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菟丝花1/411 那一切终于都过去了。 当我站在这间我和妈妈共同居住了十二年的小屋内,收拾著我的行装时,脑中仍然是 昏昏蒙蒙的。似乎从妈妈咽气的一刻开始,我就没有好好的清醒过一分钟。我的哭喊,挤 满屋子的妈妈的同事,殡仪馆、花圈、祭吊、火葬场,围绕在棺木前垂泪的小学生,林校 长主持的追悼会……这一切一切,难挨的时光,可怕的时光,忙碌而又昏乱的时光,终于 都过去了。而今我孤独的在室内整理著妈妈的遗物,收拾我要带走的东西,心中是那样恍 惚和迷茫。妈妈去了!多少天以来,我把自己陷在处理后事的忙碌中,虽然曾经抚棺呼唤 ,曾经嚎啕痛哭,但是,那份凄楚和无助还远不如现在面对这空旷的屋子时来得深切。妈 妈去了!我唯一的亲人!这以后,十八岁的我,将面临怎样的一份前途和命运? 室内那样寂静,那样凄冷。午后的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漠然的照射在石灰剥落的墙 壁上。墙上原来挂著两个镜框,一个是我和爸爸、妈妈的合照,那年我才六岁,照这张照 片的第二年爸爸就去世了,所以是我们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另一个镜框是妈妈早年画的一 张油画,画面是平原、石峰和落照。现在,这两个镜框都已被我收进了箱子里,墙上只留 下两块淡淡的灰黄的痕迹。两张单人床,一张属于妈妈,一张属于我。都已经只剩下光秃 秃的木板。棉被、蚊帐、和妈妈的衣物,全遵照妈妈的意思送给了给我们洗衣服的“阿巴 桑”。妈妈!我真佩服她的冷静,在卧病的期间内,她已把一切身后的事都安排得那么井 井有条,包括我在内! “听我说,忆湄,如果妈妈死了,你办好丧事,就离开高雄,到台北去投奔罗教授。 他会给你安排一份很好的生活。” “不!”我叫:“没有那一天!永不会有那一天!” “会的,”妈妈说,温柔而平静的望著我。“忆湄,你是个从不肯面对现实的孩子。 但是,记住,逃避现实不能解决问题,不久之后,我会留下你而去,你一定要学习面对现 实,学习独立,和――变成大人。” 如今,是我学习独立和面对现实的时候了。到台北去!投奔罗教授去!这是我唯一的 一条路,是妈妈给我安排好的一条路,我没有考虑的余地。但是,罗教授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会不会拒绝我?他又会怎样来安排我?……未来的问题似乎还有一大串,不过,那些 ,都还没有到我的眼前来。目前,我所要做的,是尽快收拾好衣箱,赶下午四点半的柴油 特快到台北去!把最后的几件衣服从壁橱里取出来,收进了衣箱里。薄薄的一口小皮箱, 里面已容纳了我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只因为我和妈妈一直很贫穷,靠著妈妈这份小学教 员的薪水,供给了我整个中学的教育,已非常吃力了,我们没有余钱来多做衣服。阖好了 箱盖,我四面张望了一下,好了,什么都整理完了!我也该去向林校长、和张老师、魏老 师等告辞了。可是,伫立在这小屋中,我忽然失去了力量,这小屋,每一分每一寸的地方 ,都有著我和妈妈共同生活的痕迹。每一丁点空间,都盛载著过多的回忆。这么多年来, 我属于妈妈,妈妈属于我,小屋属于我们两人!而现在,一眨眼间世界已经全变了。妈妈 去了,我将离开,小屋不知又会迎接何人? 我伫立了那么长久,几乎忘记了赶火车的事,直到一声门响惊动了我。转过头来,是 林校长。她匆匆的向我走来,把一只手同情的放在我的肩膀上。 “忆湄,你马上就去台北吗?” “嗯,”我轻声的说:“四点半的火车。” “为什么这样急?你实在可以再多住几天的!” 我摇摇头。“反正要去,还是早点去。这间屋子,我一个人住著太难过。”林校长叹 了一口气,凝视著我说: “忆湄,我不了解你母亲,我和她共事了十二年,也算得上是她的好朋友了,难道不 放心我?认为我不能照顾你?为什么还要你跑到台北去投奔一个多年没有来往的朋友?那 位罗教授,就真能照顾你吗?” 我不语。林校长是这所小学的校长,和妈妈已有十二年的交情。但,我知道妈妈为什 么不愿把我交给她。妈妈希望我念大学。“只有一个人能为你安排,罗教授!”林校长是 个好朋友,但她自己有六个子女,一个读大学,三个读中学,还有两个读小学。她无法再 负担我。“好吧!忆湄,”林校长终于说:“如果要赶火车,就该走了!你去看看情形, 假若那边住不下去,还是回来吧!我家不怕多你一个人吃饭!”我点点头。真的,距离火 车开行的时间已只有一小时了。我走向小屋的门口,林校长默默的走在我的身边,走出房 门,我不胜依依的再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只有六席大的教员宿舍!我和妈妈度过了十二年 光阴的地方再见了!一瞬间,我鼻中酸楚而泪眼模糊了。“忆湄!”有人叫我,我回过头 来,我面前竟黑压压的站著一大群人,张老师、魏老师、何老师……几乎所有妈妈的同事 都来了。我吸了一口气,把眼泪逼了回去,我应该变成一个大人了!挺了挺背脊,我走上 前去,和他们一一握别。我表现得那么沉静,那么稳重,简直都不像“我”了。我接受了 无数的祝福,也喃喃的说了许多感激的言语。最后,我终于走出了××小学的大门,离开 了我居住多年的地方。 林校长送我到火车站,站在月台上的车窗外面望著我。我坐在车内,倚著窗子,对著 妈妈这位多年的老友,我有满怀愁绪,而又默默无言。只因为前途太渺茫,太未可预料, 这份沉重压迫著我,使我无法说话。林校长也一反平日的豪放热情,而显得出奇的沉默, 大概她在为我难过,为妈妈难过,也为她自己难过――她竟无力照顾一个老友的遗孤。一 声汽笛响,“轰隆”一声,车子蠕动了。林校长把头伸了过来,喊著说:“忆湄!要写信 哦!”“我知道!”我也喊:“再见!林校长!” “再见!……”林校长不由自由的追了车子几步,又传来一句话:“忆湄!学著自己 照顾自己!从今起,你是个独立的人了!”车子驰远了,林校长瘦瘦的身影消失在我模糊 的视线之中。