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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朦朦1/461 又到了这可厌的日子,吃过了晚饭,我闷闷的坐在窗前的椅子里,望著窗外那绵绵密 密的细雨。屋檐下垂著的电线上,挂著一串水珠,晶莹而透明,像一条珍珠项炼。在那围 墙旁边的芭蕉树上,水滴正从那阔大的叶片上滚下来,一滴又一滴,单调而持续的滚落在 泥地上。围墙外面,一盏街灯在细雨里高高的站著,漠然的放射著它那昏黄的光线,那么 的孤高和骄傲,好像全世界上的事与它无关似的。本来嘛,世界上的事与它又有什么关系 呢?我叹了口气,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无论如何,我该去办自己的事了。 “依萍,你还没有去吗?” 妈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她刚刚洗过碗,手上的水还没有擦干,那条蓝色滚白边的围裙 也还系在她的腰上。 “我就要去了。”我无可奈何的说,在屋角里找寻我的雨伞。“到了‘那边’,不要 和他们起冲突才好,告诉你爸爸,房租不能再拖了,我们已经欠了两个月……” “我知道,不管用什么方法,我把钱要来就是了!”我说,仍然在找寻我的伞。“你 的伞在壁橱里。”妈说,从壁橱里拿出了我的伞,交给了我,又望了望天,低声的说:“ 早一点回来,如果拿到了钱,就坐三轮车回来吧!雨要下大了。” 我拿著伞,走下榻榻米,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穿上我那双晴雨两用的皮鞋。事实上, 我没有第二双皮鞋,这双皮鞋还是去年我高中毕业时,妈买给我的,到现在已整整穿了一 年半了,巷口那个修皮鞋的老头,不知道帮这双鞋打过多少次掌,缝过多少次线,每次我 提著它去找那老头时,他总会看了看,然后摇摇头说:“还是这双吗?快没有得修了。” 现在,这双鞋的鞋面和鞋底又绽开了线,下雨天一走起路来,泥水全跑了进去,每跨一步 就“咕叽”一声,但我是再也不好意思提了它去找那老头了。好在“那边”的房子是磨石 子地的,不需要脱鞋子,我也可以不必顾虑那双泥脚是否能见人了。妈把我送到大门口, 扶著门,站在雨地里,看著我走远。我走了几步,妈在后面叫: “依萍!”我回过头去,妈低低的说: “不要和他们发脾气哦!” 我点点头,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路,回过头去,妈还站在那儿,瘦瘦小小的身子显得那 么怯弱和孤独,街灯把她那苍白的脸染成了淡黄色。我对她挥了挥手,她转过身子,隐进 门里去了。我看著大门关好,才重新转过头,把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在冷风中微微瑟缩 了一下,握紧伞柄,向前面走去。 从家里到“那边”,路并不远,但也不太近,走起来差不多要半小时,因为这段路没 有公共汽车可通,所以我每次都是徒步走去。幸好每个月都只要去一次。当然,这是指顺 利的时候,如果不顺利,去的那天没拿到钱,那也可能要再去两三次。天气很冷,风吹到 脸上都和刀子一样锋利,这条和平东路虽然是柏油路面,但走了没有多远,泥水就都钻进 了鞋里,每踩一步,一股泥水就从鞋缝里跑出来,同时,另一股泥水又钻了进去。冷气从 脚心里一直传到心脏,彷佛整个的人都浸在冷水里一般。一辆汽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刚 巧路面有一个大坑,溅起了许多的泥点,在我跳开以前,所有的泥点,都已落在我那条特 意换上的,我最好的那条绿裙子上了。我用手拂了拂头发,雨下大了,伞上有一个小洞, 无论我怎样转动伞柄,雨水不是从洞中漏进我的脖子里,就是滴在我的面颊上。风卷起了 我的裙角,雨水逐渐浸湿了它,于是,它开始安静的贴在我的腿上,沿著我的小腿,把水 送进我的鞋子里。我咬了咬嘴唇,开始计算我该问那个被我称作“父亲”的人索取钱的数 目――八百块钱生活费,一千块钱房租,一共一千八百,干脆再问他多要几百,作为我们 母女冬衣的费用,看样子,我这双鞋子也无法再拖过这个雨季了。 转了一个弯,沿著新生南路走到信义路口,再转一个弯,我停在那两扇红漆大门前面 了。那门是新近油漆的,还带著一股油漆味道,门的两边各有一盏小灯,使门上挂著的“ 陆寓”的金色牌子更加醒目。我伸手揿了揿电铃,对那“陆寓”两个字狠狠的看了一眼, 陆寓!这是姓陆的人的家!这是陆振华的家!那么,我该是属于这门内的人呢?还是属于 这门外的人呢?门开了,开门的是下女阿兰,有两个露在嘴唇外面的金门牙,和一对凸出 的金鱼眼睛。她撑著把花阳伞,缩著头,显然对我这雨夜的“访客”不太欢迎,望了望我 打湿的衣服,她一面关门,一面没话找话的说了句: “雨下大啦!小姐没坐车来?” 废话!哪一次我是坐车来的呢?我皱皱眉问: “老爷在不在家?”“在!”阿兰点了点头,向里面走去。 我沿著院子中间的水泥路走,这院子相当大,水泥路的两边都种著花,有茶花和台湾 特产的扶桑花,现在正是茶花盛开的时候,一朵朵白色的花朵在夜色中依然显得清晰。一 缕淡淡的花香传了过来。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是桂花!台湾桂花开的季节特别长,妈就 最喜欢桂花,但,在我们家里却只有几棵美人蕉。走到玻璃门外面,我在鞋垫上擦了擦鞋 子,收了雨伞,把伞放在玻璃门外的屋檐下,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股扑面而来的暖气 使我全身酥松,客厅中正燃著一盆可爱的火,整个房里温暖如春。收音机开得很响,正在 播送著美国热门音乐,那粗犷的乐声里带著几分狂野的热情,在那儿喧嚣著,呼叫著。梦 萍――我那异母的妹妹,雪姨和爸的小女儿――正斜靠在收音机旁的沙发里,她穿著件大 红色的套头毛衣,一条紧而瘦的牛仔裤,使她丰满的身材显得更加引人注目。一件银灰色 的短大衣,随随便便的披在她的肩膀上,满头乱七八糟的短发,蓬松的覆在耳际额前。一 副标准的太妹装束,但是很美,她像她的母亲,也和她母亲一样的充满了诱惑。那对大眼 睛和长睫毛全是雪姨的再版,但那挺直的鼻子却像透了爸。她正舒适的靠在沙发中,两只 脚也曲起来放在沙发上,却用脚趾在打著拍子,两只红缎子的绣花拖鞋,一只在沙发的扶 手上,另一只却在收音机上面。她嘴里嚼著口香糖,膝上放著本美国的电影杂志,摇头晃 脑的听著音乐。看到了我,她不经心的对我点了个头,一面扬著声音对里面喊: “妈,依萍来了!”我在一只长沙发上坐了下来,小心的把我湿了的裙子拉开,让它 不至于弄湿了椅垫,一面把我湿淋淋的脚藏了一些到椅子背后去。一种微妙的虚荣心理和 自尊心,使我不愿让梦萍她们看出我那种狼狈的情形。但她似乎并不关心我,只专心的倾 听著收音机里的音乐。我整理了一下头发,这才发现我那仅有十岁的小弟弟尔杰正像个幽 灵般呆在墙角里,倚著一辆崭新的兰陵牌脚踏车,一只脚踩在脚踏上,一只手扶著车把, 冷冷的望著我。他那对小而鬼祟的眼睛,把我从头到脚仔细的看了一遍,我那双凄惨的脚 当然也不会逃过他的视线。然后,他抬起眼睛,盯著我的脸看,好像我的脸上有什么让他 特别感兴趣的东西。他并没有和我打招呼,我也不屑于理他。他是雪姨的小儿子,爸五十 八岁那年才生了他,所以,他和梦萍间足足相差了七岁。也由于他是爸爸老年时得的儿子 ,因此特别的得宠。但,他却实在不是惹人喜爱的孩子,我记得爸曾经夸过口:“我陆振 华的孩子一定个个漂亮!” 这句话倒是真的,我记忆中的兄弟姐妹,不论哪一个“母亲”生的,倒都真的个个漂 亮。拿妈来说吧。她只生过两个孩子,我和我的姐姐心萍。心萍生来就出奇的美,十五、 六岁就风靡了整个南京城。小时她很得爸爸的宠爱,爸经常称她作“我的小美人儿”,带 她出席大宴会,带她骑马。每次,爸的马车里,她戴著大草帽,爸拿著马鞭,从南京的大 马路上呼叱而过,总引得路人全体驻足注视。可是,她却并不长寿,十七岁那年死于肺病 。死后听说还有个青年军官,每天到她坟上去献一束花,直到我们离开南京,那军官还没 有停止献花。这是一个很罗曼蒂克的故事,我记得我小时很被这个故事所感动。一直幻想 我死的时候,也有这么个青年军官来为我献花。心萍死的那一年,我才只有十岁。后来, 虽然有许多人抚著我的头对妈说: “你瞧,依萍越长越像她姐姐了,又是一个美人胎子。” 但,我却深深明白,我是没有办法和心萍媲美的。心萍的美丽,还不止于她的外表, 她举止安详,待人温柔婉转,决不像我这样毛焦火辣。在我的记忆中,心萍该算姐妹里最 美的一个――这是指我所知道的兄弟姐妹中,因为,爸爸到底有过多少女人,是谁也无法 测知的。因此,他到底有多少儿女,恐怕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除了心萍,像留在大 陆的若萍、念萍、又萍、爱萍也都是著名的美,兄弟里该以五哥尔康最漂亮,现在在美国 ,听说已经娶了个黄头发的妻子,而且有了三个孩子了。至于雪姨所生的四个孩子,老大 尔豪,虽然赶不上尔康,却也相差无几。第二个如萍,比我大四岁,今年已经廿四岁,虽 谈不上美丽,但也过得去。十七岁的梦萍,又是被公认的小美人,只是美得有一点野气。 至于我这小弟弟尔杰呢?我真不知道怎么描写他好?他并不是很丑,只是天生给人一种不 愉快感。眼睛细小,眼皮浮肿,眼光阴沉。人中和下巴都很短,显得脸也特别短。嘴唇原 长得很好,他却经常喜欢用舌头抵住上嘴唇,彷佛他缺了两个门牙,而必须用舌头去掩饰 似的。加上他的皮肤反常的白,看起来很像一个肺病第三期的小老头,可是他的精力却非 常旺盛。在这个家里,仗著父母的宠爱,他一直是个小霸王。 收音机里,一个歌曲播送完了,接著是个播音员的声音。他报告了一个英文歌名,然 后又报出一连串点唱的人名,什么“××街××号××先生点给××小姐”之类。梦萍把 头靠在椅背上,小心的倾听著。尔杰在他的角落里,对他的姐姐很发生兴趣的望了一眼, 接著又悄悄的翻了翻白眼,开始把脚踏车上的铃按得叮铃叮铃的响,一面拚命踏著脚踏, 让车轮不住的发出“嚓嚓”的声音。梦萍一唬的把杂志摔到地下,大声的对尔杰嚷著说: 烟雨朦朦2/46 “你这个捣蛋鬼,把车子推到后面去,再弄出声音来,小心我揍你!”尔杰对他姐姐 伸了伸舌头,满不在乎的按著车铃说: “你敢!男朋友没有点歌给你听,你就找我发脾气!呸!不要脸!你敢碰我,我告诉 爸爸去!” “你再按铃,看我敢不敢打你!”梦萍叫著说,示威的看著她弟弟,一面从地下捡起 那本杂志,把它卷成一卷捏在手上,作势要丢过去打尔杰。