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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梦1/34追寻   一民国初年,北平。那一天,对婉君而言,真像是场大梦。一清早,家里挤满了 姨姨姑姑,到处乱哄哄的。妈妈拿出一件绣满了花的红色缎子衣服,换掉了她平日穿惯的 短袄长裙,七八个人围著她,给她搽胭脂抹粉,戴上珠串珠花,遮上头帔,然后妈妈抱了 她一下,含著泪说:“小婉,离开了妈妈,别再闹孩子脾气了。到了那边,就要像个大人 一样了,要听话,要乖,要学著侍候公公婆婆,知道吗?”婉君紧闭著嘴,呆呆的坐著, 像个小洋娃娃。然后,她被硬塞进那个挂著帘子、垂著珠珞的花轿,在鞭炮和鼓乐齐鸣中 ,花轿被抬了起来。直到此刻,她才突然被一种恐怖和惊惶所征服,她紧紧的抓住轿杆, “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拚命叫妈妈。于是妈妈的脸在轿门口出现了,用非常柔和的声音 说:“小婉,好好的去吧,到那儿,大家都会喜欢你的。别哭了,当心把胭脂都哭掉了。 ” 轿子抬走了,妈妈的脸不见了。她躲在轿子里,抽抽噎噎的一直到周家大门口。然后 糊糊涂涂的,她被人搀了出来,在许许多多陌生人的注视下、评论下,走进了周家的大厅 。 她一直记得那红色的地毯,就在那地毯上,她被人拉扯著,扶掖著,和一个十三、四 岁的漂亮的男孩子拜了天地,正式成为周家的儿媳。事后她才知道和她拜堂的那个神采飞 扬的男孩子,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丈夫的大弟弟仲康。她的丈夫伯健那时正卧病在床 ,而由仲康代表他拜了天地。这种提前迎娶被称作冲喜。或者,她真的是一颗福星,无论 如何,她进门后,伯健的病却果然好了。 那一天,婉君才刚八岁。 她在以后许许多多的岁月中,始终忘不了那个第一天。她还清楚的记得,当她参拜了 祖先公婆,又被命令见这个见那个,在她眼前,全是些陌生人。那顶凤冠压得她头痛,她 是那么惶惑紧张而害怕,渴望著能够回到母亲身边去。最后,她终于被搀进一间小巧精致 的卧房,好几个中年妇人伴著她,她却在那房里哭得肝肠寸断,她想爸爸,想妈妈,想她 忘记带来的布娃娃。那几个妇人拚命哄她,给她糖果、饼干,但她依然不停的哭著。于是 ,一个小男孩突然钻进了人群,一只手里握著一大串鞭炮,另一只手拿著燃炮的香,用一 对骨碌碌转著的、又大又黑的眼睛好奇的望著她。 她忘了哭,呆呆的看著这个男孩子,他穿著件很漂亮的青缎长衫,却撩起了下摆,掖 在裤子里。露出里面的黑缎裤子,上面全是灰尘。他眉毛上有一道黑烟,一直延长到鼻梁 上,面颊上被泥土和汗水糊得一塌糊涂,加上那乌溜溜的大眼睛,是那么滑稽,那么好笑 。那些中年妇人抓住了这个男孩子,一个说:“好哦,三少爷,刚才你妈到处找你来见新 嫂嫂,你跑到那里去了!看!这个新娘子就是你的大嫂,快叫呀!” 那男孩子扭著身子,不肯叫,嘴里嘟嘟囔囔的,半天后,才突然问:“做新娘子为什 么要哭哩?” “不知道呀,你劝劝好吗?”一个妇人开玩笑的说。 那男孩望著婉君挑眉毛,耸鼻子,做了半天思索考虑的样子,忽然对她说:“你别哭 ,我拿我的叫蝈蝈给你玩!” 大家都笑了起来,那男孩被笑得不好意思了,从人缝里一溜就钻走了。这就是婉君第 一次见到叔豪。伯健的小弟弟,比婉君大一个月零三天,那时候也只有八岁。 从此,婉君开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头几天,她必须试著去熟悉她的新环境和新家人 ,夜里就缩在被窝筒里哭。但是,立即,她发现,周家上上下下都那么和气可亲,她的婆 婆待她和女儿一般,嘘寒问暖,无所不至。仲康和叔豪觑著空儿就来拉她玩。斗蟋蟀,捉 蝈蝈,看金鱼,饱小鸟。婆婆显然有命令,要大家陪她玩,使她冲淡离开母亲的悲哀。果 然,没多久,她就能适应于她的新环境了。主要的,是仲康和叔豪两个小兄弟的功劳,他 们带著她在花园中奔逐嬉戏,无论如何,她到底只是个孩子,而孩子与孩子之间,友谊是 十分容易建立的。 到周家一个月之后,她才见到她的丈夫。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她的婆婆――也就是 周太太――牵著她的小手,把她带进一间十分雅洁的房间里。房子中,四壁都是书架,有 一张巨大的书桌,上面养著一盆早菊。房里充满了药香,和一种淡淡的檀香气息,使人神 清气爽。在一张紫檀木的大床上,斜靠著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周太太把婉君牵到床边, 微笑著说:“伯健,见见你的媳妇。” 婉君局促的站在床前,虽然年纪小,却已懂得羞怯,她模糊的明白,这个男人与她有 著切身的关系,至于其他,她实在是似懂非懂。她垂首而立,不敢抬头。周太太轻轻的拍 了她的肩膀一下,对伯健说: “和你的媳妇交交朋友吧!我到厨房看看今天有新鲜东西吃没有?”然后,她弯下身 子对婉君说:“这是你的健哥哥,陪他谈谈天,等他病好了,他才会带你玩呢!” 周太太走了出去,留下婉君在伯健床边手足无措的站著。好半天,房间里静悄悄的, 什么声音都没有。然后,伯健伸手轻轻的托起了婉君的下巴。婉君被迫抬起头来,看到了 一张年轻而俊美的脸,虽然清癯消瘦,却有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 ,很温和,很秀气。他审视著她,眼光里有著激赏和震惊。然后,他非常非常柔和的问她 : “你的名字叫婉君?”她点点头。“你几岁?”“八岁。”她低声说。“八岁!”他 自言自语的说:“才八岁!”他怜恤的望著她,默默的摇头,轻声说:“假如不幸我死了 ,这就是个最年轻的寡妇了!”他再度摇摇头,是对这种婚俗摇头。然后,他温和的拉起 她的一只手,笑笑说: “念过书没有?”“爸爸教过我千字文和三字经,另外还念了列女传。”婉君说。“ 很好,以后可以和仲康、叔豪一块念书,程老师教得很好,让他教你念念千家诗和唐诗三 百首。” 婉君没说话,伯健拍拍床沿,示意让她坐上去。她坐了上去,初见面的局促已经好多 了,伯健仔细的望她,赞美的说:“你很美,很可爱!婉君,别怕我,我会说许多故事给 你听,你喜欢听故事吗?”婉君点点头,就这么一刻儿,她已感到和伯健十分亲切了。从 这一天起,婉君开始和仲康叔豪一块儿念书。晚上,就到伯健房里消磨一两小时。伯健会 考察她白天所念的,并细心的指导她。没多久,她就热爱起她的新生活来。 二这天下午,婉君在她的房间里背千家诗,这是早上才教的一首七律:  “一片花 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 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江上小棠巢翡翠,苑边高冢卧 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她知道必须背出来,并把意义弄清楚,要不然,晚上伯健会不高兴。伯健对她,督促 得比那个家中的西席程老师还严。正背著诗,窗外一个小影子一闪,叔豪趴在窗子上,脑 袋伸到窗槛上来叫她:“喂!婉妹,出来!我捉了两个大蟋蟀,斗得才好玩呢!快来看! ”在周家,周太太觉得婉君尚小,距离和伯健圆房的日子还早得很,让两个弟弟叫她大嫂 怪别扭的,所以仲康和叔豪都叫她婉妹,下人们则含含混混的叫她小姐,或是婉小姐。好 在这家庭中只有三个男孩子,没有女孩,叫小姐,也不会和别的人弄混。婉君开了门走出 去,叔豪跑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向前跑,穿过了月洞门,到了花园里,在金鱼池旁边 的山子石下,仲康正蹲在那儿,用一株小草逗弄笼里的蟋蟀。叔豪叫著说:“别把我的蟋 蟀放跑了!” “它们打累了,居然讲和了。”仲康笑嘻嘻的说,他有二道浓眉,这一点,和他的哥 哥弟弟都不同。眼睛则是周家的祖传,大、黑、而漂亮。宽宽的额,略嫌宽阔的嘴,整天 嘻嘻哈哈的,有一股满不在乎的劲儿。婉君喜欢听他摇著脑袋念书,哼哼唧唧的,酸酸溜 溜的,又带著满脸调皮的笑,使人看了就要发笑。程老师曾说:三兄弟里就以仲康的资质 最高,叔豪是块璞玉,尚未雕琢,伯健则充满才气,超凡脱俗,与两个弟弟又不同了。“ 没听说蟋蟀会讲和的。”叔豪嘟著嘴说,一面走过去看。 婉君蹲下身子来,山子石边有一潭积水,仲康帮她挽了挽裙子,以免沾湿。她好奇的 看著笼子里那个褐色的小东西。现在,它们正各守在一个角落里,彼此遥遥相对,互相打 量著,一面高举著它们的触须。叔豪摘了一枝狗尾草,拚命去拨弄它们,嘴里乱七八糟的 叫著: “打呀!没有用的东西,是好汉就不怕死!去呀!打呀!将军们!快点!”但,那两 个将军却仍然株守著它们的据点,丝毫没有进攻的意思。婉君也弄了一枝草来拨,和叔豪 的小脑袋靠在一起。叔豪看看没有办法,就提起笼子来,对里面大吹起气,然后一怒之下 ,干脆把笼子摔了,气呼呼的说: “两个没用的东西!”婉君靠在山子石上笑,仲康看到一只墨蝶一直在婉君的头顶上 盘旋,就轻轻的说: “婉妹,别动!”婉君站住不敢动,那只墨蝶飞了一阵,果真停在婉君的肩膀上了。 仲康蹑手蹑脚的来捉,没提防叔豪冲了过来,嚷著说:“又逮著了一个!”原来叔豪一直 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这会儿又捉到一个,顿时兴高采烈的冲过来,拿给婉君看。这一跑 一叫,那只蝴蝶立即惊飞了,婉君气得一跺脚说:六个梦2/34 “都是你!跑什么嘛!好好的一只蝴蝶都给你吓跑了!谁要看你的蟋蟀嘛,又不好看 又不好玩!” 叔豪愣住了,瞪著两个大圆眼睛,傻呵呵的望著婉君,半天之后才无精打采的说:“ 原来你不喜欢看蟋蟀呀?我还以为你喜欢呢!要不然我才不去捉呢!我早就玩腻蟋蟀了! ”说著,他把手里那只蟋蟀扔得远远的。仲康耸耸肩,笑著对婉君说: “我知道你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叔豪又兴冲冲起来,伸著小脑袋问:“告诉我,我帮你去捉!”“你 喜欢――”仲康咧著张大嘴,笑嘻嘻的说:“大哥讲的故事,是不是?”“讲故事,”叔 豪神气活现的说:“我也会讲!” “你会讲?”仲康发生兴趣的说:“讲一个来听听看!” “嗯,”叔豪伸伸脖子,皱皱眉头,又用舌头舔舔嘴唇,想了半天说:“从前有一只 乌鸦,它呀,捡到一个红果果,它就把它吃掉了,嗯……红果果是脏的,它就肚子痛了, 它妈妈就骂它了,它就哭了。就――完了。” 仲康大笑了起来,竖著大拇指说: “讲得好!”婉君把头仰了仰:“不好听!”“下次我讲好听的给你听!”叔豪说。 接著又愣了楞,突然说:“婉妹,你是大哥的媳妇,是不是?” 婉君红了脸。叔豪用手扯扯她的衣服,嘟著嘴说: “余妈说,你将来就是大哥一个人的,我们就不能跟你一起玩了,因为你是大哥的媳 妇。婉妹,赶明儿我大了,你也做我的媳妇好吗?”“傻话!”