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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七 百日之后。她二嫂正式搬过这边来,与贞观母子同住,自此朝夕相依,姊妹做 伴。 她二姨丈去世那年,贞观还未出生呢。怎样的缘故,并未听人提起。二嫂唯一 的儿子,如今在高雄读医学院,说是成家以后,就要接伊去住。 且说银月姊妹每日上班经过这里,总会进门来请二位姑母的安,也探一探贞观, 说几句话再走。 这日大家都来过又走,单单一个银蟾押后赶到,贞观不免说她: "干脆你把闹钟放在床头,也省得天天这样!" 银蟾分明道: "今早我可是六点多即起的, 怎知东摸西摸,又拖到现在,刚才是出门时被四 婶喊住,她叫你没事去一趟呢! 外公家离此不过两百公尺,虽说这三个月来,她是少去了,但偶而经过,走动 仍旧难免;如今她四妗这样正经差人来说,还是头一回。贞观心内想:纵使无怎样 大事,也决不是随便说说-- "有什么事吗?" 银蟾先也没想到上面来,此时看贞观模样,到被她问住了; "没有啊!有事情怎么我会不知道?" 说着她自己又想了一遍,才与贞观道: "大概有什么好吃的留给你;我再不走要迟到了!" 贞观看她上了脚踏车,风一样的去得快,自己只得返身来陪母亲、二姨吃早饭, 又洗过碗筷,这才禀明意思,往她外公家走。 她外公家大门口,正好有个黑衣阿婆端了木盆出来,贞观认出是个专门到各家 厨房收洗米水,拿回去喂猪吃的老妇人。 阿婆见着她带孝的绒线,开口问道: "你就是水红的女儿?!" "我是!阿婆。" 老妇人放了米汤,拉起贞观的手,仔细看了她好一下: mpanel(1); "你长得这样象你阿爸;……" 贞观觉得老人的手在抖,过一会才知道,伊原来是要抽出手去拭眼泪。 "你阿爸是我这一生见过,心肠最好的人--" "……" 贞观无以为应,她低下头去,又抬了起来,却见阿婆的泪水,渗入伊脸上起皱 的纹沟里,流淌不下。 她帮她擦了泪水,顾不了自己滴在手掌心的泪。阿婆等好了,又说: "你大的弟弟在台南读一中,听说成绩怎样好呢!唉!是你阿爸没福分。" 等伊发觉贞观已是两眼皆红时,连连说道: "你莫这样了--都是我老阿婆招惹你!" "没--有-一" 贞观才擦眼泪,只听老妇人又问: "水云现在不是住你厝里?" "是啊!二姨来和我们做伴。" 老妇人叹气道: "水云也可怜啊! 廿出头就守寡;你那个二姨丈,好汉英雄一般,六尺余,百 斤重,一条老虎吃不完,也是说去就去,人啊!--" 阿婆走后,贞观犹在门前小站些时,等心情略略平复了,这才踏步入来。 出大厅即是天井,贞观人尚未走到,先见着她四妗自内屋出来: "四妗!" "你可来了;阿嬷昨晚还念你呢!" "我去看阿嬷。" "半夜闹头疼,翻到四、五点才困的,你先来我房里,有一封信要给你。" 贞观其实没听见伊最后一句讲什么,以致当四妗将信递到她手上时,她还摸不 清来路: "这是--" 是-封素白的信, 看看字迹,从不曾见过。不对!这字这样熟识,这不是自己 的笔迹吗?她哪时给自己写信来了? "奇怪是不是?也没贴邮票?" 她四妗反身去关衣橱,一面又说:"是大信寄来的,夹在给我的信里。" 原来是那个鱼刺哽咽喉的男生!那个看武侠故事,烧破蚊帐的! 这字为何就与自己的这样象?世间会有这般相似的字吗-- 贞观将它接过,在手中握弄半天,一时却不知如何处理。 她四妗问她: "你不拆开来看吗?大信托我转给你--" "要啊-一我在找--剪刀--" 她四妗又说: "姑丈的事,他到前天才知的,你坐在这里看吧,四妗先去买菜。" "哦--" 四妗走后,贞观摸着了剪刀,摸着、摸着,终于把封口铰开-- 世上或许有字体相似之人,但会相象到这般程度吗? 她展信来读,心上同时是一阵战栗: 贞观: 这么久没有大家的消息,我因为有个指导教授生病(他今年七十,一直独身), 这些时都住到宿舍里陪他,家中难得回去。