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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九 贞观回乡月余,家中倒有两件非常事: 一是弟弟大专联考,高中了第一志愿;一是卅年来,死生不知的大舅,有了消 息。 大舅当年被日本军调往南洋作战,自此断了音讯;光复后,同去之人,或有生 还的,询问起来;却又无人知道。可怜她大妗,带着两个儿子,守了他漫漫卅年。 如今天上落下的消息;一封日本国东京都寄出的航空邮便,把整个家都掀腾起 来: 男国丰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不孝被征南洋,九死一生,幸蒙祖上余德,留 此残躯以见世。流落异地初期,衣无以温,食无以 饱,故立愿发誓:不得意,展志,则不还乡。虽男 儿立志若此,唯遗忧于两位大人者,所耿介在心 也。今所营略具规模,深思名都虽好,终为异地, 尤以故国之思,三十载无一日竟,心魂弛于故里, 不胜昔之。回返之前,特驰书以奉,又兄弟姊妹各 如何,素云如何,不孝在此,另有妻室儿女,徒误 伊青春三十年,所负咎耳。返国之行,唯男妇惶惶 未敢同之,其虽为日本女子,颇知得我汉族礼义, 男与之合,未奉亲命,虽乱世相挟,亦难免私娶之 嫌,肃请二位大人示意,以作遵循。 不孝国丰谨禀 信传阅了半天,又四四正正,被放回厅堂佛桌上;差不多的人,全都看过,反 而是最切身相关的,静无一语,未相闻问; 贞观大妗,一来识字不深,二来众人一口一声,听也听它明白了! 贞观甚至想: mpanel(1); 如果还要找第三个原因,那就是相近情怯吧?! 事情来得这般突然,别说她大妗,换了谁,都会半信半疑,恍如梦中。 家中有这样大事,自然所有的人都围坐一起;贞观先听她阿嬷问外公道: "老的,你说怎样好呢?" 她外公看一下她大妗,说是: "要问就问素云伊; 这些年,我只知大房有媳妇,不知大房有儿子;所有他应 该做的,都是她在替他……你还问我什么?quot; "……" 这下,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她大妗身上;贞观见伊目眶红红的,只是说不出 话来。 "素云--" "阿娘--" 婆媳这一唤一答,也都刹时止住,因为要说的话有多少啊,一下子该从哪儿起? "--你的苦处,我都知道,总没有再委屈你的理;国丰--" "阿娘---" 她大妗又称呼一声,至此,才迸出话来,然而,随着这声音下来的,竟是两滴 清泪; "我四、五十岁的人,都已经娶媳妇,抱孙了,岂有那样窄心、浅想的?再 说,多人多福气--" 伊说着,一面拿手巾的一角擦泪,大概一时说不下去了。贞观阿嬷于是挪身向 前,牵伊的手道: "你怎样想法,抑是怎样心思,都与阿娘吐气,阿娘与你做主!" 其实,贞观觉察:大妗那眼泪,是欢喜夹掺感激;大舅一去卅年,她不能想象 他还--同在人世,共此岁月与光阴…… 光是这一点,就够伊泪眼潸潸了; "阿娘,男人家,怎能怪他呢--" "你是说--" "他怎样决定怎样好!我是太欢喜了,欢喜两位老人找着儿子--" "……" "--银山兄弟,可以见到爹亲……有时,欢喜也会流泪--" "……" 大妗才停住,厅上一下静悄下来,每个人都有很多感想,一时也是不会说。 隔了一会,她阿嬷才叹气道: "你就是做人明白, 所以你公公和我,疼你入心,家里叔、姑、妯娌和晚辈, 也都对你敬重--" "……" "那个日本女人回来不回来,你阿爹的意思,是由你决定。" 她大妗本来微低着头,这一听说,立时坐正身子,禀明道: "堂上有两位老大人,家中大小事,自然是阿爹、阿娘做主!" "……" "至于媳妇本身的看法: 这些年,国丰在外,起居、饮食,冷热各项,都是伊 服侍的;有功也就无过了--" "……" "--再说, 国丰离家时,银山三岁,银川才手里抱呢,我和国丰三,五年,还 不及伊和他做夫妻的日子长!" "……" "若是为此丢了伊,国丰岂不是不义?!