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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集   1.坐粮厅大门外。傍晚。   两匹快马驰来,骑在马上的两名官员翻身下马,直奔衙门。   书着“坐粮厅”三个大字的红灯笼在风中晃着。   2.坐粮厅内偏厅。   门窗俨然的偏厅里,灯光昏暗,漕运总督潘世贵脸色苍白,对着身边的坐粮厅 下官厉声吼道:“我就不信那咒!皇上的秤杆儿还撅着,栽谁,还难说!”   那下官:“督台大人所言极是!坐粮厅的属员们都在议论,他米汝成吃了这么 多年饭,难道那牙缝里就不沾着几粒皇粮?”   潘世贵:“现在说这话还有屁用!苗大人不就是想着掰开米汝成的嘴巴子瞧那 牙缝儿,才给咬着的么!咱得快办了那万全的法子,既保全咱自己,也把姓米的给 撂到棺材板底下去!”   那下官从案上取过烛台,阴笑着往身后的绢屏探去。着了火苗的绢屏上立即出 现了一个黑窟窿!“好!”潘世贵笑起来,“今晚下半夜有大风!事不宜迟,速速 派人在通州动手!”   那下官:“有天风助我,此事必成!”   门外传报:“淮安漕督衙门霍大人、方大人来见!”   潘世贵眼睛一亮:“快快请进!--不,请二位大人西厢房来见!”   3.坐粮厅西厢房。   霍、方二官员急步进来,欲礼。“免了!”潘世贵打了个手势,急声问:“都 已安排下了么?”   霍官员:“山东、河南、江南、湖广、江西、浙江诸省的漕船都已在途中!为 避运河挤塞难行,按历年排定的航行次序,山东、河南帮船在前,江浙帮船在后, 湖广、江西殿后,各帮船过淮河入黄河的日子分别是三月一日、四月……”   “废话!”潘世贵厉声打断,“我问的是浙江港船如今已走在哪段水面上!”   方官员:“浙江嘈船还未到清江浦!”   “好!”潘世贵一拍案面,“等浙江湾船到了清江浦,你们就立即想办法找到 钱塘县的那五条游船,把船上装着的陈米都换成新米!--向湖广米商秘借的五船 新米,正在赶运清江浦!”   霍官员:“潜台大人!孙敬山以陈米换下皇粮的事,浙江槽船帮主白献龙知道 么?”   潘世贵:“不知道!孙敬山这狗日的办事向来诡秘,此事只有领运守备金大牙 和他的几个心腹运了知道!”   霍官员:“只要白献龙不知道就好办!据说,白献龙可不是用银子买得动的, 他要是知道此事,咱要换下这批陈米就难了!”   “不对!”潘世贵脸上露出老谋深算的笑纹,“越是买不动的人,越是容易被 卖了!浙江帮船每年到达清江浦,白献龙必办两件事,一是演戏谢河神,二是会一 会他的青楼相好月牙儿。这一耽搁就是三天!有三日的工夫,你们还有什么事办不 成么?”   霍官员:“有三日可周旋,足够了!”   潘世贵沉下脸:“此事成败,关系脑袋!如今,咱们看是替狗日的孙敬山在措 屁股,可说到底还是为着救自己!那浙江巡抚卢焯已经端了孙敬山,皇粮被换之事, 卢焯也已知道,浙江清船到达通州码头时,刑部定会派员协验。只要咱们抢在前头 将皇粮换回来,让他们抓不到实证,就不用怕卢焯手里提着的那根拴蚂炸的绳儿了!”   方官员:“潘大人放心!下官已经沿运河告知下去,浙江港船到达各道闸口, 即刻开闸放行!若是数帮帮船在河中相遇,一律给浙江嘈船让出水路!”   潘世贵:“好!此事办得越扎实,咱们大家的脑袋就越结实!” mpanel(1);   4.运河上夜航的槽船。夜。   数十支碗粗的紫色大篙齐齐地落水,数十个长茧的肩窝深深地抵着大篙,数十 双扁平的赤脚重重地拍打着船板,这使得那赤铜色的船体像山一般地一座座往前移 动着。这是航行在运河之上的浙江漕运船队。高帆巨篷,七星红灯,大船一条紧跟 着一条,逶迤在水光破碎的河面上。船上不时传来运丁和船工冷不防的嚎唱声:江 湖三代无老小!光棍没钱常戴孝!