是的,我是个独立的人了,换言之,我是个无依无靠的人了。罗教授,他会 成为我的倚靠吗?他会接纳我吗?仰靠在椅背上,凝视著车窗外飞驰而去的青山绿树,我 是更加迷惘沉重了。远在五年前,有一天早晨,妈妈放下了早报,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怔 怔的说:“罗毅――居然来台湾了。” “罗毅是谁?”我问。“一位地质学家。”妈妈淡淡的说,开始吃她的早餐,我把报 纸拉到面前来,看到一条不大不小的消息。     “名地质学家罗毅博士昨日携眷由港来台,将应聘为×大教授。” 这消息引不起我的兴趣,那时是暑假,我正计划和同学游大贝湖。抛开了报纸,我不 经心的问: “你认识这位教授?”“以前认识,在大陆上。我和他太太是好朋友。”妈妈说,“ 许多年没见过了。”“你要去看他们吗?”我问,吃著烧饼。 “看他们?”妈妈愣了一下。“不!何必呢?他们很得意,我去倒显得――”妈妈把 话咽住了,对我警告的说:“忆湄!你又弄了一地的烧饼渣!” 关于罗教授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以后妈妈再也没有提起过他。我呢?在几分钟之后 就把他抛到九霄云外了。一直到三个月以前,妈妈已证明患上了子宫癌,我们母女都已很 清楚的明白,死亡的阴影正笼罩著,随时可以降临。妈妈有一天让我去寄一封信,信封上 收信人的名字是罗毅,地址是台北罗斯福路×段×巷×号。我寄了信回来,妈妈才和我谈 起罗毅。“他是一位学者,和我们是世交,假如我有什么不幸,他是我唯一想得出来,能 够照顾你的人!” 正像妈妈说的,我是个不大肯面对现实的“孩子”,或者由于我是妈妈的独生女儿, 未免从小有点儿娇宠,养成了任何事情都不能承担的习惯。因此,虽然我很清楚的明白, 妈妈患上了绝症,迟早要抛开我而去,但我拒绝去想它,拒绝去谈它,也拒绝去承认它。 每当妈妈提起她身后的事,我就跺著脚嚷:“没有那一天,永远没有那一天!” 然后跑开,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去悄悄的哭。 可是,而今,“那一天”终于到我眼前了。我行囊中有妈妈临终前三天所写的一封信 ,嘱咐我面交给罗教授。信是妈妈亲手封好的,我不知道里面写些什么,我猜想,无非是 托孤的意思。妈妈一生好强,从不肯向人低头或请求什么,没料到她走到生命的尽头,却 必须向一个多年未谋面的朋友,请求收容她那“长不大”的女儿! “长不大”的女儿!妈妈常常问我: “忆湄!什么时候你可以长大?什么时候你能懂事,不再是个毛毛躁躁的小女孩?” 小女孩!我但愿永不长大!永远缩在妈妈的怀里,任何事情,有妈妈帮我作主,我只 要吃饭、睡觉、念书、和欢笑!可是,妈妈去了!在失去欢笑的这一段日子里,我觉得我 已经“长大”了!最起码,我已被迫去面临那许许多多无可奈何的“现实”!车窗外面, 黑夜已在不知不觉中来到,旷野中,偶尔有点点的灯火在闪烁。车轮辗过了原野、城市、 村庄,把我带向一个未可知的命运。车子误了点,抵达台北时已将近十一点了。下了火车 ,提著我的箱子,走出了火车站,站在车站门口,四面张望。台北!十二年来,我跟著妈 妈住在高雄,一直没有到过这全省最繁荣的都市。抬起头来,霓虹灯在夜色中闪耀,旅行 社、小吃店,林立在对街。台北!我久已希望来到的地方!望著成排的三轮车、计程汽车 ,和街头仍然熙攘的人群,我有种慌乱和惶恐的感觉。头一次,我发现这世界竟如此之大 ,不再是只有六席大的小屋!那么复杂的道路,那么多的建筑,也不再是我和母亲共同生 活的那样小小的天地。菟丝花2/41 一辆三轮车滑到我面前。 “要车吗?小姐?”我有些犹豫,终于说:“罗斯福路三段。”“十块!”十块!我 不知道是贵还是便宜,因为我根本不知道罗斯福跨在何方?跨上了车子,我才有些后悔, 深夜十一点钟,贸贸然的跑去投奔别人,不是太晚了吗?或者他们已经睡了,把别人从睡 梦中拖起来,多么不礼貌!妈妈总说我做事从不经过思考,看样子我仍然没有成熟。可是 ,现在,车子已经在黑夜的街道上滑行,初夏的晚风带著微微的凉意扑面而来,我似乎无 暇再做别的计划了! 车子在巷子中足足兜了二十分钟的圈子,最后到达了目的地,下了车,我发现自己停 在一条占地颇广的围墙前面,嵌在那围墙正中的,是两扇豪华而堂皇的红漆大门。看了看 门牌号码,一切都没有错误,我付了车钱,望著三轮车隐没在巷子的尽头,才又怯怯的对 那围墙和大门作了一番巡礼,大门边不及三尺的地方,一盏街灯正明亮的照耀著,我的影 子瘦瘦长长的投在门前的地下,看来那样孤独、寂寞,和渺小! 我手腕上是妈妈的旧表,时间已是十一时半。靠在门边,我迟疑了大约二十秒钟。从 门缝中向里偷窥,黑影幢幢的深院内似乎还隐隐的有著灯光。好吧,既来之,则安之,管 它是深更半夜,还是半夜深更!我总不能在门外站一夜!横了横心,我揿下了门铃。这屋 子一定很深很大,我在门外无法听到门里的铃声。等了很久,里面毫无动静,大概主仆都 已熟睡,不管一切,我连揿了三下门铃,揿得长长的。于是我听到门里有了脚步之声,这 声音沉重而迅速的“奔”向门口,接著,大门豁然而开,一张满面胡子的脸庞突然从门里 伸了出来,是个硕大的脑袋,张牙舞爪的毛发之中,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近乎狞恶的瞪视 著我。“你发什么神经?”一声低沉的怒吼对我卷了过来。 “我……我……”我接连向后退了两步,瞠目结舌,不知所云。这颗刺猬状的头颅惊 吓我。 “你……你……”他对我掀了掀牙齿,像一只猛兽。“你滚开吧!”在我还没从惊吓 中恢复过来以前,门已经“砰”然一声阖上了。我惊觉的扑上前去,用力的打了两下门, 无论如何,我不能这样被关在门外,夜色已深,我又无处可去。我打著门,嚷著说:“喂 喂,等一等,我有话说!” 门又猛的打开了,那颗毛发蓬蓬的头颅差点撞到我的鼻子上,一声使人魂飞胆裂的巨 吼震耳欲聋的对我当头罩下。 “滚!听到没有?谁是喂喂?喂喂是谁?”接著,那“怪人”一掀牙齿,又是一声大 叫“滚!” 