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翦翦风1/261
不知怎么,我们这一群人居然又都聚集在一块儿了,闹哄哄的挤满了我的小书房,竟
比下帖子请来的还齐全。大概将近有十年没有这样的盛会了,十年间,我搬过七、八次家
,难得他们还找得到我的住址,更难得他们会不请自来。何况,这还是个下著毛毛雨的、
冷飕飕的冬夜!
我在房间中生了一盆炭火,不为了怕冷,就为了喜欢那份“围炉”的情调。炉火烧得
很旺,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再加上大家兴奋的谈话和笑闹,使我这间平日冷冷清清的小
房间突然增加了不少的生气。紫云和彤云这一对姐妹仍然是形影不离,相亲相爱的。当初
祖望和她们姐妹二人的三角故事早已成为过去,现在祖望和紫云都已结婚七年了,彤云也
嫁了一个“圈外人”,不属于我们这个圈圈里的。还好,今天她没有把那个“圈外人”带
来,否则总有一份生疏和尴尬。祖望坐在一边,还是那份笑吟吟、好脾气的样儿,只是,
鼻梁上多了一副近视眼镜,显得深沉了许多,本来吗,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小张
、小俞、小何是一道来的,这三剑客在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是三剑客,而且依然打著光杆
,听说几个月前,他们还在一块儿做“当街追女孩子”的游戏,看来要“老天真”到底了
。本来我们当初都希望纫兰能够和他们之间的一个结合,谁知这三剑客友谊胜过爱情,竟
然你推我让的推了两三年,直到纫兰也嫁了个“圈外人”,他们才跌足捶胸的互相抱怨不
已。现在,纫兰已经有个六岁大的女儿了,人也发胖了,却比以前多了一份成熟的美,坐
在我们之中,还是那么文文静静的不爱说话。她是被怀冰拉来的,怀冰和谷风这一对理想
夫妻,该是我们这个圈圈里最没经过风暴,最一帆风顺,也最恩爱的一对了。
忽然间来了这么多客人,确实使我有些手忙脚乱,倒茶倒水、瓜子、牛肉干的忙个不
停。偏偏大家虽然都是超过三十岁的人了,吃起东西来依然不减当年,使我这个主人简直
忙不完。最后还是怀冰拉了我一把说:
“你就坐下吧!你真要张罗吃的,就是有十个贮藏室也不够,三剑客吃起东西来那股
穷凶极恶劲儿,我是领教够了!”
“怎么,”小俞立即对怀冰瞪了瞪眼:“在你家吃过几顿饭,你就嫌我们了,是不是
?再怎么穷凶极恶,也没把你家吃穷呀!你和谷风是越发达,反倒越小气了!”
“好了好了!”谷风插进来说:“别人说一句,小俞总要拉扯上一大堆……”“瞧,
帮凶的来了,”小俞嚷著:“不是妇唱夫随,就是夫唱妇随,你们这一对呀,真是……”
“天造地设!”小张接口说。
“别吵了吧!”紫云提高嗓子说:“就是三剑客顶要命,走到那儿就吵到那儿,每次
要谈正经事都是被他们吵混掉了,说有多讨厌就有多讨厌……”
“怎么了?”小何用手抓抓头,还是他那副毛手毛脚的老样子。“看来我们很不受欢
迎嘛,干脆咱们走吧!”
“不许走!”彤云喊:“事情没讨论完谁也不许走!”她环室看了一眼,问:“人都
到齐了没有?”
“还少了水孩儿和无事忙!”祖望慢条斯理的说。
“有没有人通知过他们?”
“我通知过。”小俞举了举手。
“那么我们再等一等吧!”纫兰说。
“等一等?等谁?”一个声音在书房门口响起,我抬起头来,无事忙正披著件湿淋淋
的雨衣,神气活现的站在那儿,他的后面,我那个傻好人般的小下女秀子笑态可掬的报告
著:
“小姐,又有客人。”秀子在我这儿做了两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场面,她显然有
点兴奋得过了头。迎进了无事忙,小何劈头就是一句:
“你这人怎么了?总是迟到!难道你太太又进了产房了?”
无事忙原名是吴士良,只为了他永远慌慌张张,像个大头苍蝇般飞来飞去,却忙不出
个所以然来,所以大家给了他个绰号叫无事忙。六年前他结了婚,娶了个农村小姐,他该
是我们这一群里最勇于“生产”的一个,婚后,他的夫人在六年间给他一连生了五个孩子
。据说,从此他就和尿布、奶瓶什么的结了不解之缘,无事忙早就应该改作“有事忙”了
。
“别挖苦人,行不行?”无事忙脱下雨衣,摔了一屋子的水,炉火也沾了几滴,发出
“嗤嗤”的轻响,他这才看见了炉火,大发现似的叫著:“好呀!好火!外面冷得可够受
!”望著我,他说:“蓝采,你还是我们中间最懂得生活的一个!”
“坐下吧!别站在那儿弄得人心慌!”怀冰推了一张椅子给他。问:“你太太好吗?
”
“不好。”无事忙坐了下来,毫不考虑的说。
“怎么?”怀冰皱皱眉。
“流产了一个孩子。”“啊呀,我的天!”彤云叫著:“你怎么还要孩子呀!”
“增产报国呀!”无事忙苦著脸说。
“呸!见鬼!”彤云咒了一句。
“言归正传,”无事忙说:“你们不是叫我来讨论怎么欢迎柯梦南的吗?柯梦南这小
子真‘神’起来了,今天整个报纸的第三版都是他要回国的消息嘛!”
“当然啦,”小俞说:“他现在是出了名的声乐家了!”
“我早就知道他会有今天的,”祖望接了口:“他始终是我们这圈圈里最不平凡的一
个。”
“不要扯得太远,”无事忙一股紧张的样子,“到底我们准备怎样欢迎他?”“别忙
,”小张说:“水孩儿怎么还没来?”
像是答复小张的问话,秀子在门口高叫著:
“小姐,又有客人!”水孩儿轻轻盈盈的走了进来,十年间她的变化最大,结过婚,
离过婚,出了国,又回了国。但是,她仍然如水般清灵秀气,一袭全黑的丝绒旗袍,薄施
脂粉,没有戴任何装饰品,却使满屋子一亮。“怎么,”她向满屋扫了一眼。“都到齐了
?”“可不是,”祖望说:“除去出了国的小魏和老蔡,结了婚就失去消息的美玲――”
“还有就是――”纫兰慢吞吞的说:“柯梦南。”
“还有――”祖望的声音更轻:“何飞飞。”
柯梦南?何飞飞?时间要倒退到十二年前。翦翦风2/262
我们毕业于同一所男女合校的中学。
我还记得在毕业典礼上,我们大家所唱的毕业歌:
“歌声凄,琴声低,无言诉心迹,数年聚,深相契,一朝远别离,远别离,莫唏
嘘,身虽别,心相依……”
我们含著泪唱,带著满怀的迷茫和凄恻来唱。对于前途,我们的困惑多于兴奋,因为
我们不是一所著名的中学,换言之,不是一个升学率很高的中学,但是,对于别离,我们
都不胜怆恻,我想,没有比我们这个班级更合作的班级,也没有比我们感情更好的班级了
。当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我们散在操场和走廊上,大家都凄凄惶惶的,没有喜悦,没有兴
奋,只有空虚和哀愁。在班上,我和怀冰的感情最好,那天,坐在操场旁的大榕树下面,
我们默默相对,想得很多,想得很远。三年的高中生活,苦多于乐,大家都期望早些毕业
,但是,一旦毕业了,却又都不愿意接受毕业的事实。就在我们相对无言的时候,何飞飞
来了,跨著轻快的步子,她连蹦带跳的走到我们身边,脸颊被太阳晒得绯红,额上挂著汗
珠,眼睛里流露著兴奋和愉快,她浑身找不著一点儿颓丧的气息,无论是什么时候,她永
远是那样无忧无虑!站在我们面前,她叫著说:
“怀冰,蓝采,别那么长吁短叹的,快站起来,我有一个伟大的提议!”“什么提议
?”我不大带劲儿,何飞飞的提议绝对不会“伟大”,如果不是要捉弄人,就是要开玩笑
,她彷佛一生都没有正经过。“我提议我们永远不要分开!”
“嗬!”怀冰喊了一声:“你的提议确实伟大!”
“真是!你们别那样阴阳怪气!”何飞飞急了,圆圆的脸胀得更红。“我告诉你们,
我们征求大家的意见,以后不论我们考到什么学校,我们要永远取得联系,尽量利用假日
,大家聚在一块儿,郊游也好,谈天也好,野餐也好,反正,每隔十天八天,我们就聚会
一次,这样,我们不是永远不会分开了吗?”“好计划!”谷风走了过来,叫著说:“我
加入一个!”
“我也加入!”祖望伸出了手:“大家握手吧!”
“别漏掉我们!”是外号叫三剑客的小俞、小张、和小何,他们也伸出了手,搭在我
们的手上面。
“还有我!”是无事忙。“还有我们!”是紫云和彤云。
“还有我!”“还有我!”“还有我!”顿时,人从各个角落里涌了过来,一只只的
手搭了上去,叠成高高的一叠。就这样,我们这个“圈圈”成立了。刚开始,我们拥有三
十几个人,几乎全班都加入了。但是,大专联考之后,有的考到南部去了,有的没有考上
大学,就不愿意再和旧日同学见面了,有的自然而然的就失去了联络。到最后,我们这个
圈圈维持了固定的人数,大约一共有十五、六个人。
那是最不知道忧愁的年龄,那也是忧愁最多的年龄,那是不知天高地厚却妄想征服宇
宙的时期。我们已经属于不同的大学,也有的失学在家,但是每次只要招呼一声下次聚会
的时间地点,大家就会准时的来了。我们在一块儿疯,一块儿笑,一块儿闹,一块儿游山
玩水,谈天说地,嬉笑怒骂,也一块儿“捉捉恋爱的迷藏”。
“捉捉恋爱的迷藏”这句话,是何飞飞发明的,我总觉得这句话在文法上有点问题。
但是,何飞飞发明的话,十句有八句在文法上都讲不通,在意思上却表达得再贴切也没有
,于是,久而久之,大家也不挑她的毛病了,反而都顺理成章的引用起“何飞飞”式语法
来。“捉捉恋爱的迷藏”是指那时的情况,十五、六个男男女女的青年在一块儿玩,总有
点微妙,今天,甲对乙献了殷勤,明天,乙又和丙特别亲热,后天,丙说不定又和丁来往
密切。何飞飞常私下对我说:“瞧,整个就像演戏,谁知道若干年后,咱们这场戏会演成
个什么局面?”当然,谁知道呢?我们谁都不会知道,我们也不想知道,我们只是尽情享
受著属于我们的欢乐。至今,我仍然怀疑,当初何飞飞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已有某种
预感?是不是她自己已知道她将扮演的角色?当时,她是我们这一群里最会闹,最无忧无
虑,最爱笑爱吵的一个,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她在,老远就可以听到她旁若无人的笑声
和叫声:
“哈哈,真滑稽,滑稽得要死掉了!”
“真滑稽”,和“要死掉了”都是她的口头语,就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多事情“真
滑稽”和“要死掉了”。她看到水里有条鱼也是“真滑稽”,看到一个老农夫也是“真滑
稽”,看到一朵花开得很漂亮也是“真滑稽”,反正,一切需要用感叹词的句子,到她那
儿就变成了“真滑稽”。尤其,后来她发现“滑稽”两个字在古时正确的发音应该念作“
骨稽”的,她就左一声“真骨稽”,右一声“真骨稽”的,听得我们可真是“骨(滑)稽
”极了。水孩儿常常对她说:
“你就别骨(滑)稽了吧!还是滑稽吧!”