尔杰再度翻白眼,把头抬得高 高的,怡然自得的用舌头去舔他的鼻子,可惜舌头太短,始终在嘴唇上面打著圈儿。一面 却死命的按著车铃,铃声响亮而清脆,带著几分挑衅的味道。梦萍跳了起来,高举著那卷 杂志,嚷著说:“你再按!你再按!”“按了,又怎么样?”一串铃声叮铃当啷的滚了出 来,尔杰高抬的脸上浮起一个得意的笑。“啪”的一声,那卷画报对著尔杰的头飞了过去 ,不偏不斜的落在尔杰的鼻尖上。铃声戛然而止,尔杰对准他姐姐冲了过去,一把扯住了 梦萍的毛衣,拚命用头在梦萍的肚子上撞著,同时拉开了嗓门,用惊人的大声哭叫了起来 :“爸爸!妈!看梦萍打我!哇!哇!哇!” 那哭声是如此宏亮,以至于收音机里的鼓声、喇叭声、歌唱声都被压了下去。如果雪 姨不及时从里面屋里跑出来,我真不知道房子会不会被他的声音震倒。雪姨向他们姐弟跑 了过去,一把拉住尔杰,对著梦萍的脸打了一巴掌,骂著说: “你是姐姐,不让著他,还和他打架,羞不羞?你足足比他大著七岁啦!再欺侮他当 心你爸来收拾你!” “小七岁又有什么了不起?你们都向著他,今天给他买这个,明天给他买那个,我要 的尼龙衬裙到今天还没有买,他倒先有了车子了!一条衬裙不过三、四百块,他的一辆车 子就花了四千多!……”梦萍双手叉著腰,恨恨的嚷。 “住嘴!你穷叫些什么?就欠让你爸揍一顿!” 雪姨大声叱责著,梦萍愤愤的对沙发旁边的小茶几踢了一脚,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泄愤的把收音机的声音播大了一倍,立刻,满房间都充满了那狂野的歌声了。雪姨揽过 尔杰来,用手摸摸他的脑袋,安慰的说: “打了哪里?不痛吧?” 尔杰一面嚷著痛,一面不住的抽噎著,但眼睛里却一滴眼泪都没有。雪姨转过身来, 似乎刚刚才发现我,做出一股惊讶的样子来说:“什么时候来的?你妈好吧?” “好。”我暗中咬了咬牙,心里充满了不自在。雪姨拉著尔杰,在沙发里坐下来,不 住的揉著尔杰的头,虽然尔杰挨打的地方并不在头上,但他似乎也无意于更正这点,任由 他母亲揉著,一面不停的呜咽,用那对无泪的眼睛悄悄的在室内窥视著。“爸在家吧?” 我忍不住的问,真想快点办完事,可以回到我们那个简陋的小房子里去,那儿没有豪华的 设备,没有炉火,没有沙发,但我在那儿可以自由自在的呼吸。妈一定已经在等著我了, 自从去年夏天,我为了取不到钱和雪姨发生冲突之后,每次我到这儿来,妈都要捏著一把 汗。可怜的妈妈,就算为了她,我也得尽量忍耐。 “振华!依萍来啦!”雪姨并不答复我,却对著后面的房子叫了一声。她的年龄应该 和妈差不多,也该有四十六、七了,可是她却一点都不显老,如果她和妈站在一起,别人 一定会认为妈比她大上十岁二十岁,其实,她的大儿子尔豪比我还要大五岁呢!她的皮肤 白皙而细致,虽然年龄大了,依然一点都不起皱纹,也一点都不干燥。她很会妆扮自己, 永远搽得脸上红红白白的,但并不显得过火,再加上她原有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流盼生春 ,别有一种风韵,这种风韵,是许多年轻人身上都找不出来的。她身材纤长苗条,却丰满 匀称,既不像一般中年妇人那样发胖,也没有像妈那样枯瘦干瘪。当然,她一直过著好日 子,不像妈那样日日流泪。 爸从里面屋子里出来了,穿著一件驼绒袍子,头上戴著顶小小的绒线帽,嘴里衔著他 那年代古老的烟斗。他皱著眉头,用严肃的眼光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我虽然不喜欢他,但 依然不能不站起身来,对他恭敬的叫了声爸爸。他不耐的对我挥了挥手,似乎看出我这恭 敬的态度并不由衷,而叫我免掉这套虚文。我心中颇不高兴,无奈而愤恨的坐了回去,爸 眉头皱得更紧了,回过头去对梦萍大声嚷: “把收音机关掉!”梦萍扭了扭腰,噘起了嘴,不情愿的关掉了收音机,室内马上安 静了许多。爸在雪姨身边坐了下来,望著尔杰说: “又怎么回事了?”“和梦萍打架了嘛!”雪姨说,尔杰乘机把呜咽的声音加大了一 倍。爸没有说话,只阴沉的用眼光扫了梦萍一眼,梦萍努著嘴,有点胆怯的垂下了眼睛, 嘴里低低的叽咕了一句: “买了辆新车子就那么神气!” 爸再扫了梦萍一眼,梦萍把头缩进大衣领子底下,不出声了。爸转过头来对著我,眼 光锐利而森冷,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一点笑容都没有,好像法官问案似的: “怎么样?你妈的身体好一点没有?” 亏你还记得她!我想。却不能不柔声的回答:“还是老样子,常常头痛。” “有病,还是治好的好。”爸说,轻描淡写的。 治好的好,钱呢?为了每个月来拿八百块钱生活费,我已经如此低声下气的来乞讨了 。我沉默著没有说话,爸取下烟斗来,在茶几上的烟灰碟子里敲著烟灰,雪姨立即接过了 烟斗,打开烟叶罐子,仔细的装上烟丝,再用打火机点燃了,自己吸了吸,然后递给爸。 爸接了过来,深深的吸了两口,似乎颇为满足的靠进了沙发里,微微的眯起了眼睛,在这 一瞬间,他看起来几乎是温和而慈祥的,两道生得很低的眉毛舒展了。眼睛里也消夫了那 抹严厉而有点冷酷的寒光。我窃幸我来的时候还不错,或者,我能达到我的目的,除生活 费和房租外,能再多拿一笔!一条白色的小狮子狗――蓓蓓――从后面跑进了客厅,一面 拚命摇著它那短短的,多毛的小尾巴。跟在它后面的,是它年轻的女主人如萍。如萍是雪 姨的大女儿,比我大四岁,一个腼腆而没有个性的少女,和她的妹妹梦萍比起来,她是很 失色的,她没有梦萍美,更没有梦萍活泼,许多时候、她显得柔弱无能,她从不敢和生人 谈话,如果勉强她谈,她就会说出许多不得体的话来。她也永远不会打扮自己,好像无论 什么服装穿到她身上,都穿不整齐利落似的。而且她对于服装的配色,简直是个低能。拿 现在来说吧,她上身是件葱绿色的小棉袄,下身却是条茄紫色的西服裤。脖子上系著条彩 花围巾,猛一出现,真像个京戏里的花旦!不过,不管如萍是怎样的腼腆无能,她却是这 个家庭里我所唯一不讨厌的人物,因为她有雪姨她们所缺少的一点东西――善良。再加上 ,她是这个家庭里唯一对我没有敌意或轻视的人。看见了我,她对我笑了笑,又有点畏缩 的看了爸一眼,仿佛爸会骂她似的。然后她轻声说:“啊,你们都在这里!”又对我微笑 著说:“我不知道你来了,我在后面睡觉,天真冷……怎么,依萍,你还穿裙子吗?要我 就不行,太冷。”她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慵懒的打了个哈欠,她的手正好按在我湿了的裙 子上,立即惊异的叫了起来:“你的裙子湿了,到里面去换一条我的吧!” “不用了!我就要回去了!”我说。 蓓蓓摇著尾巴走了过来,用它的头摩擦著我的腿,我摸了摸它,它立刻把两只前爪放 在我的膝上,它的毛太长了,以至于眼睛都被毛所遮住了。它从毛中间,用那对乌黑的眼 珠望著我,我拂开它眼前的毛,望著那骨碌碌转著的黑眼珠,我多渴望也有这样一条可爱 的小狗! “蓓蓓,过来!”雪姨喊了一声,小狗马上跳下我的膝头,走到雪姨的身边去。雪姨 用手抚摸著它的毛,一面低低的,像是无意似的说:“看!才洗过澡,又碰了一身泥!” 我望了雪姨一眼,心中浮起一股轻蔑的情绪,这个女人只会用这种明显而不深刻的句 子来讽刺我,事实上,她使我受的伤害远比她所暴露的肤浅来得少。她正是那种最浅薄最 小气的女人,我没有说话。爸在沙发椅中,安闲的吸著烟斗,烟雾不断的从他那大鼻孔里 喷出来,他的鼻子挺而直,正正的放在脸中间。据说爸在年轻时是非常漂亮的,现在,他 的脸变长了,眉毛和头发都已花白,但这仍然没有减少他的威严。他的皮肤是黑褐色的, 当年在东北,像他这样肤色的人并不多,因此,这肤色成为他的标志,一般人都称他作“ 黑豹陆振华”。那时他正是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一个大军阀,提起黑豹陆振华,可以使 许多人闻名丧胆。可是,现在“黑豹”老了,往日的威风和权势都已成过去,他也只能坐 在沙发中吸吸烟斗了。但,他的肤色仍然是黑褐色的,年老没有改变他的肤色,也没有改 变他暴躁易怒的脾气,我常想,如果现在让他重上战场的话,或者他也能和年轻时一样骁 勇善战。他坐在沙发里,脸对著我和如萍,我下意识的觉得,他正在暗中打量著我,似乎 要在我身上搜寻著什么。我有些不安,因为我正在考虑如何向他开口要钱,这是我到这儿 来的唯一原因。“爸,”我终于开口了。“妈要我来问问,这个月的钱是不是可以拿了? 还有房租,我们已经欠了两个月。” 爸从眯著的眼睛里望著我,两道低而浓的眉毛微微的蹙了一下,嘴边掠过一抹冷冷的 微笑,好像在嘲笑什么。不过,只一刹那间,这抹微笑就消失了,没有等我说完,他回过 头去对雪姨说:“雪琴,她们的钱是不是准备好了?”接著,他又转过头来看著我,眼睛 张大了,眼光锐利的盯在我的脸上说:“我想,假如不是为了拿钱,你大概也不会到这儿 来的吧?” 我咬了咬嘴唇,沉默的看了爸一眼,心里十分气愤,他希望什么呢?我和他的关系, 除了金钱之外,又还剩下什么呢?当然除非为了拿钱,我是不会来的,也没有人会欢迎我 来的,而这种局面,难道是我造成的吗?他凭什么问我这句话呢?他又有什么资格问我这 句话呢?雪姨抿著嘴角,似笑非笑的看看我,对如萍说:烟雨朦朦3/46 “如萍,去把我抽屉里那八百块钱拿来!” 如萍站起身来,到里面去拿钱了。我却吃了一惊,八百块!这和我们需要的相差得太 远了! “哦,爸,”我急急的说:“我们该了两个月房租,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而且, 我们也需要制一点冬衣,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又快过阴历年了,妈只有一件几年前做的丝 绒袍子,每天都冻得鼻子红红的,我……我也急需添制一些衣服……如果爸不太困难的话 ,最好能多给我们一点!”我一口气的说著,为我自己乞求的声调而脸红。 “你想要多少呢?”爸眯著眼睛问。 “两千五百块!”我鼓足勇气说,事实上,我从没有向爸一口气要求过这么多。“依 萍,你大概有男朋友了吧?”雪姨突然插进来说,仍然抿著嘴角,微微的含著笑。 我愣了一下,一时实在无法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轻轻的笑了声说:“有了男朋友, 也就爱起漂亮来了,像如萍呀,一年到头穿著那件破棉袄,也没有说一声要再做一件。本 来,这年头添件衣服也不简单,当家的就有当家的苦。这儿不像你妈,只有你一个女儿, 手上又有那么点体己钱,爱怎么打扮你就怎么打扮你,这里有四个孩子呢!如萍年纪大一 点,只好吃点亏,就没衣服穿了,好在她没男朋友,也不在乎,我们如萍就是这么好脾气 。”我静静的望了她一会儿,我深深了解到一点,对于一个不值得你骂的人,最好不要轻 易骂他。