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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集   1.苗府大门外。夜。   一列清兵冲入苗府大门。门外路边,刘统勋坐在自己的马车内。他身旁,坐着 面色沉重的米汝成。米汝成不胜感叹:“真没想到啊,这案子,会了结得这么快。” 刘统勋铁着脸,没说话。   米汝成:“老夫记得延清老弟说过,乾隆朝的头一场大风波,会起始在皇家粮 仓。”   刘统勋:“我也记得,沧翁说过,乾隆朝第一颗要掉的脑袋,也起始在皇家粮 仓。”   米汝成苦笑一声:“你我,都不幸而言中了。”   刘统勋的脸上也浮起一丝难言的苦笑:“往后的事,真有点不敢去想。”   苗府门内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两人朝大门内望去。戴着铁镣的苗宗舒被戈什哈 押了出来。镣声镪镪。苗宗舒拖着重镣走了出来。他抬起脸,看见了坐在马车里的 刘统勋和米汝成。他脸上露出一丝绝望的苦笑。   他的眼睛落在身边的上马石上,光滑的上马石映着火把的光亮。   苗宗舒抬起脸,大声对着马车喊道:“二位大人!苗某人本不想再给二位添事 了!可既然死到临头,苗某人有一句话还想请教!”   刘统勋:“苗大人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好!痛快!”苗宗舒笑起来,用靴子踏了踏上马石,脚脖子上一阵镣响, “你们说,这块上马石,是块好石头,还是块孬石头?”   刘统勋:“上马石当然是好石头!”   苗宗舒问米汝成:“米大人,你说呢?”   米汝成:“是块好石头!”   苗宗舒大声一笑:“不!它在苗某眼里,过去是块好石头,现在不是好石头了!”   刘统勋:“此话怎说?”   苗宗舒吹去鼻前挂着的汗水,大声道:“这块上马石,让苗某踩着它,上马下 马了几十年!是它,跟着我苗某,抖擞了做官的威风,显赫了做官的荣耀!可是, 今日苗某无官可做了,无马可骑了,它却蹲在这门边上,再不会为苗某在登上囚车 的时候托上一脚了!它,不是玩意儿了!……苗某落到今日这步田地,要怪,就得 怪这块石头!是这块石头害了我!……要是没有这块石头让苗某天天踩着,苗某会 有今日之灾么?不会!苗某本是一介穷寒书生,本不该出仕为官!可就是这么块石 头,让苗某尝到了做官的好处,让苗某做官做得不知如何自个儿上马,不知如何自 个儿下马了!苗某的官,其实都是这块石头在做着了!!……苗某敢说,这块石头, 不是好石头!要是天下没有这块上马石,天下百官就明白该如何做官了!这块石头, 把做官的都害了!今日,苗某就替天下做官的人,报答它吧!”   说罢,他头一沉,向着上马石一头撞去--血浆四溅!上马石淋得通红!   米汝成大吃一惊,失声:“刘大人,他是疯了!”   刘统勋却并没有惊愕,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皱紧了短眉道:“不,苗大人 没疯。他在上马石面前,说了实话。……我和你,未必有他这般的……勇气……”   上马石血水流淌……   2.米府后院池亭。夜。   琴声响在嘈嘈的虫鸣中。柳含月心绪不宁,弦颤声咽。她低唱道:   山之高,月之小,   月之小,何皎皎,   我有所思在远道……   碎然飞来的灰哥儿扑入亭来,冷不防在琴上落下,弦声断了。   柳含月见是灰哥儿,笑了,双手将灰哥儿从琴腹上捧起,笑道:“灰哥儿,你 又踩我的琴了!--我瞧瞧,捎着米少爷的什么信儿了?” mpanel(1);   灰哥儿的叫声有些凄凉。脚杆儿上没见到鸽信,却扎着一截白线。   柳含月解下白线,心里突然一紧,回头叹道:“庞管家!庞管家!”没有应答。 她抱着灰哥儿,奔下池亭,朝前院跑去。   