好汉头上转着大风车哎!买个老婆是大脚!……   喊唱声中,那紫色大篙一次次地落水,船队缓缓前行。   5.“大红孩”头船舱楼内。夜。   一钵吊挂着的大油灯下,两只合着的大海碗猛地掀去了一只,十多颗油光光的 男人脑袋凑了过来。大碗里,两条漆黑的斗鱼在对峙着,尖嘴对着尖嘴,摔不及防 地向对方发起进攻,搅得水花四溅。一条斗鱼被咬得急摆尾巴贴着碗沿狂逃。斗赢 的那条紧追不舍。“白爷赢了!”观战者中有人大声喊,“给白爷上酒!”   有人抱起酒坛,往那大盖碗里筛上酒。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将碗端起,大口喝于。 舱里响起一片喝彩声!那只手咚的放下酒碗,突然向着大海碗里伸去,将那条斗赢 的鱼儿一把抓住,重重地扔在地上,然后抬起了脸。   他是漕船帮主白献龙。白献龙扔了鱼,推开大碗,双拳虚握着,平放在桌上, 扫视着身边发懵的运丁们:“今儿个我白爷换了个玩法,各位都见了!往后该怎么 玩,都看明白了么?”   无人做声。   白献龙:“这么说,都没明白过来?”   运丁们相互看着,谁也不敢说话。   白献龙扫视左右:“怎么,没人明白我白爷的意思?”   “白爷!”运丁曹三两长着一张瓜脸,笑道,“白爷的意思是说,谁想死,谁 就去争胜!谁不想死,谁就别争胜!”   白献龙一拍曹三两的脑袋:“曹三两说得好!我白爷扔了的,是那条斗赢了的 鱼!这不是我白爷恨它得了胜,是气它得了胜!这东西像人,得了胜,还追着咬! 白爷不喜欢这种张狂的东西,哪怕你打胜了,你也不是真有底气!……你们记住, 往后,谁也别在漕船上争胜斗强!都在一条船上吃皇粮,都是一家弟兄!谁想把谁 给压了,争个虚脸,那就别怪我白爷脚板子下得重!”   他抬起一只大大的赤脚,用力一跺,啪的一声,斗鱼化了酱。众运了面面相觑, 猛地清醒过来,退后站成一长排,齐齐地抱拳一拱,壮声道:“光棍不打人,外出 无人打!”白献龙重喝一声:“跑漕船的,只有千里交情,没有千里威风!”   众运丁齐声:“千里不带柴和米,万里不带灯油钱!漕船弟兄是一家!”   “啪!”桌上重重一声响,白献龙突然怒声道:“既然都明白着,可为什么还 有人为着几筐私运的瓷器、几斤私带的硫磺,就将自己的弟兄打瞎了一只眼睛?”   说罢,双目直逼曹三两。曹三两的脸白了。   白献龙一摆手:“扶上来!”   舱门外,两个船工架着一个大个子男人进来,这男人满脸青肿,一只眼睛像个 血窟窿,显然是瞎了,一进门便朝着白献龙哭道:“白爷给我做主啊!”   白献龙喝:“站直了!”猛回头,厉喝,“曹三两!漕船的规矩你是懂的!自 己说吧,该怎么处置!”   曹三两跪了下去,大哭起来:“白爷!兄弟一时糊涂,犯了漕规!白爷饶了兄 弟这回,兄弟甘愿……”   “住口!”白献龙站了起来,边往外走边怒声道,“漕规之中没有求饶这一条! --凭着你这一跪,更得按重罪处置!来人,给曹三两挂鸭笼!”   曹三两惊得一屁股坐倒,大嚎起来:“白爷!让我死个全尸吧!白爷啊!你老 人家要成全我!   两个运丁上来,往曹三两腋下一操,挟着就往外走。   6.船尾。   一只水淋淋的大竹笼从水中被拖上船来。插在笼门上的大竹销拔出,笼门打开。 曹三两被塞进笼子。宠门关上,上了销,还绞上了麻绳。装了人的大“鸭笼”被抬 起,抛下了河。顿时,从笼里传来曹三两的呛水声和哭喊声:“白爷!留我个全、 全尸吧!白爷……”   长长的绳索拖着笼子,在河水中一沉一浮,那笼里的曹三两像鸭子似的,一会 儿沉下一会儿又冒起头,折腾了不多会,他口中便呛出血来。   站在船板上的运丁们默默地看着。船楼的阴暗处,站着一个长身青脸的武官, 也在默默地看着。显然,这武官在竭力克制着自己。他是领运守备金大牙。   一运丁悄悄过来,低声:“金守备,曹三两可是咱们自己人!