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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1/46白狐   一“少爷,再有三里路就是清安县的县境了,您要不要下轿子来歇一歇呢?”老 家人葛升骑著小毛驴,绕到葛云鹏的轿子旁边,对坐在轿子里的云鹏说。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不是吗?”云鹏看了看天空,轿子两边的帏幔都是掀开的,云 鹏可以一览无遗的看到四周的景致。他们这一行人正走到一条山间的隘道里,两边都是山 ,左边的陡而峻,遍是嵯峨的巨石和断壁悬崖,令人颇有惊心动魄之感。右边却是起伏的 丘陵山脉,一望无尽的丛林,绵绵密密的苍松古槐,参天的千年巨木,看过去是深幽而暗 密的。这时,暮色已在天边堆积起来了,正逐渐的、逐渐的向四周扩散,那丛林深处及山 谷,都已昏暗模糊。几缕炊烟,在山谷中疏疏落落的升起,一只孤鹤,正向苍茫无际的云 天飞去。整个郊原里,现出的是一份荒凉的景象。 “是的,天马上要黑了,”葛升说:“我已经吩咐点起火把来了,您轿子四角上的油 纸灯,也该点着了。”“那就别休息了,还是乘早赶到清安县去要紧。我看这一带荒凉得 很,不知道清安县境里是不是也是这样?” “据张师爷说,清安县的县城里是挺热闹的,至于县里其他地区,和这儿的景况也差 不多。” “那么,老百姓种些什么呢?”云鹏困惑的看看那峭壁悬崖,和那丛林巨木。“爷, 您没听过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句话吗?”葛升骑著驴子,扶著轿沿儿,一面前进一面说 。 “哦?”“这儿是山区,老百姓就要靠山吃饭哪!张师爷说,这里的庄稼人远没有猎 户多呢!” “能猎著什么?”“可多著呢!熊哪,貂哪,老虎哪,鹿哪……都有。” 葛云鹏点点头,不再说了。环视四周,他心里不能不涌起一股难言的感慨。人家说十 年窗下无人知,一举成名天下晓。他也算是一举成名了。在家乡,乡试夺了魁,会试又中 了进士,虽不是鼎甲,却也进入了二甲。现在又放了清安县的知县,是个实缺。多少人羡 慕无比,而云鹏呢?他对这知县实在没多大兴趣,他就不知道知县要做些什么?他今年还 没满三十岁,看起来也只是个少年书生。在他,他宁愿和二三知己,游山玩水,吟诗作对 ,放浪江湖,游戏人生。但他却中了举,作了官,一切是形势使然。偏又派到这样一个穷 乡僻壤的清安县,他觉得,这不像是作官,倒像是放逐呢! 天色更暗了,下人们燃起了火把,轿子四周也悬上了风灯,一行人在山野中向前赶著 路,他们今晚必须赶到驿馆去歇宿,驿馆在十里铺,十里铺是个小镇的名字,进了清安县 境还要走五里路才能到。据说,清安县的乡绅大户,以及县衙门里的师爷书记奴才等,都 在十里铺设宴,等著要迎接新的县太爷呢!而云鹏因为一路贪看风景,耽搁的时间太多, 现在已经晚了。火把的光芒在山凹中一闪一闪的摇晃著,风灯也在轿沿上晃荡。葛云鹏坐 在轿中,下意识的看著窗外,天际,冒出了第一颗星,接著是第二颗,第三颗……整个天 空都密布著星星了。山野里的风不大,声音却特别响,穿过丛林,穿过山凹,穿过峭壁巨 石,发出不断的呼啸。幸好是夏季,风并不冷,但吹到人肌肤上,那感觉仍然是阴森森而 凉飕飕的。月光把山石和树木的影子,夸张的斜投在地上,是一些巨大而狰狞的形象。云 鹏有些不安,在这种深山中,如果地方上不安静,是难保不遇到强盗和土匪的,如果新官 上任第一天,就被抢了,那却不是很光荣的事。强盗土匪还罢了,假若有什么山魈鬼魅呢 ?云鹏知道这一带,关于鬼狐的传说最多。 正在胡思乱想著,忽然前面开道的人停了,接著,是一阵噼哩啪啦的巨响,火光四射 。云鹏吃了一惊,难道真遇到强人了吗?正惊疑间,葛升拢著驴子跑了过来,笑嘻嘻的说 : “爷,我们已经进了清安县境了,所以在放爆竹呢!再下去没多久就可以到十里铺了 。”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云鹏放下了心,一行人继续向前走著,轿夫们穿著草鞋的脚迅 速的踩过了那铺著石板的山路,石板与石板的隙缝间长满野草,不论行人践踏与摧残,只 是自顾自的生长著。几点流萤,开始在草丛里与山崖边来往穿梭。云鹏斜靠在轿子里,虽 然坐在软软的锦缎之中,仍然觉得两腿发麻。山风在山野里回旋,帘幔在风中扑打著轿沿 ,风灯摇晃,四野岑寂……云鹏忽然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 然而涕下”的感觉。 他似乎睡著了片刻,然后,忽然被一阵嘈杂的人声所惊醒了。他坐正了身子,这才发 现轿子已经停了,被放在地上。一时间,他以为已到了十里铺,再向外一看,才知道仍然 在山野里,而四周都是火把,火光烛天。在火光中,是吆喝声,人声,叱骂声。“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葛升!”云鹏喊著,一面掀开轿门前的帘子,钻出轿子来。 葛升急急的跑了过来。“爷,您不要惊慌,是一群猎人。” “他们要干什么?为什么拦住轿子?” “不是拦住轿子,他们追捕一只狐狸,一直追到这官道上来了,现在已经捉住了。” “捉住了吗?”“是的,老爷。”“让我看看。”云鹏好奇的说,向那一群持著火把 的猎人们走去,大家急急的让出路来,猎人们知道这是新上任的县太爷,都纷纷曲膝跪接 ,高呼请安。云鹏很有兴味的看著这些他的治民,那一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腰 上围著皮毛,肩上背著弓箭,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在火把的照耀下,他们的脸孔都红红 的,眼睛都亮晶晶的,云鹏闻到一阵浓郁的酒香,这才注意到,他们几乎每人都带著个酒 葫芦。 人群既然让开了,云鹏就一眼看到了那被捆绑著的动物,那竟是只周身雪白的狐狸! 这狐狸显然经过了一段长时间的奔跑和挣扎,如今在绳索的捆绑下,虽然已放弃了努力, 但仍然在剧烈的喘息著。猎人们把它四只脚绑在一起,因此,它是躺在地下的,它那美丽 的头颅微向后仰,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珠,带著股解事的、祈求的神情,默默的看著云鹏。 云鹏走了过去,蹲下身来,他仔细的注视著这个动物,狐狸,他看过的倒也不少,但 从没看过这样全身雪白的。而且,这只白狐的毛光亮整齐,全身的弧度美好而修长,那条 大大的尾巴,仍然在那儿不安的摆动著。一只漂亮的动物!云鹏由衷的赞美著,不由自主 的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著那只白狐。那白狐蠕动了一下,随著云鹏的注视,它发出了一 阵低低的悲鸣,那对亮晶晶的黑眼珠在火把的光芒下闪烁,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云鹏。云鹏 望著那对眼睛,那样深,那样黑,那样求助的,哀恳的凝视著,那几乎是一对“人”的眼 睛!云鹏猛然觉得心里一动,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同时,他周围的人群忽然发出一阵惊呼 ,纷纷后退,像中邪似的看著那只白狐。云鹏奇怪的再看过去,于是,他看到那只狐狸的 眼角,正慢慢的流出泪来。一个猎人搭起了弓箭,对那只白狐瞄准,准备要射杀它。云鹏 跳起身来,及时阻止了那个猎人。张师爷走过来,对云鹏说:“猎人们迷信,他们认为这 只白狐是不祥之物,必须马上打死它。”“慢著!”云鹏说,转向一个猎人。“你们猎了 狐狸,通常是怎么处置?杀掉吗?”“是的,爷。”“它的肉能吃吗?”云鹏怀疑的问。 “肉不值钱,老爷。要的是它那张皮,可以值不少钱,尤其这种白狐狸。”“这种白 狐狸很多吗?” “很少,老爷,这是我猎到的唯一一只呢!以前虽然也有白狐,总不是由头到尾纯白 的。” “这张皮能值多少钱?” “总值个十两银子。”“葛升!”云鹏喊。“是的,爷。”葛升应著。 “去取十五两银子来。” “是的,爷。”“我用十五两银子买了这只白狐,可好?”云鹏问那个猎人。“你们 愿意卖吗?”那猎人“噗”的一声跪了下来,垂著头说: “老爷喜欢,尽管拿去吧,小的们不敢收钱。” “什么话!”云鹏拍拍那猎人的肩:“把银子收下吧,不要银子,你们靠什么生活呢 ?葛升,把银子交给他们收下!” “不!小的们不敢!小的们不敢!”猎人们叩著头,诚惶诚恐的说。云鹏不自禁的微 笑了起来,他知道,他有一群憨直而忠厚的子民,他已经开始喜欢起这个地方了。葛升拿 著银子,看了看主人的脸色,他对那些猎人们大声说:“爷说给你们银子,就是给你们银 子,怎可以拒绝不收呢?还不收下去,给爷谢恩!”白狐2/46 于是,那些战战兢兢的猎人们不敢拒绝了,收了银子,他们跪在地下,齐声谢恩。云 鹏笑嘻嘻的看著那只白狐: “现在,这只狐狸是我的了?” “是的,爷。”