她会把大圆眼睛一瞪,鼻子皱成了一堆,嚷著说:
“真骨稽!你这个滑稽才真骨稽透了呢!以错的来改对的,简直骨稽!”这几个“滑
稽”“骨稽”,弄得我们可真又“骨稽”又“滑稽”,每次都笑得肚子痛。何飞飞还有个
特别本领,就是别人不笑的时候她笑得开心,别人都笑的时候她反而紧绷著个脸儿一点也
不笑。每次我们好不容易笑停了,一看到她那张实在正经不起来,却又一本正经的“骨稽
”样子,就又忍不住的要笑。看我们笑得前俯后仰的,她倒经常纳闷的用手托著腮,百思
不解的说:“怎么就那么好笑呢?真骨稽!”
何飞飞就是这样一个人,老实说,她是我们大家的宠儿,有她在,空气永远不会沉闷
,有她在,人人都觉得开心。男孩子们喜欢她,女孩子们也喜欢她。但是,对于她的调皮
捣蛋,却常常叫人吃不消,尤其是想追求她的男孩子,常被她捉弄得下不来台。有一次,
小魏在她耳边不知道讲了一句什么,她一个劲儿的点头,也在小魏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那一整天,小魏始终兴奋得眉飞色舞,眼光就绕著何飞飞转。而我们,都分别得到了何
飞飞的暗示:
“晚上小魏请看电影,国际戏院门口集合,大家一起去!”
我们都是爱开玩笑的,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因此,当小魏兴冲冲的赶到国际戏院门
口时,他看到的是黑压压的一大群人,足足有十五、六个。再也没有一个时刻小魏的脸色
是那样尴尬的,瞪大了眼睛,他呐呐的说:
“这……这……这是怎么?”
“你不是请看电影吗?”何飞飞作出一股诧异的样子来:“难道你忘记买票了?我已
经帮你约了大家,一共十六个人,你赶快买票吧!”“这……这……”小魏急得说不出话
来,只是用手抓著头,但是何飞飞却一脸正经,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因此他也不敢冒
昧,半天才可怜兮兮的说:“我请了大家吗?”
“你是的,”何飞飞板著脸说:“你还不买票,在等什么?你叫我通知大家的。”“
你――你没有听错吗?”小魏结舌的问。
“胡说八道!”何飞飞竖起了眉毛,很可怕的样子:“难道你想冤大家白跑一趟吗?
做人不能这样做的。都快开演了,你到底是买票还是不买票?”
“好,好,好,我买,我买,我买。”小魏一叠连声的说,慌忙去买了票(据说,用
掉了他一个月的零用钱。)而何飞飞呢?早躲到一边,笑了个前俯后仰。事后,小魏咬牙
切齿的说:“这个鬼丫头,总有一天,她也被人捉弄一下才好呢!”
可是,何飞飞是不容易被人捉弄的,她太机伶了,太灵巧了,而她又是那样一派天真
和惹人喜爱,谁会忍心去捉弄她呢?除非是命运。我们就是这样爱闹的一群,但是,柯梦
南并不属于我们这一群,他是后来才加入的。翦翦风3/263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我们全体到谷风家里去玩。
谷风可以说是一个天之骄子,他有个身跨政教两界的、有名的父亲,和一个慈祥而好
脾气的母亲,在他上面有三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又是最小的,
得宠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家庭的环境好,他口袋里常有用不完的钱,他又慷慨好客,所
以特别得人缘。我们最喜欢到他家里聚会,为了他家那无人干涉的大客厅,和那些准备充
足的零食。那天的天气很热,气压很低,他们预料会有一场豪雨,可是一直到晚上,雨都
没有下下来。幸好谷风家的客厅里有冷气,这比瓜子牛肉干更受欢迎。我和怀冰坐在一块
儿,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室内一片笑语喧哗,这使我有些感触,从小我就怕寂寞,喜欢人
多的地方,但是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又会有种莫名其妙的、想逃避的感觉。这应该和我的
家庭环境有关,妈妈在我六岁那年和爸爸离婚,爸爸带走了哥哥,妈妈带著我。一直到现
在,我们就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妈妈始终没有再婚,并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为了我,她常
说:
“没有人会和我一样爱你,蓝采。”
妈妈为我而不再结婚,而我大了,开始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欢乐,我没有很多的时
间去陪伴妈妈。因此,每当我在人群中欢笑的时候,我会想起妈妈,想起家中那简单而燠
热的小斗室,想起那一屋子的寂寞。怀冰常说我看起来很深沉,很稳重,但又是最心软的
人,因为我很容易流泪,任何一点小事,都会让我掉眼泪的。她总说:
“蓝采,你外表很坚强,其实你是我们里面最女性的一个,比水孩儿还女性。”水孩
儿原名叫陈琳,但是没人叫她名字,大家都叫她绰号,这绰号也是何飞飞叫出来的。在我
们这一群中,水孩儿是长得最美的一个,她的皮肤最好,又细又嫩,像掐得出水来,再加
上,她有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有一份“水汪汪”的笑,和“水汪汪”的说话。这一连
三个“水汪汪”都是“何飞飞式”的形容词,那还是远在高中的时候,一次旅行中,何飞
飞说过的:“奇怪,陈琳的眼睛是水汪汪的,笑也是水汪汪的,说话也是水汪汪的,简直
就像个水孩儿!”
从此,“水孩儿”这个绰号就叫出来了。她也是我们这个小团体中的宠儿,但她的“
得宠”和何飞飞完全不同,何飞飞是被大家当作一件很好玩很稀奇的玩意儿一样喜爱著的
,水孩儿呢,男孩子对她都怀著一种敬慕的情愫,女孩子则把她当作个小玻璃人般保护著
,怕把她碰坏了,怕把她碰碎了。
她们两人的情形,现在在客厅中就可以看出来,大家几乎分成了两组,一组以水孩儿
为中心,一组以何飞飞为中心。水孩儿的那组安安静静的围著唱机听音乐,何飞飞这组却
高谈阔论,指手划脚的讨论著什么,中间夹著何飞飞尖声大叫:
“我说我行!我就是行!”
“什么事情她行?”我问怀冰。
“三剑客说用单脚站著,一面打圈圈,一面蹲下来很难做到,她硬说她行!”怀冰笑
著说。“瞧吧,她一天不耍宝,一天就不舒服,我打赌她又要有精采表演了。”
“你要是做得到呀,”三剑客之一的小俞喊著:“我就在地上滚,从客厅里一直滚到
大街上去!”他是动不动就要和人打赌,一打赌就是要“滚”的。
“你说话算不算话?”何飞飞用手叉著腰问。
“不算话的在地下滚!”他还是“滚”。
“好吧!大家作证啊!他要是不滚的话我把他捺在地下让他滚!”何飞飞嚷著:“让
开一点,看我来!我才不信这有什么难的!”大家笑著让开了,何飞飞跑到客厅中间的地
毯上站著,伸直了一条腿,金鸡独立,慢慢的转著圈子,慢慢的往下蹲,小俞在一边直著
喉咙喊:“要蹲慢一点,蹲快了不算数!”
还没有蹲到一半,何飞飞的脸已经涨红了,眼珠也突出来了,额上的汗直往眉毛上淌
。她还要逞能继续蹲下去,纫兰在我身边叫著说:“叫她别做了吧,这是何苦呢!”
“我能做!我能做!”何飞飞喘著气喊:“你看我这就完成了!”她真的“接近”完
成了,但是,在那一刹那,我们就听见何飞飞“哎唷”的一声尖叫,接著“噗通”一声,
她整个人都滚倒在地毯上了。大家哄然大笑了起来,小俞长长的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笑著
喊:
“精采!精采!真精采!”
我赶过去扶何飞飞,可是她起不来了,躺在地上,她用手按著腿叫:“哎唷,我的腿
抽筋了!哎唷!”
她的腿有抽筋的老毛病。纫兰、水孩儿、彤云、紫云都跑了过来,大家围著她,又帮
她按摩,又帮她拉扯,她则耸著鼻子,皱著眉头,一脸滑稽兮兮的苦相,嘴里不停的哼哼
。纫兰又笑又怜的说:“叫你不要试嘛,你偏要试,你瞧这是何苦!”
“哎唷,难过死了!哎唷,哎唷!”何飞飞最不能忍疼,龇牙咧嘴的叫个不停,怀冰
捧了一瓶酒精来,谷风又忙著去找药棉,想用酒精擦拭。大家围著她,七嘴八舌的出著主
意,又都忍不住要笑,就在这乱成一团的时候,门开了,祖望带著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
“嗨!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个新朋友,他是……”祖望一进门就嚷著,接著,他的话就咽住
了,诧异的瞪著眼睛说:“怎么,出了命案了吗?”“何飞飞淘气,”谷风说:“脚又抽
筋了!”
“用酒精试了没有?”祖望问。
“这不就在试吗?”小魏说。
“用力拉一拉说不定就好了!”小俞说。
“我来抱住她的身子,小俞来拉她的腿。”小何说,存心想讨便宜。“你敢!”何飞
飞大叫,恶狠狠的瞪著小何。“你们三剑客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说著,她咧咧嘴,大概
赌输了就够不服气了,腿抽筋又相当难受,再加上被大家嘲笑,她竟然要哭了。水孩儿慌
忙揽住她,一叠连声的说:
“别哭呀,可别哭呀,哭了就不好意思了!”
“瞧!”彤云对三剑客跺了跺脚:“就是你们闹的!”
“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紫云接了口,紫云和彤云这对姐妹感情出名的好,无论干
什么都站在一条阵线上。“人家已经抽筋了你们还要开玩笑!”
“好,好,”小何说:“算我说错了,怎么样?”他看出事态闹严重了,有些紧张:
“其实都是小俞不好!”
何飞飞的嘴咧得更厉害了,想哭又不好意思哭,勉勉强强的忍著,大家一面安慰她,
一面骂小俞,小俞被骂急了,嚷著说:“好了,何飞飞,就算我输了,我在地上滚怎么样
?”
“要一直滚到大街上。”何飞飞噘著嘴说,小俞这句话对她的安抚作用显然很大。“
这……个……”小俞面有难色,紫云狠狠的踩了他一脚,他痛得大叫了一声,连忙说:“
好,好,好,就滚到大街上。”
“好啊!大家作证,你可不许赖!”何飞飞欢呼著,从地上一跃而起,笑嘻嘻的说。
她的什么抽筋啦,眼泪啦,都不知去向了。小俞瞪著眼睛喊:
“什么?你的抽筋是假的呀!”
我们大家面面相觑,想不到都被何飞飞唬住了,接著,我们就爆发般的大笑了起来,
指著何飞飞又笑又骂。而何飞飞呢,她正一脸正经,毫不客气的揪著小俞的衣服,一叠连
声的说:“滚!滚!滚!你滚!马上滚!”
“这不行!”小俞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这简直赖皮!”
“你才赖皮呢!”何飞飞喊:“大家都听到你说要滚的,不管!你今天非滚不可!”
“小俞,你就滚吧!”纫兰说:“看样子,你不滚是无法交帐了。”于是,小俞在大家的
起哄之下,真的滚了,他用手抱著头,从客厅中一路滚到客厅门口,大家笑得弯腰驼背,
气喘不已,何飞飞倒在沙发上喊:
“哎唷!真骨稽!真骨稽得要死掉了。”
小俞从地上跳起来,对何飞飞弯弯腰说:
“小姐,希望有一天你真的抽筋抽死掉才好呢!”
