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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1/59废墟之魂 1 方丝萦走上了那座桥。 站在桥栏杆旁边,她默默的望著桥下的流水。桥下,河道并不太宽,但是,遍布著石 块和小鹅卵石的河岸却占地颇广。溪水潺□的流著,许多高耸的岩石突出了水面,挺立在 那儿,带著股倨傲的神态。流水从岩石四周奔流下去,激起了无数小小的泡沫和回漩。五 月的阳光遍洒在河水上,闪耀著万道光华。那流水?淙淙的奔流声,像一支轻轻柔柔的歌 。站在那儿,方丝萦伫立了好一会儿。那流水,那泡沫,那岩石,和那回漩都令她眩惑, 令她感动,令她沉迷。她抚摩著桥栏杆,她深呼吸著那郊外带著松、竹、泥土混合气息的 空气。然后,她慢慢的向桥的那一边走去,桥的那一边已远离了市区,一条宽宽的泥土路 向前平伸著,泥土路的左边,是生长著松林、竹子的山坡。右边,是辽阔的田野,以及疏 疏落落分布著的一些小农舍。 走过了桥,她回头看了看,桥柱上刻著: “松竹桥  一九五五年重建” 她微微颦眉,“松竹桥”,名字倒不错,但是,为什么不用木材建造呢?水泥的桥多 煞风景!不过,这是实用的,她可以从桥这边的泥地上看出车痕频繁,这儿是台北市的外 围,许多有钱的人不喜欢台北市的繁嚣,反而愿意结庐于台北近郊,何况这儿是出名的风 景区呢!她相信再走过去,一定可以发现不少的高级住宅,甚至楼台亭阁,画栋雕梁。 她走过去了,几步之外,路边竖著一块指路牌,上面写著:“松竹寺”牌子上的箭头 指向山坡上的一条小径,小径两边都是挺直的松树。松竹寺!这就是那座小有名气的寺庙 ,很多信徒、很多游客都常去的。她呢?也要去看看吗?她在那小径的入口处停顿了片刻 ,然后,她摇了摇头,抛开了那条小径,她仍然沿著那条宽阔的泥路向前走去。 午后的阳光明朗而炙热,五月,已不再是凉爽的季节。方丝萦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 ,慢得不能再慢,她的额上已沁出了汗珠,她站住,用小手帕拭去了额上的汗。前面,有 著好几栋白色的建筑,很新,显然是最近才造好的,造得很考究,很漂亮。她看著那些房 子,然后,她轻轻的锁了锁眉头,自己对自己说:“你要做什么呢?你想到哪儿去呢?” 她没有给自己答案。但是,她又机械化的向前面走去了,走得好缓慢,走得好滞重。 越过了这几栋花园洋房,两边的田野就全是茶园了。茶园!她眩惑的看著那一株株的茶树 ,该快到采茶的季节了吧!她模糊的想著。又继续走了一大段,接著,她猛的站住了,她 的视线被路边一个建筑物所吸引了。建筑物?不,那只能说曾经是建筑物而已――那是一 堆残砖败瓦,一个火烧后的遗址。她瞪视著那堆残破的建筑,从那遗剩的砖瓦和花园的镂 花铁门上看起来,这儿一定原是栋豪华的住宅。从大路上有条石子路通向那镂花的铁门, 门内还有棵高大的柳树。现在,那门是半开著的,杂草在围墙的墙脚下茂盛的生长著,那 镂花的门上已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垂著长长的卷须和绿色的枝叶。在那石子路边,还竖 著一块木牌,由于杂草丛生,那木牌几乎被野草所淹没了。方丝萦身不由己的走了过去, 拂开了那些杂草,她看到木牌上雕刻著的字迹: “含烟山庄”是这个雅致的名字感动了她吗?是人类那份好奇的本性支配了她吗?她 无法解释自己的情绪,只是,在一眼看到“含烟山庄”这四个字的时候,她就由心底涌上 了一股奇异的情绪;含烟山庄,含烟山庄,这儿,曾经住过一些怎样的人?曾发生过怎样 的故事?谁能告诉她?一场火,怎会有一场火? 她走向了那镂花的铁门,从开著的门口向内望去,她看到了一个被杂草所蹂躏了的花 园,在遍地的杂草中,依旧有一两株红玫瑰在盛开著,好几棵高大的榕树,多年没有经过 修剪,垂著一条条的气根,像几个苍老的老人飘拂的长髯。那些绿树浓荫,很给人一种“ 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觉。榕树后面,是那栋被烧毁的建筑,墙倒了,屋顶塌了,窗子上 的玻璃多已破碎。可是,仍可看出这栋屋子设计得十分精致,那是栋两层楼的建筑,房间 似乎很多,有弯曲的回廊,有小巧的阳台,有雕花的栏杆,还有彩色的玻璃窗。可以想见 ,当初这儿是怎么一番繁华景象,花园内,一定充满了奇花异卉,房子里……房子里会住 著一些怎样的人呢?她出神的看著那栋屋子的空壳,那被烟熏黑了的外墙,那烧成黑炭似 的门窗,那倒在地上的横梁……野草任意的滋生著,带著荆棘的藤蔓从窗子中由内而外、 由外而内的攀爬著……呵!这房子!这堆废墟!现在是没有一个人了!她发出深深的叹息 ,一切“废墟”都会给人一种凄凉的感受,带给人一份难以排遣的萧索和落寞。她踏进了 花园(如果那还能算是花园的话),走到了那两株红玫瑰的旁边,五月,正是玫瑰盛开的 季节,这两株玫瑰也开得相当绚烂。只是,杂在这些野草和荆棘中,看来别有种楚楚可怜 的味道。她俯身下去,摘下了两朵玫瑰,握在手中,她凝视著那娇柔鲜艳的花瓣,禁不住 又发出了一声叹息。玫瑰的香味浓而馥郁,她拿著玫瑰花,走向那栋废墟。 她是相当累了,她在郊外几乎走了一个下午,她从旅舍出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钟,现 在,太阳都已经偏西了。她走上了几级石阶,然后,在一段已倒塌的石墙上坐了下来,握 著玫瑰,托著下巴,她环视四周,被周围那份荒芜的景象深深的震慑住了。 她不知道她这样坐了多久,但是,暮色已不知不觉的游来。落日在废墟的残垣上染上 了一抹柔和的金黄,傍晚的风带著几丝凉意对她袭来。她用手抱住了裸露的胳膊,看著那 耸立未倒的残壁在地上投下的阴影越来越大,看著一条长尾巴的蜥蜴从那些藤蔓中穿过去 ,再看著那荒烟蔓草中的玫瑰,正在晚风的吹拂下颤动……她看著看著,不自禁的想起了 以前念过的两个句子:“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于是,一股没来由的热浪冲进了她的眼眶,她的视线模糊了,她开始幻想起来,幻想 这屋子中原有的喜悦,原有的笑语,和……原有的爱情。她幻想得那么逼真,一段故事, 一段湮没了的故事……她几乎相信了那故事的真实性,看到了那男女主角的爱情生活,当 然,这里面有痛苦,有挣扎,有眼泪,有误会,有爆发……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她闭上 了眼睛,不由自主的,又发出了一声深长的叹息。 忽然间,她被一阵父的声音所惊动了,张开眼睛,她对声音的来源看去,不禁猛的大 吃了一惊。在那儿,在一片断墙与砖瓦的阴影中,有个男人正慢慢的站起身来……她是那 样吃惊,吃惊得几乎破口尖叫,因为,她一直没有发现,除了她之外,这儿还有另外一个 人,而且,这个人显然比她更早就到了这儿了,却不声不响的蜷伏在那墙角里,像个幽灵 。她用手蒙住了嘴,阻止了自己的喊声,瞪大了眼睛望著那男人,那男人从阴影中走出来 了,他一只手拿著一根手杖,另一只手扶著墙,面对著她。她的心跳得强而猛烈,她知道 自己沐浴在落日的光芒下,无所遁形,他看到了她,或者,早就看到她了,因为他一直蛰 伏在那儿呵!可是,立即,她发现她错了,那男人正缓慢的向前移动,一面用手杖敲击著 地面,一面用手摸索著周围的墙壁,他的眼睛睁著,但是他视若无睹……他是个瞎子!她 吐出一口长气,这才慢慢的把蒙在嘴上的手放了下来,却又被另一种怆恻的感觉所抓住了 。她仍然紧紧的盯著那男人,看著他在那些废墟中困难的、颠踬的、跄踉的移动。他不很 年轻,大约已超过了四十岁,生活很明显的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他的面容在落日的余晖 中显得非常的清晰,那是张忧郁的面孔,是张饱经忧患的面孔,也是张生动而易感的面孔 。而且,假如不是那对无神的眸子,他几乎是漂亮的。他有对浓黑的眉毛,挺直而富有个 性的鼻子,至于那紧闭著的嘴,却很给人一种倔强和坏脾气的感觉。他的服装并不褴褛, 相反的,却十分考究和整洁,西装穿得很好,领带也打得整齐,他那根黑漆包著金头的手 杖也擦得雪亮。一切显示出一件事实――他并不是个流浪汉,而是个上流社会的绅士,但 是,他为什么蜷缩在这废墟之中? 他在满地的残砖败瓦和荆棘中摸索前进,他几度颠踬,又挣扎著站稳,落日把他的影 子长长的投射在荒草之中,那影子瘦长而孤独。那份摸索和挣扎看起来是凄凉的,无助的 ,近乎绝望的。泪水重新湿润了方丝萦的眼眶,怎样的悲剧!人生还有比残废更大的悲哀 吗?