门再度“砰”然阖上,我目瞪口呆的站在那儿,心脏像擂鼓似的狂跳著,那“怪人” 的几声狂吼使我心惊胆战。望著那两扇阖得严密之至的门,我完全失去了主意。到台北来 之前,我曾经有几百种对罗宅的想像,但没有一种想像是这样的。我曾害怕他们不接待我 ,但也没有想到会是用这种方式来拒绝我!那个须发怒张的怪人,几声大吼,我竟连见到 主人的机会都没有!而现在,我被关在这门外,在深夜十二点钟,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我 ,怎么办? 好半天,我就呆呆的站在门口,不知该何去何从。夜风拂乱了我的头发,天上疏疏落 落的挂著几颗星星。北部和南部的气候相差了几乎一个季节,我裸露在短袖衬衫外的双臂 已感到凉意。我总不能在这门口开箱子取衣服,于是只能忍受著夜风的侵袭。长长的巷子 里寂无一人,更找不到一辆车子,我难道就从黑夜站到天明?仰视著夜空,孤独和无助使 我想哭。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那在泉下的妈妈,可曾知道我所受的“接待”?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间,有一辆脚踏车从巷子的那一头转了进来。我无意识的瞪 著那辆车子。嘎然一声,车子停在我的身边,一个男人从车子上跳了下来,诧异的望著我 。我也望著他,只因为我不知他是谁,也不知该不该向他解释我站在这门外的原因。我们 彼此瞪视了几秒钟,那男人先开了口:“你在这儿干什么?”我睁大了眼睛,无法回答。 干什么?我怎么述说呢?那男人把脚踏车架好了,望望我,又望望地下放著的箱子,点了 点头,抱著手臂说:“我猜,和妈妈吵了架,出走了,是不是?这样吧,告诉我你的住址 ,我送你回家。” 我凝视他,一个爱管闲事的男人,他把我当成三岁的小孩子了。在我的凝视下,我才 发现他年纪很轻,大约不会超过二十六、七岁,穿著件白衬衫,袖口随随便便的挽著,没 有打领带,松著领口,还有一头乱蓬蓬的浓发。 “怎么样?”他继续问:“你准备在这儿过夜吗?要不然,你就进去坐坐吧!”他指 指那两扇红门。 我的精神突然振作了,站直了身子,我问: “你住在这儿?这是你的家?” “我住在这儿,”他点点头:“虽不能说是我的家,也等于是我的家,我想,我可以 想办法让你住一夜。但是,明天,你一定要好好的回家去。怎样?” “我――我已经没有家了。”我低低的说,接著就摔了摔头,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 我必须解决我的问题:“我是来找一位罗教授的,罗毅教授。” “找罗教授?”他诧异的说:“那么,你为什么不按门铃?” “我按了,”我说:“可是我给一个怪人赶出来了。” “一个怪人?”“嗯,”我点头:“一个满脸胡子,找不到眉毛嘴巴的人。” 他用有兴味的眼光盯著我,问: “你找罗教授有事吗?” “有,很重要的事。”我说。 “那么,你跟我进来吧!”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开了门,一手推著车子,一手提起我的箱子,领头向门里走 去。走进了门,我发现置身在一个花木葱茏的大院落中了。他把车子推进了大门边的一间 小屋内,关好了小屋的门和大门,然后说: “好吧,先到客厅去看看罗教授在不在。” 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夜色里,只隐隐的看到一幢幢的花木和树影,穿过了一条 龙柏夹道的小径,我看到了那幢挺立在夜色中的建筑物,这是栋二层楼的房子,门前有著 石阶,里面还透著灯光。跨上台阶,推开了一扇玻璃门,我走进一间黑暗的房间里。他不 知道从那儿摸到了电灯开关,于是,灯忽然亮了,我停在一间宽敞而漂亮的客厅内,墙边 放著沙发,屋角有一架大钢琴,琴上是瓶康乃馨。 “你先坐一坐,我到书房去找罗教授。” 我坐了下来。他推开一扇小门走出去了。我忐忑不安的四面张望著,这客厅仿佛每一 面都有著通往各处的小门,只有大门那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长窗,垂著白纱镂空的窗帘。四 周有份奇异的寂静,我觉得十分的不安,而且,我非常非常的疲倦。从清晨到现在,我就 没有休息过一分钟,何况又有那么多的感触、伤怀、担忧……现在,我真渴望能回到我和 妈妈共有的小屋内,好好的睡一觉。 一声门响,我迅速的回过头去,不禁大吃一惊,那个怪人不知从那一扇门里跑了进来 ,圆睁著一对怒目,虎视眈眈的望著我。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身影那么高大,乱发虬结 的面孔又那么怪异,我的心脏一下子提升到了喉咙口。他对我大踏步的冲了过来,一瞬间 ,我以为他会把我举起来,扔出房间去。但,他并没有碰我,只跳著脚吼著说: “谁让你进来的?谁许你进来的?” “是我!”一个声音在另一扇门边响起。“怪人”回过头去,那个带我进来的青年正 走进门来。 “你?”怪人咆哮的目标转移了对象,他对那青年舞了舞拳头:“你为什么放她进来 ?谁叫你放她进来?” “她说要找罗教授,”那青年昂著头说,对怪人的咆哮仿佛一点也不在意。“她似乎 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我想你惊吓了她,罗教授。”罗教授!天哪!难道这个毫不友善的 “怪人”就是妈妈心心念念要我来投靠的人?我瞪大了眼睛,惊异更超过了原先的异惧。 那位罗教授也瞪著我,然后,他用手揉了揉鼻子,不耐烦的蹙了蹙眉头,用忍耐的口气说 : “那么,你不是皓皓的女朋友了?” 我一愣,他在说些什么?但是,立即我就了解到我一定被误会成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了 。无论如何,我现在应该赶快把自己介绍出来。于是,我说: “我姓孟,名忆湄,我是江绣琳的女儿!”江绣琳是妈妈的名字。“我母亲有一封信 要我交给您。”说著,我从手提包里找出了妈妈的信,递了上去。