3.回廊。   廊间一地乱晃的树影,廊角的风铃在雨中丁丁当当地空响。   柳含月疾步跑来。   “柳姑娘!”黑暗中冷不防响起庞旺的声音。   “是你在叫我么?’含月回头,吃惊地发现庞管家就站在廊柱的阴影里!她怀 里的灰哥儿也受了惊,扑棱棱飞起。   4.米府客厅。   庞旺看着手中的白线儿。柳含月:“这是灰哥儿从江南带来的!你说,这截白 线儿,不会是捎着不吉祥的信儿吧?”   庞旺:“柳姑娘是说,咱们老爷又有不吉祥的事给缠上了?”   柳含月:“要不,灰哥儿怎么会捎来一截白线呢?”   庞旺:“柳姑娘虽然聪明,可此事却是多虑了。如今虽说朝中多事,可掉脑袋 的不是咱老爷,而是苗大人!老爷经历了这么一场大事儿,身子骨可扎实多了!老 爷腰间挂着的仓场大钥匙,照旧丁当响,哪来的不吉祥!”   柳含月:“我问的是江南宅子里的事!”   庞旺沉默,看着柳含月。柳含月:“这截白线,是在给老爷报信?”   庞旺又露出他那深不可测的笑容,点了下头。柳含月:“这么说,你是知道白 线的意思?告诉我,是不是少爷出事了?”   庞旺:“你与米家少爷连面都没见过,他出了什么事,与你何干?”   柳含月:“眼下正是老爷浮沉之际,最忌的就是家有不幸!”   庞旺:“既然你替老爷处处都得想周全了,好吧,我也不瞒你,这截白线儿, 是米家老宅的仆人牛大灶捎来的,意思是给老爷报急信,少爷从阁楼上跑了!”   柳含月一惊:“少爷跑了?”   庞旺:“你打算把白线儿交给老爷吗?”   柳含月:“你说呢?”   庞旺:“老爷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米河少爷能像他一样出仕为官。要是 老爷知道儿子从书楼里跑了,就是不活活气死,也得大病一场。再说,眼下苗宗舒 的案子刚完,仓场总督的官印还得有人接,老爷要是在此时赶回浙江老家去找儿子, 怕是会……”   柳含月:“不必说了,保全老爷,也就是保全了少爷。眼下,家中就是有天大 的事,也不能让老爷分心。”   庞旺一笑:“老爷身边有你这样的婢女,真是三世修来!”   他看了柳含月一眼,走出客厅。柳含月关上门,从书柜里匆匆取出一函书,将 白线夹了进去。书啪的一声合上。   5・门外。   庞旺并没有走开,站在窗户下,一动不动地看着纸窗上柳含月的剪影。他对着 俏丽无比的剪影伸过脸去,用自己的嘴唇在剪影的脸上碰了一下。他满足地笑了, 收回身,刚一回头,不由吃了一惊--   回廊的月门前,米汝成在默默地看着他……   6.乾清宫外坪场。日。   日头底下,等着觐见的六部九卿主事和在京二品大臣在坪场上散站着,小声地 议论着苗宗舒的案子。漕运总督潘世贵一脸兔死狐悲:“真没想到,苗宗舒会撞死 在上马石上。唉,哪儿不好死,偏要往那上马石上撞!”   大臣甲深有同感:“潘大人,苗宗舒可是你的姻亲,听说,他的丧事还是你替 他办了的?”潘世贵脸色焦黄:“虽说苗宗舒罪该万死,可人死为大,做活人的, 说什么也不能亏了死人。我给苗大人置办的那口棺材,可比刘统勋带在身边那口厚 上一寸!”   有人会意地笑起来。大臣乙低声问潘世贵:“漕台大人,苗大人空出的缺,真 的要让米汝成给替上了?”   潘世贵故意提起声:“替上了好啊!灯笼作枕头,还怕托不起这颗脑袋!”   大臣甲:“真不知姓米的在背后玩了哪些手脚,才得了个双份红利!”   大臣乙:“这还不好说?孟良打焦赞,害的是自家人!”   又有人笑起来,笑声突然收住。一旁,脸色难看的田文镜拄着拐杖,狠狠地在 盯视着他们,脸上写着“恨铁不成钢”的深深的失望。   7.米汝成书房。日。   午间,米汝成在靠榻上沉沉睡着,柳含月在一旁打着扇子。米汝成突然惊醒, 坐了起来。   柳含月:“老爷又做噩梦了?”   米汝成额上淌着虚汗:“不是噩梦,是好梦!好梦!--老夫梦见圣旨到了!” 