十三岁的仲康又大笑了起 来。 婉君对叔豪眨了一下眼睛,对于媳妇两个字也懂得害羞,她笑著用手指羞叔豪,唱起 一支北方的童谣来,一面唱,一面跑开: “小小子,坐门墩,哭哭啼啼要媳妇,要媳妇 干吗?点灯;说话!吹灯;做伴!明天早上起来给我梳小辫!” 唱著,她已经跑了老远了,仲康在后面喊: “婉妹!小心石头!”可是,来不及了,脚下石头一绊,她就栽倒了下去。仲康赶过 来,一把扶起了她,她憋著气,直皱眉头,用手压在膝盖上。仲康撩起她的裙子,里面, 一条葱绿色的绸裤子勾破了一大块,膝盖上正沁出血来。仲康让她坐在石头上,安慰的说 :“别怕!”就俯下头去,用土法把她伤口里的污血吸出来,然后仰著脸看她,问:“痛 吗?”婉君勉强的笑笑,很英雄气概的摇摇头。事实上,她已经痛得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 了。仲康点点头,很豪放的一笑说:“你真了不起!”一年过去了。伯健的病已经完全好 了。整天握著一卷书,在花园里散步。这天,伯健刚走到鱼池边,就听到仲康的声音在说 :“该你走了!哎!别走那个,我要吃你的车了。” 伯健悄悄的绕过去,看到仲康和婉君正坐在草地上下象棋。婉君梳著两个髻,苹果小 脸红扑扑的,一对乌黑的眸子正聚精会神的盯著棋盘,伯健轻轻的走过去,悄悄的看他们 下。显然婉君的局势很不利,已经损失了一个车一个炮,而仲康的子都是全的,只少了两 个兵。又下了一会儿,仲康一个劲儿猛追婉君的车,没提防婉君一个马后炮将军,仲康“ 啊哟”一声叫了起来说: “真糟糕,只顾得吃你的车,忘了自己的老家了,不行,让我悔一步吧!”“不可以 !不可以!”婉君按著棋子说:“讲好举手无悔的!好哦,你可输了!”“这盘明明是赢 的,”仲康说:“就是太贪心了,不行,这盘不算,我们再来过!”“你输了怎么可以不 算?”婉君得意的昂著头,一脸骄傲之色:“这下你别再说嘴了!我可赢了你了!” “好吧,好吧!算你赢了一盘!”仲康无可奈何似的说。但他脸上掠过一个慧黠的笑 ,温柔的望著婉君愉快而兴奋的小脸。伯健立即明白,这盘棋是仲康故意输给婉君的。他 沉思的审视著仲康,在这个十四岁的男孩身上看到一种早熟的柔情。于是,他咳了一声, 两个孩子同时一惊,同时抬起头来: “是你,大哥!”仲康说。 “健哥哥!”婉君站起身来,用软软的童音,甜甜的叫了一声,仰著头对他微笑。“ 我赢了康哥哥一盘。” “我看到了。”伯健笑著说:“还下不下?” “不下了,”婉君拉住了他的手:“健哥哥,你讲故事给我听吧!”仲康收拾好棋子 ,对他们挥挥手,笑著说: “我要去赶一篇作文,等会儿程老师又要骂我偷懒了!” 伯健牵著婉君的小手,在花园中踱著步子,一面问: “诗背出来没有?”“背出来了。”婉君说。 “背给我听听。”“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婉君背了起来,是李白的长干行。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婉君突然住了嘴,凝视著花园另一头。“怎么,背不出来了?”伯健温柔的问。 “不是。”婉君说,仍然凝视著花园的那一头。伯健跟著她的视线看过去,于是,他 看到叔豪正跨著一根竹子,手里举著一个大风筝,拖拖拉拉,呼呼叱叱的跑了过来。一面 跑,一面高声叫著:“婉妹!婉妹!你要骑竹马还是放风筝?” 一时间,伯健也呆呆的愣住了。 三婉君细细的凝视著镜子里的自己,从小,她就知道自己长得很美,但是如今镜子里 的自己,使她有一种陌生感,那弯弯的眉毛,乌黑的眼睛,丰满的嘴唇,和迅速成熟的身 段都向她说明一件事:她长大了。是的,她已度过了十六岁的生日,从她的丫头嫣红嘴中 ,获知周太太已准备为她和伯健圆房。她很喜欢伯健,可是,圆房两个字使她不安,她觉 得若有所失。迷茫、忧郁,而烦躁。她不想圆房,她也不想长大,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情绪 ,只感到满心困扰。 画了眉,换好衣服,修饰整齐。她照例先到周太太房里去请安问好。周太太拉住她的 手对她含蓄的笑著,上上下下打量她,看得她心里直发毛。然后,周太太揽住她,温和的 说:“婉君,你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婉君红了脸,俯首不语。 “婉君,你已十六岁了,伯健的年龄也早该生儿育女了,所以,我想,再过一两个月 ,要请几桌酒,让你和伯健圆房。” 婉君的头垂得更低,周太太抚摸著她的肩膀,叹息著说: “我知道你很喜欢伯健,圆房是人生必经的事,也没什么可害羞的。至于伯健,他喜 欢你的程度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告诉你一件事,本来,我们想在你长大以前,先给伯 健娶几房姨太太,好早日抱孙子,但是,伯健坚持不肯,要等著你长大。现在,你总算长 大了,早些圆房,也了了我一件心事。而且,等你和伯健圆了房,我才能给仲康把张家的 小姐娶过来。……” 婉君羞怯的垂著头,听著周太太说,周太太足足讲了半个多钟头,她才退出来,刚走 到花园边的走廊上,就看到伯健斜倚著栏杆站著,她望了他一眼,自从圆房之议一起,她 总是徊避著他。这时,她正要绕路而行,伯健迎了上来,拉住了她:“又想躲开?”他问 。她默然的站著,他用手捧住了她的脸,她避开,紧张的说:“当心别人碰见!”“有什 么关系呢?”伯健说:“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吗?”他温存的望著她,用手背摩擦她的面 颊,然后,看看四面没人,他闪电一般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她惊慌失措,转过身子,又 想跑开,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妈跟你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她说,努力想走开。 “为什么要躲我?”“没有嘛。”“没有就站著别动,我们好好的谈谈话。” 婉君勉勉强强的站著,一面心慌意乱的东张西望,怕给别人看到。“婉君,”伯健柔 声叫,轻轻的抚摸她的肩:“你有一点怕我,是不是?”“让我走吧,”她说,乞求的望 著他:“别人看到要说话的。” 他握住她的手,依依不舍的望著她的脸,然后微微一笑,轻轻的说:“婉君,我喜欢 你,在你第一次站在我床前起,我就喜欢你。你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你的眼睛使人心灵震 撼。婉君,你用不著怕我,应该是我怕你,我觉得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里。 ”他把她的手紧握了一下,放开了她:“去吧!不久之后,你就要完完全全属于我了,那 时候你也要逃开吗?” 婉君羞红了脸,匆匆忙忙的跑走了。跑到走廊转角处,她却一眼看到走廊外的花园里 ,仲康正站在一棵大树底下。那么,她和伯健的这一幕,已经全被仲康看到了。她更加不 好意思,加快了步子向自己房里走去,可是仲康赶了过来,一把就拉住了她:“跟我到花 园里来!”仲康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我有话要问你!”婉君身不由己的跟著他走到山 子石后面的鱼池边。站定了之后,仲康却一语不发。过了半天,才对她咧著嘴一笑,抱拳 对她作了个揖,说:“恭喜了,婉妹妹,祝你和大哥白头偕老。” 不知为什么,婉君觉得他的话里有一种酸涩和讽刺的味道,听了令人浑身不舒服。她 把头转开,含含糊糊的说: “要恭喜你呢,康哥,妈刚才告诉我,要给你举行婚礼了,在择日子呢!不久,你的 张小姐就要进门了。” 仲康捏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狠狠的转过来,盯著她的眼睛问:“真的吗?”“当 然真的嘛!”“可是,”仲康紧紧的注视著她,慢吞吞的说:“八年前,我已经行过婚礼 了。”“你说什么?”婉君大吃了一惊。 “八年前,”仲康冷冷的说:“在我家的大厅里,我曾经和一个小女孩拜了天地!” “你……”婉君心慌意乱的说:“你别胡说八道吧!”六个梦3/34 “我胡说八道?”仲康捏紧了她的手臂,使她发痛。“婉君,这么多年以来,你是真 不明白呢?还是装不明白呢?你和大哥的婚礼能算数吗?”“我真不明白什么?又装不明 白什么?” “你是明白的,”仲康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看得清清楚楚,婉君,你不笨,你明 白我喜欢你,你知道我要你!大哥也知道!圆房,你和大哥圆房?不,婉君,你不能!八 年前跟你行婚礼的是我,不是大哥。我要去对爸爸和妈说,我要你。你也要我,不是吗? ”他看著她,有种跋扈的、威胁的神情。“你怎么了?”婉君忙乱的说:“你不知道你在 讲什么?放我去吧!你!”“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仲康说,把她的手臂握得更紧,他漂 亮的黑眼睛急切的望著她,低低的说:“婉君,我要你,我要你!最近两年来我想要你想 得发疯。婉君,你不属于大哥,你应该属于我!只要你同意,我就去向爸爸妈妈说,我可 以得到你。婉君,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我记得前年我生病,你在我床边悄悄地哭,你 不知道你流泪的样子怎样感动我。那时,我就对我自己发誓,不计一切困难,我要娶你做 妻子!” “你――别说了,”婉君把头靠在身后的假山石上,紧张而局促的说:“无论如何, 我的身分是你大哥的妻子……” “那么,你爱他,你要嫁给他?”仲康紧迫著她问。 “我不知道,”婉君茫然无助的说:“我不是已经嫁给他了吗?在八年以前?”“假 若那个婚礼要算数,你应该是嫁给了我!”仲康生气的说。又迫切的望著她说:“婉君, 现在时代不同了,现在讲究自由恋爱。父母做主的婚姻早已落伍了。如果你爱我,我们可 以逃出去,逃出这个封建的家庭!” “有人来了,你让我走吧!”婉君挣扎的说。 仲康盯著她看,然后,猛然间,他狂野的把她拉进了怀里,吻了她。他的嘴唇压在她 的唇上,火热的、猛烈的。然后,他喘息的在她耳边说: “我要你,婉君!”婉君被他这个动作吓住了,她呆呆的看了他一会儿,就转过身子 ,狂奔而去。一直冲进了自己的屋里,关上房门,她把背靠在门上,剧烈的喘息著。她嘴 唇上似乎仍有仲康嘴唇的余温,那一吻的晕眩依旧存在。她闭上眼睛,把手放在狂跳的心 脏上。于是,她听到一个声音在问: “你怎么了?婉妹?”她又大大的吃了一惊,睁开眼睛,她看到叔豪正坐在她临窗的 书桌前面,用一对疑惑的眼光望著她。 “哦,是你!”她松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我没有什么,突然有点头晕。”