此次在清江浦换 粮,还得靠他把船上的运丁和舵工引到岸上去!”   金大牙的半边脸从暗处露出,压低声:“沉住气!你去告诉弟兄们,谁也不准 在事成之前给我惹麻烦!”   运丁:“明白了!--什么时候动手?”   金大牙:“那湖广开来的五条粮船,到了么?”   运丁:“已有快船递来密信,粮船已到清江浦!”   “好!”金大牙半边脸上那块像烤焦的麦饼似的大疤一亮,“等到白献龙带人 上岸了,就动手!”.   运了看看天:“听把舵的老大说,这船越近清江浦的河面,就越是有点儿怪, 像是要起寡妇雾了!”   金大牙:“有雾就好!就是老天爷在成全咱们!”   7.养心殿寝宫外廊。夜。   张公公打着宫灯,引着刘统勋急步走来。   8・寝宫内。   乾隆还没睡,显然在等着刘统勋,见他进来,急声道:“延清!浙江巡抚卢焯 密奏潘世贵的贿银案,刑部查明了么?”   刘统勋跪下:“启禀圣上,经微臣查核,从杭州孙敬山处密送到京的银两,都 是通过苗宗舒之手!如今苗宗舒已死,那贿银者孙敬山也已死,对证无人,潘大人 自然不肯认账!”   乾隆:“卢焯的密折中不是分明写着,贿银之中有三成是送到潘世贵手中的么? 他有何证据?”   刘统勋:“卢大人搜到了孙敬山的贿银记册,上面写着潘世贵的收银之数!”   乾隆:“这贿银册上的字,是潘世贵亲笔?”   刘统勋:“那倒不是。”   乾隆:“既然不是潘世贵亲笔写的收单,怎么就不能断定是有人欲加害活世贵 呢?--延清,朕这么晚了还传你来,就是怕再有冤狱啊!朕一想到屈死在狱中的 那位葛九松,心里就如刀铰一般!朕,坐在了龙椅之上才想到,这做皇上的,要是 有半点浮嚣的习气,那准坏事!”   刘统勋:“卢大人另有密札寄我,透露了一个消息。”   乾隆:“他怎么说的?”刘统勋:“卢大人说,从浙江运往通州的正供白粮之 中,有五船已被孙敬山私换成朽粮!而在通州粮码头为这五船朽粮放行的,正是潘 世贵!”   “有这等事?”乾隆的脸色变了,“卢焯怎么知道潘世贵会给朽粮放行?”刘 统勋:“此事已由微臣缉知!”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双手捧上,“皇上,这就是潘 世贵历年亲笔写给坐粮厅让他们为浙江漕船放行的手谕!其中就有今年刚写下还未 曾递出的放行手谕一张!”   乾隆没有接纸片,脸色渐渐惨白起来。   “皇上!”刘统勋的双手高举着,“请皇上过目!”   乾隆沉默许久,深深吸了口气:“朕还是不信。这世上,再胆大妄为的人,也 不敢把皇上碗里的贡米给换了!……等浙江的漕船到了通州,联要亲自到船上验看!”   9.寂静的马路上。夜。   刘统勋的马车孤单单地行走着,赶车的老木打着小鞭,与主子说着话。马车后 头,跟着的也是一辆马车,车上摆着刘统勋的那口红漆棺材。“老爷,”老木说道, “咱北京地面上,今儿个传着几句顺口溜,老爷想听听么?”车厢里传出刘统勋疲 惫的声音:“说吧。”老木:“这几句顺口溜叫做‘皇城四大红’:‘王爷的大脸 皇城的墙,婊子的嘴巴刘大人的车’!”   刘统勋:“那刘大人是谁?”   老木:“您啊!”   刘统勋:“我的车怎么跟婊子的嘴搁一块了?”   老木:“都红啊!”   刘统勋:“是在说车上拉着的红棺材吧?”   老木:“就是!”   刘统勋打起帘子:“可怎么说,嘴是嘴,棺材是棺材,不着边。这几句四大红, 我看得改。该这么说:‘王爷的大脸皇城的墙,酒店的灯笼……’”突然然声。老 木:“老爷怎么没词了?”刘统勋的眼睛望着街旁小酒店的门首上高挂着的那一盏 盏灯笼,发起怔来。   “老爷看什么哪?”老木问。刘统勋:“老木,你说,要是这灯笼烧着了,那 火上了瓦,爬了墙,烧成了片,这天空不也就红了?”老木笑起来:“老爷,这话 您别让店小二听了去,要是听您这么咒着,准给您的车上泼一瓢涮锅水!”