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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飞1/58涵 妮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 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纳兰性德 1 冬夜的台北市。孟云楼在街上茫无目的的走著,雨丝飘坠在他的头发上、面颊上、和 衣服上。夜冷而湿,霓虹灯在寒空中闪烁。他走著,走著,走著……踩进了水潭,踩过了 一条条湿湿的街道。车子在他的身边穿梭,行人掠过了他的肩头,汽车在他身畔狂鸣…… 他浑然不觉,那被雨淋湿的面庞上毫无表情,咬紧了牙,他只是一个劲儿的向前走著,向 前走著,向前走著……仿佛要这样子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车声、人声、雨声、风声……全轻飘飘的从他耳边掠过去了,街灯、行人、飞驰的车 辆……在他眼中只是一些交织的光与影,没有丝毫的意义。他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在他 全部的意识和思维中,都只有一个人影:涵妮。都只有一种声音:琴声。一连串的音符, 清脆的,叮叮咚咚的流泻了出来,一双白皙纤瘦的小手从琴键上飞掠过去,韩德尔的快乐 的铁匠,德伏扎克的幽默曲,杜布西的棕发女郎,李斯特的钟,马斯内的悲歌……一连串 的音符,一连串的音符,叠印著涵妮的脸,涵妮的笑,涵妮的泪,涵妮的歌,涵妮的轻言 细语……琴声,涵妮,涵妮,琴声……交织著,重叠著,交织著,重叠著,交织著,重叠 著,交织著,重叠著…… “哦,涵妮!”他咬著牙喊,用他整个烧灼著的心灵来喊。“哦,涵妮!”他一头撞 在一个行人的身上,那人拉了他一把,咒骂著说:“怎么了?喝醉了酒?” 他是喝了酒,但是他没醉,涵妮的影像如此清晰,他醉不了。涵妮,涵妮,涵妮…… 他走著,跌跌冲冲的走著,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两道 强烈的灯光对他直射了过来,刺痛了他的眼睛,一声尖锐的煞车声,他愕然的站住,瞪视 著他面前的一辆计程车,那司机在叽哩咕噜的说些什么?他不知道。他脑子里只有琴声和 涵妮。人群围了过来,有人拉住了他。 “送他去警察局,他喝醉了酒。” 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他挣脱了那人的掌握,冲开了人群,有人在喊,他开始奔跑,茫 无目的的奔跑,没有意识的奔跑。 “抓住他!那个醉鬼!” 有人在嚷著,有人在追他,他拚命的跑,一片汽车喇叭声,警笛狂鸣,人声嘈杂,他 冲开了面前拦阻的人群,琴声奏得好响,是一阵快拍子的乐章,匈牙利狂想曲,那双小手 忙碌的掠过了琴键,叮叮咚咚的,叮叮咚咚的……他跑著,雨淋著,他满头的水,不知是 雨还是汗,跑吧,跑吧,那琴声好响好响……他撞在一堵墙上,眼前猛然涌起一团黑雾, 遮住了他的视线,遮住了涵妮,他摔了摔头,摔不掉那团黑雾,他的脚软而无力,慢慢的 倒了下去。人群包围了过来,有人在推他,他的面颊贴著湿而冷的地面,冰冰的,凉凉的 ,雨淋著他,却熄灭不了他心头那盆燃烧著的烈火。他的嘴唇碰著湿濡的地,睁开眼睛, 他瞪视著地面那些水光和倒影,五彩缤纷的,七颜六色的,闪闪烁烁的。他想喊一句什么 ,张开嘴,他却是发出一声啜泣的低唤:“涵妮!”涵妮?涵妮在哪儿?像是有人给了他 当头一棒,他挣扎著站了起来,惊慌的茫然四顾,这才又爆发出一声令人心魂俱碎的狂喊 :“涵――妮!”彩云飞2/582 一九六三年,夏天。经过了验关,检查行李,核对护照各种繁复的手续,孟云楼终于 走出了机场那间隔绝的检验室,跟随著推行李的小车,他从人堆里穿了出去,抬头看看, 松山机场的大厅里到处都是人,形形色色的,闹哄哄的布满在每个角落里,显出一片拥挤 而嘈杂的气象。这么多人中,没有一张熟识的面孔,没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想想看,仅仅 在一小时之前,他还被亲友们包围在启德机场,他那多愁善感的、软心肠的母亲竟哭得个 唏哩哗啦,好像生离死别一般,父亲却一直皱著个眉头在旁边叫:“这是怎么的?儿子不 过是到台湾去念大学,寒假暑假都要回来的,又不是一去不回了,你这样哭个不停干嘛? 总共只是一小时的飞行,你以为他是到月亮里去吗?”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仍然哭著说:“只是,这总是云楼长成二十岁以来,第一 次离开家呀!” “孩子总是要离开家到外面去闯的,你不能让他在家里待一辈子呀!”“我知道,我 知道,”母亲还是哭个不住:“只是,只是――我舍不得呀!”哎,母亲实在是个典型的 母亲!那么多眼泪,使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站在母亲身边的妹妹云霓却一个劲儿 的对他作鬼脸,在他耳边低低的说: “记住帮我办手续,明年我和美萱都要去!” 美萱,她一直静静的站在一旁,带著个微微的笑。奇怪,两年的交往,他一直对美萱 没有什么特别深的感情,但是,在这离别前的一刹那,他反而感到一份淡淡的离愁,或者 ,是由于她眼底那抹忧郁,那抹关怀,又或者,是因为离别的场合中,人的感情总是要脆 弱一些。 “记住,去了之后要多写信回家,要用功念书,住在杨伯伯家要懂得礼貌,别给人家 笑话!” 父亲严肃的叮嘱著,仿佛他是个三岁的孩子,他有些不耐。母亲的泪,父亲的叮嘱… …这种局面让他觉得尴尬而难挨,因此,上了飞机,他反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而今,他站在台北的阳光之下了,九月的午后,阳光灼热的曝晒著街道,闪烁得人睁 不开眼睛来。他站在松山机场的门口,从口袋里摸出父亲写给他的,杨家的地址,仁爱路 !仁爱路在何方?杨家是不是准备好了他的到来?他们真的像信中写的那么欢迎他吗?他 有些怀疑,虽然每次杨伯伯到香港都住在他们家,但那只是小住几天而已,不像他要在杨 家长住。这个时代,“友情”似乎薄弱得很,尽管杨伯伯古道热肠,那位从未谋面的杨伯 母又会怎样呢?收起了地址,他挺了挺背脊,别管他了!第一步,他要先到了杨家再说。 招手叫来了一辆计程车,他正准备把箱子搬进车中,一辆黑色的轿车忽然风驰电掣的 驶了过来,车门立即开了,他一眼看到杨子明――杨伯伯――从车中跨了出来,同时,杨 子明也看到了他,对他招了一下手,杨子明带著满脸真挚的喜悦,叫著说:“云楼,幸好 你还没走,我来晚了。” “杨伯伯,”云楼弯了一下腰,高兴的笑著,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有熟人来接他 ,总比要他在陌生的城市里找街道好些。“我没想到您会来接我。” “不来接你怎么行?你第一次来台北,又不认得路。”杨子明笑著说,拍拍云楼的肩 膀:“你长高了,云楼,穿上西装完全是个大人样子了。”“本来就是大人了嘛!”云楼 笑著,奇怪所有的长辈,都要把晚辈当孩子看待。“上车吧!”杨子明先打开了车子后面 的行李箱,云楼把箱子放了进去。一面问:“杨伯伯,您自己开车?” “是的,”杨子明说:“你呢?会不会开?” “我有国际驾驶执照,”云楼有点得意:“要不要我来开?” “改天吧!等你把路认熟了之后,台北的文通最乱,开车很难开。”坐进了车子,杨 子明向仁爱路的寓所驶去,云楼望著车窗外面,带著浓厚的兴趣,看著街道上那些形形色 色的交通工具,板车、三轮车、脚踏车、摩托车……你简直计算不出来有多少种不同的车 子,而且就这么彼此穿梭纵横的交驰著,怪不得杨子明说车子难开呢!抬头看看街两边的 建筑,和香港也大大不同,尤其车子开到新生南路以后,这儿居然林立著不少独门独院的 小洋房,看样子,在台北住家要比在香港舒服得多呢!杨子明一边驾驶著车子,一边暗暗 的打量著坐在身边的年轻人,宽宽的额角,明朗的大眼睛,沉思起来像个哲人,而微笑起 来却不脱稚气。孟振寰居然有这么个出色的儿子!他心头掠过一阵复杂的情绪,模糊的感 到一层朦胧的不安,约他住在自己家里,这到底是智还是不智? “爸爸妈妈好吗?”他忽然想起这个早就该问的问题。“你妈舍得你到台湾来?”“ 嗬,哭得个一塌糊涂,”云楼不加思索的答复,许多时候,母亲的爱对孩子反而是一种拘 束,但是,母亲们却很少能体会到这一点。“云霓说她明年也要来。”他接著说,完全忽 略了自己的答话与杨子明的回话不符,他是经常这样心不在焉的。“云霓吗?”杨子明微 笑的望著前面的街道。“明年来了,让她也住在我们家,我们屋子大人少,不知多久没有 听到过年轻人的笑闹之声了,你们都来,让我们家也热闹热闹。” “可是,您不是也有位小姐吗?”云楼看了他一眼,不经心的问。“你是指涵妮?” 杨子明的语气有些特别,眉头迅速的皱拢在一起,什么东西把他脸上的阳光全带走了?云 楼有些讶异,自己说错了什么吗?“她是……”杨子明把下面的话咽住了,要现在告诉他 吗?何必惊吓了刚来的客人?他轻咬了一下嘴唇,底下的话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车子转 了个弯,驶进一条宽阔的巷子,停在一扇红漆的大门前面。 “我们到了。”杨子明按了按汽车喇叭。“你先进去,我把车子开进车房里去。”孟 云楼下了车,打量著那长长的围墙,和围墙上面伸出的榕树枝桠,看样子杨子明的生活必 定十分富裕。大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十八、九岁,面目清秀的下女,杨子明在车内伸头喊 :“秀兰,把孟少爷带到客厅里坐,然后给我把车房门打开。”“好的,先生。”秀兰答 应著,孟云楼奇怪著台湾的称呼,佣人称男主人是“先生”而不是“老爷”。跟著秀兰, 他来到一个占地颇广的花园里,园内有一条碎石子路通向房子,路的两边整齐的种著两排 玫瑰,靠围墙边有著榕树和夹竹桃。在那幢二层楼房的左侧,还有一个小小的荷花池,荷 花池上架著个红栏杆的小木桥,池边种植著几棵柳树和木槿花。整个说起来,这花园的布 置融合了中式、西式,和日式三种风格,倒也别有情调。沿著碎石子路,他走进了一间有 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厅,垂著绿色的窗帘,迎面就是一层迷蒙的绿。从大太阳下猛然走进这 间绿荫荫的客厅,带给他一阵说不出的舒适与清凉。绿,这间客厅一切的色调都是绿的, 绿色的壁布,绿色的窗帘,绿色的沙发套,和绿色的靠垫、桌布。他带著几分惊讶,在沙 发上坐了下来,他很少看到有人用单色调来布置房间,但是那份情调却是那样雅雅的,幽 幽的,静静的。