我们家数代清白,无有不义之人!" "……" 贞观到入晚来,还在想着白天时,她大妗的话;她翻在床上,久久不能就睡。 "阿嬷!大舅的事,你怎样想?" "怎样想?" 老人家重复一遍,象是问伊自己:"就跟做梦一样!" 这日七月初七,七夕日。 日头才偏西未久,忽的一阵风,一卷云,马上天空下起细毛雨来。 这雨是年年此时,都要下的,人们历久有了经验,心中都有数的,不下反而才 要奇怪它呢! 贞观原和银蟾姊妹,在后边搓圆仔,就是那种装织女眼泪的;搓着,捏着,也 不知怎样,忽的心血来潮,独自一人往前厅方向走来。 她的脚只顾走动,双手就是搓不停,待要以手指按小凹,人忽地止住不动。 在这镇上,家家户户,大门是难得关上的;贞观站立天井,两眼先望见大门口 有个人,在那里欲进不进,待退不退,看来是有些失措,却又不失他的人本来生有 的大模样。 贞观一步踏一步向前,心想: 这两日,大舅欲回来,家中一些壮丁,三分去了二分,赴台北接飞机了,这人 如果要找银川、银安,可就要扑空了……。且问他一问: "请问是找谁?" 这样大热天,那人两支白长袖还是放下无卷起,一派通体适意的安然自在。 "我--" 他竟是定定先看了贞观两眼,一见她不喜,且有意后退不理睬,这才笑道; "贞观,吾乃大信也!" 就有这样的人,找上门来叫你个措手不及-- 可是,来者是客,尤其现在这人更加了不得!弟弟考上,他是功劳簿上记一大 笔的,她母亲和众人一直感念他,正不知要怎样呢;再说,人家是四妗娘家的侄儿, 不看四妗也看四舅……如此便说: "啊--是你!请入内坐,我去与四妗说--" 说着,替他拿了地上的行李,直领至厅上坐下,又请出阿公、阿嬷等众人。 这一见面,有得他们说的;她自己则趁乱溜回后边继续搓圆仔。 这人说来就来,害她一些准备也没有…… 她是还有些恼他,但是奇怪啊!两人的气息仍旧相通感应,不然,怎么会好好 的这里不坐,突然间跑到前头去给他开门? 刚才忙乱,她连他的面都不敢看清……这样,两人就算见面了吗? 拣个这样的大日子来相见,他是有意呢?还是无心撞着? 搓圆仔虽可以无意识,可是搓着、搓着,银蟾就叫了; "原来你手心出汗,我还以为颗团湿,阿嫂没把水沥干!" 贞观自己看看,只见新搓出来的圆仔,个个含水带泪的,也只有笑道: "快些搓好了,我要回家叫阿仲!" "欲做什么?" "台北客来了,是四妗的侄仔,当然阿仲要来见老师!" 贞观是回到家来,才知弟弟早她一步,已经给银禧叫去了,原来自己走小路回 家--她母亲正准备祭拜的事,一面与她说; "阿仲临时走得快, 也未与他说详细,这孩子不知会不会请人家来吃晚饭?… …还是你再去一趟?" 贞观帮着母亲安置一碗碗的油饭,一面说: "还操这个心做什么? 今晚哪里轮得到我们?人家亲生姑母和侄儿,四妗哪里 会放?四妗不说,还有阿嬷呢!怎么去跟伊抢人客?" 她二姨一旁笑她母亲道: "是啊! 你还让贞观去?今晚任他是谁,去了反正就别想回来!到时看你那锅 油饭,有谁来帮忙吃?" 她母亲笑道: "这是怎样讲?"她二姨笑道: "那边来了上等人客, 正热呢!反正开了桌,请一人是请,请十人也是请,干 脆来一个留一个,来两人留双份,你自己阿仲都别想会回来吃,你还想拉伊的?" 果然七点过后,她大弟还不回来;这边众人只得吃了晚饭,因看到锅里剩的, 不免说是: "你看!只差阿仲一人,就剩这许多,要是贞观再去,连明天都不必煮了!" 贞观笑道: "他们男生会吃, 我可是比不上,阿仲如果真把人客请来,妈妈才是烦恼;这 锅不知够不够人家半饱?"说着,说着,又到?quot;范蠡与西施"的歌仔戏时间;她 母亲和二姨,双双回她们房里去,小弟亦关了房门,自去做他的功课。 贞观一人无味,只得回转自己房里静坐。 到现在,她的心还乱着呢!