眼看他直向一堆残砖撞上去,方丝萦不禁跳了起来,没有经过思索,她冲上前去,刚 好在他被砖瓦绊倒之前扶住了他,她喘息著喊: “哦!小心!” 那男人猛的一惊,他站住,怔在那儿,接著,他徒劳的用那对无神的眸子望向方丝萦 ,用警觉而有力的声音说: “是谁?是谁?”一时间,方丝萦没有答话,她只是愣愣的看著自己面前那张男性的 面孔,她活了三十年,这还是第一次,她看到一个男人的脸上,有这样深刻的痛苦和急切 的期盼。由于没有得到答案,他又大声说:“是谁?刚刚是谁?”方丝萦回过神来了,吸 了一口气,她用稳定的声音说: “是我,先生。”“你!”那人坏脾气的说:“但是,‘你’是谁?” “我姓方,方丝萦。”方丝萦无奈的介绍著自己,心底却有份荒谬的感觉。介绍自己 !她为什么向他介绍自己?“你不认得我,”她语气淡漠的说:“我只是路过这儿,看到 这栋火后的遗址,一时好奇,走进来看看而已。” “哦,”他很专心的倾听著她。“那么,我刚刚听到的叹息不是幻觉了?那么,这儿 有一个活著的人,并不是什么幽灵了?”他闷闷的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庭院深深2/59 “幽灵?”方丝萦皱皱眉头,深思的看著他。“你在等待一个幽灵吗?”她冲口而出 的说。因为,他的脸上明显的有著失望的痕迹。“什么?”他的声音中带著点恼怒。“你 说什么?” “哦,没什么。”方丝萦答著,研究的看著面前这张脸,这是个易怒的人呵!“我只 是奇怪,你为什么坐在一堆废墟里?”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到这堆废墟里来?”“我说过,我好奇。”她说:“我本来是 到松竹寺去玩的。” “一个人?”“是的,我在台湾没什么朋友,我是个华侨,到台湾来度假的,我在美 国住了十几年了。” “哦。”他看来对她的身世丝毫不感兴趣,但他仍然仔细的倾听她,用一种属于盲人 的专注。“可是,你的国语说得很好。”“是吗?”她嘴角飘过了一抹隐约的微笑。她知 道,她的国语说得并不好,有五六年的时间,她住在完全没有中国人的地方,不说一句国 语,以至如今,她的国语中多少带点外国腔调。“是的,很好。”他出神的说,叹了口气 。“你身上戴了朵玫瑰花吗?我闻到了花香。” “有两朵玫瑰,我在花园里摘的。” “花园――”他愣了愣。“那儿还有花吗?” “是的,有两株玫瑰,长在一堆荒草里。” “荒草――”他的眉心中刻上了许多直线条的纹路。“这里到处都是荒草了吧?”“ 是的,荒草和废墟。” “荒草和废墟!”他的声音苍凉而空洞,低低的说:“这里曾经是花木扶疏的。”“ 我可以想像。”方丝萦有些感动,这男人的神色撼动了她。“你一定很熟悉这个地方。” “熟悉?!岂止熟悉?这是我的地方!我的房子,我的花园,我的家。”“哦!”方 丝萦瞪视著他。“那么,你失去了很多的东西了?” “一个世界。”他低声的说,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怎样失火的?”方丝萦掩饰不住自己的好奇和 关切。不等回答,她又急切的问:“有人葬身火窟 吗?”“不,没有。”“那还好。”她吐出一口气来。“花园和房屋是可以重建的。 ”“重建!”他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人能重建 含烟山庄,再也没有人了!除非……”他咽住了,把 头转向天空,突然醒悟似的说:“天气不早了,是 吗?”“是的,太阳都已经下山了。” “那――我得走了。”他匆忙的说,探索的用手杖去碰触那遍是杂草碎石的地面,这 份无助深深的引起了方丝萦的怜悯,她本能的扶住了他。“你住在什么地方?”她问。 “就在附近,几步路而已。” “那么,我送你回去,反正我没事。” “不!”他很快的说,几乎是恼怒的。“我可以自己走,我对这儿熟悉得像自己的手 指!而且,我还不要回去呢!我要去接我的女儿。”“女儿!”方丝萦顿了顿,紧紧的盯 著面前这个男人。“你有个女儿吗?多大了?她在什么地方?你要到那里去接她?” 那男人的眉峰很快的锁在一起。“这关你什么事吗?”他率直的说:“你倒是很喜欢 管闲事的呵!”方丝萦的脸蓦的胀红了。她掉头望向天际,太阳已经沉落了,最后的一抹 彩霞还挂在远山的顶端,留下一笔淡淡的嫣红。“我只是随便问问,”她轻轻的说。“我 说过,我在这儿没有朋友,所以,我……”她没有讲完她的话,但是,那男人显然已经了 解了她那份孤寂,因为,他眉峰的结放开了,一个近乎温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这表 情缓和了他面部僵直的肌肉,使他看起来和煦而慈祥。“我抱歉。”他匆促的说。“我的 脾气一直很坏。”为了弥补他刚才的失礼,他又自动的答复了方丝萦的问题。“我女儿今 年十岁,就在这儿的国民小学读书,平常她都自己走回家,今天我既然出来了,就不妨去 接接她。” “我送你去,好吗?”方丝萦热切的说。“我没有事,一点事都没有。”“如果你高 兴。”那男人说,声调却是淡漠的,不太热中的。方丝萦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一定以 为碰到了个最无聊的人,一个无所事事而又爱管闲事的人!但,她并不在乎他的看法。望 著他,她说: “注意,你前面有一堆石头,你最好从这边走!”她搀扶了他一下。“我搀你走,好 吗?” “不用!”他大声说。 方丝萦不再说话了,他们绕出了那堆废墟。一经走到花园里,没有那些绊脚的木头和 石块,那男人的脚步就快了起来。方丝萦发现他确实对这儿很熟悉,而且,她这时才发现 她刚才忽略了的地方,这花园中间有条水泥路,却并没有被杂草所盘据,显然是因为常有 人走的关系。那么,他是真的常到这废墟中来了?一个失明的男人,经常到一堆废墟里来 做什么?是凭吊过去?还是找寻过去?她不禁悄悄的,也是深深的,研究著旁边这个男人 的脸谱。现在,那男人专注的走著路,似乎根本忘记了她的存在,那张脸是忧郁、冷漠、 严肃,而莫测高深的。沿著那条大路,他们走了没有多远,方丝萦就看到路边有栋相当豪 华的花园洋房,两扇大大的红门,高高的围墙,修剪得像一个个小亭子似的榕树从围墙顶 端露了出来。围墙里有栋两层楼的建筑,外壁上贴著讲究的花砖,有美丽的壁灯,和别致 的圆形窗子。那围墙的红门上挂著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子,是:“柏宅”方丝萦再看了一眼 身边的男人。 “这路边的大房子是你的家吗?柏先生?”她问。 那男人惊跳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姓柏?”他迅速的问。 “这很简单,你说你的家就在附近,这栋房子是附近唯一考究的建筑,从你的服饰看 来,你应该是栋考究住宅的主人。而这房子的大门上,挂著‘柏宅’的牌子。” “唔,”那人放松了面部的肌肉。“你的联想力倒很丰富。你做什么的?一个作家? ” “没那份才华,却很有写作的兴趣。”她说,凝视著他。“我在美国学的是教育,当 了五年的小学老师。” “你可以改行学写作,你仿佛在搜寻故事!你探访一座废墟,你发现了一个瞎子,你 希望从他身上找出故事,然后去写一本简爱,咆哮山庄,或是蝴蝶梦。”他冷冷的说,声 音里带点讽刺味道。“哼!”方丝萦不由自主的哼了一声。“你错了,柏先生,我对你的 故事不感兴趣。” “是吗?”方丝萦不再说话了,他们沉默的走了一大段路。然后,方丝萦看到了那所 小学校,成群的孩子正三三两两的从校门口涌出来。这所学校位于一个小镇市的顶端,门 口的牌子是: “正心国民小学”显然,他们来晚了,孩子们已经放学了,大部分的孩子都往镇里面 跑,也有一两个是往他们来的方向走的。他们站住了,方丝萦仔细看著那些孩子,穿著白 衬衫、蓝短裤或蓝裙子,这些孩子们嘁嘁喳喳的像一群小鸟,彼此追逐著,嬉戏著,打打 闹闹……这是多么活泼而喜悦的一群! “他们已经放学了。”那盲人说。 “是的,”方丝萦的呼吸有些急促,她急于想见到这男人的女儿是怎样一个孩子。“ 你的女儿可能已经回家了。” “可能。”那男人说,并不怎么在意。 “她高吗?矮吗?漂亮吗?”方丝萦热心而迫切的在孩子中搜寻著。“她是什么样子 的?” “我还希望有人告诉我她是什么样子的呢!”那男人喃喃的说。“啊!”方丝萦惊异 的看著他。“你竟然不知道……啊!”一股怜恤而怆恻的情绪从她胸口涌了上来。是的, 他是瞎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长得什么样子!但是……他瞎了很多年了吗?“我要回去 了,她一定早到家了。”那男人转过了身子。 “哦,等等!”