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仿佛并不是置身在一间房间里,而是在绿树浓 荫之中,或是什么绿色的海浪里,有那份沁人心脾的清凉。那个名叫秀兰的下女已经退出 了,室内很静,静得听不到丝毫声响。云楼正好用这段时间来打量这间房间。客厅里有个 宽宽的楼梯直通楼上,栏杆是绿色为主,嵌著金色的雕花,楼梯下有一盆叫不出名字的植 物,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有座小巧玲珑的钢琴,上面罩著一块浅绿色的罩巾。上面还有 个绿色灯罩的小台灯。台灯旁边有个细磁花瓶,里面并没有插花,却插著几根长长的孔雀 毛,孔雀羽毛也是绿色与金色的。这一切布置何其太雅!云楼模糊的想著,雅得不杂一丝 人间的烟火味,和香港家中的情调完全是两个世界。他简直不敢相信,仅仅在一个多小时 以前,他还在香港那紊乱嘈杂的家中,听那些亲友们杂乱烦嚣的叮嘱。 一声门响,杨子明走了进来,他身后紧跟著秀兰,手里拎著云楼那两口皮箱。云楼感 到一阵赧然,他把皮箱已经忘到九霄云外了。“秀兰,”杨子明吩咐著。“把孟少爷的箱 子送到楼上给孟少爷准备的房间里去,同时请太太下来。” “我来提箱子吧!”云楼慌忙站起来说,尽管秀兰是佣人,提箱子仍然应该是男孩子 的工作。 “让她提吧,她提得动。”杨子明说,看看云楼。“你坐你的,到我家来不是作客, 别拘束才好。” 云楼又坐下身子,杨子明点燃了一支烟,抬头看看楼上,楼上静悄悄的,怎么回事? 雅筠为什么不下来?是不知道他回来了?还是――他皱皱眉,扬著声音喊: “雅筠!”楼梯上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云楼本能的抬起头来,一个中年妇人正步下楼 来,穿著件黑色的旗袍,头发松松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髻,淡施脂粉,身段高而苗条。云楼 不禁在心中暗暗的喝了一声彩,他知道这一定就是杨子明的太太,却不知道杨伯母如此高 贵雅致,怪不得室内布置得这么清幽呢! “雅筠,”杨子明说著:“你瞧,这就是孟振寰的儿子孟云楼!”云楼又站起了身子 ,雅筠并没有招呼他,却很快的对杨子明抛了一个眼色,低低的说了句: “轻声一点,才睡了。” “又不好了?”杨子明的眉目间掠过一抹忧愁。 “嗯,”雅筠轻哼了一声,掉转头来望著云楼,她脸上迅速的浮上个奇异的表情,一 对清亮而黝黑的眼睛率直的打量著面前这个年轻人,眼底浮动著某种难解的、生动而易感 的神色。云楼困惑而迷惘了,怎样的眼神!被人这样率直的逼视是难堪的。他弯了弯腰, 试探的问: “是杨伯母?”他并不敢确定,到现在为止,并没有人给他介绍过眼前这个女人。“ 他长得像振寰年轻时候,不是吗?”雅筠没有答复他,却先转头对子明说。“唔。”子明 含糊的应了一声。彩云飞3/58 “噢,”雅筠重新望著云楼,唇边浮起一个温柔的笑,她那清朗的眼睛里有著冬日阳 光般的温暖。“欢迎你到我们家里来,云楼。你得原谅我直呼你的名字,你母亲怀你的时 候本来答应把你给我作干儿子呢!”她笑了,又看著子明说:“他比他父亲漂亮,没那股 学究样子。” “你别老盯著他看,”杨子明笑著说:“你把他弄得不好意思了。坐吧,云楼,女人 总是那么婆婆妈妈的让人吃不消。” “是吗?”雅筠掉过头来,扬起眉毛对杨子明说。 “哦,算了,我投降。”杨子明慌忙说。 雅筠笑了,杨子明也笑了,云楼也不由自主的跟著笑了起来。他心里有股模糊的欣羡 ,在自己家里,父母间从不会这样开玩笑的,父亲终日道貌岸然的板著脸,母亲只是个好 脾气、没个性的典型中国女性,丈夫就是天,是世界,是宇宙,是一切的权威。父母之间 永远没有笑谑,家中也就缺乏一份温情,更别说这种谈谈笑笑的气氛了。他望著雅筠,已 经开始喜欢她了,这是个懂得生活情趣的女人,正像她懂得室内布置一样。“好了,我不 惹人讨厌,子明,你待会儿带云楼去他房间里看看缺什么不缺,我去厨房看看菜,今天给 云楼接风,咱们要吃好一点。”“伯母,您别为我忙。”云楼急急的说。 “才不为你呢!”雅筠笑容可掬。“我自己馋了,想弄点好的吃,拉了你来作藉口。 ” “你别先夸口,”子明说:“什么好的吃,人家孟太太的菜是有名的,等下端出来的 菜不够漂亮,惹云楼笑话。” “入乡随俗啊,”雅筠仍然微笑著。“到了我们家,我们家算好菜就是好菜,可不能 跟你妈做的菜比。”“我妈的菜我已经吃腻了,您的菜一定好。” “听到没有?”雅筠胜利的看了子明一眼。 “云楼,”子明笑著。“瞧不出你的嘴倒满甜的,你爸爸和你妈都不是这样的,你这 是谁的遗传?” 云楼微笑著没有答话,雅筠已经嫣然一笑的转过身子,走到后面去了。子明也站起身 来,拍拍云楼的肩膀说: “来吧,看看你的房间。” 跟著杨子明,云楼上了楼,这才发现楼上也有一个小小的休息室,放著一套藤编的, 十分细致的桌椅。以这间休息室为中心,三面都有门,通到三间卧室,另一面通走廊。子 明推开了楼梯对面的一扇门,说: “这儿,希望你满意。” 云楼确实很满意,这是间光线充足的房间,里面桌椅床帐都齐全,窗子上是全新的, 米色的窗帘,一张大大的书桌上面,有盏米色罩子的台灯,有案头日历,有墨水,还有一 套精致的笔插。“这都是你伯母给你布置的。”子明说。 “我说不出我的感激。”云楼由衷的说,环视著四周,一双能干的、女性的手是能造 成怎样的奇迹啊! “我想,你或者需要休息一下,我也要去公司转一转,吃晚饭的时候我让秀兰来叫你 。” “好的,杨伯伯。”“那么,待会儿见,还有,浴室在走廊那边。”杨子明指指休息 室延伸出去的一条走廊,那走廊的两边也各有两扇门,看样子这幢房子的房间实在不少。 “好的。您去忙吧!”杨子明转身走了,云楼关上了房门,再一次打量他的房间,他感谢 杨子明把他单独留在这里了,和长辈在一起无论如何是件不很舒服的事。他在书桌前的转 椅里坐了一会儿,又在窗前小立了片刻,从他的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荷花池和小木桥, 这正是盛夏,荷花池里亭亭玉立的开著好几朵荷花。离开了窗子,他打开他的皮箱,把衣 服挂进壁橱,再把父母让他带给杨家的礼物取了出来,以便下楼吃饭的时候带下去。礼物 是父亲和母亲包扎好的,上面分别写著名字,杨子明先生,杨太太,杨涵妮小姐。杨涵妮 小姐?那应该是杨子明的女儿,怎么没见到她?是了,这并不是星期天,她一定还在学校 里念书。她有多大?他耸耸肩,吃饭的时候就知道了,现在,想这些干嘛? 东西整理好了,他开始感到几分倦意,本来吗,昨晚一夜都没睡,云霓她们给他开什 么饯别派对,接著母亲又叮嘱到天亮。现在,他是真的倦了,仰躺在床上,他用手枕著头 ,看著天花板上的吊灯,朦胧的想著父母,云霓,美萱,还有他的这份新生活,杨伯伯, 杨伯母,杨涵妮……涵妮,这个名字很美,想必人也很美,是吗?他翻了一个身,床很软 ,新的被单和枕头套有著新布的芬芳,他阖上眼睛,朦朦胧胧的睡著了。彩云飞4/583 孟云楼被一阵敲门声所惊醒了,睁开眼睛来,阳光不知道何时已经隐没了,室内堆积 著暗沉沉的暮色,他坐起身子,用手揉揉眼睛,不由自主的又打了个哈欠,好一个小睡! 睡得可真香。门外,秀兰正在轻声唤著: “孟少爷!吃晚饭了!孟少爷!” “来了!”他叫,一翻身下了床,随便的用手拢了拢睡得乱蓬蓬的头发,衣服也绉了 ,算了,这时候难道还换了衣服去吃饭吗?打开房门,他迈著轻快的步子走出去,三级并 作两级的跑下楼梯。楼下餐厅里,杨子明夫妇正在等待著。他看了杨子明夫妇一眼,不好 意思的微笑了起来。 “对不起,”他仓猝的说:“让你们等我,我睡了一大觉。” “睡得好吗?”雅筠深深的注视了他一下,温和的问。云楼那略带孩子气的笑,那对 睡足了而显得神采奕奕的眼睛,那年轻而富有生命力的举动,以及那不修边幅的马虎劲儿 ……都引起她一种特殊的感情,一种属于母性的柔情和激赏。这孩子多强壮呵!她欣羡的 想,咽下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叹息。 “好极了,”云楼吸了吸鼻子,室内弥漫著菜香,这引起他的好胃口,他发现自己饿 了。抬起头来,他扫了饭桌一眼,这才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女,正坐在一张椅子中,带著个 置身事外似的微笑,满不在乎的看著他。涵妮!他想,这就是杨子明夫妇的女儿,一想起 这个名字,他就又猛的想起忘了把父母送给杨家的礼物带下楼来了。没有经过思索,他立 刻掉转身子,想跑回楼上去拿礼物。雅筠惊异的喊: “云楼!你干嘛?”“去拿礼物,我忘了把礼物带下楼了,是爸爸送你们的!” “哦,算了,这也要急冲冲的?”雅筠失笑的说,“先坐下来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她忽然注意到桌前的少女了,又笑著说:“瞧,我都忘了给你们介绍……” “我知道,”云楼很快的说,望著那少女,她有张很匀净的圆脸,有对黑白分明的眼 睛,和一张厚嘟嘟的,挺丰满的嘴唇,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她并不怎么特别美,但是, 她身上发射著某种属于女性的、青春的热力,而且还给人种洒脱的,无拘无束的感觉,看 来是清新可喜的。“我知道,”他重复的说,盯著眼前的少女。“你是杨小姐,杨――涵 妮。” “噗哧”一声,那位少女毫不掩饰的笑了起来,眼睛里闪过一丝调皮的笑意,含糊的 说: “唔,我是涵妮,你呢?” “得了,”雅筠瞪了那少女一眼。“又调皮了!”转头对著云楼,她解围的说:“这 不是涵妮,这是我的外甥女儿,涵妮的表姐,周翠薇小姐。”我是多么莽撞啊!云楼想, 脸孔陡的发热了,尤其周翠薇那对充满了顽皮和好奇的眼睛正笑谑的盯著他,更让他感到 一层薄薄的难堪和尴尬。对周翠薇微微的弯了一下腰,他口吃的说:“哦,对不起。”“ 这有什么,”杨子明插进来说,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坐下来,快吃饭吧!今天是你伯 母亲自下厨的呢,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云楼坐了下来,环席看看,除了杨氏夫妇和周 翠薇之外,他没有看到别人了,端起饭碗,他迟疑的说: “杨――小姐呢?”“涵妮?”雅筠愣了愣,眉头很快的锁拢在一起,眼睛立刻黯淡 了。“她――有些不舒服,在楼上吃饭,不下来了。” “哦。”云楼泛泛的应了一声,涵妮下不下楼吃饭与他毫无关系,他一点都不在意那 个从未谋面的女孩子。端著饭碗,他的好胃口被那桌十分丰盛的菜所引起了,忘记了客套 ,他那不拘小节的本性立即回复了,大口大口的吃著菜和饭,他由衷的赞美著,“唔,好 极了。” 他的好胃口使雅筠高兴。他吃得那么踊跃,不枉费她在厨房里忙了半天了。