她走到 书桌前面,疲乏的在一张椅子里坐下来。于是,她这才发现,在她的书桌上面,放著大大 小小的、七八个笼子,每个笼子中分别的装著蝈蝈和蟋蟀,还有蝉。她诧异的望望这些东 西,又看看叔豪,不知道这孩子在闹些什么鬼,近许多年来,他们就早已不玩这些小虫子 了。叔豪傻呵呵的坐著,手腕放在桌子上,下巴放在手腕上,眼光是悲悲哀哀的。 “你在做什么?”婉君问,叔豪虽然比她大一些,她却总觉得自己像叔豪的姐姐,叔 豪是她的一个弟弟,一个傻弟弟。 “我听说,”叔豪说:“你要和大哥圆房了。” 她不了解这与这些虫子有什么关系?更诧异叔豪这孩子居然也懂得“圆房”。“你不 要以为我不懂,”叔豪看了她一眼:“我什么都懂,你和大哥圆房之后,就不能再像以前 那样跟我一起玩了。你将成为大哥一个人的……”他眨了眨眼睛,大眼睛里竟浮起一层泪 光。“我想起你刚来的时候,整天想你妈妈,老是一个人躲著哭,我就去捉许多小虫子来 给你玩,其实,我根本就不想玩那些东西,因为你喜欢,我就拚命捉。有一次,为了给你 看一只蟋蟀,吓走了你要捉的一只蝴蝶,你生了我的气,我伤心了好久,到现在还记得呢 。现在,你马上要和大哥在一起了,我们一块儿玩的日子就算结束了,我没有东西可以贺 你和大哥,只能再捉一些虫子给你,请你别忘了我们捉虫子的时光……别忘了你笑我是: ‘小小子,坐门墩,哭哭啼啼要媳妇……’的时光。当然,我永远不能梦想你会成为我的 媳妇,成为我一个人的……”他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用长衫的袖子去擦眼泪,一面向 门口走去。 婉君呆住了,看到他向门口走,她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然后,她拉住他的袖子,望 著他红红的眼睛,彷佛他依然是她来的第一天所见的那个傻小子,那个要用叫蝈蝈来安慰 她的傻孩子。她张著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终于,吞吞吐吐的说了一句:“豪哥,无论 我怎么样,我还是婉君,我不会生疏你,冷淡你的!”“那时候,一切都会不同了,是不 ?”叔豪说,昂了一下头。“婉妹,我只觉得不公平,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从小,我们 一起读书,一起玩,一起追逐游戏。在书房里,我总背不出四书来,每次都是你提我的辞 ……”他狠狠的跺了一下脚,又用袖子去擦眼泪,然后打开门,跄踉著跑出去了。婉君望 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徊廊里,不禁怔在那里,许久之后,才关上房门。转过头来,一眼又看 到桌上那些各式各样的小虫子。她走到桌边,倒进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脸,喃喃的喊: “天哪,我的天哪!”四婉君和伯健圆房的日子择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距离圆 房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家里在外表上十分平静,周太太请了裁缝到家里来给婉君制了许多新衣。同时,油漆 粉刷的工人开始穿梭不停的忙著修饰新房。周太太又翻出许多旧的画,什么石榴多子图, 牡丹富贵图,燕尔新婚图……重新裱褙,用来布置新房。婉君成天躲在房里,不敢出去。 却时时感到心惊肉跳,怔忡不已,生怕有什么事故要发生。叔豪像发了神经病一般,开始 每天送一两个小笼子来,婉君的桌上已经堆满了小笼子。这些小笼子使她心神不安,每个 笼子上好像都飘浮著叔豪那傻里傻气瞪著她的大眼睛。每个笼子都会提醒她一件往事。一 天,他送进的笼子里装著一只大墨蝶,他提著笼子站在门口,满头的汗,满身灰尘,袖管 撕破了一大块。婉君皱皱眉,问: “怎么弄的?”“捉这只蝴蝶,”叔豪说,高高的提著笼子:“像不像以前吓走的那 一只?给你捉回来,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婉君看看他那满头大汗的狼狈样子,感到心里一阵抽痛,她说:“进来吧,擦一把脸 ,让我给你把袖子补一补!” 叔豪却惨然一笑,说: “不敢劳动你了!”说著,他放下了笼子,用袖管擦擦额上的汗,自顾自的去了。婉 君提起那个笼子来,望著那墨蝶在笼子里扑著翅膀,这才发现笼子上贴著一张纸条,纸条 上写著李商隐的句子: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婉君把笼子放在桌上,自己坐在桌边,深深的沉思起来。 过了一天,叔豪又送进一个笼子,里面居然囚著一条已将吐丝的大蚕,笼子上也有一 张纸条,龙飞凤舞的写著一首古诗: “春蚕不应老, 昼夜长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婉君把头埋在手腕里,痛苦的闭上眼睛。 当第三天,叔豪又来打门的时候,婉君哀求的看著他说: “求求你,别再送任何东西来了!” 叔豪望了她一会儿,掉转头就走了。婉君看著他负气走开,心中又是一阵抽痛,她把 背靠在门框上,闭上眼睛,喃喃的说:“别怨我!别恨我!别怪我!” “谁怨你?谁恨你?谁怪你?” 一个声音问,她吃惊的张开眼睛,在她面前,伯健正微笑的望著她。她脸一红,转过 身子想进房里去,伯健拦住了她,把她的脸托起来,仔细的凝视她,他的笑容收敛了,他 的眼光柔和而又关注的在她脸上逡巡,然后,他用手指抹去了她面颊上的一滴泪珠,轻轻 问: “为什么?”她转开头。“没有什么。”“不要进去,先告诉我。”伯健说:“有谁 对你说过了什么吗?谁恨你?谁怨你?谁怪你?恨你什么?怨你什么?又怪你什么?告诉 我。”“没有,什么都没有。”她摇摇头说。 “是吗?”他深深的凝视她。“不愿意告诉我?不信任我?还是不了解我对你的关怀 ?婉君,抬起头来,看著我!” 她抬起头,看著他,他面容严肃,眼光柔和而恳切,里面包含了太多的关怀和深情。 他智慧的额角给人宁静的感觉,颀长的身子使人有一种安全感。她突然渴望倚靠在他怀里 ,让他帮她抵制一切困扰。但是,这些事又怎能和他讲呢?伯健的眼睛里浮起一片疑云, 他担忧的说: “婉君,是不是――”他咬咬嘴唇:“你不想嫁我?你不喜欢我?”她猛烈的摇头, 喘著气说: “不是的,你别乱讲,没有的事……” “那我就放心了,”伯健如释重负的说,对她安慰的笑笑。“你知道,婉君,我那么 喜欢你,我费了一段长时间来等你长大。你放心,婉君,你会发现我不是个专横的丈夫, 我会待你十分好,你放心……”婉君点点头,于是伯健情不自己的伸出手来,捧起她的脸 ,用手指抚摸她光滑的面颊。可是,突然间,一声冷笑传了过来,仲康不知道从那个角落 里跑了出来,用摺扇在伯健手腕上敲了一下,说:“还没有圆房呢!在门口表演这一幕未 免太过火了吧!” 伯健回过身子来,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说: “是你,仲康!”婉君一看到仲康就害怕,转过头,就要钻进房里去,但仲康抢先一 步堵住了婉君的门,昂然的站著,冷笑的望著婉君说:“还没变成嫂嫂呢,就先不理人了 !”六个梦4/34 婉君局促的看了仲康一眼,仲康的眼睛正狠狠的盯著她,嘴边依然带著笑,却笑得十 分凄楚。她立即发现他憔悴了,他的眼睛下有著黑圈,面容非常灰白。她软弱的站著,觉 得仲康的眼睛那么使人震撼,好像一直看进她的内心深处。伯健的声音响了,他在试著给 她解围: “仲康,别开玩笑,让她进去吧!” 仲康直视著伯健,憋著气说: “大哥,你放心,我伤害不了她的!” 感到仲康的语气不大对,伯健诧异的看著他,说: “怎么回事?你好像不大高兴。” “我应该高兴吗?”仲康爆发的说:“八年前我行的婚礼,八年后你来圆房!婉君到 底该算你的妻子还是我的妻子?大哥,别以为婉君一定该属于你!” “你是什么意思?”伯健吃惊而又愤怒的问。 “你以为只有你喜欢婉君?”仲康咄咄逼人的说:“不,大哥,你错了!我爱婉君, 婉君也爱我,八年前我和婉君行过婚礼,现在应该我和婉君圆房!” “你爱她?她也爱你?”伯健颤声问,然后,他回过头来,望著婉君说:“是真的吗 ?” 婉君浑身颤栗,仲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他的黑眼睛迫切的盯著她,他的眼光是热 烈的,深情的,狂野的,他的声音沙哑而急切:“告诉他!婉君,告诉他你爱我!” 婉君在他的眼光下瑟缩,她把头转向一边。仲康剧烈的摇撼著她的身子,他憔悴的眼 睛里燃著火,用近乎恳求的声音说:“你说呀!你说呀!你告诉他呀!” 伯健拉住了仲康,大声说: “你不要胁迫她!放开她!” 仲康放了手,但他仍然死死的盯著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婉君!你爱我,不是吗 ?” “婉君,”伯健也开口了:“你是怎么回事?你到底爱谁?” 婉君发出一声喊,哭著说: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别逼我!”说完,就冲进了自己的屋里,倒在床 上哭。哭了半天,忽然被一个奇怪的声音所吸引了,她顺著那声音看过去,原来是叔豪的 一个小笼子里的一只纺织娘,正拉长了声音在唱著。她从床上坐起来,怔怔的看著这小东 西,眼前又浮起叔豪用袖管抹眼泪的样子来。她咬住嘴唇,感到头晕目眩。一只蝉也加入 了合唱,高声叫著:“痴呀!痴呀!痴呀!” 这天晚上,她的丫头嫣红来告诉她,周太太叫她去。她敏感到是兄弟们争她的事闹开 了。她忐忑不安的走进周太太的房间,一眼看到她的公公周老爷也在座,三兄弟环侍在侧 ,每个人都沉著脸。周太太看到她进来,立刻皱著眉问她: “婉君,你说说看,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婉君茫然的望著周太太,周家老爷开口了: “婉君,你原来说好是我们的大媳妇,怎么你又和我们老二扯不清呢?你要知道,我 们是书香门第,可出不起丑,你是怎么回事呢?”“我……”婉君张皇失措的说:“我没 有……”她低下头去,觉得什么话都无法说,只得闭口不语。 “婉君,”周太太说:“你是我一手带大的,疼大的,我爱你就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 。现在,我们家老大老二都发誓非你不娶……”“还有我!”一个声音突然加入,大家都 吃了一惊,看过去,叔豪挺胸而立,张著大眼睛,注视著婉君。周太太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望著叔豪说: “叔豪,你说什么?”“妈,”叔豪昂昂头,傻呵呵的说:“您不知道,婉君喜欢的 是我,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念书,吃饭,斗蟋蟀,踢毽子 ……我心里早就只有一个婉妹妹了!