“谢谢你的祝福。”何飞飞也弯弯腰说。
大家又笑了起来。我看看何飞飞,不知道怎么,对于她和小俞的玩笑感到有点不舒服
。回过头去,我的眼光无意的接触到一个人,一个陌生的人,他站在那儿,高高的个子,
略嫌瘦削的脸庞,有对很深沉的眼睛。他正在微笑,望著这乱成一团的人群微笑,他的笑
容里有种感动的、热情的、和欣羡的味道。于是,我说:“祖望,我们忽略了你带来的客
人了。”
大家都止住了笑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望著那个陌生人,室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那个陌生人彷佛成为了一个要人一般,变成大家注意的目标。但是,他站在那儿,有种从
容不迫的安详,有份控制全局的力量,他还带著他那个微笑,对大家轻轻的点了点头,说
:
“我的名字叫柯梦南,是南柯一梦其中的三个字。”
“南柯一梦?”何飞飞歪了歪头,望著他说:“你一定有个很诗意的,很有学问的爸
爸。”
“正相反,”他笑著,笑得很含蓄。“我的父亲是个医生。”
“他一定把人生‘透视’过了,也‘解剖’过了,才会给你取这样的名字。”我冲口
而出的说。
“是吗?”他凝视了我一下,有股深思的神情:“不过,我并不认为如此,他是个好
医生,透视和解剖的都是人体,不是人生。”他又微笑了,不知怎么,我觉得他的笑容里
有一丝悲哀的味道。“天啦,蓝采,”何飞飞打断了我:“你们总不至于要讨论人生吧,
那可太杀风景了。我们来玩吧,”她站起来,伸手给柯梦南:“欢迎你加入,柯一梦。”
翦翦风4/26
“不,是柯梦南。”柯梦南更正著。
“柯梦南?”何飞飞耸了耸肩:“好,就算是柯梦南吧,我们也一样欢迎,”她回头
望著大家说:“不是吗?”
当然啦。我们是唯恐没有人参加呢!就这样,柯梦南加入了我们。
4
柯梦南是祖望的同学,同校而不同系,祖望学的是文学,柯梦南学的是音乐,两个人
所学不同,性格也不同,真不知道怎么会成为好朋友的。柯梦南刚到我们这个圈圈里来的
时候,和我们并不见得很合得来。他不太爱讲话,总是微笑的坐在一边,静静的望著别人
笑和闹,彷佛他只是一个观众,一个与大家无关的人物。何飞飞曾经扮著鬼脸对我说:
“柯梦南这人可以去演侦探片,你看他那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好像他超人一等似的。
”
柯梦南确实有点与众不同,他不像别的男孩子那样衣著随便,拖拖拉拉,他总是穿得
整整洁洁的。他也不会在大庭广众里旁若无人的高谈阔论。总之,他和我们之间有段距离
,我们都知道他家的经济情况非常好,他又是独子,所以,他的生活态度就过分“上流”
了。人的习惯是很难打破的,他无法很快的被我们同化,我们也无法很快的喜欢他,直到
有一天,一切都改观了。那是个月夜,夏天的晚上,城市里燠热得像个大蒸笼。于是,我
们一齐跑到碧潭去划船。柯梦南也去了。水面上凉爽极了,月亮又好,有如诗如画的情调
。我们包了一条大船,四条小船,一共大约有十五、六个人,在水面组成了一支庞大的队
伍。我们让大船在前面走,四条小船用绳子连在一块儿,只有两边两条船的人负责划,缓
缓的跟在后面。月明星稀,桨声打击著水面,声音规律的响著。我们没有喝酒,但是都有
了醉意。那模糊的山影,那闪著月光、星光的潭水,那份说不出来的静谧和安详的气氛,
我们不知不觉的安静了,不笑了,也不闹了。就在这时,柯梦南忽然轻轻的吹起口哨来,
他的口哨吹得非常好,悠长、绵邈、而高低起伏,他吹的是一个陌生的调子,我们都没听
过,但是非常悦耳。那晚的月光、山影、树影、船声、桨声,都已经具有魔幻的色彩,他
的口哨就更具有催眠般的力量。那么悠雅抑扬,那么宁静潇洒,那么无拘无束。他吹了很
久,最后一声长而高亢的音调之后,他停止了。一切都静静的,包括山、树、月光、和我
们。没有人说什么,我们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他的口哨,也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他的停止。船
走进了一片山的暗影中,船头摇桨的老头子扶著桨睡著了。不知道静了多久,祖望打破了
岑寂,他安安静静的说:
“柯梦南,唱支歌吧!”
柯梦南没有答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于是,祖望又说:“唱一支吧!为了我们。
”
他轻轻的哼了起来,哼了几声,他又停了。船篷上悬著一盏灯,是个玻璃罩子,里面
燃著一支小小的蜡烛。他抬起头来,凝视著那盏小灯。灯光微弱的射在他的脸上,他的眼
睛炯炯的发著光,脸上带著种生动的、易感的神情,灯影在他的脸上摇晃,造成一份朦胧
的感觉。我们大家都不由自主的望著他,并非期盼他的歌,只是下意识的。他的面容看起
来非常动人,充满了感情,充满了灵性,充满了某种不寻常的温柔。接著,他就引吭高歌
了起来,在这以前,我们从不知道他有这么好的歌喉,那支歌我们都没有听过,动人极了
,有撼人心魂的力量,一开始就把我们都震慑住了。歌词是这样的: “有人告诉我,
这世界属于我,在浩瀚的人海中,我却失落了我。有人告诉我,欢乐属于我,走遍了天涯
海角,所有的笑痕里都没有我。
有人告诉我,阳光普照著我,我寻找了又寻找,阳光下也没有我。
我在何处?何处有我?
谁能告诉我?我在何处?如何寻觅?
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他的歌声里带著那么强烈的感情和冲激的
力量,我们都听呆了。最后那一连三声“谁能告诉我?”一声比一声的力量强,一声比一
声的声调高亢,那样豪迈,又那样苍凉的在水面荡开来,又在山谷间回荡。我们屏住气息
,谁也说不出话来,彷佛他的歌是什么魔法,把我们都禁住了,好半天,无事忙才迸出一
声大叫:“好歌!”于是,我们都鼓起掌来,叫著,喊著,有一种大发现般的兴奋,有一
份莫名其妙的激动,整个人群都陷在骚动中,小船上的人往大船上爬,大船上的人跑前跑
后,把柯梦南包围在人群中间。这一场骚动足足持续了十分钟,大家才逐渐安静了。柯梦
南摆脱了我们的围绕,一个人走到船头去坐了下来,船已经飘出了山的阴影,而暴露在月
光下,他整个人都浴在月光之中,面容有激动后的平静,几乎是一种肃穆的表情。那时,
他在我们的眼光中,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了。何飞飞挤到前面去,满脸感动的问:
“谁教你唱这支歌?”“没有人教我。”柯梦南轻轻的说。
“谁作的词?”紫云问。
“我。”他简单的回答。
“谁作的曲?”何飞飞问。
“也是我。”大家静了静,有点怀疑,有点不信任,却有更多的崇拜。而他坐在那儿
,很安详,很宁静,脸上没有丝毫的骄矜,彷佛他自己作词和作曲都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月光在他面庞的凸出部份上镶了一道银边,他浑身都带著感情,这感情充沛得似乎他一
身都容纳不了,而从他的眼底唇边满溢了出来。
我悄悄的走开了,那歌词和歌声那么令我激动,这月光和夜色又如此令我感动,我不
知怎么竟想流泪,非常想流泪。我独自走向船尾,坐在那儿,呆呆的望著水面星星点点的
反光,眼睛里湿漉漉的。我的身后,大家仍然围绕著柯梦南问长问短,是一片喜悦的、热
情的、激动的喧哗之声。
然后,柯梦南又开始唱歌了,这次是一支很缠绵,很温柔的歌,他的歌喉很富磁性,
咬字也很清楚,唱起来特别动听,歌词中有几句是这样的:
“我曾有数不清的梦,
每个梦中都有你,我曾有数不清的幻想,
每个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几百度祈祷,
祈祷命运创造出神奇,
让我看到你,听到你,得到你,
让我诉一诉我的心曲,我的痴迷。
只是啊,只是――你在那里?”
我轻轻的拭去了滚落在颊上的一颗泪珠。谁是他歌中的那个“你”?谁是?那该是个
幸运儿,该是个值得羡慕,值得嫉妒的人,不是吗?只是啊,只是――她在那里?
柯梦南的歌赢得了一片疯狂的掌声,大家的热情都被他勾了起来,大家叫著、喊著、
闹著,一直到撑船的老船夫严重的提出抗议,说我们要把船弄翻了。
那晚接下来的时光都充满了欢愉,充满了热情和喜悦。柯梦南唱出了瘾,何况又有那
么多的知音在欣赏,在鼓掌,在期盼,他唱了许多支歌,有现成的,有他自己编的。后来
我们知道他有多方面的音乐天才,除了唱以外,他还会钢琴、吉他,和口琴。那晚他唱得
非常开心,唱得山都醉了,月都醉了,水都醉了。最后,碧潭的游人都散了,水面上就剩
下我们这一组人,我们也唱起来了,唱了一支非常孩子气的歌:
“当我们同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当我们同在一起,其快乐无比!你对著我
笑嘻嘻,我对著你笑哈哈,
当我们同在一起,其快乐无比!……”翦翦风5/265
每次在欢愉的倦游之后回到家里,总对妈妈有种抱歉的情绪,我是那样的怕孤独和寂
寞,难道妈妈不怕?尤其是晚上回家的时候,不论多晚,妈妈总在灯下等著,永远是那样
一幅画面,书桌上一灯荧荧,妈妈戴著她的近视眼镜,在灯下批改她学生的作业本。一本
,一本,又一本,红墨水、笔记簿、教科书,就这样的带走妈妈的岁月,一年,一年,又
一年。童年的时期,我是懵懂的,我不大能体会妈妈的寂寞和悲哀。而今,我大了,我虽
能体会,却无法弥补妈妈生活里的空虚,甚至于,连多留一点陪伴她的时间都很难,只为
了我的自私,世界上没有几个儿女的爱是可以和母亲的爱来对比的。“妈!”走进妈的房
间,抛下了手提包,我有欢愉后的疲倦。“你在等我?”“不,”妈妈望望我,带著股省
察的味道。“我有这么多本子要改,反正不能早睡。”
“等我毕业了,妈就别教书了,我做事来奉养你。”我笑著说。“那我做什么呢?”
妈淡淡的问:“不做事在家当老废物吗?我可不愿意。”“妈是劳苦命,永远闲不下来。
”我说,滚倒在妈的床上,慵懒和困倦立即从四肢往身体上爬,眼睛沉重得睁不开来。伸
展著双手和双腿,我眯著眼睛注视著天花板,那上面有著吊灯的影子,模糊而朦胧。“玩
得开心吗?”妈走了过来,坐在床边上,摩挲著我的手,深深的望著我。“很开心,妈妈
。”“有知心的男朋友了?”妈不在意似的问,把我额前的一绺短发拂到后面去。“有。
”“告诉我。”“有好多。”“傻瓜!”妈说。我跳起来,揽住妈的脖子,亲她,吻她。
“妈,”我说:“我好爱好爱你,你爱我吗?”