云鹏把手放在白狐的头顶上,摸了摸它那柔软的毛,对它祝福似的说 :“白狐啊!白狐啊!你生来希罕,不同凡响,就该珍重自己啊,现在,好生去吧!森林 辽阔,原野无边,小心不要再落网罟啊!”说完,他站起身来,对猎人们说: “好了,解开它,让它自己去吧!” 猎人们面面相觑,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他们走上前去,三下两下就解开了那狐狸的绳 索。除去拘束之后,那白狐立刻一翻身从地上站了起来。摆了摆头,它抖动了一下身上的 毛,就昂首而立。星光下,它浑身的白毛白得像雪,眼珠亮得像星,站在那儿,它有种难 解的威严,漂亮而华贵。 “好畜牲!”葛云鹏点点头,挥了挥手。“不要管它了,上轿吧!我们又耽误了不少 时间了!” 他转过身子,上了轿。猎人们都俯首相送。他坐在轿中,拉开帘幔,对那些猎人挥手 道别。轿子抬起来了,正要前行,忽然间,那只白狐跑了过来,拦在轿子前面。轿夫们呆 住了,只愣愣的看著那只白狐,云鹏也奇怪的望著它。那白狐低著头,垂著尾巴,喉咙里 发出柔和的,低低的鸣叫,似乎有满腹感激之情,却无从表达。然后,它绕著轿子行走, 缓缓的,庄严的迈著步子,一直绕了三圈。月光之下,山野之中,这白狐的行动充满了某 种奇异的,神秘的色彩。接著,它在轿前又停了下来,低低颔首,又仰起头,发出一声短 暂的低啸,就扬起尾巴,像一阵旋风一般,卷进路边的丛林里去了。只一眨眼的工夫,它 那白色的影子,已在丛林里消失无踪。 “君子有好生之德。”云鹏喃喃自语:“好好去吧!白狐。” 轿子向前移动了,一行人继续在暗夜的山野里,向前赶著路,山风清冷,星月模糊, 远方,十里铺的灯火,已依稀可见了。  二夏日的午后,总是倦怠而无聊的。云鹏坐在 他的书房中,握著一卷元曲,不很专心的看著。他的小书童喜儿,在一边帮他扇扇子。上 任已经半个月了,他已熟悉了这个朴实的小地方,老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恬淡而淳朴,很 少纷争,也很少打斗。半月以来,他只解决了一两件家庭纠纷。县太爷的工作,是清闲而 舒适的。这县城名叫杨家集,为什么叫杨家集,已经不可考,事实上城里姓杨的人家,比 姓什么姓的都少,想当初,这儿必定是个赶集的市场。现在,这里也有上千户人家,而且 ,是个小小的皮货集散地。因为皮货多,外来的商贾行旅也很多,于是,酒馆、饭店都应 时而生。再加上一些走江湖的戏班子,变戏法儿的,耍猴儿的……也常常到这儿来做生意 ,所以,这杨家集远比云鹏预料的要热闹得多。 县衙门在全城的中心地带,一栋气气派派的大房子,门口有两个大石狮子守著门。知 县府邸就在衙门后面,上起堂来倒十分简单。知县府是全城最讲究的房子了,前后三进, 总有几十间屋子,画栋雕梁,中间还有个漂漂亮亮的大花园。 云鹏已把家眷接了来了,夫人名叫弄玉,长得非常雅丽,而且温柔娴静。如果说云鹏 还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弄玉生过两个孩子,都是女儿,一个叫秋儿,八岁,一个 叫冬儿,六岁,从此,就没再生育过。因为没儿子,弄玉比谁都急,常常劝云鹏纳妾,但 是,关于这一点,云鹏却固执无比,他常对弄玉说:“生儿育女,本来就是碰运气。倒是 夫妇恩爱,比什么都重要,我们本不相识,因父母之命而成亲,难得彼此有情,这是缘份 。如果为了生儿子而纳妾,那个姨太太岂不成为生儿子的工具?这是糟蹋人的事,我不干 !” 听出丈夫的意思,似乎碰别了知心合意的人,以“情”为出发点,则纳妾未尝不可。 于是,弄玉买了好几个水葱一样的标致丫头,故意让她们侍候云鹏,挑灯倒茶,磨墨扇扇 ,……但是,那云鹏偏不动心,反打发她们走,宁愿用小书童喜儿,弄玉也就无可奈何了 。私下里,丫头们称云鹏作“铁相公”,说他有铁一般的心肠,也有铁一般的定力,怎样 如花似玉的人儿,他都不会动心。现在,这个“铁相公”就坐在书房中,百无聊赖的看著 元曲,这时,他正看到一段文字,是: “香梦回,才褪红鸳被,重点檀唇胭脂腻,匆匆挽个抛家髻,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 寄!” 一时间,他有些神思恍惚,阖上书,他陷入一阵深深的冥想中。书童喜儿,在一边静 悄悄的扇著扇子,不敢打扰他,看样子,主人是要睡著了。房里燃著一炉檀香,轻烟缭绕 ,香气弥漫。绿色的竹帘子低低的垂著,窗外有几枝翠竹,有只蝉儿,不知歇在哪根竹子 上,正在知溜知溜的唱著歌。片刻,蝉声停了,屋里更静,却从那靠街的一扇窗子外,传 来一阵婉转而轻柔的、女性的歌声。云鹏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侧身倾听,那歌声凄楚悲 凉,唱的是:   “荒凉凉高秋时序,冷萧萧清霜天气, 怨嘹嘹西风雁声,啾唧唧四壁寒蛩语, 方授衣,远怀愁几许? 沾襟泪点空如雨,和泪缄封,凭谁将寄?” 然后,歌声一变,唱的又是:   “野花如绣,野草如茵, 无限伤心事,教人怎不断魂?…… 新鬼衔冤旧鬼呻,弊形成灰烬, 唯有阴风吹野怜,惨雾愁烟起, 白日易昏,剩水残山秋复春! …… 万里羁魂招不返,空落得泪沾巾, 念骨肉颠连无告,只得将薄奠来陈, 酹椒觞把哀情少伸,望尊魂来享殷勤! ……”那歌声含悲带泪,唱唱停停,婉转凄切,令人鼻酸。而在歌声之中,又夹著许 多嘈杂的人声和叹息声。云鹏身不由己的坐正了身子,对喜儿说: “喜儿,你叫葛升到外面街上去看看,是谁在唱这样悲惨的曲子?有没有什么冤屈的 事情?” “是的,爷。”喜儿去了,云鹏仍然坐在那儿,听著那时断时续的歌声。越听,就越 为之动容,歌女唱曲子并不稀奇,奇的是唱词的不俗和怆恻。片刻之后,葛升和喜儿一起 来了。垂著手,葛升禀报著说:“爷,外面有个唱曲儿的小姑娘,在那儿唱著曲子,要卖 身葬父呢!”“什么?卖身葬父?”云鹏惊奇的。 “是呀,她说她跟著父亲走江湖,父亲拉琴,她唱曲,谁知到了咱们杨家集,她父亲 一病而亡,现在停尸在旅邸中,无钱下葬,她愿卖身为奴,只求安葬她的父亲。” “哦?”云鹏沉思著。那歌声仍然不断的飘了过来,现在,已唱得格外悲切:  “ 家迢迢兮在天一方, 悲沦落兮伤中肠,流浪天涯兮涉风霜,哀亲人兮不久长!……”云鹏皱了皱眉,抬起 头来,他看著葛升说: “有人给她钱吗?”“回禀爷,围观的人多,给钱的人少。” 云鹏感慨的点点头。“葛升!”“是的,爷!”“你去把她带进来,我跟她谈谈。” “是的,爷。”葛升鞠躬而退。喜儿走过来,依然打著扇子。一会儿,那歌声就停了 ,再一会儿,葛升已在门口大声回禀: “唱曲儿的姑娘带来了,爷。” 云鹏抬起头来,顿时间觉得眼前一亮,一个少女正从门口轻轻的、缓缓的走进来。她 浑身缟素,从头到脚,一色的白,白衣、白裳、白腰带、白缎鞋,发髻上没有任何珠饰, 只在鬓边簪著一朵小白花。这一色的素白不知怎的竟使云鹏心中陡的一动,联想起了什么 与白色有关的东西来。但他立刻就摆脱了这种杂念,当然哪,人家刚刚丧父,热孝在身, 不浑身缟素,又能怎的?那少女站在他面前,头垂得那样低,他只能看到她那小小的鼻头 和那两排像扇子般的长睫毛。她低低裣衽,盈盈下拜,口齿清晰的说:“小女子白吟霜叩 见县太爷。” 云鹏心里又一动,坐正了身子,他说: “不用多礼了,站起来吧,姑娘。你说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姓白,名叫吟霜,吟诗的吟,冰霜的霜。” “好名字!”云鹏喃喃的说,盯著她:“你抬起头来吧!” 白吟霜顺从的抬起头来,两道如寒星般的眼光就直射向云鹏,那乌黑的眸子,那样深 ,那样黑,又那样明亮,那样晶莹,里面还盛满了凄楚、哀切、与求助!这是一对似曾相 识的眼睛呵!那种眼光,那份神情!恻恻然,盈盈然,楚楚然,动人心魄。云鹏费了大力 ,才能让自己的眼光,和她的眼光分开。然后,他注意到了她那份非凡的美。虽然脂粉不 施,她的皮肤细腻如雪,再加上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更显得眉目分明。白吟霜,好 一个名字,她有那份纯净,也有那份清雅!“你父亲过世了吗?”云鹏问。 “是的,爷。”“如果我给你钱,让你安葬了父亲……” “小女子愿为奴婢,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白吟霜立即跪了下来。“别忙!”云鹏 摆了摆手。“我的意思,是问你葬了父亲之后,能够回家乡吗?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哦!”吟霜愕然的抬起头来,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云鹏。“禀 老爷,我母亲早已去世,家乡中已无亲人,我跟著父亲,多年流浪在外,和家乡早已音信 断绝。所以,求老爷恩典,若能安葬老父,并求老爷也收容了我。我愿留在老爷家,侍奉 夫人小姐。我虽不娴熟针线工作,但可以慢慢学习。”云鹏凝视著那张雅致清丽的脸庞, 沉吟久之。