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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下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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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下的梦 作者:蒋巍 历史,被歌德称为“上帝神秘的作坊”。命运在这里造出许许多多极为动人而 又巧合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本文将向读者印证这样一条真理:生活本身比所有 的文学家都伟大、深刻和富有想象力。 ――题记 开篇 1983年春节过后不久,一个寂寥清冷的下午,细雪飘飘洒洒,又为银妆玉裹的 太阳岛铺开一片新绒。刚住进疗养院十几天的霍佳,懒懒地靠在床头看《乔治・桑 传》。门轻轻地开了,女护理员又送进一位新的疗养者,这女子40岁出头的样子, 苍白、瘦削,眼角细细地牵着些皱纹,目光沉郁,并且总是低垂,决不好奇地张望 什么。一望而知这是个被生活的艰辛绞干了兴致和鲜活劲儿的女人。不过,那高挑 个头儿,黑黑的长长的秀目和有如豆荚般的线条分明的嘴唇,叫人想到她曾有过很 美丽的年华。虽经如水时光的磨蚀,现今依然隐约亮着几许丽色。 跟着进来一位50岁左右的男子,方脸盘,淡眉长目,络腮胡子刮得极干净,举 止稳重,透着书生气,像个工程技术人员。引人注目的是他拄着一支精致的手杖, 走路沉重而微显笨拙。细听,右腿膝盖处不时有金属摩擦的微响,那是一条假肢。 两人显然是夫妇。男子很体贴地,眼里漾着深厚的温情,仔细地从提包里拿出 牙具、梳子、毛巾和一些水果什么的,嘴里轻轻说着安慰和嘱咐的话。那女子身体 孱弱,说话也没气力,只简单地应着。都安排妥贴了,男人便靠床坐下,微屈着身 子,像一棵疲惫的老树。偶尔低微地说些什么,声音却好温柔,如同林间静静的浅 溪,缠绵而透迤…… 傅玉婷就这样寂寂地,仿佛是命定地飘进了霍佳的视野。 数天后,她的丈夫回去了。她和他都在遥远的伊春市工作。逢到周末和星期日, 家在哈尔滨的疗养员们,都有许多亲友蜂拥而至。从没有什么人来看望傅玉婷。她 呢,也就孤寂着,文静地看书、读报,偶尔悄然地走动,更多的时间里是躲开到庭 院里去,默默坐着,忧伤的目光向远方久久迷茫。尽管同室有霍佳她们几个人,她 却像一个小小的孤岛,用缄默的大海远离着一切…… 这女人活得怕是很难呢,霍佳的心颤巍巍地漾起了怜意。霍佳这年45岁,同丈 夫离婚后已经过了15年的独身生活。春风秋雨,日升月落,日子深长地流逝,孤独 的心境不时如同凉雾一样,沉重地积存在她的生活中。亏得她有许许多多花花朵朵 的学生,小雀般欢叫着簇拥着她,使得她觉着生活有了更大的爱并且有了些色彩, 那孤独也就遥远了。 她努力亲近着玉婷,以一颗温柔的大姐般的心慰藉着玉婷。吃饭,打针,取药, 散步,她总陪着玉婷。亲友们送来点什么好吃的,她总拉着玉婷一起分享…… 渐渐地,玉婷有了恬淡的微笑,有了轻俏而清朗的话语,曾经很美丽的眼睛又 显出些许鲜灵的神采。大事小情,一声声“霍姐”叫着,竟如同鸟儿的呢喃。这个 已40岁出头的女人哟,或许从少女时代就压抑了许多柔情,许多快乐,如今在霍佳 那颗宽和而温暖的心灵中,找到了可以开放和娇纵自己的一小块太阳地。 此刻,霍佳凝望着在庭院中痴坐沉思的玉婷,心里诧异着。玉婷一定有什么心 事了,顽且一定和哈尔滨话剧院演出的(高山下的花环)有什么联系…… 刚刚吃过午饭的时候,霍佳躺在床上正慵慵欲睡,一声热烈的呼叫把她吓了一 跳,“哎,霍姐,你看!” 玉婷站在她床边,拿着当日的《哈尔滨日报》,手指着戏剧广告栏给她看。玉 婷不知怎么会那样激动,脸色绯红,一对眸子闪闪地放着亮彩。 霍佳拿过报纸,哦,哈尔滨话剧院明日晚将首演话剧《高山下的花环》,主演: 骆涛…… mpanel(1); “你想看看吗?”霍佳问。 “唔……”玉婷欲言又止。 霍佳蓦地感觉到一点什么:“这些演员里,你有认识的?” 玉婷仿佛又怔住了,眼里的光亮骤然黯淡。 霍佳思忖了一忽儿道:“今天是星期六,下午咱俩就溜,我负责搞票。” 玉婷从沉思中猝然惊醒,双眸渐渐地发亮了。 夕阳如丹,温柔而阔大地拥抱了逶迤而下的松花江。江面是那样恬静,透着微 蓝和绛紫,泛着梦样的光泽。