“傻瓜!”妈又说。“在外面人模人样的,回到家里来就变成只有三岁大了。”“你
宠的,妈。你惯坏了我,你知道?”
“怎么?”我坐起来,曲起膝,用手抱住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沉思了一会儿,我
说:“我想我不会恋爱。”“为什么?”妈似乎有些吃惊。
“我梦想得太多,我需要全心全意的关怀。我理想中的男人是个很不可能有的人物,
是要有深度的,又要风趣的,要是解人的,又不乏味的,而且,还要他是疯狂的爱我的,
还要是――有才气的!”“太贪了,蓝采。”妈说:“你常玩的那一群里有这样的人吗?
”“没有――”我忽然顿了一下,真的没有吗?我有点困惑,有点迷茫。“我是说――多
半没有。”
“那么,或者也有了?”妈问,凝视著我的脸。
“我不知道,妈。”我忽然有些心烦意乱起来,为什么?我似乎失去了一向的平静和
安详。“妈,你为什么和爸爸离婚?”
“哦,”妈有些意外,彷佛遭遇到一下突然的攻击。“因为我和他在一起不快乐。”
她停了停,轻轻的咬了一下嘴唇,她的眼睛里突然飞来两片阴影。好半天,她才文不对题
的说了一句:“蓝采,什么都是不重要的,只要你跟他在一起快乐,只要他是真心爱你,
你也真心爱他,这就是一个最好的婚姻对象了。记住我一句话,蓝采,婚姻中最忌讳的,
是第三者的影子。你的爱人必须整个是你的,你们才可能有幸福,懂吗?”“不太懂,妈
。”妈妈站起身来,走到桌边去翻弄著未改的练习本,没有看我,她轻轻的说:“你爸爸
心里始终有另外一个女人。”
我怔住,妈很少和我谈爸爸的事,这是一个我所不知道的故事。“告诉我,妈妈。”
“你该去睡了。”妈抬起头来,匆匆的说:“你明天早上不是还有课吗?”“但是,告诉
我,妈妈,那个女人是谁?”
妈妈望了望我,欲言又止,我静静的看著她,终于,她说了出来:“是你的阿姨,我
的亲姐姐。”
“那他为什么当初不娶她呢?”
“因为她死了,”妈妈注视著台灯:“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这是一个很简单的
故事,很简单的婚姻悲剧。我呆呆的坐在那儿,妈妈的影子被灯光射在墙上,瘦长而孤独
,我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情绪,酸酸的,涩涩的。好一会儿,妈妈忽然回过头来望著
我:“你怎么还不去睡觉?蓝采?快去吧!”
我从床上站了起来,顺从的走向门口,到了房门口,我又站住了,回过头来,我问:
“还有一句话,妈妈,你爱不爱爸爸?”
妈妈望著我,眼光里有著深刻的悲哀。
“我如果不爱他,怎会嫁给他呢?”
“可是――”我愣愣的说:“那你为什么要离婚?”
“你不懂,蓝采,长期去和一个看不见的第三者竞争是太苦了,而且,同床异梦的生
活比离婚更悲哀。婚姻是不能错的,一开始错了,就再也不能挽回了。”
“可是――妈妈!……”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了?”妈妈忽然醒悟到什么似的说:“干嘛一直问个不停?”她
探索的研究著我:“你们今晚到那儿去玩了,还是那个姓谷的家里吗?”
“你说谷风?不是的,我们到碧潭去了。”
“怎么玩的?”“划船,唱歌。”“那――那个谷风,人很风趣吧?”
“噢!”我叫了起来:“好妈妈,你想到那儿去了?谷风和怀冰才是一对呢,我打包
票他们今年会订婚。”
“那么,那个祖――祖什么?”
“祖望!”我打鼻子里哼出一口长气:“他正在追求彤云,不过,紫云好像也满喜欢
他的!”
“那么,那个瘦瘦的,姓吴的呢?”妈妈挖空心机思索著我们那个圈圈中的名单。“
是无事忙吗?”我笑了:“他倒满好玩的,就是有点像个小丑!”“那么,你们有什么新
朋友加入了吗?”
“噢!”我喉咙里哽了一下,跑过去,我亲了亲妈妈,笑著说:“好妈妈,你想发掘
什么秘密吗?你像审犯人似的!再见,妈妈,我可真要睡了。”
抓起我丢在妈妈桌上的手提包,我向门口跑去,妈妈带著个深思的微笑目送著我。我
带上了妈妈的房门,走向自己的卧室。扭亮了台灯,我开始换睡衣,一面换,一面轻轻的
哼著歌儿,哼了好半天,我才发现我哼得很不成调儿,而且,发现我哼的句子居然是:
“我曾有数不清的梦,
每个梦中都有你,我曾有数不清的幻想,
每个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几百度祈祷,祈祷命运创造出神奇,
让我看到你,听到你,得到你,
让我诉一诉我的心曲,我的痴迷。
只是啊,只是――你在那里?”
我猛然停住了口,从镜子中瞪视著自己,我看到一张困惑的脸,有著惊愕迷茫的眼睛
,和傻愣愣的、微张著的嘴。翦翦风6/266
秋天不知不觉的来了。
那天,我们又在谷风家里聚会。我到晚了,我到的时候全体的人都到齐了。何飞飞正
在人群中间,不知道为什么笑得前俯后仰。柯梦南坐在一个角落里在弹吉他,水孩儿坐在
他身边和他低低的谈著什么。三剑客他们跟纫兰、美玲、紫云、祖望等正谈得高兴,到处
都是闹哄哄的,充满了一片欢愉。我一走进去,彤云就对我走了过来,拉拉我的衣服说:
“蓝采,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我们走出了客厅,来到花园里的喷水池旁,彤云低垂著头,显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好半天,才说:
“蓝采,你帮我拿拿主意,祖望最近缠我缠得很紧,你说怎么办好?”“恭喜恭喜,
”我笑著说:“什么怎么办?你请我们吃糖不就好了!”“别说笑话,人家跟你谈正经的
,”彤云皱了皱眉头。“你一定知道的,我对祖望……”她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才好,坐在
喷水池的边缘上,她看来非常烦恼。“我想我并不爱他。”
“怎样?”“事实上,紫云比我喜欢他。”
我心头一震,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妈妈的故事,拉著彤云的手,我说:“别把恋爱当儿
戏,你们姐妹一定要把感情弄弄清楚,爱人不像衣服一样,姐妹两个可以混著穿的。”
“我知道,”彤云急急的说:“所以我很烦。”
“但是,你也不必因为紫云喜欢他,你就想避开呀,”我说:“那可能造成更大的悲
剧。”
“你不懂,”彤云说:“我真的并不爱祖望,他是个老实人,是个忠厚人,但并不是
我理想中的爱人。他太温文了,不够活泼,不够出众。你明白吗?”她望著我,眼睛里充
满了复杂的感情。“我想,我很肤浅,我比较崇拜英雄。”
“你肯定你不爱祖望?”我问:“你以前不是说过还喜欢他吗?”“那是以前,”她
垂下了眼帘,低低的说:“而且,喜欢和恋爱是不同的,那完全是两种感情。”
“那么,”我说:“你还是坦白告诉祖望,绝了他的念头吧!”我忽然醒悟到什么,
望著彤云,我问:“你是不是另外爱上了谁?”她彷佛震动了一下,瞪了我一眼说:
“别胡扯了!那有那么容易就爱上人呢!”从喷水池边站了起来,我们向客厅门口走
去,一边走,彤云一边问:“你说,蓝采,我要不要告诉紫云?”
“我想――”我沉思了一下:“你就告诉她你不爱祖望就行了!别让她误解你是因为
她而怎么样的。假若你和祖望真的吹了,我希望紫云和祖望能够成功,其实他们也是满好
的一对,紫云很温柔,又很多情。”
“我也是这样想。”彤云说。
我们回到了客厅里,在人群中坐了下来,祖望的眼光已经敏锐的扫向了我们,显然他
在人群中搜寻彤云已经很久了。紫云在和三剑客开玩笑,但,她的眼光也对我们转了转,
又很快的飘向祖望,这是一幕无声的哑剧,我目睹这一切,心中浮起一股说不出来的隐忧
。真的,像何飞飞所说,谁知道若干年后,咱们的戏会演成怎样的局面?
三剑客之一的小张正在室内高谈阔论,谈他追求一个女孩子的经过情形,我们进去的
时候,他已经叙述到最高潮:
“……我最后一次去找她,心想不能像以前那种方式了,必须出奇制胜,谁知仍然出
师不利,我见了她之后,两个人总共只讲了三句话……”他咽住了,两条向下垮的眉毛皱
拢在一起,刚好是个规规矩矩的“八”字。何飞飞催著说:
“那三句话?别卖关子,快说。然后让我们帮你检讨一下,错误出在什么地方?”“
我第一句话呀,”小张慢吞吞的说:“是用眼睛说的,我给了她一个深情的注视。我第二
句话呀,是用嘴唇说的,我给了她闪电的一吻。她回复了我第三句话,是用手说的……”
他拉长了声调,愁眉苦脸的说:“她给了我狠狠的一个耳光!”大家哄堂大笑起来,笑得
腰都弯了,笑得肚子痛,笑得眼泪直流。只有小张自己和何飞飞两个人不笑,小张是故意
做出一股失意的样子来,何飞飞则一本正经的追问:“然后呢?然后呢?”“然后?还有
然后呀?”小张吼著说:“然后我就捂著脸跑了!难道还站在那儿等她的第四句话吗?”
大家又笑了起来,笑得个天翻地覆,笑得个不亦乐乎,小张在大家的笑声中,直著喉
咙喊:
“我告诉你们这么悲惨的故事,你们怎么丝毫不同情,反而笑个不停呢?简直不是朋
友!简直不是朋友!”
他越喊,大家就越笑,好不容易才笑停了。何飞飞已经在转著眼珠想新花样了:“别
笑了,别笑了,我们来玩个什么游戏好吧?”
“我们来接故事吧,”柯梦南说,仍然拨弄著吉他,伸长著腿,有股悠闲自在的味儿
。
接故事是由一个人起句,然后绕著圈子轮流接下去,一人说一句,接成一个故事,这
是我们常玩的一个游戏,常常会接出许多意料之外的故事来。何飞飞歪著头想了想,说:
“变点花样吧,我们这次接故事,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字要和前一句最后一个字呐韵,
像作诗一样,否则太简单了,也玩腻了。”“我退出,”小俞首先反对:“什么叫‘韵’
我都不懂,这不是游戏,简直是难人嘛!”
“我也退出,”无事忙说:“我学的是数学,不是文学。”
“这倒很别致的。”水孩儿说:“我觉得不妨接一个试试,不必太严格,只要呐口韵
就行了。”
“我也赞成,说不定很有趣。”紫云说。
“不成,不成,我退出。”小俞喊。“什么退出?”何飞飞凶巴巴的瞪著他:“不许
退出,谁要退出就开除他!”“姑且接一个试试看吧!”柯梦南打圆场,他的声音不高不
低的,从从容容的,却平息了满屋子的争论。
“谁开始第一句?”彤云说:“蓝采,你起头吧,最后一个字注意一下,要选同韵的
字多的才行。”
我看看窗外,有风,秋天的晚上,还有点凉意,于是,我起了第一句:“窗外吹起了
秋风。”我下面轮到小张接,他胀红了脸,抓耳挠腮的念著:
“风,风,风,什么字跟风字是呐韵的?有了!”他如获至宝的大声念:“我看到一
只蜜蜂。”“胡闹!”何飞飞叫:“秋天那里有蜜蜂?而且和头一句完全接不到一块儿。
”“就算他可以吧,”祖望说:“下面是彤云了。”
彤云想了想,说:“嗡嗡嗡。”“这是什么玩意儿?”小俞问。
“蜜蜂叫呀!”彤云说:“该何飞飞了。”
“震得我耳朵发聋。”何飞飞笑著说。
“什么,一只蜜蜂就把你的耳朵震得发聋了?”小魏大叫:“你这是什么耳朵?”“
特别敏感的耳朵。”何飞飞边笑边说:“别打岔,该无事忙接了。”“我投降,”无事忙
说:“我接不出来!”