有的时候,眼光会比言语更刺人。果然,她在我的眼光下瑟缩了,那个微笑迅速 的消失,起而代之的,是一层愤怒的红潮。看到已经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我调回眼光望著 爸,爸的脸上有一种冷淡的,不愉快的表情。“可以吗?”我问。“你好像认为我拿出两 千五百块钱是很方便的事似的。”爸说,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并不认为这样,不过,如果你能给尔杰买一辆全新的兰陵牌脚踏车的话,应该也 不太困难拿出两千五百块钱给我们!”话不经考虑的从我嘴里溜了出来,立刻,我知道我 犯了个大错误,爸的眉头可怕的紧蹙了起来,从他凶恶而凌厉的眼神里,我明白今天是绝 对拿不到那笔钱了。 “我想我有权利支配我的钱。”爸冷冷的说:“你还没有资格来指责我呢。我愿意给 谁买东西就给谁买,没有人能干涉我!”雪姨白皙的脸上重新漾出了笑容,尔杰也忘记了 继续他的呜咽。“哦,爸,”我咽了一口口水,想挽回我所犯的错误:“我们不能再不付 房租了,如果这个月付不出来,我们就要被赶出去,爸,你总不能让我们没有地方住吧? ” “这个月我的手头很紧,没有多余的钱了,你先拿八百块去给你妈,其他的到过年前 再来拿!”爸说,喷出一口浓厚的烟雾。“我们等不到过年了!”我有点急,心里有一股 火在迅速的燃烧起来。“除非我和妈勒紧裤带不吃饭!” “不管怎样,”爸严厉的说,浓黑的眉毛皱拢在一起,低低的压在眼睛上面,显出一 种恶狠狠的味道。“我现在没有多余的钱,只有八百块,你们应该省著用,母女两个,能 用多少钱呢?你们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雪姨忽然笑了一声,斜睨著眼睛望著我说: “你妈那儿不是有许多首饰吗?是不是准备留著给你作嫁妆?这许多年来,你妈也给 你攒下一些钱了吧?你妈向来会过日子,不像我,天天要靠卖东西来维持!” 我狠狠的盯了雪姨一眼,我奇怪爸竟会看不出她的无知和贪婪!我勉强压抑著自己沸 腾的情绪,和即将爆发的坏脾气,只冷冷的说了一句:“我可没有如萍和梦萍那样的好福 气,如果家里还有东西可以卖的话,我也不到这儿来让爸为难了!” “哦,好厉害的一张嘴!”雪姨说,仍然笑吟吟的:“怪不得你妈要让你来拿钱呢! 说得这么可怜,如果你爸没钱给你,倒好像是你爸爸在虐待你们似的!” 如萍从里面房里出来了,拿了一叠钞票交给雪姨,就依然坐在我的身边,我本来不讨 厌她的,但现在也对她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感,尤其看到她手上那个蓝宝石戒指,映 著灯光反射著一条条紫色的光线时,多么华丽和富贵!而我正在为区区几百块钱房租而奋 斗著。 雪姨把钱交给了爸爸,似笑非笑的说: “振华,你给她吧,看样子她好像并不想要呢!” “你到底要不要呢?”爸不耐的问,带著点威胁的意味。 “爸,你不能多给一点吗?最起码,再给我一千块钱付房租好不好?”我忍著一肚子 的火,竭力婉转的说,我了解我今天是必须拿到钱回家的,家里有一百项用度在等钱。 “告诉你,”爸紧绷著脸,厉声的说:“你再多说也没用,你要就把这八百块钱拿去 ,你不要就算了,我没有时间和你泡蘑菇!”“爸,”我咽了一口泪水,尽力抑制著自己 。“没有付房租的钱,我们就没有地方住了,你是我的父亲,我才来向你伸手呀!”“父 亲?”爸抬高了声音说:“父亲也不是你的债主!就是讨债的也不能像你这样不讲理!没 有钱难道还能变魔术一样变出来?八百块钱,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趁早滚出去!我没时 间听你噜苏!你和你妈一样生就这份噜苏脾气,简直讨厌!”我从沙发上猛然的站了起来 ,血液涌进了我的脑袋里,我积压了许久的愤怒在一刹那间爆发了,我凶狠的望著我面前 的这个人,这个我称作父亲的人!理智离开了我,我再也约束不住自己的舌头:“我并不 是来向你讨饭的!抚养我是你的责任,假如当初在哈尔滨的时候,你不利用你的权势强娶 了妈,那也不会有我们这两个讨厌的人了。如果你不生下我来,对你对我,倒都是一种幸 运呢!” 我的声音喊得意外的高,那些话像倒水一般从我嘴里不受控制的倾了出来,连我自己 都觉得惊异,我居然有这样的胆量去顶撞我的父亲――这个从没有人敢于顶撞的人。爸的 背脊挺直了,他取下了嘴边的烟斗,把手里的钱放在小茶几上,锐利的眼睛里像要冒出火 来,紧紧的盯著我的脸。这对眼睛使我想起他的绰号“黑豹陆振华”。是的,这是一只豹 子,一只豹子的眼睛,一只豹子的神情!他的两道浓眉在眉心打了一个结,嘴唇闭得紧紧 的,呼吸从他大鼻孔里沉重的发出声音来。有好一阵时间,他直直的盯著我不说话。他那 已经干枯却依然有力的手握紧了沙发的扶手,一条条的青筋在手背上突出来,我知道我已 经引起了他的脾气,凭我的经验,我知道什么事会发生了,我触怒了一只凶狠的豹子!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爸望著我问,声音低沉而有力。 我感到如萍在轻轻的拉我的衣角,暗示我想办法转圜。我看到梦萍紧张的缩在沙发中 ,诧异的瞪著我。我有些瑟缩了,爸又以惊人的大声对我吼了一句: “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一震,突然看到雪姨靠在沙发里,脸上依然带著她那可恶的微笑,尔杰张大了嘴倚 在她的怀里。愤怒重新统治了我,我忘了恐惧,忘了我面前的人曾是个杀人如儿戏的大军 阀,忘了母亲在我临行前的叮咛,忘了一切!只觉得满腔要发泄的话在向外冲,我昂起头 ,不顾一切的大叫了起来: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投错了胎,作了陆振华的女儿!如果我投生在别的家庭里 ,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伸著手向我父亲乞讨一口饭吃!连禽兽尚懂得照顾它们的孩子,我 是有父亲等于没父亲!爸爸,你的人性呢?就算你对我没感情,妈总是你爱过的,是你千 方百计抢来的,你现在就一点都不……”爸从沙发里站起来,烟斗从他身上滑到地下。他 紧紧的盯著我的脸,那对豹子一样的眼睛里燃烧著一股残忍的光芒,由于愤怒,他的脸可 怕的歪曲著,额上的青筋在不住的跳动,他向我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你是什么人?敢这样对我说话?”爸大吼著:“我活到六十八岁,还从没有人敢教 训我!尔杰,去给我拿条绳子来!” 我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但,沙发椅子挡住了我,我只好站在那儿。尔杰兴奋得眼珠 突出了眼眶,立即快得像一支箭一样去找绳子了。我不知爸要把我怎么样,捆起我来还是 勒死我?我开始感到几分恐惧,坐在沙发里的如萍,正浑身发著抖,抖得沙发椅子都震动 了,这影响了我的勇气,但是,愤怒使我无法运用思想,而时间也不允许我脱逃了。尔杰 已飞快的拿了一条粗绳子跑了出来,爸接过绳子,向我迫近,看到他握著绳子走过来,我 狂怒的说: “你不能碰我!你也没有资格碰我!这许多年来,你等于已经把我和妈驱逐出你的家 庭了,你从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你也没有权利管教我……” “是吗?”爸从齿缝中说,把绳子在他手上绕了三四圈,然后举得高高的,嚷著说: “看我能不能碰你!” 一面嚷著,他的绳子对著我的头挥了下来,如萍慌忙跳了起来,躲到她妹妹梦萍那儿 去了。我本能的一歪身子,这一鞭正好抽在我背上,由于我穿著短大衣,这一鞭并没有打 痛我,但我心中的怒潮却淹没了一切,我高声的,尽我的力量大声嚷了起来:“你是个魔 鬼!一个没有人性的魔鬼!你可以打我,因为我没有反抗能力,但我会记住的,我要报复 你!你会后悔的!你会受到天谴!会受到报应……” “你报复吧!我今天就打死你!” 爸说,他的鞭子下得又狠又急,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头上和身上,我左右的闪避抵不 过爸的迅速,有好几鞭子抽在我的脸上,由于痛,更由于愤怒,眼泪涌出我的眼眶,我拚 命的叫骂,自己都不知道在骂些什么。终于,爸打够了,住了手,把绳子丢在地下,冷冷 的望著我说: “不教训你一下,你永远不知道谁是你的父亲!” 我拂了拂散乱的头发,抬起头来,直望著爸说: “我有父亲吗?我还不如没有父亲!” 爸坐进了沙发,从地上拾起了他掉下去的烟斗,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他的愤怒显然已 经过去了。从茶几上拿起了那八百块钱,他递给我,用近乎平静的声调说:烟雨朦朦4/46 “先把这八百块钱拿回去,明天晚上再来拿一千五去缴房租和做衣服!”怎么,他竟 然慷慨起来了?如果我理智一点,或者骨头软一点,用一顿打来换两千三百元也不错,但 我生来是倔强任性的!我接过了钱,望著爸和雪姨,雪姨还在笑,笑得那么怡然自得!我 昂了一下头,朗声说: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陆振华的女儿!”我望著爸,冷笑著说:“你错了,两千三百 元换不掉仇恨,我再也不要你们陆家的钱了!我轻视你,轻视你们每一个人!不过,我要 报复的!现在,把你们这个臭钱拿回去!”说著,我举起手里的钞票,用力对著雪姨那张 笑脸上扔过去。当这些钞票在雪姨脸上散开来落在地下时,我是那么高兴,我终于把她那 一脸的笑摔掉了!我回转了身子,不再望他们一眼,就冲出了玻璃门。在院子里,我一头 撞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尔豪身上,我猛力的推开了他,就跑到大门外面去了。 当我置身在门外的大雨中,才发现我在狂怒之中,竟忘记把雨伞带出来,为了避免再 走进那个大门,我不愿回去拿。靠在墙上,我想到等我带钱回去的妈妈,和她那一句亲切 而凄凉的话:“如果拿到了钱,就坐三轮车回来吧!”我的鼻子一阵酸,眼泪就不受限制 的滚了下来。于是,我听到门里面尔豪在问:“怎么回事?我刚刚碰到依萍,她像一只野 兽一样冲出去!”“管她呢!她本来就是只野兽嘛!”是雪姨尖锐而愤怒的声音,接著又 在大叫著:“阿兰!阿兰!拿拖把来拖地!每次她来都泥狗似的弄得一地泥!” 我站在那两扇红门前面,郑重的对自己立下了一个誓言: “从今以后,我要不择手段,报复这栋房子里的每一个人!”翻起了外套的领子,我 在大雨中向家里走去,雨水湿透了我的衣服和头发。 