方丝萦喊著,因为,她一眼看到校门口有个小女孩,正一个人孤独的 走出校门,那是个瘦瘦小小而苍白稚弱的小东西,梳著长长的发辫,带著一脸早熟的寥落 。是这孩子吗?她的心跳著,相信自己的判断,是这孩子!一定的!那孩子长得多像她父 亲,她从没看过这样酷似的相像!浓眉大眼和挺直的鼻梁,连那股忧郁的神情都是她父亲 的再版。“我看到你的孩子了!”她喘息的说。“她果然是个漂亮的孩子!”“你怎能断 定……”那父亲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孩子的一声惊呼所打断了。那女孩已经发现了他们, 她喊了一声,就狂奔著跑了过来,一面喘著气喊: “爸爸!爸爸!”她一下子冲到了父亲的身边,用她的两只小手紧紧的抓住她父亲那 只没有拿手杖的手,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带著一种狂喜和受宠若惊的神情,仰视著她的父 亲。她那苍白的小脸现在红润了,被喜悦和激动所染红了。她的呼吸急迫而短促。“爸爸 !你来接我吗?是吗?爸爸!”她嚷著,环绕在她父亲的膝下。她是多么瘦小呵!十岁? 她看来不足六岁,像株风吹一吹就会折断的小草。那苍白的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这是个 多脆弱的小生命呀! “我出来散步,顺便来看看你放学没有。”那父亲说,并没有被女儿那份狂喜所感染 ,他的声调是平平淡淡的。这平淡几乎触怒了方丝萦。你竟看不出你的女儿是多么爱你吗 ?傻瓜!你竟不知道她那小心灵在怎样渴望著爱吗?傻瓜!你可曾好好照顾过这孩子吗? 残酷的父亲哪!如果你“看”不见,你最起码感觉得到呵!“哦,爸爸!”那孩子没有因 父亲的平淡而失望,她仰视著父亲的那对眸子里闪耀著单纯的信赖和崇拜,除了信赖与崇 拜之外,还有层薄薄的敬畏。她悄悄的把面颊倚在父亲的手背上,激动的说:“你一个人 走来的吗?亚珠和老尤没有陪你吗?”“那位阿姨陪我走来的,你去谢谢她去!”那盲人 准确的指出她所站的位置。那小女孩转过脸来对著她,一时间,方丝萦竟有把她揽进怀里 来的冲动,多美丽的小东西!多惹人疼爱的小东西!她是愿意牺牲世上一切,来博得这样 一个小东西的笑靥的。庭院深深3/59 “噢,阿姨,谢谢你!”那孩子对她微微弯腰,但她舍不得离开父亲的身边,她的小 手仍然紧紧的攥住她父亲的手。只这样马马虎虎的交代了一句,她就把她那张被喜悦燃烧 得发亮的小脸又转向了父亲,兴高采烈的说:“我搀你回去!爸爸!你要走小心一点,当 心你脚边,那儿有个坑哪!” “好,你带著我走吧,亭亭。”那父亲让女儿搀住他的手,但是,显然的,他这只是 为了抚慰那孩子而已,他并不真的需要帮助。“我们回去吧!天不早了。” “再见!阿姨!”那孩子没忘记对她抛下一句再见,然后,她搀著父亲的手,向那条 宽宽的泥土路上走去了。 方丝萦目送著这父女二人的背影。暮色已经苍茫的笼罩了下来,那两人的身影像是走 在一层浓雾里,飘浮而虚幻。在这一刹那,方丝萦心头竟涌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她 有种强烈的、被遗弃似的感觉。眼看著那父女二人的身子小了,远了,被暮色所吞噬了… …她呆呆的伫立著,不能移动,眼眶却逐渐的湿润了。 2 经过了一番布置,方丝萦这间小小的单身宿舍也就十分清爽,而且雅洁可喜了。窗子 上,挂著簇新的、淡绿色条纹花的窗帘,床上,铺著米色和咖啡色相间的床罩,一张小小 的藤茶几,铺了块钩针空花的桌巾,两张藤椅上放了两个黑缎子的靠垫,那张小小的书桌 上,有盏米色灯罩的小台灯,一个绿釉的花瓶里,插了几枝翠绿色的、方丝萦刚从后面山 坡上摘来的竹子。一张小梳妆台上放著几件简单的化妆品。 一切布置就绪,方丝萦在书桌前的椅子里沉坐了下来,环室四顾,她有种迷茫的,不 敢相信的情绪。想想看,几个月前,她还远在天的那一边,有高薪的工作,有豪华的公寓 住宅。而现在,她却待在台湾一所郊区的小学校里,做一个小学教员,这简直是让人不能 置信的!她还记得介绍她到这学校里来的那个教育部的张先生,对她说的话: “我不了解你,方小姐,以你的资历,教育部很容易介绍你到任何一所大学去当讲师 ,你为什么偏偏选中这所正心国民小学?小学教员待遇不高,而且也不容易教,你还得会 注音符号。”“我会注音符号,你放心,张先生,我会胜任愉快的。”这是她当时的回答 。“我不要当讲师,我喜欢孩子,大学生使我很害怕呢!”“但是,你为什么偏选择正心 呢?别的学校行吗?” “哦,不。我只希望是正心,我喜欢那儿的环 境。”现在,她待在正心小学的教职员宿舍里了,倚著窗子,她可以看到远处的青山 ,可以看到校外的山坡,和山坡上遍布的茶园,以及那些疏疏落落的竹林。是的,这儿的 环境如诗如画,但是,促使她如此坚决留下来教书的原因仅是这儿的环境吗?还是其他不 可解的理由呢?她也记得这儿的刘校长,那个胖胖的,好脾气的,四十余岁的妇人,对她 流露出来的诧异和惊奇。“哦,方小姐,在这儿教书是太委屈你了呢!” “不,这是我希望已久的工作。”她说,知道自己那张国外的硕士文凭使这位校长吃 惊了。 “那么,你愿担任六年级的导师吗?” “六年级?毕业班我怕教不了,如果可以,五年级行吗?最好是科任。”五年级,那 孩子暑假之后,应该是五年级了。 就这样,她负责了五年级的数学。 这是暑假的末了,离开学还有两天,她可以轻松的走走,看看,认识认识学校里别的 老师。她走到梳妆台前面,满意的打量著自己,头发松松的挽在头顶,淡淡的施了点脂粉 ,戴著副近视眼镜,穿了身朴素的,深蓝色的套装。她看起来已很有“老师”样子了。 拿了一个手提包,她走出了宿舍。她要到校外去走走,这正是黄昏的时候,落日下的 原野令人迷惑。走出校门,她沿著大路向前走,大路的两边都是茶园,矮矮的植物在田野 中一棵棵整齐的栽种著。她看著那些茶树,想像著采茶的时候,这田野中遍布著采茶的姑 娘,用头巾把斗笠绑在头上,用布缠著手脚,弯著腰,提著茶篮,那情景一定是很动人的 。 走了没多久,她看到了柏宅,那栋房子在落日的光芒下显得十分美丽,围墙外面,也 被茶园所包围著。她停了片刻,正好柏宅的红门打开了,一辆六四年的雪弗兰开了出来, 向著台北的方向疾驰而去,扬起了一阵灰尘。六四年的雪弗兰!现在是一九六五年,那人 相当阔气呵!方丝萦想著。在美国,一般留学生没事就研究汽车,她也感染了这份习气, 所以,几乎任何车子,她都可以一眼就叫出年份和车名来。 越过了柏宅,没多久,她又看到那栋“含烟山庄”了。这烧毁的房子诱惑著她,她迟 疑了一下,就走进了那扇铁门,果然,玫瑰依然开得很好,她摘了两枝,站在那儿,对那 废墟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子,她走了出去。落日在天际燃烧得好美,她深吸著 气,够了,她觉得浑身胀满了热与力量。“我永不会懊悔我的选择!” 她对自己说著。回到宿舍,她把两枝玫瑰插进了书桌上的花瓶里,玫瑰的嫣红衬著竹 叶的翠绿,美得令人迷惑。整晚上,她就对著这花瓶出神。夜幕低垂,四周田野里,传来 了阵阵蛙鼓及虫鸣,她倾听著,然后,她发出一声低低的、柔柔的叹息。打开书桌抽屉, 她抽出了一叠信笺,开始写一封英文的信,信的内容是:“亲爱的亚力:我很抱歉,我已 经决定留在台湾,不回美国了,希 望你不要跟我生气,我祝福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 我无法解释一切是怎么回事,只是……只是一件偶然, 那个五月的下午,我会心血来潮的跑到郊外去。然后我 竟被一堆废墟和一个小女孩所迷住了……” 她没有写完这封信,丢下笔来,她废然长叹。这是无法解释清楚的事,亚力永远无法 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讲不清楚的。他会当她发了神经病!是的,她对著案头的两朵玫瑰 发愣,天知道,她为什么留下来呢?海外正有一个男人希望和她结婚,她已过了三十岁了 ,早就该结婚了。天知道!她可能真的发了神经病了!开学三天了。站在教室中,方丝萦 一面讲课,一面望著那个坐在第一排正中的女孩子。她正在讲授著鸡兔同笼,但是,那女 孩的眼睛并没有望向黑板,她用一只小手托著下巴,眼睛迷迷蒙蒙的投向了窗外,她那苍 白的小脸上有某种专注的神情,使方丝萦不能不跟著她的视线向窗外望去。窗外是校园, 有棵极大的榕树,远方的天边,飘浮著几朵白云。方丝萦停止了讲书,轻轻的叫了声:“ 柏亭亭!”那女孩浑然未觉,依然对著窗外出神。方丝萦不禁咳了一声,微微抬高声音, 再喊: “柏亭亭!”那孩子仍然没有听到,她那对黑眼珠深邃而幽黑,不像个孩子的眼睛, 她那专注的神情更不像个孩子,是什么东西占据了这孩子的心灵?