“不许投降!”何飞飞叫,“非接不可!”
“那么――那么――那么――”无事忙翻著白眼,面对著天花板,突然灵感来了,大
声说:
“我就运起了内功。”“噗”一声,小魏正喝了一口茶,喷了一地毯的水,大家都笑
了起来,小魏被水呛著了,一边笑,一边咳,一边说:
“我的天呀,被一只蜜蜂震得耳朵发聋,还要运起内功来抵抗,这个人可真有出息。
”
“你别笑,就该你接了。”何飞飞说。
“胀得我满脸发红,”小魏说。
“气得我发疯。”小何接。
大家又笑了,七嘴八舌的研究这只蜜蜂怎么会如此厉害,下面该水孩儿接,不料她竟
接出一句:
“于是我大喊公公。”“什么?”何飞飞问:“喊公公干嘛?”
“帮忙对付大蜜蜂呀!”水孩儿说。
大家已经笑成了一团了,笑得气都出不来,一边笑,一边接了下去:“公公说:‘原
来只是一只小虫,你真是饭桶!’老蔡接的。
“我一听,气得全身抖动,大叫‘不通!不通!’”祖望接著说。该柯梦南了,他慢
慢的在吉他上拨了拨,说:
“‘公公,你怎么帮小虫?你居然比小虫还凶!’”
“哎唷,不行不行,我笑得出不来气了,”纫兰叫著,滚倒在水孩儿身上,水孩儿抱
著她,把头埋在她衣服里,两人笑成了一堆。何飞飞笑得摔倒在地毯上了,彤云弄翻了茶
杯,祖望打翻了瓜子盘,一时间,摔了的,折了腰的,叫肚子痛的,喘不过气来的,乱成
了一团,叫成了一团,笑成了一团。好不容易,大家笑停了,下面该小俞接,他面红耳赤
的说:
“‘我要把你一刀送终!’”
“把谁送终?”祖望问。
“公公呀!”小俞说:“他比小虫还凶嘛!”
大家又笑,何飞飞嚷著说:
“我不行了,我笑得肚子痛了,谁有散利痛,我受不了!骨稽得要死掉了!”大概是
这句话给了纫兰灵感,她接著说:
“公公说:‘慢来,慢来,让我先吃片散利痛!’”
“什么?”小俞喊:“我看这一老一小都是神经病院里逃出来的呢!居然要先吃散利
痛再来挨刀子!”
大家都已经笑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一面笑,一面胡乱的接了下去:“我发现公公原来
是个老颠东。”
“真是太没用。”“我就向前冲。”“只听到一片声音:‘碰碰碰!’”
“我的刀子不管用。”“反而被公公打得浑身发痛。”翦翦风7/26
“还大骂我是不良儿童。”
“我只好跪在地当中。”“哭得个泪眼朦胧。”“那时候天色忽然变得烟雨蒙蒙。”
该何飞飞了,她边笑,边喘气,边说:
“从窗口爬进了一条大恐龙!”
“胡闹!胡闹!胡闹!”大家笑著叫:“这是什么故事,简直不像话!乱接一气,真
是乱接一气,原来的蜜蜂到那儿去了?现在怎么恐龙也出来了!”
这故事接到这儿已经完全不像话了,真冤枉我一开始起的头,“窗外吹起了秋风”会
带出这么一个荒谬的故事,真是出人意表。何飞飞这只恐龙一出来,大家更接不下去了,
结果,还是柯梦南不慌不忙的接了一句:
“这一惊吓醒了我的南柯一梦!”
谁都没想到他会接出这么一句来,很技巧的结束了这个故事,而把整个荒谬的情节都
变成了一个梦。更技巧的是,他把自己的名字嵌了进去,大家会过意来,不禁都拍著手叫
好。柯梦南笑了笑,没说什么,他开始弹起吉他,唱起一支歌来。
那是一支很细致很缠绵的抒情歌,大家本来都笑得过了火,是很需要调剂一下了,他
的歌把我们带进了另外一个境界,大家都自然而然的安静了。坐在那儿,入迷的听著他的
歌声,他唱得那样的生动,那样的富有情感,我们都听得出神了。他的歌唱完了,大家爆
发的响起一阵掌声。水孩儿不声不响的走到我的身边坐下,对我低低的说:
“蓝采,你觉不觉得,我们这圈圈里有一半的女孩子都对柯梦南著迷了?”
我心里一动,望著水孩儿那张姣好的脸,如果有一半女孩子倾心于柯梦南,恐怕也起
码有一半男孩子倾心于水孩儿吧!“包括你吗?”我笑著问。
“我?”水孩儿对我笑笑,反问了一句:“你看像吗?”
“有一点儿。”我说。“算了吧!”她摇了摇头。“我不爱凑热闹!”
“什么热闹?”何飞飞抓住了一个话尾巴,大声的插进来问:“我可最爱凑热闹了,
有什么热闹,告诉我,让我去凑!”
我和水孩儿都笑了,水孩儿拉过何飞飞来,拧了拧她的脸说:“你要凑吗?这热闹可
是你最不爱凑的!”
“真骨稽!”何飞飞大叫:“任何热闹我都要凑,连癞蛤蟆打架我都爱看!”“你真
要凑这个热闹吗?那么我告诉你吧!”水孩儿拉下何飞飞的身子,在她的耳朵边叽咕了两
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何飞飞的一声大吼:“胡说八道!”水孩儿笑弯了腰,大家都注
意到我们了,柯梦南放下吉他,抬起头来问:“你们在笑什么?”“水孩儿告诉我说……
”何飞飞大声的说著,水孩儿急得喊了一声:“何飞飞!别十三点了!”
“好呀!”无事忙叫:“你们有秘密,那可不成,赶快公开来,水孩儿说些什么?”
“她说……她说……”何飞飞故意卖关子,一边笑,一边拉长了声音:“她说――她爱上
了一个人!”
水孩儿跳了起来,做梦也没想到何飞飞表演了这样一手,不禁胀得满脸通红,又急又
气,嘴里嚷著:
“何飞飞,你少鬼扯!”
但是,男孩子们开始起哄了,翻天了,又叫又嚷,要逼何飞飞说出是谁来。何飞飞则
笑得翻天覆地,捧著肚子叫:
“哎唷!真骨稽,骨稽得要死掉了!”
“你别死掉,”无事忙说:“先告诉我们她爱上的是谁?”
“是――是――”何飞飞边笑边说。
“何飞飞,”水孩儿越急越显得好看,脸红得像谷风花园中的玫瑰。“你再要胡说八
道,我可真要生气了。”
男孩子们起哄得更厉害,逼著何飞飞说,何飞飞笑得上气接不了下气,终于说了出来
:
“是――是――是她爸爸!”
水孩儿吐出了一口长气,一脸的啼笑皆非。男孩子们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指著何飞飞
又笑又骂,整个客厅里乱成一团,何飞飞又滚倒在地毯上了,抱著个靠垫直叫哎唷,一叠
连声的喊:“哎唷,真骨稽!哎唷,真骨稽!哎唷,真骨稽!”
“什么中国鸡,外国鸡,乌骨鸡的!”无事忙骂著说:“何飞飞,你这样捉弄人可不
行,非罚你一下不可!”他回头望著大家说:“大家的意见怎么样?”
“对!对!对!”大家吼著。“罚我什么?”何飞飞平躺在地下,满脸的不在乎。
“随你,”无事忙说:“爬三圈,接个吻,都可以!”
“接个吻,和谁?”何飞飞从地上一跃而起,大感兴趣的问。“和我!”无事忙存心
要占便宜。
“好呀!”何飞飞真的跑过去,一把揽住他的脖子,却歪著头先打量了一下他说:“
奇怪,你怎么长得不像个人呀,我从来不和动物接吻的!”“去你的!”无事忙气得大骂
著推开她。
何飞飞笑著一个旋转转了开去,她刚好转到柯梦南身边,停了下来,她弯下腰,毫不
考虑的在柯梦南的面颊上吻了一下,抬起头来说:“还是你长得像个人样!”
大家鼓起掌来,柯梦南有些发窘,他仍然不习惯于过分的开玩笑。望著何飞飞,他摇
摇头说:
“何飞飞,什么时候你才能有点稳重样子呢!”
“等你向我求婚的时候!”何飞飞嘻皮笑脸的说。
大家都笑了,柯梦南也笑了,一面笑一面不以为然的摇著头。何飞飞早已一个旋转又
转开了,跑去和紫云、彤云抢牛肉干吃。就是这样,我们在一块儿,有数不清的欢笑和快
乐,但是,谁又能知道,在欢笑的背后藏著些什么?翦翦风8/267
妈妈总说我是个梦想太多的女孩,虚幻而不务实际。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我常常会
陷进一种空漠的冥想里,一坐数小时,不想动也不想说话。那年冬天,这种陷入冥想的情
况更多了,我发觉我有些消沉,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我无法确知自己是怎么回事,一切
都令我心烦,令我厌倦,连圈圈里的聚会,都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了。
我把这种消沉归之于天气不好和下雨,那正是雨季,雨已经一连下了一个多月了,我
自称这是“情绪的低潮”,认为过一阵就会好了,可是,过了一阵,我还是很不快乐。妈
妈为我非常担忧,不止一次,她望著我说:
“你是怎么了?蓝采?”
“没有什么,妈妈,只是因为天下雨。”
“天下雨会让你苍白吗?”妈妈说:“告诉我吧,你有什么心事?”“真的没有,妈
妈。”“可是,我好久都没有看你笑过了。”妈妈忧愁的说:“而且,你也不对我撒娇了
,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你瞒著我。”“我发誓没有,妈妈。”我说,勉强的
笑了笑。“你看我不是笑得满好吗?”“你笑得比哭还难看呢!”妈妈凝视著我:“我觉
得你是想哭一场呢!”不知怎么,给妈妈这么一讲,我倒真的有些想哭了,眼圈热热的,
没缘由的眼泪直往眼眶里冲。我咬了咬嘴唇,蹙紧了眉头,说:“别说了,妈,我不知道
自己是怎么回事,我只是有些心烦,你别管我吧,妈妈。”
“我怎么能不管你呢!”妈妈看来比我还烦恼:“除了你我还有什么,我一生最大的
愿望就是希望你过得快乐呀!”
“噢,妈妈!”我喊,眼泪终于冲出了眼眶,用手揉著眼睛,我跺了一下脚说:“你
干嘛一定要逗我哭呢!”
“好了,好了,是我不好,”妈拍著我的肩膀说:“又变成小娃娃了,别哭了,去休
息吧,我只是希望你快快活活的。好了,好了。”给妈妈一安慰,我反而哭得更凶了,把
头埋在妈妈怀里,我像个小孩一般哭得泪眼婆娑,妈妈也像哄孩子一样拍抚著我,不断的
,喃喃的说些劝慰的话。好半天,我才停止了哭,坐在妈妈的膝前,我仰望著她,她的脸
在我潮湿的眼光里仍然是朦朦胧胧的,但她的眼睛却是那样清亮和温柔。我忽然为自己的
哭不好意思起来,毕竟我已经二十岁了呢!于是,我又带著些惭愧和抱歉的心情笑了起来
。
我的哭和笑显然把妈妈都弄糊涂了,她抚摩著我的脸,带著个啼笑皆非的表情说:“
你这孩子是怎么了吗,又哭又笑的!”