2 我对著镜子,把我齐肩的头发梳整齐了,扎上一条绿色的缎带,再淡淡的施了一层脂 粉,妈说我这样打扮看起来最文静,而我就需要给人一个文静的感觉。这已经是我谋职的 第五天了,与其说是谋职,不如说是到处乱撞,拿著一大叠剪报,满街奔波,上下公共汽 车,淋著雨,各处碰钉子!今天也不会有结果的,我明明知道,却不能不去尝试。我手中 有今天报上新刊登的几个人事栏的启事。第一则,是个私人医院要征求一个护士。第二则 ,是个没没无闻的杂志社,要一个助理编辑。第三则,是个××公司,征求若干名貌端体 健的未婚女职员。一切结束停当,大门呀的一声被拉开了,妈急急忙忙的跑上榻榻米,手 里提著把油纸伞,苍白的脸上浮著个勉强的微笑。“哦,依萍,我到郑太太那儿给你借了 把伞来,不要再冒著雨跑吧,弄出病来就更麻烦了!你的鞋子已经修好了……巷口那老头 说,修鞋的钱以后再算吧。他……真是个好人呢!” 我看了妈一眼,她的脸色白得不大对头,我忍不住问: “妈,你没有不舒服吧?”“哦,没有,我很好。”妈说,努力的微笑了一下。笑得 有点可怜,我猜想,她的头痛病一定又犯了。她在床前榻榻米上铺著的一张虎皮上坐了下 来,这张虎皮是从北方带出来的,当初一共有七张,现在只剩一张了。妈常常坐在这张虎 皮上做些针线,寒流一来,妈的冬衣不够,就裹著这张虎皮坐在椅子里,把虎皮的两只前 爪交叉的围在脖子上。在我们这简陋的两间小房子里,只有从这张虎皮上,可以看出我们 以前有过的那段奢华富贵的生活。 “妈,我或者可以借到一点钱,中午不要等我回来吃饭,晚上也一样。我想到方瑜那 儿去想想办法。”方瑜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 妈妈望著我,好半天才说: “只怕借了钱也还不起。” “只要我找到事就好了。”我说:“唉,真该一毕业就去学点打字速记的玩意儿,也 免得无一技之长,高中文凭又没人看得起。”我拿了油纸伞,走到玄关去穿鞋子,门外的 天空是灰暗的,无边无际的细雨轻飘飘的洒著,屋檐下单调的滴著水。妈又跟到门口来, 看著我走出门,又走来帮我关大门,等我走到了巷子里,她才吞吞吐吐的说了一句: “能早点回来,还是早点回来吧!” 我瞅了妈一眼,匆匆的点点头,撑开了伞,向前面走去。研究了一下路线,应该先到 那个私人医院,地址是南昌街的一个巷子里,为了珍惜我口袋中仅有的那四块钱,我连公 共汽车都不想坐,就徒步向南昌街走去。到了南昌街,又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个巷子,又 黑又暗又狭窄,满地泥泞,我的心就冷了一半。在那个巷子中七转八转,弄了满腿的泥, 终于找到了那个医院,是一座二层楼的木板房子,破破烂烂的,门口歪歪的挂著一个招牌 ,我走近一看,上面写的是:   “福安医院―留日博士林××   专治:花柳、淋病、下疳、阳痿、早泄” 旁边还贴著个红条子,上面像小学生的书法般歪歪倒倒的写著几个字:“招见习护士 一名,能吃苦耐劳者,学历不拘。”我深深吸了口冷气,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立即掉转 身子走回头路,这第一个机会,就算是完蛋了!把这张剪报找出来丢进路边的垃圾箱里, 再从泥泞中穿出巷子,看看手表,已将近十一点了。现在,只有再去试试另外那两个地方 了,先到那个杂志社,地址在杭州南路,干脆还是安步当车走去。到了杭州南路,又是七 转八转,这杂志社也在一个巷子里,也是个木造楼房,门口的牌子上写著五个龙飞凤舞的 字:   “东南杂志社”老实说,我就从没看过什么东南杂志,但,这五个字却写得满有 气派,或者是个新成立的杂志也说不定。我摸摸头发,整整衣裳,上前去敲了敲门。事实 上,那扇门根本就开著,门里是一间大约四个半榻榻米大的房间,房里塞著一张大书桌和 一张教室用的小书桌,已经把整个房间塞得满满的了。在那大书桌前面,坐了一个三十几 岁的年轻男人,穿著件皮夹克,叼著香烟,看著报纸,一股悠闲劲儿。听到我敲门的声音 ,他抬起头来,看看我,怀疑的问:“找谁?”“请问,”我说:“这里是不是需要一个 助理编辑?” “哦,是的,是的,”他慌忙站起身来,一叠连声说:“请进,请进。”我走了进去 ,他示意要我在那张小书桌前坐下,拿出一张稿纸和一支原子笔给我,说: “请先写一个自传。”我没有料到还有这样一著,也只得提起笔来,把籍贯年龄姓名 学历等写了一遍,不到五分钟,就草草的结束了这份自传。那男人把我的自传拿过去,煞 有介事的看了一遍,点点头说:“不错,不错,陆小姐对文艺工作有兴趣吗?” “还好。”我说,其实,我对文艺的兴趣远没有对音乐和绘画高。“唔,”那男人沉 吟了半晌,从抽屉里拿出几份刊物来,递给我说:“我们这刊物主要是以小说为主,就像 这几份这样,你可以先看看。”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三份模仿香港虹霓出版社出版的小 说报,另标题为“现代新小说报”。第一份用很糟的印刷红红绿绿的印著一个半裸的女人 ,小说的题目是《魔女》。我翻了翻,里面也有许多插图,看样子也是模仿高宝的画,几 可和高宝的乱真。第二份小说题目是《粉红色的周末》,第三份是《寂寞今宵》。不用看 内容,我也可以猜到里面写些什么了。每份的后面,还堂而皇之的印著“东南杂志社出版 ”的字样。那男人对我笑笑,说:“我们现在就以出小说报为主,陆小姐如果有兴趣,我 们欢迎你来加入。至于工作呢,主要就是收集这些小说。坦白说,天下文章一大抄,这几 份的故事都是我在二十几年前的旧杂志和报纸里翻出来的,把人名地点改一改,再加入一 些香艳刺激的东西,就成为一篇新的了。至于插图呢,多数都是香港小说报和外国画报中 剪下来的。所以我们的工作,是以收集和剪辑为主,如果陆小姐自己能写,当然更好了, 写这种故事不要什么技巧,只要曲折离奇,香艳刺激就行了,现在一般人就吃这一套,我 们这刊物销路还挺不错呢!” 他自说自话了一大堆,居然面有得色,对于抄袭前人的东西及偷取别人的插图,好像 还很沾沾自喜。怪不得我觉得那些插图像透了高宝的画,原来就是偷人家的!我生平最看 不起这种文艺败类,站起身来,我急于想走,那人还在絮絮不停:“我们这杂志一切草创 ,待遇吗?暂定两百元一个月,每个月要出四本小说报……” “好,”我打断了他:“谢谢您,这工作对我不大合适,对不起,你们还是另外录取 别人吧!” 说完,我匆匆忙忙的走出了这伟大的“东南杂志社”,那男人错愕的站著,大有不解 之态。走出了巷子,我把手里那三份刊物丢进了垃圾箱,长长的吐了口气。好,三个机会 已经去掉了两个,现在剩下的只有那个××公司了。看看表,已将近一点了,在一家台湾 小馆子里吃了两块钱一碗的面,就算结束了我的午餐。然后,搭上公共汽车,在西门町下 车,依址找著了那个××公司。 这是坐落在衡阳路的一座楼房,下面是家商行,并没有××公司的招牌,我对了半天 ,号码没有错,只得走进去询问那个女店员,女店员立即点点头,指示我从楼梯上楼去, 我上了楼,眼前忽然一亮,这是间设备得很华丽的办事处,里面有垂地的绒窗帘和漂亮的 长沙发,还有三张漆得很亮的书桌。现在,屋里已经有了七八个打扮得十分艳丽的少女, 在那儿等待著。靠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坐著一个年轻的办事员,看到了我,他问:“应征 的?”“是的,”我点点头。“请先登记一下。”他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印著姓名、籍 贯、年龄各栏,我依照各栏填好了,那职员把它和一大叠卡片放在一起,指指沙发说:“ 你先等一等,我们经理还没来,等我们经理来了要问话。”所谓问话,大概就是口试,我 依言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一面百无聊赖的打量著另外那七八个应征的人,真是燕瘦环肥 ,各有千秋,不过,大都浓装艳抹得十分粗俗。我这一等,足足等了将近两小时,到下午 四点钟,室内又添了六七个人,那位经理才姗姗而来。这经理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穿 著大衣,围著围巾,进门后还在喊冷。那职员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把一叠卡片交给他, 他接过卡片,取下了围巾,满脖子都是肥肉,倒是个标准的脑满肠肥的生意人。他抬起眼 睛来,对室内所有的人,一个一个看过去,这对眼睛居然十分锐利,那些女孩子们随著他 的眼光,都不由自主的搔首弄姿起来。他的眼光停在我的身上了,把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 ,然后指著我说:烟雨朦朦5/46 “你!先过来,其余的人等一等!”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按秩序而先叫我,他在中间的书桌前坐了下来,我走过去,发现 他十分注意我走路的姿态。当我站在他面前,他用那对权威性的眼睛在我脸上逡巡了一个 够,然后问:“你叫什么名字?”“陆依萍。”他在那叠卡片中找出我的那一张,问: “是这张吗?”“是的。”他仔细的看了一遍,问: “高中毕业?”“嗯。”我应了一声。他点点头,看样子很满意,又望了我一会儿, 他突然说: “请你把短外套脱掉。” 我一愣,这算什么玩意儿?但是我依然照他的话脱掉了短外套,我里面穿的是一件黑 色套头毛衣。他瞟了我一眼,就用红笔在我那张卡片上打了个记号,对我微笑著说: “陆小姐,你已经录取了,下星期一起,到这儿来先受一个礼拜的训练。待遇你不用 担心,每个月收入总在两三千元以上。”我又一愣,这样就算录取了?既不考试也没有测 验的问题,两三千元一月,这是什么工作?我呆了一呆,问: “我能请问工作的性质是什么吗?” “你不知道?”他问。“不是招请女职员吗?”我说。 “是的,也可说是女职员,”他说:“事实是这样,大概阴历年前,我们在成都路的 蓝天舞厅就要开幕……” “哦,”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你们是在招请舞女。” “唔,”那经理很世故的微笑著。“你不要以为舞女的职业就低了,其实,舞女的工 作是很清白很正经的……” “可是,”我昂著头说:“我不做舞女,对不起!”我转身就向门外走,那经理叫住 了我: “等一下,陆小姐。”他上上下下看看我。“你再考虑一下,我们这儿凡是录取的小 姐,都可以先借支两千元,等以后工作时再分期扣还。你先回去想想,我们保留你的名额 ,如果你改变意思想来,随时可以到这儿来通知我们。” “谢谢您。”