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那个怪人像是突然触了电,我的自报姓名如同仙人的魔杖,一下 子把他点成了化石。他微张著嘴,注视著我,半天都没说话。然后,他突然醒了过来,抽 出我手中的信,他迅速的拆开了信封,取出信纸。他的眼光在信笺上游移,他看得那么快 ,我相信他根本没有看清信里说些什么。他的眼光掉回到我身上,近乎粗鲁的说: “你母亲怎么了?”“死――了。”我说。他蹙蹙眉,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 “怎么会死?”他简短的问:“死在哪儿?” “子宫癌,”我也简短的回答:“高雄。” “高雄,”他喃喃的说,像是在咒诅,又重复的说了一遍:“高雄。哼!”他望著我 ,发光的眼睛定定的停在我的脸上,迟疑了大约十秒钟,他又用手揉揉鼻子,忽然说:“ 好吧,一切明天再谈,你好像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嗯?”他那粗鲁的声调中有股突发的 温柔。“你最好是马上睡一觉,嗯,你从高雄来的吗?”“是的。”他看来有些懊恼。“ 刚刚我开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早说?”他责备的问。“假若不碰到中□,你就预备在门外 站一夜吗?”菟丝花3/41 “噢,”我困恼的说:“你并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 “哼!”他再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看一直站在一边的那个青年:“过来!中□。”那 青年走了过来,对我温和的微笑。 “带她上楼去!”罗教授用命令的语气说,又转向我:“喂喂,你说你姓什么叫什么 ?” “孟忆湄。回忆的忆,水字边一个眉毛的湄。” “孟――忆――湄――”他仿佛想把这名字记牢,接著就低低的叽咕了一串,大概是 在咒骂什么、可能对我的名字不大满意,然后他挥挥手说:“孟就孟吧,这不是什么好姓 !中□,带这个孟小姐上楼,皑皑隔壁的一间房间,知道吗?”对著我,他用同一种命令 的口气说:“马上睡觉,明天我还有话和你谈!知道吗?”我点头,嗫嚅著说:“可是… …我,想先洗个澡!” “天哪,”罗教授不耐的喊:“怎么如此噜苏!”挥挥手,他嚷著说:“上楼去!上 楼去!” 我迟疑的站起身来,那位名叫中□的青年已经提起我的箱子,领先向一扇门走去。我 只好跟在后面,走到门边,我又回过头来,轻声的说:“明天见,罗教授。谢谢你收容了 我。” 他站著,那分不清眉毛嘴巴的脸似乎痉挛了一下,那些虬结的须发微微牵动,锐利的 眼睛闪过一抹近乎温柔的光。然后他掉转了身子,用背对著我,低低的发出许多希奇古怪 的咒语般的言语。自顾自的在一张沙发中坐了下来,仿佛我已经不存在了。跟著那位青年 ,我从一扇小门出去,走进了另一间大厅内,这大厅大概是罗宅的饭厅,宽敞而整洁,有 一个宽宽的楼梯直通楼上。上了楼,是一条宽走廊,两边如公寓般分作许多房间。他带著 我走向右面第三间,推开了门,开亮了电灯,微笑著对我说:“孟小姐,我想,罗教授已 经等待了你好几个月了,这间房间是三个月前就准备好了的!” 我眩惑的望著室内,这是间小巧精致的卧房,一张单人的弹簧床,一个梳妆台,一个 大的衣橱,一张玲珑而精致的书桌,上面放著盏小小的台灯,还有一个玻璃门的书橱。床 上被褥枕头都已齐全,书橱的顶上还有一瓶新鲜的玫瑰花。这一切的布置,就好像已料定 我今天会到似的。我有些迷惑的转过头来,那位青年仍然对著我微笑。 “还不错,是吗?这是完全仿照皑皑的房间布置的,皑皑是罗教授的女儿。”他说, 对我弯了弯腰:“孟小姐,欢迎你成为罗家的一员。我想我不打扰你了。明天见!”他向 房门外退去,退了一半,又停住了,加了一句话:“还有,浴室在走廊的最后一间。”“ 谢谢你。”我说,咬咬嘴唇,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因为我始终没弄清楚他是谁。“我姓徐 ,”他看穿了我的怀疑,“徐中□,中间的中,□树的□,木字旁一个丹心的丹字。”他 凝视了我几秒钟。“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想,我们在罗宅的地位可能是类似的。好, 以后有机会再谈吧!再见!” 他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我站在房子的中间,望著那扇门阖拢,才轻轻的吐出 两个字: “再见。”我不相信他会听到我的道别。浏览著室内,我有种置身幻境的感觉,一种 不真实感牢牢的抓住了我。这小房间太华丽,太舒适,太不可能是将属于我的!我把手指 送到唇边去咬了咬,很痛!那么,这是真的了!我没有被拒绝,没有被嘲笑,却被安插在 比我和妈妈的小屋强几百倍的环境中。走到窗边,我拉开了浅蓝色的窗帘,推开玻璃长窗 ,一阵夜风夹带著强烈的花香对我扑面吹来,我深深的吸了口气,神志恍惚的倚著窗子喃 喃的问: “我是谁?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孤儿。我在什么地方?一个陌生朋友的家中。这―― 会是真的吗?” 夜风吹过园中的树梢,在我身畔徘徊。掠身而去的风声,依稀在低回的重复著我的句 子: “是真的吗?真的吗?”菟丝花4/412 我在晨光微现中醒了过来,一时间,非常朦胧和迷糊,不知自己身之所在。软绵绵的 床垫,簇新的枕头,带著薰人欲醉的花香的柔风,和那玻璃窗在风中轻微的震颤声,这一 切,对我是那样的陌生而又新奇。我微微的张开眼睛,什么地方吹来的风?那样轻柔细致 ,那样香气弥漫,我吸了口气,是玫瑰?茉莉?还是早开的郁金香?在枕上翻了一个身, 又阖上眼睛,我仍然睡意浓厚。但是,有一些地方不对,风使我觉得双臂微寒,拥紧了棉 被,风依旧吹拂在我的脸上。难道昨夜忘记关窗?可是,我清晰的记得曾关好了窗子并拉 紧窗帘。