是怎么了?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一段时间里。就是那样没缘由的烦恼,没缘由的流泪
,没缘由的消沉,没缘由的要哭又要笑。一连两次,圈圈里的聚会我都没有参加,没什么
原因,只是提不起兴致。然后,怀冰来了,一进门,她就拉著我的手,仔细的审视著我的
脸说:“你怎么了?”怎么又是“怎么了”?怎么人人都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呀!”我笑笑说。
“那么干嘛两次都不来?你不来,有人要失望呢!”
“别胡说。”“真的有人失望呢,”怀冰笑著,在我卧室的床沿上坐下来。“有人一
直向我问起你。”
“谁?”我问。“你关心了?”怀冰挑起了眉毛。
“别开玩笑,爱说不说!”我皱皱眉:“你也跟著何飞飞学坏了。”“那么你不想知
道是谁问起你呀!”
“是你不想说呀!”“告诉你吧,”怀冰歪了歪头:“是柯梦南。”
我的心脏突然不受控制的乱蹦了几下,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变白了。“乱讲!”我本能
的说。
“乱讲的不是人。”怀冰说。“他――怎么问的?”我望著窗子,从齿缝里低低的说
。
“你‘又’关心了?”怀冰的语气里充满了调侃。
“不说拉倒!”我站起来,想走。
“别跑!”她拉住我。“他呀,他一直问,蓝采到那里去了?蓝采怎么不来?蓝采是
不是生病了?他还问我你的地址呢!”
我看著窗子,我的心还是跳得那么猛,使我必须控制我的语调。轻描淡写的,我说:
“这也没有什么呀,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
“好,好,没什么,”怀冰仰躺在我床上说:“算我多管闲事!简直是狗咬吕洞宾!
”沉默了一下,她又叫:“蓝采!”
“怎么?”我走过去,坐在床沿上望著她。
“谷风说希望和我先订婚,你觉得怎样?”她望著天花板说。“好呀!”我叫:“什
么时候订婚?”
“别忙,”她说:“我还没答应呢。”
“为什么?”我有些诧异:“你们从高中的时候就相爱了,依我说,早就该订婚了。
”
“本来是这样――”她怔了怔,说:“不过,这段婚姻会不会幸福呢?”“你是怎么
了?”我纳闷的说:“难道你不爱他?”
“我不爱他!”她叫,眼睛里闪著光采,脸颊因激动而发红。“我怎么会不爱他?从
十五岁起,我心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我怎么可能不爱他呢!”
“那么,你担心些什么?”
“我妈妈总对我说,选一个你爱的人做朋友,选一个爱你的人做丈夫。”她慢吞吞的
说。
我噗一声笑了出来,拉著她的手说:
“原来你有了丈夫还不够,还想要个男朋友!”
“别鬼扯了!”她打断我:“人家来跟你谈正事吗!”
“你的事根本没什么可谈的,你爱谷风,谷风爱你,性情相投,门当户对,我不知道
你在考虑些什么。”
“我只怕我太爱他了,将来反而不幸福,”她说,面颊红滟滟的,说不出来有多好看
。她并非担心不幸,她是太幸福了,急得要找人分享。“你瞧,我平常对他千依百顺,一
点也不忍心违逆他……”“他对你又何尝不是!”我说。
“是吗?”她望著我,眼睛里的光采在流转。
“你自己最清楚了,反而要来问我,”我笑著说,揽住了她的肩。“别傻了吧,怀冰
,你选的这个人又是你爱的,又是爱你的,你正可以让他做你的丈夫,又做你的朋友,这
不更理想了吗?”“真的,”她凝视著我,带著个兴奋的微笑。“你是个聪明人,蓝采。
”“是吗?”我笑笑。“好了,给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她开心的说:“但愿每个
人都能得到每个人的那份爱情,蓝采,你可别失去你的那一份呀!”“我没有爱上谁呀!
”我说。
“你会爱上谁的,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呢!”“我知道。”她站起身来。“我要走了,蓝采。告诉你一句话,
别躲著大家,我们都想你呢!”
“真的吗?”“怎么不是真的,我们前几天还谈起呢,大家公认你是最奇怪的一个人
,外表很沉默,可是,谁跟你接近了,就很容易的要把你引为知己。柯梦南说,你像一支
红头火柴,碰到了谁都会发光发热。”我一震,身体里似乎奔窜过一阵热流。怀冰走向了
房门口,我机械化的跟著她走过去。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下星期日下午,我们在谷风家碰头!”
她走了。我倚著窗子站在那儿,窗外还是飘著雨丝,薄暮苍茫,雨雾迷蒙。我站了好
久好久,忽然觉得雨并不那么讨厌了。翦翦风9/268
星期日,我准时到了谷风家里。
天还是下著雨,而且冷得怕人,可是谷风家里仍然高朋满座。最吸引人的,是客厅中
那个大壁炉,正熊熊的烧著一炉好火,几乎二分之一的人都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完全是
一幅“冬日行乐图”。我一走进去,何飞飞就跳了起来说:
“哈,蓝采,你成了稀客了。”
“怎么回事?”紫云也走过来问:“生病了?”
“是好像瘦了一点。”小俞说。
“而且脸色也不好,”祖望接口。
“坐到这儿来,蓝采,靠著火暖一点。”纫兰丢了一个靠垫在壁炉前,不由分说的拉
著我过去。
“也别太靠近火,有炭气。”彤云说。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包围著我,简直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头一次,我发现大家对我
这么好,这么关怀,竟使我感动得又有些想流泪了。他们拥著我,七嘴八舌的问候我,俨
然我生了场大病似的,我私心里不禁喊了声惭愧,甚至很为自己没有真的病一场而遗憾。
好不容易,我总算坐定了,水孩儿又拿了条毯子来,坚持要盖在我膝上,我不停的向她解
说:“我根本没有什么,我实在没生什么病……”
“别说了,”水孩儿打断我:“看你那么苍白,还要逞强呢!还不趁早给我乖乖的坐
著。”
看样子,我生病早已经是“既成事实”,完全“不容分辩”了。我只好听凭他们安排
,靠垫、毛毯、热水袋全来了,半天才弄清爽。我捧著热水袋,盖著毯子坐在那儿,浑身
的不自在,何飞飞笑著说:“这可像个病西施了。”
一直没有听到一个人的声音,我抬起头来,不由自主的在人群里搜寻,立即,像触电
一般,我接触到了他的眼光,他坐在较远的沙发里,伸长著腿,一动也不动。但是,他那
对炯炯有神的眸子却一瞬也不瞬的凝视著我。
我在那灼热的注视下低垂了头,大概坐得离火太近了,又加上热水袋和毯子什么的,
我的脸开始可怕的发起烧来。我听到室内笑语喧哗,我听到何飞飞在鼓动大家做什么“三
只脚”的游戏,但是我的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对这一切都无法关心,脑子里只浮动著那对
炯炯有神的眸子。
何飞飞和小俞他们开始玩起“三只脚”来,他们两个人站在一排,何飞飞的右脚和小
俞的左脚绑在一起,成为一组,另一组是谷风和怀冰。站在客厅一堵墙边,他们两组开始
比赛,向另一堵墙走去。大家欢呼著,叫著,吼著,给他们两组加油,但是,都没有走到
一半,不知怎么,两组竟相撞了,只听到一片摔跤之声,大家摔成了一团,而旁观者笑成
了一团。接著,大家都参加了游戏,变成五六组同时比赛。但,柯梦南还坐在那儿,他的
眼光空空茫茫的望著窗外。
像一阵风般,何飞飞卷到柯梦南的身边,不由分说的拉著他的手:“站起来,你这个
大男人!坐在这儿干嘛,起来!跟我一组,小俞不行,笨得像个猪!”
柯梦南无可奈何的站了起来,参加了游戏,满屋子的笑闹、尖叫、扑倒的声音。我默
默的望著炉火,火焰在跳动著,木柴发出“啪”的响声,我有些神思恍惚,不知不觉的又
陷进了空漠的冥想之中。“还不舒服吗?”水孩儿走到我旁边坐下。
“根本没有不舒服。”我说。
“现在你的脸红了,有没有发烧?”
“火烤的。”她看看正在游戏的人群,用手托著腮,也不知不觉的看得出神了,好半
天,她轻轻的说:
“他多帅啊!”“你说谁?”我问。“柯梦南。”我看看她,她也看著我,她的眼睛
里有著笑意,彷佛她知道了什么秘密一般,我有些不自在起来。
“你爱上他了?”我问。
她耸耸肩,对我含蓄的一笑。
“记得吗?”她说:“我说过的,我不爱凑热闹。”
一声尖叫,我们都抬起头来,是何飞飞,她已经整个摔倒在地上,正好扑在柯梦南身
上,两个人的腿绑在一起,谁都无法站起来。大家起哄了,都不肯去扶他们,反而鼓著掌
叫好,何飞飞大骂著说:“混蛋!没一个好东西!”
“柯梦南,”小张说:“什么滋味?软玉温香抱满怀?”
何飞飞已经坐了起来,把绑著腿的绳子解开了,听到这句话,她手里的绳子“唰”的
一声就扫向小张的脸,小张捧著脸大叫哎哟,这一鞭显然“货真价实”,小张的手好半天
都放不下来。而何飞飞呢?她笑嘻嘻的把脸凑近小张,唱起一支歌来: “我手里拿著
一条神鞭,好像是女王,
轻轻打在你身上,听你喃喃歌唱!”
这是支牧羊女的歌,小张挨了打不算,还变成了羊了。他气呼呼的把手放了下来,逼
近何飞飞,似乎想大骂一番。但是,他面对的是何飞飞那张笑吟吟的脸,甜蜜蜜的小嘴唇
,和那对亮晶晶、动人楚楚的眸子,他骂不出口了,叹了一口气,他掉转头说:“何飞飞
,你真是个最调皮、最可恶、最要命的人!”
“要谁的命啊?”何飞飞问。
“我的命,”小张愁眉苦脸的说:“我发现我爱上你了。”
“好呀!”何飞飞开心的说:“爱我的人也还不少呢!蓝采,”她望著我:“你说我
不是值得骄傲吗?”然后,她兴高采烈的叫:“我倒要统计一下,爱我的人举手!”
一下子,不管男男女女,大家的手都举了起来,一个也不缺。何飞飞的大眼睛眨巴眨
巴的,轻轻的说:
“我要哭呢,我真的会哭呢!”
我站了起来,把她拉到我身边坐下,因为她的眼圈红了,这小妮子动了感情,我怕她
真的会“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以前也表演过这么一次,突然动了感情就控制不住了。
她顺从的坐在我身边,把头靠在我肩上,一时之间,竟变成个安安静静的小姑娘了。室内
有了几秒钟的寂静,大家都有些动感情。炉火烧得很旺,一室的温暖,一室的温情。然后
,柯梦南开始唱起歌来,他是最能体会什么时候该唱的人,他唱得柔和生动,细致缠绵,
大家都为之悠然神往。
他唱完了,室内又恢复了活泼。小俞开始大声吹起他追女朋友的笑话了。他们三剑客
是经常在外面拦街追女孩子的,对于这个,他们还编了一首中英合璧的小诗:
“在家没意思,出门找Miss,Miss Miss Please,
Shut your eyes,Open your mouth,
Give me a kiss!”