妈,你问婉妹就知道,她是不是最喜欢我?而且,婉 妹和我同年,我们是比大哥二哥更合适的……” “岂有此理!”周老爷勃然变色的说:“天下的女人又不是只有一个婉君,你们这三 个孩子是发了疯了!”他气呼呼的看著垂首而立的婉君,又叹口气说:“红颜祸水!这女 孩一进门我就觉得她美得过分,过分则不祥,果然如此!现在,你们准备怎么办呢?”“ 爸爸,”伯健说:“一切总得遵礼办理,当初聘订给谁的,现在就应该给谁,……”“如 果遵礼办理,”仲康说:“当初行婚礼的是我!” “婉君,”周太太以开明的作风说:“这也是我不好,应该早早的就把你和三个孩子 隔开,现在,你们闹得这样天翻地覆实在太不成话。事到如今,你自己说说这三个孩子中 ,你到底对那一个有情?如今时代不同,一切讲自由,婚姻也讲究自由,那么你就自由选 择吧!你说,你属意于谁?” 婉君的头垂得更低,仍然一语不发。 “你说话呀!”周太太逼著问。 “婉君,”伯健开口了:“你不要害羞,你就说吧!” 婉君依然无语。“婉妹,”叔豪跺了一下脚:“你告诉他们嘛,我们最要好,是不是 ?”“别吵,”仲康说:“让她自己说吧!” 婉君紧闭著嘴,咬著嘴唇,依然一语不发。 “简直荒谬!”周老爷拍著桌子说:“太不像话了!从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婉君自 己的行为一定不检点,要不然怎么会弄到三面留情的地步!” 婉君迅速的抬头看了周老爷一眼,泪水冲进了她的眼眶里,她哽塞的说:“我没有… …”“好了,”周太太说:“事已如此,发脾气也没用,她喜欢谁就让她嫁谁吧!婉君, 你快说话呀!” “别逼我,”婉君哭著说:“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 “什么话!”周老爷又发脾气了:“你自己弄得三个孩子颠颠倒倒,问你喜欢谁,你 又不知道,难道你想嫁给他们三个人吗?”“我……”婉君哭得更厉害:“真的不知道! ” “爸爸,”伯健说:“别逼她,让她去考虑一下好了。”“我给你三天时间,”周老 爷对婉君说:“你决定一下到底要嫁谁,如果你决定不下来,干脆你回娘家另嫁吧,我们 周家大概没福分要你!”听出公公的话,大有认为她勾引了三兄弟的意思,她难堪得想死 。蒙住脸,她走出了周太太的屋子,伯健跟了出来,拉住她,她摔开她,一口气冲进自己 屋里,闩上房门,把头靠在门上,哭著说:“天哪!为什么他们要喜欢我呢?” 这天晚上,有人敲婉君的门,门开了,仲康站在外面。婉君想把门关起来,但仲康一 脚就跨进了屋里,关上了门,他紧紧的盯著她看,她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仲康柔声说: “婉君,你到底爱谁?” “我不知道。”婉君无助的说。 “我会让你知道!”仲康说,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拥进了怀里,她拚命挣扎,他也拚 命圈住她,他的嘴唇在她面颊上摩擦,她挣扎著说:“不要!康哥,请你不要!” “我要定了你!”仲康在她耳边说:“如果我得不到你,我会――”他没有说完,而 打了一个寒战,这个寒战使婉君心惊肉跳,她明白,三兄弟中以仲康的个性最猛烈。她想 推开他,但,他把她抱得紧紧的,她简直无法挣扎。 “康哥,放开我,求求你!”她说。 “那么,答应我,你嫁给我!”仲康说。 房门猛烈被推开了,伯健铁青著脸走了进来,他一把握住仲康的衣领,厉声说:“放 开她!你这个卑鄙的禽兽!” 仲康松了手,转过头来,狠狠的看著他的哥哥,咬牙切齿的说:“我是禽兽,你是什 么?你到这儿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是我的妻子,”伯健说:“我告诉你,你少惹她!” “她永不会是你的妻子!”仲康说:“你别做梦了!” 兄弟两人怒目而视,婉君在一旁颤栗,终于,他们一同退了出去。伯健临行,对她深 深的看了一眼,这一眼使她心灵震动,她想起伯健讲过的一句话:“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 握在你的小手里。”她恐怖的关上房门,浑身发抖,她明白,她掌握著的,还不止伯健的 幸福,而是整个周家的命运。 没多久,又有人打门,鉴于刚才的事,她不敢开门,只在门里问:“是谁?”“是我 。”这是叔豪的声音,婉君更不敢开门了,她柔声说: “太晚了,你去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门外没有回声,她以为叔豪走了,过了好半天,却听到门外有人在抽抽噎噎的哭。她 吓了一跳,打开门来,叔豪傻不愣登的站在门口,正在那儿哭,不住用袖子擦眼泪。 婉君呆了一呆说:“怎么了?你?”“我知道,”叔豪傻傻的说,“你不会选择我的 !你不喜欢我!你喜欢他们!”说著,他像一阵风般卷进了屋子,把桌上那些小笼子全数 扫进他长衫的下摆里,用衣服兜著,转身就赌气走了。婉君重新关上了门,在床沿上坐著 ,呆呆的看著窗子。她觉得头晕脑胀,三兄弟的影子在她的眼前轮流晃动,一会儿是柔情 似水的伯健,一会儿是热情奔放的仲康,一会儿是憨气十足的叔豪。她感到头痛欲裂,用 手捧住头,她挣扎的叫著:“老天,老天,老天,救我!救我!救我!” 深夜,她依然满屋子打转,不能成眠,她爱他们每一个!而她只要选择了一个必定会 打击了另外两个!她在房里不停的走著,三兄弟的脸都逼迫著她,她彷佛听到他们全在她 耳边狂吼:“嫁给我!嫁给我!嫁给我!” 她的头痛得更厉害了,她觉得自己再不停止思想,一定要病倒了。但,她却不能止住 思想,周老爷的脸和冷酷的声音也在她面前晃动,她扶住一张椅子,坐了下去,正好在梳 妆台前面。镜子里反映出她苍白而美丽的脸,就是这张脸不好!她想起周老爷说她美得不 祥的话,她仓卒的跳了起来。 “不行!我一定要躲开我自己!”她错乱的想:“如果没有我,他们就无所谓争执, 如果没有我,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六个梦5/34 这思想立刻控制了她,而无法摆脱了。她头晕脑胀的满屋乱转,终于,猛然站定了。 额上冷汗涔涔,四肢冰冷。大约足足站了十分钟。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打开抽屉,找出 一条带子,爬上了凳子,把带子在屋梁上打了一个结。然后,糊糊涂涂的把脖子伸进去, 手是抖的,结打得也不好,弄了半天也弄不妥当,好不容易才把头套进去,踢翻了椅子。 椅子倒地的声音发出一声巨响。她吃了一惊,同时,看到窗外有个人影一闪,立即听到有 人叫: “不好了!救人啦!救人啦!” 她最后的意识,是分辨出那是伯健的声音。 五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荡悠悠的醒了过来,听到满屋子的人声,有人在搓她的手脚, 有人在给她扇扇子,有几百个声音在叫她。她勉强的睁开了眼睛,看到叔豪哭得红肿的脸 ,看到仲康绝望的眼睛,也看到伯健无血色的嘴唇。她一醒过来,大家都叫了起来:“好 了,好了,醒了,活过来了!” 周太太拉住她的手,松了口气,又怨又哭的说: “你看这个傻孩子,什么事情想不开要寻死?你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呀!我们又没怪你 ,又没骂你,什么事都可以依你的意思。我生平没生个女儿,把你像亲生女一样带大。现 在,你好端端的就寻死,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怎么向你妈交代?……伯健他们都 喜欢你,你高兴嫁谁就嫁谁!我对你总算仁至义尽了,你怎么要寻死呢?”周太太含著眼 泪,又急又疼又生气,断断续续的说个不停。 婉君的神智清楚了,立即知道寻死已经失败,顿感柔肠百结,听到周太太一番诉说, 更是百感丛生,简直不知该置身何地。禁不住的,眼泪如潮水般涌了出来,一发就不可遏 止,在枕头上痛哭了起来。周太太抚摸著婉君的肩膀,叹了口气说:“你别只是哭,你有 什么话你说好了!” 婉君哭得更凶,她怎么说呢?她说什么好呢?谁叫周太太有这样的三个儿子呢?谁叫 他们三兄弟都如此痴情呢?周太太又叹了口气,对环立床边像三个木偶一般的兄弟们说: “你们三个也劝劝她呀,别尽站著发呆!”然后,又摇了一阵头,诉说了一阵,把嫣 红叫过来骂了一顿,又责备老妈子们不留心,再抚慰了婉君几句,留下三兄弟来劝她,才 抹著眼泪走了。周太太走后,房里有一段时间的沉寂,下人们都不作声,三兄弟也不开口 ,只有婉君还在抽抽噎噎的哭。终于,伯健走到床边,用手帕拭去了婉君的泪痕,自己却 含著泪说: “今晚,我就是不放心你,好像猜到你会出事似的,幸好跑到你窗口来看看,要不然 你……”他哽住了半天,才又说:“婉君,什么事都可以商量,是不是?我们绝不逼你, 如果你不要我,我也绝不怨你。我尊重你的意志,不会用约来威逼你,你生气,骂我们, 责备我们,都可以!只是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仲康也走了过来,咬著嘴唇凝视著婉君, 接著长叹了一声说:“都是我不好,我想通了,如果我不逼婉君,她就笃笃定定的嫁给大 哥,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我太糊涂,太荒唐……”他抱拳对婉君深深一揖,毅然的摔了一 下头:“婉君,原谅我,把过失都记在我身上,要骂,就骂我吧,希望从此你能和你相爱 的人,幸幸福福的过一辈子!”说完,他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走了。 叔豪靠在床边,什么话都不说,婉君还在哭,伯健推推叔豪,要叔豪劝她,叔豪坐在 床沿上,还没说话就也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两个人默然相对,各哭各的。伯健站在一边 ,看著他们哭,脑中突然掠过一个震撼,他想起许许多多年以前,他牵著婉君的手,听婉 君背长干行,背到:“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时,正 好叔豪跨著竹马,迤逦而来,婉君竟无法背诗,只对著叔豪发愣。现在,这一对孩子相对 而哭的傻样子多使人感动,真的,他们才是一对!同样的脾气,同样的傻,同样的稚气未 除!长叹了一声,他跺跺脚说:“三弟,我把婉君交给你了!好好待她!” 含著泪,他也走出了房间,在房门口他站了一站,看到叔豪正用袖子给婉君擦眼泪, 他想笑,又想哭。在跨门槛的时候,他的脚绊到一样东西,他拾了起来,是一个竹子编的 小笼子,里面赫然是一条吐丝结茧的大蚕,笼子上有一张题著诗的小纸条: “春蚕不应 老,昼夜长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他把小笼子放在门口的茶几上,他明白这 笼子是谁弄的,再望了叔豪和婉君一眼,他含泪而笑,觉得他们真像一对金童玉女。