昨天才听家母说起令尊大人之事,甚悲 痛,在此致问候之意,希望你坚强,并相劝令慈大人节哀! 大信上 她将信看了二遍,一时便折好收起,怎知未多久,却又取出来,重行再看--生 命里的奇迹,也许就是这样发现的吧?! 经过这样一次大变故,贞观母亲虽说逐渐、慢慢的好起,然而,体力与精神, 都较往前差很多,因此她外婆生病的这些时,她母亲要她住到这边来,早晚侍奉汤 药、多少尽一点女儿心。 老人家这次闹头疼,是患两日即好,好了又发……如此拖了半个余月,惹得一 家人担忧不说,连她住台南的大姨,都赶回来探望。 姐妹之间,她大姨与贞观母亲最是相象,说是从前做女儿时,大姨丈从外地跑 来,想偷看女方,怎知大姨婚嫁之龄,岂有街上乱走的?这下媒人只有指着贞观母 亲--那时还十二、三岁,说是:这是伊小妹,生的就是这个模样。-- 在贞观父亲刚去世时,大姨到她家住了整整十天;贞观每早晚听伊好言好语, 相劝自己母亲--她是那时起,更知得手足情亲。 而回来的这几日,娘家的兄嫂、弟妇,个个异口同声留伊,她大姨还是入晚即 到贞观家睡--为了重温姐妹旧梦,更对遭变故的人疼怜。 这晚,外婆房内挤满请安的人;贞观坐在床头,正听众人说话,抬头却见她大 姨提了衣物进来: "大姨,你不多住一天吗?" "不行啊,车班老早看好了,我还叫银城去买车票--今晚,我就睡这里。" 她三妗笑道: "--我就知哦:是来吃奶的!" 众人都笑起来;她大姨坐到床边,才又说: "要说断奶, 我可是最早的一个!要笑你应该笑阿五,他吃到七、八岁,都上 国校了,还不肯离嘴,阿娘在奶头上抹万金油、辣椒,他起先是哭,还是不放,阿 娘没办法、只好由他--" 众人又都笑起。 "是怎样断的?" "他每日上学堂,都先得吃几口,才要出门--" "站着吃吗?" "当然站着; 七、八岁了,阿娘哪里抱得动--后来有同窗来等他一起上学,大 概怕人看见,抑是被人笑了,这以后才不吃了--" 连她阿嬷都忍不住笑起;一面说: "水莲,怎么你都还记得?" "……" 一房间的人,只有她五妗有些不自然;贞观看伊先是不好意思,因为人家说的 正是伊丈夫,可是事情也实在有趣,所以伊想想也就跟着笑起来-- "小儿子就是这样! 阿娘那时几岁了?四十都有了,时间又隔得久,哪里还有 奶!" "………" 入夜以后,请安的人逐一告退;银蟾姐妹乃道: "大姑睡这边,我们去银月房里--" "哪有需要呢--" 她阿嬷和大姨同声说道:"这里够阔的!再多两个亦不妨!" 贞观早换了睡衣,傍着她大姨躺下,先还听见母女二人谈话,到后来,一边没 回声,原来老人家睡入眠了。 阿嬷这两日是好了,只是精神差些,到底是上年纪的人…… 伊的头疼看似旧症,事实是哭贞观父亲引起的;她父亲幼丧父母,成家后,事 岳母如生身母亲。 或许是这种牵扯,所以世人无法将死别、生离,看做寻常-- 贞观拉一下盖被,看看银蟾二人已睡,乃转头问她大姨; "你看过二姨丈吗?" 突然这么一句,她大姨也是未料着,停了好一下,才说: "你是想着什么了?临时问起这项来?" "我一早就想问了,……一直没见过大舅和二姨丈!" 房内只剩下长夜灯,贞观在光晕下,看着大姨的脸,忽觉得伊变做母亲: "阿贞观,照你说的,我们姐妹三个,谁人好看?" 贞观想了一想,说是; "二姨皮肤极好, 大姨和妈妈是手、脚漂亮……还有眉毛、眼睛,唉呀,我也 不会比--" 她大姨笑道: "你这样会说话! 其实,水云还是比我们两个好看,从前未嫁时,人家叫伊黑 猫云--" 本省话,黑猫是指生得好,而且会妆扮、穿着的女子-- 她大姨这一句话,使得贞观极力去想:二姨再年轻廿岁时,该是如何模样? 如果伊不必早岁守寡,如果没有这廿年的苦节,她二姨真的会是四、五十岁一 个极漂亮的妇人;然而,现在-- 贞观觉得伊像是:年节时候,石磨磨出来的一袋米浆,袋口捆得牢紧,上面且 压着大石头,一直就在那里沥干水份…… 她大姨又说: "你听过这句话吗--黑猫欲嫁运转手--" 运转手是指开车的司机;好看的女子,要嫁就要嫁司机?