何飞飞从我身边跳起来,她动感情的时间已经过去,她又加入大家的高谈阔论了。我
也站起身来,走到唱机旁边去选唱片,我选了一张火鸟组曲,坐在唱机边静静的听著。好
一会儿,有个人影忽然遮在我面前,我抬起头,是柯梦南。
我们对看了片刻,然后,他说:
“你喜欢音乐?”“我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我说。“尤其是能令我感动的东西,
一幅画,一首诗,或是一支歌。”
他点了点头,他的眼睛深沉而热烈。半晌,他又默默的走开了。他走到沙发边,拿起
了他的吉他,大家都围过来了,知道他要唱,于是,他唱了:
“有多久没有听到过你的声音?
有多久没有见到过你的笑影?
有多久没有接触到你明亮的眼睛?
说不出我的思念,说不出我的痴情,说不出我的魂牵与梦萦。
暮暮、朝朝、深夜、黎明,
为你祝福,为你歌唱,为你低吟……”
我悄悄的关掉了唱机,静静的听著他的歌声,我受不了,我的眼泪已经涌出了眼眶。
怎样的一支歌!但是,他为谁而唱?为谁?为谁?为谁?他的歌声仍然在室内回荡著:
“为你祝福,为你歌唱,为你低吟,
暮暮、朝朝、深夜、黎明!”翦翦风10/269
春天来临的时候,怀冰和谷风终于宣布要订婚了。
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桩喜讯,带给全体的人一阵狂飙似的振奋,恋爱也是具有传染性
的,我们不但分润了怀冰和谷风的喜悦,也彷佛分润了他们的恋爱。那一阵子,女孩子们
显得特别的妩媚动人,打扮得特别的明艳,男孩子们也围绕著女孩子转,眼光盯著女孩子
们不放。一次,水孩儿对我说:
“你知道男生们在搞什么鬼吗?”
“怎么?”我问。“他们有了秘密协定,把我们女生作了一个分配!”
“怎么讲?”我听不懂。
“他们规定出谁属于谁的,别人就不可以追,例如纫兰属于三剑客,彤云属于祖望,
美玲属于老蔡……全给规定好了。他们还很团结呢,讲明了不属于自己的不追之外,还要
帮别人忙呢!”“哦?”我笑了:“你属于谁呢?”
水孩儿的脸红了红,她是动不动就要脸红的。
“我还没讲完呢,”她说:“他们还定出三个例外的人来,这三个例外的人是谁都可
以追的,只要有本事追得上。”“那三个?”我感兴趣的问。
“何飞飞,我,和你。”水孩儿说。
我有些失笑,想了想,我说:
“他们的意思是,认为我们三个最难对付?”
“不至于此吧!”水孩儿的脸又红了。“你知道在背后他们称我们三个作什么?”“
我不知道。”“三颗小珍珠。”我的脸也发起烧来,她们两个倒也罢了,我居然也会忝为
其中一份,实在有些惭愧呢!顿了顿,我说: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
“柯梦南告诉我的。”“哦?”我怔了怔:“他把男孩子们的秘密都泄露给你吗?他
岂不成了男生里的叛徒了。”
“他也不是有意的,只是闲谈的时候谈起来。”水孩儿的眼睛里汪著一潭水,有著流
转的醉意。
“哦,是吗?”我淡淡的问,我明白了,懂了。柯梦南和水孩儿,上帝安排得很好,
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一对了。以柯梦南的飘逸,配水孩儿的雅丽,谁也不会配不上谁。我
说不出心中的感觉,冥冥中必定有神灵在安排人世间的姻缘,我服了。只是,我曾经有那
么一个很可怜很可怜的梦哩!我该醒了,该醒了。谷风和怀冰的订婚典礼决定在三月一日
,那正是杜鹃盛放的季节。那天中午,他们预定是男女双方家长款待亲友,至于晚上,谷
风说:“那是属于我们圈圈里的,我们要举行一个狂欢舞会!”
“随便怎么疯,怎么闹都可以!”怀冰接口。
“通宵吗?”小俞问。“好,就通宵!”谷风豪放的说。
“地点呢?”小张问。“就在我家客厅里。”谷风说。
“我主张要特别一点才好,”祖望说:“平平凡凡的舞会没有意思。”“来个化装舞
会,怎么样?”何飞飞兴奋的嚷著说:“我每次在电影里看到化装舞会,都羡慕得要死,
我们也来举行一个!想想看,大家穿得怪模怪样的,彼此谁都认不出谁是谁来,那才真骨
稽呢!”“化装舞会?”纫兰说:“听起来倒不错,只是不太容易吧!服装啦,面具啦,
那儿去找?”
“嗨!好主意!化装舞会!”小何嚷著:“衣服简单,大家自己管自己的就行了,面
具呢――”
“完全由我供应!”谷风说:“我准备几十个不同的面具,先来的人先挑选!”“如
果愿意自备面具的也可以!”怀冰说。
“好呀!化装舞会!”无事忙喊:“这才过瘾呢,我要化装成――”“一只大苍蝇!
”何飞飞接口。
“什么话!”无事忙对何飞飞瞪瞪眼睛:“你还化装成大蚊子呢!”“我呀!”何飞
飞兴致冲冲的转著眼珠:“我要化装成一个青面獠牙的――”“母夜叉!”柯梦南冲口而
出的说。
“怎么?柯梦南!”何飞飞大叫著:“你也学会开玩笑了?好吧,我就化装成母夜叉
,假若你肯化装成无常鬼的话!”
“如果你们一个化装成母夜叉,一个化装成无常鬼,我就化装成牛魔王!”无事忙说
。
“那我们三剑客可以化装成牛头马面和――”小何也开了口。“阎罗王!”小俞说。
“哈!”柯梦南笑了:“我来作一个妖魔进行曲,我们也别叫化装舞会了,就叫作魔鬼大
会串吧!”
大家都笑了,一边笑,一边讨论,越讨论越兴奋,越讨论越开心,都恨不得第二天就
是谷风订婚的日子。最后,举行化装舞会是毫无异议的通过了。谷风要求大家要化装得认
不出本来面目,“越新奇越好”。舞会结束之前,要选举出“化装得最成功”的人来,由
未婚夫妇致赠一件特别奖品。
于是,这件事就成了定案,那一阵时间,我们都陷在化装舞会的兴奋里,大家见了面
不谈别的,就谈化装舞会,但是大家都对自己要化装成什么样子保密,而热心的试探别人
的装束,以避免雷同。这件事对我而言,是非常伤脑筋的,以我的家庭环境和经济情况来
论,一个化装舞会是太奢侈了。我考虑了很久,仍然没有决定自己要化装成什么,无论怎
样化装,都需要一笔不太小的款项,而我总不能为了自己的娱乐,再增加妈妈的负担呀!
可是,妈妈主动的来为我解决问题了。
“你在烦恼些什么?蓝采?”妈妈问我。
“没有。妈妈。”我不想使妈妈为我操心。
“化装舞会,是吗?”妈妈笑吟吟的说。
“哦,你怎么知道?”我诧异的问。
“怎么会不知道呢?”妈妈笑得好温柔好温柔。“那天你的那个同学,什么水孩儿还
是火孩儿的来了,和你关在房间里讨论了一个下午,左一声化装舞会,右一声化装舞会,
叫得那么响,难道我听不见吗?”
“哦,”我眨了眨眼睛:“那么你都知道了?”
“当然。”“那么我怎么办?”我开始求援了。
妈妈把我拉到她身边坐下,仔细的打量著我,过了好一会儿,她点点头,胸有成竹的
说:
“你长得太秀气,不适合艳装,应该配合你的脸型和体态来化装。”“怎样呢?”“
化装成一个天使吧,白色的袍子,银色的冠冕!”
“衣料呢?”我问。“我们不缺少白窗纱呀!”妈妈笑著说:“再买点儿白缎子做边
,买点银纸和假珍珠假水钻做皇冠,我们不用花什么钱呀,这不就成了吗?”“噢!妈妈
!”我会过意来,高兴的喊:“你在学‘飘’里的郝思嘉呢!”“我们的窗纱还是全新的
,取下一副就够了,这件事交给妈妈吧,一定会给你安排得好好的!”
我凝视著妈妈,她也微笑著凝视我,我们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我揽住了她的脖子,
把脸颊贴著她的,说:
“噢,妈妈,你早就计划好了的,不是吗?”
“怎么,蓝采,你可不许流泪呵,这么大的人了。”她拍著我的背脊:“你还是个爱
哭的小娃娃。”
“你是个伟大的好妈妈。”我说。
抬起头来,我含著泪望著妈妈,又忍不住的和妈妈相视而笑。我的服装做好了,当我
头一次试穿那身服装,站在穿衣镜前,我被自己的模样所震惊。妈妈说得对,白色对我非
常合适,那顶亮晶晶的冠冕扣在我的头上,披著一肩长发,白纱的长袍,白色的缎带,胸
前和下摆上都缀著闪亮的小星星,我看来飘逸轻灵,高贵雅洁,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就是
我。妈妈从镜子里望著我,她的眼睛里漾著泪水,声音哽塞的说:
“哦,蓝采,我没想到你这样的美!”
“妈妈!”我叫。“你是个仙女,蓝采,”妈妈说:“在母亲的心里,你永远是个小
仙女,但愿在别人的心目里,你也永远是个小仙女!”她拉著我的手,前前后后的看著我
。
是吗?会吗?我会是小仙女吗?我迷人吗?我可爱吗?我在镜子前面旋转,让我的白
纱全飘飞起来,像是天使的翅膀,我几乎想飞出窗外去了。翦翦风11/2610
那伟大的一夜终于来临了。
我准时到达了谷风的家里,被他们家的下女带进一间特别的更衣室里,换上我的仙女
衣服,戴上冠冕,再在成打的面具里选了一个洋娃娃脸的面具戴上。对著镜子,我不认得
自己了,那个面具有张笑嘻嘻的嘴,我彷佛是个从天而降的,专为散布快乐的仙子。我忍
不住在镜子前面再旋转了几圈,我满足于自己的装扮,满足于自己的长发,虽然这长发很
可能泄露出我的真实面目来。走进客厅,一时间,我觉得眼花撩乱,满屋子那么多稀奇古
怪的人物,形形色色的服装,和陌生的、滑稽的面具,使我如置身在一个梦幻的境界,或
者是误跑进了什么马戏班的后台里了。在那一刹那,我竟呆呆的愣在门口。就在我发愣时
,一个小丑猛然一跳跳到我面前,把一个大大的气球往我眼前一递,说:“欢迎!云裳仙
子!”我吓了一跳,机械化的接过了气球,然后,我就明白过来了,他的声音暴露了他的
身分。
“你是小俞!”我说。“那么,你是蓝采!”他也高兴的说:“如果我猜得不对,我
在地下滚!”“你不用滚,你猜对了。”我说。
“哈!又来了一个!”他抛开了我,蹦蹦跳跳的把另一个气球往我身后的人递去,我
回过头去,不禁惊得冒了一身冷汗,原来我后面正站著个印第安红人,面部画得五颜六色
,圆睁著一对凶恶狰狞的怒目,背上背著弓箭,头上插著羽毛,手里还高举著一把亮晃晃
的斧头,眼看著就要对我当头劈下来了。我本能的惊呼了一声,闪在一边,小俞的小丑已
经笑嘻嘻的献上了他的气球,嘴里嚷著:
“欢迎,好一个印第安斗士!”