柳含月取出帕子拭着米汝成额上的汗珠:“皇上怎么说?”米汝成:“皇上说: ‘今着米汝成耀升仓场总督,替朕实心办理京通二仓要务,卿当勉之!’”柳含月: “既然是这么好的事,老爷为何还要头冒虚汗?”   米汝成愕然:“老夫我……头冒虚汗了?”   柳含月:“老爷,莫要再瞒我了。你现在最怕的事,就是圣上颁旨,让你接替 仓场总督之职。”   米汝成发怔:“人人都盼着高升,可我……却是怕着高升,这……这怎么会呢?”   柳含月:“你刚才没有梦见圣旨,而是梦见了一个人。”   米汝成:“谁?”   柳含月:“你自己。”   米汝成:“我自己?”柳含月:“是的,梦见了你自己。老爷在梦里看到自己 身披铁索,一头撞死在上马石上。”   米汝成的脸色在灯下黄得像蜡,叹了声:“你连老夫的梦也一目了然,这世上, 还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你?说实在话,苗宗舒一死,老夫我,就天天梦见自己成了苗 宗舒。”   柳含月:“你本可以不梦见他的。”米汝成神情为之一震:“莫非你连赶走噩 梦的办法也有?”柳含月:“只要老爷不再去想接圣旨的事,就不会再梦见苗宗舒 了。”米汝成:“你是说,要我不要再想着接任仓场总督?”   柳含月:“有一个字,不知老爷愿不愿听?”   米汝成:“哪一个字?”   柳含月:“避。”   米汝成:“避?你要老夫避什么?”   柳含月:“避乱舟过桥之祸!”   米汝成惊声:“乱舟过桥之祸?……你是说,老夫若是不避,又有覆舟之虑?”   柳含月:“不瞒老爷,我昨晚上也做了个梦。”   米汝成急问:“梦见了什么?”   柳含月眼中闪现起几分惊悸:“梦见了火。”   “火?”米汝成怔愕。   8.杭州卢宅。日。   那三件官器摆在正堂高悬的刑枷之下。   卢焯与米河对坐着。米河:“卢大人请我来,是不是想让我把这三件东西,再 次送往京城让皇上过目?”   卢焯:“我请你来,是想给你看另一件东西!”   他从桌上取过刘统勋的那只秤砣,递给米河。米河接过,眼皮一跳:“又是一 只秤砣?”   卢焯:“这是我在离京之时,刑部侍郎刘统勋大人交给我的,他托我查清这只 秤砣的来历。”   米河取过那只从孙敬山处盗来的秤砣,两砣相比,竟然一模一样,连铸字也是 同出一模。米河抬起眼:“这么说,卢大人已经知道,这两只秤砣,是孙敬山所铸?” 卢焯点了点头。   米河:“刘统勋大人的这只秤砣,又是从何得来呢?”   卢焯:“我已接刘大人的快信,他告诉我,这只秤砣,是一位外号叫‘宋大秤’ 的原钱塘县令在临死前握在手中,要带往冥间去的!”   米河惊声:“这位原钱塘县令是要带着它去告阴状?”   卢焯又点了点头。   米河:“如此说来,这位县令早就知道秤砣之弊了?”   卢焯:“可惜的是,他在京里被人当成了疯子!”   米河脸变色:“他也被当成了疯子?卢大人!莫非当初他送秤砣进京,是为了 把这秤砣让皇上亲眼看一看?”   “正是这个意思!”   “皇上看到了么?”   “若是看到了,他还会被当成疯子么?”   “皇上为什么没能看到?”   “那是因为有人不想让皇上看到!”   米河沉默了,放下手中的秤砣,站了起来,踱向门口,推开了门。许久,米河 对着门外自语道:“我眼前,有个人影……这人影,就是宋大秤!……可是,细看 之下,他又不是宋大秤,而是我米河自己!宋大秤就是米河,米河就是宋大秤!…… 他和我,想的事、办的事,都一样,要把世间的不公,告诉皇上……可是,他和我 也一样,都被人当成是……疯子!”   卢焯走到米河身边:“米公子,看来,你是明白我的苦心了!如果我卢焯轻易 让你带着这三件东西进京去,你的结局,难说会不会与宋大秤一样!”   米河:“听卢大人这么说,我米河,无所作为了?”   卢焯:“至少你现在无所作为!因为,你连宋大秤也不如!你身无半品之官, 自然也就……无半言之重了!”   