她用一种 几乎是欣赏的眼光,看著云楼那副“吃相”。周翠薇好奇的扫了雅筠一眼,这男孩子为什 么使雅筠如此关怀?雅筠对云楼的关怀同样没有逃过杨子明的注意,他悄悄的对雅筠注视 了一会儿,又掉过眼光来看著云楼,后者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生气与光彩,这实在是 个漂亮的孩子!他咽下一口饭,对云楼说:“九月底才开学,你还有十几天的空闲,怎样 ?要不要利用这段时间去旅行一下?到日月潭、阿里山,或者横贯公路去玩玩?到一趟台 湾,这些地方你是非去不可的,只是,可惜我没时间陪你。”“您别管我吧,杨伯伯,我 要在台湾读四年大学呢,有的是时间去玩。”云楼说。“要不然,让翠薇带你到台北附近 跑跑,”雅筠说:“碧潭啦,阳明山啦,野柳啦……对了,还可以到金山海滨浴场去游泳 。你会游泳吗?”“会的。”云楼笑笑。“而且游得很好。” “怎样?翠薇?”雅筠看著翠薇。“你这次在我们家多住几天,帮我招待招待客人, 好不?” “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翠薇微笑的说:“我倒没关系,反正我没事。”“涵妮?” 雅筠的睫毛垂了下来,笑意没有了,半天,才慢慢的说:“是的,你陪陪涵妮也好,她是 ――”她的声音降低了,低得几乎听不出来。“太寂寞了。” 杨子明的眉毛又紧紧的蹙了起来,饭桌上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闷了,室内荡漾著一种奇 异的,不安的气氛。云楼警觉的看看杨子明又看看雅筠,怎么回事?自己的到来是不是扰 乱了这一家人的生活秩序?他犹豫了一会儿,用迟疑的口气说:“杨伯伯,杨伯母,你们 实在不必为我操心的,我可以自己管自己。明天我想去街上逛逛,你们不必陪我,我又不 是孩子,不会迷路。”“不,我们一点都没有为你麻烦,”雅筠说,脸上又恢愎了笑意。 “好吧,明天再计划明天的事吧!”“其实,我可以陪孟――孟什么?”翠薇仰著头问, 她坦率的眸子直射在云楼的脸上。 “云楼。”云楼应著。“我可以陪你出去走走,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的话。”她转头望 著雅筠,诚恳的说:“说实话,涵妮并不见得需要我,姨妈,她有她自己的世界。” “她不会说的,即使她需要。”雅筠忧郁的说,忽然叹了一口气。云楼不解的看看雅 筠,涵妮,这是怎样一个女孩?他们为什么要把她藏起来?这家庭中有著什么?似乎并不 像外表那样平静单纯呵!他咽了一大口饭,天生洒脱的个性使他立刻抛开了这个困扰著他 的问题。管他呢!他望著翠薇,他多幸运,刚到台湾的第一天,就有一个女孩自告奋勇的 愿意陪伴他。尤其,还是个很出色的女孩子! “你在读什么学校?”他问。 “我没读大学,”她轻声的说,有些赧然,接著却又自我解嘲的笑了。“我没考上。 所以,整天东混西混,没事干。姨妈让我来陪陪涵妮,我就常跑到姨妈家来住,在家里, 我爸爸太凶了,你知道?”她笑著,很好玩的耸了耸鼻子。“我怕爸爸,他一来就教训我 ,正好逃到姨妈家来住。”看著云楼,她怪天真的挑著眉梢。“你呢?来读什么?” “师大,艺术系。”“艺术?”她扬扬眉毛,很高兴的。“我也喜欢艺术,但是爸爸 反对,他要我学化学或者是建筑。结果弄得我根本没考上。”“为什么?”他问。“出路 好呀!”她耸耸肩,无可奈何的又飘了杨子明一眼。“老一辈的比我们还现实,是不?” “你尽管批评你老子,可别把我扯进去!”杨子明笑著说。 云楼也笑了笑,翠薇的这位父亲和自己的父亲倒很像,看著翠薇,他一时不知道该说 什么,正好雅筠把他的碗里夹满了菜,他也就乘此机会,老实不客气的大吃起来。 饭后,雅筠亲自煮了一壶咖啡,大家坐在客厅里谈著天,慢慢的啜饮著咖啡。在一屋 子静幽幽的绿笼罩之下,室内有股说不出来的静谧与安详,那气氛是迷人的,薰人欲醉的 。云楼对雅筠的感觉更深刻了,她是个多么善于协调人与人的关系,又多么善于培养气氛 的女人!杨子明是有福了。他饮著咖啡,咖啡煮得很好,不浓不淡,很香又很够味,煮咖 啡是种艺术,他也能煮一手好咖啡。 翠薇斜靠在沙发上,伸著长长的腿,她穿著件红白条条相间的洋装,剪裁得很合身, 大领口,颇有青春气息,一目了然她也是出自一个经济环境很好的家庭。一屋子绿色之中 ,她很有种调和与点缀的作用,她那身红,她那种调皮样儿,她那生动的眉毛和眼睛,使 房间里增加了不少生气。如果没有她,这房间就太幽静了,一定会幽静得寂寞。 “姨妈,”翠薇开了口。“你们应该买个唱机。” “我们家里并不缺少音乐。”雅筠微笑著说。 “那――那是不同的。”翠薇说,望向云楼,问:“你会不会跳舞?”“不,”云楼 回答。“不大会,只能勉强跳跳三步四步。”“我不相信,香港来的男孩子不会跳舞?” 翠薇又扬起了她那相当美丽的眉梢。“并不见得每个香港的年轻人都是爱玩的,”云楼微 笑著说。“云霓她们也都常常笑我。” “你应该学会跳舞,”翠薇说,对他鼓励的笑笑。“台北有好几家夜总会,你有兴趣 ,我们可以去玩玩,看看台北是不是比不上香港。”杨子明坐在那儿,默默的抽著烟,饮 著咖啡,他显得很沉默,似乎有满腹心事。他不时抬起眼睛来,对楼梯上悄悄的扫上一眼 。他在担忧什么吗?云楼有些狐疑。忽然,他又想起了礼物,站起身来,他向楼梯走。 “做什么?”杨子明问。 “去拿礼物。”他跑上了楼梯。 “这孩子!”雅筠微笑著。 他上了楼,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取了礼物。他走出房间,刚刚带上房门,就一眼看 到休息室的窗前,伫立著一个白色的人影。那人影听到背后的声响,立即像个受惊的小动 物般向走廊遁去,就那么惊鸿一瞥,那人影已迅速的隐进走廊的一扇门里去了。他只看清 那人影的一袭白纱衣服,和一头美好的长发。他怔了几秒钟,心头涌起一阵难解的迷雾, 这是谁,她为什么要藏起来?涵妮吗?他摇摇头,这幢静谧而安详的房子里隐藏了一些什 么呢?抱著礼物,他走下楼,刚走了一半,就听到杨子明在低声的说:彩云飞5/58 “……你该让她出来,这样对她更不好……”“她不肯,”是雅筠的声音。“她胆小 ……你就随她去吧!” 他走下了楼梯,夫妇两个都闭住了嘴。怎么了?他看看杨子明夫妇,捧上了他的礼物 。但是,他的心并不在礼物上面,他相信杨氏夫妇对礼物也没有多大兴趣,父亲买的东西 全是最古板的,杨子明是一对豪华的钢笔,雅筠是一件衣料,涵妮的是一个缀著亮珠珠的 小皮包。 “噢,好漂亮的小皮包,”雅筠拿著那小皮包,赞美的说,接著就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可惜,涵妮是用不著的。”望著翠薇,她说:“转送给你吧。好吗?” “给我?”翠薇犹豫了一下:“……涵妮……?” “涵妮?”雅筠笑得好凄凉:“你想,她用得著吗?” 云楼惊异的看著这一切。涵妮?涵妮?涵妮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她是真的存在著,还 只是一个虚无的影子?涵妮,她在哪里呢? 4 夜里,孟云楼失眠了。 午后睡了那么一大觉,晚上又喝了一大杯浓咖啡,再加上新来乍到的环境,都造成他 失眠的原因。仰躺在床上,他用手枕著头,在黑暗中静静的躺著,眼睛望著那有一片迷蒙 的灰白的窗子。他并不急于入睡,也没有焦灼或不安的情绪,相反的,他觉得夜色中有一 种柔和而恬静的气氛,正是让人用思想的大好时间。思想,这是人类最顺从的朋友,可以 怎样安排它。他不知道在黑暗中躺了多久,也不知道时间,他的思想朦朦胧胧的,一种对 未来的揣测,一些对过去的回忆,还有对目前这新环境的好奇……他的思想并不集中,散 漫的、随意的在夜色中游移,然后,忽然的,他听到了一些什么声音,使他的耳朵警觉, 神经敏锐。侧著头,他倾听著,门外拂过了轻微而细碎的声响,是什么?在这夜深人静的 时分,有什么东西是在夜里活动著的?一只猫?或是一只小老鼠?他再听,声音消失了, 夜空里有著玫瑰和茉莉混合的淡淡的的香味,还有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在窗外的花园中低鸣 。夜是恬静、安详,而美好的。他翻了一个身,把头埋进了枕头,准备要入睡了。但是, 一阵清晰的声音重新震动了他,使他不由自主的集中了注意力,带著几分不能相信的惊愕 ,侧耳倾听那在夜色里流泻著的声浪。那是一串钢琴的琴声,叮叮咚咚的,敲击著夜,如 一串滚珠走玉,玲玲琅琅的散播开来。他下意识的坐起身子,更加专心的听著那琴声。在 家里,他虽然不能算一个古典乐的爱好者,但是却很喜欢听一些古典或半古典的小曲子, 钢琴独奏一向在他的感觉中,远不及小提琴的独奏来得悠扬动人。但是,今夜这琴声中, 有著什么东西深深的撼动了他,那弹奏的人手法显然十分娴熟,一个接一个的音浪生动的 跳跃在夜色里,把夜弹醉了,把夜弹活了。 那是支柴可夫斯基的小曲子,如歌似的行板,轻快、生动,而活泼。一曲既终,孟云 楼竟有鼓掌的冲动。接著,很快的,一支新的曲子又响了起来,是韦伯的邀舞曲,然后, 是支不知名的曲子,再下来,却是英国民谣,夏日最后的玫瑰。孟云楼按捺不住了,一股 强烈的好奇,和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使他轻轻的站起身来,披上一件晨衣慢慢的打开 了房门。琴声更响了,是从楼下传来的,这立即使孟云楼记起客厅中那架钢琴,弹奏的人 会是谁?雅筠?翠薇?还是那神秘的――涵泥?他不知不觉的步出了房门,在一种半催眠 状态下走下楼梯,他的脚步很轻很轻,没有弄出一点声音来,他不想惊动那弹琴的人。下 了楼,他立即看到那弹琴的人了,他觉得心中有阵奇异的悸动,这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 子!他站在楼梯脚,只能看到这女孩大半个后背和一点点的侧面。那盏绿色灯罩的台灯亮 著,大厅内没有再开其他的灯。那女孩披著一头乌黑的长发,穿著件白色轻纱的睡袍,沐 浴在那一圈淡绿色的灯晕之中。她的手迅速而轻快的从钢琴上飞掠过去,带出一串令人不 能置信的、美妙的声音。室内在仅有的一盏灯光之下,静幽幽的仿佛洒上一层绿色的迷雾 ,那女孩神往的奏著她的琴,似乎全心灵都溶化在那些音符之中。整个的房间、钢琴、灯 ,和女孩合起来,像一个虚幻的、神仙的境界。像一幅充满了迷蒙的美的画。那是诱人的 ,令人眩惑的,完全不真实的一种感觉,孟云楼呆住了。 好半天,他才轻轻的在楼梯上的阶梯上坐了下来,用手托著腮,他就这样静悄悄的坐 著,凝视著那少女的背影,倾听著那一曲又一曲的琴声。萧邦的幻想即兴曲,蝴蝶练习曲 ,葛塞克的嘉禾舞曲,然后是约纳逊的杜鹃鸟圆舞曲……弹琴的人完全弹得入了迷,倾听 的人也完全听得入了迷了。 时间不知道流过去了多少,孟云楼听得那么痴,已不知身之所在。