第二 天清早,伯健和仲康竟不约而同的分别留书出走了。仲康信上说,想到广东去读军校,希 望伯健和婉君早日成婚。伯健却说想渡海到国外去,看看这个世界,并望父母成全叔豪和 婉君。这件事使整个周家大大的震动,周太太从早哭到晚,怨天怨地怨神灵。周老爷连夜 派人四处追寻,一面跺著脚骂婉君是“红颜祸水”。叔豪吵著要出去找哥哥们,周太太却 死拉住他不放,怕他会效法哥哥,也一走了之。婉君终日以泪洗面,恨自己不死。下人们 、丫头们、老妈子们,满屋子乱转,要劝解周太太,要防备叔豪出门,还要提防婉君寻死 。平日安安静静的一栋宅子,被闹得天翻地覆。 一个月过去了,伯健和仲康都杳如黄鹤。周老爷认了命,以男儿志在四方来自慰。周 太太依旧从早到晚流泪。叔豪整日躲在书房里,唉声叹气。婉君不出闺门,掩镜敛妆,以 泪洗面。半年多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周太太终于认清伯健和仲康在三年五载之内不可能 回来。而婉君的终身问题仍未解决。于是,她提出要依伯健的办法,让叔豪和婉君成婚。 谁知,这提议立刻遭到叔豪和婉君双方的强烈反对,叔豪义正辞严的说:“婉君本属大哥 ,如果依行礼的人来论,也该属二哥,无论怎样轮不到我。如今,大哥二哥都为了婉君出 走,下落不明,我怎能坐收渔人之利?” 婉君是愁肠百结的说: “除非他们两人都在外面成了婚,要不然我不能嫁给豪哥,我对不起他们每一个人。 ” 没多久,叔豪终于飘然远行,说是不找到大哥二哥,誓不回来。春去秋来,岁月如流 ,老年人死了,年轻的老了。在这栋大宅子里,一个寂寞的中年妇人日日凭栏远眺。她曾 被三个男人爱过,但是,换得的只是无边无尽的寂寞和期待。周老爷和太太早已作古,她 已经是这栋宅子中的女主人了。无论如何,她曾经拜过天地,拜过周家祖宗神位,拜过周 老爷夫妇,正式成为周家媳妇。虽然她从没有获得过一个丈夫。 “小姐,风大了,进去吧!”嫣红走到徊廊上,轻抚著婉君的肩膀说。“别管我,让 我一个人站站。”婉君说,继续凭著栏杆。 花园里,秋风正扫著落叶,天是阴沉欲雨的。婉君把头靠在柱子上,依稀记得伯健牵 自己的小手,在这花园中教自己念诗。又彷佛看到叔豪和她爬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他的 脑袋紧挨著她的。又恍惚感到仲康正撩起她的裙子,为她吸掉摔破的伤口中的污血……泪 水逐渐的模糊了她的视线。暮色加重了,一阵寒意袭了过来。在她头顶上的一棵榆树,落 下了两片黄叶,她拾了起来,不由自主的,低低的念: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 ,觉来无处追寻!” 夜很深,房子里静悄悄的。 老人眼光深邃的望著窗外的穹苍,小纹目不转睛的望著老人的脸。“爷爷,”小纹说 :“婉君心里一定有个最爱的人,对不对?为了爱护那三兄弟,她才要紧紧咽住心里的秘 密,对不对?” 老人瞬了小纹一眼,又调眼去看窗外。默然无语。 “他们总有一个会回来!”小纹痴痴的自语:“否则,婉君太可怜了!”老人叹口气 ,抚摸了一下小纹的头。 “傻孩子,这只是个梦而已。” “第二个梦呢?”小纹急急追问:“快讲第二个梦给我听!” “明晚,让我们继续说那第二个梦。”六个梦6/34《第二个梦》哑妻   民国前二十年左右,北平城里。 这是个庭院很深的大宅子,包括三进房子和三个花园,门口有石狮子守门,黑漆的大 门上挂著两个铜门环,门上方悬著一块金色的匾――逸庐。这是柳逸云的家。柳逸云是标 准的书香世家,也是北平的望族。 在内花园里,正有两个少妇坐在一棵大槐树下刺绣,另外两个丫鬟垂手侍立著。这是 一个仲夏的午后,树上,蝉鸣正喧嚣著,除了蝉鸣之外,一切静悄悄的。两个丫鬟摇头晃 脑的直打瞌睡。“哦――”突然,少妇中比较年长的一个轻轻的惊呼一声,挺直了腰,把 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上。 “怎样了?”较年轻的一个紧张的问。 “没什么,”前者微笑了起来,一种属于母性骄傲与喜悦混合起来的笑。“我觉得孩 子在肚里练太极拳。他踹了我一脚,我几乎可以抓住他的小脚。”她用手在肚子上轻轻的 抚摸著。 “噢,表姐,”年轻的一个说:“怎么我肚子里从来不动呢?”她也用手抚摸著肚子 。“你还早呢,你只有三个月,是不会动的,等到六、七个月的时候,就会动了。”针线 被放在膝上,两个少妇热心的谈了起来。 “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年长的一个说:“逸云已经快四十了,我也将近三十, 这才是头一遭怀孕,希望能是个男孩子,如果是女孩,我就要给逸云纳妾了。” “我也希望生个儿子,方家三代单传,现在,两个老人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巴 不得我一口气给他们生十个八个孩子……”“哈,生孩子又不是下小猪……” “表姐!”“噢,”前者为自己失言说出的粗话脸红了。“我们来算个卦,看看是男 孩子还是女孩。” “你一定是男孩子,你的肚子尖尖的。” “表妹,”年长的一个,也就是柳太太说:“假若我们都生了儿子,我们要让他们结 拜为兄弟……” “对了,”方太太说:“我们表姐妹这样好,如果都是女儿,就结为姐妹,如果是一 男一女……” “就结为夫妇。”柳太太接口说。 “一言为定吗?”方太太问。 “当然!”柳太太严肃的说,从手上取下了一个玉环,递给方太太:“我们先交换信 物,以后不许反悔哟!” “那一个反悔就不得好死!”方太太说,取下了脖子里的一条琥珀项炼,郑重的交给 柳太太。然后,两个妇人相视而笑,方太太握住了柳太太的手说:“表姐,从此,我们更 亲一层了。明天我要回家了,下个月你到我家做客去。”“挺著大肚子,怪不好意思的, 等满月以后再去吧。今天我们说的话可得算数哟!” “你们柳老爷不会反对吧?” “什么话?当然不会!你们老爷呢?” “也绝无问题!”两个女人微笑的对望著,手握著手。两个孩子的终身就在她们握著 的手里决定了。 柳太太生了个男孩子,取名静言。 方太太生了个女孩子,取名依依。 五年后,在同一棵槐树底下,两个女人又聚首了。方太太死命拉著柳太太的衣袖,一 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说: “表姐,你怪我好了,你骂我好了,我一定要悔婚!那怕我应了誓,不得好死,我也 要悔婚。我怎么想得到依依生下来是个,是个,是个哑巴!我不能毁掉你们静言一辈子, 表姐,你给他另订一头婚事吧!” “表妹,慢慢来。”柳太太沉痛而严肃的说:“假如你们依依是个正常的孩子,我同 意你悔婚,现在依依既然是个哑巴孩子,我们柳家绝不悔婚!表妹,你这一生也够苦了, 唯一一个孩子又是残废,老爷又三房四房的讨姨太太……你想想,依依如果不嫁给静言, 将来难道做一辈子老姑娘?你自己也受一辈子气吗?我们柳家不是无信无义的,我们姐妹 的交情也不止这些,是不是?表妹,我告诉你,静言除非娶依依,要不然我永不许他娶妻 !”“哦,表姐!”方太太喊了一声,抱住柳太太,失声痛哭。柳太太安慰的拍著方太太 的肩膀,轻轻的说: “放心吧,表妹,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老天自会有安排。” 柳静言坐在书房里,烦躁的望著面前的书本。革命带来一个新的世界,也带来了许多 新的思想,但他却依然要牺牲在旧社会的指腹为婚之下。这是不公平的,但他却无法反抗 。婚期已经择定了,就等著他去做那个倒楣的新郎。他从没有见过方依依,或者,在很小 的时候,他们曾经一起玩过。反正,他对依依一点印象都没有,一个哑巴,凭什么他该娶 一个哑巴呢?只为了母亲那个近乎儿戏的指腹为婚!近来,他看了许多翻译的西洋文学, 他欣赏他们那种赤裸裸的恋爱,没有媒妁之言,更没有这种荒谬无比的指腹为婚!他的一 些朋友们,都拥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娇妻,而他,从一落地起,就被命运判定了要有一个哑 巴太太。他真想反叛这个命运,甚至想逃婚。受到新思潮的薰染,柳静言对于这许多传统 的旧习惯都感不满,尤其对于中国古老的婚姻法。两个毫无感情,未谋一面的陌生人,就 硬要在一夜之间结成夫妻,这确实是不合情理的!“我要反抗!我要反抗!”他郁愤的想 。 书房门被推开了,柳逸云走了进来,看到了父亲,柳静言立即站起身来,垂手而立, 恭敬的喊了一声: “爸爸!”柳逸云在椅子里坐下来,他是个满腹诗书,有著顽固的旧脑筋旧思想的老 人。在这个家庭里,他有著无比的权威和力量。望了柳静言一眼,他安静的说: “静言,过来!”柳静言向前面走了两步。 “明天起,不必到书房来了,”柳逸云说:“好好准备婚事,你知道,男婚女嫁,这 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也是做人的义务。” “是的,爸爸。”柳静言恭敬的应了一声。心中却在忿忿不平。准备婚事,还有什么 要他准备的呢?除了做新郎必须自己去做之外,别的事大家早给他做了。他真奇怪,为什 么他们不连新郎也代他做呢? “关于你的这门婚事,”柳逸云沉吟的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大愿意。但是你母亲和 方家指腹为婚的,当初并没有料到依依会是个哑巴。我们读书人,以信义为重,绝不能因 对方是个哑巴而退婚,你了解吗?” “是的,爸爸。”“现在,我告诉你,你必须娶方依依,这是做人的责任。假如你不 喜欢她,你尽可以三妻四妾往家里娶,可是,方依依一定要做你的元配。”“是的,爸爸 。”柳静言应著,三妻四妾,他又何尝想要什么三妻四妾?他无法告诉父亲,他的思想和 愿望,他愿意有一个感情很好的如花美眷,闺中唱和,白头偕老,一个就心满意足了!何 必什么三妻四妾呢? “你看,静言,”柳逸云认为他已经给儿子解决了心中的不快,点点头说:“做父母 的不会让你受委屈,那怕你头一天娶了方依依,第二天就要纳妾,我都可以同意。家里的 丫鬟,你有中意的也可以收房。明白吗?”“是的,爸爸。”“好吧,现在到你母亲那儿 看看去,不要整天闷在书房里,让你母亲担心。”“是的,爸爸。”柳逸云站起身来,从 容不迫的跨出了书房。柳静言垂手恭送,等父亲走远了,他才颓然的坐下来,把书本狠狠 的在桌上掷过去,喃喃的说:“果真娶上七八个姨太太对方依依难道就算了了责任吗?她 又何尝愿意做一个名义上的傀儡妻子!” 一星期后,婚礼如期举行,排场之大,陪嫁之丰,使路人为之侧目。一路上,新娘的 花轿领先,后面跟著七八十台陪嫁,鞭炮声,鼓乐声,热闹空前。花轿进了柳家的大门, 宾客盈门,大家争著看新娘。新娘被喜娘搀了出来,凤冠霞帔,花团锦簇。颤巍巍的,由 喜娘搀扶著行礼如仪。 交拜天地时,柳静言曾看了方依依一眼,喜帕盖著脸,无法看到面目,腰肢袅娜,娉 娉婷婷,好苗条的身段!行完礼,参拜祖先牌位、父母、长辈。