惟有色彩明丽的客轮滑过,带起串串热烈的雪浪花, 汇入渐远的层层涟漪,又归于如梦的恬静。 霍佳和玉婷扶着栏杆,站在船舷边。客轮疾驶,江风浩荡,撩乱了她们的发丝。 玉婷凝神注视着浑圆的夕阳,清瘦的脸颊润着淡淡红晕。霍佳端详着她秀丽的脸部 侧影,伸手替她把飘拂的发丝往耳后抿了抿。 “你好像认识演员里的什么人吧?”霍佳笑吟吟地问。 “唔……认识。老同学。”玉婷语气淡淡的,眼瞳深处却有火花一闪。 “谁呀?” “骆涛。” 星期日晚上。霍佳和傅玉婷随着汹涌的人流步入哈尔滨话剧院剧场。铃声一响, 灯光骤暗,紫红丝绒大幕徐徐拉开。那扑面而来的战火硝烟啊,使观众们时而热血 沸腾,时而唏嘘流涕。骆涛所饰演的赵蒙生,随着剧情的跌宕起伏,随着内心冲突 的剧烈撞击,紧紧攫住了观众的心…… 玉婷一动不动,双手死死抓住坐席的扶手,胸部急剧地起伏着。时明时暗的舞 台灯光投射下来,看得出玉婷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眼角不时有晶莹的泪花无声滚 落。 霍佳细心地注意到,她的目光一直紧跟着“赵蒙生”。临到终场,演员们在观 众暴风雨般的掌声中数次谢幕,玉婷仍恋恋地不动…… 是夜,在霍佳宁静而温馨的小屋里,两人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你和骆涛是老同学?” “嗯。” “只是老同学的关系?” “嗯……” “不,我看不像,你好像……” “是,是,是真的!”玉婷的声音骤然暗哑了,“他不认识我,不记得我,不 知道我……” 她竟哽咽了。 一直到窗口透进清晨的曙色,玉婷,这个文静得近乎柔弱、内向得近乎孤僻的 女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向别人袒露了心灵深处那个隐秘的世界。这也是惟一的一次。 东方女性,一个痛苦的灵魂。 上篇 鲜红的团旗火焰般在山头招展着。一位老师用手做成喇叭状热切地喊:“同学 们,加油啊!看哪个班级先占领山头……” “啊――”山下一片热浪般的回应。 哈尔滨第九中学的学生们汇聚到高高的山顶。临风远眺,群山如涛,绿野无垠, 银色的丝带般的松花江在山间蜿蜒。傅玉婷,高中二年级的女学生,扶一棵虬枝铁 干的老柞树站着,边揩拭额角的汗水,边和同学们一起热烈地喊着。她身着白衫蓝 裤,梳两条稚气未脱的短辫,两颊红润,双唇微张,一对秀目流溢着少女才有的朦 胧而富于梦幻的光彩。 在这样欢乐的时刻,谁也没注意到天阴下来了。等到一阵凉嗖嗖的劲风掠过, 黄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下,大家才惊觉。 “快回到船上去!”老师喊:“下山注意安全,千万别急!” 同学们纷纷向山下跑去,玉婷和几个女伴跑着,跳着,忽地想起自己刚上山时 因为热,把外衣脱下来挂在树枝上忘了拿。她又急忙回身上山,等再跑下来,女伴 们已经没影儿了,只剩些勇敢的不怕雨的男生嬉笑着蹦蹦跳跳地还在后边。她有些 急。一不小心,竟被一段突露在地面的树根绊了一下,摔倒了。咝――她抽了口凉 气,膝盖好痛。正要挣着站起,一只手伸了过来,拉住她就势一带,她站起来了。 “没事吧?” “没事。” “走,咱们快走吧!” 这是一个陌生的男学生,另一只手撑着一把棕红色油布雨伞。玉婷下意识里的 第一个反应是:他的声音真好听,那么宽厚、柔和。他把伞移到两人的头顶上,另 一只手仍然拉着玉婷,两人匆匆继续向山下跑去。雨愈下愈大,山坡也泥泞起来, 跑着,走着,玉婷又一个趔趄,那男生又一次握紧了她的手。 到了江边,雨下得更大了。谁也没顾得上说点什么,那男生松开手,只向玉婷 点点头,又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沽白得耀眼的牙齿,便急急地跑去,去寻找 自己的班级了。 已经集合好的同班的女伴们正焦急地喊着:“傅玉婷!傅玉婷!” 玉婷答应着朝自己的队伍跑过去。蓦地,一个念头不知怎么那样强烈地攫住了 她。她想跟他说点什么,或许只想问他叫什么名字,或许只想说声“谢谢”。她猛 地收住脚步,回头望去,他已经跑远了,刚刚站进自己的队伍里,映入玉婷视线的, 只是那把圆圆的棕红色雨伞。 “他是谁呀?”女伴们都看到他拉着玉婷的手跑过来的,纷纷好奇地问。 玉婷不知怎么脸忽地绯红了,她赶紧摇头:“不知道。我摔倒了……” 大家都上了船。归途上,船舱里歌声一片笑声一片,惟有玉婷凭窗而坐,默默 地任目光随着汩汩江波和岸边风光流连。