本来今晚要跟银蟾做洋裁,谁知来了个不速之客, 他这一撞来,她是连心连肺,整个找不着原先的位子放了。 桌上的小收音机,是阿仲自己做的实验,她才随手一转,"桃花过渡"的歌一下 溜溜滑出: 原来,桃花待要过江;摆渡的老人招她道:渡你也行,先得嫁我! 桃花道是:嫁你不难,咱们先来唱歌相褒,你若赢了随你,你若是输,叫我一 声娘,乖乖渡我过去-- 贞观听得这一男一女唱道: 正月人迎厄,单身娘子守空房,嘴吃槟榔面抹粉,手提珊瑚等待君。 二月立春分,无好狗拖推渡船,船顶食饭船底困,水鬼拖去无神魂。 三月是清明,风流女子假正经,阿伯宛然杨宗保,桃花可比穆桂英。 四月是春天,无好狗拖守渡边,一日三顿无米煮,也敢对阮葛葛缠。 五月龙船须,桃花生水爱风流,手举雨伞追人走,爱着缘投憨大呆。 六月火烧埔,无好狗拖推渡人,衫裤穿破无人补,穿到出汗就生虫。 七月树落叶,娶着桃花满身摇,厝边头尾人爱笑,可比锄头掘着石。 八月是白露,无好狗拖推横渡,欲食不做叫艰苦,船坯打断面就乌。 九月红柿红,桃花生水割着人,割着阿伯无要紧,割着少年先不堪。 十月十月惜,阿伯憨想阮不着,日时懒怠无人叫,瞑时无某困破席。 十一月是冬至,大脚查某假小蹄,八寸鞋面九寸底,大过阿伯的船坯。 十二月是年冬,精糍做颗救祖公,有活有婿人轻松,阿伯你就扇冬风。 ………… 听着,听着,贞观不禁好笑起来: 这女的这样泼辣,爱娇,这男的这样沾沾自喜,可是,也只能觉得二人可爱, 他们又不做坏事,只是看重自己-- 还未想完,先听到房门"咯咯"两声响,贞观随着问道: "谁人?" "阿姊,是我!大信哥哥来家里坐,你不出来坐坐吗?" ……这个人,他到底要她怎样?探亲、游玩,他多的是理由住下,她不是不欢 迎,她是无辞以对啊! 如果没写那些信,那么他只是家中一个客人,她可以待他礼貌而客气,如今心 下那样熟知了,偏偏多出那个枝节来,这样不生不熟的场面,到底叫人怎样好? 她真要是生气,倒也好办,可以霍然了断的,偏是这心情不止这些,尤其那日 听了她大妗那些言语,明白了人生的无计较,她更是双脚踏双船,心头乱纷纷起来 -- 贞观换了一件草青色,起黄、白圆点的斜裙洋装出来,客人坐在她母亲的正对 面,见了她,站了起来,才又坐下。 贞观给他倒来一杯冰水,才看到他手中早有一杯;看看在座人人都有,便自己 唱了起来。 众人说话,贞观只是喝水,到她换来第三杯冷饮时,她母亲忍不住说她: "刚才叫你多吃一碗,你又说吃饱了,如今还喝那么多冰水?!" 贞观没说话;大信却笑道: "吃冰的肚子跟吃饭的肚子,不一样的!我家里那些妹妹都这样说--" 她母亲、弟弟和二姨全都笑起来;贞观自己亦在心里偷笑着。 未几,大信说要去海边看海,她母亲和二姨异口同声叫贞观姊弟做陪。 贞观应了声出来,人一迳走在前面领先,怎知没多久,后面的两个亦跟上了! 三人齐齐走了一段,忽又变得弟弟在前,她和大信两人落后。 贞观惶惶害怕的,就是这样直见性命的时刻。 她将脚步放慢,眼睛只看着自己的鞋尖,谁知大信亦跟着慢了;贞观看他的步 伐起落有致,很笃定的样子,心中还是信赖与宽慰。 然而当她见着他式样笨拙的皮鞋,却又忍不住要好笑起来; 今晚七夕夜,身边是最透灵的人,和一双最难看的鞋子-- 大信终于发话了: "咦!你有无发觉这件事?阳历和阴历的七月七日,都跟桥有关!" 贞观笑一笑道: "是啊!你不提起,我差些没想着!" 大信又说: "刚才我也听见'桃花过渡',实在很好!!奇怪!以前怎么就忽略呢?小学时, 收音机天天唱的!歌曲和唱词都好……你会唱吗?" 贞观心里想; 会唱也不唱给你听--然而嘴上不好说,只有笑笑过去。 两人走过夜晚的街:街灯一盏盏,远望过去,极象天衣上别了排珠钗。 大信又说: "不知你怎样想,我却觉得伊和摆渡的,是真匹配!" "伊是谁?" "桃花啊!" "喔!" "象桃花这样的女樱……" "……" "你说呢?!" "我怎么会知道?