然后,他又问:“我刚刚听到你唱歌,是谁教你唱的?”白狐3/46 “我父亲。”“你父亲一直靠唱曲为生吗?” “不是的,爷。我父亲以前也念过不少诗书,出身于读书人家,而且精通音律。只是 门户衰落,穷不聊生,父亲也是个秀才,却在乡试中屡次遭黜,从此看淡了名利仕宦。家 母去世以后,他才开始带著我走江湖的。” 云鹏点点头,不自禁的低叹了一声。听身世,也是个好人家的女儿,只是时运不济而 已。看她那模样,也颇惹人怜爱,听她身世,又境遇堪怜。云鹏回过头去,对喜儿说: “喜儿,带这位白姑娘进去,见见夫人,问夫人愿不愿意留下来作个伴儿?”“是, 爷。”喜儿应著。 “谢老爷大恩!”吟霜俯伏在地,再起来时,已泪盈于睫了。跟著喜儿,她低著头, 退出了房间。云鹏动容的看著她盈盈退去。站在屋中,他有一刹那的神思恍惚,接著,他 才发现老家人葛升仍然站在房里,正局促的望著他,欲言又止。 “葛升,你有什么话要说吗?”他问。 “奴才不敢说。”“什么敢不敢说的!有话就直说吧,别吞吞吐吐的!你反对我留下 这个白姑娘吗?”“不,奴才不敢。”“那么,是什么呢?”“爷,”葛升慢吞吞的喊了 一声,悄悄的抬起眼睛,看著主人,压低了声音,他轻轻的说:“您不觉得,这个――这 个――这个白姑娘,有点儿不寻常吗?” “你是什么意思?”云鹏皱起了眉。 “是这样,爷,”葛升更加嗫嚅了。“您听说过――有关―― 有关狐狸报恩的事吗?”“听说过,又怎样呢?”云鹏不安的叱责:“那都是些不能 置信的道听途说而已!”“可是――可是――”葛升结舌的说:“这个白――白姑娘,她 那双眼睛,可真像――真像您救了的那只白狐呵,偏――偏她又姓白,可真――可真凑巧 呢!据我看啊,这白姑娘,会成为咱们家的福星哪!” “别胡说!”云鹏呵叱著。“哪来这么些迷信!”他背著手,走到靠内院的窗前去。 却一眼看到弄玉的贴身丫头采莲喜孜孜的跑了过来,笑嘻嘻的说: “爷,夫人说,她喜欢白姑娘喜欢得不得了呢!她说,说什么也得留下来,她怎么也 不放白姑娘回家去了呢!” 云鹏怔了一会儿,这白吟霜,她可真有人缘呵!想著葛升刚刚说的话,再想起半月前 黑夜里那只白狐,他忽然有些心神恍惚起来,而在心神恍惚之余,他脑中浮起的,是白吟 霜那对乌黑晶亮的眼睛。  三于是,白吟霜在葛家留下来了。 由于云鹏体恤吟霜也是读书人之后,他不肯把她当作一个丫头。又由于弄玉的宠爱, 于是,葛家上上下下都尊称她一声“白姑娘”,不敢怠慢她。弄玉拨了几间房子给她住, 又派了两个丫头侍候她,她也俨然过起半主半客的小姐生涯来了。平日无事,她常教秋儿 和冬儿读书认字,也陪伴弄玉做针线,偶尔,当云鹏高兴的时候,她也会在席前献唱一番 。 至于葛家的下人们呢,自从吟霜进门,他们就盛传起“白狐报恩”的故事来了。本来 ,云鹏救白狐的事,是整个清安县,都传说不衰的。而这白吟霜,永远是一色的白衣白裳 ,走路轻悄无声,再加上见过那只白狐的人,做了更“确切”的“指认”。于是,吟霜是 白狐所幻化的说法,就变成一项不移的事实了。下人们对于“鬼狐”,一向有份敬畏之心 ,因此,他们怕吟霜,也敬吟霜,碰到灾难和难题,也会去求吟霜“消灾解厄”。不过, 他们虽在背后谈论吟霜是白狐,当吟霜的面,却谁也不敢提一个字。而吟霜呢?对于大家 的议论,她也都知道,但却置若罔闻,好像根本没这回事一样。只是恬淡安详的过著日子 。对云鹏夫妇,谦恭有礼,对秋儿冬儿,爱护备至。但“白狐”故事传说不已,连弄玉也 听到这些传说了。她曾笑著对云鹏说:“古来笔记小说中,记载了不少关于狐妾的故事, 你可知道吗?”“别开玩笑。”云鹏正色说:“第一,吟霜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只狐 狸。第二,我留吟霜,只因为她无家可归,如果转她的念头,那就成了‘乘人之危’的小 人了。我没有那种非份的企图,只想慢慢帮她物色一个合适的人,还是让她嫁过去,陪一 份妆奁给她,让她好好的过日子。” “我看,你还是慢慢来吧,”弄玉说。“吟霜常说,死也要死在咱们家呢!”“她那 是说傻话!”“本来嘛,人家的命都是你救的呀!” “你真相信她是只狐狸吗?”云鹏不耐的问。 “我希望她是。”弄玉笑吟吟的说。 “怎么?”“如果她真想报恩,头一件事,就该让你有个儿子呀!”弄玉笑得含蓄: “我并下管他是不是狐狸太太生的!只要有个儿子就好!”“胡说八道!”云鹏笑骂著, 瞪著弄玉,他不能不怀疑,弄玉那样热心的留下吟霜,是不是一件别有动机的事? 但是,吟霜到底是人是狐呢?在葛家,却陆续发生了好几件奇妙的事情。首先,是弄 玉的一个丫头,名叫香绮,只有十五岁,因为长得非常白净,而又善解人意,所以深得弄 玉的喜爱。凡是弄玉的簪环首饰,都是香绮在管理。一天,弄玉要戴一个翡翠镯子,却遍 寻不获,询问香绮,香绮也答不出来。于是,大家翻箱倒箧的寻找,只是找不出来。香绮 因为是自己的责任,急得直哭,那镯子偏又值点钱,于是,丫头老妈子都脱不了干系,大 家就都急了。一个老妈子张嫂提议,不妨下人们都打开自己的箱箧搜一搜,免得大家背黑 锅。这样丫头老妈们就都开了箱子,镯子仍然没有寻著,但是却无巧不巧的在香绮的箱子 角落里,翻出了那装镯子的荷包儿,镯子显然已脱了手,荷包却忘记了。监守自盗,弄玉 气得脸发白,一叠连声叫捆起来打。香绮却极口的声称冤枉,拿著绳子要上吊。正闹得不 可开交,吟霜进来了,香绮一看到吟霜,就像看到救命菩萨似的,倒头就拜,边哭边拜的 喊: “白姑娘,只有你能救我,求你救我!你一定知道镯子哪儿去了?”吟霜弄明白了事 情经过,沉吟片刻,她把弄玉拉到一边,悄声说:“香绮是冤枉的,她没偷镯子,您真想 抓到那偷镯子的人,夫人,我看,您把张妈捆起来问问看吧!” 弄玉将信将疑,却依言捆起了张妈,一问而得实。果然,镯子是张妈偷的,却把荷包 塞进香绮的箱子里栽赃。 这件事发生之后,大家对吟霜更加敬畏了,也更加深信不疑她是白狐幻化的了。尤其 香绮,简直把她当菩萨般崇拜著。老家人葛升,也在背后告诫下人们说: “大家小心点儿吧,别再出乱子了!家里有个大仙呢,什么装神弄鬼的事逃得过大仙 的眼睛呢!” 于是,从此家下人等,都兢兢业业,再也不敢惹是生非、偷鸡摸狗了。对于这件事, 云鹏也颇为惊疑,私下里,他曾询问吟霜说:“你怎么知道偷东西的是张妈?” “其实很简单,爷。”吟霜笑容可掬。“您想,香绮是自幼儿卖到咱们家的丫头,父 母亲人都已不可考,她又不缺吃的喝的,要偷镯子干嘛?那张妈是咱们家在这儿雇用的人 ,在城里有她儿子媳妇一大家子人呢,一定有人接应,把镯子拿出去变卖。而且,我跟著 爹跑江湖,怎么样的人都看过,很相信看相之说。香绮虽是个丫头,却长得五官端正,眉 目清秀,那张妈神色仓惶,眼光刁猾,一看就不是正类。” “但是,我们在这儿雇的老妈子也不止张妈一个,你怎能断定是张妈偷的呢?就靠看 相吗?” “当然不是,”吟霜笑著说:“只因为首先提议搜箱子的是她,我觉得,她好像胸有 成竹,知道搜箱子的后果似的。”她垂下眼睫,有些儿羞涩的补了一句:“本来嘛,这种 事儿,总要靠点儿猜测的!”云鹏瞪视著她,沉吟的说: “我看,你的猜测很有效呢,以后,我如果碰到疑难的案子,恐怕也要借重你的猜测 呢!” 真的,没有多久,云鹏就借著吟霜的“猜测”,破了一件家庭纠纷的案子。这件案子 的外表非常简单,犯罪动机和事实也很鲜明,假若没有云鹏的细心和吟霜的“猜测”,恐 怕会造成一件永远无法昭雪的沉冤。案子是这样的:有一个在杨家集开皮货庄的商人,名 叫朱实甫,由于多年刻苦经营,家里的财产,也相当殷富。他家里原有元配孔氏,生了一 个儿子,今年十二岁,小名叫兴儿,因为仅有这一个儿子,当然朱实甫视为珍宝,宠爱万 分。家里一向也平安无事,但是今年初,朱实甫又娶了一个姨太太高氏,这高氏只有十八 、九岁,长得非常漂亮。朱实甫中年纳妾,姨太太又年轻标致,他当然很宠爱这姨太太。 没几个月之后,姨太太怀了孕,从此天下就不太平。大概姨太太非常忌妒大妇孔氏的儿子 兴儿,因此,兴儿常常哭哭啼啼的奔去找父亲,身上伤痕累累,一经询问,却是姨太太高 氏所为。朱实甫心里虽然很不痛快,但是,实在喜爱高氏,迷恋之余,也不愿深究。于是 ,事情就发生了!这天下午,兴儿肚子饿,吵著要吃东西,孔氏就去厨房做合子给他吃, 当时高氏也在厨房中帮忙。合子是一种北方的面食,是用两张烙饼,中间夹著韭菜肉丝, 相当于馅饼一类的东西。兴儿吃了一半,忽然舌头觉得一阵刺痛,吐出嘴里的东西一看, 竟有一根细针,贯穿在韭菜茎中,兴儿大叫“有人要杀我!”扑奔父亲。朱实甫查问之下 ,知道高氏也在厨房,不禁大怒,这次实在忍无可忍,所以绑了高氏到衙门里来见官。 云鹏看那高氏,颇有几分姿色,但是并不像个奸刁的妇人,一经询问,只是垂泪,再 三叫: “大老爷明察!”云鹏有些疑惑,心想姨太太要谋杀大妇之子,倒也可能,用针混于 食物中,这谋杀方法未免太笨,但是乡愚之妇,也未始不可能。再询大妇孔氏,却是个朴 拙木讷的乡下妇人,直挺挺的跪在堂上,已吓得脸色发白,无论怎么问她,她只是磕头。 再问高氏,孔氏待她如何,高氏却极口称扬。再问孔氏,高氏是否有僭越之处,孔氏却叩 著头说:“妹子不是这样的人!”白狐4/46 问她喜欢高氏吗?她却又说喜欢。 