他的入迷并不完全 是因为那琴声,这演奏当然不会赶得上那些钢琴独奏曲的唱片,何况他也不是一个音乐的 狂好者,那女孩弹的许多曲子他根本就不知名,他只听得出一些较通俗的小曲子。让他入 迷的是这种气氛,这灯光,这夜色,这梦幻似的女孩,和她本身沉迷在音乐中的那份狂热 。这种狂热是极具有感染性的,他看著那女孩耸动著的瘦削的肩头,和那隐隐约约藏在轻 纱衣服下的单薄的躯体,感到自己全心都充塞著某种强烈的、难言的情绪。 然后,终于,当一支曲子结束之后,那女孩停止了弹奏。面对著钢琴,她发出一声深 深的叹息。像是满足,又像是依恋,她的手轻轻的抚摩著那些琴键,就像一个溺爱的母亲 抚摸她的婴儿一般。接著,她盖上了琴盖,带著种发泄后的疲倦,她无限慵散的、毫不做 作的伸了个懒腰,慢慢的站起身来。孟云楼突然惊觉到自己的存在了,他来不及思索,也 来不及遁形,那女孩已经转过身来,面对著他了。在这一刹那间,他有种奇异的、虚飘的 感觉,他想他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一瞬间的感觉,那样强烈的震撼著他。他面对著一张年轻 的、少女的脸庞,苍白、瘦削,却有著那样一对炯炯然燃烧著的眸子。这是张奇异的脸, 融汇著一切属于性灵的美的脸,一张不很真实的脸。那瘦瘦的小下巴,那小小的、薄薄的 唇,那弧度柔和的鼻子……她美吗?以世俗评论女性的眼光来看,她不美。但是,在这绿 幽幽的灯光下,在她那放射著光彩的眼睛的衬托中,她美,她有说不出来的一种美,是孟 云楼从未在任何一个女性身上找到过的。他惊愕了,也眩惑了。 那少女也一眼看到了他,她迅速的瑟缩了一下,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她用手抓住 胸前的衣服,想退避,但是,钢琴拦阻了她。于是,她站定了,开始静静的凝视著他,那 惊吓的情绪很快的从她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惊奇。“你是谁? ”她轻轻的问,声音是柔和而悦耳的。 “孟云楼。”他回答,也是轻轻的,他害怕自己会惊吓了她,因为她看起来像个怯怯 的小生物,一个完全需要保护的小生物。“哦,”她应了一声,“你是那个从香港来读书 的人,是吗?” “是的,你呢?”他反问。 “涵妮。”她低低的说。 涵妮?孟云楼在口腔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事实上,他早就料到这是涵妮了。涵妮 ,这名字对他似乎已那么熟悉,熟悉得他可以直呼不讳。“你在这儿做什么?”涵妮问, 她不再畏惧他了,相反的,她脸上有著单纯的亲切。她向他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的一张矮 凳上坐下来。用手抱住膝,她开始好奇的注视他,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坐在楼梯的台阶上 ,像个傻子般动也不动。 “我在听你弹琴。”“你听了很久吗?”“是的,几乎是你刚刚开始弹,我就坐在这 儿听了。”他说,盯著她看,他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脸上移开。 “哦,”她发出一声轻哼,脸陡的发红了。看到那过分苍白的面颊上涌上了红晕,竟 使孟云楼有阵心旌震荡的激动。“你笑我了?”她问。“我弹错了很多地方。” “是吗?”孟云楼说:“我听不出来。”这倒是真话,他的音乐修养绝对无法挑出她 的错误来。 “如果我知道你在听,我会弹得好一些,”她微笑了,忽然有些羞涩。“不过,如果 我知道你在听,我就不会弹了。” “为什么呢?”她抿著嘴角一笑,那样子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不谙世事的,楚楚 可怜的。“我从不弹给别人听,我是说弹给――客人听。”“我不是客人,”孟云楼的声 调竟有些急促,他发现自己急于要获得这女孩的信任和友谊。“我要长住在这儿,你看我 会变成你们家的一份子。” 她又笑了笑,不胜娇怯的。然后,她站了起来,用手抱著裸露著的手臂,瑟缩了一下 说: “我冷了。”真的,窗子开著,夜风正不受拘束的吹了进来,带著点凉意。冷吗?应 该不会,夏季的夜风是令人舒适的。但是,他看了看对方裸露在外的、瘦弱的手臂,就有 些代她不胜寒怯起来。“要不要披上我的衣服?”他问,站起身来,解下晨衣想给她披上 去。她迅速的后退了,退得那么急,使他吓了一跳。她瞪大了眼睛望著他,显出一股惊慌 失措的样子来,她的手又习惯性的握住胸前的衣服,嗫嚅的说: “你――你干嘛?”“对不起,”他收回了衣服,为了自己让她受惊而感到非常不安 ,他从没有看过像这样柔弱和容易受惊的人。“我只是想给你披一下衣服。”“哦,哦, ”她镇定了自己,可是,刚刚那种柔和与亲切的友谊已经没有了,她抬起眼睛来,悄悄的 扫了楼梯一眼,以一种淡漠的语气说:“我要上楼了。” 孟云楼仍然站在楼梯口,换言之,他挡住了涵妮的路。他想让开,让她走去,但,另 外有种不情愿的情绪,近乎依恋的情绪却阻止了他。他的手按在扶手上,无形间拦住了她 。“为什么到现在才见到你?”他问,凝视著她。“为什么他们要把你藏起来?”“藏起 来?”她仰视他,眸子里带著天真和不解。“什么藏起来?”“你。你看,我到你家大半 天了,你没有下楼吃晚饭,又没有来喝咖啡。”“我在睡觉。”她轻轻说:“我睡了一天 ,所以现在睡不著了。”“我也跟你一样,下午睡了一大觉,现在睡不著了。既然睡不著 ,何必急著走呢?在房里没事干,不是很无聊吗?”彩云飞6/58 “真的,是很无聊,”涵妮点著头,他似乎说中了她最怕的事,因而也瓦解了她脸上 的淡漠。“非常非常无聊,有时,一整天又一整天的,就这样子过著,除了弹琴,我不知 道做什么。翠薇只是偶然来住一两天,她很耐心的陪我,但是,她那么活泼,一定会觉得 厌气的。” “你没有念书吗?”云楼惊异的问,这女孩在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呢?他奇怪杨子明夫 妇是在做些什么,要把一个女儿深深的关闭起来。“念书?”涵妮微侧著头,欣羡的低语 ,然后低低的叹息了。“很多年前念过,很多年了。”她微微的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那 很多年前的日子。接著,她轻轻一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弓起了膝,她把面颊倚在膝上 ,样子娇柔动人而可爱。“我也过不惯那种日子,人多的地方会让我头晕。” 孟云楼审视著她,带著不能自已的好奇与关怀,她的皮肤那样白皙,白得没有丝毫血 色,那对眼睛又那样黑,黑得像夜,这是怎样一个女孩?孟云楼有一些明白了,这根本不 像一个实在的生命,倒像是一股烟,风一吹就会散掉的一股烟。看她倚著栏杆,静静的坐 在那儿,蜷曲著小小的身体,看起来是弱不禁风的。她怎样了?最起码,她不是个正常的 少女,她可能在一种神经衰弱的状况中。 “你多少岁了?”他问,也在楼梯上坐了下来。 “十八,不,十九了。”她望著他:“你呢?” “二十,我比你大。”他微笑著,事实上,他觉得自己比她大得很多,几乎不可能只 比她大一岁。 “你要住在我家吗?”“是的。”“那很好,”一层喜悦染上了她的眉梢。“住久一 点,我可以弹琴给你听。”她热情的说,眼里有著期盼的光彩。他忽然领略到她的寂寞了 ,她像个孤独的孩子,渴求著伴侣,而又怕别人不接受她似的。她担忧的抬起眼睛来。“ 你爱听我弹琴吗?”“非常爱,所以我才会跑到楼下来听呀!” 她笑了,立即对他有种单纯的信赖。 “胡老师很久没有来教我了,要不然我可以弹得更好一些,妈妈要我暂时停止学琴, 她说我会太累了。”她歪著头,注视著他的眼睛。忽然轻轻的说:“你知道我的情形吗? ” “你的情形?”他困惑的望著她。“什么情形?” “我在生病,”她悄悄的说,近乎耳语。“妈妈爸爸费尽心来瞒我,他们不要我知道 ,但是我知道了。李大夫常常来看我,给我打针,你不明白我多怕打针!他们告诉我,打 针是因为我的身体太弱了。不过,我知道的,”她把手压在胸口上。“我这里面有问题。 有时,里面会痛得很可怕,痛得我昏过去。” “是吗?”他怜惜的望著她。 “这是秘密,嗯?”她的黑眼珠信任的停在他脸上。“你不要让爸爸妈妈知道我知道 了。好吗?” “好的。”“一言为定?”她孩子气的扬著眉。 “一言为定!”“那么,勾勾小指头。” 她伸出了她那纤细的、瘦弱的小手指,那手指是可怜兮兮的。他也伸出了小手指,他 们像孩子般的勾了手指。然后,她笑了,笑得很开心,很高兴,仿佛由于跟他有了共同的 秘密,而把他引为知己了。她看看他那张健康的、被阳光晒成微褐色的大手,又看看他那 高大的身子,和伸得长长的腿,羡慕的说:“你多么高大呵!”“我是男人,男人比女人 天生是要高大的。”他说,安慰的拍拍她的小手。“你应该多晒晒太阳,那么,你就不会 这样苍白了。”她立即敏感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毫不掩饰的问: “我很难看吗?”“不,不,”他慌忙的说:“你很美,我从没看过比你更美的女孩 。”“真的?”她不信任的问。“你撒谎。” “真的。”他严肃的说。“我发誓。” 她又笑了,要换得她的喜悦是件相当容易的事。拉了拉衣角,她把身子倚在栏杆上, 愉快的说: “告诉我一些你的事。” “我的事?”他有些不解。 “你的事,你的生活,你的家庭……告诉我香港是怎样的?你有弟弟妹妹吗?”于是 ,他开始述说起来,他说得很多,他的童年,他的家庭,他的抱负及兴趣……她津津有味 的倾听著,很少插口,每当他停顿下来,她就扬起睫毛,发出一声询问的声音: “哦?”于是,他又说了下去,为她而说了下去,因为她是那样有兴味的倾听著。其 实,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叙述有什么新奇之处,他的一切都太平凡了,典型的家庭,按部就 班的读书……可是,她的目光使他无法终止。就这样,他们并坐在楼梯的梯阶上,在这夏 季的深夜里,一直倾谈了下去。 夜,越来越深了,他们已不知谈了多久,孟云楼已经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这是他到 杨家的第一天,面前这个少女还是他第一次谋面的陌生女孩,他述说著,说起了他和父亲 的争执,为了学艺术而引起的反对,涵妮用一对充满了同情的眸子注视著他,那样的代他 忧愁和委屈,让他感到满腹温柔的感动。然后知道他的争执获得了胜利,她是那样由衷的 为他喜悦,更使他充塞了满怀的激情。 就这样,他们谈著,谈著……直到有个声音惊动了他们,在楼梯顶,一串细碎的脚步 声奔跑了过来,他们同时抬起了头,雅筠正站在楼梯顶,惊异的望著他们,用一种不赞同 和责备的语气喊:“哦!涵妮!”