然后,在宾客的议论中, 他不止听到十次“哑巴”的字样,像一根针扎在心里,他觉得一阵尖锐的刺痛。请客、闹 酒……一切都过去了。他被送进新房里,和新娘吃合卺酒。走进新房,他一眼看到新娘垂 头坐在椅子里,喜帕依然遮著脸,两个喜娘侍立在侧。他看著她,一刹那间,竟失去揭起 喜帕的勇气。谁知道在那喜帕后面,是一张怎样的脸!她除了是个哑巴之外,还有没有其 他的缺陷?站在那儿,他迟迟不前。喜娘中的一个,对他点点头,鼓励的笑了笑。他终于 走了过去,鼓起勇气,揭起了那一块遮在他们之中的屏幛。一瞬间,他愣了愣,然后,完 全出于下意识的动作,他用手轻轻的托起了新娘的下巴,仔细的凝视这一张脸。 长长的睫毛低垂著,由于被他托起下巴而吃了一惊,惶恐中,睫毛很快的抬起来,对 他仓皇的扫了一眼,已经够了,这已足以让他看清她那对澄清如水、光亮如星的眼睛。眉 毛弯弯的覆盖在眼睛上方,清晰的显出两条处女的眉线。小巧的鼻子下是一张可怜兮兮的 小嘴,那么小,那么柔和,那么秀气。白皙的皮肤,细腻、润滑,像一块水红色的玉石… …他不可能希望再有一个比她更美的妻子了。一刹那间,他明白为什么方家在婚前不让依 依和他见面,他们是存心要在洞房里给他一个惊喜,以弥补另外一方面的缺陷。他放下手 来,轻轻的吐出一口气。两个喜娘都笑开了,于是,他糊糊涂涂的和新娘喝了交杯酒,又 糊糊涂涂的发现,房间里的人都走光了,只留下了他和新娘两人。 好一会儿,他惶惑的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终于,他走到她身边,对她微笑 ,她恐慌的看看他,显然比他更慌乱,更不知所措。“你很美。”他赞美的说。 她茫然的望著他的嘴,就无助的垂下了头。他像遭遇到一下棒击,顿时明白她根本听 不到他的话,她是个聋子。似乎所有的聋子都是哑巴,所有的哑巴,也都是聋子。但,事 先,他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没有料到她又哑又聋!他颓然的退后了两步,倒进椅子里。 六个梦7/34 “我的天!”他喃喃的叫。 看到他的表情,她明白了,她颦眉凝视了他一会儿,眼睛里有著悲哀的疑问,好像在 惶恐的问他: “你难道不知道?难道他们竟没有告诉你?难道你是被骗娶了我?”柳静言望著面前 这张脸;太美了,太好了!他无法相信,具有这么美丽的脸的人竟是个天聋地哑!他用手 蒙住了脸,对冥冥中安排一切的神灵生气,他摇著头,自言自语的说: “这是不应该的!她应该是一切完美的化身,这是不公平的!老天一定弄错了什么地 方!” 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她了解他在说话,却徒劳无功的想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脸上那个 绝望的表情打击了她,她闭上眼睛,匆遽的低下头去,两滴泪珠迅速的沾湿了黑而长的睫 毛。体会到在洞房内流泪是不吉利的,她竭力忍耐著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柳静言从自己 的思想中觉醒了,立即明白自己的态度刺伤了她,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虽然 明知道她听不见,他仍然温柔的、怜悯的对她说: “你很美,你也十分可爱,我知道你的缺陷,但是,你放心,”他轻轻的抚摸著她的 面颊:“我会好好的待你的,不会弄许多妻妾来让你寒心。”他温柔的凝视她的脸,叹了 口气。“你真美!”她疑问而顺从的看著他,于是,他问: “你会不会写字?”她不解的对他瞪大眼睛。 “我真糊涂,”他喃喃的说:“我必须弄习惯不对你用言语。”他做了个写字的姿势 ,她了解了,羞怯的点了点头。“好吧,”他自语说著:“看样子,以后我们只能用笔交 谈了,我可弄不惯指手划脚的交谈法。” 他对她温和的微笑,知道他没有鄙视和恶意之后,她以一种畏怯的、腼腆的神情望著 他,别有一种娇羞脉脉,楚楚可怜的韵致。他心动的看著她的眼睛,把手轻轻的放在她的 肩膀上。“该睡了吧,是吗?”他柔声问,望著桌上高烧著的两支红烛,和火焰下堆著的 两大朵烛花。 两个月过去了,柳太太惊喜的发现儿子竟非常满意于他的哑妻。他经常待在房间里, 不大外出,也不常上书房。一天,一个小丫头看见他在给依依画眉,于是,阖府都取笑起 柳静言来,柳静言的异母妹妹静文笑著说: “哥哥,你是不是学张敞呀?” “别忙,”柳静言指著妹妹说:“总有一天,你的张敞会给你画眉的!”柳静文顿时 羞红了脸,仓卒间想报复哥哥一下,立即毫不思索的说:“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 时无?可惜,我这个新嫂嫂没办法低声问哩!哥哥,她可是指手划脚的问吗?” 柳静言马上变了色,沉下脸去,转过身子,一言不发的走开了。从此,家中的人不敢 在他面前提少奶奶是个哑巴,甚至于不敢暗示到这个上面来。柳静言喜欢他的妻子是任何 人都知道的事。而这位新的少奶奶既不会说话,就和任何人都没有冲突,她又很懂得侍奉 翁姑,彬彬有礼。因而,从上到下,对她也都很客气,但是,也有一些人在暗暗的嫉恨和 鄙视她。时间一天天过去,柳静言开始在他的哑妻身上发现了许多优点:温柔、顺从、娴 静,还有一肚子的诗章。这天,柳静言和几个年轻的朋友有一个聚会,这是他婚后第一次 和朋友们相聚,大家刚见了面,就互相打趣了起来,其中一个拍著他的肩膀说:“静言兄 ,你的名字取得很好,静言,你就果然娶到一个‘静言’的妻子了。”柳静言变了色,但 另一个又大笑起来说: “静言兄,这么久见不到你的面,大概忙著和娇妻‘默默谈心’吧!”“你有没有学 会手语?”第三个问,自己嘴里咿咿唔唔的学著,手上乱比了一阵,然后随口诌了两句打 油诗:“娇妻漫抬莲花指,君情妾意两不知!” “说说看,”第四个说,一面挤挤眼睛:“你们的第一夜怎么度过的?”这些朋友原 是和柳静言玩笑惯了的,可是,这次,柳静言却勃然大怒,他冷冷的说: “请注意,谈话最好不要涉及闺阁。” “怎么,”一个说:“你向来以新派自居,怎么也这样老夫子起来?”“是的,”柳 静言板著脸说:“我的妻子是个哑巴,这很好笑是不是?”“哦,别提了,开玩笑嘛!” 一个笑著说,过来拉柳静言:“坐坐坐!别生气。”“开玩笑!”柳静言摔摔袖子,大声 说:“为什么不拿你们的妻子来开玩笑?”说完,他气冲冲的转过身子,大踏步的拂袖而 去。回到家里,柳静言一直冲进自己房里。依依正在窗前刺绣,看到他满脸怒气的跑进来 ,就诧异的站起身子,默默的望著他。柳静言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长叹了一声,就躺在 椅子里生闷气。依依走了过来,拿了一份纸笔,匆匆的写:“为什么生气?”柳静言写: “为了你。” “我做错了什么?”依依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惶。 “不是你错了,是老天错了。”柳静言写。 “老天怎么错了?”“不该把你生成哑巴!” 依依执著笔的手颤抖了,过了好久,才写: “谁给你气受了?”“别提了,不相干的人。” “是妹妹吗?你不要为我和妹妹生气好吗?”依依写著,脸上有著耻辱、伤心、难堪 。妹妹指的是静文,她是柳逸云姨太太所生的女儿。柳静言审视著依依,抓起笔来写: “静文欺侮了你吗?”“没有!”依依煌然的写;“绝没有的事!她待我好极了!” 柳静言凝视了依依好一会儿,他明白,柳静文一定表示过什么。他开始了解,依依在 他们家的地位是很难处的,这个大家庭,到处都充满了仇恨和嫉妒。父亲的三个姨太太都 嫉恨他这个独子,而现在,他这个得宠的哑妻该是她们的欺侮嘲笑的对象了。“依依,我 不许任何人嘲笑你!”他写,怜惜的望著他那楚楚可怜的妻子。依依拿起笔来,大眼睛眨 了眨,匆匆的写下去: “静言,只要你待我好,我什么都不怕,以前在方家的时候,我受的气比这里多得多 ,我的异母弟妹们成天取笑我。现在,你对我这么好,我已经是置身天堂了。只要你不嫌 我身有残疾,允许我终身侍奉,则我再无所求了。” 柳静言把她揽过来,轻轻的吻了她。 第二年春天,依依怀了孕。 这是柳家的一个大消息,柳静言是柳逸云的独子,现在,第三代即将来临了。柳太太 高兴得整天笑得合不拢嘴,柳逸云也满面春风。柳静言自己是乍惊乍喜,要做父亲的新奇 感和喜悦使他成日晕陶陶。依依顿时成了柳家的宝贝,柳太太马上下令不让依依做任何一 点事情,连晨昏定省都要她省掉。厨房里整日忙著给依依做东西吃,什么燕窝海参的忙个 没完。柳太太自己每天都三番两次的往儿媳妇房里跑,问这样,问那样。连累著三个姨太 太也跟著跑。柳家的规矩大,姨太太等于是大太太的侍女,大太太到那儿,姨太太必须要 追随侍奉。一时,下人们和姨太太们都怨声载道。 一天,柳太太到二姨太太屋里去,一进门,就听到静文在尖声尖气的说:“这个哑巴 现在变成凤凰了。谁知道生下个什么玩意儿来?八成也是个小哑巴!” 柳太太走进去,气得脸色发青,静文一看到柳太太,就短了半截,嗫嗫嚅嚅的喊了一 声: “妈!”二姨太太也吓得站了起来,不敢说话,柳太太走过去,对著静文就狠狠的打 了两个耳光,骂著说: “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丫头打死,赶明儿一定给你配个哑小子,看你还背后嚼舌头不 ?”说著,又气呼呼的对二姨太太说:“你养的好女儿!平常一点儿也不知道管教,学得 这样尖嘴尖舌。孩子生下来,要有一点儿不对,看我不找你们算帐!” 柳太太气冲冲的走了。依依又结下了一段解不开的怨。没多久,依依就发现,只要柳 太太和柳逸云父子不在,她身后就有许许多多丫头下人们指手划脚,咿咿啊啊的学她,当 了她的面嘲笑她。吓得她躲在屋里,再也不敢出来。 这天,柳静言从外面回来,才走进卧房,就看到依依靠在窗子前面流泪。看到了他, 依依忙背过身子,拭去了泪痕,强颜欢笑来接待他。柳静言皱皱眉头,拿了纸笔写: “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依依写。 “别骗我,告诉我你为什么流泪?” “我没有流泪,是沙子迷糊了眼睛。” “我不信。”依依望著他,沉吟了半天,才犹犹豫豫的写: “别人告诉我,你娶我是因为爹答应你娶七个姨太太,是吗?”柳静言望著她那微红 的脸和微红的眼睛,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笑著写:“不错。”“那么,怎么还不娶哩! ”依依嘟著嘴写。 “时候还没到呀,等你讨厌我,不要我的时候!” 依依抛掉了笔,投身在他怀里。这正是晚上,她散著一头浓发,胳膊放在他膝上。柳 静言不禁想起古诗里的一首子夜歌: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 不 可怜。”他把这首诗写下来给她看。依依红著脸,深深的看著柳静言。然后拿起笔, 写了一首乐府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写完 ,她悄悄的望了柳静言一眼,又在诗边写了一行小字:  “但愿君心似我心――行吗? ” 柳静言握住她的手。