毕竟我是女子,女子如何得知男子的心?" 大信笑起来: "岂有不知的? 佛书不是说拈花微笑吗?是笑一笑即可的,连话都不必一句、 半句!" 贞观再不言语。 大信又道: "听了这歌,如同见她的人;桃花这个女子,原来没有古今、新旧的,"她一迳 活在千年来的中国,象是祖母,又象妹妹--" "……" "--甚至浑沌开天地,后有了天地开始,她就在那里唱歌骂人了!" 贞观这下再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是对桃花称赞,对身边的人喝采。 大信笑道: "咦!你笑什么!" 贞观因说: "桃花有知音如你,桃花才真是千年人身;可以不堕轮回,不入劫数?quot; "还有,还有!你尚未说完!" "--我喜欢她那种绝处逢生; 比较起来,他们才是真正的生活着,好象世事怎 样,都不能奈何她,……甚至被丢到万丈悬崖了,他们不仅会坚韧的活下去,还要 --" "--还要高唱凯歌回来,对不对?" "……" 他这一衔接,真个毫无隙缝;世上真有这样相似的心思吗?贞观则是愈来愈迷 惘。 三人来到码头,看了渔船和灯火,又寻着海岸线,直走过后港湾。 沿途,大信都有话说,贞观心想: 这人来说话的吧!他哪里要看海? 折转回去时,已经九点过半了;她弟弟却在路上遇个小学同窗,到那人家中去 坐;剩的两个人,愈发的脚步似牛只-- 到了家门口,贞观止住脚,回眸问大信道: "时间不早,就不请你进去了;你认得路口外公那里吗?" 大信笑道: "说不认得,你会送我吗?" "这--" 贞观果然面有难色:"--真不认得,只好等阿仲回来--" 大信笑道: "你放心!我连路上有几根电线杆都数了,赛过你们这里的台电工人!" 贞观亦笑; "我就知道你装假!" 两人相视一笑,又挥了手说声再见;当大信举步欲离去时,贞观站立原地,说 了一句: "好走--祝你生日快乐!" 可以想象得知的,当大信听了后面一句话,他整个人变得又惊又喜,一下就冲 到贞观的面前来。 贞观觉得:这人象条弄错方向,以致弹跳回来的橡皮圈。 "啊!你……我忍了一个晚上,才没说出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 贞观料知会有此问,不禁眨目笑道:"谁不知你和汉武帝同月同日生!!" 大信更是意外: "愈说愈紧张了,你快点明吧!" "不可!此乃秘密--" 大信只好笑起来: "你不说……我心脏都快停了!" "有这样大的牵连?!……那,不说不行了--" 贞观这一说, 自己亦觉好笑:"九年前,我就知道了!那天亦是七夕,众人陪 你看海回来,大人都睡了,独独四妗到灶下煮了一枚鸡蛋,一枚鸭蛋给你吃!" "哦!" 大信吐了一口气:"就为了它,你就知道我过生日?" "是啊!南部这边是这样风俗!" "在台北却是吃猪脚面线!" 贞观解说道: "那是廿岁以后, 开始算大人了,才吃的,之前,小孩只吃那二项;鸡蛋代表 鸡,鸭蛋代表鸭,等于吃了一只鸡,一只鸭!" 大信啊哈笑道: "一只鸡, 一只鸭;中国文化,真是做人的意也长,美国人大概永远都不能了 解,也无法了解,何以一枚鸡蛋,就要算一只鸡了" "几何算不出,代数也算不出;他们只有瞪眼摇头了。" 这一说,两人不禁互笑起来: "我们民族性是: 无论做的什么,总觉得他是--意也长,情也真……啊!阿仲 回来了!" 大信后来还是她弟弟送走的,二人一走,贞观回屋内淋浴、更衣,直到躺身在 床,仍无睡意;她心中放有多少事啊! 想着大舅即将回来,想着大妗的人和她的情意……由大舅又想着自己父亲和二 姨丈来。 死生原来有这样的大别;死即是这一世为人,再不得相见了--而生是只要活着, 只要一息尚存,则不论艰难、容易,无论怎样的长夜漫漫路迢迢,总会再找着回来。 -- 银山有父,得以重见亲颜,而母亲和二姨,永远是伤心断肠人。 