刘统勋 拍拍脑袋也笑起来:“真要着了火,那瓢涮锅水,店小二还不舍得往我的车上泼哩!” 马车拐过一道路口,已觉出风大了,车帘哗哗直响。   “今晚的风真大!”刘统勋看看天,放下了帘子。   10.通州西仓。夜。   大风刮得仓门上的大灯笼晃动着。座座相连的仓廒像坟包似的僵伏在黑暗中, 一列兵了顶着风,缩着肩头,沿着廒间的通道巡查着。风将一兵丁的红缨帽刮跑了, 那兵了骂骂咧咧地去追。那兵了好不容易追上帽子,正要往头上戴,突然间双手僵 住了--在他自己头顶上,有一股白烟在飘散着!那兵了明白了过来,大声叫喊: “烟、烟!”闻声跑来的众兵丁抬起头,吓了一大跳--在一座仓廒的屋顶上,一 股浓烟冒了出来!没等有人再发声,刹那间,那仓顶已经火光透瓦,一片大火冲天 而起!风助火势,相邻的一间仓廒也顿时着了火,火光蹿空。   众兵了惊喊起来:“通州西仓起火了!救火啊--!”   大火映红了夜天。   仓廒一座连一座被烧着。火光中,那发现起火的兵丁这会儿又疯了似的发一声 大喊:“火龙--!快看哪!大上过火龙了!”   慌着找水的兵丁们和仓场役卒们又随着他指点的方向,惊恐地抬起了脸。夜天 之中,两条长长的火舌犹如火龙一般游动着,扭绞着!   有人抱头鼠窜,惨叫:“过火龙了--!过火龙了--!”   一书办从火烟中钻出,急喊:“快快禀报米大人!快!快!牵马来!!”一匹 马从火中牵出,那书办飞身上马,奔出火场。   火势越来越大,烈焰蔽空!   11・米宅柳含月房内。夜。   桌上半枝残烛,火苗被透窗的风刮得乱颤。柳含月在睡梦中猛地惊醒,披衣下 床。窗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她开门,奔向曲廊。   12・曲廊上。   神色慌张的米汝成被庞旺扶着,踉踉跄跄地沿着廊道走向自己的书房。柳含月 急问一随行在后的官员:“大人!出什么事了?”   那官员头也不回,急步跟着米汝成。柳含月一脸惊愕。   13・书房内。   烛火摇曳。米汝成坐在椅上,庞旺帮着他脱着污迹斑斑的靴子。几名随行官员 脸上满是烟火燎过的痕迹,紧张地呆立在一旁。   “老爷,”庞旺小心地问,“你脸色这么不好,先喝口茶暖一暖?”   米汝成脸白如霜,颤着唇:“庞旺,可有我儿子的消息?”   庞旺迟疑了一下:“没有。”   米汝成长长吐了口气,接过茶喝了一口,眼里闪起了泪花:“庞旺,你说,我 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把儿子关在书楼里,还让大灶锯了梯子,让儿子下不得楼来! 你说,我这么做,该是不该?”   庞旺揉着米汝成的胸口,低声:“老爷,您今晚是怎么了?”   米汝成突然苦笑起来:“刚才,我在轿里想着一件事儿。我想,我让儿子这么 读书,到底是成全了他,还是祸害了他?”   庞旺:“老爷把这事儿想明白了么?”   米汝成摇摇头:“像是想明白了,又像是没想明白。我是觉着,这官,越做越 是难做了。我逼着儿子做官,真要是做成了,他会不会也像我一样……一样……吭 吭吭!”他猛咳起来,对着身后的属员连连掸着手:“没你们事了,各自回去歇着 吧!……你们不用怕,我米汝成是仓场侍郎,仓场不论出多大的事,我自个儿担着! 天快亮了,你们回吧!”   属员:“米大人……”   米汝成:“别多说了,该有的事,已经有了,该是个什么罪,我担着。”见属 下的眼里有了泪,便摇摇头,叹了声,“唉,你们哪,真要是还记着老夫平日的为 人,等老夫……扛了枷锁的时候,你们别指着脊梁骨骂我就行了。都回吧,烧伤的 痛处,用酱油抹抹,就止住痛了,这治人伤的土方子,是我老家的百姓常用的,听 说挺灵验的。”   属员:“米大人,通州西仓出了这么大大的灾事,下官们……”   “不要说了!”米汝成生气地重声道。