米河失神地向门外走去。卢焯:“米公子,你要去哪?”   米河:“找你女儿!”   “找蝉儿?”卢焯一怔,“你找她干什么?”   米河:“我想问问蝉儿,做一个瞎子,胆子是不是……就大了?”   卢焯的声音微颤起来:“你的胆……还不够大么?”   米河:“不够大!你刚才的话,让我……淌冷汗了!”猛地回身,大声道, “卢大人!你看我脸!”米河的脸上满是冷汗!   9.米河宿房里。夜。   米河跪在桌前,面前是一方镜子。镜子里的脸充满了绝望与希冀交织的痛苦。 一只手抬了起来。手里捏着一根长针。针尖对准了眼珠。米河捏针的手颤起来。他 的眼珠浮着一层泪光。   “卢蝉儿!”他问着身后那落地的人影,“如果我和你一样,什么也看不见, 也就什么也不用怕了,是么?”   无人回答。那地上的人影是他自己的身影。   米河:“怎么不回答我?”   “我的眼睛不是自己刺瞎的!”身后响起蝉儿冷冷的声音,“自己刺瞎自己眼 睛的人,他纵然手中有剑,那剑也是死剑!”   米河的手慢慢垂下,站了起来。   “蝉儿?”米河没有回身,“你真的在我身后?”   蝉儿:“米公子何不回过头来!”   米河回过身子,愣了--站在身后的是卢焯、蝉儿和小梳子!他手中的长针落 地。长针落地的姿势缓慢而又明亮……   10.米镇临河长廊街。日。   天色阴沉,河风凛冽。街面上挤满了百姓,怒目看着辚辚驶来的一辆囚车。囚 车上一口大笼,被重链锁在笼里的,不是人,而是那三件收粮的官器!   百姓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轰动了!一块块石块向着囚笼扔来。石块落在官 斗中发出咚咚的响声。官斗里的石块越堆越高!百姓们不顾押车兵丁的阻拦,追砸 不止。王虎林和佃户彭金水也挤在人丛中。王虎林突然发现了什么,喊起来:“卢 大人来了!卢大人来了!”   百姓们闻声纷纷驻足,向着身后让开了一条路。卢焯穿着一身青色素衣,脸色 凝霜,独自沉步走来。他身后,紧紧跟一辆罩篷马车。   彭金水急忙拖着儿子肉肉挤了过来,含着泪花大声喊:“乡亲们!卢大人为钱 塘百姓除了大害!卢大人是救命大恩人!是青天大老爷!”百姓们向着卢焯齐声高 喊:“青天大老爷!救命大恩人!”   在一顶高高的石桥前,卢焯停住了。他的目光停留在肉肉瘦弱的脸上,俯下身, 问:“孩子,多大了?”   肉肉:“十岁了。”   卢焯:“把手递给我。”   肉肉把一只手臂抬了起来。卢焯托着孩子的一条胳膊,轻轻持起破衣袖,顿时, 他的眼皮一跳!托在手中的是一条细如柴杆的手臂!   卢焯颤着手,抚着孩子的细臂,痛心地摇了摇头,抬起泪眼,对着百姓们硬声 道:“浙江物产如此丰饶富庶,浙江百姓如此吃苦耐劳,可这条托在我手中的孩子 手臂,却是如此骨瘦如柴!--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肉肉。”男孩回答。   “肉肉?’卢焯涌出泪来,“孩子,你可知你身上有肉么?”   肉肉:“有肉。”   卢焯摇头:“不,你身上没有肉啊!告诉老伯,你吃过饱饭么?”   肉肉想着,点点头:“吃过!我亲爹,我亲娘,把饭省给我吃,我就吃饱了!”   卢焯:“那你亲爹,你亲娘,不就没吃饱么?”   肉肉:“我亲爹亲娘说,他们吃草,就不饿了。”   卢焯的嘴唇剧颤起来,泪水滚滚,突然仰天长喊一声:“天下父母官啊!你们 可曾听到这个叫肉肉的孩子是怎么说的么?--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啊!!”   受感动的百姓们饮泣起来。卢焯直起了腰,四下望着这满街的人群,颤着嗓子 对身后车边的两名官员道:“送上来!”   那两名衙门官员掀起车篷,将一件用黄绫覆盖着的东西从篷内取出,扛了起来。 黄绫揭去,露出的是那副刑枷!   百姓们吃惊了,安静下来。