两人静静的依偎在窗前,望著月亮上升,望著满院花影,望著彼 此的人,彼此的心。柳静言可以听到露珠从枝头上坠落的声音,檐前的一对画眉鸟在细诉 衷曲,阶下有不知名的虫声唧唧。他渴望把这些声音的感受传给他那无法应用听觉的妻子 ,抬起眼睛,他望著她,她眼光清莹,神情如醉。他知道,他无需乎告诉她什么,她领受 的世界和他一般美好。从没有一个时候,他觉得和她如此接近,好像已经合成一个人。六 个梦8/34 这年冬天,天降大雪,柳静言的大女儿在冬天出世了。那段时间,对静言来说,简直 是世界末日。窗外飞著大雪,依依的脸色好像比雪还白。生产的时间足足拖了二十四小时 ,望著依依额上的冷汗,挣扎,惊悸,他觉得自己是个刽子手。家中的仆妇穿梭不停,母 亲和姨太太们拚命把他往产房外面推。他奇怪母亲和姨太太们都一点儿不紧张,难道没有 同情心,不知道他的依依正在生死线上挣扎?每听到产房中传来依依的一声模糊、痛苦的 咿唔声,他就觉得浑身一阵痉挛。终于,当他开始绝望的认为,这段苦刑是永无终了的时 候,产房中传出一声嘹亮的儿啼。他猛然一惊,接著就倒进椅子里。 “谢谢天!”他喃喃的说,一瞬间,感到生命是如此的神奇,一个由他而来的小生命 已经降临了。他向产房冲去,一个仆妇开门出来,对他笑笑说: “恭喜少爷,是个千……不不!少爷现在还不能进去,要再等一下!”千金!一个女 孩子!但是,管他是男是女吧,他只想知道依依好不好,仆妇笑得合不拢嘴: “当然少奶奶很好,孩子也好,再顺利也没有了。” 这么久的痛苦,还能称作顺利?柳静言对仆妇生气,奇怪她们的心如此硬!然后,柳 太太和姨太太们出来了,柳太太满脸沮丧,使柳静言一惊,以为依依还是完蛋了。但,柳 太太只说:“是个女孩子!”“头一胎生女,下一胎保证生男。”大姨太说,于是,柳静 言才明白,母亲的沮丧是因为生了个女儿。不顾这些,他冲进了房里,一眼看到依依躺在 枕头上的那张脸,那么苍白,那么憔悴,大眼睛合著,有两滴泪水正沿著眼角滚下来。他 又一惊,跑过去,握住了依依的手,一时间,竟忘了依依听不见,对她叫著说:“你好吗 ?你没有怎么样吧!” 依依张开了眼睛,对他无力的看了一眼,就转头过去,望著床上的孩子。柳静言才发 现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一张红通通的、满是皱纹的小脸。他好奇的看著那个蠕动的 小生物,一时无法把这小生物和自身的关系联系起来,只觉得奇异和惶惑。但,当他俯身 去审视这孩子时,父性已经在他心中温柔的蠢动了。他用手指轻触了一下孩子柔嫩的小脸 ,小家伙受惊的张开了眼睛,柳静言深吸了口气,惊喜的望著依依。然后,满屋子乱转, 终于找到了一份纸笔,他眉飞色舞的写:“孩子很漂亮,像你。” 他把纸条给依依看,依依抬了抬眉毛,眼睛里有著疑问,示意要笔,柳静言把纸笔递 给她,她写: “你喜欢她吗?”“当然。好极了。”依依脸上浮起一层欣慰的笑,又写: “我很抱歉,下一胎或者会是男孩子。” 柳静言有点生气的抢过纸笔写: “生孩子如此痛苦,我希望你再也不要生了。” 依依惶然,提起了笔: “别胡说,我一定给你生个男孩子。” 柳静言叹口气,对依依摇摇头,温柔的笑笑。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声音清脆响亮,柳 静言高兴的听著孩子的哭声,在纸上写:“孩子的声音很好。”“是吗?”依依写,脸上 既关怀,又欣慰:“那么,她不会是个哑巴了?”“当然。”柳静言拂开依依额上的头发 。 “谢谢天!”依依写了三个大字,就如释重负的闭上眼睛,疲倦的入睡了。孩子因为 生在下大雪的日子,由祖父取名为瑞雪,但,全家都叫她雪儿。雪儿虽是个女孩子,可是 ,没多久,却也获得了上下一致的锺爱。主要因为雪儿长得美极了,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 睛一如她的母亲,挺直的鼻子和神采飞扬的眉毛又活像柳静言。她是父母的结晶,综合了 父母二人的优点。不过,在这个复杂的大家庭里,得宠并非幸事,姨太太们成天在依依背 后,想抓住她们母女的错处。 这天,雪儿快满一周岁了,奶妈抱著她在院子里晒太阳。柳静言走了过去,在雪儿背 后叫: “雪儿,来,让爸爸抱抱!”雪儿伏在奶妈肩上,对身后父亲的呼唤恍如未觉。柳静 言突然打了个冷战,他示意奶妈不要动,走了过去,在雪儿身后大声叫: “雪儿!”雪儿依然故我,既不回头,也不移动,只专心的啃著奶妈肩上的衣服。柳 静言感到心往下沉,一直沉到底下。发了半天呆,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怀表,放在雪儿的耳 边,雪儿不动,他换了另一边耳朵试试,雪儿仍然不动。他收起表,沉重的走进房里,靠 在椅中。依依正忙著给孩子做小衣服,看到他脸色不对,就用一对疑问的眼睛望著他。他 取了纸笔写: “我想带雪儿去看看医生。” “为什么?”依依惶惑的写。 “我怀疑她耳朵有毛病,多半她是个聋子,那么,她也永不能学会说话了。”依依骇 然的站起身来,膝上的针线篮子滚在地下,翻了一地的东西。她冲出房间,找到奶妈,把 雪儿抢了过来,抱进房里,茫然的望著她。她看看雪儿的嘴,又望望雪儿的耳朵,慌乱的 摇撼著雪儿的身子。柳静言走过去,找了一个铜质的水盂,拿一根铁质的火筷,在雪儿耳 边猛敲了一下,立即发出“当!”的一声巨响。雪儿正望著母亲笑,玩著母亲发边簪的一 朵珠花,这声巨响对她丝毫不发生作用,她依然玩著珠花。柳静言颓然的丢掉水盂和火筷 ,倒进椅子里,用手蒙住脸,绝望的说:“老天!老天!又是一个方依依!只是,她可没 一个指腹为婚的柳静言。带著终身的残疾和耻辱,她这一生将如何做人呢?老天啊,这种 残疾循环遗传,要到那一代为止?这是谁造的孽呢?”依依紧紧的抱著雪儿,她知道柳静 言的试验失败了,她有一个和她一样的女儿!望著雪儿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张美得 出奇的小脸,她的面色变得惨白了。她把雪儿放在床上,自己仆在床边,把头放在床沿上 ,心中狂乱的呼号乞求著:“上帝哦,我愿意再瞎掉一只眼睛,代替我女儿的聋耳!不要 让我的痛苦,再沿袭到下一代的身上!” 第二天,柳静言带雪儿去看了一个西医,证明了柳静言的猜测,雪儿果然是个聋子, 因为听不到声音,也永不可能学会说话。柳静言问起这种病的遗传率,知道十分复杂。事 实上,依依的父母都正常,如何依依会是聋哑,就要推溯到好几代之前去。而雪儿的后代 ,也不能保险正常,至于依依以后的子女,是正常抑或不正常,也不能说一定。带著一颗 沉重的心,柳静言回到了家里。把雪儿交给依依,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雪儿是个天聋 地哑的乌云笼罩了全家,柳太太不住唉声叹气,怨天怨地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和方 太太来什么指腹为婚。柳逸云把柳静言叫去,以责任为题,命他从速纳妾。柳静言对父亲 默默摇头: “爸爸,我既然娶了依依,又怎能让她独守空房?她也有心有情感有血有肉!”“你 已经对得起她了!”柳逸云厉声说:“你娶了她做元配,不是够了吗?就算她不哑不聋, 你也可以纳妾,何况她又没生儿子!你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今年六十几了,我 要看到我们柳家的后代!” 柳静言的纳妾问题,闹得合家不宁。姨太太们幸灾乐祸,在依依后面指手划脚的嘲笑 不已,柳静文撇撇嘴,不屑的说: “早就知道她只会养哑巴孩子!” 依依在柳家的地位,从生了女儿起,就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得宠。现在,又证实了雪儿 有母亲遗传的残疾,依依的处境就更加难堪。姨太太们开始公然嘲笑,柳太太也见了她就 皱眉,连下人们也都对她侧目而视。等到柳静言要纳妾的消息一传出来,依依就如同被打 落了冷宫,整天抱著雪儿躲在屋里流泪。近来,柳静言干脆在书房里开了铺,几乎不上她 这儿来,整日整夜都待在书房里。她明白,现在,不仅公婆不喜欢她,连素日对她恩重如 山,情深似海的丈夫也已经遗弃了她。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她那可怜的、甫交一龄的女 儿。这天,她抱著雪儿到内花园去玩,刚刚绕到金鱼池的旁边,就看到大姨太和二姨太在 池边谈天,她想退开,已经来不及了,大姨太招手叫她过去,她只有抱著孩子走过去,大 姨太把雪儿接了过来,对二姨太说: “看,可怜这副小长相儿,怎么生成副哑巴胚子!” “有其母必有其女!”二姨太说,望著依依笑。依依不明白她们说什么,也对著她们 笑。大姨太说: “哑巴也没关系,女孩子,长得漂亮就行了。”“哼!我们这个少奶奶怎么样?够漂 亮了吧?瞧她进门时那个威风劲儿,现在还不是没人要了!” 她们对依依笑著,依依已经领略到她们的笑里不怀好意,她勉强的对她们点点头,伸 手想抱过雪儿来,大姨太尖声说: “怎么,宝贝什么?我又不会把你这个哑巴孩子吃掉,你急什么?这孩子送人也不会 有人要的!” 雪儿伸著手要母亲,大姨太把孩子往依依怀里一送,不高兴的说:“贱丫头!和她妈 妈一样贱!” 大姨太这句话才完,从山子石后面绕过一个人来,怒目凝视著大姨太,大姨太一看, 是柳静言,不禁吃了一惊。柳静言冷冷的说:“依依什么地方贱?雪儿又有什么地方贱? 说说看!” “噢,”大姨太说:“说著玩的嘛!” “以后请你们不要说著玩!”柳静言厉声说。转过头去,看到依依的大眼睛莫名其妙 的看著他对姨太太们发怒,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伸过手去,他要过孩子来,依依又惊又 喜的把孩子交给他。他和依依回到了房里,关上了门。依依脉脉的望著他,眼睛里装满了 哀怨和深情。柳静言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谁该负责任呢?同样的生命,为什么 该有不同的遭遇?老天造人,为什么要造出缺陷来?” 依依望著他,听不懂他的话,她匆匆的拿了一份纸笔给他,接过纸笔来,他不知道该 写什么,只怜悯的望著依依发呆。依依在他的目光下瑟缩,低下头去,也呆呆的站在那儿 。半天后,才从他手里拿过笔来,在纸上写:六个梦9/34 “你不要我了么?”柳静言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来,她珠泪盈盈,满脸恻然。柳静言写 :“谁说的?”“妹妹她们说,你要另娶一个,把我送回娘家去,是吗?” “胡说八道!”“静言,别送我走,”她潦草的写:“让我在你身边,做你的丫头, 请你!如果你赶我走,我就死!” 他捧起她的脸,望著她的眼睛,然后颤栗的吻著她,低声说:“我躲避你,不是不要 你,只是怕再有孩子,我不愿再让这种生命的悲剧延续下去!