云鹏失去了主意,只得把高氏押在牢中。一切罪证鲜明,高氏似乎难逃刑责。回到府 邸,云鹏忽然灵机一动,请来吟霜,他把整个案子告诉吟霜,问她说: “凭你的‘猜测’,高氏是罪犯吗?” 吟霜沉思了半晌,说: “这件案子可能正相反,我们只想到姨太太会猜忌大妇之子,又焉知道大妇不会猜忌 姨太太之子呢?现在高氏又得宠,又有了身孕,万一生子,必然更加得宠。或者,这是大 妇自己做的,为了陷害姨太太。” “我也这样想过,”云鹏说:“可是,那大妇孔氏,完全是个老实人,话都说不清楚 ,我实在无法相信她会如此刁猾。或者,你应该给她们看看相。” “爷,”吟霜笑著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哪!这样吧,我姑且试试看,明天您再审讯 她们一次,我在帘子后面偷看一下。” 于是,第二天,云鹏再传来一干人,重审一次。吟霜在帘后偷窥。云鹏下堂后,吟霜 笑吟吟的说: “爷,您叫人把那孩子兴儿传来,让我和他谈谈,包管那罪犯就手到擒来了!”“是 吗?”云鹏怀疑的问:“你认为兴儿会知道一些端倪吗?”“您不知道,爷。”吟霜仍然 笑容可掬,似手已胸有成竹。“孩子是世界上最敏感的动物,谁要害他,兴儿一定心里有 数。” 云鹏扬了扬眉,此话颇为有理。他即刻令人传兴儿来,片刻之后,兴儿到了,葛升一 直把他带入府邸,送到云鹏和吟霜的面前来。那孩子长得倒是一股聪明相,一对骨溜溜的 大眼睛,机伶伶的转著,不住好奇的东张西望。 “哎,你就是兴儿吗?”吟霜温柔的问,笑嘻嘻的。 “是的。”“你爹疼你吗?娘也疼你吗?” “是的。”“姨娘呢?”孩子的大眼睛一转,撇了撇嘴。 “她是坏女人!她要杀我!” 吟霜的脸色陡的一沉,笑容尽敛,“啪”的一声,她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大声的叫 : “来人哪,把这奸刁的坏孩子捆起来,给我烧一盆烧红的烙铁,我要把这张说谎的嘴 给烧烂,看它还胡说八道,造谣生事不?”孩子吃了一惊,顿时吓得脸色发白,簌簌发抖 ,一面挣扎,一面极口的嚷著:“我不了,我再也不敢了!” “说!伤痕是你自己弄出来的吗?针也是你自己放到饼里去的吗?快说!”“是…… 是……是我。” “谁教你的?为什么?” “是金嫂,她说姨娘生了弟弟,爹就不疼我了!”孩子哭著说。“金嫂是谁?”“是 我家的老佣人。”案子就这样破了,一切都是老佣人教唆著小主人做出来的,那老佣人因 为和高氏的丫头吵了架,衔恨在心,所以想出这样一条毒计,孔氏也完全不知情。而孔高 二氏,私下交情还相当深笃呢!事后,云鹏对吟霜说: “我实在服你了,你怎么会怀疑到孩子身上去的呢?” “案子很明白呀,爷,”吟霜一味的笑著。“高氏真要除掉兴儿,不会那样笨,她显 然是被陷害的,谁要陷害她呢?除了孔氏之外,就是兴儿了!” “可是……可是……”云鹏仍然困惑著。“这只是你大胆的猜测而已,我还是不懂, 你怎么会一下子就猜中是孩子干的。”吟霜笑了。“爷,你就当它是某种奇异的‘感应’ 吧!”吟霜说,巧笑嫣然。云鹏望著她,不能不觉得一阵心旌摇荡。 这是吟霜参与云鹏审案的开始,以后,云鹏就经常倚赖吟霜的“猜测”和“感应”了 。她的猜测总是那样迅速而又准确,永远使云鹏感到一份崭新的惊奇。有时,他也会想, 或者,她真是那只白狐所幻化的了。 就这样,一两年的时光就过去了,吟霜孝服既满,却仍然酷爱白衣,依然是一色的白 ,只偶尔在大襟上绣点儿小花,却更加显得雅致和俏皮了。这不变的白,更引起了多少的 猜测和议论,接著,又一件事发生了。 这年冬天特别冷,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融雪的时候,气温尤其低,虽然屋里都生了 火,却仍然抵御不住那股寒气。因此,灯节才过没多久,云鹏的小女儿冬儿就病倒了。 起先,大家都认为小孩子家,过年难免贪吃了点,天气冷,又受了寒,不过是停食外 感之症,吃点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谁知几天之后,却发起高烧来,周身火烫,饮食不进。 请了医生来,也不管用,诸药罔效,而高烧持续不退。全家都慌了,弄玉整天整夜的守在 冬儿床边掉眼泪,眼看著冬儿就消瘦了下去,三天之后,她已不会说话,只是昏迷不醒的 昏睡著。全家都认为冬儿没有指望了。 这些日子,吟霜也不眠不休的侍候著,她一向疼爱冬儿,这时更急得失魂少魄。这晚 ,冬儿的情况更不对了,黄昏的时候,她已经抽了好几次筋,浑身都蜷缩得像个虾米一样 。云鹏坐在床边,想到孩子还小,根本没享受过生命,就要撒手去了,不禁落下泪来。弄 玉更哭得死去活来,搂著冬儿,心肝宝贝的叫个不停。整间屋里,一片凄凉景象,吟霜也 忍不住泪下如雨了。就在大家都哭成一团的时候,忽然间,丫头香绮扑过去,一下子就跪 在吟霜面前,倒地下拜,哭著喊: “白姑娘,您救救咱们小姐吧!我知道,您是可以救她的!您救了咱们小姐,我供上 您的长生牌位儿,每天给您焚香磕头!”一句话提醒了弄玉,她虽然从不深信吟霜是白狐 的说法,可是,在一份母性的绝望之下,她如果能抓住任何一线希望,都不会放弃的。这 时,她也转向了吟霜,求助的抓住了吟霜的衣襟,神经质的跟著香绮喊: “是的,吟霜,你救救冬儿吧!发挥你的神力,救救冬儿吧!”吟霜的面孔雪白了, 睁大了眼睛,她惊惶后退,嗫嚅著,她口齿不清的说:“这……这……这是怎么说呀!” 云鹏是唯一能保持理智的人,他知道这简直是给吟霜出难题,别说她不是狐仙,就算 她真是狐仙,也不见得有起死回生之力,否则,她自己的父亲也不会病死旅邸了。站起身 来,他想阻止弄玉,可是,弄玉已对著吟霜,“噗”的一声跪下去了,嘴里乱七八糟的哀 求著: “吟霜,好妹妹,你就看在云鹏的面子上,救救这孩子吧,我会一生一世报答你,永 远不忘记你的大恩大德!吟霜,求求你……”吟霜的脸色更加灰败了,抓住弄玉的手腕, 她焦急的跺了跺脚说:“夫人,你这是怎的?你快起来,你要折杀我了!” “除非你答应救冬儿,否则我就不起来。”弄玉说。 “哎哎,”吟霜无奈的,痛苦的,而又焦急的看著弄玉。“夫人,你起来吧!让我看 看冬儿去,说实话,我实在没有把握能救她呀!”“只要你肯救,你一定能救的!”弄玉 说,慌忙站起身来,让开身子。吟霜走到床边来,她俯身仔细的看著冬儿,把手压在冬儿 的额上,试她的热度,再握起她的手来,诊了诊脉,然后,她把手探进冬儿的衣领里,摸 了摸她的颈项。云鹏惊奇的看著她,难道她真是只狐狸?难道她真有办法救这个垂死的孩 子?吟霜诊视完毕,她抬起头来了,她的脸色仍然是苍白而毫无血色的,她的眼睛焦灼而 紧张。 “我愿意尽我的能力,”她说,声音微微颤抖著:“可是……可是……如果我失败了 ,请你们原谅我。我……我真的是没有把握呢!”“只要你肯救!”弄玉依然说:“好歹 不会比死更糟,是不是?”“你们能信任我吗?”吟霜问。 “是的,我们信任你。”弄玉慌忙回答。 “那么,”吟霜甩了一下头,下决心的说:“我必须请你们统统回避,我需要一夜的 时间,你们把这孩子交给我!另外,吩咐厨房里的老妈子,整夜烧开水,全拎到这屋里来 ,越多越好,再给我几个大木桶。香绮,你留下来帮一下忙,现在,赶快去烧水吧!”她 看了看云鹏和弄玉:“爷,夫人,你们请退吧,不妨在佛堂里点上一炷香,求神保佑吧! ” 云鹏和弄玉退了出去,留下香绮帮忙,一面吩咐烧开水送去。一会儿,香绮就也退出 来了,她说,吟霜要她帮忙,把冬儿的衣服全体脱光,把床的四周全放上大桶大桶的开水 ,就把她赶出来了,而且紧闭了房门。于是,这是忙碌、紧张而混乱的一夜。整夜不断的 在烧开水,滚开的拎进去,冷的再拎出来。谁也不知道吟霜在屋里弄些什么花样。只有丫 头香绮自作聪明的说:“传说狐狸修炼成仙,都有一粒仙丹在腹中,如果要救人一命,只 得把仙丹吐出来给病人吃,这仙丹有奇效,吃的人会活命,但是失去了这颗仙丹,那狐仙 会大伤元气,说不定会缩短寿命,或者成不了仙了。因为一粒仙丹,要修炼一千年呢!” “别胡说吧!”云鹏叱责著,但他真的怀疑,不知吟霜在弄些什么。黎明的时候,冬儿的 房门终于打开了,吟霜出现在房门口。大家都拥上前去,吟霜扶著门站在那儿,脸色灰白 ,力尽神疲,浑身的衣服都是濡湿的,虽是严寒的季节,她的额上却遍是汗珠,一绺濡湿 的头发垂在额上。她看来确像香绮所说的,已大伤元气,扶著门,她有些摇摇欲坠,把额 头无力的靠在手腕上,她疲倦的说: “谢谢天,我想她已经没事了!” 说完,她就筋疲力尽的倒了下去,云鹏就近,不由自主的一把抱住了她,看著那苍白 的面颊,他觉得心里一紧,说不出有多心疼。抱著她,把她送进了她屋里,叫丫头们好生 侍候著,又一叠连声的叫人炖参汤给她喝。管她是不是吐出了仙丹,她的样子确实需要好 好的补一补。 回到冬儿的房间,一屋子蒸腾的热气,到处都是濡湿的毛巾和被单,但冬儿的床单棉 被都已换了干燥的。冬儿仰卧著,高烧已退,呼吸平和,面色恬静,她正在沉沉熟睡中, 一切病征,都已消失无踪。“你现在总相信了吧?”弄玉高兴的对他说。白狐5/46 “相信什么?”云鹏问。 “吟霜,她就是那只报恩的白狐。” 云鹏挑了挑眉毛,没有说话,默默的退出了房间。