方丝萦蹙紧了眉头,声 音提高了: “柏亭亭!”这次,那孩子听到了,她猛的惊跳了起来,站起身子,她用一对充满了 惊惶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方丝萦。她那小小的、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的颤抖著,瘦 削的手指神经质的抓著书桌上的课本。她张开嘴来,轻轻的吐出了一句: “哦,老师?”这个怯生生的、带著点乞怜意味的声调把方丝萦给折倒了。她不由自 主的放松了紧蹙的眉头,走到这孩子的桌子前面。柏亭亭仰起脸来望著她,一脸被动的、 等待责骂的神情。 “你没有听书,”方丝萦的声音意外的温柔。“你在看什么呢?”柏亭亭用舌尖润了 润嘴唇,方丝萦那温柔的语气和慈祥的眸子鼓励了她。“那棵树上有个鸟窝,”她低低的 说:“一只母鸟不住的叼了东西飞进去,我在看有没有小鸟。” 方丝萦转过头,真的,那棵树的浓密的枝叶里,一个鸟窝正稳稳的建筑在两根枝桠的 分叉处。方丝萦掉回头来,出神的看了看柏亭亭,她无法责备这个孩子。“好了,坐下去 吧,上课要用心听,否则,你怎么会懂呢?”她停了停,又加了一句:“放学之后,到教 员休息室来,我要和你谈一谈。”“哦?老师?”那孩子的脸上重新涌上了一层惊惶之色 。 “不要怕,”她用手在那孩子的肩上抚慰的按了按,这肩膀是多么的瘦小呵!“没什 么事,只是谈谈而已。坐下吧!我们回到书本上来,别再去管那些小鸟了。” 下午五点钟,降旗典礼行过了。方丝萦坐在教员休息室里,看著柏亭亭慢吞吞的走进 来。她的桌子上摊著柏亭亭的作业本,她从没看过这么糟的一本练习,十个四则题几乎没 有一个做对,而且错得荒谬,使她诧异她的四年级是怎样读过来的。现在,望著这孩子畏 怯的站在她面前,那两只瘦小的胳膊从白衬衫的短袖下露出来,瘦弱得仿佛碰一碰就会折 断。她心中不禁涌起了一股强烈的、难言的怜惜和颤栗。这是怎样一个孩子呢?她在过著 怎样的一种生活?她的家长竟没有注意到她的孱弱吗? “老师。”柏亭亭轻轻的叫了声,低垂著头。 “过来,柏亭亭。”方丝萦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仔细的审视著那张柔弱而美丽的小 脸。“我上课讲的书你都懂吗?” “哦,老师。”那孩子低唤了一声,头垂得更低更低了。 “不懂吗?”方丝萦尽量把声音放得温柔。“你如果不懂,应该要问我,知道吗?你 的练习做得很不好呢!” 那孩子低低的叹了口气。 “怎么?你有什么问题?告诉我。”她耐心的问。 “我只是不懂,”那孩子叹著气说:“干嘛要把鸡和兔子关在一个笼子里呢?那多麻 烦呵!而且,鸡的头和兔子的头根本不同嘛,干嘛要去算多少个头,多少个脚呵!我家老 尤养了鸡,也养了小兔子,它们从来没有让人这样麻烦过,我很容易数清它们的!”她又 叹了口气。庭院深深4/59 “哦!”方丝萦愣住了,面对著那张天真的小脸,她竟不知怎样回答了。“这只是一 种方法,教你计算的一种方法,懂吗?”她苯拙的解释。那孩子用一对天真的眸子望著她 ,摇了摇头。 “教我们怎样把问题弄复杂吗?”她问。 “噢,数学就是这样的,它要用各种方法,来测验你的头脑,训练你计算的能力,你 必须接受这种训练,将来你长大了,会碰到许多问题,需要你利用你所学的来解决。知道 吗?” “我知道,”柏亭亭垂下了眼睑,又叹了口气。“我想,我是很笨的。”“不,别这 样想,”方丝萦很快的说,把那孩子的两只小手握在她的手中。她的眼睛无限温柔的停在 她的脸上。“我觉得你是个非常聪明而可爱的孩子。” 柏亭亭的面颊上飞上了两朵红晕,她很快的扬起睫毛,对方丝萦看了一眼,那眼光中 有著娇羞,有著安慰,还有著喜悦。她的嘴角掠过了一抹浅浅的笑意,那模样是楚楚动人 的。 “告诉我,你家里有些什么人?”方丝萦不自禁的问,她对这孩子的瘦弱怀疑。“爸 爸,妈妈,亚珠,和老尤。”柏亭亭不假思索的回答,接著,又解释了一句:“亚珠是女 佣,老尤是司机和园丁。” “哦,”方丝萦愣了愣,又仔细的打量著柏亭亭。“但是――”她轻声说:“你妈妈 喜欢你吗?” 那孩子惊跳了一下,她迅速的扬起睫毛来,直视著方丝萦,那对黑眼睛竟是灼灼逼人 的。 “当然喜欢!”她几乎是喊出来的,脸色因激动而发红,呼吸急促,她看来十分激怒 而充满了敌意。“他们都喜欢我,爸爸和妈妈!”垂下眼睫毛,她用那细细的白牙齿紧咬 了一下嘴唇,又抬起头来,她眼中的敌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哀恳的神色。 “方老师,”她低低的说:“你不要听别人乱讲,你不要听!我爸爸和妈妈都疼我,真的 !我不骗你,真的!”她的小脸上有股认真的神情,竟使方丝萦心头掠过了一阵痛楚。不 要听别人乱讲,这话怎么说呢?她审视著这孩子,又记起了那个五月的下午,那盲父亲, 和这孩子……她吸了口气。“好吧!柏亭亭,没有人怀疑你的父母不爱你哦!”她摸了摸 那孩子的头发,有个发辫松了,她让她背对著自己,帮她把发辫扎好。再把她的脸转过来 。“回去问你爸爸妈妈一件事,好吗?”“好的。”“去问问你爸爸和妈妈,每天能不能 让你在学校多留一小时,我要给你补一补算术。你放学后到我房里去,我给你从基本再弄 起,要不然,你会跟不上班,知道吗?” “好的,老师。”“那么,去吧!”“再见,老师。”那孩子再望了她一眼,眼光中 有著某种特殊的光芒,某种温柔的、孩子气的、依恋的光芒,这眼光绞紧了方丝萦的心脏 。她知道,这孩子喜欢她,她更知道,这孩子一定生活在寂寞中,因为一丁点儿的爱和关 怀就会带给她多大的快乐!望著她退向教员休息室的门口,她忍不住又叫住了她:“还有 句话,柏亭亭!” “老师?”那孩子站住了,掉过头来望著她。 “你有弟弟妹妹吗?”“没有。”“你爸爸妈妈就你这一个孩子?” “是的。”“有爷爷奶奶吗?”“奶奶三年前死了,爷爷早就死了,我从来没见过他 。” “哦。”方丝萦沉思的望著柏亭亭。“好了,没事了,你去吧。”柏亭亭走了。方丝 萦深深的沉坐在椅子里,仍然对著柏亭亭消失的门口出神。她手里握著一支铅笔,下意识 的用牙齿咬著铅笔上的橡皮头,把那橡皮头咬了一个好大的缺口。直到另一位女教员走过 来,才打断了她的沉思。 “我看到你在问柏亭亭话,这孩子有麻烦吗?”那女教员笑吟吟的问。“哦,”方丝 萦抬起头来,是教五年级国文的李玉笙,这是个脾气很好,也很年轻的女教员,她在正心 教了三年了,除教国文外,她还兼任柏亭亭班的导师。“没什么,”方丝萦说:“数学的 成绩不好,找她来谈谈,这是个很特殊的孩子呢!” “是的,很特殊!”李玉笙说,拉了张椅子,在方丝萦对面坐了下来。“如果你看到 她的作文,你绝不会相信那是个十一岁孩子写的。”“怎么?写得很好?”“好极了!想 像力丰富得让你吃惊!”李玉笙笑著摇了摇头,叹口气说:“这种有偏才的孩子最让人伤 脑筋,她一直是我们学校的问题孩子,每年,我们都为她的升班不升班开会讨论,她的数 学始终不好,国文却好得惊人!不过,别让那孩子骗倒你,那是个小鬼精灵!” “骗倒我?”方丝萦不解的说:“你的意思是什么?她撒谎吗?”“撒谎?!”李玉 笙夸张的笑了笑。“她对撒谎是第一等的能手!你慢慢就会知道了。” “怎么呢?”方丝萦不解的蹙起了眉。 李玉笙的身子俯近了些。 “你是新教员,一定不知道她家的故事。”李玉笙说,一脸的神秘。自从有人类以来 ,女性就有传布故事的本能。 “故事?”方丝萦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什么故事?”她深深的凝视著李玉笙,眼前 浮起的却是那个盲人的影子。 “柏亭亭的父亲是柏霈文,你知道柏霈文吧?” 方丝萦摇了摇头。“嗨,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哦!”李玉笙说。“柏霈文在这儿的财 势是人尽皆知的,你看到学校外面那些茶园吗?那全是柏家的!他家还不止这些茶园,在 台北,他还有一家庞大的茶叶加工厂。这一带的人都说,谁也无法估计柏霈文的财产。也 是太有钱了,才会好好的把一栋大房子放火烧掉!”“什么?”方丝萦吃了一惊。“你说 什么?放火烧掉?谁放火?”“你有没有注意到一栋烧掉的房子?叫含烟山庄?” “是的。”“那原来也是柏家的房子,据说,是柏霈文自己放火把它烧掉的!”“柏 霈文自己?”方丝萦的眉心已紧紧的打了个结。“为什么?”“有人说,因为那栋房子闹 鬼,也有人说,因为那房子使柏霈文想起他死去的妻子,就干脆放一把火把它烧掉。不过 ,烧了之后,柏霈文又后悔了,所以常常跑到那堆废墟里去,想把他妻子的鬼魂再找回来 。” “他的妻子?”方丝萦张大了眼睛。