卢焯用力一撩袍角,当街跪倒。百姓再次震动了, 街上一片死寂。   卢焯脑门上青筋拱动,对着满街百姓大声道:“我卢焯,乃浙江巡抚!然,身 为朝廷的封疆大臣、百姓的父母官,我卢焯却未能洞察百姓之疾苦,未能救助百姓 于水火!我,深知有罪!--上枷!”   卢焯将头一沉。那两名官员打开枷板,啪的一声,将卢焯戴上了枷。   百姓大惊!   卢焯直起腰,抱着双拳对着百姓们左右拱了拱,颤声道:“卢焯向钱塘百姓负 枷请罪了!!”他深深伏下腰去。   “卢大人!”彭金水拨开人丛,发出一声悲哭,拖着儿子肉肉走到卢焯身边, 也跪了下去,说,“卢大人啊!你是青天大老爷啊!你起来吧!起来吧!”   肉肉细弱的嗓子也在哭着:“卢大人,你起来吧!”   卢焯一把搂住肉肉,淌着泪道:“孩子啊,起来吧,起来吧,该跪的,是我这 个父亲官啊!”   肉肉哭着摇动卢焯的枷板,喊:“老伯,你起来,你起来啊!肉肉不吃饭,肉 肉不要吃饭!肉肉不怕饿,肉肉不怕饿啊……”   卢焯泪如泉涌!王虎林抹着泪,对左右人丛说:“我们陪卢大人跪一会吧!” 对着卢焯跪下了。   百姓们默默地跪倒,街上响起一片哭声。   卢焯再次沉下身去,枷板触地,痛泣不已:“我卢焯,对不起浙江的父老啊! 对不起浙江的孩子啊!”   街面哭声弥空!   11.街旁的一座酒楼上。日。   扶栏边,站着米河。米河默默地俯望着街上正在发生的一切,脸上却挂着一丝 感激的笑容。   站在他身边的小梳子早已是泪流满面,看了眼米河,不满地低声道:“米少爷, 这满街都在哭着,只有你在笑!”   米河:“我在谢一个人。”   小梳子:“谢谁?”   米河:“谢卢大人!”   小梳子:“为什么要谢卢大人?”   米河:“你没看出,卢大人在教我怎么做官么?”   12.乾清宫外。日。   寒风中,一地跪伏着的花翎顶戴。   乾隆的声音令人心颤:“朕说的钱塘县那三件十恶不赦的收粮器具,此时就搁 在朕的脚下,搁在乾清宫的殿门之外,搁在你们这些在京四品以上官员的面前!你 们都看到了,朕给这三件器具蒙上了一块黑布。朕这样做,是因为朕不敢看它!是 因为大清国的列祖列宗不敢看它!是因为头顶上的大好日头,也不敢看它!”   殿廊上,覆物的黑布高隆着。   乾隆年轻的脸上布满了悲愤:“可不看行么?朕可以不看,你们这些文武百官 可以不看,可天下的百姓却是早已看到了,而且看清了在这几件器具上刻着的一个 大大的字!这个字,就是‘官’字!”   乾隆猛地一挥手,黑布被扯去,发出哗啦一声响。   深伏着的众官们抬起脸来,吃惊地看着从大黑布下露出的三件器具,满坪响起 一片啼嘘声。乾隆从斗里拾起一块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朕听说, 这三件罪大恶极的官器解押进京的时候,钱塘县的百姓,都向它扔了石头。这官斗, 是木头做的,它不会知道击石之痛。可是,朕的身上,却是痛着了!而且痛不堪言 啊!”   跪着的百官们眼里浮起泪光。   乾隆把手中的石块轻轻放回斗内,继续说下去:“朕看见了,在这官科里,足 足积了半斗石头。--朕现在想让你们办一件事!你们都站起来,列队到斗前来看 一看,然后每人带上一块石头回去,回到各自的府上,将这块石头放进你们的官帽 瓶里!每天早晨,你们从瓶口上取官帽戴的时候,顺便也看一眼那石头,想一想, 这石头,既然会扔向量米的官斗,难道就不会扔向托官帽的帽瓶么?”   百官齐声:“皇上教诲,臣等永志不忘!”   乾隆沉声:“开始吧!”   百官爬起,列队走向殿廊,每人从斗里取一块石头,如捧供璧般地双手捧着, 诚惶诚恐地依次退下。   老态龙钟的张廷玉拾起了石头;脸色如铁的刘统勋拾起了石头;硬着牙帮的田 文镜拾起了石头;嘴如弯弓的米汝成拾起了石头;孙嘉淦、高斌、顾琼……拾起了 石头。   乾隆望着次第在身边捧石走过的臣子们,内心响着忧心忡忡的声音:“……你 们,真的就明白了朕的意思了?