晚上,吟霜已经完全恢复了,她看 来依然神采奕奕,站在云鹏面前,她笑嘻嘻的说:“恭喜爷,只因为爷积德太多,冬儿才 会好得这样快。” “是吗?”云鹏盯著她。“你实说吧,吟霜,你真失去了你的仙丹吗?”吟霜噗噗一 笑。“啊呀,我的爷,”她笑著说:“你也相信我是那只白狐吗?事实上,我是急了,冒 险治治看而已。当初我爹,也颇懂医理,我曾经看他这样治过一个孩子。我想,冬儿一定 是受了大寒,摸著她浑身火烫,高烧不退,如果能够发一身汗,烧就可以退掉,只要退烧 ,病也就除了。所以我用了我爹的办法,烧上十几桶滚开的水,让整个床都在热气里面, 脱光她的衣服,再用被单棉被支在床架上,像个帐篷一样,把所有热气都笼罩住。冬儿就 躺在这热气中,终于出了一身汗,热度也就退了。其实,说穿了,是好简单的事情。” “那么,你干嘛要摒退众人呢?” “人多了,碍手碍脚,反而不好做事。而且,这本就是个歪方儿,大家看了,更要说 神说鬼的了!” 云鹏深深的看著她。吟霜的脸红了,转开了头,她嗫嚅而腼腆的说:“爷,您――您 看什么呀?” “吟霜,”云鹏低低的、慢吞吞的说:“不管你是人也好,是狐也好,我想――”他 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低得像耳语。“我已经太喜欢你了。”吟霜没有听清楚,抬起睫毛 来,她悄悄的询问的注视著他。他点点头,轻声的再说了一句:“所以――我应该给你找 一个婆家了。”   四县太爷要给白姑娘找婆家的消息传开了,媒婆们整天往知县府跑,府里陡然热 闹了许多。关于“白姑娘”的传说,早已经葛府的下人们传言于外,听说长得如花似玉, 能歌善舞,而又法力无边,谁不好奇?谁又不想贪图县太爷的一笔厚奁呢?更有些迷于“ 狐仙”之说的人,相信娶来可以驱灾除祸,于是,更加趋之若鹜了,一时间,葛府门垠皆 穿。 弄玉忙著和媒婆接触,云鹏也忙著审核那些求婚者的资历和家世。而吟霜呢,议婚之 说一起,她就不再像往常那样活泼善笑了,可能由于害羞,她开始把自己深深的关在屋中 ,轻易不出房门。而且,她逐渐的消瘦了,苍白了,也安静了。大家只当她是姑娘家不好 意思,也都不太注意。只有云鹏,他常悄悄的研究著她,看不到她的巧笑嫣然,听不到她 的嘤咛笑语,他觉得终日怅怅然若有所失。或者,她对自己的婚事觉得惶恐,这也难怪, 两个漠不相识的人,要结为夫妇,谁知道性情是否相合?彼此能否相处?因此,云鹏对于 这件婚事,就更加慎重了。这天,弄玉走到云鹏的书房里来。 “知道城北的张家吗?”弄玉问:“就是外号叫作张百万的?”“是的,他拥有好几 个皮货庄,是专靠打猎起家的,养了上百家的猎户呢!”云鹏说:“怎么呢?”“他也来 为他儿子说媒了,他家老三,人还挺清秀的,也念过几年书,你觉得怎么样?” “他家吗?”云鹏沉吟著,犹豫的说:“倒也还不错,只是,可惜不是个书香门第。 ”“那么,刘秀才的儿子呢?” “他吗,也还不错,虽是读书人家,却又太穷了。” 弄玉不自禁的微微一笑,悄悄的,她从睫毛下偷窥著云鹏。沉默片刻,她说:“你一 定要遣嫁吟霜吗?” “怎么,不是已经在给她说婆家了吗?还有什么变化不成?”云鹏说,靠在椅中,不 安的玩弄著桌上的一个镇尺。“女孩子家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只是,这婆家好像很难找呢!”弄玉微笑的说,带著点儿揶揄,“吴家二公子,家 世又好,又是读书人,你说人家头大身子小,长相不对,刘家三少爷,条件也都合,你又 说人家头小身子大。高家那位,长得漂亮,有钱有势,你说是续弦,不干。袁家小少爷, 从没订过亲,你又说年岁太小了,只能做吟霜的弟弟。张家不是书香门第,刘家又太穷… …我的爷,你到底要选个怎样的人家呢?只怕你这样选下去,选到吟霜头发白的时候,还 选不出人来呢!” 云鹏皱了皱眉。“难道吟霜抱怨了什么?”他说:“她等不及的想出嫁吗?” “啊呀,云鹏,你可别冤枉人家吟霜,你要是真关心她啊,你就该看出她现在精神大 不如前了!” “怎么呢?”云鹏更加不安的问。“她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弄玉又悄悄的看看云 鹏。“只是,从春天起,她就神情恹恹的。我说,爷,你给人家选婆家,也该征求她本人 的意思啊,别人到底不是咱们家的人呀!” “这是你的工作,你该去问问她。或者,她自己心里有数,愿意去怎样的人家。”“ 我也这样想,”弄玉抿著嘴角,轻轻一笑。“但是,她一个字也不肯说,我也没办法,你 何不自己问问她呢?你到底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可能愿意告诉你。” “什么救命恩人,我不过帮她葬了父亲,也算不得救命!” “哈,我说的可不是这个。”弄玉掀起帘子,准备退出,又回眸一笑说:“你心里明 白!” 弄玉走了,云鹏坐在那儿,呆呆的看著竹帘子发愣。忽然间,他听到一阵琴声,和著 歌声,从花园中袅袅传来。他知道,这又是吟霜在抚琴而歌了。下意识的,他用手支住颚 ,开始静静的倾听。因为隔得远,歌词听不太清楚。他定定神,用心的去捉住那声浪,于 是,他依稀听到了一些句子,却正是:  “香梦回,才褪红鸳被,重点檀唇胭脂腻,匆 匆挽个抛家髻。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寄!” 这不正是自己邂逅吟霜那天所念的元曲吗?云鹏有些儿心神恍惚了。端起茶杯,他啜 饮了一口,无情无绪的站起身来,他走到靠花园的窗边,挑起帘子,他想仔细的听一听。 可是,那琴声叮叮咚咚的持续了一阵之后,却戛然而止了。云鹏低低叹息,一阵落寞的感 觉,对他慢慢的包围了过来。 晚上,云鹏坐在书房中,正在看著书,喜儿在一边服侍著。忽然,门帘一掀,吟霜盈 盈然的站在房门口,对云鹏深深一福说:“夫人叫我来,她说爷有话要交代。” 哦,这个弄玉!这种关于婚事的话,她们女人家彼此谈起来不是简单得多,偏要他来 谈。但是,也罢,既然来了,不妨问个清楚。他点点头,摒退了喜儿,对吟霜说: “你关好门,过来坐下吧,我们谈谈。” 吟霜关上了门,走过来,顺从的在云鹏脚边的一张矮凳上坐下了。她似乎已预知谈话 的内容,因此,垂著眼睑,低俯著头,她不敢仰视云鹏。 “听说你最近不大舒服,”云鹏说,仔细的打量她,是的,那面颊是消瘦了,那腰身 也苗条了,却更有份楚楚可怜的动人韵致了。“哦,没有什么,我很好,爷。”她轻声回 答。 “你知道,我们在给你作媒呢!”云鹏开门见山的说,紧紧的注视著吟霜。吟霜微微 的震动了一下,一句话也不说,头俯得更低了,脸色也更苍白了。“你不必害羞,吟霜。 ”云鹏困难的说:“你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做人必然的过程。” 吟霜依然不语。“我帮你选了好几家的王孙公子,”云鹏继续说:“可是,我很迟疑 ,不知道到底哪一家最好。事情关系你的终身,所以,也不能不问问你自己的意见。” 吟霜还是不说话。“吟霜,你听到吗?”吟霜受惊的抬起眼睛来,对云鹏匆匆一瞥, 那大眼睛里,竟闪耀著泪光,满脸的凄惶和无助。 “听到了,爷。”她低声说。 “那么,你希望嫁一个怎样的人呢?现在,有张家来求亲,北城张百万家,知道吗? ” 吟霜咬了咬嘴唇。“怎么不说话呢?”云鹏蹙眉问。 “但凭爷作主。”吟霜终于逼出了一句话来,喉咙是哽塞的。“自从葬父以后,我已 经卖身给爷了,爷要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奴才不敢说话。” 云鹏怔怔的看著吟霜,她神色哀怨,语音凄楚,那眉目之间,一片哀愁和委屈。怎么 ,她不满意吗?她不愿嫁张家吗?她也嫌他们不是书香门第吗? “那么,或者你会喜欢刘秀才家?” “随爷作主。”吟霜仍然是那句话,但,眼泪却溢出了眼眶,沿著面颊滚落下去了。 她悄悄的举起袖子,拭了拭泪。云鹏望著她,依然是白衣白裳,腰间系著一根白缎的腰带 ,说不出的雅致与飘逸,他不自禁的看呆了。吟霜轻轻的站起身来,垂著头,她幽幽的说 :“请爷允许我告退了!” “等一下,吟霜。”云鹏本能的喊。 吟霜又站住了,垂手而立。 “今天下午,我听到你在唱歌。”他说,顿了一下,又说:“我很多天没听到你唱歌 了。” “爷?”吟霜询问的看了他一眼。 云鹏从墙上摘下一把琴来。 “愿意唱一曲给我听吗?”他问,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恻然的情绪,等她嫁后,再想听 她唱曲,就难如登天了。 “现在吗?”吟霜问。“是的,现在。”吟霜顺从的接过了琴,在一张凳子上坐下了 ,把琴平放在膝上,她轻抚了几个音,抬起眼睛,她看著云鹏。 “爷要听什么?”“随便你唱什么。”吟霜侧著头,深思了一会几,再掉头看向云鹏 时,她的眼光是奇异的。拨动了弦,她的眼睛依然亮晶晶的盯著云鹏,开始轻声的唱了起 来: “双眉暗锁,心事谁知我?旧恨而今较可,新愁去后如何?”白狐6/46 云鹏迎视著她的目光,听了这几句,已陡觉心里颊,她目光如酒,双颊如酡,换了一 个调子,她又唱:   “知否?知否?