那少女的美丽的眼瞳啊,此时分外朦胧而 迷离了。面前的景致,她其实什么也没看到。眼前,只清明地映着那个男生的温和 的微笑。啊,细细一想,她才发觉,他长得是那么清秀,白净的脸膛,黑黑的眉毛, 挺直的鼻梁,一双睫毛很长的明澈的眼睛。他的声音那么好听,那么悦耳。他握着 自己的手的时候,又温软又有力。喔,怎么会想到这些,怎么会总想他?玉婷的心 怦然急跳了,她的脸和手一样滚烫滚烫…… 这或许就是少女的爱的最初的萌动?玉停隐约觉得,这清秀的微笑,这棕红色 的雨伞,自己再也不能忘记了。 后来,她知道了,他叫骆涛,是高三的学生。偶尔,两人在走廊、在校园迎面 碰到,玉婷就心跳得不行,想站住说点什么,可少女的羞龈又实在使她难以启齿。 骆涛呢,看来把这件事和这个姑娘全忘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总是淡淡 地擦肩而过,再也没给纯情的玉婷留下什么。 不久,就是1959年的“5・4”青年节。全校纪念大会上,演出了文艺骨干们排 练的《黄河大合唱》。幕布拉开,玉婷的眼睛一亮,是骆涛领唱! “他是谁?”“骆涛呗!”“真行!”周围的姑娘们叽叽喳喳,听得出那语气 里都含着由衷的欣羡。骆涛,这位刚满18岁的英俊学生,这位众多女孩子心目中光 彩照人的“白马王子”,潇洒俊逸地挺立在台上,那高亢而富有磁性的歌声,久久 在玉婷颤动的心弦上缭绕。 “我站在高山之巅, 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 听着听着,她的眼前,仿佛又闪现出那倾盆的大雨,泥泞的山坡,那棕红色的 雨伞,英俊的脸膛…… 歌声,雨声。雨声,歌声。 很快,端午节到了,恰好又是玉婷的生日。那天中午,玉婷和两个女同学在食 堂边吃饭,边把玩着自己的香草小荷包。那年代,每逢端午节,女孩子都要制一个 小荷包,或者腕上系一条五色线,以示吉祥。她们正欢快地聊着,一个悦耳的男声 在身后响起,使得玉婷仿佛一下停止了心跳。骆涛的声音: “都多大啦!还玩小姑娘的玩艺儿?” “嗨,讨个吉利呗。”一个女伴笑嘻嘻地解释。 “骆涛,”又一个男生逗趣道,“用你那个没枣的粽子换个荷包吧?也讨个吉 利……” 骆涛真就拿出个粽子递过来,伸到玉婷面前,玉婷顿时羞得两颊飞红。这时刻 或许是她一直悄悄渴盼的,可它来得实在过于突然。她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怎样办 才好。那时代的女孩子哟,只能做出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玉婷一扬手,推开了骆 涛的手,连声说:“去去去!”粽子掉到地上了。 骆涛伸伸舌头,笑嘻嘻地假嗔道:“不换就不换呗,干吗还给个不吉利?”大 家哄地笑了…… 端午节以后,玉婷那颗年轻的心灵愈来愈无法得到安宁。夜里,她曾无数次下 决心,明天一定想办法见到骆涛,一定在放学时、在校门口那儿等等他,对他说点 什么,譬如“谢谢!”――为了山坡上那把伞;譬如“对不起!”――为了端午节 彼她推掉的那个粽子。然而第二天,放学后一想到自己要站到校门口那儿,心里又 惶惧得不行,连一点勇气也没有了。有时真的碰到骆涛迎面走来,她只心怦怦跳, 一句话也讲不出。 就在这强烈的又不断生生灭灭的期待中,1959年的7月到了。骆涛高中毕业了。 毕业典礼那天,骆涛代表毕业生在全校大会上致词。那宏亮的声音,宛如透明的波 浪,在大厅里,在玉婷的心房里回荡。直到这一天,直到这最后一刻,她也没勇气 去找他。当骆涛含着依依惜别的深情,对全校师生说“再见”的时候,玉婷的眼眶 涌满了泪水。 她明白,她永远失去了那把伞,也永远忘不了那把伞了。 时隔一年,傅玉婷也高中毕业了。 这是艰难困苦的“瓜菜代”的1960年,整个中国在饥馑中挣扎着。 靠蹬三轮车养家糊口劳累一生的父亲, 终于挺不住,磕然病逝。那位在玉婷3 岁时就做了她继母的母亲,也离她而去――领着小妹,再嫁到郊区一个农家。 父亲去了, 不会再来。母亲去了,不会再来。在哈尔滨道里区中国4道街×× 号大院,在那间低矮而清贫的小平房里,只剩下了孤苦伶仃的玉婷。 为了糊口,大学是不能上了。她到一所小学做了代课教师。来到那些星星般花 朵般的孩子中间,她才觉着在情感的荒漠中寻得了一片绿洲,生活稍稍充实了些。 但是,映在心灵深处的影子是任何东西也刷不掉的。一个雨天,在校园里,玉 婷看到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罩在一把伞里,朝院门那儿走去,她的心蓦地抖了 一下。