“妈妈,”涵妮仰著头,满脸的喜悦和兴奋。“我们谈 得非常开心!”“你应该睡觉,涵妮,”雅筠说,询问的把眼光投向云楼。“怎么回事? ”“我听到琴声,”云楼解释的说,猛然发现这样深更半夜和涵妮并坐在楼梯上谈天确实 有些不妥当,难怪雅筠要用这样烦恼的眼神望著他了。“被琴音吸引著下了楼,我们就― ― 认识了。”“你又半夜里跑下楼来弹琴了,涵妮!”雅筠带有轻微的埋怨,却带著更 多的关怀。“瞧你,等会儿又要感冒了,衣服也不加一件。”“我睡不著,我白天睡得太 多了。”涵妮轻声的说。 “来吧,去睡吧!”雅筠走下楼梯,挽著涵妮那单薄的肩头。“我送你回房去,去睡 吧。”望向云楼,她终于温和的笑了。“我一觉睡醒,听到楼下有声音,就知道是涵妮又 睡不著了,却没有料到你也在这儿。”她看看涵妮,又看看云楼,忽然惊奇的说:“你们 倒自己认识了,嗯?” “我们谈得很开心。”涵妮重复的说了一句,对云楼悄悄微笑著。“是吗?”雅筠惊 奇的神色更重了,注视著云楼,她不解的摇了摇头。“你一定很有办法的,”她似笑非笑 的说:“我这个女儿是很怕羞的呢,我希望你没有吓著她才好。” “他没有,妈妈。”涵妮代他回答了。“那就好了,去睡去,”雅筠说,对著云楼, 她又说:“你也该睡了吧!云楼。”“是的,伯母。”云楼有些不安。“抱歉惊动了您。 ” “算了,与你无关。”雅筠说著,揽住涵妮的肩膀,把她带上楼去。云楼在她脸上看 到那种强烈的母性,她显然用著全心灵在关爱著涵妮的。“再见!”涵妮回过头来对他说 :“我怎么叫你?” “云楼。”“再见!云楼。”她依恋的说。 “明天见!涵妮!”他冲口呼出她的名字。 雅筠迅速的掉头看了他一眼,立即,那层烦恼又飞进了她的眼睛,她很快的皱了一下 眉头,带著涵妮,隐没在楼梯的尽头了。云楼在楼下又伫立了片刻,然后,他走到钢琴前 面,代涵妮熄灭了那盏台灯。在黑暗中,他仍然站了很久,依稀能感到夜空之中,涵妮所 留下的衣香。一个多么奇异的女孩!他摇了摇头,有满怀说不出来的,眩惑的情绪。这是 他有生以来的二十年中,从来没有过的。彩云飞7/585 孟云楼一向是个心智健全的青年,虽然对艺术的狂热,造成了他个性中比较软弱的一 面;重感情,爱幻想,而且或多或少带点浪漫气息。但是,他是个无神论者,他坚强而自 信,他相信自己远超过相信天或命运。因此,他也绝不相信奇迹,他的一生是刻板而规律 化的,也从未发生过奇迹……直到走进杨家来。在他的感觉中,这第一夜就是个不可置信 的奇迹,因为,当他回到卧室之后,他无法把涵妮从他脑中剔除了。 他几乎彻夜失眠,这令他自己都感觉惊奇和不解。当黎明来临的时候,他就起床了。 整幢房子里的人都还在沉睡著。涵妮,她一定也还没有起床,昨晚上床那么晚,现在必然 还在梦乡吧。他胡思乱想的揣测著,不安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等待著吃早餐的时间。他 希望能在早餐桌上看到涵妮,但是,他失望了。涵妮没有下楼来吃早餐。翠薇穿著件相当 漂亮而触目的红色洋装,神采奕奕的坐在那儿,对他高高的扬起了眉毛。 “早!”她说,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活力,显得容光焕发。“夜里睡得好吗?”“谢 谢你。”他回避的回答,奇怪昨夜的琴声并没有惊醒这些人,可能他们对于午夜的琴声已 经听惯了。 “你早餐吃什么?”雅筠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他笑著说,看了餐桌一角,桌上放著几碟小菜,杨家 的早餐是稀饭。“好的,我就吃稀饭。” “你在家里吃什么?”雅筠追问。 “面包。”“那么,我叫他们给你准备面包。” “不要,伯母,”云楼急急的说:“我高兴吃稀饭,换换口味,面包早就吃腻了。” “真的?”雅筠微笑的看著他。“吃不惯你要说呵,在这儿不是作客,你要是客气就自己 倒楣。” “我没有把自己当客,”云楼说,坐下身来,才顾到对杨子明打招呼:“早,杨伯伯 。” “吃饭吧,云楼。”杨子明说:“饭后让翠薇带你去走走。翠薇,没问题吧?”“随 便。”翠薇笑著说,看了云楼一眼。 云楼没说什么,他倒并不想出去走走,但是也不忍辜负杨子明的安排,端起饭碗,四 面望望,不禁犹豫了一下,雅筠立即说:“你不必管涵妮,她经常不下来吃饭的,秀兰会 送东西到她屋里去。”云楼低下头吃起饭来,他很想问问涵妮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杨子 明夫妇既然没有说起,他也不好主动的提出问题,到底,他只是到这儿来借住的,他没有 资格去过问别人家庭的事情。 早餐很快就结束了。饭后,杨子明靠在沙发里,点燃了一支烟,对翠薇和云楼说: “可惜我不能把车子让给你们,我要去公司,但是我可以送你们到衡阳路。云楼,你 身上有钱吗?” “是美金。”“你跟伯母折换成台币吧。台北街上这两年变化不少,值得去看看。” “中午得回来吃午餐,”雅筠说,微笑的望著他们。 于是,他们搭了杨子明的便车,到了台北的市中心区。杨子明是一个化工厂的总经理 ,他原是留德专攻化学的,二十几年前,在德国和云楼的父亲是同校同学。目前这个化工 厂,杨子明也有相当大的股份,他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在事业上小有成就的中年人,有 个贤慧的妻子,有个美满的家庭。云楼坐在杨子明身边时,就一直模糊的想著这些,杨子 明显然比父亲成功,不论在事业上,或是在家庭上。 他和翠薇在衡阳路下了车,虽然并非星期天,街上仍然布满了熙来攘往的人群,到处 都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商店林立,而商品琳立满目。“这儿好像比香港还热闹,”云楼 说。“除了商店以外,有什么特别可看的吗?”“你指什么?”翠薇很热心的问。 “有什么代表文化特色的东西没有?” 翠薇好奇的看了云楼一眼,香港来的男孩子!在街道上找文化特色!这真是奇怪的人 呢!不过倒满讨人喜欢的,她很少看到这种典型的男孩子,有一份洒脱,却也有份书卷味 儿。“有个博物馆,假若你有兴趣!”她说。 “我有兴趣,”云楼很快的说。“在哪儿?” 他们去了博物馆,云楼倒真的对每一样东西都发生兴趣,足足在里面逛了一个半小时 ,翠薇耐心的陪伴著他,两人在博物馆内细细浏览。从博物馆出来,他们绕到了重庆南路 ,云楼又对书店大感兴趣,他逛每家书店,买了不少的书。然后,他们再绕回衡阳路,翠 薇走得相当疲倦了,尤其是在这样的大太阳下。她叹了口气说: “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子。” “对不起,”云楼说,看到她额上的汗珠,才惊觉到自己的糊涂。“我总是这样只顾 自己,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喝点冷饮,怎样?”他们去了国际,坐定之后,云楼叫了杯冰 淇淋咖啡,翠薇叫了橘子汁。因为走多了路,翠薇的脸颊红滟滟的,额上有著细细的汗珠 。云楼凝视著她,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涵妮,这两个女孩有多大的不同!云楼想著,翠薇 的容光焕发,涵妮的娇柔怯弱,她们像两个天地中的产物。 “你看什么?”翠薇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 “哦,没什么。”云楼调开了眼光,不由自主的脸红了。 翠薇微笑了起来,笑得好顽皮。她喜欢看到这个漂亮的男孩子脸红,这满足了她爱捉 弄人的脾气,许多时候,她仍然童心未泯。“你在香港有没有女朋友?”她笑著问。 “有。”他简单的回答,想到美萱,奇怪,他自到杨家以来,好像就没有想到过美萱 了。 “你们很好吗?”“并不,很普通的朋友。” 傻气,翠薇想,谁问他普通的女朋友呢?她注视著云楼,他的眉毛生得很挺,很有男 儿气概,眼睛大大的,也满漂亮。带那么点儿傻气更好,她想著,男孩子总是有点傻气的 。她对他的好感更加重了。“你常住在杨家吗?”云楼开口了。 “偶然而己,为了陪涵妮。” “涵妮,”云楼掩饰不住他的关怀。“她怎样了?” 翠薇皱起了眉毛。“她只是个人影。”“人影?”云楼不解的问。 “这是姨父说的,他常常叹著气说,涵妮只是个影子,是不实在的,是随时会幻灭的 。” “怎么说?”“她从小就不对头,医生说她随时可以死掉!” “什么?”云楼一震,几乎泼翻了咖啡杯子,翠薇诧异的看著他,从没见过面的女孩 子,竟让他这样紧张?他是个感情丰沛而富同情心的男人啊!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她只是过一天算一天,”翠薇忧愁的说,提起涵妮,使她心酸 而难过,涵妮,那是没有人能不喜欢她的。“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仅仅是 身体衰弱而己。”“什么病?”云楼近乎软弱的问。“大概是心脏还是肺动脉怎么的,我 也弄不清楚,是生下来就有的病。事实上,她不能上学,不能读书,不能出门,不能看电 影,不能旅行……这个也不能,那个也不能,如果我是她,我真宁愿死掉!唉!”她叹了 口气,那份顽皮不知不觉的收敛了。原来是这样的!云楼握著咖啡杯子,带著种痛苦的恍 然的情绪,想著那个孤独寂寞而苍白的小女孩。涵妮那张瘦小的脸庞和那渴望著友情的眸 子立即浮到他的眼前,他感到心中有一阵抽搐般的悸动,就觉得再也坐不下去了。 “其实,陪伴涵妮是一件很难的事,”翠薇说,慢慢的啜了一口橘子汁。“她整日关 在家里,对许多事都不太了解,你很难跟她谈话,她只能弹弹钢琴,还不能弹太久,太久 会使她疲倦。但是,她又渴望著朋友,她好孤独,好寂寞,有时我说笑话给她听,她笑得 什么似的。你不知道,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我是知道的!云楼想著,猝然的站起身 来,他对于自己占据了翠薇而难过。他想著涵妮,那小小的身子,那怯怯的笑,那祈求似 的声音:“住久一点,我可以弹琴给你听。” 她多寂寞!他了解了。而他竟让翠薇来陪伴他了,把寂寞留给那个孤独的小女孩。举 起杯子,他一口咽掉了杯里剩余的咖啡,命令似的说:“我们回去吧!”“急什么。”翠 薇有些惊奇。“还早呀!” “我们答应回去吃午饭的,我也还要写几封信。”“给你的女朋友吗?”翠薇唇边又 带著那顽皮的笑。 “唔,哼。或者。”云楼哼了一声,脸上也浮起一个狡黠的笑,他开始了解翠薇的调 皮了,也开始学会对付她的办法了。果然,他的答话使翠薇无辞以答了。 不到十一点,云楼和翠薇就回到了杨家。走进客厅,翠薇把自己抛在沙发上,长长的 呼出一口气说: “热死了!”客厅里有冷气,凉凉的,从正午燠热的阳光下走进这间绿荫荫,凉沁沁 的房间,确实有说不出来的舒服。