我为何不卷珠帘,懒得拈针挑绣? 知否?知否?我有几千斛闷怀?几百种烦忧? 知否?知否?多少恨才下心头,却上眉头! 知否?知否?看它春色年年,我的芳心依旧! 知否?知否?一片心事难出口,谁怜我镇日消瘦? 知否?知否?恨个人心意如铁,我终身休配鸾俦! 知否?知否?身如飘萍难寄,心事尽付东流! 休休,似这般不解风情,辜负我一番琴奏!” 一阵急促的繁弦之后,琴声停了。吟霜倏然的站起身来,把琴放在椅上,她转过身子 ,用背对著云鹏,不住的用袖子擦著眼泪,她的双肩耸动,喉中哽噎。用手拉著帘子,她 颤声说:“奴才告退了!”云鹏的心脏猛然的跳动著,他的呼吸急促,他的头脑昏眩,向 前急急的跨了一大步,他忘形的把手压在吟霜的肩上,沙嗄的喊了一声:“吟霜!”吟霜 猛的回过身子来,她脸上泪痕狼藉,双眸却在泪水的浸润下,显得特别的明亮,特别的深 幽,她毫不畏羞的直视著他,一层热烈的光彩笼罩在她那清丽的脸庞上,使她看来无比的 美丽,无比的动人。 “爷!”她热烈的低喊,忽然身子一矮,就跪倒在他的脚前,仰著头,她瞪视著他, 语音清晰的说:“自从踏进葛府的大门,我从没有离去的打算,如今,既然不堪驱使,必 要遣嫁,我还不如一死!”云鹏心动神驰,狂喜中杂著心酸,怜惜中杂著欢乐,那份乍惊 乍喜,似悲似乐的情绪把他给击倒了。他俯视著她,不由自主的揽住了她的头,喃喃的说 : “你真愿意这样?你知道你美好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白梅,你知道我多怕糟蹋了你? 你知道忍痛提婚,我需要多大的定力?啊,吟霜,你真愿意?你真愿意?” 吟霜仍然仰视著他,她那光明如星的眸子坦白的对著他,似乎在狂喊著:愿意!愿意 !愿意! 于是,云鹏不再挣扎,不再困惑,不再痛苦,不再自欺,他把她拉了起来,轻轻的揽 在怀里,他的面颊轻触著她鬓边的发丝,和她那垂在耳际的小珠饰。他低低的叹息了。 “吟霜,”他低唤,点了点头,慨然的说:“薄命怜卿甘作妾!”“薄命吗?”吟霜 低语,声音轻柔如梦。“我属于薄命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以后该是幸福而欢乐的,还有什 么事能比生活在爷和夫人身边更快乐的呢?” 云鹏不语,他满心都充溢著欢愉和惊喜之情,以至于无语可说了。窗外,那一直在窥 视著的弄玉悄悄的走开了,带著满脸的喜气,她迫不及待的去整理出那些该退回去的庚帖 。一面,兴高采烈的计划著新房的设计和布置了。白狐,一只报恩的白孤,她该为云鹏生 个儿子的,不是吗?   五真的,第二年的夏天,吟霜生了一个男孩子。 还有比这件事更大的喜悦吗?知县府中,整日整夜鞭炮不断,老百姓们,齐聚在县衙 门门口舞狮舞龙。弄玉吩咐扎起一个戏台子,唱了好几个通宵的戏。葛府中上上下下,全 穿上了最华丽的衣服,戴上喜花,人人都是笑吟吟的。老家人葛升,更津津乐道于述说白 狐报恩的故事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尤其云鹏已经三十几岁了,这才是第一个儿子!吟 霜的地位更加重要了,弄玉命令下人们,谁也不许称吟霜“姨娘”,而要称“二夫人”。 私下里,她宁可废礼,逼著吟霜和她姐妹相呼。她宠她,爱她,怜惜她,更胜过一个亲姐 姐。而吟霜呢?丝毫没有恃宠而骄,她更加谦和,更加有礼,更加温柔,难怪人人都要称 扬她,喜欢她,而尊重她了! 但是,这一次生产却严重的损伤了吟霜的健康,她显得非常消瘦而苍白。满月的时候 ,她虽然也挣扎著下了床,提起精神,应付一连几天的酒宴。可是,不到半个月,她就又 睡倒了。云鹏十分焦急,延医诊治,都说血气亏损,要好好调理休养。但,尽管参汤燕窝 的调治,吟霜仍然日益憔悴。 云鹏得子的喜悦,远没有为吟霜生病的焦虑来得大。坐在吟霜的床前,他握著她那瘦 削的手,担忧的望著她,恳挚的说:“吟霜,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看不到你活活泼泼的 在屋子里转,我什么事都做不下去。” 吟霜微笑著,由于瘦了许多,那笑容在唇边就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爷,您别老是 挂著我,”她委婉的说:“你何不出去走走。” “等你好了,我带著你和你姐姐,一起出去玩玩。” “只怕……”吟霜低叹了一声,把头转向里面。“我是没有这个福气了,爷。”云鹏 一把握紧了她的手,眼睛紧紧的盯著她。他心里早就有个不祥的预感,只是在吟霜说穿之 前,他根本就不允许这预感存在。如今,他被刺痛了,紧张了,也心惊肉跳了! “吟霜,”他喊著:“不许这样想!你还那样年轻,你还要跟我共度一大段的岁月, 你决不许离开我!吟霜,”冷汗在他额头沁了出来,他仆向她:“再也不许说,你知道吗 ?吟霜,你必须好好的活著!为了我,吟霜,你不是什么都为了我吗?你必须为我好好的 活著!因为,没有你,我的生活就再也没有意义了!”“哦,爷。”吟霜低呼著,眼里蕴 满了泪,她用手轻轻地抚摸云鹏的手,劝慰的说:“你不该说这话的,爷。您是个男人, 我不过是个闺阁女子,失去了我,还有更好的,何况,有姐姐陪著你……”这话简直像在 诀别了,云鹏五内俱伤,心惊胆战,一把捂住了吟霜的嘴,他嚷著说: “别再说了!吟霜,你知道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你一定要放宽心思,好好调养自己, 我不能失去你。”他紧攥住她。“呵,吟霜,我真的不能失去你!” 吟霜凝视著她,泪珠沿颊滚落,但是,她在微笑著,在她唇边,浮现著一个好美丽好 幸福的笑容。 “哦,爷。”她说:“我想一个流离失所的卖唱女子,能得到爷这样推心置腹的恩宠 ,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是死而无憾了。”“不许提死字,吟霜!”云鹏含著泪喊, 忽然又热烈的俯向她。“吟霜,记得那年你曾救了冬儿一命,你既然能救冬儿,你当然也 可以救自己,那么,救救你自己吧!吟霜!为了我,救救你自己吧!”吟霜含泪看著云鹏 。“你真那么怕我死?”她幽幽的问。 “吟霜!”他把她的手拉到他的胸前,紧压在他的心脏上。她可以感觉他的心在怎样 狂野的跳动著。她又叹息了,轻声的,她像许诺般的说:“爷,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真的吗?吟霜?”“真的。”她对他微笑。他看著她,于是,忽然间,他觉得她那 许诺是真会实现的,她不会死!他似乎放下了一重重担,她不会死。可是,到了夏末秋初 的时候,吟霜更是瘦骨支离了,她已无法下床,也懒于饮食了。弄玉完全不顾妻妾的名分 ,整日守在吟霜的房里,和云鹏一样,她也求她“救救你自己”。但,吟霜显然无法救她 自己,她一天一天的步向死亡,云鹏也一天一天的丧魂失魄。这天,弄玉整天都在吟霜房 里,她们似乎谈了许多知心的话。到晚上,弄玉含泪来到云鹏面前。 “吟霜请你去,云鹏,她有话要告诉你!” 云鹏心里一紧,敏感到事情不妙,他抓住了弄玉。 “她不好了吗?”“不,现在还不要紧。云鹏,你去吧!” 云鹏走进了吟霜房里,房角的小药炉上,在熬著药,一屋子的药香。桌上,一灯如豆 。吟霜躺在白色的纱帐里,面色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更显得憔悴而消瘦。但她那对乌黑 的眼珠,却比往日更加清亮,更加有神。云鹏走过去,坐在床沿上,轻轻的握住吟霜放在 被外的手,那手已枯瘦无力,一对白玉镯子,在手腕上好沉重的坠著。云鹏四面望望,屋 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他注意到,吟霜已经摒退了丫头们。 “吟霜。”他心痛的喊著。 “爷。”吟霜脸上仍然带著那楚楚动人的微笑。“我请你来,是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情 。因为,我的期限到了,我必须走了。” “吟霜!”云鹏惊喊,孩子气的说:“你答应过,你不会死!” “爷,”吟霜安慰的拍拍他的手。“我不会死,我没有说我要死呀!我只是要告诉你 一个秘密。” “一个秘密?什么秘密?”云鹏困惑的问。 吟霜那对乌黑的眼珠亮晶晶的盯著他。 “你当然知道那传说,”她轻声的说:“关于我是那只报恩的白狐。哦,爷,你认为 我是一只白狐吗?” 云鹏深深的注视著她。 “当然不,吟霜,你知道我一向不相信鬼狐之说。” “可是,你错了,爷。”吟霜叹口气,坦率而恳挚的看著他。“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 个,我确实是那只在山中被你救下来的白狐,为报当日之恩,化身为人,设计来到你家。 我曾立誓要帮你生个儿子,这段恩情就算报了,现在,我已经给你生了儿子了!”“吟霜 ?”云鹏不相信的看著她,伸手摸摸她的额,她没有发烧,她的神志是清醒的。“你知道 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我知道,”吟霜说:“我很清醒,我讲的都是真话。