时日如水地流逝,他已经那样遥远那样缥缈了,她却不肯忘记也无法忘记。 她甚至痛楚地发现,自己依旧抱着一点微茫的期望。不,是幻想。幻想在汽车上、 商店里,在江畔、公园,意外地遇到他,幻想他奇迹般地走进她那间孤寂的小房间, 像童话里的白马王子翩然而至…… 做孩子的时候,想到仙岛、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是幸福; 做大人的时候,想到仙岛、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是悲哀。 没料到,另一个他出现了。 玉婷所住的中国4道街××号院, 约有30多户人家,都到临街一家姓王的卖水 站买水吃用,一分钱一担。过去,都是玉婷和小妹去抬。如今小妹走了,她只好一 个人去提。 “傅老师,您的桶漏了!”“得补补啦!”排队买水的邻居们关切地叫。 玉婷忽然觉得有点心酸。她受不了别人的怜悯。她不吭声,咬着嘴唇埋头就走。 “你不用来了。”从卖水站敞开的窗口传出了这句冷冷的话,声音低沉厚重。 怎么不用来了?哦……哦哦,玉婷瞬间就明白过来。 玉婷知道,这是王家二儿子,叫王国明。两年前高中毕业,因家境不好,没考 大学,在一家附近的工厂当了工人,闲时就帮家里看水管。玉婷去提水时,常见他 一边捧着书本看, 一边给大家放水, 从不多话。他个子几乎高出玉婷一头,足有 1.80米以上,粗壮的脖颈,宽宽的肩膀,络腮胡子很重,一双不大的眼睛锐利而凝 重。他的两只胳膊比一般人长许多,院里的孩子都叫他长臂哥,大人都叫他“二小”。 虽是老邻居,玉婷和他从未说过话。 好不容易把那桶水提回家。这洞眼可咋办呢?玉婷沉吟了一会儿,便扯了点棉 花,准备把洞眼先塞住。 这时,门开了,长臂哥送水来了。他担了两大桶,先站了一会儿,没说话,只 拿眼睛寻找水缸。待他取下扁担,玉婷忙过去拿开缸盖,并想伸手帮他倒水。“不 用。”他边说边用肩膀挡住玉婷。 他又挑一担,第三次又提了一桶,玉婷家的大缸才满。 “谢谢。”玉婷过意不去地说。 “不用。”他眼睛都不抬就走了。 以后,每隔几天,长臂哥就把那大缸装得满满的。仍然只是“谢谢!”“不用!” 玉婷从窗口悄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仿佛觉到了一点什么,可又说不清。 一天,他正往缸里倒水,院子里一位婶婶喊:“到居民组长家领豆腐渣票了!” 于是在他转身向外定时,玉婷也跟着向外走。他好像知道玉婷要去做什么,便回过 头,踌躇了一忽儿,轻轻说:“你……别去了。一家三口人才发一张票的……”他 那一向冷峻凝重的眼睛,第一次闪出一丝说不清的柔和的目光。 王婷站住了,“谢谢。”她感激地说。 第二天中午,他来了,玉婷很觉意外。除了送水,他从未来过的。 “给。”他手里捧着两团白生生的豆腐渣,用纸垫着,“我妈让我送来的…… 我妈说,可以炒着吃,也可以和在苞米面里做饼子吃。” “不!我不要!”玉婷慌乱了。 “收下吧……”他轻轻地,乞求般地说,好像惟恐伤着姑娘的自尊。他执拗地 站着不动,双手就那样捧着,望着玉婷。玉婷看着那两个团子,又把酸楚的目光移 上去,碰到他真诚而又坚决的眼睛。泪水一下蒙住了玉婷的双眸,她刚想再一次说 “不!”长臂哥索性把双手伸到玉婷的面前。 玉婷终于伸过双手,接过这两个沉甸甸的豆腐渣团子,泪水同时就溢出眼眶。 “谢……谢。” “不……不用。”他转身走了。 第二天,周日。玉婷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一盘炒豆腐渣,两个玉米面掺 豆腐渣饼子,一碗玉米糊糊粥。肚子好久不曾这么充实过了,饭后的慵懒中油然而 生出一种新的朦胧的“饥渴感”,精神的“饥渴感”。但究竟渴望些什么,她也弄 不清。 午后,本来响晴的天忽然阴了下来,并且噼噼叭叭掉起了雨点。玉婷赶忙去取 晒在院子里的被子,她一眼看到二小的母亲拿把雨伞正匆忙向外走。 “大妈,您去哪儿呀?要下雨了。”她问。 “啊,玉婷啊。二小快下班了,看这雨要下大,俺去给他送伞。” “大妈,您等等!” 没半点犹豫。玉婷只想,应当为这善良的热心肠的一家做点什么。她急忙送回 被子,又赶回来,几乎是把伞从王母手中夺去的,“大妈,您回去吧。我给他送去!” 二小的工厂座落在松花江畔的友谊路上。雨愈下愈急,路面溅起万点水花。玉 婷撑着伞,匆匆赶到工厂门前。 哦,这么多人,上哪儿找他啊?玉婷把伞稍稍抬高些,睁着黑亮的眼睛四下张 望。