“你是说,他的太太已经死掉了?”“他的头一 个太太,也就是柏亭亭的生母,现在这个太太是续弦。”“哦。”方丝萦咽了一口口水。 眼睛茫然的看著书桌上柏亭亭的练习本。“据说,柏亭亭不是柏霈文的女儿。”李玉笙继 续说,似乎有意要把这个故事一点点的泄露,来引起听故事的人一步步的惊奇。“什么? ”果然,方丝萦迅速的抬起头来,惊讶得张大了嘴。“你说什么?”“是这样的,听说, 柏霈文的第一个太太是个很美丽也很害羞的小东西,但是,并不是什么好出身,原来是柏 霈文在台北的工厂里的一个女工,可是,柏霈文对她发了疯似的爱上了,他不顾家庭的反 对,把她娶回家来。婚后两年,生了柏亭亭,一件意外就爆发了。据说,柏霈文发现他太 太和他手下一个管茶园的人有隐情,一怒之下把他太太赶出了家门。谁知他太太当晚就投 了河。至于那个管茶园的人,也被柏霈文赶走了。所以,大家都说,柏亭亭是那个茶园管 理人的女儿,不是柏霈文的。”“哦!”方丝萦困难的说:“但是……”她想起了柏亭亭 和她父亲的相像。“也就是这原因,”李玉笙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没有注意到方丝萦的困 惑。“柏亭亭从小就不得父亲的欢心,等到有了继母之后,柏亭亭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何况,柏霈文又瞎了……”“他瞎了很多年吗?”“总有六七年了。”“怎么瞎的?”“ 弄不清楚。”李玉笙摇摇头。“听说是火灾的时候受了伤,反正这是个传奇式的家庭,什 么故事都可能发生,谁知道他怎么瞎的?”“那继母不喜欢柏亭亭吗?” 李玉笙含蓄的笑了笑。 “柏亭亭一定告诉你,她母亲很爱她,是吗?”她说:“我不说了,你如果对这孩子 有兴趣,你会在她身上发掘出许多故事。你是学教育,研究儿童心理的,这孩子是个最好 的研究对象,你不妨跟她多接近接近,然后,我相信,”她抿著嘴一笑,望著方丝萦。全 校都知道,方丝萦到正心来教书,只是为了对孩子有“兴趣”,并不像他们别的教员,是 为了必须“工作”。“她会使你大大惊奇的!你试试看吧!” 李玉笙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太阳早就落下山去了,暮色已从窗外涌了进来,教员 休息室里,别的教员早就走了。 “哦,”她惊觉的说:“一聊就聊得这么晚,我必须马上走了。”她是住在台北的, 匆匆的拿起了手提包,她说:“再见。” “再见!”方丝萦目送她的离去。然后,她仍然坐在那张椅子里,一个人对著那暮色 沉沉的窗外,默默的、出神的、长久的注视著。庭院深深5/593 门上有轻微的剥啄之声。 “进来!”方丝萦喊,从书桌上抬起头来。 房门推开了,柏亭亭背著书包走进屋里,反身关好了房门,她对方丝萦送来一个甜甜 的微笑,轻声说: “我来了,老师。”“好,坐下吧,亭亭。”方丝萦把藤椅推到她面前,让她坐好, 然后审视著她,微笑的说:“你知不知道,补了一个礼拜的课,你已经进步很多了?可见 你平常不是做不好,只是不肯做,不肯用心而已。” 柏亭亭垂下睫毛,轻轻的叹了口气。 “瞧!又叹气了,”方丝萦好笑的说:“跟谁学的?这么爱叹气!你爸爸吗?”“爸 爸――啊!”那孩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从书包里抽出了一个信封,递给方丝萦,说:“差 点忘了,爸爸要我把这个给你。”“是什么?”方丝萦狐疑的接过信封,打开来,里面是 一叠一百元一张的钞票,数了数,刚好十张。方丝萦的微笑消失了,看著柏亭亭,她说: “这是做什么?”“爸爸说,不能让你白白帮我补习,这是一点小意思,算是补习费。” “补习费?”方丝萦哑然失笑,把钞票装回信封里,她交还给柏亭亭,说:“拿去还给你 爸爸,知道吗?告诉你爸爸,方老师给你补习,不是为了补习费,方老师也不缺钱用,有 了这个,反而不自然了,懂吗?拿回去吧!” “可是――”柏亭亭急急的说:“爸爸要我给你,拿回去,爸爸会生气。”方丝萦愣 了愣。“你爸爸――”她犹豫的说:“常常跟你生气吗?” “不,不是的!”那孩子用有力的声音喊著说:“爸爸从不跟我生气,从不!他爱我 ,你知道吗?”她喘口气,凝视著方丝萦,然后,她忽然换了语气,用一种软软的、温柔 的、孩子气的语调说:“昨天是我的生日。” “是吗?”方丝萦又愣了愣,她不知道这孩子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是的,我自己都 忘了。”那孩子睁大了眼睛望著她,那对眼睛好坦白,好天真。“一直到放学回家以后, 我看到餐厅里放著一个三层的大蛋糕,满房间都是蜡烛和花,我吓呆了,爸爸才把我举起 来,说:‘生日快乐,我的小东西!’”那孩子又叹口气,显得无限的满足和喜悦:“爸 爸总是叫我小东西,我想,那是因为他眼睛看不见了,不知道我长得多高了的原因。后来 ,妈妈把一个好漂亮的,扎著红色绸结的盒子放在我怀里,你猜!方老师,”那孩子的眼 睛兴奋的发著光。“里面是什么东西?”“是什么?”方丝萦听得出神了。 “一个大洋娃娃!”那孩子喘著气说。“有好长好长的、金色的头发,有会睁会闭的 眼睛,还有白颜色、空纱的大裙子,噢,老师,你不知道那有多美,下次我带来给你看, 好吗?那是我妈妈自己到台北去买的,她知道我最喜欢洋娃娃,从小,她就给我买好多洋 娃娃,各种各样的。我有一个柜子,专门放洋娃娃,每个洋娃娃我都给她取了名字。有个 黑娃娃我就叫她小黑炭,有个丑娃娃我就叫她小丑,你猜我给这个新的娃娃取名字叫什么 ?”“叫什么?”“金鬈儿。这名字好吗?如果你看到她那一头的金鬈儿和她那个小翘鼻 子!”“名字取得很好,”方丝萦说,怔怔的望著面前这张充满了稚气的脸庞,在这一刻 ,这张脸完全是孩子气的,找不著一丝一毫她最初在这孩子脸上看到的那份成人的忧郁了 。“你有这么多洋娃娃,你妈妈为什么还送你洋娃娃呢?” “怎么!”那孩子的浓眉抬得高高的。“洋娃娃不能只有一个的,她们会闷呀!当然 越多越好,这样,她们可以一块儿玩,一块儿吃,一块儿睡,就不会闷了。” 方丝萦怜惜的看著柏亭亭,这是独生孩子的苦恼! “你平常很闷吗?亭亭?”她轻柔的问。 “哦,不!”那孩子立刻回答。“我不会闷。妈妈总是陪著我,早上,她帮我梳头, 扎小辫子,虽然亚珠也可以帮我梳,但是妈妈怕她弄痛我,然后陪我吃早饭,看著我走出 大门去上学,晚上她陪我作功课,照顾我上床,我睡了,她还在床边为我唱催眠曲……哦 ,”她的眼睛陶醉的望向窗外,幸福的光彩把那张小脸烧得发亮。“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 妈!” “噢,”方丝萦定了定神,说:“有这样的好妈妈是你的幸福。好了,我们不谈你妈 妈了,拿出你的算术书来吧!” “唉!”柏亭亭叹了一声,无限依恋的把眼光从窗外收回来,恳求似的看著方丝萦, 说:“一定要拿出书来吗?你不喜欢听我说话?”“哦,我喜欢,亭亭。”方丝萦急忙说 ,把那孩子的两只手抓在自己的手里。“可是,亭亭,功课也是很重要……”她忽然止住 了,瞪视著柏亭亭的双手,她受惊的、激动的大声喊:“亭亭!”柏亭亭猛的吃了一惊, 迅速的,她想把自己的两只手抽回来,但是,方丝萦已经紧紧的抓住了这双手,不容她再 逃走了。“亭亭!”方丝萦喘著气:“怎么弄的?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在那双小手 上,遍是青紫的瘀血和伤痕,手心,手背,手腕上都有,而且都一条条的肿了起来,显然 是由于某种戒尺类的东西打击而成的。现在,因为方丝萦的紧握,那孩子已经痛得不住向 肚子里吸气,但是,她忍耐著,用最勇敢的眸子直瞧著方丝萦,她清晰的说: “我――摔了一跤。”“摔了一跤?”方丝萦嚷著,激动得不能自已。“摔跤能造成 这样的伤痕吗?亭亭,你最好对我说实话,要是你再不说实话的话,我就带你去找你父亲 ,我要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不要!老师!”那孩子受惊了,恐慌了,她拉住了方丝萦,紧张而哀求的喊:“不 要!老师!不要告诉我爸爸!求你!老师,你千万不要!”“但是,你是怎么弄的?你说 ,你告诉我!”方丝萦抓住那孩子的肩膀,摇撼著她。“有人打你吗?有人欺侮你吗?说 呀!”“老师!”那孩子崩溃了,所有的伪装一刹那间离开了她,她凄楚的喊了一声,眼 泪迅速的涌进了眼眶里。她的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小小的身子抖动得像寒风中的落叶。 她的声音恳求的、悲哀的喊著:“求你不要问吧!老师,求求你不要问吧!求求你!”“ 走!”