胸毛,像有拔的冲动。我说,别拔,命书上说,胸毛长的人,名播四方。 她的手心被汗湿了。 她的皮肤仍在呼吸着。 趋于白净。 我问桐佳:告诉我,你为什么一直以为我谋杀你? 桐佳说:难道你没有想过? 我说:没有。 她说:没有就好。 她伸手从茶几上拿过小手包,掏出一个黑色的小本子,对着我扬了扬,说,我 知道你不会谋杀我的,我把一切都写在这里边了。我没有搞清那个黑色的小本子里, 写了些什么,电话响了。 电话响了。桐佳一丝不挂地跑过去接,她说,PU PU 啊(我吓了一跳),我这 儿来了一位朋友(千万别说名字啊),等会儿我给你打(这就对了)。 说完,她就把电话放下了。 像放下了我悬紧的心。 我问:谁的电话? 她说:PU PU. 我说:PU PU ? 她说:怎么,你们认识? 我说:不是,我觉这个名字挺有意思,叫PU PU ,哪两个字? 她说:普通的普嘛,两个普普通通的“普”站一块儿。 我还是有些疑心。 又问:你们一块的? 她说:你烦哪,肯定一块的。 我这才把心放踏实了。 关于蒲蒲,我一直瞒着桐佳。实际完全不必。桐佳只是我“过去”的恋人。跟 现在有什么关系?但我瞒着她,和蒲蒲在一起,有点“偷情”的味道。蒲蒲是因为 她的离开,才进入我的生活。像贴在我“伤口”上的一块“胶布”,我有点心疼蒲 蒲,甚至非常内疚。 很内疚。 另加痛苦。 从桐佳那里出来,天已经黑了。桐佳说普普约她有事,“打的”朝“光明广场” 去了。我还没吃晚饭。我知道蒲蒲已经做好了。我能想象得出,蒲蒲坐在灯下翻书。 桌子上放着我喜欢吃的爆炒土豆丝。她在等我。我有些困倦地走在大街上。这是一 天中最暧昧、最能让人想起“性感”二字的时辰,街上的男女都“慌慌”的。我一 直以为想看美女,就应该选这时候出来,太迷人了,太让人向往了。美女多单行, 结伴的很少。党学明有次和我在步行街散步,无不怜香惜玉地说,妈的,可惜这些 美女了。他的意思是,比自己丑的男人竟一个个挎着比自己的女人漂亮的女人。他 说我,还是你艳福不浅哪。那时我和桐佳在一起。 我走进“小酌轩”,坐了下来。我把自己灌红了。我打算给蒲蒲用“醉话”说 点“实话”。像她这样单纯的女孩子,总以为“酒后吐真言”,酒后说什么都信, 桐佳不,桐佳有次跟我说,我才不信那一套呢,有人就利用“酒后吐真言”说假话 蒙人,见多了。蒲蒲还小,好哄。 我故意喘着粗气,把脚步踩得重重地上了楼。 门打开,还没开灯,我就感觉屋子里“空”着。“荒凉”着。我打开灯,先看 蒲蒲挂在墙上的衣服,不在了。双肩包,不在了。牙缸,不在了。拖鞋,不在了。 小镜框里的艺术照,不在了。蒲蒲,不在了。 桌子上的书,一看就是收拾过的,整整齐齐。 桌子上放着蒲蒲的那把拴红绳的铜钥匙。 钥匙下面压着一张白得干净的白纸。白纸上面是蒲蒲打好的一首歌词,叫《独 角戏》,像诗一样排好着。后来,我专门到音像店买了一张有《独角戏》的碟。是 许茹芸唱的。想着蒲蒲的不辞而别,我也不想把这首歌的歌词在这里省略掉,我记 住了它: 是谁导演这场戏/在这孤单角色里/对白总是自言自语/对手都是回忆/看不 出什么结局/自始至终全是你/让我投入太彻底/故事如果注定悲剧/何苦给我美 丽/演出相聚和别离/没有星星的夜里/我用泪光吸引你/既然爱你不能言语/只 能微笑哭泣/让我从此忘了你/没有星星的夜里/我把往事留给你/如果一切只是 演戏/让你好好看戏/心碎只是我自己。 我只能写出歌词,无法写出旋律,旋律中缠绵的忧伤,绝望,背身离去的凄怨。 它们像眼睛紧紧闭住的泪水,在字里行间弥漫着,淹没着,想散都散不开。 我冲到大街上。冲人群喊:蒲――蒲――。混乱的夜色里,行人把头全掉过来 了。 我给蒲蒲打传呼,传呼台的小姐说,对不起先生,机主登记停机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海鸿”打字社,关小楠说:作家来了。 我问;蒲蒲呢? 关小楠说:走了,你不知道?不干了。 我问:她上哪儿了。 关小楠说:让“摩妮莎”模特队的一个女的“挖”走当模特去了。 我站在街边一棵被雨水洗净的树下,远远地看着群艺馆二楼。这里是“摩妮莎” 模特队的训练中心。半开着一排月白色的窗子。 一年以后,当我重新回到这个城市,在一家超级商场,我看见了桐佳和蒲蒲。 她们有说有笑地逛着。蒲蒲也留下了一肩好看的黑发。她们身边走着和她们一块儿 的一个男的,好像是那个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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