我说,点了一个头,毫不考虑就走下了楼梯。先借两千元,真不错!他 大概看出我急需钱,但是我再需要钱也不能沦为舞女!下了楼,走出商行的大门,站在热 闹的衡阳街上,望著那些食品店高悬的年货广告,和那些服装店百货店所张挂的年关大廉 价的红布条,以及街上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楚。是的,快过 年了,房东在催著我们缴房租,而家里已无隔宿之粮,我能再空著手回家吗?一日的奔波 ,又是毫无结果,前面一大堆等著钱来解决的问题,我怎么办?搭上公共汽车,我到了方 瑜家里。方瑜和我在学校中是最要好的,我们同是东北人,也同样有东北人的高个子,每 学期排位子,我们总是坐在一块儿。她爱美术,我爱音乐,还都同样是小说迷。为了争论 一本小说,我们可以吵得面红耳赤,几天不说话,事情一过,又和好如初。同学们称我们 为哼哈二将。高中毕业,她考上师大艺术系,跨进了大学的门槛。我呢?考上了东海大学 国文系,学费太高,而我,也不可能把妈一个人留在台北,自己到台中去读书。所以考上 等于没考上。决定在家念书,第二年再考。第二年报考的第一志愿是师大音乐系,术科考 试就一塌糊涂,我既不会钢琴,只能考声乐,但我歌喉虽自认不错,却没受过专门训练, 结果是一败涂地!学科也考得乱七八糟,放榜后竟取到台中静宜英专,比上次更糟,也等 于没考上。所以,方瑜进了大学,我却至今还在混时间,前途是一片茫茫。 方瑜的父亲是个中学教员,家境十分清苦,全赖她父亲兼课及教补习班来勉强维持, 每天从早忙到晚,方瑜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她是老大,一家六口,食指浩繁。家中没有 请下女,全是由她母亲一手包办家务,也够劳累了。但,他们一家人都有北方人特有的热 情、率直和正义感。所以,虽然他们很苦,我相信他们依然是唯一能帮助我的人。 方瑜的家在中和乡,公家配给的宿舍,一家六口挤在三间六席大的房子里,台风季节 还要受淹水威胁。方瑜和她妹妹共一间房子,她妹妹刚读小学二年级。 我敲了门,很侥幸,方瑜在家,而且是她自己给我开的门,看到了我,她叫了起来: “陆依萍,是你呀,我正在猜你已经死掉了呢!”“喂,客气点,一见面就咒人,怎 么回事?”我说。 “这么久都不来找我!” “你还不是没有来找我!” “我忙嘛,要学期考了,你知道。” 跟著方瑜走上榻榻米,方伯母正在厨房里做晚饭,我到厨房门口去招呼了一声,方伯 母马上留我吃晚饭,我正有一肚子话要和方瑜谈,就一口答应了。方伯伯还没有回家,我 和方瑜走进她的房间里,方瑜把纸门拉上,在榻榻米上盘膝一坐,把我也拉到地下坐著, 压低声音说: “我有话要和你谈。”“我也有话要和你谈。”我说。 “你先说。”“不,你先说。”我说。 “那么,告诉你,糟透了,”她皱著眉说:“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子。”“哈,”我笑 了起来:“恭喜恭喜。” “你慢点恭喜,你根本没把我的话听清楚。” “你不是说你爱上了一个男孩子吗?恋爱,那么美丽的事,还不值得恭喜。”我说。 “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子,”她把眉头皱得更紧了:“并没有说他也爱上了我呀!”“什么 ?”我打量著她,她长得虽不算很美,但眼睛很亮鼻子很直,有几分像西方人,应该是属 于容易让男孩子倾心的那一种典型。如果说她会单方面爱上一个男人,实在让我不大相信 。我知道她在学校中,追求的人不计其数,而她也是极难动情的,这件事倒有点耐人寻味 了。“真的吗?”我问:“他竟然没有爱上你?”“完全真的,”她正正经经的说:“非 但没有爱上我,他连注意都不注意我。”“哦?他是谁?”“我们系里四年级的高材生, 我们画石膏像的时候,教授常叫他来帮我们改画。”“形容一下,这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问。 “长得一点都不漂亮!” “哦?”“满头乱发,横眉竖目。” “哦?”“胡子不刮,衣衫不整。” “哦?”“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暴跳如雷,毫无耐心!” “哦?”我禁不住也皱起了眉头。 “可是,天才洋溢,思想敏捷,骨高气傲,与众不同……”“好了!好了!”我说: “你是真爱上了他?” “糟就糟在太真了。”“那么,引起他注意你呀。”我抬头看看窗外,皱皱眉想出了 一个主意:“喏,找个机会和他吵一架,他叫你也叫,他跳你也跳,他凶你也凶,把他压 下去,他就会对你刮目相看了。”“没有用。”方瑜毫无生气的说。“怎么没有用?难道 你试过?” “没试过,我知道没有用。” “你怎么知道?”“因为……”方瑜慢吞吞的说:“他早已有了爱人了!” “哦,我的天!”我叹口气。“那么,你是毫无希望了?” “是的,毫无希望。”“连夺爱的希望都没有?” “没有!”“别那么泄气,他的那个爱人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同班同学,娇小玲珑,怯生生的,娇滴滴的,碰一碰就要伤心流泪,弱不禁风, 标准的林黛玉型!可是很美,很温柔。”“哦,你那个横眉竖目暴跳如雷的男孩子就爱上 了这个小林黛玉?”“是的,他在她面前眉毛也横不起来了,眼睛也竖不起来,她一流泪 ,他就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到哪儿去才好。” “噢,”我又笑了起来:“这叫作一物有一制。” “你不为我流泪,还在那儿笑!”方瑜撇撇嘴说。 “我对你只有两个字的忠告,”我说:“赶快抛开这件事,就当做没遇到这个人!” “别说了,”方瑜打断了我:“你这几个字的忠告等于没说。”她脸上有种困扰的神情, 叹了口长气。 “真的这么痴情?”我怀疑的问,审视著她。 “是嘛,你还不信?”她生气的说,接著甩甩头,从榻榻米上站起来,突然对我咧嘴 一笑:“说你的吧!是不是也坠入情网了,假如你也害了单相思,我们才真是哼哈二将了 。” “别鬼扯了!”我蹙著眉说。 “那么,是什么事?”我把黑毛衣的高领子翻下来,在我脖子上,有一道清楚的红痕 ,是爸爸留下的鞭痕。方瑜呆了呆,就跪在榻榻米上,用手摸了摸那道伤痕,问: “怎么弄的?”“我那个黑豹父亲的成绩。” “他打你?”她问:“为什么?” “钱!”“钱?拿到没有?”我摇摇头,说:“你想我还会再要他的钱?” “那么――”“那么,我只有一句话了,方瑜,借我一点钱,你能拿出多少,就给我 多少!”方瑜看看我,说:“你等一下!”她站起来匆匆的跑到厨房里去找她母亲了,没 多久,她回到屋里来,把一叠钞票塞在我手里,说:“这里是两百块,你先拿著,明天我 到学校里找同学再借借看,借到了明天晚上给你送去!” “方瑜!”“别讲了,依萍。”“我知道你们很苦,”我说:“过年前我一定设法把 这笔钱还你们!”“不要说还,好像我们的感情只值两百块,”方瑜不屑的转开头说。“ 讲讲看,怎么发生的?” 我把到“那边”取钱的事仔细的讲了一遍,然后我咬著牙说:“方瑜!我会报复他们 的,你看著吧!” 方瑜用手抱著膝,凝视著我,一句话也没说。她是能深切了解我的。在方家吃了晚餐 ,又和方瑜谈了一下谋职的经过,怕妈妈在家里焦急,不敢待太久,告别出来的时候,方 伯母扶著门对我说:“以后你有困难,尽管到我们家来。”烟雨朦朦6/46 “谢谢您,伯母!”我说,感到鼻子里酸酸的,我原有一个富有的父亲,可是,我却 在向贫苦的方家告贷!走出了方家,搭公共汽车回到家里,已经九点多钟了。妈果然已担 了半天心了。“怎么回来这么晚?没遇到什么坏人吧?急死人了。” “没有,”我说:“到方瑜那儿谈了一会儿。” 上了榻榻米,我把两百元交给了妈妈。 “哪儿来的?”妈妈问。 “向方瑜借的。”“方家――”妈犹豫的说:“不是很苦吗?” “是的,在金钱方面很贫穷,在人情方面却很富有。和我那个父亲正相反。”“那― ―我们怎么好用他们的钱呢?” “用了再说吧,反正我要想办法还的。” 我洗了一个热水澡,用那张虎皮把全身一裹,坐在椅子里,在外面吹了一天冷风,家 里竟如此温暖!妈一定要把她的热水袋让给我,捧著热水袋,裹著虎皮,一天的疲劳,似 乎消失了一大半。我把谋职的经过告诉了妈,说起舞女那工作时,妈立即说:“无论如何 不行,我宁可讨饭,也不愿意让你做舞女!” “妈,你放心吧,”我说:“我自己也不会愿意去做舞女的。” 沉默了一会儿,妈说: “今天周老太太又来了。” 周老太太是我们的房东,我皱著眉头说: “她为什么逼得那么紧?我们又不是有钱不付!” “这也不能怪她,”妈说:“你想,她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吃饭,还不是等著我们的房 租过日子。说起来周老太太还真是个好人,这两年,房子都涨价了,我们住的这两间房子 ,如果租给别人,总可以租到一千、八百一个月,租给我们她还是只收五百块钱,她也真 算帮我们忙了。只是,唉!”妈叹了口气,又说:“今天她来,说得好恳切,说不是她不 近情理,只因为年关到了,她儿子又病了一场,实在需要钱……” 我默默不语,妈妈用手按了按额角,我坐正身子说: “妈,你头痛的病是不是又犯了?” “没有呀!”妈慌忙把手拿了下来,我望著她,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妈,”我转 开头说:“我实在不会办事。我还是不应该跟爸爸闹翻的。”“别说了,依萍,”妈说, 用手摸摸我的脖子,红著眼圈说:“他不应该打你,看在那么多年我和他的夫妻关系上, 也不该打你。”说著,她突然想起什么来说:“忘记告诉你,今年早上尔豪来了一趟。” “尔豪?!他来做什么?”我问。 “他说,你爸爸叫你今天晚上去一趟。” “哼!”我冷笑了一声:“大概越想越气,要再打我一顿!” “我想不是,”妈沉思的说:“或者他有一点后悔。” “后悔?”我笑了起来:“妈,你认为爸会后悔?他这一生曾经对他做的任何一件事 后悔过吗?后悔这两个字和爸是没有缘份的!”我站起来,走到我的屋里,打开书桌上的 台灯,开始记日记,记日记是我几年来不间断的一个习惯。我把今日谋职的经过概略的记 了,最后,我写下几句话: “生活越困苦,命运越坎坷,我应该越坚强!我现在的责任不止于要奉养妈妈,还有 雪姨那一群人的仇恨等著我去报复。凡有志者,决不会忘记他曾受过的耻辱!我要报仇的 ―― 不择任何手段!”第二天,我又度过了没有结果的奔波的一日,当黄昏时分,我疲倦 不堪的回到家里时,懊丧使我几乎无力举步。任何事情,想像起来都简单,做起来却如此 困难,没想到我想找一个能糊口的工作都找不到。进了门,我倒在椅子里,禁不住长长的 叹了口气。