爷,你想想看吧,我来你家的 整个经过,不是太巧了吗?我告诉您,我确实是那只白狐!” “我不管你是人是狐,”云鹏烦恼的说:“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好好的活著。”“可 是,爷,我的期限已经到了,我必须离去。”吟霜温柔而哀恳的说:“请你看在我这几年 的恩情上,为我做一件事,我会非常感激你。”“吟霜?”云鹏盯著她,那宽宽的额,那 细细的眉,那亮晶晶的眼睛,那挺挺的鼻子,那小小的嘴,那细腻的皮肤,那玲珑的手脚 ……这是一只狐狸吗?荒谬!岂不荒谬吗?但,她真是只狐狸吗?“你说吧,吟霜。”白 狐7/46 “请你过两天之后,把我抬到城外西边那座森林里去,然后都走开,不要管我,也不 要窥探,我会重化为狐,回归山林。如果你不依我,我会死去的。” “吟霜!”云鹏惊喊,猛烈的摇头。“不!不!不!你根本神志不清,不行,在那森 林里,你会冻死!” “爷,我是只狐狸呀!”吟霜说,那乌黑晶亮的眼睛深深的盯著云鹏,云鹏不自禁的 想起了那只白狐,是的,这是那只白狐的眼睛!他有些神思恍惚而额汗涔涔了。吟霜紧紧 的抓住了他。“知道吗?爷,我是属于山林和原野的,自来你家,虽然我也很幸福,但是 ,到底不如以前的自由自在。我毕竟不是人,过不来人的生活,你勉强留下我,我一定不 免一死。爷,你希望我死吗?”“哦,吟霜,我要怎么办?吟霜?”云鹏凄楚的叫:“你 既然必定要走,何苦来这一趟?” 吟霜似乎也一阵惨然,泪珠就如断线珍珠般滚滚而下,握紧了云鹏的手,她凄然说: “爷,如你疼我,好好待那个孩子吧。我在林中,还是会过得快快乐乐的,你尽可以 放心,不要挂念,如果有缘,说不定我以后还会来见你。别了,爷。请照我的话办,一旦 我死了,就来不及了。现在,你愿意出去,让姐姐进来吗?我有话要和姐姐说。”云鹏心 神皆碎,五内俱伤。他掩泪退出了吟霜的房间,痛心之余,真不知神之所之,魂之所在。 弄玉含泪进了吟霜的房间,整夜,她都逗留在里面,没有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云鹏就必须出门,因为知府来县中巡视,他要去陪侍。他无暇再去探 视吟霜。黄昏时分,他回到府中,来不及换去官服,就一直冲进吟霜的卧房,才跨进房间 ,他就大吃了一惊,呆呆的愣住了。吟霜房中,一切依旧,只是那张床上,已一无所有。 “云鹏,”弄玉追了进来,含泪说:“吟霜已经离去了。” “离去了?到哪儿去了?”云鹏跳著脚问。 “我们遵照她的意思,把她送到城外西边的森林里去了。”弄玉说:“她逼著我做的 ,她说,等你回来,就不会放她走了!” “糊涂!”云鹏跺脚大叫:“你怎么听她的?她病得神志不清,说的话怎能相信?谁 抬去的?放在什么位置了?有没有留下人来照应?”“是葛升他们抬去的,我们遵照她的 意思,把她放在草地上,就都走开了,不敢留在那儿看她。” “啊呀,我的天!”云鹏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用手拍著额,他一叠连声的叫葛升备马 ,他要赶到那森林里去看个究竟。 “爷,你就让她安安静静的去吧!”弄玉劝著:“天已经暗了,路又不好走,您何苦 呢?” “我要去把她带回来,”云鹏嚷著:“你知道山里有狼有虎吗?她就是死,也不该尸 骨不全呵!” 不管弄玉的劝阻,他终于带著家人,扑奔城西的丛林而去。出了城,郊外山路崎岖, 秋风瑟瑟,四野一片凄凉景象。想到吟霜被孤零零的丢在这山野里,他就觉得心如刀绞, 不禁快马加鞭,直向丛林冲去。 终于,他们来到了那丛林里,葛升勒住马说:“就在这儿!”云鹏停住马,举目四顾 ,一眼看到在那林中的草地上,有一团白色的影子。云鹏喊了一声,滚鞍下马,连跑带跌 的冲到那白影子的旁边,一把抓住,却是吟霜的衣裳和鞋子,衣裳之中,什么都没有。“ 吟霜!”云鹏惨叫,举起衣裳,衣物都完整如新,只是伊人,已不知归向何处。他昏昏然 的站起身来,茫然四顾,森林绵密,树影重重,暮色惨淡,烟雾迷离,秋风瑟瑟,落木萧 萧。那原野起伏绵延,无边无际。吟霜在哪里呢?他紧抱著吟霜的衣物,呆呆的伫立著, 山风起处,落叶纷飞。葛升走了过来,含泪跪下说:“爷,白姑娘是回她的家乡去了,请 爷节哀顺变吧!” 是吗?是吗?她真是化为白狐,回归山野了吗?云鹏仰首问天,天亦无言,俯首问地 ,地亦无语。云鹏心碎神伤,不禁凄然泪下。抚摸著那些衣衫,衣香依旧,而芳踪已杳。 他不忍遽去,伫立久之,家人们也都垂手而立,默默无言。山风呼啸,夜枭哀啼,天色逐 渐黑暗,山影幢幢,树影参差,几点寒星,闪烁在高而远的天边。老仆葛升再一次跪禀: “爷,夜深了,请回去吧!白姑娘有知,看到爷这样伤心,也要不安的。”当此际, 纵有千种柔情,百种思念,又当如何?云鹏慨然长叹,含泪默祝:“吟霜,吟霜,你如果 真是白狐,山林辽阔,请好生珍重,一要远离猎人网罟,二要远离猛兽爪牙。你一点灵心 ,若不泯灭,请念我这番思念之情,时来一顾!” 祝完,他再看看那密密深深的荒林,重重的跺了一下脚,带著满怀的无可奈何与怆恻 之情,他说: “我们走吧!”执辔回鞍,一片凄凉,再回首相望,夜雾迷离,山影依稀。那树木, 那小径,那岩石,那原野,都已模糊难辨了。云鹏怆然的想起前人的词:“料得年年肠断 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以后,也是“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了。 从此,葛府中失去了吟霜的影子。云鹏魂牵梦萦,实在无法忘怀吟霜。朝朝暮暮,这 片思念之情,丝毫不减。走进吟霜住过的房子,他低呼吟霜。看到吟霜穿过的衣物,他低 呼吟霜。抚弄吟霜弹过的琴,他低呼吟霜。抱起吟霜留下的儿子,他更是呼唤著吟霜。孩 子长得非常漂亮,眉毛眼睛,都酷似吟霜。他常抱著孩子,低低的说: “你的母亲呢?孩子?你的母亲呢?” 这种忘形的怀念,这种刻骨的相思,使他忧思忡忡,而形容憔悴。弄玉看在眼里,急 在心里。只得对云鹏说: “云鹏,你这样想念吟霜,不怕我吃醋吗?” 云鹏揽过弄玉,注视著她,温柔的说: “弄玉,你不会吃吟霜的醋,因为你和我一样喜欢吟霜呢!”一句话说得弄玉心酸, 她望著云鹏,叹口气说: “但愿吟霜能了解你这番思念之苦,能回来再续姻缘。不过,爷,你也得为了我和孩 子们,保重你自己呵。我看,从明天起,你多出去走走,各处去散散心,好吗?” 为了免得弄玉悬心,他只得应著。但是,尽管名山胜水,或花园名胜,都无法排遣那 份朝思暮想之苦。就这样,一年的时间过去了。孩子已牙牙学语,而且能摇摇摆摆的走路 了。云鹏看著孩子,想著吟霜,那怀念之情,仍然不减。弄玉开始笑吟吟的对云鹏提供意 见:“云鹏,天下佳人不少,与其天天想吟霜,不如再娶一个进来。”“你别瞎操心了! ”云鹏皱著眉说。 弄玉不语,她知道他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她嘴里不说,却 在暗中布置著什么,云鹏发现她在装修吟霜那几间卧室了,他怀疑的问: “你在弄些什么?”“把这几间屋子收拾好,给你再物色一个人。”弄玉笑嘻嘻的说 。“你别动吟霜的房间,也别白费工夫,你即使弄了人来,我也不要!”云鹏没好气的说 。 “给你物色一个比吟霜更漂亮的,好吗?”弄玉祈求的看著云鹏:“你不要管,等我 找了来给你看看,不好,你就不要,如何?一年了,你总是这样愁眉苦脸的,要我们怎么 办呢?” 云鹏慨然长叹,抚摸著弄玉那窄窄的肩,和鬓边的细发,他心中浮起了一股感动和歉 然的情绪,再叹口气,他低声说: “弄玉,弄玉,你实在是个好太太!你别给我弄人,我一定从明天起振作起来,如何 ?” “这样才好。”弄玉笑著,眼里盈著泪。 云鹏开始强颜欢笑,也开始参加应酬宴会,去歌台舞榭,但,在心底,他还是想念著 吟霜。怕弄玉寒心,他不敢形于色,而弄玉呢?她已把吟霜的房间弄得焕然一新,云鹏知 道她要为他物色人选的念头仍然未消,感于她那片好意,他也就无可奈何了。于是,这天 ,云鹏从外面回到家里来,才一进门,就觉得家里充满了一股特殊的气氛,老家人葛升笑 得怪异,喜儿鬼鬼祟祟,丫头们闪闪躲躲。他奇怪的走进去,弄玉已笑著迎了出来,满脸 喜气:“云鹏,我总算给你物色到一个人了!” 原来如此!云鹏有些不高兴,皱著眉问: “在哪儿?”“我让她待在吟霜的那间屋子里呢,你去看看好吗?” 怎么可以让她住吟霜的房间!云鹏十分不乐,却不好发作。看到弄玉一片喜孜孜的样 子,他又不忍过拂其意,只得走到那门口来。才到门口,弄玉又止住了他。 “您别先进去,云鹏。这女孩也会唱曲子,你先听她唱一曲,看看比吟霜如何?”云 鹏有些诧异,也有些不耐。但是,屋里已响起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好熟悉!接著,一个 圆润清脆的歌喉,就袅袅柔柔的唱了起来:  “香梦回,才褪红鸳被,重点檀唇胭脂腻 , 匆匆挽个抛家髻,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寄!” 