那么,什么地方吹来的风?我在枕上摇摇头,吃力的睁开眼睛,真的清醒过来了 。 我的眼睛正对著那两扇玻璃长窗,一刹那间,我吃惊的愣住了。玻璃窗是敞开著的, 浅蓝色尼龙的窗帘在晨风中飘荡。曙色正从窗口涌入,灰蒙蒙的塞满了整间屋子。使我吃 惊的发愣的并非敞开的窗子,而是窗前正亭亭的站著一个白色人影,似真似幻的伫立在晓 雾迷蒙之中。 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的脸向著窗外,背对著我。穿著件长长的,白色轻纱的晨褛 。一头乌黑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在晓风的吹拂下,她的衣袂翩然舞动,长长随风飘飞。 她的个子高而苗条,透过那薄薄的衣衫,我几乎可以分辨出她那瘦伶伶的身子。我凝视著 她,诧异她为何出现在我的屋内?她又是谁?我等待了一段长时间,她并没有改变姿态, 仿佛全心全意都集中在窗外的某一点。我忍不住的轻咳了一声,于是,她移动了,慢慢的 回过头,她对我的床边走了过来。 她停在我的床前,低头注视我。我仰躺著,也睁大了眼睛注视她。这是一张奇异的脸 ;瘦削、苍白、凝肃。一对大大的眼睛是唯一能代表生命的地方,乌黑的眼珠空洞迷惘, 定定的停在我的脸上。这张脸有股震慑人的神秘的力量,使我在她的眼光下瑟缩而无法发 出言语。她那毫无血色的嘴唇也闭得紧紧的,似乎并不想对我说话。我们就这样僵持著彼 此对视,谁也不开口。晓色在逐渐加重,室内光线也越来越明亮。跟著光线的转变,我可 以更仔细的看清她。她已不再年轻,虽然她的皮肤仍然维持光洁细润,但眼角已有四散的 皱纹,嘴边也有著时间刻下的痕迹。她的年龄应该已经超过了四十岁。时间不知道过去了 多久,她掉开了瞪著我的眼光,发出了一声悠长绵邈的叹息。这叹息那样长,那样幽幽的 ,给人一种森冷阴沉的感觉。然后,她望著窗外,低低的说: “她――死了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问我,我也不知道她这个“她”是指谁。不过 ,听到她说话使我振作,因为我曾怀疑她是属于幽灵一类的东西。言语应该能消除人与人 之间的陌生,我渴望能使我们的关系弄得融洽些,我猜,她可能是罗宅的女主人。于是, 我热心的说:“您――在问我吗?”她看了我一眼,那冷冰冰的眼光使我打了一个寒颤。 “你以为我在问谁?”她反问。 “噢,”我有些失措。“你指我母亲?她已经逝世了。” 她望了我好一会儿,点点头,自言自语的说: “去了!死了!”她怅惘的看了看盛满阳光的窗子:“死了,也就解脱了。”她的话 显然不是对我而发,再看了我一眼。她一声不响的走向门口,脚步轻悄得毫无声息。扭开 门柄,她轻缓的走了出去,当她隐没在门外的那一刹那,我直觉的感到她对我有份敌意。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抱著膝,沉思了几分钟,我想不出什么道理,只觉置身在一个奇 异的环境中。不过,我迅速的摆脱了这份思想,妈妈常说我不务实际,就会胡思乱想。我 要学著“长成”,不再活在孩子气的遐想中。起了床,我换掉身上的睡衣,打开房门,走 廊里寂无一人,也没有丝毫声音。腕表上指著八点正,看样子这家人是习惯于晚起的―― 除了我屋里那位神秘女人之外。 我到浴室里去梳洗了一番。我喜欢镜子里的自己,明亮的眼睛和宽宽的额角。妈妈以 前说我从不知道忧愁,真的,妈妈生病以前,我的生命里是从无忧愁的。我喜欢笑,快乐 得像一支“忘忧草”。忘忧草!我不知道是否真有这种草,这是妈妈对我的称呼,她叫我 作她的忘忧草!可是,妈妈的病和死,卷走了我所有的欢乐。“忘忧草”也懂得了忧和愁 ,还有人世间许多的悲哀和无奈。 从浴室回到我的房间里,我惊异的发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仆正在为我整理房间。棉 被已整齐的叠好,睡衣收入了抽屉里,连我的箱子都已打开,里面的衣物挂进了橱里。只 有那两个镜框,并排的躺在书桌上面。 “孟小姐,”那女仆对我弯弯腰:“我叫彩屏,太太叫我来服侍你。”“噢!”我有 些受宠若惊,我从没有被人“服侍”过。望著那干净俐落的女仆,我笨拙的说:“其实我 自己都会做的!” 彩屏望著我微笑,或者她认为我是个见不得世面的穷人家的女孩,但她的微笑里并无 嘲弄的意味。抱起了书橱顶上的花瓶,她问我:“孟小姐,你喜欢换一种花吗?” “哦,”我说:“玫瑰就很好了!” “我们小姐不喜欢红颜色的花,”彩屏说:“她要蓝颜色的花,你不知道蓝色的花多 难种,又难得开花。太太是认定要白色。”“哦,这些花都是自己培植的吗?”我诧异的 问。 “是的,外面是花园,我们还有一间暖房。”彩屏说:“罗家每个人都爱花。噢!” 她惊觉的说:“差一点忘了,老爷在餐厅里等你。”说著,她向门口走去,又回头说:“ 还是插玫瑰花吗?”“好的!”彩屏抱著花瓶退了出去。我在梳妆台前站了站,梳平了我 的短发,镜子里的我明朗清新,那两道微向上挑的眉毛使我带著几分男儿气概。有一绺鬈 发垂到额前来了,我把它拂向脑后。我又闻到了花香,从敞开的玻璃窗里望出去,绿荫荫 的树木中杂著彩色缤纷的花坛,红黄一片的花朵迎著阳光闪烁,我看呆了。新的环境使我 兴奋和振作,妈妈去世的阴影在我心头悄然隐退,我那愉快的本性又逐渐抬头了。仰望青 天白云,俯视绿草如茵,我觉得心胸开旷,几乎想引吭而歌了。走出我的房间,穿过长廊 ,我轻快的走向楼下。在那间大而明亮的餐厅里,我见著了罗教授。他正在吃他的早餐, 大概听到我下楼的声音,所以仰著头望著我走下楼梯。在明亮的光线下,他那乱发篷篷的 头一如昨日,胡子如同春日路边的杂草,茂盛的滋生著,掩盖了他的嘴巴。眼睛是“丛林 ”中的灯炬,灼灼的从乱草中射了出来。 “早,罗教授。”我微笑著说。 “唔,”他哼了一声,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坐下来!”他命令的说。我在他的对面 坐了下来,桌上放著香肠腊肉和小菜。一个中年女仆给我盛了一碗稀饭来。罗教授不再看 我,低头吃著他的早餐。我好奇的望著他。