“还没有找到工作?”妈妈问。 “没有。”妈不说话,我发现妈显得又苍老又衰弱,脸色白得像张纸,嘴唇毫无血色 。我说:“妈,明天去买十块钱猪肝,煮碗汤喝。” “可是――”妈望了我一眼,怯怯的说:“我把那两百块钱给周老太太了。”“什么 ?”我跳了起来,因为我知道家里除了这两百元和我带走的十元之外,是一毛钱都没有的 ,而且,早上我走时,连米缸里都是空的。“你全给了她?” “嗯。”“那么,你今天吃的是什么?” 妈把头转开,默默不语。然后,她走到床边去,慢慢的把地下那张虎皮卷起来,我追 过去,摇著她的手臂说: “妈妈,你难道一天没有吃东西?” “你知道,”妈妈轻轻说:“我的胃不好,根本就不想吃东西。”“哦!”我叫了一 声,双腿一软,在地下坐了下来,把我的头埋在裙子里,眼泪夺眶而出。“哦,妈妈,哦 ,妈妈。”我叫,一面痛哭著。“依萍,”妈妈摸著我的头发说:“真的,我一点也不饿 呀!别哭!去把这张虎皮卖掉。” 我从地上跳了起来,激动的说: “妈,不用卖虎皮,我马上就去弄两千块钱回来!” 说著,我向大门外面跑去,妈追过来,一把拉住我的衣服,口吃的问:“你,你,你 到哪里去弄?” “那个××公司!”我说,“他说我随时可以去!” 妈死命的拉住了我的衣服,她向来是怯弱而柔顺的,这时竟显出一种反常的坚强,她 的脸色更加苍白,黑眼睛睁得大大的盯著我,急急的说: “我不许你去!我决不让你做舞女!” “妈,”我急于要冲出去。“做舞女并不下贱,这也是职业的一种,只要我洁身自爱 ,做舞女又有什么关系?” “不行!”妈拉得更紧了:“依萍,你不知道,人不能稍微陷低一级,只要一陷下去 ,就会一直往下陷,然后永无翻身的希望!以前在哈尔滨,我亲眼目睹那些白俄的女孩子 ,原出身于高贵的家庭,有最好的教养,只为了生活而做舞女,由舞女再被变成高等娼妓 ,然后一直沦落下去,弄到最悲惨的境地,一生就完了。依萍,你决不能去,伴舞并不可 怕,可怕的是那灯红酒绿的环境,和酒色财气的薰染,日子一久,它会改变你的气质,你 再想爬高就难如登天了,你会跟著那酒色堕落下去,无法自拔!依萍,不行!绝对不行。 ” “可是,妈妈,我们要钱呀!” “我宁可饿死,也不放你去做舞女!”妈妈坚决的说。眼睛里含满了眼泪:“我宁愿 去向你爸爸要钱,也不愿你去做舞女!”“我宁愿做舞女,也不去向爸爸要钱!”我叫著 说,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用手蒙住脸,哭了起来。妈妈也靠在门框上抹眼泪。就在我们母 女相对啜泣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了。我擦掉眼泪,整理了一下衣服,到院子里去开门。 门外,是方瑜,她匆匆的塞了几张钞票到我手里说: “这里只有七十块,你先拿去用著,我再想办法。没时间和你多谈,我明天要考试, 要赶回去念书!”说完,她对我笑笑,挥挥手就急急忙忙的走了。 我目送她走远,关上房门,走上榻榻米,对那七十元发了好一阵呆,七十元,这份量 多重呀!把钱交给了妈,我说: “方瑜送来的,我们再挨两天看看吧!” 两天过去了,我的工作依然没有着落。第三天傍晚回家,妈一开门就对我说:“今天 如萍来过了。”“她来干什么?”我诧异的说:“要想参观参观我们的生活吗?”“依萍 ,不要以仇恨的眼光去看任何人!”妈说:“是你爸爸叫她来的!”“爸叫她来干嘛?” “你爸叫她送来三千块钱!” “三千块钱?”我愕然的问:“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妈说:“如萍说是爸叫她拿来给我们过年和缴房租用的。”“可是 ,”我不解的说:“为什么他突然要给我们钱了?” “我想,”妈犹豫的说:“大概他觉得上次做得太过份了。” 我咬著嘴唇沉思了一会儿,昂了一下头说: “妈,把那三千块钱给我,我要退还给他们!我发过誓不用他们的钱,他知道我们活 不下去,现在又来施舍我们。妈,我不能接受他们的施舍!” “唉!”妈叹了口长气,默默不语的站著,半天之后,才低低的说:“可是,我们是 需要钱的。” “无论怎么需要钱,我不用他的钱!”我叫著说。“不用他的钱,用方瑜的吗?”妈 妈仍然轻声的说著,像是在自语:“让方瑜那样清苦的人家来周济我们?为了借钱给我们 ,他们可能要每天缩减菜钱,这样,你就能安心了吗?而你爸爸,他对我们是有责任和义 务的!” “妈妈!”我喊:“你不要想说服我!”我咬咬嘴唇,意志已经开始动摇起来,为了 武装自己的信念,我咬著牙说:“你不要让我去接受施舍,人总得有几根傲骨!” “傲骨!”妈妈点点头,凝视著我说:“傲骨是不能吃的。现实比什么都残忍!”“ 妈妈!”我摇摇头:“你要勉强我去接受这笔钱吗?如果我接受了,我就要永远在这笔钱 的压力下抬不起头来!” 妈沉默了。然后,她一语不发的走到桌子旁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包来递给我,我 接过纸包,那三千元是厚厚的一叠,握在手中沉甸甸的。我抓紧了纸包,望著妈苍白而不 健康的脸,和弱不禁风的单薄的身子,我的意志又动摇了。三千元!三千元可以救我们的 急,三千元在“爸爸”并不是一个大数字……我矛盾得厉害,现实和自尊在我脑中迅速的 交战,我几乎决定留下这笔钱了。但,想起爸爸的鞭子,想起我曾作过的豪语,我甩了甩 头,毅然的走向门口。 到“那边”的这段路变得很漫长了,我走走停停,三千元仿佛是个炙手的东西,在我 手中和心里烧灼著。停在“陆寓”的红门前面,我彷徨的望著那块金色的牌子,按门铃吗 ?退还这三千元?不顾妈妈的苍白憔悴,只为了维持我可怜的自尊?我深思著,心底的犹 豫更加厉害。终于,我还是按了门铃。烟雨朦朦7/46 走进客厅,爸正靠在沙发里抽烟斗,雪姨在给尔杰用手工纸摺飞机。看到我进去,他 们似乎都愣了一下。我走过去,把那三千元放在爸身边的茶几上,一句话也没说,就掉转 身子,准备出去。爸在我身后叫: “依萍!站住!”我本能的站住了,爸的语气中仍然具有权威性的力量,似乎是不容 反抗的。转回身子,我望著爸,爸从嘴里取出了烟斗,眯起眼睛注视我。他在研究我吗? 我忍耐著不说话,他沉默了很久,才用十分冷静的声调说: “你的傲气是够了!”我仍然不说话,只静静的瞪著他。他用烟斗指指沙发,命令的 说:“坐下来!”我没有坐,挺立在那儿。我在和自己生气,为什么我不能掉头就走,还 要站在这里听他说话?爸的烟斗又塞回了嘴里,衔著烟斗,他点点头说: “依萍,把钱拿回去!” 我咬住嘴唇,内心又剧烈的交战起来,爸的态度是奇怪的,在他一贯的命令态度的后 面,仿佛还隐藏著什么,使他的语气中带出一种温和的鼓励。看到我继续沉默,他坐正了 身子,心平气和的说:“依萍,再固执下去,你不是傲气,而是愚昧了。愚昧可以造成许 多错误,你应该运用一下思想,不该再感情用事了。现在,把钱拿回去!”他又在命令我 了?我望望钱,又望望爸。愚昧,是吗?或者有一点。钱,在陆振华眼里算什么呢?可是 ,对我和妈,却有太多的用处,太多,太多……我定定的望著爸,心里七上八下的转著念 头,拿走这笔钱?不拿这笔钱?但是,爸为什么对我转变了态度?他也动了怜悯之念和同 情之心?还是另有别的因素?在我的犹豫中,雪姨按捺不住了,她把身子凑了过来,以她 一向所有的冷嘲热讽的态度说: “振华,何必呢?别人又不领情,倒好像你在求她收这笔钱了。”我把眼光调到雪姨 的脸上,这吝啬贪婪、浅薄无知的女人!她希望我不收这笔钱吗?当然,如果我从此不收 爸的钱,她才开心呢!愚昧,不是吗?有钱送到我的手上,我竟然不收,而让妈妈在家里 饿肚子,愚昧,不是吗?我凝视著那包钱,心志动摇。爸站起身来了,拿了那包钱,他递 在我面前说: “给你妈妈治治病!”我愣了愣,就下意识的伸手接过了钱。雪姨又发出了一串轻笑 ,说:“不是不要吗?怎么又拿了?” 我木然的转过身子,握著钱,向房门外面走。耻辱的感觉使我每根血管都沸腾著,但 是,我不再愚昧了,不再傻了,我要从爸的手里接受金钱,最起码,我不愁衣食,才能计 划别的。为什么我不收爸的钱呢?为什么我要饿著肚子,让雪姨觉得开心呢?走到了院子 里,爸在后面喊: “依萍!” 我回头,爸注视著我,深思的说: “经常到这边来走走,把你的傲气收一收,总之,一家人还是一家人!”是吗?是一 家人吗?爸为什么要讲这一句话?难道他真懊悔了对我的鞭打?还是――他把我从废墟中 发掘出来了,又重新想认我这个女儿?我望著他,不能从他的脸上获得答案,但他眼睛里 有一种新的,属于感情类的东西,我不想再研究了,人是复杂而又矛盾的动物。 走出了“陆寓”,我心境迷茫而沉重,那包钱压著我,我觉得无法呼吸和透气。现实 、自尊、傲气……多么错综紊乱的人生:钱在我手里,现实的问题解决了,自尊和傲气呢 ?我总要在一方面被压迫著吗? 阴云又在天边堆积起来了,快下雨了。烟雨朦朦8/463 我又恢复了和“那边”来往,事实上,我到“那边”去的次数反而比以前勤得多。我 逐渐发现,我和爸中间展开了一层微妙的关系,爸变得十分注意我,他常常悄悄的研究我 ,冷冷的衡量我。而我呢,也时时在窥探著他,防备著他,因为我不知道他对我到底是怎 么回事。我们之间,仿佛在玩著捉迷藏的玩意儿,时刻戒备著对方。有时,我一连一星期 不到“那边”去,爸就要派如萍或尔豪来找我去,对于我的要求,他变得非常慷慨。自从 那次挨打之后,我对他早就没有了恭敬和畏惧,我开始习惯于顶撞他,而我发觉,每当我 顶撞他的时候,他都始而愤怒,继则平静,然后他会眯起眼睛望著我,在他无表情的脸上 ,我可以领悟到一种奇异的感情。于是,我慢慢的明白,我的存在已经莫名其妙的引起了 爸爸的重视。跟著爸对我态度的转变同时而来的,是雪姨的恼怒和惊恐,她显然有些怕我 了,对我的敌意也越来越厉害,有时甚至不能控制的口出恶言。可是,她怕爸爸。只要爸 爸用凌厉的眼光对她一转,她就要短掉半截。她不再敢惹我了,而我却时时在思索如何报 复她。我恨她,比恨任何一个人都厉害!刚到台湾的时候,她用种种卑鄙的办法使爸厌恶 妈妈,而妈妈又生来就怯弱沉默,又不会伺候爸爸,所有的委屈都压在心里,弄得面黄肌 瘦,憔悴不堪。爸对女人感情一向建筑在色上,色衰则爱弛。终于,妈受不了雪姨尖酸刻 薄的冷嘲热讽,爸也看厌了妈愁眉深锁的“寡妇面孔”,于是,我们被迫搬了出来,从豪 华的住宅中被驱逐到这两小间屋子里来。没有下女,没有带出一点值钱的东西。妈妈夜夜 饮泣,我夜夜凝视著窗外的星空发誓:“我要复仇!”而今,我和雪姨间的仇恨是一天比 一天尖锐化了。 我又有一星期没有到“那边”去了。早上,如萍来告诉我,爸要我去玩。这两天,如 萍似乎有点变化,她是个藏不住任何秘密的人,有几次,她仿佛想告诉我什么,又羞涩的 咽了回去。但她脸上有一种焕发的光辉和喜悦。或者,她在恋爱了,事实上,她今年已经 二十四岁,由于腼腆和畏羞,她始终没有男朋友。尔豪在台大念电机系,曾经好几次给她 介绍男朋友,但全都失败了。