属员抹了把泪:“米大人,不论大人您 出了什么事,下官们……会来看您的!”   米汝成惨然一笑:“你们已经想着去牢里看我,这让老夫宽释了许多。你们记 住,往后,各位在新主子的麾下当差,须得谨慎才好,须得时时记着那仓里的粮, 就是自己的命。这话,可是老夫数十年之心得啊!”   属员们还想说什么,见米汝成打着不愿意再听的手势,便作了一揖,告退而出。 “等一等!”米汝成喊了声,声音忽又低了下去,“告诉我,到底烧了……几座仓 廒?”   属员:“十七座。”米汝成的眼皮跳着,脸上纵横着的皱纹又深又暗:“知…… 知道了,你们走吧!”   属员欠身退出。米汝成靠在了躺椅上,紧闭上了眼睛。   14.曲廊上。   柳含月的目光落在满廊靴印上。靴泥漆黑如炭。她弯下腰,用手指刮起一点靴 泥,嗅了嗅,大惊失色:“烟炱?”   15・书房内。   庞旺端来一盆水,绞了手巾,轻轻替米汝成拭起手脚来。好一会,米汝成睁开 了眼:“他们,真的……都走了?”庞旺:“都走了。”米汝成眼里挤出两颗浊泪 来:“怎么没见柳姑娘?”庞旺没做声,绞手巾的手慢了下来。米汝成:“庞旺, 你去看看,要是柳姑娘已经起床,把她请来。”   庞旺绞手巾的手停了下来,眼里闪着泪光:“老爷,我庞旺跟随您老人家二十 年了!老爷的事,莫管大事小事,都托着我在打理。老爷从来都是把我庞旺当成心 腹的!……老爷,您有什么话,还是像从前一样,对我说吧!我看得出,今晚上, 老爷是遇上天大的难事了!老爷的事就是我庞旺的事!老爷您难道就不能告诉我, 在这节骨眼上,让我庞旺能替老爷您做些什么么?”   米汝成看着自己的心腹管家,伸出手,替他拭去脸上的泪水:“庞旺,我是头 一回见你流泪啊。……你是聪明人,你是不会不知道的,这一回,老爷真的是要与 你分手了。……通州西仓,烧了十七座仓廒,这可是大清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弥天 巨灾啊!你想想,我身为仓场侍郎,上面又无顶头上司,我能逃得过这一关么?劫 数难逃啊!”   庞旺:“老爷,可知这火是怎么起的么?”   米汝成摇摇头:“怕是天意吧。要是风再小一些,也不至于烧去那么多……” 庞旺:“老爷,此事您不必着急,从皇上办理苗宗舒的案子看,皇上这一回也一定 能明察秋毫的。没准,这事与老爷您没有一点干系。”米汝成苦笑:“别宽我的心 了,我知道,你心里,比我还急。”   庞旺的眼睛又一热,点了点头,涌出泪来。米汝成:“庞旺哪,在外人眼里, 我与你是主仆的名分,可有谁知道,我从来都是把你当成我自己!我的许多私事, 只能让你一人知道,也只有让你一人去办。没有你庞旺,我米汝成这辈子忙碌终身, 到头来真的是一事无成了。……可是,你毕竟只是我米汝成的一把锁,不是我米汝 成的一把钥匙。这话,你该是明白的。我的钥匙只有一把,那就是柳含月。”   “老爷莫再说了,”庞旺站了起来,抹去脸上的泪痕,“我这就去找柳姑娘。”   “别急!”米汝成挣扎着坐起,“听我把话说完。”   庞旺站下。米汝成:“我知道,你心里不服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柳姑娘。”   庞旺惨笑一下:“老爷这回看错了,我对柳姑娘从来都是敬重的,尽管她是老 爷的女婢。”   米汝成:“不对,你敬重她,是因为你还想着开口对她说一句话。”庞旺显然 被主人一言点中,脸色白了:“那是一句什么话?”米汝成:“这一句话,在你嗓 子眼里憋了几年了,现在非要老夫说出来么?”庞旺盯视着自己的主人,脸上又浮 起了他那莫测高深的笑容:“既然老爷知道我想对柳姑娘说什么了,那么,老爷会 成全我么?”   米汝成看着自己的管家:“你说呢?”   庞旺:“老爷会成全我!”   米汝成摇了摇头:“要是不能成全你呢?”   庞旺:“我还是老爷您的管家。”   