忽然,有人叫:“傅老师,你找谁呀?”声音厚重得瓮声瓮气,是他。 长臂哥从人群中钻出来,笑盈盈地瞅着玉婷,络腮胡茬上还挂着些细亮的雨珠 儿。玉婷倒一下被他问住了,不知该怎么说好。 “噢,你是给对象送伞吧?”长臂哥竟第一次开起了玩笑。 玉婷窘得两颊飞红,她微嗔地说:“是给你的。你妈让我给你送来的!”说着, 她将伞塞给他,转身就跑开了。大雨如注,薄薄的夏衫顿时就湿透了。这时玉婷才 想到,自己怎么不拿把伞? 她飞快地跑着,脚下的积水溅起一朵朵水花。 “站住!傅老师!”长臂哥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心急火燎地喊。可是愈喊,玉 婷跑得愈快。 终于,他还是追了上来,一把拉住玉婷的胳膊:“瞧你,淋成啥样了!”他似 乎有些动气。玉婷也实在跑不动了,她急剧地喘息着,胸部波浪样起伏。 伞,撑开了。倾盆大雨中,隔出了圆圆的无雨的小天地,她和他罩在同一把伞 里,走着,走着…… 雨点密密地敲打着伞面…… 玉婷的心抖了一下! 伞,又是伞!同样的雨,同样的棕红色油布伞,而身边不是他,是一个别样的 人!生活怎么这样捉弄人,老叫我忘不了那个他!玉婷禁不住簌簌发抖了,牙齿格 格地响个不停,长臂哥以为她冷,又向她这边靠了靠。玉婷蓦地闪开了,又想跑, 胳膊又被抓住。长臂哥大概以为这样走姑娘不好意思吧,他一下把伞塞到玉婷手里, 自己钻进密密的雨帘,向前跑去…… 玉婷怔住了,她感到歉疚了。 等她走近院门口,见大妈在那儿,长臂哥正拧着衣服里的雨水。一见玉婷,长 臂哥抢先说:“傅老师,谢谢你,咱们走岔路了。” 玉婷和他,都笑了。 大概因为被雨激着了,当夜玉婷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中,她的眼前晃动着的 全是伞:山坡上的伞,长街上的伞;伞中的自己,伞中的那个他;伞中的自己,伞 中的这个他……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玉婷觉着有只温暖的手在额头上抚摸,她缓缓醒来, 大妈坐在床边。他,长臂哥拘谨地站在水缸边,担忧地注视着她。 “瞧你烧的,一准是昨天雨淋的!”大妈疼爱地说,“来,喝点粥吧。”说着, 老人家端过一碗热气腾腾的绿豆白米粥和一盘煎得黄黄的刀鱼,“闺女,吃罢。” 母爱,久已陌生的母爱,使得玉婷又心酸又温暖。她一下偎进大妈怀里,呜呜 地哭起来。大妈抱着她,说不出什么,只是陪着流泪,长长地叹息。 吃了热粥,浑身暖乎乎的。不知不觉她又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 吱吱咯咯的声音弄醒了。玉婷无力地睁开眼睛,看到长臂哥正蹲在那儿,用铁丝绑 牢惟一的那把椅子的断腿。 “哦,你醒了,吃药吧。”他端过一杯水,又打开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两片药。 “谢谢。”玉婷软绵绵地坐起,靠在床头上,“坐吧。” 他环视了一下这空荡荡的小房间,幽默起来:“坐?坐哪儿呀?”两个人的视 线同时转向那把横躺在地上的惟一的椅子,笑了。 窗外黑沉沉的, 很静。桌上,马蹄表的时针悄悄移过了8时。“我该走了,好 好休息吧,明天我下了班就来看你。学校,我已经给你请过假了。” 门轻轻地关上了,他走了。房间清明的灯光里,又剩下了玉婷一个人。可她头 一次感到充实和慰藉,她觉着自己好像融进一片温暖的蔚蓝色的波浪,舒畅而又微 醉…… 这以后,他担水来,玉婷不再说“谢谢”。 他又送白爽爽的豆腐渣来,玉婷不再让他用双手托那么久。 玉婷和面,他就帮她往里掺豆腐渣。他们一起做窝头,可谁也不知道那个凹洞 是怎么弄出来的,于是就用擀面杖捅。一捅,漏了,一捅,碎了,两个人都发觉对 方笨得可爱,竟笑得直不起腰,眼角溢出了泪花…… 他的笑,那样淳朴、憨直; 她的笑,那样美丽、生动。 这孤寂的小屋啊,在冷清的大海上飘流了那么久,如今终于驶进欢乐而漫馨的 港湾。 1961年端午节,是玉婷21岁的生日。头天,玉婷和长臂哥相约,清晨过江踏青 去。 曙色朦胧时分,便有人影络绎着朝江边去。日子艰难,肚皮空空的,全不像往 昔那般红火。玉婷和长臂哥租了一条舢板,划过江,登上还在沉睡的太阳岛。 采了几棵清芬沁人的艾蒿,便在高高的石堤上伫立了,巴望着日出。 先是紫焰微燃,从大江尽头跳跃着闪烁,渐渐就拉长,光柱迸射,异彩纷呈, 但见鹅黄姹紫嫩红,染得东方乱纷纷斑斓汹涌。伟大的诞生渐渐开始了。