可是,我喜欢你,依依,我 太喜欢你了一些!”听不见他的话,但,依依知道他对她表示好感,就感激的跪了下去, 把脸贴在他的腿上。 柳静言始终没有纳妾,他也从书房里搬了回来。这年秋天,静文出了阁,冬天,柳太 太逝世,临终,仍以未能有孙子而引以为憾事。方太太来祭吊柳太太,在灵前痛哭失声, 暗中告诉依依,必须终身侍奉柳静言,并晓以大义,要她为丈夫纳妾。依依把这话告诉柳 静言,柳静言只叹口气走开了。 雪儿三岁了,美丽可爱,已学会和母亲打手语。柳静言一看到她嘴里咿咿唔唔,手上 比手势,就觉得浑身发冷。一天,他在房里看书,雪儿在堆积木玩,他看著她。雪儿抬头 看到父亲在看她,就愉快的打了个手语,嘴里咿咿啊啊了一大串,柳静言感到心中一阵痉 挛,他的女儿!他的哑巴女儿!穷此一生,就要这样咿咿啊啊过去吗?听到这咿啊声,他 头上直冒冷汗,打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嫌恶和愤恨感。他神经紧张的望著雪儿,雪儿仍然 咿咿啊啊,指手划脚的说著,他突然崩溃的大叫:“停止!”雪儿听不到父亲的声音,仍 然在指手划脚。 “我说停止!”柳静言更大声的叫,一面回过头去找依依,依依正在床边做针线,看 出他神色不对,她走了过来,柳静言对她叫:“把这孩子抱开!”依依抬起眉毛,询问的 望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做了个简单的手势表示疑问,柳静言爆发的喊: “把你的孩子抱开,一起给我滚!知道吗?”看到依依仍然疑惑而惶恐的看著他,他 觉得怒火中烧,抓住一张纸,他用斗大的字写:“我不要再看到你们比手划脚,把你的哑 巴女儿抱走!” 依依被击昏了,她惶惑而恐惧的看著柳静言,接著,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绝望的 喊声,就冲过去,抱起正莫名其妙的雪儿,像逃难似的仓皇跑开。柳静言用手蒙住了脸, 喃喃的说:“天哪,我不能忍受这个!我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这天晚上,他发现依依躺在床上哭得肝肠寸断,他抚摸依依的头发,叹息的说:“我 太残忍,太没有人性!”他吻她:“原谅我!”他说,她听不到,但她止了哭,脉脉的望 著他,那对眼睛那么悲哀,那么凄恻,那么深情,又那么无奈!他觉得自己的心被她的眼 光所揉碎了。一星期后的一个晚上,她写了一张纸条给他: “我又怀孕了,我希望是个正常的男孩子!” 他迅速的望著她,手脚发冷,心中更冷。依依对他含羞的微笑,彷佛在问他:“你高 兴吗?”他提笔写:“有人知道你怀孕吗?” “没有,只有你。”“几个月了?”“快三个月。”柳静言沉思的望著她,他知道这 孩子会怎样,百分之八十,又是个哑巴,就算万一正常,这孩子的下一代也不会正常。不 !他再也不能容忍家里有第三个哑巴,不能让柳家养出哑巴儿子,哑巴孙子,哑巴世世代 代!他提起笔,坚定的写:“打掉它!”依依大吃一惊,恐怖的看著他。 “不,”她写,手在颤抖:“我要这个孩子,求求你!他会很好的,我保证!我要他 !不要打掉它!我求你!” “打掉它!”柳静言继续写:“我去给你弄一副药来,我不能让柳家世世代代做哑巴 !” “不要!”依依狂乱的写:“我要这个孩子!我要他!我要一个正常的孩子!我求你 !我求你!我求你!” 柳静言摇头,依依抓住了他的衣服,跪在他的脚前,哀求的望著他。他仍然摇头,依 依死命扯住他长衫的下摆,把头靠在他身上,泪如雨下。他在纸上写: “别怪我狠心,你忍心再生一个哑巴孩子到这个世界上受罪吗?理智一些,我去给你 弄药来。” 他把纸条丢给她,狠心的把脚从她的怀抱里抽出来;依依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跳过 来要拉住他,他摔开她,走了出去。依依倒在地下,把头埋进手腕中,痛哭起来。 第二天晚上,柳静言拿了一碗熬好的药水走进来,闩下了房门。依依恐怖的看著他, 浑身颤栗。柳静言把药水放在桌子上,在纸上写:“吃掉它,理智一点!” 依依发著抖写:“我求你,发发慈悲,让我保存这个孩子,我从没有求过你什么,我 就求你这一件事!我要这个孩子,他一定会正常的!”她泪水迸流,哭著写:“你打我, 骂我,娶姨太太都可以,就请你让我保存这个孩子,我一生一世都感激你!” 柳静言感到眼眶发热,但另一种恐怖压迫著他,他坚定不移的写:“他不会正常的, 他将永远带著聋哑的遗传因素!你必须吃这个药,我命令你!”他把药碗端到她面前,强 迫她喝下去,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带著无比的惊恐望著他,她的身子向后退,他向她逼 近,直到她靠在墙上为止。她用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他,身子像筛糠般抖个不停,嘴巴张著 ,似乎想呼出她心中的哀求。他把碗送到她嘴边,她的眼睛张得更大,更惊恐,更绝望, 里面还有愤恨,哀怨,和凄惶。他把药水向她嘴边倾去,哑著声音说:“喝下去!”冷汗 从她眉毛上滴到碗里,她仍然以那对大眼睛盯著他,然后,机械化的,她把药水一口口的 咽进肚里。柳静言注视著她的嘴,看著她把全碗的药水都吞了进去,然后疲乏的转过身子 ,把碗放在桌子上。他感到浑身无力,额上全是汗。依依仍旧靠在墙上,面白如死,以她 那对哀伤而愤恨的眸子望著他,就好像他对她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这眼光使他颤栗,他可 以领会她眼睛中的言语,事实上,这眼光比言语更凶狠,它像是在对他怒吼:“你是魔鬼 !你是谋杀犯!你是刽子手!” 柳静言提起笔来,仓卒的写: “依依,请原谅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我害怕再有一个残废的孩子,请谅解我!”他把 纸条送到依依面前,依依扫了一眼,惨然一笑,提笔写:“丈夫是天,你的命令,我焉能 不从?” 柳静言觉得像被刺了一刀,在这几个字的后面,他领略得到她内心的怨恨。他站起身 来,跄踉著退出了房间,仰天呼出一口长气。第二天凌晨,依依的孩子流产了,是个已成 形的男胎。当仆妇、姨太太们以懊丧的神情告诉柳静言时,柳静言默然不语,好半天才问 :“依依怎么样?”“很衰弱,流血太多,但是没有关系,马上会复元的。” “叫厨房里炖参汤,尽量调补。” “好的。”柳静言走进房间,依依合目而卧,脸色惨白,黑而长的睫毛静静的复盖著 眼睛,一双手无力的垂在床边。柳静言在床沿上坐下来,用手轻轻的抚摸她的面颊,感到 眼眶酸涩,他喃喃的说:“依依,我对不起你!” 在他的抚摸下,依依张开了空洞无神的眼睛,漠然的望著他。他的泪水滴在她脸上, 她寂然不为其所动。半晌,她作手势要纸笔,他递给了她,她在纸上潦草的写了几个斗大 的字,就掷掉了笔,合目而卧。柳静言看那张纸上写的是: “柳静言,我恨你,我恨透了你,但愿今生今世再也不见你!”柳静言望著她,这原 是个那么柔顺的女孩子!他站起身来,茫然的走出房间,走到花园里。幽径风寒,苍苔露 冷,他一直站著,看著这古老的房子,这古老的家,古老的院落和古老的树木。在这房子 里,有著仇视他的妻子,终身残废的女儿,嫉恨他的妇人,和强迫他生儿子的父亲!在这 幢房子里,牺牲已经够多了!他对不起人,还是人对不起他?是他不对?还是命运不对? 反正有什么东西不对! 天大亮了,曙光从树梢中透过来。他仰天大笑,然后走进房里,带了一个钱袋,离开 了这幢有石狮子守著的大门。街上,一辆人力车拉了过来,他跨上车子。走了,没有人知 道他到了何方。三年后,依依收到柳静言一封信,地址是日本东京。 又过了三年后。柳静言坐在他东京的住宅内,穿著和服,已习惯于盘膝坐在榻榻米上 。在他旁边的榻榻米上,一个两岁大的男孩子正满地爬著玩。柳静言手中握著一叠信笺, 沉思的,反覆的翻阅著。第一封信“静言夫君:  三年前不告而别,急煞家人,今日欣 接来信,知君 康健,阖合腾欢。老父近年来身患痰疾,时以独子远游 为念。雪儿乖巧可爱,然亦知自身残废,可怜可叹。三 年来日日思维,深知君当日用心良苦,妾不察君心,未 体君意,以致夫妇乖离,父子分散,实感愧无已。请君 见谅,并可怜父老儿幼,早作归计。则妾不胜感激。客 居在外,万请珍重 依依手上” 第二封信“静言:  接来信,知道你短期内无意回家。不知异国为客,生 活习惯否?爹尚称健康,雪儿也好,请释念。家母三月 前弃世,深思扶育之恩,未曾反哺一日,十分伤感。   雪儿已七岁,近闻有聋哑学校创办,拟送雪儿求学, 然遭三位姨太驳斥。请早作归计,则是妾之幸,亦雪儿 之幸。祝珍重 依依手上” 第三封信 “静言:  回来好吗?我以前诸多不对,请你原谅,你不是无 情寡义之人,想不会置我们母女于不顾。家中人口复杂,六个梦10/34 母女两人,身负残疾,生活至感困难,想你必能体会,请 念往日恩情,早日归来。   近来每每深宵不寐,往事依依,如在目前,犹记得 执手偎于窗畔,题诗‘冬雷震震,夏雨雪’之事否?不 知今日今时,‘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者为阿谁?   思君念君,问君知否?   珍重珍重 依依” 第四封信“静言:  一年容易,今晚又是除夕了,还记得初婚第一个除 夕,守岁至十二时之后,两人躲在卧室吃火爆栗子之事? 今晚,是谁在给你剥栗子呢?   家是这般可厌吗?还是有比家中一切力量更大的人 羁绊著你?  什么时候回来呢?记住:‘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到长风沙!’祝   好 依依” 第五封信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 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 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第六封信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 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难为情!” 第七封信“静言:  爹的病不大好,请早日回家,我准备给你买一个姨 太太,一定会让你满意。   雪儿想爸爸,回来吧,她总是你的骨肉,是吗? 珍重 依依” 第八封信“爸爸:  妈妈想你,我也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给我带个 洋娃娃,好不好?  妈妈教我作诗画画,爸爸你回来了,我作诗画画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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