但,云楼没有心情休息,他四面张望著,没看到涵妮的 影子,他的潜意识及明意识里几乎都充满了涵妮,尤其在听到翠薇说出涵妮的情况以后。 她在那儿?又躲在她的小房间里吗?她生活的圈子多么狭小!雅筠听到声音,从楼上下来 了,看到他们,她笑著说: “怎么就回来了?”“没什么好玩的,”翠薇说:“热死了!” “夏天还是待在家里最舒服。”雅筠说,看看云楼,这孩子为什么满面沉重?他和翠 薇处得不好吗?玩得不愉快吗?云楼正拾级而上。“去了些什么地方?”她问云楼,后者 脸上那深重的愁苦使她惊异。“随便逛逛。”云楼心不在焉的回答。彩云飞8/58 忽然,云楼站定了,他的眼睛直直的落在楼梯顶上,呆呆的伫望著。什么事?雅筠跟 随著他的视线,回过身子,向楼梯顶上看去。涵妮!在楼梯顶,涵妮正轻悄悄的走了过来 。 走到楼梯顶端,她也站定了,倚著栏杆,她唇边浮上一个怯怯的笑,静静的看著云楼 。她一只纤瘦的手扶著栏杆,穿著件套头的白色洋装。她的眼睛清幽而有神,她的笑温存 而细致。雅筠大惑不解的看著这张小小的脸庞,她显得多么特别!又多么美!“嗨!涵妮 !”好半天,云楼才吐出一声招呼,他的目光定定的停在她身上,怎样的女孩子!轻灵如 梦,而飘逸如仙。 “你真的没走?”涵妮问,毫不掩饰她的喜悦之情。 “我说过要住在这儿的,不是吗?”云楼温和的说。 涵妮点了点头,慢慢的走下了楼梯,她含笑的眸子一直没有离开云楼的脸,她的脚步 轻灵,衣袂飘然。雅筠愕然的看著这一切,仅仅是头一夜的邂逅,就能造成奇迹般的感情 吗?她心中涌上了一股难言的忧郁和近乎恐惧的感觉,这绝不可能!绝不可能!“哦,涵 妮,”雅筠振作了一下,说:“怎么不睡了?你怕不怕冷?要不要把冷气关掉?” “不要,妈妈,我不冷。”涵妮温温柔柔的说,停在云楼的面前,仰头看著云楼,她 比云楼矮了一大截。“你热吗?你在出汗。”“我刚刚从外面回来。”云楼说,努力想挤 出一个微笑来。面对著这张年轻的脸庞,他不敢相信她寿命不永。她太年轻,她应该还有 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假如像翠薇所说,那就太残忍了。上帝既然赋与了人生命,就应该对 这些生命负责呀!他近乎痛苦的想著,忘了自己是个无神论者。 “从外面回来?”涵妮看了看窗外阳光明亮的花园,自语似的说:“我也想出去走走 呢!外面好玩吗?”“没有家里好,”云楼很快的说。“外面太热。” “你说我应该晒晒太阳。”涵妮用手抚摸著面颊说。 她竟记在心里!云楼满腹怛恻的望著她。 “不,你晒不晒太阳都一样,你够美了!”插进嘴来的是雅筠,拉著涵妮的手,她急 于要把她从云楼身边带开。怎么了?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这是可怕的!“涵妮,”她说 :“到翠薇这边来坐坐吧!你真的不会冷吗?” “不会,妈妈。”涵妮顺从的走过去,眼睛仍然微笑的望著云楼。“怎么,你和孟云 楼已经认得了?”翠薇一直用种惊异的态度在旁观看,这时才开口对涵妮说。 “昨夜,他听了我弹琴,”涵妮说,静悄悄的微笑著,带著份偷偷的愉悦。再看了云 楼一眼,她说:“你真的爱听我弹琴吗?”“真的。”云楼一本正经的说。 “没有骗我?”“绝对没有。”喜悦满布在涵妮的眼睛里和面颊上,人类几乎是从孩 提的时候开始,就需要赞美、友情,和欣赏。她的眼睛发著光,苍白的面颊上竟染上了红 晕。雅筠忧喜参半的望著涵妮那反常的、焕发著光彩的脸,多久以来,这孩子没有这样愉 快的笑容了!翠薇坐在一边,用一对聪明的眸子,静静的看著这一切。“你现在要听我弹 琴吗?”涵妮问云楼,仿佛在这间屋子里,没有雅筠,没有翠薇,只有云楼一个人。“如 果你不累。”“我不累,”涵妮高兴的说,走向钢琴。“我还会唱歌呢,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于是,涵妮打开了琴盖,开始弹起了一支古老的情歌,一面弹,一面唱著 ,她的歌喉细致而富于磁性,咬字清晰,声调里充满了真实的感情。那歌词是: “昨夜,那夜莺的歌声,将我从梦中惊醒, 皓夜当空,夜已深沉, 远山远树有无中。我轻轻的倚在我的窗边, 看露光点点晶莹。那夜莺,哦,那可爱的夜莺, 它诉说著你的事情。……”她唱得那么好,带著那么丰沛的感情,孟云楼完全被它所 震慑住了。他不知不觉的走到钢琴旁边,把身子倚在琴上,愣愣的看著涵妮,涵妮注视著 他,眼睛更亮了,声音更美了,唱著下面的一段:“白天我时常思念你,夜晚我梦见你, 梦中醒来,却不见你, 泪珠在枕边暗滴,我听到微风在树林里, 轻轻的叹息,叹息。那微风,哦,那柔和的微风, 它是否在为我悲泣?……”孟云楼深深的望著涵妮,深深深深的,看著那发光的小脸 ,听著那歌词的最后几句,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潮湿了。彩云飞9/586 夜里,孟云楼独自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摊开著一本杰克・伦敦的海狼,但是,他并 没有看。他曾经尝试阅读了好几次,却总是心不在焉的想到了别的事情。今夜,涵妮不会 再去弹琴了,白天她已经弹够了琴,他怕她会过分疲劳了。他不应该让她一直弹下去的, 整个下午,她坐在钢琴前面,弹著,唱著,笑著,好像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快乐的 生命。每当雅筠上前阻止她弹奏的时候,她就以那样可爱的笑容来回答她的母亲。“妈妈 ,我不累呀,我真的不累。我弹得好开心!” 于是,雅筠不忍再阻止了,她也就继续的弹了下去。她会不会太累了?看著她那样充 满了精力和欢乐,使孟云楼对翠薇的话怀疑了起来,她不会有什么病,只是身体衰弱一点 而已,她缺乏的是阳光和友情,许多独生女儿都是这样。假若让她过一般少女的正常生活 ,有适当的运动,适当的休息,适当的饮食调护,说不定她反而会健康起来。她除了苍白 瘦弱之外,也看不出有任何病态呀! “我要帮助她,”他想著。“帮她过正常生活,帮她恢复健康。我相信一定能做到! ” 他的自信又来了,他一向相信“人定胜天”的。站起身来,他绕著房间行走,一面揣 测著如何将他的计划付诸实行。 门外有声音,然后,有人轻轻的敲了敲他的房门。 涵妮!他立刻想。走到门边去,他低问: “谁?”“是我。”那是雅筠的声音。 他开了房门,惊讶的望著雅筠,快午夜十二点了,什么事使她深夜来敲门?“伯母? ”他疑问的说。 “嘘!”雅筠把手指按在唇上,警告的嘘了一声,走进屋来,她反手关上了房门。低 声的说:“我有话要跟你单独谈谈,我不想让涵妮知道。”云楼狐疑的转过身子,把椅子 推到雅筠的面前,雅筠坐了下来,说:“我看到你屋里还有灯光,我希望没有打扰你睡觉 。” “我没睡,我正在看书。”云楼说,坐在书桌旁边。“有什么事?”“关于涵妮。” 雅筠深深的锁起了眉头。 “涵妮?”云楼注视著雅筠。 “你有没有知道一点她的情形?” “您是指她的病?我听翠薇说起一些,”云楼说:“我想她夸张了病情,应该不很严 重吧?” 雅筠用一对沉痛而悲哀的眸子望著云楼,慢慢的摇了摇头。“不,很严重。非常非常 严重。”她的声音低而沉重。“她随时有失去生命的可能。” “真的?”云楼问,觉得胃部起了一阵痉挛。“是什么病?” “先天性的心脏血管畸形,这个病的学名叫肺动脉瓣膜狭窄。”“肺动脉瓣膜狭窄, ”云楼机械化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称,那是个多么拗口而又复杂的病名,他心中有些儿恍 惚,涵妮,仅仅是个虚设的生命?随时都可以从这世界上隐没?他不相信,不能相信。“ 这病不能治疗吗?”他近乎软弱的问。 “如果仅仅是肺动脉瓣膜狭窄,我们可以尝试给她动心脏矫正的手术,虽然危险,却 有希望治好。但是,”雅筠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云楼可以看出她那属于母性的悲痛,和她 肩上、心上、情感上的那层重重的负荷。“她的情况很复杂,她的右心室漏斗部狭窄,整 个肺动脉瓣孔环也变狭窄,在心插管检查中显示出不宜于动手术,因此,虽然在她童年我 们就发现了她的病,一来那时的医学还不发达,二来也没有这个勇气尝试开刀,就只有用 营养照护和药物来帮助她。等到我们想冒险开刀的时候,她已经不能开刀了……”她停顿 了一下,眼睛里盛满了深重的忧愁。“哦?”云楼询问的望著雅筠,那些医学名词对于他 陌生而遥远,他一点也不懂,唯一懂得的事情,就是这些陌生的名词却将带走一条美好的 生命! “她的病情已经造成了严重的贫血,右心衰竭,而且引起了心内膜炎的并发症,她不 能动手术,药物对她也没有太大的帮助,多年以来,我们对她的病,就只能希望奇迹出现 了。”她望著云楼,悲哀的说:“你懂了吗?”“这是残忍的。”云楼喃喃的说,深深的 抽了口气。“她是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孩。”“唉!”雅筠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为了她 ,你不知道我们做父母的受了多少煎熬,子明还罢了,他是男人,男人总洒脱一点,他认 了命。而我呢,我那么那么喜欢她,涵妮,她是我的宝贝!在她婴儿的时候,我抱著她, 望著她娇娇嫩嫩的小脸,我说,我要她好好的长大,长成一个最美最快乐的女孩!结果… …”她咽住了,一阵突来的激动,使她的语音哽塞。“这难道是我的命吗?是命中注定的 吗?” “或者,我们还能期望奇迹。”云楼由衷的说,期盼的说。“她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 的吗?” “对了,这就是我来看你的原因,”雅筠挺了挺背脊,一层希望的光芒又燃亮了她的 眼睛。“五年前,医生就说她随时会死亡,可是,五年过去了,她还活著,假若能再延个 五年、十年或十五年,说不定那时候的医药更进步了,说不定那时的心脏病已不再构成人 类的威胁了,说不定根本就可以换个心脏了,那她就不成问题了。谁知道呢?科学进步这 么快,许多以前我们认为不可能的事,现在都可能了,人类都已经向太空发展了,还有什 么做不到的事呢?” “是的,确实不错。”云楼应著,感染了雅筠那份属于母性的勇气。“所以,我们目 前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让她好好的活下去。”雅筠深深的凝视著云楼。“是吗?” 云楼微蹙著眉梢,望著雅筠,她的眼神里有著一些什么,好像能不能让涵妮好好活下 去的关键在他身上似的。“当然。”他回答。“涵妮不能受刺激,不能太兴奋,不能过劳 ,不能运动……这些都可以送掉涵妮的命,你明白吗?我们甚至不敢带她看电影,怕电影 的情节刺激了她,不敢对她说一句责备或重话,怕会刺激她。她有时看了比较动人的、悲 剧性的小说,都会不舒服,会胸口疼痛。