从她母亲又想回到弟弟身上:阿仲即将北上注册,……由台北这个城邑,不免 要连想:它竟栽长、抚育出似大信这般奇特、豪情的男子…… 贞观伸手关窗,心反而变得清平、明亮。 午后二、三点,正是众人歇中觉时间。 贞观躺在自己房内,似睡似醒的,耳朵内断续传来裁缝车的踩声;是她二姨在 隔壁房里,正改一件过时的洋装-- ……春宵梦,日日相同; 好梦即时空,消瘦不成人…… 歹梦谁人放,不离相思巷…… ……再想也是苦痛,再梦也是相思枞; 春宵梦,日日相同; 月也照人窗,照着阮空房; …… 贞观初次听时,不敢确定这是谁在唱,然而歌声反复一遍又一遍。 她终于听清楚了,真是二姨的声嗓! 人生自是有情痴!!时光都过去二、三十年了,二、三十年,幼苗会长成大树, 有志者,足以成非常事。 而她的二姨,还一迳在她守贞的世界里,苦苦不能相忘对伊尽情义的丈夫……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革尽红心, 动愁吟, 碧落黄泉, 两处去寻。 贞观念起前人句子,只觉声喉也黯哑起来-- 此时,忽听得前屋有人说笑;贞观极力辨认,才听出是阿仲与大信。 他两人今日一早,即钓丝、渔竿的,卷了说要钓鱼去,临出门,一前一后,都 来问过她。 为什么不去-- 她到现在连自己都还不甚明白呢;相近情更怯……这句话恐怕再不能形容完整; 在七夕夜之前,她只是隐约念着,心中还自有天地,七夕以后,大信那形象,整个 排山倒海,满占了她的心…… 但是,她不要事情来得太快,她当然不想天天见着他的人;过去任何一段记忆, 只要是与大信相关系的,点滴都足以醉倒她,她哪堪再两相晤对? 贞观起身拉了抽斗,翻出大信从前写的每封信,正要一一看来,却听见: "阿姑!阿姑!" 是银山五岁的女儿在拍她的门!! 贞观收好信,来开房门,果然见到了小女孩! "阿蛮子!" 她双手抱起侄女儿,一面啄她的胖脸问道:"妈妈,阿嬷呢?谁带阿蛮来的?" 女孩黑水晶般的眼睛望着她,淡红的嘴唇坚定回道: "阿蛮自己来的!阿蛮要找阿姑和姑婆!" 贞观见此笑道: "找伊们欲做什么?" 女孩回说: "找阿姑要缝'谷粒',找姑婆是要跟伊讨米!米是要做'谷粒'的。" 这样的层次分明,见诸于稚心童怀,贞观听了更是疼爱: "你会'拣谷粒'了?" "阿蛮现在不会,可是阿蛮长大就会,阿姑现在先缝好,等阿蛮长大--" "拣谷粒"乃妇女闺中的戏耍!以各色布料五片,缝成粽子形状,里面包以重物, 或沙或米,或杂粮豆类,大小约为铜钱状,其玩法不一,有先往上抛其中一粒,除 四粒置于桌上,手反势立即接住上空坠下者,再以之往上抛,手拣桌上其中一粒, 与抛上者合握于掌,拣出一粒置于旁,如此反复又抛,将四粒拣尽为止。再者,即 拣二粒,会合抛上者,共三粒,重复两次拣完。第三遍只用三粒,多出二粒置一旁 不用,先逐一拣着,放于左手心,然后在右手交换谷粒,并且快速再移转之,此时, 左手的一粒,已再握于右手,而右手原有的二粒得向上抛之,且须巧妙落于左手腕 之两旁,然后掌心的又上抛,再抓起分开的二粒合握之。最后一遍是往上抛者,须 落于掌上背,然后拇指、食指合夹桌上所有四粒其中之一,将之甩飞过手掌背,而 掌上原有者,不可因而落下,落下即输。-- 贞观自七岁人学起,每次玩这项,都输在这个甩的动作里…… 她想着又问女孩道: "家里不是有米缸?妈妈怎样讲?" 女孩委屈道: "妈妈不肯给阿蛮,只说不可耍米……" 贞观摸她的脸道: "这就是!!米是五谷,是种来给人和阿蛮吃的,不可以拿它戏耍--" "……" 小女孩听得入神了;贞观继续说; "有些人缝的谷粒不好,丢来丢去,米就撒了一地,那样,天公会不欢喜-一" 她尚未说完,先听得小女孩叫了声: "阿叔--" 她回过头看,原来是大信;也不知这人站在身后多久了,只好随便问声: "钓鱼翁回来了--" 大信晒得鼻头微红,说笑道: "是啊,赶回来上了一课,做旁听生!" 她放了表侄女下来,姑侄两个牵着走向前屋来,大信说 "你不去看我们钓的鱼吗?" 