谁知那土人竟一把格开了小俞,操著怪腔怪调、沙嘎粗鲁的声音,直奔我而来:“什
么气球?我不要气球,我要人头!”他吼著,仍然高举著他的斧头,大踏步的对我冲来:
“我要人头,要这个怪漂亮的小姑娘的人头!”他那怪声音唬住了我,我听不出他是谁,
而他那残暴狰狞的面目还真的吓住了我,我喊著,掉头就跑,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长发,
斧头对著我的脖子就砍了下来,完全不像是“假戏”了。我大喊,一个人陡的窜了出来,
一把拦住了印第安人的斧子,也操著怪腔怪调的声音吼著说: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怎么,你不许老子割人头?”印第安人挥舞著斧子,暴跳著叫。我慌忙去看我的救
护者,谁知不看则已,一看大惊,原来那也是个土人,是个非洲土人,也画著脸,带著象
牙耳环,裸露著的上身挂满了动物牙齿组成的项圈和饰物,身上涂满了黑亮的油彩,像一
座铁塔般挺立在那儿,其残暴狰狞的样子完全不减于印第安人,手中还象著把长刀。也挥
舞著长刀,他吼叫著,怪腔怪调的说:
“这个小姑娘的头我也要!”
“什么?你要?老子先发现的老子要!”印第安人说。
“我说我要!你不给我我先割你的头!”非洲土人说。
“我先割你的头!”印第安人吼了回去。
“我先割你的!”非洲土人。
“我先割你的!”印第安人。
我听出来了,印第安人是无事忙,非洲土人是小魏,现在,他们两个都挥刀弄斧起来
,其实刀和斧都是银纸贴的,但在暗红色的灯光下,还真是挺逼真的。我想,我的头总算
保住了,乘他们彼此要彼此的头的时候,我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悄悄的向旁
边溜开了,不料竟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抬起头来,我发现我闯了祸。在我面前,一个穿
著长袍马褂,留著山羊胡子,道貌岸然的老学究气呼呼的用手抚著眼睛,原来我把他的眼
镜撞掉了,他满地摸索著他的眼镜,好不容易找到了,他戴了回去,对我很不满意的,摇
头摆脑的说:“小女子走路不长眼睛乎?有长者在前,不施礼乎?撞人之后,不道歉乎?
”原来是祖望,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和那一连几个“乎乎乎”使我“噗哧”一声笑了出
来,他却丝毫不笑,继续摇著脑袋说:“不知羞耻,尚且嬉笑乎?真是世风不古呀,世风
不古!”
“老夫子,你又在发什么牢骚?”一个山地姑娘活活泼泼的跳了过来问,她手腕上脚
踝上都戴著铃铛,一走动起来,叮铃当啷的非常好听。这是紫云。
“瞧,”老夫子指指她裸露的手臂和及膝的短裙,以及那赤著的脚,大摇其头:“奇
装异服,招摇过市,试问成何体统?岂不气煞人乎?”紫云笑弯了腰。把我拉到一边说:
“水孩儿?”我摇摇头,不说话。“纫兰?”她再猜。我还是摇头。“那么,你是蓝
采!”我点头。她说:“那么,水孩儿和纫兰还没有来。”
那个小丑又蹦过来了,拿一个喇叭“叭”的一声在我耳边一吹,我吓了一跳,那小丑
鼓著掌,摆著头,做欢天喜地状,我骂著说:“又是你,小俞!”“我不是小鱼,我是小
猫!”那小丑说,接著就“喵喵喵”的连叫了三声,我这才发现,他真的不是小俞,是小
张。等我仔细再一研究,原来三剑客都化装成了小丑,不是“三剑客”了,而成了“三小
丑”了。我说:
“你们该化装成三剑客才对!”
“服装太难找了!”小张说,打量著我:“你很出色,蓝采,比仙女更像仙女。”“
谢谢你,你也很出色,比小丑更像小丑。”我说。
“哼!”他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好的恭维你,你倒挖苦起人来了。你们女孩子就
是嘴巴最坏。”
有个奇怪的人物向我们走过来了。他高大结实,满头乌黑的乱发,穿著件褐色的衣服
,从领子到下面钉著些陈旧的金扣子。(天,那件衣服看起来也够陈旧了。)他的面具是
特制的,一张土红色宽大的脸,额角宽阔而隆起,下唇比上唇突出,左边下巴上还有个酒
窝。一时之间,我有些眩惑,不大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化装,只觉得这张面具“似曾相识
”。他停在我面前了,对我深深的一鞠躬,然后一连串的说:
“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心头装满了和你说不尽的话,不论我在哪里
,你总和我同在……啊!天哪,没有了你是怎样的生活啊!咫尺天涯……我的不朽的爱人
,我的思想一齐奔向你……”我简直被他这篇话惊呆了,尤其,从他的声音里,我已经听
出他是柯梦南。但是,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还是他认错了人?我错愕得
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而他,还在一口气的说个不停:
“……我只能同你在一起过活,否则我就活不了,永远无人再能占有我的心,永远…
…永远……”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些句子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读到过。我瞪视著他,这服装,这面
容,这些句子……我恍然大悟,他装扮的是贝多芬,背颂的是贝多芬写给他的爱人甘兰士
的情书。我该早就猜出来的,他一直最崇拜贝多芬。但是,我又何幸而作甘兰士!“你错
了,贝多芬先生,”我对他弯弯腰。“我并不是你的甘兰士!”“我没错,”他含糊的说
:“你就是我的甘兰士,蓝采。”
大厅里是多热呵,我感到我的脸在面具后面发著烧,我的心脏在不规律的跳动,我的
血液在浑身上下奔流,怎样的玩笑!柯梦南!你不该拿我来寻开心呵,我只是个傻气的孩
子!很傻很傻的!我无法回答出任何话,我的舌头僵住了,我开始感到尴尬的气氛在我们
之间酝酿。还好,有人来打破我们的僵局了!那是童话“玻璃鞋”里的人物,辛德丽娜和
她的王子,他们双双走到我们面前,端著盘糖果的水晶盘子,于是,不用他们开口,我也
知道这是怀冰和谷风。我抓了一把糖,高声的说:“恭喜恭喜,辛德丽娜和她的王子!”
“也恭喜你们!贝多芬和甘兰士!”怀冰说,她显然已听到我们刚才的对白。我转开
身子,玩笑要开得过分了。一个山地姑娘在对我招手,我跑过去,笑著说:
“老夫子呢?紫云?”“我不是紫云。”她笑得很开心:“我是彤云。”
“噢,你们姐妹连化装舞会都化装成一个样儿,”我说:“连面具都一样,谁分得出
来?”
“这样才够热闹呀,三个小丑,两个山地姑娘……噢,水孩儿来了,她化装得真可爱
,不是吗?”
水孩儿化装成了白雪公主,和卡通影片里的白雪公主一模一样的打扮,倒真的惟妙惟
肖。接著,纫兰也来了,她化装成中国的古装美人,她本来就带点古典美,这样一装扮,
更加袅娜风流了。美玲是歌剧里的蝴蝶夫人,老蔡是阿拉伯酋长……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我们统计了一下,独独缺少了何飞飞。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决定不再等何飞飞,大家把
啤酒、果汁、新鲜什锦水果调在一起,加上冰块当作饮料,一齐向谷风和怀冰举杯祝贺。
然后,音乐响了,一阕轻快的“维也纳森林”,谷风和怀冰旋进了客厅的中间,大家都纷
纷的准备起舞,但是,突然间,全体的人都呆住了。
先是客厅的门“砰”的大响了一声,接著,从客厅外面一蹦一跳的跑进一个奇形怪状
的东西来,那是一只兔子和袋鼠的混合物,高矮和人差不多,一身灰灰白白的毛,有两个
长长的耳朵和短短的尾巴,还有一个尖尖的,半像老鼠,半像狐狸的嘴巴,嘴巴上还有好
长好长的几根胡须呢!
“好上帝!”小俞首先惊呼了一声:“我打赌这是从非洲丛林地带钻出来的东西!”
那怪物早已目中无人的,直立著“漫步”到谷风和怀冰的面前,居然还弯腰行了个礼呢,
大声的说:
“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啊呀,我的天,”纫兰低声的说:“是何飞飞呢!”
“真的是何飞飞,”紫云抽了口冷气:“我简直不能相信,她怎么想得出来的!又打
那儿弄来这样一张皮的呀?”
怀冰和谷风显然也被面前这个怪物惊呆了,震惊得连舞也忘记跳,好半天,怀冰才吐
出一句话来:翦翦风12/26
“何飞飞,你这化装的是个什么玩意呀!”
“这是世界的主人,名叫‘三位一体’。”何飞飞说。
“三位一体?你指天主教里的圣母、圣子,圣灵吗?”谷风问。“才不是呢!所谓三
位一体呀,是人、神、兽三位的混合体,这世界不是就由这三位所组成的吗?”
“你这模样就像人、神、兽的混合体吗?”谷风说:“我看兽味很足,别的两种显然
遗传的成分不够呢!”
大家哄堂大笑了起来,何飞飞就在笑声中又蹦又跳又骂:
“胡闹!见鬼!缺德带冒烟!”
她那副形状,再加上蹦跳的样子,逗得大家捧腹不已。抛开了谷风和怀冰,她跳著一
个一个去辨认化装下的面孔,立即,她被那三个小丑所包围了,只听到一片嬉笑怒骂的声
音,接著就是那只大袋鼠舞著爪子叫:
“哎哟,多好玩啊!真骨稽,骨稽得要死掉了!”
彤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
“说实话,这可真是骨稽呢!”
“维也纳的森林”被何飞飞扰乱了一阵,现在又重新响了起来,男女主人开始跳舞了
。接著,大家一对一对的都纷纷起舞,印第安人和白雪公主,非洲土人和中国古代美女,
阿拉伯酋长和蝴蝶夫人,老夫子和山地姑娘……多么奇怪的组合啊!在幽柔的灯光下,在
美妙的旋律中,构成多么离奇的一幅画面!我站在那儿,不禁看得出神了!
有个人走到我面前来,打断了我的“欣赏”:“我能不能请你跳舞?我的天使?”
是化装成贝多芬的柯梦南。我的心跳次数突然增快了。把手伸给了他,我一声不响的
跟他滑进了客厅中央。我的脑子有些混混沌沌,混沌得使我无法运转我的舌头,我不知道
该说些什么好。“为什么不说话?”他问。
“你使我转了太多的圈圈,我的头昏了!”我说。
“我比你昏得更厉害,”他很快的说:“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昏了。”“你在卖
弄外交辞令吗?”我说,又是一个旋转。
“你认为我在卖弄外交辞令吗?是你真不知道?还是你装不知道?”他的语气有些不
稳定。
“真不知道什么?又装不知道什么?”
“你是残忍的,蓝采!”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应该懂的,”他揽紧我,旋转了又旋转,他的声音急促而
带著喘息。“除非你是没有心的。你不要以为你永远默默的坐在一边就逃开了别人的注意
,我等待一个对你表白的机会已经很久了。”我的心猛跳著。“逢场作戏吧!”我含糊的
说:“这原是化装舞会。”
“我们可以化装外表,但是没有人能化装感情!”他的语气激动了,面具上我看不到
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那对火灼般的眼睛。我燃烧了,被他的眼睛燃烧,被他的语气燃烧,
被那夜的灯光和音乐所燃烧。“散会后让我送你回去。”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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