这是什么时尚? 贞观问道: "怎样讲呢?大姨。" "现在当然是过时了, 它是光复前几年,民间流传的一句话;战乱时,交通不 便,物资实施配给,会开车的人特别红呢!" 贞观不难明白:从前,祖父他们,到台南要走三天,到嘉义要走一天半,在那 样的时日里,一个车辆驾驶者,会是怎样赢得女子的倾心,怎样的使人对他另眼相 看待。 二姨丈原来是开车的! "是怎样呢?" "战争最激烈那年,……你们都还未生呢!出世在那个时势,也是苦难!" "……" "水云带着孩子,回这边外家避空袭,你二姨丈刚好那日闲暇,就在自家鱼坳, 偷网了几斤鱼,从大寮直走路,提来这里--" 贞观打断话题道: "不对啊!既然二姨丈家的鱼坳,怎么能说是偷呢?" 她大姨笑道: "你们现在是好命子, 要吃什么有什么,那个时哪有呢?日本人说兵士打仗, 好物品要送到前线,物资由他们控制,老百姓不能私下有东西!" "……" "举一个例, 你三叔公那边后院,不知谁人丢了甘蔗渣,日本人便说他家藏有 私货,调去问了几日夜,回来身上截截黑--" "……三叔公到底有没有吃甘蔗?" "哪里还有甘蔗吃呢?" "……" "更好笑的日本人搜金子,他们骗妇人家:金子放在哪里,全部拿出来--" "谁会拿出来?!" "就是没人拿, 他们一懊恼,胡乱编话,说是--不拿出来没关系,我们有一种 器具,可以验出来,到时,你们就知苦--" 这样哀愁的事,是连贞观未曾经历的人,听了都要感叹-- "配给,到底怎样分呢?" "按等分级;他们日本人是甲等,吃、穿都是好份,一般老百姓是丙等--" "乙等呢?" "那些肯改祖宗姓氏,跟着他们姓山本、冈田的,就领二等物资--" "认贼做父--" 贞观哇哇叫道:"姓是先人传下,岂有改的?也有那样欺祖、背祖的人吗?" "有啊,世间的人百百种--" "……" 贞观停了一会,又问回原先的话来: "二姨丈既是走路来,是不是半途遇着日本兵?" "……" 她大姨摇摇头,一时说不出话来;贞观想着,说道: "大姨--我们莫再讲--" "--我还是说给你知道, 你二姨丈是个有义的人;他来那日,天落大雨,又是 海水倒灌,街、路的水,有二、三尺高……" "……" 贞观不敢再问,她甚至静静躺着,连翻身都不敢翻一下。 "你二姨丈披蓑戴笠,沿途躲飞机和日本兵,都决走到了--" "……" 贞观的心,都快跳出腔来。 "--是在庄前,误将鱼坳做平地,踏陷下去……到第三天,才浮起来--" "……" 贞观闭起眼,想着二姨丈彼时的困境: 半空有炸弹、飞机,地面有岗哨、水患;大寮里到此,要一个小时脚程;他这 样一路惊险,只为了对妻,子尽情-- 人间有二姨丈这样的人,世上有百般事情,又有什么不能做呢? "百日之后,居然还有人来给水云说亲……唉,这些人!" 贞观心内想: 二姨是几世做人,都还他的情不完了,伊岂有再嫁的? 姨、甥两个相对无言,都有那么一下了,贞观忽地推被坐起,就着灯下看表。 "唉呀,十点过了--" "有什么事吗?" "阿嬷要听'七世夫妻'的歌仔戏,叫我喊伊起来--" 她一面说,一面下床来扭收音机;她大姨打着阿欠道: "再转也只有戏尾巴了,听什么呢?明晚再说吧--一你几时来台南玩?!" "好啊--" 贞观应一声,正准备关掉旋钮,此时,那会说话的机体,突然哀哀一阵幽怨; 是条过时的老歌: "--春天花蕊啊,为春开了尽--" 前后怎样,她都未听明白,因为只是这么一句,已经够魂飞魄散,心折骨惊了 -- 春天花蕊啊,为春开了尽-- 旋律和唱词,一直在她心内回应;她象是整个人瞬间被磨成粉,研做灰,混入 这声韵、字句里-- 应该二姨是花蕊呢?还是姨丈? 贞观由它,才倏地明白:情字原是怎样的心死,死心;她二姨夫妇,相互是花 蕊,春天,都为对方展尽花期,绽尽生命! 