我们只有小心翼翼的避免一切能触发她发病的因 素,让她的生命能延续下去。” 云楼注意的倾听著。“所以……”雅筠突然有些碍口,似乎很难于措辞。“我必须请 你帮助我们。”“我能怎样帮忙?伯母?”云楼热心的问。 “是这样……是这样……”雅筠困难的说:“我们要让她避免一切感情上的困扰…… ” “哦?”云楼紧紧的盯著雅筠,他有些明白了。 “换言之,”雅筠终于坦率的说了出来。“我希望你跟她疏远一点。”云楼望著雅筠 ,雅筠的眼睛里含满了抱歉的、祈谅的、无奈的神情,这把云楼折服了。世上不可能有第 二种爱能和母爱相比。“您是不是担心得太早了一些?”他低低的说:“我和涵妮不过刚 刚才认识一天。”“未雨绸缪,”雅筠凄凉的微笑起来。“这是我一贯防备问题发生的办 法。”“不过,您认为您的方法对吗?”云楼深思的问。“您不认为她太孤独?友谊或者 对她有益而无害?”“友谊,是可能的,”雅筠慢慢的说。“可是,爱情就不然了。而友 谊是很容易转变为爱情的。” 云楼感到一阵燥热,窗外没有风,天气是燠热的。 “您何以见得,爱情对她是有害的呢?”他问。 “世界上没有一份爱情里,是没有惊涛骇浪和痛苦的。”雅筠深沉的说:“而且,涵 妮不能结婚。她不能过婚姻生活,也不能生儿育女。”云楼站起身来,在室内走了一圈, 然后他停在窗子前面。倚著窗子,他站了好一会儿,窗外的天空,璀粲著无数的星星,草 里有著露光闪烁。他想起涵妮唱的歌: “我轻轻的倚在我的窗边, 看露光点点晶莹。那夜莺,哦,那可爱的夜莺, 它诉说著你的事情。” 他从心底深深的叹息了。回过身子,他面对著雅筠,许诺的说:“您放心,伯母,我 不会做任何伤害涵妮的事。” 雅筠注视著云楼,后者那张坚决的,而又充满了感情的脸那么深的撼动了她!她不由 自主的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去,用诚恳而热烈的语气说: “你要知道,云楼,假若涵妮是个正常而健康的孩子,我真会用全心灵来期望你和她 ……” “我了解的,伯母。”云楼很快的说,打断了雅筠没有说完的话。他用一对坦率而真 诚的眼睛直视著雅筠。“我将尽量避免给你们家带来麻烦,或给涵妮带来不幸。” 雅筠从云楼眼里看出了真正的了解,她放心了。长长的叹了口气,她说:“好了,我 耽误了你不少的时间,夜已经深了,你也该睡了,再见吧!”“再见!伯母。”云楼送雅 筠到了房门口,打开房门,雅筠轻悄悄的退了出去,临时又回过头来,叮嘱了一句:“还 有,云楼,你别在涵妮面前露出口风来,这孩子至今还糊里糊涂的蒙在鼓里呢!”“我知 道,伯母。”目送雅筠走了,他关上房门,靠在门上,他伫立了好一会儿。涵妮真的被蒙 在鼓里吗?他想起昨夜和涵妮的谈话,她显然已略有所知了,噢,这样的生命岂不太苦! 走到床边,他躺了下来,瞪视著天花板。和昨夜一样,了无睡意,雅筠的谈话完全混乱了 他。到这时,他才懵懂的感觉到,他对涵妮竟有一份强烈的感情。他是不相信什么一见钟 情这类话的,他讨厌一些小说家笔下安排的莫名其妙的爱情,可是,他拂不掉涵妮的影子 !这个仅仅认识了一天的小女孩!这个随时会幻灭掉的生命!这个根本不能面对世界的少 女。一种强烈的、悲剧性的感觉深深的铭刻进了他的心中。 “从明天起,我要离开她远一点,真的,杨伯母是个聪明的女人!”他想著,关掉灯 ,准备要睡了。但是,涵妮的面容浮了上来,充满在黑暗的空间,比雅筠来访前更生动, 更鲜明,更清晰。彩云飞10/587 接连三天,孟云楼都是早出晚归,一来由于杨子明热心的建议,要让他在开学之前, 好好的把台北附近的名胜地区玩一玩;二来由于翠薇自告奋勇的陪伴,拒绝女孩子总是件 不礼貌的事;三来――这大概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想避开涵妮。于是,他和翠薇畅游了 阳明山、碧潭、金山、野柳、北投、观音山等地区,在香港,难得看到一点绿颜色的山野 。这三天的畅游,倒也确实带给他相当的愉快。而且,翠薇是个好的游伴,她活泼、愉快 、年轻,而又吸引游人的注意,所以,他们这一对很引起一些羡慕的眼光。云楼对这些眼 光虽不在意,翠薇却有份下意识的满足。 每天倦游归来,往往都是晚饭以后了,所以,一连三天,云楼都几乎没有见到过涵妮 。只有一天早上,她目送他和翠薇出门,坐在那儿,她安安静静的望著他们,什么话都没 有说。当大门在云楼身后阖拢的时候,云楼才怛恻的感到,这门里面关住了几许寂寞。第 四天的深夜,孟云楼突然被琴声所惊醒了,那琴声从楼下清晰的传来,弹的是匈牙利狂想 曲第二号,琴声急骤如狂风暴雨,弹奏的人显然心情零乱,错了很多地方,竟连孟云楼都 可以听出来。涵妮,她怎么了?云楼诧异的坐起身子,她的琴从来不像这样的,她不像是 弹琴,倒像是在发泄什么的敲击著琴键。这是涵妮吗?当然,这幢房子里不可能有第二个 人在深夜时弹琴,而且,也只有涵妮能弹得这么好。她怎么了呢?她今夜为什么一反常态 ,不弹一些优美的小曲子? 孟云楼用了极大的克制力,制止自己想下楼的冲动,雅筠那天晚上对他说的话言犹在 耳,他不能下去,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够不对这苍白怯弱的小女孩用情,事实上,他已经对 她动了感情,很深很深的。他必须躲避,躲得远远的,他不能再陷下去了,否则,即使涵 妮没有怎样,他却将感到痛苦了。痛苦,这两个字一进入到他思想中,他就猛然觉得心底 抽过了一阵刺痛和酸楚。他无法分析这刺痛是怎么回事,倒回床上,他把头埋进枕头中, 对自己说: “睡吧!就当你没有听到这琴声!” 像是回答他的话,那琴声却戛然而止了,他不禁吃了一惊,因为那曲子只弹了一半, 涵妮从不会半途而废的。他竖起了耳朵,下意识的等待著那琴声继续下去,可是,再也没 有了。这突然的岑寂比琴声更震动他,他睡不稳了,重新坐起身子,他侧耳倾听,没有脚 步声,也没有人上楼的声音,涵妮在做什么?沉默继续著,静,一切都那么静,听不到任 何声音。他全神贯注的坐在床上,又倾听了好一会儿,岑寂充塞了整幢房子里。终于,他 再也按捺不住了,翻身下了床,他找著自己的拖鞋,走到门边,他打开了房门。 他看到楼梯上的灯光,这证明楼下确实有人,刚刚的琴声不会是出自他的幻觉了。他 无法制止自己强烈的好奇和不安,走出房门,他迅速的向楼下走去。 下了楼梯,他一眼看到涵妮了,涵妮,果然是涵妮,仍然穿著她那件白纱的睡袍,她 坐在钢琴的前面,琴盖已经阖了起来,她的头却匍伏在琴盖上面,一动也不动,像是睡著 了,或是昏倒了。“涵妮!”孟云楼惊呼著,飞奔了过去。她昏倒了?发病了?还是―― 死神的手已伸过来了?他几乎是一跳就跳到了她的身边,用双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蹲 下身子恐慌的喊著: “涵妮!涵妮!”出乎意料的,她的头迅速的抬了起来,望著云楼,她蹙起眉头说: “你吓了我一跳!”“你才吓了我一跳呢!”云楼说,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可是,立即 ,一种新的惊吓又让他震动了,他看到涵妮那苍白而瘦小的面庞上,竟满是亮晶晶的泪痕 ,那长而黑的睫毛上,也仍然挂著晶莹的泪珠。“涵妮!”他低喊:“怎么了?你?” 涵妮没有回答,只用一对楚楚可怜的眸子,呆呆的凝望著他,睫毛上的泪珠,映著灯 光闪烁。 “涵妮!”他感到心中猛然充塞进了一股恻然的柔情,涵妮那孤独无助,而又泪眼凝 咽的神情绞痛了他的神经。“你怎么了?涵妮?谁欺侮了你?谁让你不高兴了。告诉我! 涵妮!”他用充满了感情的口吻,诚挚的说著,他的手仍然紧握著她那瘦小的胳膊。涵妮 依然默默无语,依然用那对含泪含愁的眸子静静的瞅著他。“你说话呀,涵妮!”云楼说 ,深深的凝视著她,带著不由自主的怜惜和关怀。“你为什么流泪?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 儿哭?”涵妮的睫毛轻轻的闪动了一下,眼睑垂了下去,掩盖了那对乌黑的眸子。好半天 ,她重新扬起睫毛来,带著股畏缩的神情,望著云楼。终于低低的开了口: “她又美,又好,又健康,是吗?” “谁?”云楼困惑了一下。 “翠薇。”她轻轻轻轻的说。 云楼猛的一震,他紧盯著面前这个女孩,她是为了这个而在这儿哭吗?他望著她,她 的眼睛深幽幽的闪著泪光,她那小小的嘴唇带著轻微的颤动,她的神情是寂寞的,凄苦的 ,而又谦卑的。“涵妮,”他轻唤著,感到自己的声音涩涩的。“没有人比你更美,更好 ,你懂吗?” 她可怜兮兮的摇摇头。 “我不懂。”她说。“我但愿有翠薇一半的活力。” 云楼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他振作了一下,掏出手帕来,出于本能的,他为她拭去 了脸上的泪痕。然后,用故意的、轻快的口气说:“你不要羡慕翠薇,涵妮。你有许许多 多地方都比她强,你看,你能弹那么好的钢琴,能唱那么好的歌,她还要羡慕你呢!来吧 ,振作起来,弹一支曲子给我听听。还有,记住不要流泪,眼泪会伤害你的眼睛,你不知 道你的眼睛有多美。” 涵妮望著他,一层红晕涌上了她的面颊。 “你在哄我。”她说。“真的,不哄你。”他站起身来,倚在钢琴上面。“你不愿弹 给我听?”“愿意的!”她轻喊著,眼睛里闪著光彩,打开了琴盖,她仰著头望著他。“ 你要听什么?” “梦幻曲。”他说,修曼的这支曲子一直对他有极深的感应力。“多弹两遍,我喜欢 听。” 她弹了起来,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她的手熟练的拂著琴键,那纤细的手指,在 琴键上飞掠过去,带出一串串柔美的叮咚之声。她重复著梦幻曲,一遍又一遍,直到他不 忍心的抓住了她那两只忙碌的小手。 “够了!”他叫。“你累了。” “我不累。”她的眼睛清亮如水,而又热烈似火,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我不累, 如果你要听。” 他瞪视著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从没有一个女孩这样震动他,这样弄得他全心酸楚 。 “我要你休息。”他说,声音喑哑。“你应该去睡觉,夜已经很深了,是不?去睡, 好吗?” “如果你要我去睡,我就去。”她说,像个听话的、要人赞美的孩子。“我要你去, ”云楼说,温柔的凝视著她,她那两只瘦小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手掌中。“你知道,充足 的睡眠可以使你强壮起来,强壮得像翠薇一样。” “到那时候,你也带我出去玩?”她问,很孩子气的,带著满脸的期盼。“一定!” 他许诺的说。 “好的,那么我就去睡。”她顺从的站起身来,依依的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阖上了 琴盖,她转过身子,真的向楼梯那儿走去。