贞观讶然道: "怎么不放在那边给四妗煮呢?" "你放心!两边都有份!" 前屋里,阿仲已将所获物悉数倒出,置在一个大锅里, 贞观一看: "哇!鱼翅、沙越、九条仔、金线,今天什么好日子,鱼都落做一窟!" 小女孩伸手抓了一尾大的,回头问贞观: "阿姑,阿蛮要吃这尾!" 贞观笑着指大信与她道: "你得问阿叔,这鱼是阿叔钓的。" 小女孩于是回身来问大信: "阿叔,这尾给阿蛮吃,好么?" "好啊好--" 大信笑着比说道:"叫阿姑煮给阿蛮吃一" 贞观一面收鱼,一面拉了小侄女去洗腥手;回来时,已不见阿仲,只有大信坐 在厅前看报纸。 小女孩才坐下,忽又想着说: "阿姑,我们来--鸡仔子啾啾!" 她说着,一面拉贞观的手扳着;贞观只得举右手向上,以左手食指抵右手心, 做出骨架撑伞的形状-- "嘻嘻!" 小女孩一面笑着,一面伸出自己的小小指头,来抵她的手心,姑侄双双念道: 一撮针, 一撮螺; 烟囱孔, 烘肉骨, 鸡仔子啾啾-- 到出"啾啾"声时,所有抵手心的手指,都要快速移开,因为右手掌会象伞一样 收起来,若是走避不及,被抓住,就由那人做头。 小女孩这次被贞观抓了正着,只听她哈哈声笑个不住: "轮到阿蛮来做--" 她的手掌这样小,只差不够贞观一根指头抵,两人又念: 粗香,细香, 点点胭脂, 随人吃饱跑去避-- 避字说完,贞观缩回手指,小女孩自己抓了自己的,又咭咭自己好笑起来。 "阿姑,再来,再来!!" 大信在一旁笑道: "真是要羡慕她--你听过这个故事吗?你一定听过了!" 贞观笑道: "哪有这样说故事的,又是起头,又是结尾--" 大信笑道: "那故事是说; 一岁到十岁,才是真正的人,是人的真正性情,十一岁以后, 都掺了别的--" "……" 这故事,贞观其实是听过的! 说天生万物,三界、六道,原有它本来的寿元;人则被查访、派定,只能活十 年。 人在阴曹、冥府,听判官这一宣判,就在案前直哭,极是伤心。 后来,因为猴子,狗啊,牛的等等,看人可怜,才各捐出它们的十岁,来给人 添上………… 这以后,十岁以上的人,再难得见着人原先的真性情…… 然而贞观想: 至人有造命诀;世上仍有大圣贤、大修为者,下大苦心的,还是把他们真正的 十龄,作了无止境的提升与延伸。 -- 谈话间,大信加入了她们的游戏;当他的手第三次被女孩抓住时,贞观忽的错 觉:眼前的男子,亦只是个十岁童男!十果然她大舅回来这日,最是见景伤情的, 真是贞观母亲与二姨! 她大姨亦从台南赶来;见面恍如隔世,父子、夫妻、姊弟、兄妹,伯侄和舅甥, 各都欢喜、流泪-一 眼泪原来是连欢喜时,亦不放过人的;贞观看她那个新日本妗仔,穿戴大和裙 钗,粉脸上也是珠泪涟涟。 从头到尾,都是她大妗在团转着;她虽是逐一拿话劝人,自己却一直红着目眶; 大舅面对她,心中自有愧意;贞观见他几番欲语,到底比起来,还是她大妗的 无芥蒂叫人敬重,众人见她亲捧洗脸水,又端上吃食、汤水,待那日本女子如客-- 人间相见唯有礼--贞观如果不是从她大妗身上看到,亦无法对这句话作彻底理 解。 而她的待大舅,已不止的夫妻恩义;贞观尚觉得:他们且有姊弟情亲;此时此 刻,大舅即她,她即大舅,至情是可以一切不用说,因为一切都知道。 前厅是这样热泪相认的一幕,而后房里,更躲了两个藏身起来,偷洒清泪的姊 妹;贞观母亲和二姨,在晤见了长兄之后,悄悄自人堆里退出,各各找了房间避人。 死生大限,此一时刻,她们亦宁可那人另置家室,另有妻儿! 纵是这般,也还是人世长久不尽,即使两相忘于江湖,也是千山同此月,千江 同此水啊! 她二姨进了四妗的房去,贞观跟在房门小站一会,还是寻了阿嬷的内房,来找 自己母亲。 她母亲立于床沿,背对着门,脸面埋于双手里,极声而哭…… 贞观悄来到跟前,递给母亲一方手巾,竟是不能出言相慰,自己也只是流泪而 已! 人生何以有情?情字苦人,累人,是到了死生仍未休! 