房内的人都已入睡;贞观悄声在靠窗的一边躺下,当她抬头望见夜空时,忽地 想起"此情问天"来-- 八 这两年是在台南过的。 当初,贞观决定出外时,她母亲并不答应;她于是学那祝英台,在离家之前, 与老父立约在先。 贞观与她母亲,也有这样的言契: "二年半过,弟弟毕业了,我随即返来。" 因为有这句话,她母亲才不坚持了,加上她二姨一旁帮着说: "台南有水莲在那里,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照我看来,阿贞观心头定, 脚步碇,是极妥当的人--" 她母亲未等说完,即言道: "我哪里是不放心?我是不舍得……到底我只有她一个女儿!" 贞观听出话意,便抚她母亲的手道: "妈,我去台南,可以做事,赚钱,也好照看阿仲,他们男生粗心……" 那时,她大弟弟眼看就升高二,贞观因为自己大学未考,全副的希望,就放在 他身上。 她母亲又说: "你才几岁的儿,能赚几文钱?" 贞观没应声,其实她大姨早在稽征处给她找了工作,是临时的造单员。 她母亲停停又说; "女儿我生的, 她的心我还会不知吗?你也不心急着分我身上的担,到是我问 你,你自己心里怎样想呢?" 贞观咽咽口水,心想: 我能怎么想呢?您是守寡晟子的人,我即使无力分忧,也不会一直做包袱啊! 她母亲道: "你父亲生前赚的辛苦钱, 我俭俭、敛敛,存了一些,加上那笔抚恤金;它是 你父亲生命换的,我妇人家不会创,只有守,将它买下后港二甲鱼坳丢着,由你舅, 妗代看,以后时局若变,钱两贬值,你姐弟也有根本;你若想再升学,该当补习, 或者自修,做母亲的,我都答应,家里再怎样,总不会少你们读册,买书的钱--" 说到辛酸处,她母亲几次下泪,泪水照见贞观的脸,也照出她心中的决定来: "妈,我那些成绩,也不怎样的,还考它什么呢?到不如象银月她们早些赚钱, 准备嫁妆--" 她本意是要逗她母亲发笑,然而话说出口,又难免羞赧,便停住不说了。 当晚母女同床,说了一夜话,第二天,又相偕上街,剪了花布,做几件衣裳。 到出门那天,两个阿妗陪她母亲直送她到车站,贞观坐上车了,她母亲隔着窗口, 又叮咛一句: "真晓事的人, 要会接待人,和好人相处,也要知道怎么与歹人一起,不要故 意和他们作对,记得这句话--恶马恶人骑,恶人恶人治--" 她等车子开远了,才拿手巾按目眶,只是轻轻一按,谁知眼泪真的流下来-- 住台南这些时,贞观每年按着节令回去:上元、清明、端阳、普渡、中秋,然 后就等过年;如此这般,两年倒也过了;如今-- 弟弟都已经升高三,往下一算,就只剩存三个余月,近一百天! 故乡还是故乡,她永远具有令人思慕、想念的力量,然而-- 使得今日,贞观变得恋恋、栈栈,欲行难行的是:当初她并未分晓台南是怎样 一个地方。 她每天走半小时的路程去上班,黄昏又循着旧路回大姨家,其实那路不长,别 人十来分即可走完的,偏是她会走,象是缠足、缚脚的阿婆一样。 怎知台南府竟有这样的景致,满街满巷的凤凰木,火烧着火一样,出门会看见, 抬头要看见,不经心,不在意,随便从窗从户望出来,都是火辣辣、烧开来的凤凰 花。 思想前史,贞观不禁怀念起早期开台的前辈、先人;他们在胼手胝足、开芜、 垦荒之际,犹有余裕和远见,给后世种植下这样悠扬、美丽的花朵,树木。 贞观每每走经树下,望着连天花荫,心中除了敬佩,更是感激无涯尽。 为了走路一项,她大姨夫妇几次笑她: "也没见过世间有这样的人,放着交通车不坐,爱自己一步一步踢着去!" 她笑着给自己解围: "我原先也坐车的, 可是坐不住啊!一看见凰凰花,就会身不自主,下来走路 了!" 凡间的花,该都是开给人看,供观赏的,只有凤凰树上的,贞观感觉它是一种 精神,一种心意,是不能随便看着过去的。 说是这样说,人家未必懂得她。连她给银蟾姐妹写信,回信居然写道: "--既然你深爱,干脆长期打算,嫁个台南人算了!" 