猛然间,他抬起头,直视著我:“你为什么不 吃饭?”他蹙著“眉”(如果分辨得出是眉毛的话)问:“你瞪著我干什么?” “哦,我……”我仓卒的说:“我只是有些奇怪,你怎么能顺利的把稀饭喝进嘴里而 不弄脏你的胡子?” 我的话才说完,身后就有人爆发出一阵大笑。我回过头去,一个青年正从楼梯上跑下 来,他径直走到我的身边,用很有兴味的眼光望著我,我立即发现,他那对炯炯逼人的眼 睛简直是罗教授的再版。但是,他整洁而漂亮,下巴上剃得光光的,头发梳得十分平整, 穿著件白衬衫,系著一条银灰色的领带。他对我咧著嘴微笑,眼睛里闪著一抹嘲谑的光芒 ,浑身都带著种玩世不恭的味儿。罗教授对他狠狠的瞪了一眼: “皓皓!你做什么?”“这就是昨夜差点被你赶到门外去的那位小姐吗?爸爸?”那 位青年说,又转向了我,对我深深一鞠躬:“小姐,容我自我介绍,罗皓皓。不过,我不 喜欢我的名字,皓皓,像个女人,我宁可叫罗皓,简单明了!” “你坐下!皓皓!”罗教授咆哮的喊。 罗皓皓坐了下去,仍然用那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他看来十分年轻,年 轻得像个大孩子――顶多只比我大三、四岁。“爸爸,这位孟小姐将在我们家长住吗?” 罗皓皓转头去问他的父亲。“唔,”罗教授哼了一声:“不关你的事!你今天有课没有? 还不吃饭?”“有课无课都一样,”罗皓皓满不在乎的说,望著我:“孟小姐,你的大名 是――?” “忆湄。”我说。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支原子笔,在一本小册子上写了两个字给我看, 写的是“意梅”,他用询问的眼光看我。 “是这样吗?”他问。“不!”我说,接过笔来,写下“忆湄”两个字,他点点头, 笑著说:“中国字很有意思,是不是?同一个发音,却有各种不同的字。”“皓皓!”罗 教授严厉的喊:“你出去!我有话要和孟小姐谈!”“爸爸!”罗皓皓抗议的喊。 “出去!”罗教授怒吼著,瞪圆了眼睛。 “好好好,我出去,”罗皓皓站起身来,忍耐的说,再看我一眼:“孟小姐,有机会 我们再详谈。我们罗家,父子是不能同在一间屋子里的,否则,屋顶会被掀掉。我们谁看 谁都不顺眼!”说著,他头也不回的穿过一扇门走出去了。 这儿,罗教授已经吃完了他的早餐,他站起身来,对我简短而有力的说:“忆湄,我 想我有权直呼你的名字。若干年前,你母亲是我们家的好友,她是个个性倔强的女人。三 个月前,她有信给我们,却没有附上地址,我想她并不愿意我们找到她。她要我们照顾你 ,所以,你会得到照顾和保护。但是,有一点你必须注意,对于皓皓,你最好少理他,他 是我们家的浪子,一个不长进的家伙!至于皑皑,我相信你会和她做朋友。”他看了楼梯 一眼,似乎在找寻皑皑的踪迹,但楼梯上没有一个人影。他继续说:“皑皑是我的女儿, 大约和你差不多大。关于我的太太,”他望著我,声调突然变了,他不由自主的降低了声 音,非常柔和的说:“她说今晨见到过你,嗯?”菟丝花5/41 “是的,”我说,想著那个消瘦苍白的女人:“我并不知道她就是罗伯母。”“她的 身体很坏,”罗教授说:“平常是不离开她的房间的,你――最好少打扰她。”“我会― ―”我咬咬嘴唇说:“尽量不麻烦你们。” 他狠狠的盯了我一眼,说: “你大概和你母亲的脾气很像,嗯?很倔强,很多心,很执拗,又有――过份强的自 尊心!” “妈妈是个好母亲――”我像分辩什么似的。 “当然!”他打断了我:“吃你的早餐吧!你的饭冷了!”说完,走出了饭厅。我独 自一人在偌大的餐厅内吃完我的早餐,餐厅和客厅有类似之处,四面都有四通八达的门。 其中有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长窗,透过这扇长窗,可以看到园内的花木扶疏。看样子,这幢 房子超过我想像的大。假若不是因为我和罗宅还太陌生,我真愿意去“探险”一番。可是 ,在我和他们都还没有混熟以前,我想我还是收敛一些的好。放下饭碗,我四面张望了一 下,壁上挂著好几幅油画,多半都是烟雾迷离的风景写生,每张的右下角都签著“K・K ”两个英文字。 我上了楼,向我的房间走去。但,经过一间屋子时,我停了一下,这房门是敞开的, 门内,罗太太正坐在桌前的一张椅子里。她已换了一件白色绣花的衣服,腰间松松的系著 根带子,长发挽了起来,在头顶盘成一个髻,露出白皙而秀气的颈项。她的脸侧面对著门 ,是一张极美的侧面像,高高的鼻子,和长长的眼睫毛,高贵、庄重、雅丽,像一张画。 “进来!”她忽然说。我吃了一惊,四面看看,并没有第二个人,那么,她是叫我了 ?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进去。她已转过脸来正面向著我,大眼睛静静的落在我身上。 “我说,进来!”她说,语气冷淡而宁静。 我走了进去,想起清晨的见面,我可能对她有些失礼的地方,于是,我向她点头微笑 ,轻轻的说: “罗伯母。”她凝视我,好长一段时间后,才说: “过来!”我走近她,她上上下下的望著我,然后,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忽然浮起一 层朦胧的雾气,她轻轻的抬起一只手来,抚摸我的手臂,接著,她就用两只手分别握住了 我的双手,她的手指枯瘦苍白,和我那被阳光晒成的健康肤色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把我的 手握得非常紧,用一种做梦似的神情和语气,悠悠然的说:“多么美的皮肤,和你母亲一 样!”她仰望著我的脸:“你的母亲,她和我如同姐妹,她总说:‘你不要做这样,你不 要做那样,你要多休息,要长胖一点!’她给我布置一个最好的环境,白色的窗帘,白色 的床单,白色的桌巾,什么都是白色。她说:‘雅筑,只有白色配得上你,你那么美,如 果我有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她不让我劳动,不让我操作,宠我,像宠一个小娃娃。