不会这么容易吧?……你们若是真的明白了,就替 朕想出个如何纠改这收粮官器的好法子来。因为,粮还是要收的!官员的俸粮、官 兵的军粮、京师的民粮,还有年年必不可少的赈恤粮,都得靠官员去收啊!粮,不 能不收上来……”   乾隆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灰黑的眼晕……   13.上书房。夜。   乾隆心烦意躁地翻阅着一大堆奏折,张廷玉恭立在一旁。   乾隆皱眉:“怎么没见到一份纠改收粮器具的折子?旧器既废,新器不立,今 年开征粮食的时候,天下岂不乱套?”   张廷玉:“顾琮大人递了一折。”   乾隆欣喜:“就是那位在称验黄河水的时候,被朕送出殿门的顾琮?”   张廷玉:“正是他。”   乾隆:“他怎么说的?”   张廷玉:“顾大人建议收粮之时,朝廷可命兵部派出健壮兵勇,刀枪齐备,以 监督收粮之官员!”   “他是说,让朕动兵?”乾隆的眉头又皱上了,“按国家所制之法征收粮食, 岂能与敌国交战一般,须得兵临城下或者大兵压境不可?”   张廷玉:“臣以为,顾大人此说确有不妥……”   “不是不妥!”乾隆生了气,“是荒谬!种粮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他们所 纳之粮,是为着帮朕养国养民!收粮的官员,都是朕的臣子,他们所收之粮,是为 了保朕的江山社稷!朕怎么能拿着刀枪逼视他们呢?--再发一道明诏,朕就不信 大清国就出不了一位有见识的人!”   14.冷池枯树的卢宅后院。日。   两双靴子沿着长满碎草的石径走来。“米公子,”卢焯道,“皇上明发的谕旨, 看到了?”米河:“看到了,多谢卢大人破格赐阅。从圣旨上可以看出,皇上等着 有人纠改那些征粮的官器,等得有些心急了。”   卢焯:“皇上抽查了十多个府县的收粮秤斗,发现都有类似钱塘县的这种恶弊, 已下令全国一律停止使用原有秤斜等器,一俟新秤新斗的形制定下后,再立即按规 制作。看来,咱们只是做了件除旧的事情而已啊!”   米河一笑:“卢大人的弦外之音是,既已除旧,须得布新?”   “我的心事,瞒不过你。’卢焯笑道,“可你的心事,也瞒不过我。小梳子说, 昨晚上,你一整夜坐在这后院的棋亭里。自己与自己下了一局冷棋?”   两人走进亭子。石桌上,棋子零乱。   米河笑着:“其实,这整整一夜,我只走出了三步棋。”   “是么?说来听听!”   两人在石鼓凳上坐下。米河理着石桌上的棋子:“我这三步棋,可是步步都应 了个戏名。”   卢焯:“那就更值得一听了。”   米河笑道:“卢大人真愿听?”   卢焯:“愿听!”   米河:“这第一步棋,叫做‘卧薪尝胆’!”   卢焯摇头:“不明白。”   米河:“这第二步棋,叫做‘铁打江山’!”   卢焯又摇头:“也不明白。”   米河:“这第三步嘛,叫做‘赤脚大仙’!”   卢焯哈哈大笑起来,点着米河:“你真以为我不明白么?好哇!你这三本戏, 可谓本本精彩!”   米河欣喜:“这么说,卢大人已经明白了?”   卢焯面容突然凝重起来,目光闪着:“你是在告诉我,该如何纠改那三件可恶 的收粮官器!”   米河:“请细说!”   卢焯:“其一,改造官秤。在秤杆上一石之处,戳凿一孔,将砣绳贯定其中, 不可移动!如此一来,想在官秤上以多称少,便也枉然!观其形制,那悬砣岂不就 如一枚悬胆?那缴粮卖粮之百姓,自可身卧‘薪席’、眼观‘悬胆’,心静如水, 不必再惶惶然了!此种凿孔定我之法,就叫做‘卧薪尝胆’!”   米河微笑。卢焯:“其二,重新打造收粮官斗!旧斗是木头打造,而新斗,打 造用的该是铸铁!将铁斗替代木斗,可绝任意改形、任意收放尺寸之弊端!这,名 曰‘铁打江山’!”   米河的笑容明亮至极。卢焯:“其三,凡是下乡征粮的役吏,一律不得穿官靴, 必须光着脚,若是心黑要踢斗淋尖,那脚趾就是踢断了,也撼不了斗中之粮!