银蟾这样,贞观愈是要怀念伊;姐妹当中,她最知道银蟾的性情。 伊有时爱跟自己负气、撒娇,那是因为她们两个最好。 她其实也是说说罢了,二人心下都明白:无论时势怎样变迁,故乡永远占着最 重要的位置;故乡的海水夜色,永远是她们心的依靠。贞观这日下班回来,先看见 弟弟在看信。 桌上丢着长信封,贞观一见,惊心想道: 又是这样的笔迹……原来,世上字体相象者,何其多也-- 她想着问道: "阿仲,是谁人写的?" "哦,阿姐,是大信哥哥--" 她弟弟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封:"这封是给你的!" 原以为会是谁,原来还是那人! "你几时与他有连络?" 她弟弟笑道: "大信哥哥是我的函授老师呢!都有一学期了,阿姐不知啊?" "……" "是升高三的暑假,四妗叫他给我写信。有他这一指点,今年七月,我的物理、 化学,若不拿个九十分,也就对不起三皇五帝,列祖列宗--" 贞观心内一盘算,说道: "咦,他不是大四了吗?" "是啊,预官考试,毕业考……一大堆要准备,不过没关系,他实力强-- 她弟弟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红红的脸,露出一排白牙齿。 "说是这样说,你还是自己多用心!" 贞观一边说,一边铰开封缄来看;二年前,大信给过自己一封信,当时,她没 想着要回他,如今-- 贞观; 久无音讯,这些时才从阿仲那里,知道你一些近况。 我升初二那年,到你们那里做客,吃鱼时哽着鱼刺,也许你已淡忘了,我可是 记得很清楚:谁人拿来的麦芽糖! 看你的样子是不欲人知,我也只好不说,然而这么久,一直放在心上不是办法, 赶快趁早正式给你道声:多谢。 大信敬具 贞观看过,将之收好,隔日亦即提笔作复,言语客气,主要的在谢谢他教导弟 弟费心,没过几天,他的信却又来了。 贞观: 回家时,看到桌上躺着你的信,吓了一跳,(其实是吃了一惊!)然后就很高 兴了。 (原先不能想象你会回复呢!) 称我刘先生,未免太生分、客气,还是叫名字好,你说呢?! 听说你喜欢凤凰花,见了要下来走路,极恭敬的,如此心意,花若有知,该为 你四时常开不谢。 台南的特色如果说是凤凰,台北的风格,就要算杜鹃了。但是你知道吗?凤凰 花在台南府,才是凤凰花,杜鹃花也惟有栽在台北郡,才能叫做杜鹃花,若是彼此 易位相移,则两者都不开花了。(你信不信?) 我实验室窗外,正对着一大片花海,现时三月天,杜鹃开得正热,粉、白、红、 紫,简直要分它们不清。 寄上这一朵,是我才下楼摘的,也许你收到时,它已经扁了! 祝 愉快! 大信敬上 贞观的手双双捧着花魂来看,那是朵半褐半红的杜鹃,是真如大信说的,有些 干了。 这人也有趣,只是他的信不好回,因为连个适当些的称呼也没有。 到底应该如何叫呢?她是连银城他们的名,都很少直接呼叫的。 想了三、五日,贞观才写了封短信: 兄弟: 祖父,高祖那一辈份的人,也难得人人读书认字;可是,自小即听他们这样吟 唱: 五湖四海皆兄弟-- 想来,我们岂有不如他们高情的? 花收到了!说起来也许你爱笑,长这么大,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杜鹃! 真如你说的,杜鹃在南部,甚少露脸;花都有花性了,人间真是无限风景! 祝 好 贞观谨启 信才寄出三天,他又来了一封;贞观心里想;这人做什么了?毕业考大概要考 第一名了;都准备好了吗? 贞观: 想起个问题来,我竟不能想象你现在如何模样,九年前看到的阿贞观,才小学 毕业,十二、三岁的小女生! 凤凰花到底有多好呢?你会那样在在心?能不能也寄给我们台北佬看看? 就你所知,我是老大,还是大家庭中,老大的老大,你了解这类人的特性否? 