方丝萦站起身来,一把拉住那孩子。“我们到你家里去,我要找你父母谈!” “不要!”那孩子哭喊著,抱住了方丝萦,把她那泪痕狼藉的小脸紧倚在方丝萦的怀 里,哭泣著,抽噎著说:“别告诉爸爸,求你!好老师,求求你!爸爸不知道,爸爸什么 都不知道,他瞎了,他看不见!你别告诉他,他会很生气,他会受不了,医生说过他不能 生气,你知道吗?老师!求求你别让他知道。妈妈这样做,就是为了要气他……哦,老师 !”她把头紧埋在方丝萦怀中,泣不成声。 方丝萦的心脏痉挛了起来。 “你是说……你是说……”她的呼吸急促:“这是你母亲弄的?她打你?”她困难的 ,不信任的问。 “噢,老师,你一定不告诉爸爸吧!你一定不告诉他!好吗?老师!”那孩子继续哭 泣著,哀求著。 “哦,亭亭。”方丝萦咽了口口水,闭了一下眼睛,她必须先平定一下自己。用手托 起柏亭亭的下巴,她审视著那张满是泪痕的、瘦弱的、憔悴的脸孔。谁知道这样一个小小 的孩子,她身心上到底有多大的重负!“你对我说实话,我答应你,不告诉你爸爸。”她 说:“是谁打你?你母亲吗?” 那孩子轻轻的点了点头。 方丝萦的心脏一阵绞痛,她紧闭了一下眼睛,把头转开去,半晌,她才回过头来,眼 里已漾满了泪。 “可是,你刚刚还说你母亲很爱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老师!”那孩子可怜 兮兮的看著方丝萦,带著浓重的、乞谅的意味。“都是你编造出来的,是吗?” 柏亭亭再点了点头。“生日呢?”方丝萦追问。“也都是你编造出来的,是吗?昨天 根本不是你的生日,是吗?” 那孩子惭愧的低垂了头。 “为什么编造出这些事来?” 那孩子默然不语。“为什么?”柏亭亭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不要你认为妈妈不爱我。”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我怕你会告诉爸爸。”“你 母亲常打你吗?为什么?” 那孩子扬起睫毛来,一对泪汪汪的眸子里带著成人的忧郁,一刹那间,这张小脸就不 再是天真和稚气的了。这是张懂事的、颖慧的、成熟的脸孔。 “你一定知道,那不是我的真妈妈。”她幽幽的说,声音恢复了平静,没有埋怨,也 没有仇恨。“我不能要求她像真妈妈一样爱我,是不是?而且,爸爸对她不好,她生气, 就拿我出气,她要用我来气爸爸。”她摇摇头,用一种可爱的、忍让的神情看著方丝萦。 “我不给她机会,我不让爸爸知道!你帮我保密,好吗?方老师!” 方丝萦的心被这孩子绞痛了,鼻子里好酸楚好酸楚。怎样一个孩子!大人们造了些什 么孽,让这样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承担身心双方面的折磨!她审视著这个孩子,好长久好 长久一段时间。然后,她把这孩子紧紧的揽在胸前,用手抚摩著她那柔软的头发,微带颤 栗的说: “好,亭亭,我跟你约定,我不把这件事告诉你爸爸。但是,你答应我一件事,以后 永远不要对我撒谎,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我,好吗?”“好。”“再有,”方丝萦打了个冷 颤:“别去招惹你母亲,如果她再要打你,逃开吧!亭亭,逃得远远的,逃到我这儿来吧 !知道吗?傻孩子!别让她再碰你!别让她碰你一根手指头!知道吗?亭亭!”那孩子抬 起头来看著她,眼光里已充满了孺慕的依恋。孩子都是些敏感的小动物,他们知道谁真正 疼爱自己。 “好的,老师。”她说。又犹豫的、慢吞吞的说:“你也别去找我妈妈,好吗?我妈 妈并不坏,你知道,她只是心情不好,不能都怪她,你知道。有时候爸爸和她吵得很凶, 他骂她,”她眼里闪著骄傲的光。“说她赶不上我亲妈妈的一根头发!呵,如果我的亲妈 妈没死呵!”她深深的叹气,不再说了。庭院深深6/59 方丝萦眩惑的望著面前这个孩子,怎样一个家庭呢?她不愿去想。但是,怎样一个孩 子呵! “老师!”柏亭亭推开了方丝萦的房门,走了进来,这是中午休息的时间。方丝萦正 斜倚在床上冥想著。 “什么事?亭亭?”“我爸爸请你今天晚上到我们家去吃晚饭,他要我放学之后就带 你回去,好不好,老师?” “吃晚饭。”方丝萦一愣。“有什么事吗?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不是,爸爸说 ,就是要请你来吃晚饭。” “为什么呢?”方丝萦深思的微笑著。“你对你爸爸说了我些什么?”“我就告诉爸 爸,说你很喜欢我。爸爸问了我好多,我都告诉他了。”“问了些什么呢?”“他问你和 不和气,脾气好不好,书教得好不好,还问你漂不漂亮。”“你怎么说呢?”方丝萦微笑 的问。 “我说,”那孩子走到床边来,亲昵的依偎著方丝萦,甜甜的微笑著。“我说,你是 全世界最好,最温和,最漂亮的老师!”“哦,”方丝萦不禁笑了起来。“你这孩子!” “你去吧!好吗?”柏亭亭摇著方丝萦的胳膊,央求著。“你去吧,好吗?今天晚上 妈妈也不在家。” “你妈妈不在家?”方丝萦注意的问。 “她到台中去了,要过三天才回来。” “她常常不在家吗?”“是的。”方丝萦沉思了片刻,然后,她点了点头,说: “好的,我去。”“好啊!”柏亭亭欢呼了一声,对方丝萦做了一个愉快而喜悦的表 情,接著,就又忽然沉下了脸,小心翼翼的说:“你可不能泄露我们的秘密哟。” “当然啦!”方丝萦说:“你放心吧!” “好,那我放学后到教员休息室来找你!我们走回去就行了,只有几步路远。”“我 知道。”那孩子笑了笑,显得十分兴奋。转过身子,她一溜烟的跑出去了。她跑出去之后 好久,方丝萦还能感到她所留下的笑语之声,像银铃般在屋子里回响著: “你是全世界最好,最温和,最漂亮的老师!” 她摇了摇头,从床上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面,镜子里出现一张深思的、略带忧郁 的脸庞,那对眼睛是迷惑而困扰的。她审视著自己,然后,她慢慢的把长发挽在头顶上, 梳成一个老式的发髻,再戴上眼镜,淡淡的抹上口红……她的手停在空中,对著镜子,她 喃喃的、不安的、嘲弄的说: “你这是在干什么?方丝萦?那是个瞎子!他根本看不见你啊!”摔开了口红,她沉 坐在椅子里,陷进了颓然的沉思之中。 4 牵著柏亭亭的小手,方丝萦跨进了柏家的大门。 那是个占地颇广的花园,中间留著宽宽的、供汽车进出的道路。花圃里种满了菊花、 木槿、扶桑,和茶花。两排整齐的龙柏沿著水泥路的两边栽种著,几株榕树修剪成十分整 齐的圆形和伞状。一眼看去,这花园给人一种整洁、清爽,和豪华的感觉,但是,却缺少 一份雅致,尤其――方丝萦忽然发现,整个花园中,没有一株玫瑰,对于酷爱玫瑰的方丝 萦来说,这总是个缺陷。房子是栋两层楼的建筑,旁边有著车库,那辆浅蓝色的雪弗兰正 停在车库里。走上几级台阶,推开了两扇大大的玻璃门,方丝萦置身在一间华丽的客厅之 中了。客厅中铺著柚木地板,一套暗红色的沙发,沙发前是厚厚的红色地毯。客厅两面是 落地的玻璃窗,垂著白纱的窗帘。另两面墙则是原始的红砖砌成,挂了幅抽象派的画。客 厅的陈设显得相当的富丽堂皇,可是,和那花园一样,给方丝萦的感觉,是富丽有余,而 雅致不足。如果这间客厅交给她来布置,她一定会采取米色和咖啡色的色调,红色可以用 来布置卧室,用来布置客厅,总嫌不够大方。“老师,你坐啊!”柏亭亭喊著说,一面提 高声音叫:“亚珠!亚珠!”一个面貌十分清丽可喜的女佣,穿了件蓝色的围裙,走了出 来,笑眯眯的看著方丝萦。 “亚珠,这是方老师,你倒茶啊!”柏亭亭说,一面压低了声音问:“我爸爸呢?” “在楼上。”亚珠指了指楼上,对柏亭亭鼓励的微笑著。方丝萦看得出来,这女佣相当喜 爱著她的这位小女主人。“你妈妈上午就走了。”她自动的加了句,笑意在那张善良而年 轻的脸上显得更深了。“真的?”那孩子挑高了眉毛,喜悦立即燃亮了她的小脸。拎著书 包,她很快的说:“我上楼找爸爸去!”一面回过头来对方丝萦抛下了一句:“老师!你 等一等,我马上陪爸爸下来啊!”方丝萦看著柏亭亭三步并作两步的奔上楼梯,她在沙发 上坐了下来。这才注意到楼梯在餐厅那边,餐厅与客厅是相连的,中间只隔著一扇白色镂 空的屏风。 亚珠送上了一杯茶,带来一阵茶叶的清香,她接过茶杯,那是个细致的白瓷杯子,翠 绿色的茶叶把整杯水都染成了淡绿色。她轻轻的啜了一口,好香,好舒畅,是柏家茶园中 的产品吧!她想起李玉笙提起过的柏家的茶园,和茶叶加工厂。那口茶带著一股清洌的香 甜一直窜进了她的肺腑,她忽然有一阵精神恍惚,一种难以解释的、奇异的情绪贯穿了她 ,这儿有著什么?她猛的坐正了身子,背脊上透过了一丝凉意,有个小声音在她腹内说: “离开这儿!离开这儿!离开这儿!” 为什么?