米汝成:“要是我死了呢?”   庞旺迟疑了一下:“老爷要是死了,我为老爷发丧后,会把老爷交办的事-一 办妥,然后,我就……”   米汝成:“就什么?”   庞旺:“就把那句话说出来,娶柳姑娘为妻!”   米汝成的脸上露出痛楚的神色:“要是老夫对你说,你不能娶柳姑娘,你会怎 么想?”   庞旺惊:“为什么?”   米汝成:“现在不能告诉你。”   庞旺看着主人的眼睛:“看在庞旺跟您多年的分上,您会把原因告诉我的,不 是么?”   米汝成点了点头:“我死的时候,会把原因告诉你的!--去吧,把柳姑娘请 来。”庞旺的眼睛微微眯了下,转身匆匆走出门去。   16.柳含月房内。   房门半掩着。庞旺在门外喊:“柳姑娘!柳姑娘!”房里没有应声。庞旺推开 门。房里亮着烛,却无人影。庞旺急声四问:“柳姑娘!你去哪了?”   17.通州西仓火烧场外。日。   一辆布帷马车驶来。仓场上残烟缕缕,包围着火场的兵丁手执刀枪,阻拦着围 观的百姓。那马车在火场外停下。布帘挑起,露出柳含月的脸。柳含月透过密密匝 匝的人头朝火场望去。空荡荡的火场一片灰烬,仓场的那帮书办、章京、花户、披 甲在用竹竿挑拨着漆黑的仓堆,估算着损失。围观的人群一堆堆的,在议论着什么。 柳含月被说话声吸引了,转过脸来。   “听说,昨晚上,那巡仓的兵爷爷都看到火龙了!是两条哩,一雌一雄,一红 一紫!”   “起火前,那阵大风刮得也真邪门!听老辈儿说,那是龙风!”   “没准,这烧仓的火种,是龙口里掉下的!”   “唉,这么大个通州,那两条火龙啥地方不好绞着玩,偏绞到储皇粮的仓场上 头来了!这不,龙牙龙爪这么一磕一碰,往下淋的,不就都是火雨了!”   柳含月的细眉渐渐锁紧。   见得又一队兵了赶来驱撵人群,柳含月对车夫道:“回府吧。”   18.养心殿。日。   乾隆将手中的奏折啪的一声合上,扔在桌上,回脸问站在身后的刑部尚书孙嘉 淦:“通州西仓烧成这样了,仓场侍郎米汝成的折子怎么还不递来?”孙嘉淦看了 眼脸色凝重的乾隆:“启禀皇上,米汝成此时正与刘统勋在火场勘明灾情,不时即 可将奏章呈上!”乾隆:“西仓起火之时,米汝成在哪里?”孙嘉淦:“臣已查明, 起火之时,米大人正在督盘北新仓的存粮。接到通州起火的急报后,他即刻赶往了 火场,无奈火势已炽,十七座仓廒尽毁火口。米大人当时见状,大呼一声‘修也’, 昏厥在地,后经掐人中半个时辰,方才醒来。”   乾隆冷声:“我看他是醒得太迟了!”   孙嘉淦一怔。   19.火场上。日。   两双官靴插在漆黑的污泥里。米汝成与刘统勋背着手,站在火烧场的余烬中, 身旁残烟缕缕,满目苍凉。那看见“火龙”的巡仓兵丁此时跪在一旁,向二位大人 描绘着什么。刘统勋:“这么说,你真是看见火龙了?”   那兵丁:“真看见了!一雌一雄,绞在一块儿,像油炸麻花哩!”   刘统勋怒声:“放肆!油炸麻花能烧着了这么多座仓廒么?”   那兵了连连打着自己的嘴巴子:“小的比喻错了!那火龙,不像麻花,像…… 像……哎哟喂,真是的像麻花啊!”   见刘统勋又欲发火,米汝成抢先开了口:“本官问你,当时有几人看到……看 到天上过了火龙?”   那兵丁忙答:“见着火龙的,多着哩!巡仓的弟兄们都见了!”   米汝成重声:“传!”一守备挥手,昨夜那十来个巡仓的兵丁歪歪斜斜地过来, 军衣上皆是烧焦的窟窿。“给米大人、刘大人请安!”兵丁们搀扶着,单腿跪下。   米汝成:“本官问你们,昨晚上,都见到什么了?”   兵丁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弟兄们听得有人喊天上过火龙了,就抬头看,真 的是看到了火龙!这么粗,头是红的,身子是红的,爪子也是红的!   米汝成轻轻舒了口气。可他很快就掩藏下了内心的激动,厉声道:“你们可是 对着刑部刘大人在说话!