固执、敏感,虽千万人而吾往矣--习惯于独行夜路,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心如 水,心如古井水,井的宁静下,蕴藏着无限的狂乱,无限的澎湃,却又汲出信、望、 爱无数。 附上近照乙帧,几年不见,还能相认否? 大信敬上 附的是一张学士照,贞观不能想象,当年看《仇断大别山》,烧破蚊帐的男生, 如今是这样的泱泱君子,堂堂相貌。 富贵在手足,聪明在耳目--大信的眼神特别清亮,内敛十足而不露,看了叫人 要想起:"登科一双眼,及第两道眉"的话来。 最独特的还是他的神采,堪若杂志中所见,得诺贝尔奖的日本物理学家--汤川 秀树。 然而这信却给她冰了十来日。 这段期间,贞观赶回故乡,因为银月即做新娘,必须给伊伴嫁。 姐妹们久久未见,一旦做堆,真是日连着夜,早连着晚,不知要怎样才能分开。。 迎亲前一晚,五人且关做一间,喳喳说了一夜的话;其实连银杏一共是六人, 差的是她年纪小,十四、五岁,才上初二,说的话她听不热,而且也插不上嘴,又 知道人家拉她一起是为了凑双数,因此进房没多久,便蒙头大睡。 新郎迎娶那日,贞观众人,送姊妹直送嫁到盐水镇;亲家那边,大开筵席,直 闹到下午三、四点,车都排好在门口等了,房内新娘还只是拉着她,放不开手。 贞观见她低头垂泪,心下也是酸酸的,只得一面给她补粉、拭泪,一面说: "点啊点水缸,谁人爱哭打破缸--" 一句话,总算把银月逗笑了。 回程众多车队,贞观恰巧与她四妗同座;听得她开口问道: "大信有无与阿仲写信?" "有啊!都是他在教的!考上第一志愿时,让他好好答谢先生!" "唉!" 她四妗却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些时,他自己心情不好--" 贞观听出这话离奇,却也不好问什么。 她四妗道是; "他班上有个女孩子, 大一开始,与他好了这几年,总是有感情的,如今说变 就变,上学期,一句话没讲,嫁给他们什么客座教授,一起去美国了--一" "其实这样没肠肚的人,早变早好,只是他这孩子死心眼,不知想通也未?" "……" 贞观悄静听着,一时是五种滋味齐倾倒;然而她明白,自己看重大信,并不是 自男女情爱做起头,她一直当他是同性情之人。 因而今日,她应该感觉,自己与他同此心,同此情;可怜了我受屈、被负的兄 弟! 又过一日,银月归宁宴亲,举家忙乱直到日头偏西,司机从门外几次进来催人, 新娘才离父别母,洒泪而去。 贞观自己亦收好行装, 准备和大姨夫妇返台南;她-一辞过众人,独独找不着 银蟾。 银蟾原来在灶下,贞观直寻到后边厨房,才看到她正帮着大师傅一些人,在收 筵后杂菜。 大宴之后的鲜汤、菜肴相混,统称"菜尾"。"菜尾"是连才长牙齿,刚学吃饭的 三岁孩童,都知道它好滋味;贞观从前,每遇着家中嫁、娶大事,连日的"菜尾"吃 不完,一日热过一日,到五、六日过,眼看桶底将空,马上心生奇想,希望家中再 办喜事,再娶妗、嫂;不只是"菜尾"的滋昧,还为的不忍一下就跟那喜气告别…… 如今想来,多么可爱,好笑的心怀-- "阿银蟾,我要走了!" 银蟾回头见是她,起手盛个大碗,端过五间房来,又拉了她道: "来把这碗吃了再走!"阿弥陀佛,吃不下了!" 银蟾不管,把汤匙塞给她道: "车上就又饿了!你一到台南,再想吃它也没得吃呢!" "可是---" 银蟾看她那样,倒是笑起来; "可是什么?连佛菩萨闻着滋味,都会翻墙过来,不吃素了!" 说了半天,最后是两人合作,才把它吃完;贞观不免笑银蟾道: "等你嫁时,菜尾都不必分给四邻了,七、八桶全留着新娘子自己吃!" "是啊!吃它十天半个月!" 两人哈哈笑过,银蟾还给她提行李,直直送到车站才住。 回台南已是夜晚九点,她大姨坐车劳累,洗了身即去安歇。贞观一上二楼,见 她弟弟未睡,便将家中寄的人参给他,又说了母亲交代的话;等回自己房来,扭开 电灯,第一眼看见的,是桌上一只熟悉信封;弟弟不知何时帮她放的。 她坐定下来,其实并未真定,她感觉自己的心扑扑在跳。 