她 说:‘我会照顾你,永远,永远――’”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脸色显得更加苍白,眼光 透过我的身子,眼神是涣散而昏乱的。她的神情惊吓了我,我俯下身去,担心的问:“罗 伯母,你怎么了?” 她的手仍然抓住我,眼光却更加昏乱和狂热。她注视著我身后的某一点,对于我的问 话恍如未觉,只继续蠕动著嘴唇,轻轻的说:“她说:‘你是我的小妹妹,我要照顾你, 永远,永远。’她说的,她要照顾我,永远,永远,永远……” 她开始喃喃的,重复著那几个句子,呓语般的讲个不停。大眼睛瞪得那样大,里面像 发著热病似的燃烧著。我真的惊慌了起来,我试著要抽出我的手,但她牢牢的扣著我的手 腕,像铁索般箍紧了我。她的呓语逐渐加快,逐渐语音模糊而不可辨。我慌乱的喊了起来 : “罗伯母!罗伯母!你怎么了?你――” 我紧张的想从她的掌握中挣扎出来,她却紧扣著我不放。我们纠缠成了一团,忽然间 ,一个念头像电光般在我脑中一闪:她是个疯子!这念头使我恐怖,因为我对疯人的惧怕 远超过妖魔鬼怪。我开始大声尖叫: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有人冲进了屋里,我转过头,是个美丽的少女,她只张望了一眼,跑了出去。立即, 我听到有重重的脚步声奔上楼梯,接著,一个高大的人影窜了进来,是罗教授!他一直跑 到我们的身边,把两只巨大的手掌压在她妻子的肩膀上,沉著声音喊:“雅筑!”罗太太 顿时松开了我,茫然的收回了眼光,望著罗教授,接著,她就哭泣了起来,一面哭,一面 说: “她说她会照顾我,永远照顾我!” “好了!雅筑!”罗教授说著,声音出奇的温柔,像在安抚一只小猫。他把她的头揽 进他的怀里,那梳著髻的小小的脑袋紧倚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他的手拍抚著她的背脊,不 断的说:“好了,雅筑。好了,雅筑。” 罗太太仍然在呜咽著,但她很快就平静了下去。半晌,她抬起泪蒙蒙的眼睛,迷迷离 离的望著罗教授,显然已神智恢复,幽幽的说:“我很抱歉,毅。”“没事了,是吗?” 罗教授说,眼光那么柔和,简直使我怀疑不是出自他的眼睛里。看到他那样暴躁粗鲁的人 也会有温柔的一面,令我惊奇而困惑。他又拍了拍她的背脊:“去躺一躺,好吗?我让彩 屏来侍候你。” 罗太太顺从的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去,像只听话的小白兔。我退出了房间, 罗教授紧接著也走出来了,看到了我,他的温柔一扫而空,他对我圆睁起一对怒目,气冲 冲的说:“你!谁叫你来招惹她的?我难道没告诉你,叫你别去打扰她?”我觉得一肚子 的委屈,天知道我并不想去“招惹”她,而且,假若我知道她是这样碰不得的,我一定远 远的避开。噘起嘴来,我低低的叽咕了一句: “真不知是谁招惹了谁?” 罗教授瞪了我一眼,带著满脸不泽之色,转身走开了。我退到我的房门口,心中充满 了懊恼和难堪。这是我到这儿的第一个早晨,就如此的不吉利!推开房门,我走进去,在 床沿上坐了下来。想到以后漫长的寄人篱下的生活,都要这样看尽别人的脸色,不禁长长 的叹了一口气。 有一个阴影遮到我的眼前来,我抬起头,是刚刚那个曾冲进罗太太屋里的少女。她对 我点点头说: “你没有关门,所以我进来了。” 我望著她,她的年龄不会比我大。穿著件白色洋装,披著一肩柔发。不用任何人的介 绍,我也知道她是谁。她像极了她的母亲,却比她母亲更美。那细腻而白皙的皮肤,和她 母亲一样带著不正常的苍白。一对乌黑得像黑色潭水似的眼睛,深不可测。那长长的眼睫 ,弯弯的覆盖在眼睛上方的眉毛,和那薄薄的嘴唇,都具有那样动人的美,使我眩惑而迷 惘。虽然我不是个男孩子,但是,我一样为她著迷。我向来崇拜一切的“美”。不过,和 她母亲类似,她身上也有那份特殊的气质:高贵、典雅,却令人难以接近。 “你是皑皑?”我问。她点点头。“我是孟忆湄。”我说。 她再点点头,有股冷漠与傲岸的神情,似乎并不想和我谈话。于是,我也默默无言。 好一会儿,她才又轻轻的说: “妈妈有神经衰弱症,但是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有时她会忽然发病,只要有爸爸在, 她总是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望望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感动的激情。我想,她是特地为了对我讲这几句话而来 的,她怕她的母亲惊吓了我。在她那冷淡的外表下,一定有一颗善良而真挚的心,有一种 人,是天生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的。这样一想,我更加喜欢她了,我热心的说:“是吗? 为什么不请医生看看?” 她瞪了我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请医生看?” 我的一腔热情又被一下子抛进冰窖里了。我想,我还是少说几句话的好,否则注定要 碰钉子。闭上了嘴,我在心里发誓不再说话。可是,忽然间,窗外的花园里传来了一个少 女的歌声,歌喉婉转抑扬,柔美而富磁性,唱的是一支我很熟悉的歌,因为妈妈生前也常 唱的: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 那歌声那样的荡气回肠,我完全被它所吸引了。忘记了刚刚有不说话的誓言,我抬起 头来,兴奋的问皑皑: “是谁在唱歌?”“是嘉嘉。”她说。冷淡的转过头去,在我第二句问话“嘉嘉是谁 ?”还没问出来以前,她已自顾自的走出了我的屋子。我愣了愣,就被那歌声引向了窗口 。从窗口望出去,花圃之后是一片浓荫,歌声由浓荫深处传来,只闻歌声,却不见人影。 我侧耳倾听,那歌声一再反复著: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嘉嘉!罗宅的小一辈似乎都喜欢用重复字做名字,皓皓, 皑皑,又一个嘉嘉!这嘉嘉是皓皓皑皑的小妹妹吗?