那巨日巍 峨地走上地平线,拥抱了这小小的地球。咏叹宇宙的恢宏吧,咏叹时空的无限吧, 咏叹人生的短促吧,咏叹青春的美丽吧。玉婷感慨着,激动着,觉着一种莫名的热 力在体内涌动膨大。朝晖中,她那双明澈的眼睛灼灼闪光,使得她的脸庞愈加光彩 动人。 “玉婷,”长臂哥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声音有些异样。他的脸不动,依然眼望 着壮丽的日出,“今天是端午节,又是你的生日,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玉婷一时有些疑惑,一路同行,没见他带什么东西来呀。 长臂哥继续说:“爸妈过生日,我送过酒和蛋糕。师傅师娘过生日,我送过酒 和蛋糕,你过生日,我要送一件从未送给任何人的礼物。” “什么呀!”玉婷笑盈盈地,仿佛预感到一点什么。 “别急。你先转过身去,闭上眼睛,等我说‘好了’,你再睁开。好吗?” 玉婷点点头。她转过身,闭上眼睛,双手背在身后,良久…… 突然,她背过去的两只手被长臂哥的一双大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握得那 么紧,那么紧!之后,他又扳过玉婷的双肩,那样近切地面对着她秀美的面庞,一 字一字地说:“我把我这颗心给你。我要……和你结婚!” 玉婷不敢睁开眼睛。她觉到了长臂哥那炽热的目光。她几乎被这突降的巨大的 幸福冲倒了。身子软软的,像春天的一片嫩叶,在浩荡的江风中微微发抖。 长臂哥伸出长长的臂膀,把玉婷搂在怀里了…… 玉婷哭了!玉婷醉了!泪水,冲涤着孤独和辛酸的泪水,喜极而泣的泪水,从 玉婷的脸颊流到长臂哥的嘴边。 “玉婷,回答我……”他乞求般地热烈地喃喃道,“这个生日礼物,你愿意要 吗?” 玉婷两颊飞红,双眸半阖,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他…… “今天是端午,我让妈妈做了个香草荷包,你戴上。希望它带给我们一辈子的 幸福!” 玉婷娇羞地由他。 “吃粽子吧,里面有红枣呢,让咱们永远甜甜地在一起……” 心,蓦地被什么刺痛了一下,玉婷那双清明的眼睛骤然黯淡了。香草荷包,粽 子,端午节……这一切如同涌浪般突然把她带走了,带回到当年在学校食堂那个辽 远而又切近的端午节―― 她把玩着自己的小荷包…… 骆涛英俊的面容、悦耳的声音…… 他伸过来的手和手上的粽子…… 玉婷怔怔的,神思恍惚,良久无语。只听江波拍着堤岸,哗……哗…… “你怎么了?”长臂哥一时不解,“不好意思了?” 玉婷猝然醒悟过来。她寂寂地一笑,摇摇头。 “哦,天很凉,不舒服了?”长臂哥关切地望着她。 “没,没有。”玉婷暗暗责怪自己怎么会走神了,她想重新焕发出舒心而热烈 的微笑。可是不行,两颊方才还漫着的红晕已然苍白凋落了。 “你在这儿别动,吃粽子。”长臂哥要她坐在堤岸的斜坡上。“等我回来!” 他热烈地说。 只一会儿,他捧回一大把五彩缤纷的野花,蹲在那里,三拧两拧,一个美丽的 花环做成了,绿叶青翠翠的,花朵颤巍巍的。 “献给你,我的未来的新娘子!”他将花环戴在玉婷的脖颈上,目光漾满爱意。 “长臂哥,”玉婷神情戚然,目光迷离,仿佛在自语,“这个……好像花圈。 我死的那天……你能送我一个这样用鲜花扎成的花圈吗?”说完,她自己也悚然了, 怎么会冒出这样一句话? “嗨!好日子干吗说不吉利的话!”长臂哥叫道。 玉婷扑进他的怀里,她怕他看见自己眼里的泪光。她低微地喃喃着,想说点什 么给他,想告诉他关于那个他。她觉得说出来才会轻松,才可能抹去眼前的影子。 可沉浸在幸福感中的长臂哥,用炽热的双唇阻止了她…… 几天后的星期日,两人约好一起吃晚饭。下午,长臂哥便过来打扫房间,玉婷 则出去买菜。 等她回来时,房间已窗明几净,纤尘不染。长臂哥伫立在窗前,面朝窗外,对 她的回来仿佛没有知觉。 “累了吧?”玉婷把买来的蔬菜什么的一一摆放在桌上,“咱们马上做饭。” 长臂哥仍不动,也不响,宽阔的脊背像一堵背阴的墙挡在窗口。 “你干吗傻站着?过来帮帮我呀!”仍无反应。 “干吗摆大丈夫的架子?”玉婷笑盈盈地走过去,将脸颊贴在他温厚的脊背上, 手抚摩着他的肩膀。 他竟火烫似地闪开了。 玉婷惊愕地张大了眼睛,“你……怎么了?” 他回转身,脸盘阴郁得像块生铁。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像要说什么,可又紧 紧抿住了。那双眼睛尽管背着光,依然的亮得吓人,盯住玉婷,仿佛要看透、穿透 她的灵魂! 