此举, ‘赤脚大仙’是也!”   米河:“稍补一句:靴子可以不穿,袜子却是可以穿的!”   两人大笑。米河已把残棋归位,笑道:“想必卢大人给皇上的奏章上,可以写 上这三棋的走法了!不,是三出戏名!”   卢焯激动不已:“连台好戏啊!皇上看了,定会高兴!”   米河往棋盘上一让:“卢大人,执红先走!”   “好!”卢焯一撸衣袖,取过一枚红棋,在石桌的刻盘上啪的一声,朝着蓝棋 的“将”子头顶上重重地拍了下去。   他拍下的是一枚“帅”于!米河一怔,旋即笑了:“卢大人一步取胜!此种战 法,实乃造棋以来从未见过!”   卢焯也笑:“此局一步夺营,可人青史否?”   15.养心殿西暖阁。夜。   乾隆在红纱灯下批阅奏折,读到兴奋处,突然笑起来:“好戏!好戏!”张六 德恭立在上旁:“主子想看戏,奴才就得让人送上戏谱。”   乾隆:“朕这会儿不就是在看戏谱么?真没想到,浙江巡抚卢焯,还是个懂戏 的行家!--传张廷玉,朕要将此三折好戏的戏本子明发全国!”   16.北京刘统勋宅内书房。夜。   哗的一声,刘统勋展开手中的信笺,凑近灯光。   卢焯的画外音:“刘大人!孙敬山往京城秘送巨银之事,已经查明,自雍正三 年起,孙某送京之银计十八万七千五百四十两!收银者有二人,一为已死的苗宗舒, 一为在职之漕运总督活世贵!二人收银详额如次……”   刘统勋怒气升脸,扔下信,背着手在屋里走了几步,又坐下,拾起信来。卢焯 的画外音:“……此案告破,头功者实乃米汝成之公子米河!其立功详情,我已另 纸细陈。此信提及此事,意在遵循大清选贤之法,保题白衣秀才米河以六品顶戴荣 身,备召听用!延清兄若觉此举未有不妥,请代为将另寄的切实考语向吏部赴报!   刘统勋抬起眼,自语:“米大人之子米河?”   17・杭州卢宅。夜。   仆役领着卢焯急步走来。卢焯推开米河住的厢房门,唤:“米公子!米公子!” 房里空无一人。一男仆大喘着赶来:“老爷!老爷!卢小姐和小梳子也都不见了!”   卢焯沉着脸:“这么说,又跑了!”   18・运河上。夜。   月光泛滥的河面响着女子清脆的笑声。一条小船在河中摇摆着,船上坐着卢蝉 儿和小梳子。两人笑着,左右摇晃着船舷,泼弄出一片水花。小梳子突然想起什么, 回头看去,见米河一人坐在船尾,抱着膝头在望着河水发呆,便喊道:“米少爷! 你在看什么哪?”   米河:“我在看水里的影子。”   小梳子爬到米河身边,抱住他的后背,呢声道:“米少爷,我知道你不是在看 影子,是在看鱼儿。”   米河:“你说对了,我在着鱼儿。小梳子,你说,这河里的鱼儿这么游着,知 道自己要游到哪里去么?”   小梳子:“你问问鱼儿就知道了。”   米河:“可鱼儿不会说话。”   小梳子:“不会说话的鱼儿,就不会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米河:“可我会说话,怎么也不知道要去哪呢?”   小梳子叫起来:“呀!米少爷,你带着我和蝉儿小姐逃出来,连去哪儿都不知 道?”米河:“不知道。”小梳子回身,对着蝉儿大声道:“蝉儿小姐!我们上当 了!”蝉儿笑着回道:“是么?如果你觉得上当了,你就跳下河去,游回米镇去吧!”   “你!”小梳子跳起来,船大晃,“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游水!你想淹死我,好 让你一个人跟着米少爷啊?我偏不跳!”   船里进了水,三人发出惊叫。   19.北京米汝成宅。夜。   长廊间,柳含月匆匆走来。管家庞旺像幽灵似的闪出来,含月吓了一跳。“庞 管家,”含月一脸急色,“老爷去了仓场,已是两天未归,可有消息送来?”庞旺: “柳姑娘担心的是什么?”柳含月:“我担心老爷会出事。”庞旺细小的眼睛一眯 缝:“柳姑娘不是会神算么?