我想不出,除了恋爱还会有什么事让她如此容光焕发?但, 我也怀疑她是不是真有能力抓住一个男孩子?晚上,我稍微修饰了一下,最近,我做了许 多新衣服,(爱美大概是女孩子的天性,我虽自认洒脱,在这一点上,却依然不能免俗! )这些衣服都是用爸爸的钱做的。穿了件黑毛衣,黑羊毛窄裙,头发上系一条红缎带,套 上件新买的深红色长毛女大衣,揽镜自照,也颇沾沾自喜。我喜欢用素色打扮,却用鲜艳 的颜色点缀,这使我看起来不太飞扬浮躁。穿戴好了,我向妈妈说了再见,依然散著步走 到“那边”。 才走进院子,我就觉得今晚的情形有点反常,客厅里灯烛辉煌。这客厅原有一盏落地 台灯,两盏壁灯和一盏大吊灯。平常都只开那盏吊灯,而现在,所有的灯都亮著,客厅中 人影纷乱,似乎在大宴宾客。我诧异的走进客厅,一眼看过去,客厅中确实很多人,但全 是家里的人,爸爸、雪姨、如萍、梦萍、尔豪、尔杰,在这些人之间,坐著一个唯一的陌 生人。从雪姨的巴结紧张来看,这个陌生人显然是个贵客。何况,这种全家出动的接待, 在陆家简直是绝无仅有的事! 我好奇的打量著这个客人,他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五、六岁。穿著一身咖啡色的西 装,服装很整洁,却并不考究。长得不算漂亮,不过,眼睛沉著含蓄,五官端正清秀,很 有几分书卷气。他仰靠在沙发里,显得颇为安详自如,又带著种男孩子所特有的马虎和随 便劲儿,给人一个亲切随和的感觉。人有两种,一种是一目了然可以看出他的深度的,另 一种却耐人细看,耐人咀嚼,他应该属于后一种。 随著我的注视,他从沙发椅中站起来,困惑的看我。爸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 “依萍,这位是何书桓,尔豪的同学!”一面对那位何书桓说:“这是我另外一个女 儿,陆依萍!” 我对这位何书桓点了点头,笑笑。不明白尔豪的一个同学何以会造成全家重视的地位 。何书桓眼睛里掠过一抹更深的怀疑,显然他也在奇怪我这“另外一个女儿”是哪里来的 。我脱掉长大衣,挂在门边的衣钩上。然后找了一个何书桓对面的座位坐下来,何书桓对 我微笑了一下。说: “我再自我介绍一下,何书桓,人可何,读书的书,齐桓公的桓。”我笑了,真的, 他不再说一遍的话,我还真的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哪三个字。坐定后,我才看到桌上放著瓜 子和糖果,如萍和雪姨坐在一张沙发椅子里。雪姨对于我的到来明显的露出不快的表情, 如萍则羞答答的红著脸,把两只手合拢著放在两条腿之间,头俯得低低的。她今天显然是 特别妆扮过,搽了口红和胭脂,头发新做成许多大卷卷,穿了一件大红杂金线的毛衣,和 酱红色的裤子,活像个洋娃娃!我顿时明白了!他们又在给如萍介绍男朋友了,看样子, 这位何书桓并不像第一次来,参照如萍最近的神态来看,他们大概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 我抓了一把瓜子,自顾自的嗑了起来,梦萍在我身边看电影杂志,我也歪过头去看。雪姨 咳了一声,说话了,是对何书桓说:“书桓,你已经答应教如萍英文了哦?从下星期一就 开始,怎样?”原来雪姨已经直呼他的名字了,那么,这进展似乎很快的,因为我确定一 个月前如萍还不认识这位何书桓呢!抬起头来,我看了雪姨一眼,雪姨的表情是热望的, 渴切的,一目了然她多么想促成这件事。我再看看何书桓,他正微笑著,一种含蓄而耐人 寻味的笑。 “别订得太呆板,我有时间就来,怎样?” “一言为定!”雪姨说。 “书桓,”尔豪拍拍何书桓的肩膀,笑著说:“别答应得太早,如萍笨得很,将来一 定要让你伤透脑筋!”“是吗?”何书桓靠进沙发里,把一个橘子掰成两半,把一半递给 尔豪,一面望了如萍一眼说:“我不相信。” 如萍的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我进来到现在,她始终没开过口,两只手一直放在腿 中间,一股憨态。这时,我清楚的看到雪姨在如萍的腿上捏了一下,显然是要她说几句话 。于是,如萍惊慌的抬起头来,仓猝的看了何书桓一眼,脸涨得更红了,口吃的,嗫嚅的 找出一句与这题目毫无关系的话来:“何……何先生,你……爱看小说吗?” 雪姨皱了皱眉头,尔豪把脸转向一边。何书桓也错愕了一下,但他立即很温和的看看 如萍,温和得就像在鼓励一个受惊的孩子,他微笑的说: “是的,很爱看。你也爱看吗?” “是,……是的。”如萍说,大胆的望了何书桓一眼。 “你喜欢看哪一类的小说?”何书桓继续温柔的说:“我家里有许多小说,我有藏书 癖,假如你爱看小说,我相信,只要你说得出名字来,我都有。” “嗯,”如萍被鼓励了,吞吞吐吐的,但却振作得多了,虽然仍红著脸,却终于敢正 面对著何书桓了。“我……我……比较喜欢看社会言情小说,像冯玉奇啦,刘云若啦,这 些人的小说。还……还有武侠小说也很好看,最近新出版好多武侠小说,都很好看。”“ 嗯,”何书桓锁了锁眉。“真抱歉,你喜欢看的这两种书我都没有。”他的表情有些尴尬 ,也有些难堪,我想他是在代如萍难堪。雪姨却在一边高兴的笑著。“不过,”他又微笑 著说,“如果你有兴趣看点翻译小说,我那儿倒多得很。” 我的心痒了起来,何书桓一提到他有丰富的藏书,我就浑身兴奋了起来,爱看小说, 我的大毛病,一卷在握,我可以废寝忘餐。这时,听到他又说有翻译小说,我就再也按捺 不住了。“喂,何先生,”我插进去说:“假如你有翻译小说,我倒想向你借几本。”何 书桓转过头来望著我,他的眼光在我脸上迅速的盘旋了一圈。然后点点头说:“当然可以 ,你想要哪几本?” 这倒把我问住了,因为一般名著,我已经差不多全看了。于是,我说:“不知道你有 哪些书是我没看过的。” 他笑了,露出两排很漂亮的白牙齿。 “这个,”他笑著说:“我也不知道!” 我也笑了。我的话多傻! “这样吧,”他说:“说说你喜欢的作家。” “屠格涅夫,苏德曼,马克吐温,托尔斯泰……哦,差不多每位作家的我都喜欢!” “不见得吧,你说的都是过去的一些作家,你似乎并不喜欢现代作家的东西,像沙洛 扬,汤玛斯曼,福克纳等人。” “是的,我喜欢看能吸引我看下去的东西,不喜欢看那些看了半天还看不懂的东西。 ” 他嘴边又浮起那个深沉而含蓄的微笑,我凝视他,想看出他有没有嘲弄的意味。但是 ,没有,他显得坦然,很真挚。“你看了屠格涅夫一些什么书?” “《贵族之家》,《烟》,《罗亭》,《春潮》。”我思索著说。 “那么我那儿还有一本《前夜》,和一本《猎人日记》是你没看过的,可以借给你。 苏德曼的小说我有两本,《忧愁夫人》和《猫桥》,哪一本你没看过?” “《猫桥》。”我说。“好不好看?” “哦,”他把眉毛挑得高高的。“足以让你看得不想睡觉,不想吃饭!”“啊哈!” 我欢呼了一声,迫不及待的说:“你什么时候借给我?”“你什么时候要?”“立刻!” 我冲口而出的说。马上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这算什么,难道叫人家马上回去给我拿书吗? 于是,我不由自主的笑了笑,补了一句:“过两天也没关系!” “我会尽快借给你!”他笑著说:“最好有工夫你到我家里去选,爱看什么拿什么! 我那儿是应有尽有!”烟雨朦朦9/46 “也包括那些现代作家的?”我问。 “也包括!不过,那些多半是原文版本。确实,他们的小说比较费解,但是他们也有 他们的道理,他们的描写是完全写实派……”“我不同意你,”我说:“一本好小说要能 抓住读者的情感和兴趣,使读者愿意从头看到尾,像现在那些新派小说,一味长篇的描写 、刻画,固然他们写得很好很深刻,但是未见得能唤起读者的共鸣。我们看小说,多半都 是用来消遣,并不是用来当工作做,是不是?”“怎么讲?”他问。“那些现代文艺,你 必须去研究它,要不然你是无法了解的,我是个爱看小说的人,并不爱研究小说。” 他又笑了,兴高采烈的说: “小说‘看’得太多,不会腻吗?也该有几本‘研究’的东西,你看过《异乡人》吗 ?” “看了。”“喜不喜欢?”“说不出来,我觉得这书所写的人物和我们的背景一切都 不同,我不大了解作者笔下那个人物。” “对了,”他深思的说:“就是这句话,有时候,背景和思想的不同,会使我们无法 接受他们所写的,但不能因为我们无法接受,就抹杀那些作品的价值。我也不大看得懂那 些东西,但是我还是喜欢看,也喜欢研究,有时候,我觉得那些东西也有它的份量。”“ 你是个作家?”我突然问。 “不!我从不写东西,不过我是学文的!”他笑著说。 “喂,别只顾得说话,吃点糖!”雪姨突然把一个糖盘子递到何书桓手里说,同时, 回过头来,她对我恶狠狠的看了一眼。我愣了一下,立即明白她瞪我的原因,她一定以为 我是故意插进来破坏如萍的。她那狠毒的一瞥使我冒火,我瞟了那个像小羔羊般无能的如 萍一眼,暗想如果我要把何书桓从她手里抢过来,一定不会是件太困难的事!假如我把何 书桓抢过来了,雪姨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这思想使我兴奋。我看看何书桓,他也正凝 视著我,看到我看他,他拿著糖盘子说:“爱吃什么糖?我猜一猜,巧克力?” 我点头,他抛了两块巧克力糖到我身上来,我接住了,对他微微一笑。他眼睛里立即 飘过一抹雾似的眩惑的表情,愣愣的望了我好一会儿。“你――”他继续望著我说。“是 不是也学文?” “我什么都不学!”我懊恼的说。不能进大学是我的隐痛。 “你在什么学校?”他又问。 “家里蹲大学!”我说。 他眨眨眼睛,有点困惑,然后笑笑,没说话,低下头去剥一块糖。沉默已久的爸爸突 然望著我说: “依萍,你愿意暑假再考一次吗?” 我看了爸一眼,爸吸了口烟,静静的说: “如果你想念大学,要补习的话,我可以给你请老师补习!”我没说话,爸也不再提 ,尔杰赖在他母亲怀里,包办了面前一盘子的糖,又闹著要吃橘子,雪姨板著脸在生闷气 ,尔杰闹得显然不是时候,雪姨猛的打了他一巴掌: “不要脸的东西,没你的份儿了,你还瞎闹什么!” 爸皱皱眉,我又呆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了,站起身来说:“爸,我要回去了! ”爸看著我,问:“要钱吗?”我想了一下。“暂时不要!”“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爸 说:“你们的房东多少钱肯卖那栋房子?如果不贵的话,买下来免得为房租麻烦!” 我有些意外的点点头,雪姨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我望了何书桓一眼,正想向他说再见 ,他却忽然跳了起来说: “伯父,伯母,我也告辞了!” “不!”