要是查无实据,你们知道该去哪地方吃粮么?”   兵丁们一迭声:“知道!去牢里吃粮!”   米汝成:“知道就好!你们把各自看见的,都让书办替你们记写下,立即呈送 刑部核证!”转脸低声问统勋,“刘大人,你还有话要问么?”刘统勋失望地摇了 摇头。   20.马车上。   车厢内坐着米汝成和刘统勋。刘统勋:“沧翁,你真信了这些话?”米汝成: “半信半疑。延清,你呢?”刘统勋没做声,脸硬得像块墙砖。米汝成:“看来, 你是不信这天上真的有龙。”“不,”刘统勋的声音很低,“我只是不信会吐火的 龙。”   21・长长的胡同内。   马车在刘宅前停住。刘统勋下车,与米汝成抱拳作别。   米汝成坐回车内,望着刘统勋走向宅门的背影,突然问:“延清,你不信天上 会有吐火的龙?”   刘统勋闻声,慢慢转过身来,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我是你,也会信的!” 说罢,他转身跨进了宅门。   “延清!”米汝成喊。刘统勋回头。他看见,米汝成的眼睛里老泪盈满。刘统 勋:“我知道,这场火灾不是你的过错。可是,也决不会是火龙的过错。”   米汝成泪眼朦胧:“延清,老夫与你此时相别,怕是永诀了。”   刘统勋默默地看着泪眼模糊的米汝成:“这句话,现在还不该说!--皇上在 等着你的折子!”   “折子?”米汝成如梦初醒,对着车夫道,“快快送我回府。”靴声一响,马 车急驶。刘统勋望着远去的马车,脸上浮起了深深的忧虑。   22.米汝成书房内。日。   一滴大大的墨点落在空白奏稿上。儒饱了浓墨的笔尖颤着。米汝成惊恐地抬起 脸,急忙换了纸,儒墨再写,却是一个字也难以下笔。许久,他才在纸上落下了墨。 才写下几行,笔又顿住了。门声呀然。“含月?”米汝成急声道,“你来得正好!” “老爷!”是庞旺的声音。米汝成回头:“怎么是你?柳姑娘呢?”庞旺:“柳姑 娘去皮货行为老爷买护腰的皮子了。”米汝成:“我要护腰的皮子干……”猛地意 识到什么,脸色黄了,忙收住口,转过话头,“庞旺,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庞旺: “不知道。不过,柳姑娘出门时让我留一句话给老爷。”米汝成神色一振:“快说!”   庞旺:“柳姑娘让我务必告诉老爷,在给皇上递呈的折子上,有四个字不可写。”   米汝成:“哪四个字不可写?”   庞旺:“火龙烧仓!”   “火龙烧仓?”米汝成惊,低头往奏稿上看去,在那已落墨的字行里,赫然有 着“火龙烧仓”四个字!   他抬起脸,鼻尖上沁出细汗:“柳姑娘没说为什么不能写这四个字么?”   庞旺:“她说,要是老爷这么问,就让我告诉您,这四个字其实不是字。”   米汝成骇:“不是字?”   庞旺:“不是字,是刀。”   “是刀?”米汝成已是面无人色,“这么说,我要是把这四个字写进奏章,就 等于往自己的脖子上架了一把刀?”   庞旺:“柳姑娘又说了,这把刀,不是架在老爷您一个人的脖子上,而是架在 米家老小的脖子上。”   米汝成手里的笔落地。庞旺弯下腰,为老爷拾起笔,沾上墨,双手递给老爷: “柳姑娘还有句话留着。”米汝成的双眼泛着白光:“什么话?”   庞旺:“她说,要是老爷手里的笔落地了,一定要我帮着替老爷捡起来。”   “她、她……”米汝成一把推开庞旺的手,涨红了脸,“这么说,她什么都替 老夫算计好了!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替老夫把折子也写了!”   庞旺从怀里掏出一个纸折,双手递上:“柳姑娘已经替老爷把折子的稿本写成 了!请老爷过目!”   米汝成真正是惊呆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她还有什么要替老夫做的?