他情不自禁的跟著她到楼梯口,她忽然站住了 ,抬起头来看著他,低低的,急促的,而又祈求似的说:“明天你不出去,好吗?”在他 没回答以前,她又很快的说:“我弹琴给你听,弹梦幻曲,很多遍很多遍。好吗?” 他的心痉挛了一下,这女孩祈求的眸子使他悸动。 “好的。”他说。“我留在家里,听你弹琴。” 喜悦飞进了她的眼睛,她对他做了个非常可爱的笑容。这句话带给她的喜悦竟那么大 ,那么多,使他深深的为这一连几天的外出抱歉起来。她那样渴望著朋友呵!雅筠的方策 是错误的。“你真好!”她说,望著他的脸,好半天,她才掉转头,快乐的说:“我去睡 了!”她几乎是“奔”上了楼梯,脚步轻快而活泼,到了楼梯顶,她又站住了,回头对他 含笑的摆了摆手,说: “明天见!”“明天见!”他也摆了摆手。 她走了。云楼关了灯,慢慢的走上楼,回进自己的卧房里。躺在床上,他又久久不能 入睡。 早晨,当他下楼吃早餐的时候,很意外的,涵妮竟精神奕奕的坐在早餐桌上。他们很 快的交换了一瞥,也很快的交换了一个微笑。他觉得,他和涵妮之间有一种微妙的了解, 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也不过如此。涵妮的笑里包含了很多东西:期盼,快乐,欣慰, 和一份含蓄的柔情。 “早呵,”他对涵妮说:“难得在早餐桌上看到你。你看来清新得像早晨的露珠。” “我以后都要下楼来吃早餐。”涵妮微笑著说。 “算了,”雅筠说:“我宁愿你多睡一下呢!” “早,”翠薇向云楼打著招呼。“今天的计划如何?” “计划?”云楼愣了愣。 涵妮迅速的抬起头来望著云楼。 “我们可以去指南宫,”翠薇咬了一口鸡蛋,口齿不清的说:“那是一个大庙,包你 喜欢。” “不,今天不出去了,”云楼说:“今天我想留在家里,”他看了涵妮一眼,涵妮正 低下头去,脸埋在饭碗上,在那儿悄悄的笑著。“连天出去跑,晒得太厉害,今天想在家 里凉快凉快。”“要凉快,我们去游泳,”翠薇心无城府的说:“去金山,姨父,您今天 要用车吗?” “假若你们要用,我可以让给你们一天,”杨子明笑著说:“不过,不许翠薇开,你 没驾驶执照,让云楼开。”他望著云楼:“我相信你的驾驶技术。”彩云飞11/58 “好呵!”翠薇欢呼著。“云楼,你有游泳裤吗?没有的话,我们先去衡阳路买一件 。” 微笑从涵妮的唇边迅速的隐没了,她的头垂得更低,阳光没有了,欢乐消失了,她轻 轻的啜著稀饭,眼睛茫然的望著饭碗。“不用了,”云楼很快的说,再看了涵妮一眼,“ 我今天那儿都不想去,而且,我也要准备一下功课,马上就要开学了。杨伯伯,您还是自 己用车子吧!” 翠薇惊奇的看了云楼一眼,困惑的锁起了眉头,云楼投给了她抱歉似的一瞥,她笑笑 ,不再说话了。 杨子明看看云楼,没有说什么。他对于他们出不出去,并不怎么关心。涵妮的眼光从 云楼脸上溜过去,微笑又飞进她的眼睛中,而且,莫名其妙的,她的脸红了。红得那么好 看,云楼费了大力才能把自己的眼光从涵妮脸上调开。雅筠放下了饭碗,她的敏感和直觉 已经让她怀疑到了什么,看看涵妮,再看看云楼,她的眉峰轻轻的聚拢了。 饭吃完了,涵妮抛下了她的饭碗,径直走进客厅里,立即,云楼听到钢琴的声音,梦 幻曲!琴声悠扬的在清晨的空气中播送。他不知不觉的走进了客厅,在沙发中坐了下来。 涵妮回过头来,对他很快的微笑了一下,就又掉头奏著她的琴,她的手指生动而活泼的在 琴键上移动。 雅筠也走过来了,坐在云楼的对面,她审视著面前这个男孩子。云楼,你错了!她想 著,却说不出口。你竟不知道爱之适以害之,云楼,你这善良、多情、而鲁莽的孩子,你 错了!云楼抬起眼睛来,和雅筠的眼光接触了,他无语的又垂下头去,他在雅筠眼中读出 了询问和责备,他用手支著头,望著涵妮的背影,那单薄的、瘦弱的身子,那可怜兮兮的 肩膀,那在琴键上飞掠著的小手……我只有这样做,他想。伤这个少女的心是件残忍的事 !我不能伤她的心!我要帮助她,保护她,给她快乐,这些,是不会要她的命的! 一曲既终,涵妮转过身子来,她充满了喜悦和快乐的眸子在云楼脸上停留了片刻,云 楼也用含笑的眸子回望著她,于是,她又转过身子,开始再一遍弹起梦幻曲来。 琴声抑扬而柔和的扩散,云楼专注倾听著,显然心神如醉。雅筠呆呆的望著这一切, 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有什么事要来临了!她恐惧的想著,仰首望向窗外的天空,她不知未 来的命运会是怎样的。 8 云楼开学了,刚上课带来了一阵忙碌,接著就又空闲了下来。一年级的课程并不重, 学的都是基本的东西,这些云楼是胜任愉快的。每天除了上课以外,云楼差不多的时间都 停留在家里,他没有参加很多课外活动,也不喜欢在外逗留,这,更严重的困扰了雅筠。 翠薇回家去住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涵妮已不需要翠薇的陪伴了,她俩在一起,两人 都无事可做,也无话可谈,显得说不出来的格格不入。翠薇走了,涵妮反而大大的松了一 口气,好像摆脱了一份羁绊似的。 近来,雅筠时时刻刻都怀著心事,她常常在午夜惊醒,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也常常席 不安枕,彻夜失眠。她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了,那隐忧追随著她,时时刻刻都不 放松她。她很快的憔悴了,苍白了。杨子明眼看著这一切的发展,常劝解的说:“雅筠, 你实在犯不著为了涵妮而糟蹋自己,你要知道,我们为这孩子已经尽了全力了。” “我要她好好的活下去。”雅筠凄苦的说。 “谁不要她好好的活下去呢?”杨子明说,忧愁的看著雅筠。“但是你在我心中的份 量比涵妮更重,我不要你为了她而伤了自己的身体。”“你不喜欢她!”雅筠轻喊著,带 著点神经质。“你一直不喜欢涵妮!”“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雅筠,”杨子明深蹙著眉 说。“你明知道我也很关怀她,我给她请医生,给她治疗,用尽一切我能用的办法……” “但是你并不爱她,我知道的,”雅筠失神的叹息了。“假若当初……”“算了,雅筠, ”子明打断了她。“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我们听命吧!看命运怎样安排吧!” “我们不该把云楼留在家里住的,我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一定会发生!”“留云 楼住是你的意思,是不?”子明温和的说。 “是的,是我的意思,我本以为……我怎会料到现在这种局面呢!我一定要想办法分 开这两个孩子!” “你何不听其自然呢?”子明说。“该来的一定会来,你避免也避免不了。你又焉知 道恋爱对涵妮绝对有害呢?许多人力没有办法治疗的病症在爱情的力量下反而会不治而愈 ,这种例子也不少呀!”“但是……但是……她根本不能结婚呀!而且,这太冒险……” “让他们去吧!雅筠。” “不行!你不关心涵妮,你宁可让她……” “停住!雅筠!”子明抓住了雅筠的胳膊,瞪视著她。“别说伤感情的话,你明知道 这孩子在我心中的份量,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是吗?我和你一样希望她健康,希望她活 得好,是吗?如果有风暴要来临,我们要一齐来对付它,是不是?我们曾经共同对付过许 多风暴,是不是?别故意歪曲我,雅筠!” “子明!”雅筠扑在子明肩上,含泪喊。“我那么担心!那么担心!”“好吧,我和 云楼谈谈,好不?或者,干脆让他搬到宿舍去住,怎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知 道要阻止他们两个的接近!” “那么,这事交给我办吧,你能不能不再烦恼了?” 雅筠拭去了泪痕,子明深深的望著她,多少年了,涵妮的阴影笼罩著这个家,这是惩 罚!是的,这是惩罚!雅筠,这比凌迟处死还痛苦,它在一点点的割裂著这颗母性的心。 这是惩罚,是吗?多年以前,那个凌厉的老太太指著雅筠诅咒的话依稀在耳:“你要得到 报应!你要得到报应!” 这样的报应岂不太残忍!他想著,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云楼,涵妮,雅筠……一 些纷杂的思想困扰著他。是的,留云楼在家里住是不智的事,很不智的事,涵妮生活中几 乎根本接触不到男孩子,她又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万一坠入情网,就注定是个悲剧,绝 不可能有好的结局,雅筠是对的。他想著,越想越可怕,越想越烦恼,是的,这事必须及 时制止!但是,人类有许许多多的事,何尝是人力所能制止的呢?杨子明还来不及对云楼 说什么,爱神却已经先一步张起了它的弓箭了。这天,云楼的课比较重,晚上又有系里筹 备的一个迎新舞会,因此,他早上出门之后就没有再回杨家,晚上直接去参加了舞会。等 到舞会散会之后,已经是深夜了。好在杨子明为了使他方便起见,给他配了一份大门钥匙 ,所以他不必担心回家太晚会叫不开门。从舞会会场出来,他看到满天繁星,街上的空气 又那样清新,他就决定安步当车,慢慢的散步回去。他走了将近一小时,才回到杨家。深 夜的空气让他神清气爽,心情愉快。开了大门,他轻轻的吹著口哨,穿过花园,客厅的灯 还亮著,谁没睡?他愣了愣,涵妮吗?那夜游惯了的小女神?不会,他没有听到琴声。那 么,是雅筠了?杨子明是一向早睡的。轻轻推开客厅的门,他的目光先习惯性的扫向钢琴 前面,那位子空著,涵妮不在。转过身子,他却猛的吃了一惊,在长沙发上,蜷卧著一团 白色的东西,是什么?他走过去,看清楚了,那竟是涵妮!她蜷在那儿,已经睡著了,黑 色的长发铺在一个红色的靠垫上,衬得那张小脸尤其苍白,睫毛静静的垂著,眉峰微蹙, 似乎睡得并不很安宁。那件白色的睡袍裹著她,那样瘦瘦小小的,蜷在那儿像一只小波斯 猫,动人楚楚的,可怜兮兮的。云楼站在那儿,好长一段时间,就这样呆呆的看著她。刚 刚从一个舞会回来,看到许多妆扮入时的、活泼艳丽的少女,现在再和涵妮相对,他有种 模糊的,不真实的感觉。涵妮,她像是不属于人间的,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浑身竟不 杂一丝一毫的世俗味。夜风从敞开的窗口里吹进来,拂动了她的衣衫和头发,她蠕动了一 下,沙发那样窄,她显然睡得很不舒服。她的头侧向里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 忽然间,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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