临时找不到剪刀,又不好大肆搜索,怕弄出声响,只好用手撕。 撕也是撕不好,歪歪刺刺,她今晚这样心神不宁,因为不知道大信要说什么。 小呆一会,她终于将纸展开,就着灯火,一个字,一个字详细读来: 贞观: 买了一本《李贺小传》颇好! 前些天还看了唐人传奇、明代小说、牡丹亭、长生殿等等。 读一段散文,一篇小说,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读者被诱惑、被强迫,从现实、 安定(麻木?)的心境中,投身入一种旧日情怀,一种憧憬,一种悲痛,无论如何, 他陷入汹涌激流里。阅读之际,上面是现实的人生,下面是蝴蝶的梦境,浮沉其间, 时而陷入激流之下,亢奋,忘我、升华(注),时而浮出尘世,还我持重、克制的 人生…… 穿梭在这两层之间,是一种拉扯。一种撕裂,但若能趋向和谐,倒也是很好的。 化学家注:升华,Sublimation,化学名词,指由固体直接变成气体, (不经液态)是一个突然而令人赞叹的过程,譬如说,将顽石般的心肠,化为 一腔正气。 祝 愉悦! 大信 贞观忽然掩信闭目起来,她为什么要拆这样一封信?她不应该看它的,大信所 有给她的好感,是从这封信开始的! --时而浮出尘世,还我持重、克制的人生-- 怎样有礼的人啊! 这般相近的心怀,相似的性情;他说的几本书,她也正看着呢!连看书都不约 而同了,她又如何将他作等闲看待? 化学家: 附上二瓣凤凰花,我对它们是--初见已惊,再见仍然。 另寄上我们办公室同仁合照一帧,既是你欲知端的,就试着猜吧! 贞观敬上 三天过后,台北来了一封限时信: 贞观: 凤凰花原来这么好,我竟感觉它:前世已照面,今生又相逢。 看来要想办法搬到台南住了;不是吗?我们一个教授说:读书的目的,为了要 与好的东西见面; 好事、好情、好人、好物。 照片看到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些打领带的家伙,必定不是你!猜得多好 啊!我不要再猜了!(其实我还是知道你是哪个!哈!) 大信 如果这次银月结婚,她没回去,即使回去了,只要没和四妗同车,听不到伊的 那段话,贞观应该是很快给大信回信的;然而今日-- 她既已知道他内心的曲折,又对他的人逐日看重,再要回去原先的轻眉淡眼, 实在不容易。想了几日没结果,正在难堪,他的信倒来了: 贞观: 给你说个杜鹃花城的故事;这是一个朋友的恋爱: 刚进入大学那一年,(花城新贵)他少年狂妄,她灵秀脱俗……严冬过去,当 第二个春天扫尽落叶的时候,他们便脱掉少年羞涩的外衣,疯狂的爱了起来…… 校园里,满是两人的足迹,林荫大道,园艺所、老校长的墓,还有六号馆旁一 个亭子;这亭子对他们来说,更具有特别的意义,因为一切的盟誓、言契,都是在 那里说就的! 无论到哪里,他们都会带一本漂亮的书,这样比较安心,也可枕着头,笑看椰 林过客……可是她宁可靠着他的肩膀。 偶而也会丢开众生,躲到没人的地方,这样可以避开有色的眼光,(那些脑筋 不健康的家伙!) 才没多久,他忙着老教授的后事,她竟在一个月内他嫁,随即去国离家。 原先他们互订终身,约好一起出去的,她一定是忘了……也好,两人互不见白 头,倒也是很好的结局! 我的朋友把这种感伤传给我,然而,--出生在这样动荡时代的人,是不应该淹 没在如此平凡的悲剧里-- 信等于没有写完,贞观可以想知,他内心的混乱和挣扎! 他不想瞒她,却又无从启齿,于是打了这样不高明的比喻;试想:除非当事者, 谁人又如何得知,爱侣之间的信誓? 贞观觉得酸楚;她未曾料到,他会有这样一段过去,然而对大信的人,她还是 爱惜和敬意。 大信的昭明、阳气,正是从这里见出的;他真是个明亮的人! 明知如此,她却又要跟自己赌气,于是回了他这样一封信: 男主角: 这么伟大的恋爱,真是永生永世啊!(令人感动!) 