庞旺, 你都说出来!”   庞旺:“没有了。”米汝成一把夺过庞旺手中的纸折,嘿嘿嘿地惨笑起来: “可她柳含月还是没有想到,事已至此,老夫我已是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了! 老夫今日就听自己一回,将这把‘刀’先给自己架脖子上!--庞旺,来,卷袖研 墨!”   奏稿重新展开,啪的一声重重地压上了镇纸。   米汝成扔去柳含月的奏稿,在自己的奏稿上奋笔疾书。   米汝成的画外音:“……火龙烧仓皆为巡仓兵卒所见!……空中之龙,夭矫而 行,头角鳞雷,分明毕见……”   巨大的砚池里磨着大墨,嘶嘶地急响。   23.养心殿。日。   巨大的砚池中磨着一柱龙墨,墨色赤红。一支朱笔在米汝成的奏章上批写着。 乾隆的画外音:“……好一条抬头之龙!不行耕云播雨之善,反行喷火吐焰之恶, 烧我国仓,毁我国粮,龙德安在?米汝成身负护守仓场重职,遇此龙而不擒,见行 恶而徇纵,官德何存?既然为官无德,留官且有何用!……”   疾走的朱笔中,出现这样的画面--   跪伏殿中的米汝成受乾隆严词呵斥,被摘下顶戴花翎。   刑部大狱的牢门打开,身荷重枷的米汝成披着一头白发,踉跄跌人。高高的狱 墙下,米汝成双拳打着石墙,跌足浩叹:“那四个字,果然不是宇,是刀啊!-- 老夫悔之晚矣!”   24.米府曲廊间。夜。   庞旺撩着袍角,脸色煞白,踩着满廊枯叶急步走来。   米汝成书房的窗口,亮着一豆乱晃的灯光。   25.米汝成书房。   庞旺推门进来,将门关住,急回身:“说吧!有什么办法救老爷!”灯下,一 身素衣的柳含月垂着脸,眼中噙着泪水,轻轻摇了摇头。庞旺眼里闪着火色:“我 庞旺从未见过你柳姑娘摇头!这么说,连你也没办法了?”柳含月从地上捡起那张 被老爷扔掉的奏稿:“告诉我,老爷看过它么?”庞旺:“没有。”   柳含月长长叹出一声:“怪我太过自信了。我本该想到,在老爷眼里,我柳含 月毕竟是他的奴婢。”   庞旺:“老爷入狱,真的是因为写了那四个字?”   柳含月:“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若是老爷能听我的,如实禀奏起火可疑 之处,拟定协理刑部查明火因之法,决不以虚传的‘火龙烧仓’来推倭其咎,或许 还能获得皇上的宽恕,不至于这么早就入了牢房。唉,现在什么都已晚了!”   庞旺:“老爷听了你这么多回,可偏偏这一回没听你的就出事了。这,或许也 是天意。”   柳含月神伤地又摇了摇头:“看来,真的是天意不可违,我与老爷的缘分,到 此也就为止了。……庞旺,我想去牢里再见见老爷,你为我备下些打点的银子,好 么?”   庞旺:“是去牢里给老爷送上护腰的皮子?”   柳含月抬起泪眼:“老爷把我从书院中买回,待我如女儿,此份恩德,含月我 难报万一。我本想以自己在书院中所学之理,为老爷宦海过舟之时相助一桨。可是, 如今一切都已化为泡影,……我能替老爷做的最后一件事,恐怕就是……送上一块 皮子了。”   两行清泪在柳含月的脸上滑落。咚的一声,庞旺在柳含月面前跪下了。柳含月 惊:“庞管家,你这是为何?”   庞旺泪流满面:“我庞旺平生第一次下跪!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救老爷的! 我求你了,再救老爷一回吧!”   柳含月摇头:“老爷出了这个宅门,我就无法救他了!”   庞旺嘶声:“不!有办法!你有办法的!你一定有办法!!”   柳含月的脸在颤动的烛光下白得像瓷。   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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