她抗拒著,和那份难解的力量抗拒著。觉得头脑有些儿昏沉,视线有些儿模 糊,神志有些儿迷茫……仿佛自己做错了一件什么大事,体内那个小声音加大了,仍然在 喊著:“离开这儿!离开这儿!离开这儿!” 这是怎么了?我中了什么魔?她想著,用力的甩了一下头,于是,一切平静了,消失 了。同时,柏亭亭牵著她父亲的手,从楼梯上走了下来。那孩子满脸堆著笑,那盲人的脸 孔却是平板的,严肃的,毫无表情的。 “爸爸,方老师在这儿!”柏亭亭把她父亲带到沙发前面来。“柏先生,你好,”方 丝萦说,习惯性的伸出手去,但是,立即,她发现对方是看不见的,就又急忙收回了那只 手。 “哦!”柏霈文的脸色陡的变了,一种警觉的神色来到他的脸上,他很快的说:“我 们见过吗?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你的声音。”“是的,”方丝萦坦白的说:“几个月以 前,我曾经在含烟山庄的废墟里碰到了你,我曾经和你聊过天,还陪你走到学校门口。” “哦,”柏霈文又哦了一声,大概是含烟山庄几个字触动了他某根神经,他的脸扭曲了一 下,同时,他似乎受了点儿震动。“你就是那个想收集写作资料的女孩。”他自语似的说 。 “你错了,”方丝萦有些失笑的说:“我从没说过我想收集写作资料,而且,我也不 是‘女孩’,我已经不太年轻了。”“是吗?”柏霈文深思的问了一句,在沙发里坐了下 来。一面转头对他女儿说:“亭亭,你没有告诉我,这位方老师就是那天陪我到学校去的 阿姨啊!” “噢,”柏亭亭张大了眼睛,看看方丝萦,她有些儿惊奇。“我不记得了,爸爸,我 没认出来。” “孩子那儿记得那么多。”方丝萦打岔的说,一面环顾四周,想改变话题。“你的客 厅布置得很漂亮,柏先生。”她的话并不太由衷。“你觉得好吗?”柏霈文问。“是红色 的吧?我 想,这是我太太布置的。”他轻耸了一下肩。“红色、 黑色、蓝色,像巴黎的咖啡馆!客厅,该用米色和咖 啡色。”“哦。”方丝萦震动了一下,紧紧的看著柏霈文。“你为什么不把它布置成 米色和咖啡色呢?” “做什么?颜色是给能欣赏的人去欣赏的,反正我看不见,什么颜色对我都一样。那 么,让能看得见的人按她的喜好去布置吧,客厅本不是为我设置的。” 方丝萦心头掠过一抹怛恻,看著柏霈文,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女儿告诉我 ,你对她很关怀。” “那是应该的,她是我学生嘛!”方丝萦很快的说,一说出口,就觉得自己的话有些 近乎虚伪的客套,因此,她竟不由自主的脸红了。“仅仅因为是学生的关系吗?”柏霈文 并没有放过她,他的问话是犀利的。“当然也不完全是,”方丝萦不安的笑了笑,转头看 看站在一边,笑靥迎人的柏亭亭。伸过手去,她把那孩子揽进了自己的怀中,笑著说:“ 我和你女儿有缘,我一看到她就喜欢她。”“我很高兴听到你这句话。”柏霈文说,脸上 浮起了一个十分难得的微笑,然后,他对柏亭亭说:“亭亭!去告诉亚珠开饭了,我已经 饿了,我想,我们的客人也已经饿了。” 亭亭从方丝萦怀中站起来,飞快的跑到后面去了。这儿,柏霈文忽然用一种压低的、 迫切的语气说: “告诉我,方小姐。这孩子很可爱吗?” “噢!”方丝萦一愣,接著,她用完全不能控制的语气,热烈的说:“柏先生,你该 了解她,她是你的女儿哪!” “你的意思是说……” “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方丝萦几乎是喊出来的。 “多奇怪,”柏霈文深思的说。“她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你说她是世界上最可 爱的孩子,我看……”他沉吟了片刻。“你们是真的有缘。”方丝萦莫名其妙的脸红了。 柏亭亭跑了回来。很快的,亚珠摆上了碗筷,吃饭的一共只有三个人,柏霈文、柏亭 亭,和方丝萦。可是,亚珠一共做了六个菜一个汤,内容也十分丰盛,显然,亚珠是把方 丝萦当贵客看待的。方丝萦非常新奇的看著柏霈文进餐,她一直怀疑,不知道一个盲人如 何知道菜碗汤碗的位置。可是,她立刻发现,这对柏霈文并非困难,因为柏亭亭把她父亲 照顾得十分周到,她自己几乎不吃什么,而不住的把菜夹到她父亲的碗里,一面说:“爸 ,这是鸡丁。”“爸,这是青菜和鲜菇。” “爸,我给你添了一小碗汤,就在你面前。”庭院深深7/59 她说话的声音是那样温柔和亲切,好像她照顾父亲是件很自然的事,并且,很明显她 竭力在避免引起被照顾者的不安。这情景使方丝萦那么感动,那么惊奇。她不知道柏亭亭 上学的时候,是谁来照顾这盲人吃饭。像是看穿了方丝萦的疑惑,柏亭亭笑著对她说: “爸爸平常都不下楼吃饭的,今天是为了方老师才下楼,我们给爸爸准备了一个特制 的食盒,爸爸吃起来很方便的。” “哦。”方丝萦应了一声,她不知如何答话,只觉得眼前这一切,使她的心内充满了 某种酸楚的情绪,竟不知不觉的眼眶湿润了。一餐饭在比较沉默的空气中结束了。饭后, 他们回到了客厅中,坐下来之后,亚珠重新沏上两杯新茶。握著茶杯,方丝萦注视著杯中 那绿色的液体,微笑的说: “该是柏家茶园的茶叶吧?” 柏霈文掏出一支烟来,准确的燃著了火。他拿著打火机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他那茫 无视觉的眼睛虽然呆滞,但是,他嘴角和眉梢的表情却是丰富的。方丝萦看到了一层嘲弄 似的神色浮上了他的嘴角。“你已经听说过柏家的茶园了。”他说。 “是的。这儿是个小镇市,柏家又太出名了。”方丝萦直视著柏霈文,这是和盲人对 坐的好处,你可以肆无忌惮的打量他,研究他。“柏家最好的茶是玫瑰香片,可惜你现在 喝不著了。”柏霈文出神的说。“怎么呢?”方丝萦盯著他。 “我们很久不出产这种茶了。”柏霈文神色有点萧索,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深 思著什么,然后,他忽然转过头去说:“亭亭,你在这儿吗?” “是的。”那孩子急忙走过去,用手抓住她父亲的手。“我在这儿呢!”“好的,” 柏霈文说,带著点儿命令的语气。“现在你上楼去吧!去做功课去,我有些话要和方老师 谈谈,你不要来打扰我们!”“好的。”柏亭亭慢慢的、顺从的说,但是多少有点儿依恋 这个环境,因此迟迟没有移动。又对著方丝萦不住的眨眼睛,暗示她不要泄露她们间的秘 密。方丝萦对她微笑点头,示意叫她放心。那盲人忍耐不住了,他提高声音说: “怎么,你还没有去吗?亭亭!” “哦,去了,已经去了。”那孩子一叠连声的喊著,一口气冲进饭厅,三步并作两步 的跑上楼去了。 等柏亭亭的影子完全消失之后,方丝萦靠进了沙发里,啜了一口茶,她深深的看著面 前这个男人,慢吞吞的、询问的说:“哦?柏先生?” 柏霈文深吸了一口烟,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喷著烟雾。好一会儿,他才突然 说: “方小姐,你今年几岁?” 方丝萦怔了怔,接著,她有些不安,像逃避什么似的,她支吾的说:“我告诉过你我 并不很年轻,也不见得年老。在国外,没有人像你这样鲁莽的问一位小姐的年龄。” “现在我们不在国外。”柏霈文耸了一下肩,但,他抛开了这个问题,又问:“你还 没有结婚?为什么?” 方丝萦再度一怔。“哦,柏先生,”她冷淡的说:“我不知道你想要知道些什么?难 道你请我来,就是要调查我的身世吗?” “当然不是,”柏霈文说:“我只是奇怪,像你这样一位漂亮的女性,为什么会放弃 美国繁华的生活,到乡间来当一个小学教员?”“漂亮?”方丝萦抬了抬眉毛:“谁告诉 你我漂亮?” “亭亭。”“亭亭?”方丝萦笑笑。“孩子的话!” “如果我估计得不错,”柏霈文再喷了一口烟,率直的说:“在美国,你遭遇了什么 感情的挫折吧?所以,你停留在这儿,为了休养你的创伤,或者,为了逃避一些事,一段 情,或是一个人?”方丝萦完全愣住了,瞪视著柏霈文,她好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过 了好久,她才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来,软弱的叫了一声:“哦,柏先生!”“好了,我们不 谈这个,”柏霈文很快的说:“很抱歉跟你谈这些。我只是很想知道,你在短时间之内, 不会回美国吧?” “我想不会。”“那么,很好,”柏霈文点了点头,手里的烟蒂几乎要烧到了手指, 他在桌上摸索著烟灰缸,方丝萦不由自主的把烟灰缸递到他的手里,他接过来,灭掉了烟 蒂,轻轻的说:“谢谢你。”方丝萦没有回答,她默默的啜著茶,有些儿心神恍惚。 “我希望刚才的话没有使你不高兴。”柏霈文低低的说,声音很温柔,带著点儿歉意 。 “哦,不,没有。”方丝萦振作了一下。 “那么,我想和你谈一谈请你来的目的,好吗?” “是的。”“我觉得――”他顿了顿。“你是真的喜欢亭亭那孩子。” “是的。”“所以,我希望,你能搬到我们这儿来住。” “哦?柏先生?”方丝萦惊跳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请你住到我们这儿来,做亭亭的家庭教师。我猜,这孩子的功课并不 太好,是吗?” “她可以进步的――” “但,需要一个好老师。”柏霈文接口说。 方丝萦不安的移动了一下身子。 “哦,柏先生……”她犹豫的说:“我不必住到你家来,一样可以给这孩子补习,事 实上,现在每天……”“是的,我知道。”柏霈文打断了她。“你每天给她补一小时,而 且拒收报酬,你不像是在美国受教育的。” 方丝萦没有说话。“我知道,”柏霈文继续说:“你并不在乎金钱,所以,我想,如 果我告诉你,报酬很高,你一定还是无动于衷的。” 方丝萦仍然没有说话。 “怎样?方小姐?”柏霈文的身子向前倾了一些。 “哦,”方丝萦困惑的皱了皱眉头。“我不了解,柏先生,假若你觉得一个小时的补 习时间不够,我可以增加到两小时或三小时,我每晚吃完晚饭到这儿来,补习完了我再回 去,我觉得,我没有住到你这儿来的必要。” 柏霈文再掏出了一支烟,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急切。 “方小姐,”他咬了咬嘴唇,困难的说。“我相信你听说过一些关于我的传说。”方 丝萦垂下了头。“是的。”她轻声说。“那么,你懂了吗?”他的神色黯淡,呼吸沉重。 “那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是的。”方丝萦也咬了咬嘴唇。 “所以,你该了解了,我不止要给那孩子找一个家庭教师,还要找一个人,能够真正 的关切她,爱护她,照顾她,使她成为一个健康快乐的孩子。” “不过,我听说……”方丝萦觉得自己的声音干而涩。“你已给这孩子找到了一个母 亲了。” 柏霈文一震,一长截烟灰落在衬衫上了。他的脸拉长了,陡然间显得又憔悴又苍老, 他的声音是低沉而压抑的。 “这也是我要请你来的原因之一,”他说,带著一份难以抑制的激动。“告诉你,那 不是一个寻常的孩子,如果她受了什么委屈,她不会在我面前泄露一个字,那怕她被折磨 得要死去,她也会抱著我的脖子对我说:‘爸爸,我好快乐!’你懂了吗?方小姐。”方 丝萦倏然把头转向一边,觉得有两股热浪直冲进眼眶里,视线在一刹那间就成为模糊一片 。一种感动的、激动的,近乎喜悦的情绪掠过了她。啊,这父亲并不是像她想像那样懵懂 无知,并不是不知体谅,不知爱惜那孩子的啊!她闪动著眼睑,悄悄的拭去了颊上的泪, 在这一瞬间,她了解了,了解了一份属于盲人的悲哀!这人不止要给女儿找一个保护者, 这人在向她求救啊!“怎样呢?方小姐?”柏霈文再迫切的问了一句。 “噢,我……”方丝萦心情紊乱。“我不知道……我想,我必须要考虑一下。”“考 虑什么呢?”“你知道,我是正心的老师,亭亭是我的学生,我现在再来做亭亭的家庭教 师,似乎并不很妥当,会招致别人的议论……”“哼!才无稽呢!”柏霈文冷笑的说:“ 小学教员兼家庭教师的多的是,你绝不是唯一一个。如果你真在乎这个,要避这份嫌疑的 话,那么,辞掉正心的职位吧!正心给你多少待遇,我加倍给你。”方丝萦不禁冷冷的微 笑了起来,心里涌上了一层反感,她不了解,为什么有钱的人,总喜欢用金钱来达到目的 ,仿佛世界上的东西,都可以用钱买来。 “你很习惯于这样‘买’东西吧?”她嘲弄的说。“很可惜,我偏偏是个……”“好 了,别说了。”他打断了她,站起身来,他熟悉的走到落地长窗的前面,用背对著她。他 的声音低而忧郁。“看样子我用错了方法,不过,你不能否认,这是人类最有效的解决问 题的方法。好了,如果我说,亭亭需要你,这有效吗?” 方丝萦的心一阵酸楚,她听出这男人语气里的那份无奈、请求的意味。她站起身来, 不由自主的走到柏霈文的身边。落地长窗外,月色十分明亮,那些盛开的花在月色下摇曳 ,洒了一地的花影。方丝萦深吸了一口气,看著一株修长的花木说:“多好的玫瑰!”“ 什么?”柏霈文像触电般惊跳起来。“你说什么?玫瑰?在我花园中有玫瑰?”“哦,不 ,我看错了。”方丝萦凝视著柏霈文那张突然变得苍白的脸孔。“那只是一株扶桑而已。 我不知道……你不喜欢玫瑰吗?为什么?你该喜欢它的,玫瑰是花中最香、最甜、最美的 ,尤其是黄玫瑰。” 柏霈文的手抓住了落地窗上的门钮,他脸上的肌肉僵硬。 “你喜欢玫瑰?”他泛泛的问。 “谁不喜欢呢!”她也泛泛的回答。面对著窗外,她又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忽然 振作了。回过头来,她直视著柏霈文,用下定决心的声音说:“我刚刚已经考虑过了,柏 先生,我接受了你的聘请。但是,我不能放弃正心,所以,我住在你这儿,每天和亭亭一 起去学校,再一起回来。我希望有一间单独的房间,每月两千元的待遇,和――全部的自 由。”她停了停,再加了句:“我这个星期六搬来!”掉转身子,她走到沙发边去拿起了 自己的手提包。庭院深深8/59 柏霈文迫切的回过头来,他的脸发亮。 “一言为定吗?”他问。 “一言为定!” 5 星期六下午没课,方丝萦刚吃过午饭,柏亭亭就窜进了屋里来,嚷著说:“方老师! 马上走吧,老尤已经开了车来接你了。” “哦!”方丝萦轻蹙了一下眉梢,又微微一笑。“你爸爸记得倒挺清楚的。”“你的 箱子收拾好了吗?我去叫老尤来搬!”柏亭亭喊著,又一溜烟的跑出去了。方丝萦站在室 内。一时间,有份迷惘而荒谬的感觉。怎么回事?自己真的要搬到柏家去住吗?这好像是 不可能的,是荒诞不稽的,是缺乏考虑的。她还记得刘校长和李玉笙她们听到这消息后所 露出的惊讶之色,她也体会出她们都颇不赞成。但是,没有人对她说什么。她知道,在刘 校长她们的心目里,她始终是个怪异的、不可解的人物,是个让她们摸不清、想不透的人 物。事实上,自己真的有些荒唐!搬到柏家去住,她每根神经都在向她提示,这个决定是 不妥当的。那是个太复杂的家庭,她卷进去,必定不会有好结果!可是,她无法抵制那股 强大的、要她住进去的诱惑力。那柏宅有些儿魔力,那含烟山庄、那废墟、那盲人、那孩 子、那逝去的故事……在在都有著魔力,她抗拒不了!或者,有一天,她真会写下一本小 说,像简爱一般,有废墟、有盲人、有家庭教师……她猛的打了个冷战,多奇异的巧合! 现在,所缺的是一个疯妇,那柏宅的大院落里,可真藏著一个疯妇吗? 柏亭亭跑回来了,来回的奔跑使她不住的喘著气,额上,一绺头发被汗水濡湿了,静 静的贴在那儿。脸庞也因奔跑而红润,眼睛却兴奋的闪著光。在她后面,一个年约四十岁 ,瘦瘦高高的男人正站在那儿,穿著件整洁的白衬衫,灰色的西服裤,身子是瘦削而挺拔 的。方丝萦接触了那人的眼光,她不禁瑟缩了一下,这眼光是锐利的。 “是方小姐吗?我是老尤,柏先生让我来接你。” “哦,谢谢你。”方丝萦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她希望自己看起来威严一点。“ 箱子在那儿,麻烦你了。” 老尤拎起了箱子,先走出去了。方丝萦到校长室去,移交了宿舍的钥匙。然后,她坐 进了汽车,挽著柏亭亭那瘦小的肩膀,她看著车窗外面,那道路两旁,全是飞快的,而后 退的茶园。柏家的茶园!她的精神又恍惚了起来,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事呢?这段路程只 走了三分钟。亚珠跑来打开了大门,车子滑进柏家的花园,停在正房的玻璃门前面。柏亭 亭首先钻出车子,嚷著说:“方老师,我带你去你的房间,别管那箱子,老尤会拿上来的 。”牵著方丝萦的手,她们走进了客厅,柏亭亭的脚步是连跑带跳的。客厅中阒无一人, 柏亭亭拉著方丝萦向楼上冲去。猛然间,她收住了脚步,仰头向上看,欢愉立即从她的脸 上消失,那小小的嘴唇变得苍白了。方丝萦也诧异地站住了,跟著柏亭亭的视线,她也仰 头向上看,然后,她和一个女人的视线接触了。那是个相当美丽的女人,与方丝萦心中所 想像的“后母”完全不同。她有张椭圆形的脸庞,尖尖的小下巴,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 挺秀的眉毛,和小巧的嘴。这张脸几乎没什么可挑剔的,如果硬要找毛病的话,只能说她 的神情过于冷峻,过于严苛,过于淡漠。她的身材也同样美好,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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