听那声音,她一定也是个美丽无比的 女孩子!我走出房门,心里也隐隐的明白,我最好是留在屋里少出去,一个早上,我已经 有些动辄得咎了。但,我无法抵制那歌声的吸引力,我急于找出这个唱歌的人来。下了楼 ,我循著歌声,向花园中走去。菟丝花6/413 推开了饭厅的落地长窗,跨下了好几级台阶,我走进了那宽大的花木葱笼的院子里。 沿著一条龙柏和杉树夹道的小径,穿了出去,是一个圆形的花坛。花坛以一棵铁树为圆心 ,外面一层一层的栽植了各种不同的花,最外一层,占地最广,是清一色的玫瑰,香味浓 郁的弥漫在空间,随著初夏的柔风向各处飘散。越过这花坛,就是绿荫荫的一座小小的林 子。一眼望去,这林子似乎是毫无系统的种植著些树木,但走近细看,却显然经过极细密 的一番布置。林木栽种得疏落得宜,大部份都是松与柏,并不高大,但枝干耸直,也劲健 有力。松柏之间,还点缀著一棵棵的扶桑和茶花。这不是茶花的季节,可是,扶桑却绚烂 的开著。绿树丛中,缀著朵朵不同色彩的花朵,分外别致和引人。树木的脚下,也散植著 各种不同的花草,玫瑰、菊花、石榴、蔷薇……数不胜数,还有许多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 植物。走到林子的入口,我已经可以清清楚楚的辨认那歌声。抑扬的,轻柔的从林木深处 传来,偶尔也会有片刻的停顿,似乎唱歌的人正在工作著。歌词是反覆著唱的,同一支歌 ,永远是那样的几个句子,时断时续,时高时低,起伏间歇,别有韵致。跟踪著歌声,我 走进了林里,绕过几株树木,面前陡然一亮。我绝没想到,在这浓荫深处,却还别有天地 ,一架小巧精致的花棚竖立在林木之中,花棚上爬满了紫藤花,一串串粉紫色的花朵在棚 架上迎风轻颤,娇艳欲滴。花棚下是几张竹制的躺椅,椅上空无一人。我站住了,侧耳倾 听,歌声忽然停止。我四面张望,看不到一个人影,眼前只有绿树青藤,和枝头的轻红点 点。穿过花棚,我对各处搜寻著望过去,到处都是树木和花朵,靠在棚架上,我思索著, 也倾听著。风在林梢低吟,花棚上有几只麻雀在嬉闹。除此而外,听不到一点其他的声音 ,我有种被捉弄的感觉,扬起头来,我心有不甘的喊: “喂喂!有人在吗?”我的声音消失在林中的风声里。我又默立了片刻,周遭有种反 常的寂静,似乎连小鸟的喧闹声都忽然停止了。我感到微微的不安,浓郁的花香使我薰然 欲醉,眼前迷离的树影花影让我眩惑。转过身子,我找寻我来时的路径,想退出这座树林 。但,我刚刚起步,那断续飘摇的歌声就响起来了: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 ,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我捉住那个歌声的尾音,迅速的冲进了林子里,于是,我猛的站住了,我看见了她。 她蹲在一棵松树前面,背对著我。身边放著浇花的水壶和花锄。她俯著头,在清除著 树根下的杂草,一面唱著歌,她工作得那么专心,以至于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我打量著 她的背影,纤细,苗条,穿著一件印花的台湾绸的衫裤,头发却旧式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髻 ,看装束,她应该属于女仆之类。我站住,喊了一声:“嗨!”我喊得很响,但她却寂然 不动,依旧唱著她的歌。我诧异的望著她,忽然,我发现她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是了, 她的头发!那头发是花白的!一个少女怎么可能有花白的头发?我无法按捺我的好奇了! 绕过树木,我走到她的正面站住,再喊了一声:“嗨!”这一次,她抬起头来了,也停止 了她的歌声。我凝视著她,这是张奇异的脸,她应该是个老妇人了。但,就和她那少女的 歌喉一样,她有张“娃娃”脸。尽管脸上皱纹遍布,可是,那神态,那眼神,却宛如一个 三岁的小娃娃。她仰视著我,眼睛里流露的是天真的光芒,微微张著的嘴,带著股孩子气 的憨态。无论如何,这张又老又小的脸让我觉得非常的特殊,但,她是不讨人厌的。我试 著对她微笑,询问的说: “这花园都是你照顾的吗?” 她从地上站起来,个子比我矮得多,大概只齐我的眉毛。她继续望著我,并不回答我 的问话,却对我展开一个近乎痴呆的笑容。“你的歌唱得真好听。”我说,她的笑容对我 是一个鼓励,我高兴我终于在这儿找到了“友善”。 她继续对我笑。仍然一语不发,笑得那么单纯,使人不能怀疑她的笑有何心机或嘲弄 的意味。可是,我一连两句话都得不到反应,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鼓起勇气,我想我还 是先把自己介绍出来好些。 “我是孟忆湄,将要在罗家长住。” 她还是笑,那张脸像个雕刻出来的笑面佛。我的言语如同落进了海浪里,连一点涟漪 都掀不起来。我有些不高兴了,无论如何这罗家每一个人对我都不太真挚,我所伸出的友 谊的手,竟无一人愿意接受!我掉开头,有些气愤的说: “我很好笑,是吗?你干嘛那样盯著我笑?我又没有少一个眼睛或多一个鼻子!”大 概我的话使她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去,然后就重新蹲下身子,用手去清除那些杂草,对 我看都不看一眼。这份冷漠使我难堪而尴尬,我下意识的把大拇指送到嘴边去咬著,一面 呆愣愣的站在那儿,考虑我要不要收拾东西离去,回高雄去。林校长虽然清寒贫苦,无法 供给我一份好的生活,但她热情诚恳,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我正想得出神,那位“嘉嘉”忽然又抬起头来了,她仰视著我,依然带著那痴虻男θ 荩?晕抑钢该媲暗乃墒鳎?桓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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