她想起了苏武的诗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世人原都这样痴心哪!大舅是活着的!活着的就要找着旧路回来;父亲和二姨 丈再不得生还,既是身尸成灰,也只有生生世世长记忆了。 晚饭后,她外婆特意留她母、姨下来;伊生的五男三女,今日总算团圆、相聚; 她当然理会得老人家心头的欢喜。 贞观才走出外家大门,门口处即遇着大信;他真是知她心意的人。知道她会在 这种情况下退出身来。 贞观看了他一眼,继续又走。人世间有多少真意思,是在这样的时刻里滋生出 来。 大信静静陪她走了一段路,街灯下,只见两人的影子倏长倏短的变化着。 最后还是大信先开口: "你……好些了吗?中午我看见你流泪……真不知讲怎样的话适当--" 贞观没回答,心想: 中午那一幕,独有他是外人避开了……哪里知道人家还是看见! 大信又说: "你的心情,我都知道,可是……看到你哭,心里总是--怪怪的!" 贞观扬头道: "没有了啊!我不是已经好了?" 大信笑道: "好,不说它了,其实我知道,看舅舅回来,你还是很高兴的!" 贞观亦说: "是啊! 我从出生起,一直不曾见过他,可是今天,我一踏入大厅,看到有个 人坐在那里,我马上跟自己说:对啊!这人就是大舅了!大舅就是这个样啊!我还 是见过他的!" 大信咦了一声,问道: "那么--七夕那天我来,你在门口见着我,第一眼是…… " 贞观轻笑道: "这个问题--拒绝回答!" 走着,走着,早走到家了;贞观因知道母亲,弟弟还在那边,这里家中无人, 也就不便请他进去坐,正要抬头说话,谁知大信提议道; "你要休息了吗?" "……" 贞观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脚,原来脚已同意-- 二人一路行来,大信又说: "同为男人, 大舅种种的心情,我自认都能够了解,除了伦理、亲情和故土之 外,我明白还有另一种什么力量,促使他在历经多少险夷之后,仍然要找着路回来 --" "你说呢?!" "可是, 一时我又说不出,说不清;而你,本身却是这力量其中的一股,你是 一定知道的!" 贞观言是: "我自是知道!因为这力量在我血脉里流;不止大舅和我,是上至外公、阿嬷, 下至银城才出生廿天的婴儿,这一家一族,整个是一体的,是一个圆,它至坚至韧, 什么也分它不开--" "……" "即使我死去的二姨丈和父亲,在我们的感觉里,他们仍是这圆的一周、一角, 仍然同气同息!" "象大舅,他是这圆之中,强行被剥走、拿开的一小块,尽管被移至他乡繁殖、 再生;然而,若是不能再回到原先的圆里来,那么-一" 贞观话未说完,大信忽替她说下去道: "那么,它只是继续活命罢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快乐,不能快乐了……" "……" 这种震慑,已经不是第一次,然而,贞观还是说不出话来,大信见她无言语, 于是问道: "怎么就不说了?" 因看他那样正经,贞观便笑起来; "还说什么?都被你说光了!" 两人于是同声笑起;大信又说: "贞观,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只是--不能象你说得这般有力,这般相切身!" 写信不说,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贞观只觉得不很自在,略停一停,也只 有笑道: "那是因为你不在这圆内!" 大信不服道: "谁说?我也是同攸息的--也不想想,我三姑是你四妗!" 贞观说不过他,就不再说了,倒是大信因此联想起更大的事来: "方才, 你拿圆作比喻,真实比对了,我们民族性才是黏呢!把她比做一盘散 沙的,真是可恼可恨,怎么出这样的谬论!" 贞观道: "出此话的人,定然不了解--我们自己民族本性的光明,怎可将这样的人的话, 拿他当真呢!" 