老爷出不出事,你会不知道?”柳含月皱眉,“如今 正是封仓验库的紧要时候,你不替老爷着想,却用这等不阴不阳的话来抢白我,你 对得起老爷么?”   庞旺的脸上又露出莫测高深的笑容:“说得好!老爷要是听得这番话,又该说, 他买了个天下第一懂事儿的好女子!”   他把“买”字吐得格外重。含月对着心池难测的管家露出一个冷笑:“庞管家, 按你的学问,你本该为人之主的,可按你的品性,你实在是个弓腰曲背的奴才!”   庞旺:“说得好!这不,咱俩结上伴儿了!”   含月正色:“庞旺!老爷一有消息,你马上告诉我!”   说罢,她朝自己的住屋走去。   庞旺望着柳含月婀娜的背影,眼里闪着强抑的欲火。   20.柳含月屋内。夜。   啪的一声,火石打响。进屋来的柳含月将桌上的蜡烛点亮。她抬起脸,猛地吓 了一跳--桌上,站着灰哥儿!灰哥儿的脚杆子上,拖着一条长长的黑线!   21・京通大仓。夜。   大风中,挂在仓廒屋檐下的灯笼晃荡着。巨大的灯笼火光摇曳。仓房内,一片 劈劈啪啪的算盘声。长长的条桌,长长一溜算盘,一双双手在算盘子上飞快地拨动……   大风刮着灯笼……   22・仓场。夜。   一长排高挑着的灯笼前,米汝成陪随着户部和刑部的官员在盘验库粮。一书办 捧着册子急步过来,低声:“米大人!此间五十九仓已经盘清底粮,缺额……” “别说了!”脸色铁青的米汝成打断书办的话,“所缺之额,如实写明,立即会知 户部、都察院和刑部官员!不得迟缓!”书办:“是!”“等等!”米汝成抬起浮 肿的眼皮,“这些天来,总共盘出缺粮多少?”书办:“二十九万石!”米汝成骇: “有这么多?”转而冷冷一哼,“一品大臣每年的支俸才九十石,这不知去向的二 十九万石,够一位此等品级的大臣吃上三千二百年多了!”书办:“通州的中、西 两仓二百五十廒还封着,未曾开验,若是开仓盘底,怕是……”   “怕是什么?”米汝成眼睛闪着绿光。书办:“通州二仓专贮王公百官俸廒米 石,计有二百万石,多年未曾盘过底,一经盘验,怕是缺额还要大!”   “嘿嘿嘿嘿……”米汝成又发出一阵冷笑,“缺了好哇!结案之日,就是他苗 宗舒鞭尸之时!”   书办低声;“听说,通州漕粮码头查出大事儿来了!”   米汝成:“潜粮码头那儿,由刘统勋大人亲自在查,谁有事,谁也逃不了!- -听说查出了什么事?”   书办压低声:“潘世贵大人放粮的若干张手谕,被刘大人查获了!”   米汝成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真的查获了潘世贵的放粮手谕?”   书办:“此事可靠!据通州仓场衙门吏交待,潘大人放收的正供白粮,其实都 是从江南运来的陈年仓米!”   米汝成又打了个寒颤。书办看出什么:“其实,这些事都是苗宗舒与潘世贵瞒 着您干下的,上头要是追查下来,也不关您米大人的事。”   米汝成:“可我是吃皇上俸禄的仓场侍郎,我的腰间也挂着仓凛的大钥匙!”   书办:“这满朝上下,谁不知道米大人是屋内的一盏孤灯,从不借光于屋外!”   “莫说这些了,”米汝成极力不想让下属看出自己心里的担忧,回到原话头上 来,“--好哇!这潘世贵,把满京城的王公百官都玩了!这回,该陪着鞭尸的又 多了个潘某人!”   他咬牙切齿的脸相显得格外老皱而又恍惚。   23.柳含月房里。夜。   灰哥儿带来的那根黑线在柳含月手中。她不安地看着。她想起什么,找出一本 书,打开函套,书中夹着那根灰哥儿从江南老宅送来的白线。柳含月内心的声音: “此时正是老爷前程未卜之时,他儿子米河的事,不能让老爷分心。”她果断地将 一白一黑两根线都合在了书中。合书的声音像裂了一张瓦片似的惊心。   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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