水浒传里,梁山众人曾有这样的盟誓:一日之声气既孚,终生之肝胆无二。想 来你一定更能体会。 爱是没有错爱的!那人既是你心上爱过,就可以终此一生无所改! 真爱应该是没有回头的,只要清晰确定:这人深合吾意,甚获吾心,那么能够 爱,就已经很够了,也不一定要纳为己有;是庄子说的: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 于渊--只要她是人世的风景,只要她好好活着,人生何其美丽! 祝 坚定! 贞观敬上 信刚寄出时,贞观并不觉得怎样不妥,然而等了七、八天过,大信还无回音, 她才想出来自己做错了;既是他不明说,她又何必去点破它呢?世事真真假假,她 即使详情尽知,又怎样了? 原来她也只是个傻人,是人世万迷阵里的痴者;生命中的许多事,其实是可以 不必这么当它真的! 第十天,信终于姗姗来到: 贞观: 接到你的信,有些生气(一点点),你何苦逼我至此? 好吧!那个故事里的人是我!我都承认,这些时,我一直以一种待罪的心…… 爱,爱,爱,你以为这字这么简单吗?人在达到真实境前,你知道他路上要跌 几多跤吗? 其实我没有生气,还只是感心你;你说了也好,你不说我更难过。 再十天就毕业了,这些时,谢师宴吃得脑袋、胃袋一起下垂! 台南好吗? 大信 贞观一算,弟弟的毕业典礼在即,她来台南,前后已两年零四个月。 世事原是不可料知的;她与母亲言约时,怎知晓台南有这样的风景、地理,怎 料得会在此郡,与大信相熟起来? 不管怎样,如今都到了告别的时候;台南府就这样一直记在心上吧!她亦是今 番才得了悟;好地方可也不一定要终年老月常住;是只要曾经住过,知道了伊的山 川日月、风土人情,也就相知在心,不负斯士了。 贞观当下收拾好一切,她是决意离去。 不止为了自己有言在先,她真正乱心的是:她感应到大信将相寻而来…… 她必须终止这样一段感情;大信是宝藏,愈深入只有愈知晓他的好。……而她 却是骄傲和负气;不要了-- 她也许跟他生气,也许跟自己生气;火过为灰,他已经是燃烧过的。 为何他们就相识在先呢?也罢!就让两人为此,一起付出代价吧! 第二日,贞观去办公室递了辞呈,转身出来时,忽想到明日已不在此,这临去 投影,于是顺着街路,逐一走着;一个下午,差些踏穿了半个台南府。 回来吃了晚饭,她才把话与大姨夫妇禀明;夫妇两个甚是骇异; "不是好好的,如何就要走了?" 贞观苦笑道: "我也不想走,可是来时已经跟妈妈说了--" 她大姨笑道: "原来为这项!没什么关系!你母亲那边由我来说--" "可是不行啊!" 贞观急着道: "上次回去给银月伴嫁,都与阿公、阿嬷说好了;两位老人都叮 我早些回去的!" 她大姨是孝顺女儿,听说如此,也就不再坚持,只说是: "既然这样,就再多住几天吧!我……也是舍不得你!" 认真说起她大姨,贞观又要下不了决心了。 她刚来上班那个月,尚未领薪,她大姨怕她缺钱用,每晚等她睡下,悄悄过房 来,随便塞些钱在她衣服袋子里。 贞观每每在隔天清晨,穿衣时摸见;起先她只是猜想,不能确定;直到有一晚, 大姨进房时,她尚未入睡,人躺在大床上,她大姨隔着蚊帐,也不知她瞌眼假装, 又将钱放入她的小钱包-- 贞观等她转身出了房门,才倾坐起来;望着离去的大姨身影,满目满眶都是泪 水。-- 如此一个月,直到她领着薪津…… 想到这样的恩义,贞观立誓: 我要让自己生命的树,长得完好、茂盛、用来回报至亲之人。 就这样,贞观又多住了几日,她在临上火车,才在台南车站投下这封信: 大信: 恭喜你大学毕业! 我已离开此地,虽说凤凰是心爱的花,台南是热爱的地,然而,住过也就好了。 好花开在好人世;我是人去实质未去啊!一笑! 贞观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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