大信拍拍手,作喝采状;贞观又说: "或许,中国也有那样的人,但是,要分清楚的:那种人,不能也不配--" "--代表中国!" 二人同时笑起。 来到旧码头,只见装发电机的渔船,只只泊岸停靠;大信忽地伸手去抚船身: "我真爱这个地方, 住在台北的层楼叠屋,一辈子都不能分晓--间间通声,户 户相闻,是怎样意思!" "……" "我甚至是从三姑丈那里;不止三姑丈,是他们兄弟皆是;我自他们身上明白- -'礼记'文王世子篇内,所说--知为人子,然后可以为人父--的话!" "……" 月亮终于出来了,海风习习吹拂;贞观只觉自己就要唱出歌来: 岭上春花, 红白蕊, 欢喜春天, 放心开-- 她看着身边的大信,心内也只是放心啊! 他今夜又是白上衣,白底条纹长裤,还说那西裤是全国唯一。 也不知道人怎么就这般自信!他是一个又要自负,又要谦虚的耍 男儿膝下有黄金,俯拾即是!胸府藏的万宝山,极其贵重的! 大信正是这样自信满满的人,然而,另方面,他又要谦抑,虚心…… 照说,这些特质是矛盾而不能互存的,却不知这人用了什么方法,使它们在他 身上全变得妥贴,和谐了!两人这般相似,好固然好,可是…… 贞观忽然想: 要是有那么一天,彼此伤害起来,不知会怎样厉害? 就说他这份倔强: 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努力让她了解,他是看重她的,从前那女孩的事,只是他 不堪的一个过去,是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的一个因素之一。 贞观知道:他不轻言遗忘,不提对方缺失,并不代表他还记挂着伊,而是他淳 厚的个性使然;是如此才更接近他的本性。 说忘记伊了,那是假的,但廖青儿三个字,却已经变成同学录上的一个名姓! 其实连那女孩的名字,都是他告诉她的。 那天--他把一本大学时代的记事簿借她,因为他在里面涂满漫画。 贞观一面翻,大信就在一旁解说;当她翻过后两页,看到上头盖个了朱砂印 "廖--青--儿,哇!这名字好听啊--" "那是她的名字!" "……" 语气非常平静,贞观只能对他一笑,便又继续翻看。 大信的意思是:一切已成过去,……然而他就是不说,他是想:你应该了解哇! 有时,贞观宁可他说了,自己好听了放心;其实,也不是什么不放心,她并非 真要计较过去。 与其说负气,还不如说心疼他;惜君子之受折磨--她是在识得大信之后,从此 连自己的一颗心也不会放了;是横放也不好,直放也不好…… 这样,她就要想起阿嬷的话来;老人家这样说过: 宁可选择被负的,不要看重负了人的;这个世间的情债、钱债,是所有的欠债, 总有一天,都要相还的;这世未了有下世,这代未了有下代-- 如此转思,她终于明白: 大信原来完整无缺!他的人,可是整个好的! "你在想什么?" 贞观不能回答,只是鬼灵精一笑。 大信又问: "你知道我想什么吗?" 贞观摇摇头;大信于是笑起: "你听过'一念万年'吗?" "不是佛经上的?" "正是!正是-一" 大信深深吸进一口气,方才念道:"刹那一念之心,摄万年之岁月无余--" "……" "--明儒还有: 一念万年,主宰明定,无起作,无迁改,正是本心自然之用-- 的句子。" 两人说说,走走,不觉又弯到后港岸来;贞观这一路抬头看月,心里只差要唱 出歌来: …… 月色当光照你我, 世间心识: 真快活; 定定-- 天清清。 路阔阔。 七月十五,中元节。 黄昏时,家家、户户都做普渡,冥纸烧化以后的氤氲之气,溶入了海港小镇原 有的空气里,是一股闻过之后,再不能忘记的气味! 贞观无论走到哪里,都感觉到这股冥间、阳世共通的气息--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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