他用手指指桌上。玉婷扭头瞅瞅,心里一震。她的黑绿色封皮的日记本打开着, 摊在桌上。那是前几天端午节时刚记下的一页: “1961年6月2日,端午。” “今天我年满21岁。生活曾经那样长时间地冷落我,今天终于给了我最大的快 乐!他――长臂哥闯进了我的生活,他说他爱我!啊,他的真诚,他的朴素,他的 热烈,深深打动了我!在太阳岛上,在这个美好的早晨,他那强劲的粗犷的拥抱和 热吻,驱散了我心头的一切阴影,一切恍惚。生命忽然变得充实极了!是的,命运 之神对我这个弱女子还是仁慈的。唉,可是,今天我干吗又想到他,那个校园里的 他?为什么忘不了他?忘不了和他在一起的那个端午,忘不了他为我撑起的那把伞 ……生活真是折磨人,他和他都是伞,都是端午……” 玉婷明白了,她隐隐地稍稍地有些不快。他不该未经自己的同意就看她的日记。 那毕竟是属于她自己的神圣而又神秘的世界。当然,她无须隐瞒。她是想跟他说的。 可此刻,是多么地叫人尴尬和窘迫! “他是谁?”长臂哥终于冷冷地开口,“你们什么时候?” “他……不是谁,是我同学……我们没什么……我……”玉婷想从容地把事情 说清楚,可急迫间又说不清。潜意识里,姑娘的自尊使她难以启齿,说她对那个他 仅仅是一种单相思。 长臂哥恼怒了。他连珠炮似地发出尖利的质问:“你怎么不说?为什么早不跟 我说?你到底爱谁?……” 玉婷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湿润了。她好难过。她走近小窗,背对着他,说了, 艰难地说了。学校的那次春游,那把伞,那个端午…… “别说了!”长臂哥激烈地打断她,“多浪漫啊!山坡啊,校园啊,歌声啊, 荷包啦……对,对,还有伞!难怪那天你在病中不断叨咕着伞,伞。我真笨,真傻! 我还以为是我那把伞……啊,去找他吧!去找他那把伞吧!你心里不是装着他吗? 去吧!” 咣当一声,他摔上门,走了。 玉婷遭了雷击般呆住。那远去的脚步声一下子踩在她心上,那么重,那么痛。 小屋死一般寂静。那爱的温馨才荡漾过几天啊,那清朗的笑声才响亮过几次啊,他 又突然把这一切都带走了,而把孤独、加倍的孤独掷给了她。玉婷把前额抵在冷凉 的玻璃窗上,两行清泪无声地流过脸颊。 玉婷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两天。哭了又哭,未了,她想,长臂哥爱得是很执著 很真诚的,平静下来他会理解她的,说清楚了他也会原谅她的。不,谈不上原谅。 那毕竟是过去的事情,而且纯洁和单纯得无可指责。美丽、清新和切实的爱,难道 不属于她和他共同的现在和未来吗? 第三天晚上,玉婷努力平静着自己,走进长臂哥的家。从窗口吹进的晚风拓展 着她的裙衫,她清丽地微笑着…… 他极冷峻,脸像石墙一样平板,几天没刮的络腮胡子青森森的。他只点点头, 算是勉强打个招呼,便转身走开了。他的母亲也没多少话好说,灯影里苍老而多皱 的脸漫着愁苦,不时深长地叹息, 没想到他会这样执拗,这样不肯理解人。玉婷的心好凉好苦涩。啊,前不久那 炽烈的爱,那满腔的柔情,已经如同梦幻般飘散了。 以后,长臂哥再也没来送水。她去提水时也见不到他的影子。他躲着她,她也 就躲着他。同一个院落,他住南头,她住北头,可两颗心忽然变得那么遥远,就像 分开在南极和北极。 夏去了,秋来了,冬天又到了。呼啸的风雪不时摇撼着簌簌作响的门窗,使得 小屋里愈发显得清冷而孤寂。渐渐地,玉婷的心像冰冻似地凝结了。从小是个苦闺 女,早先的孤独,她本是能撑得住的。可是,在经历了爱的欢欣又遭受了爱的摧折 之后,她就再也承受不了这带着深深创痛的孤独了。夜里每每被泪水浸着,她悲叹 自己的命运怎么会如此凄惨,悲叹哈尔滨这生养她的城市怎么不给她留一点温馨的 绿荫。在街上踽踽独行,在院落寂寂往来,一切都叫她不能平静和忘却。校园里的 他,院落里的他,山坡上的伞,长街上的伞,总不时在她眼前晃动,而命运又把她 和他或他分隔得那样远,似乎执意叫幸福远离她。那么好吧,我就受着吧,命运要 抛弃我,我就把自己抛向天涯海角吧;生活要折磨我,我就朝苦难的漠野走去吧。 离开这里的人们,这地方,甚至这世界也毫不足惜了。 揩去泪,她咬紧无血色的嘴唇,执拗地仰起瘦削的脸庞,把目光投向深邃而死 寂的夜空,仿佛临近殉难的女神。她决定走,远方,茫茫苍苍的大森林中,有一个 小城市伊春。一个远房叔叔在那儿。她决定到那里去,远离这喧嚣而薄情的大都市。 让生活忘记她,她也忘记这生活。 啊,正当青春年华,姑娘的心不会那么轻易死寂的。她依然隐隐怀抱着一丁点 希冀。