雪姨叫了起来:“书桓,你再坐坐,我还有话要和你谈!”何书桓犹豫了一 下,说: “改天我再来,今天太晚了!” 我向门口走去,何书桓也跟了过来,爸站在玻璃门口,望著我们走出大门,我回头再 看了一眼,雪姨脸色铁青的呆立著。我甩了一下头,看看身边的何书桓,一个荒谬的念头 迅速的抓住了我,几秒钟内就在我脑中酝酿成熟。于是,我定下了报复雪姨的第一步:“ 我要把何书桓抢过来!” 外面很冷,我裹紧了大衣,何书桓站在我身边,也穿著大衣,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 个子很高大。他望著我微笑,轻声说:“你住在哪里?”“和平东路。”“真巧,”他说 :“我也住在和平东路。” “和平东路哪里?”我问。 “安东街。”“那么我们同路。”我愉快的说。 他招手要叫三轮车,我从没有和男人坐过三轮车,觉得有点别扭,立即反对说:“对 不起,我习惯于走回去!” “那么,我陪你走。”我们向前走去,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羊毛围巾,把它绕在我的 脖子上,我对他笑笑,没说话。忽然间,我心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奇怪,我和他不过 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感到我们好像早已认识好多年了。默默的走了一段,他说: “你有个很复杂的家庭?” “我是陆振华的女儿!”我说,耸了耸肩。“你难道不知道陆振华的家庭?”他叹了 口气。为什么?为了我吗? “你和你母亲住在一起?”他问。 “是的。”“还有别人吗?”“没有,我们就是母女两个。” 他不语,又走了一段,我说: “我猜你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而且很富有。” “为什么?”我不愿说我的猜测是因为雪姨对他刮目相看。只说: “凭你的外表!”“我的外表?”他很惊奇,“我的外表说明我家里有钱?” “还有,你的藏书。”“藏书?那只是兴趣,就算我穷得讨饭,我也照样要拿每一块 钱去买书的。”我摇头。“不会的,”我说:“如果你穷到房东天天来讨债,米缸里没有 一粒米,那时候你就不会想到书,你只能想怎么样可以吃饱肚子,可以应付债主,可以穿 得暖和!” 他侧过头来,深深的注视我。 “我不敢相信你会有过贫穷的经验。”他说。 “是吗?”我说,有点愤激。“一个月前的一天,我出去向同学借了两百元,第二天 ,我出门去谋事,晚上回家,发现我母亲把两百元给了房东,她自己却一天没吃饭……” 我突然住了嘴,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我要把这些事告诉这个陌生的人?他在街灯下注 视我,他的眼睛里有著惊异和惶惑。 “真的?”他问。“也没有什么,”我笑笑,“现在爸又管我了,我也再来接受他的 施舍,告诉你,贫穷比傲气强!现实比什么都可怕!而屈服于贫穷,压制住傲气去接受施 舍,就是人生最可悲的事了!”他静静的凝视我。风很大,街上的人很稀少,这是个难得 的晴天,天上有疏疏落落的星星,和一弯眉月。我们都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的向前 走,好半天,他都没有说话,我也默默不语。这样,我们一直走到我的家门口,我站住, 说:“到了,这儿是我的家,要进来坐吗?” 他停住,仍然望著我,然后摇摇头,轻声说: “不了,太晚了!”“那么,再见!”我说。 他不动,我猜他想提出约会或下次见面的时间,我等著他开口。可是,好久他都没说 话。最后,他对我点点头,轻声说:“好,再见!”我有些失望,看看他那高大的背影在 路灯的照射下移远了,我莫名其妙的吐出一口气,敲了敲门。直到走进屋内,我才发现我 竟忘了把那条围巾还给他。 深夜,我坐在我的书桌前面打开了日记本,记下了下面的一段话:“今晚我在‘那边 ’见著了如萍的男朋友,一个不使人讨厌的男孩子。雪姨卑躬屈节,竭尽巴结之能事,令 人作呕。如萍晕晕陶陶,显然已坠情网。这使我发生兴趣,如果我把这个男孩子抢到手, 对雪姨和如萍的打击一定不轻!是的,我要把他抢过来,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我猜他 对我的印象不坏。这将是我对雪姨复仇的第一步!只是,我这样做可能会使何书桓成为一 个牺牲者,但是,老天在上,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抛开了笔,我灭了灯,上床睡觉。我 们这两间小屋,靠外的一间是妈睡,我睡里面一间,平常我们家里也不会有客人,所以也 无所谓客厅了。有时,我会挤到妈妈床上去同睡,但妈有失眠的毛病,常彻夜翻腾,弄得 我也睡不好,所以她总不要我和她同睡。可是,这夜,我竟莫名其妙的失眠了,睁著眼睛 ,望著黑暗的天花板,了无睡意。在床上翻腾了大半夜,心里像塞著一团乱糟糟的东西, 既把握不住是什么,也分解不开来。闹了大半夜,才要迷糊入睡,忽然感到有人摸索著走 到我床前来,我又醒了,是妈妈,我问:“干什么?妈?”“我听到你翻来覆去,是不是 生病了?” 妈坐在我的床沿上,伸手来摸我的额角。我说: “没有,妈,就是睡不著。” “为什么?”妈问。“不知为什么。”天很冷,妈从热被窝里爬出来,披著小棉袄, 冻得直打哆嗦。我推著妈说:“去睡吧,妈,我没有什么。” 可是,妈没有移动,她的手仍然放在我的额头上,坐了片刻,她才轻声说:“依萍, 你很不快乐?” “没有呀,妈。”我说。 妈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我知道,依萍,”她说:“你很不快乐,你心里充满的都是仇恨和愤怒,你不平静 ,不安宁。依萍,这是上一代的过失,你要快乐起来,我要你快乐,要你一生幸福,要你 不受苦,不受磨折。但是,依萍,我自觉我没有力量可以保障你,我从小就太懦弱,这毁 了我一生。依萍,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但愿你能创造你自己的幸福。”烟雨朦朦10/46 “哦,妈妈。”我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抱住妈妈的腰,把面颊贴在她的背上。“依 萍,”妈继续说:“我要告诉你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无论做什么事情,你必须先获 得你自己内心的平静,那么,你就会快乐了。现在,好好睡吧!”她把我的手塞回被窝里 ,把棉被四周给我压好了,又摸索著走回她自己的屋子里。 我听著妈妈上了床,我更睡不著了。是的,妈妈太懦弱,所以受了一辈子的气,而我 是决不会放松他们的!我的哲学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别人所加诸我的,我必加诸别 人! 天快亮时,我终于睡著了。可是,好像并没有睡多久,我听到有人谈话的声音,我醒 了。天已大亮,阳光一直照到我的床前,是个难得的好天!我伸个懒腰,又听到说话声, 在外间屋里。我注意到通外间屋的纸门是拉起来的,再侧耳听,原来是何书桓的声音!我 匆匆跳下床,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半了,脱下睡衣,换了衣服,蓬松著头发,把纸门拉开 一条缝,伸出头去说:“何先生,对不起,请再等一等!” “没关系,吵了你睡觉了!”何书桓说。 “我早该起床了!”我说,到厨房里去梳洗了一番,然后走出来,何书桓正在和妈谈 天气,谈雨季。我看看何书桓,笑著说:“我还没有给你介绍!” “不必了,”何书桓说:“我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妈站起来说:“依萍,你陪何先生坐坐吧,我要去菜场了!”她又对何书桓说:“何 先生,今天中午在我们这里吃饭!” “不!不!”何书桓说:“我中午还有事!” 妈也不坚持,提著菜篮走了。我到屋里把何书桓那条围巾拿了出来,递给他说:“还 你的围巾,昨天晚上忘了!”“我可不是来要围巾的。”他笑著说,指指茶几上,我才发 现那儿放著一大叠书。“看看,是不是都没看过?” 我高兴得眉飞色舞了起来,立即冲过去,迫不及待的一本本看过去,一共六本,书名 是:《前夜》、《猎人日记》、《猫桥》、《七重天》、《葛莱齐拉》和一本杰克伦敦的 《马丁・伊登》。面对著这么一大堆书,我禁不住做了个深呼吸,叫著说: “真好!”“都没看过?”何书桓问。 我抽出《葛莱齐拉》来。“这本看过了!” “德莱塞的小说喜欢吗?我本来想给你拿一本德莱塞的来!”他说。“我看过德莱塞 的一本《嘉丽妹妹》。”我说。 “我那儿还有一本《珍妮小传》,是他早期的作品。我认为不在《嘉丽妹妹》之下。 ”他举起那本《葛莱齐拉》问:“喜欢这本书吗?一般年轻人都会爱这本书的!” “散文诗的意味太重,”我说:“描写得太多,有点儿温吞吞,可是,写少年人写得 很好。我最欣赏的小说是爱美莱・白朗底的那本《咆哮山庄》。” “为什么?”“那本书里写感情和仇恨都够味,强烈得可爱,我欣赏那种疯狂的爱情 !”“可是,那本书比较过火,画一个人应该像一个人,不该像鬼!”“你指那个男主角 希滋克利夫?可是,我就欣赏他的个性!”“包括后半本那种残忍的报复举动?”他问: “包括他娶伊丽沙白,再施以虐待,包括他把凯撒玲的女儿弄给他那个要死的儿子?这个 人应该是个疯子!哪里是个人?” “但是,他是被仇恨所带大的,一个生长在仇恨中的人。你就不能不去体会他的内心 ……”忽然,我住了口,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冷气,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他诧异的看 看我,问:“怎么了?”“没什么。”我说,跑到窗口去,望著外面耀眼的阳光,高兴的 说:“太阳真好,使人想旅行。” “我们就去旅行,怎样?”他问。 我眯起一只眼睛来看看他,微笑著低声说: “别忘了,你中午还有事!” 他大笑,站起来说:“任何事都去他的吧!来,想想看,我们到哪里去?碧潭?乌来 ?银河洞?观音山?仙公庙?阳明山?” “对!”我叫:“到阳明山赏樱花去!” 妈买菜回来后,我告诉了妈,就和何书桓走出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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