她东奔西走,忙着调走的手续。邻居们问,她就说。她悄悄企望着邻居们把 事情传给长臂哥。只要长臂哥仍然爱她,只要他一句话,说要她留下,她就会留下 的。是的,她毕竟眷恋自己的热乡热土,毕竟渴望爱和被爱。有时在家独坐,她多 少次想象着门轻轻打开,长臂哥憨笑着走进,她会又哭又笑地向他扑去,投进他的 怀抱,亲他,捶他,怪他…… 然而,这终于没有发生。 在她临近出发的日子,在她终于要走而对故土的一切愈加感到难以割舍的时候, 在她悲苦着喟叹着痛楚着而一句话就可以把她留下的时刻,执拗的长臂哥竟出远门 探望亲戚去了。 1963年秋,那一天残阳如血,黄叶遍地。傅玉婷提着行李,孤零零地登上北去 的列车。列车启动的一刹那,她的眼睛一下溢满了泪水。她急急地揩去眼泪,目光 在站台上的人群中逡巡着,似乎想搜寻到谁。 可是,她又能找到谁呢? 别了,哈尔滨! 别了别了别了别了…… 玉婷,一只离群的孤雁,投入了大森林的怀抱。 她在伊春市的一所初级中学当了教师。住的地方就在这座幽静的小城的边缘上, 出门不远,就是连绵着漫延向群山的郁郁苍苍的树林。课余饭后,玉婷常到林中散 步。那透过枝叶散落在地上的日斑月影,摇曳在叶片草尖上的晶莹露珠,那浓郁清 新的花草的芬芳,枝丫上巢中雀儿的啁啾,给了她许多宁静和温柔。在这绿色的梦 幻里徜徉,她觉着自己整个消融了,消融在大森林平和而宽厚的呼吸里,有如一缕 清风,一斑月影。 平静中(或许仍有怀恋? 但也是平静的怀恋了) ,她给长臂哥写信,告诉他 “自己开始了新的生活”,但“以往美好的一切”,她是不会忘记的。不久,回信 来了,长臂哥说父母帮他订了一门亲事,他已决定结婚,希望玉婷届时能回家乡看 看。这位长臂哥哟,竟会有这样的邀请。玉婷觉着,人家已有了人家的幸福,那就 不该打扰人家了。她再也没有写信。 在这远离尘嚣的边乡僻壤,生活老样子地来去着。1965年盛夏,学校放假了。 玉婷有了许多空闲,便来林中消磨,浸在山林宏大的呼吸和幽深的梦境里,她就不 会感觉孤独和寂寞。那一日中午,她带了本书,靠一棵老柞树坐下,读着,渐渐地, 一阵困意袭来,她便枕着突露在地面的树根,将书垫在脑下,朦胧睡了。正午的日 光斑驳地洒在她的白衫绿裙上,温暖着一个安恬的梦…… 恍恍惚惚之中,她忽然感觉有人在身边。睁开惺松的眼,咦?头上怎么会撑着 一把伞! “傅老师,”不远处传来一位男子的声音,沉缓而凝重,“这儿……不好睡的, 地面有潮气,会着凉的。再说这会儿正热,容易中暑,还是回家去睡吧。” 玉婷慌乱地坐起,见距自己十来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位男子。他有礼貌地侧着 身子,眼睛瞧着别处。说完上面那些话,就走了。 凝望着他的微微前倾的背影渐渐走远,又转眼瞧瞧身边这把伞,玉婷心悸了。 他是谁?他从哪儿来的?伞,伞,怎么又是伞?!是神差鬼使还是偶然的巧合?! 它曾经给了我好些不平静,而这回又预兆些什么呀?! 玉婷的脸苍白了。“等等!”她喊道,那惊惶的声音把自己都吓着了,“我… …给你伞啊。” “你先拿去用。我会叫人捎给我的。你从这片松林穿过去,就可以看见林外路 了。” 他渐渐消失在树影后面。 玉婷怔怔站了一会儿,只好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去。她不时瞅瞅手中的伞,心里 好惊悸。伞,伞!干吗总是影子般跟着自己?它究竟预示着什么?而他,怎么会知 道我姓傅? 松林穿过去了,前边仍然是林子。再回来找自己刚才睡下的那棵老柞树,也找 不到了。来回转了几圈,四周全是青森森的沉默的参天大树。玉婷心慌了。 “喂!路在哪儿?路在哪儿呀?”她害怕地叫起来,发颤的声音在林中久久回 荡。 “别慌――”远处传来了应声。不多时,玉婷听到了愈来愈近的喳喳的脚步声。 那个男人,又奇迹般地出现了。“迷路了,是不是?”他很和蔼地一笑。 为了掩饰自己的张惶,玉婷把伞递过去:“喏,给你!” 他接了过去,锐利地看了玉婷一眼,不说话,迅速把伞撑开,又塞到玉婷手里, “走吧,我送你。” 他头前走了,玉婷默默跟着。头上是茂密的树冠,只有星星点点的日光透下来; 脚下是沉积多年的松软的枯叶和新草,发散着潮湿的带有泥土味儿的气息。 玉婷跟着他在看不出是路的“路”上走着,可觉着有了安全感。听着自己和他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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