云鹏猛的一震,这可能吗?他再也按捺不住,大踏步的跨上前去,他一掀帘子,直冲 进房。霎时间,他愣住了。在一张椅子上,一个女子白衣白裳白飘带,正抱琴而坐,笑盈 盈的面对著他。这不是吟霜,更是何人! “吟霜!”他沙嗄的喊,不信任的瞪视著她。 吟霜抛下了手里的琴,对著云鹏跪下了,含著泪,她低低的叫:“爷,我回来了。而 且,再也不走了!” 云鹏恍然若梦,轻触著吟霜的头发面颊,她丰泽依旧,比卧病前还好看得多。他喃喃 的、不解的、困惑的说: “真是你吗?吟霜?真是你吗?你从那山林里又回来了吗?你不会再变为狐,一去不 回吗?” 弄玉从屋外跑进来,带著笑,她也对云鹏跪下了。白狐8/46 “云鹏,请原谅我们。”她说。 “怎么?这是怎么回事?”云鹏更加糊涂了。 “我们欺骗了你,爷。”吟霜说,含笑又含泪。“我并不是白狐,从来就不是一只白 狐。” “那么……”云鹏脑子里乱成了一团。 “是这样,爷。”吟霜接口:“那时候我病得很重,自以为不保。当年汉武帝之妃李 夫人,病重而不愿皇帝亲睹,怕憔悴之状,使皇帝不乐。我当时也有同样的想法,而且, 爷爱护过深,我深怕让爷目睹我的死亡,会过份伤心,所以,我和姐姐串通好,想出这个 办法来。只因为大家都传说我是白狐,我就假托为狐,要归诸山野。事实上,姐姐把我抬 往另一栋住宅,买了丫头老妈子侍候著,同时延医诊治。如果我死了,就让姐姐把我私下 埋了,你也永不会知道这谜底了。如果我竟然好了,那时,我再回到你身边来,把一切真 相告诉你。叨天之幸,经过一年的调养,我真的好了。” “可是……可是……”云鹏愣愣的说:“在那山野里,我曾经目睹你蜕下的衣衫呢! ” “那也是我们叫葛升去预先布置的,”弄玉说,笑容可掬:“我就知道你一定要亲自 去看的!”“原来葛升也是同谋。” “同谋的多著呢,家人丫头有一半都知道,”弄玉笑得更甜了。“只是瞒著你,当你 在那儿朝思暮想的时候,吟霜就和我们只隔著一条胡同呢!那葛升,他虽然参与其事,可 是,他至今还怀疑吟霜是白狐呢!” “我看,关于我是白狐这件事,恐怕一辈子也弄不清楚了,那香绮还在供著我的长生 牌位呢!”吟霜也笑著说。 云鹏看看吟霜,又再看看弄玉,看看弄玉,又再看看吟霜,忽然间,他是真的清醒了 ,也相信了面前的事实,这才感到那份意外的惊喜之情,俯下身子,他一把拥住了面前的 两个夫人,大声的说:“在这天地之间,还有比我更幸福的人吗?还有比我的遭遇更神奇 的吗?”还有吗?在这天地之间,多多少少的故事都发生过了,多少离奇的,曲折的,绮 丽的,悲哀的……故事,数不胜数,说不胜说。但是,还有比这故事更神奇的吗?一九七 一年一月二十二日午后于台北水晶镯   一是腊尽岁残的时候,北边的天气冷得特别早,从立冬开始,天就几乎没放过晴 ,阴冷阴冷的风,成天飕飕不断的刮著,把所有的人都逼在房子里。腊八那天,落下了今 年的第一场雪,封住了下乡的小路,也封住了进城的官道。大家更不出门了,何况年节将 近,人们都忙著在家腌腊烧煮,准备过年。这种时候的街道总是冷清清的。天飘著雪,寒 风凛冽。晚饭时分,天色就完全昏黑了,一般店铺,都提前纷纷打烊,躲在家里围著炉火 ,吃火爆栗子。 这时,韵奴却急步在街道上。披著一件早已破旧的多罗呢红斗篷,斗篷随风飘飞起来 ,露出里面半旧的粉色莲藕裙。绣花鞋外也没套著双雪屐,就这样踩著盈尺的积雪,气急 败坏的跑到镇头那家名叫“回春老店”的药材店门口,重重的拍著门,一叠连声的喊:“ 朱公公!朱公公!朱公公!开门哪,朱公公!” 朱公公是这镇上唯一的一家药材店老板,也是唯一的一个大夫。因为年事已高,大家 都尊称一声朱公公。这晚由于天气太冷,早已就关了店门上了炕。被韵奴一阵急切的拍打 和叫喊,只得起身看个究竟。小徒弟早就掌著灯去打开了大门。“朱公公,朱公公在吗? ”韵奴喘著气问。 “在家,姑娘。可是已睡下了呢!”那名叫二愣子的徒弟回答著。“求求他,快去看 看我妈,快一点,快一点!”韵奴满眼泪光,声音抖索著,嘴里喷出的热气在空中凝聚成 一团团的白雾:“求求他老人家,我妈……我妈不好了呢!” 朱公公走到门口来,一看这情形,他就了解了。丝毫不敢耽误,他回头对小徒弟说: “二愣子,点上油纸灯笼,跟著我去看看。” 穿上了皮裘,让徒弟打著灯笼,朱公公跟著韵奴走去。韵奴向前飞快的跑著,不时要 站住等朱公公。朱公公看著前面那瘦小孤单的影子,那双时时埋在深雪中的小脚,和那沾 著雪花的破斗篷……不禁深深的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的说: “可怜哪,越是穷,越是苦,越是逃不了病!” 来到了韵奴家门口,那是两间破旧得仅能聊遮风雨的小屋,大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 窗格子也已东倒西歪了。那糊窗子的纸,东补一块,西补一块,全是补钉。看样子,这母 女二人,这个年不会好过了。朱公公叹息著跨进大门,才进堂屋,就听到韵奴母亲那喘气 声,呻吟声,和断断续续的呼唤声:“韵奴,韵奴,韵奴哪!” 韵奴抢进了卧房,一直冲到床边,抓住了母亲那伸在被外的、枯瘦而痉挛的手,急急 的喊著说: “妈!我在这儿,我请了朱家公公来给您看病了!” 朱公公走近床边,叫韵奴把桌上的油灯移了过来,先看了看病人的脸色,那枯黄如蜡 的脸,那瘦骨棱棱的颞骨,和尖尖峭峭的下巴。他没说什么,只拿过病人的手来,细细的 诊了脉。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到堂屋去开方子。韵奴跟了过来,担忧的问:“您看怎样 ?朱公公?” “能吃东西吗?”“喂了点稀饭,都吐了。”韵奴含著泪说。 朱公公深深的看了韵奴一眼,白皙的皮肤,细细的眉,黑白分明的一对大眼睛和小小 的嘴,瓜子脸儿,翘翘的鼻子。实在是个挺好的姑娘,却为什么这样命苦?他叹了一声, 提起笔来,一面写方子,一面说: “我开副药试试看,姑娘,你今儿晚上,最好请隔壁李婶子来陪陪你!”“朱公公! ”韵奴惊喊,一下子跪在朱公公的面前,泪水夺眶而出:“朱公公,您要救救我妈!求求 您!朱公公,您一定要救救我妈……您一定要救救她,您一定要救救她呀……”“姑娘, 你起来!”朱公公搀了韵奴一把,鼻子里也酸酸楚楚的。“我回去就抓药,你也不必跟来 拿了,我叫二愣子给你送来。药马上熬了给你妈吃下去,如果能咽得下去,一切都还有指 望,如果咽不下去……”朱公公摇摇头,没说完他的话:“总之,吉人自有天相,你也别 著急,我明儿一早,就再来看看。”“朱公公,您一定能救我妈,我知道,您一定能!” 韵奴像溺水的人,抓到一块浮木般,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朱公公的身上,她仰著脸,满脸 的祈求与哀苦,泪水在眼睛里闪著光。“只要您救活了我妈,我虽然没钱,我可以给您做 一辈子的针线活,做您的丫头来报答您!” “姑娘,我会尽我的力量来救你妈的!”朱公公怜惜的说:“你快进去吧,我去抓药 了。听,你妈在叫你呢,去吧,陪她说说话,给她盖暖和点儿!” 真的,韵奴的母亲正在屋里沙嗄的呼唤著韵奴,韵奴匆匆的抹去了眼泪,又合著手对 朱公公拜了拜,就急急的跑进里屋去了。朱公公再摇了摇头,叫著徒弟说: “二愣子,跟我去拿药吧!不过,药是救不了她了,好歹看命吧!拿了药,你去请隔 壁李婶子来帮忙守著吧!” 韵奴跑进了卧室,走到母亲的床边,坐在床沿上,她用双手紧紧的握住母亲的手,怯 怯的唤著: “妈!妈!”病人勉强的睁开了眼睛,吃力的看著面前的女儿,枯瘦的手指下意识的 紧握著韵奴,她喘息的,断续不清的说了一句:“韵奴,你妈……是……是不行了!”“ 妈呀!”韵奴大叫了一声,扑在棉被上,禁不住泪下如雨,她一面哭泣著,一面喊:“妈 ,您不能走,您决不能走,您走了,要我怎么办?我不如跟著您去了!” “韵奴,孩子,别哭!”做母亲的挣扎著,用手无力的抚摸著女儿的头发,她努力的 在集中自己逐渐涣散的神志。她有许多话要说,要在这最后一刻说出来,但她的舌头僵硬 ,她的思想零乱,紧抓著女儿的手,她痛苦的叮嘱著:“听我说,韵奴……你……你一定 要……要继续走,到×城……里去,找……找你舅舅,他……他们会照顾你!” “妈呀,不要,我不要!”韵奴哭得肝肠寸断。“我要跟著您,您到哪儿,我到哪儿 !” “孩子,别……说傻话!妈……去的地方,你……不……能去。韵奴,你……你把床 头那……那拜匣给……给我拿来,快……快一点!”病人痉挛的、费力的指著床头的小几 ,那上面有个红漆的小拜匣。红色的底,上面漆著金色的送子观音,由于年代的久远,送 子观音已模糊不清,红漆也斑斑剥剥了。韵奴泪眼婆娑的捧起了拜匣,她知道,这里面是 母亲一些有限的首饰,当她们离开家乡,想到×城去投奔舅舅,一路流浪著出来,就靠母 亲这些首饰,走了好几百里路。而今,母亲病倒在这小镇上已经两个月了,为了看病付房 租,多少首饰都变卖掉了,她不相信这拜匣中还能剩下什么。即使还有些未变卖的东西, 又怎能抵得了失母的惨痛?她把拜匣放在床上,泣不可仰。母亲摸著拜匣,说: “钥匙……在……在我贴身小衣的……口袋里,拿……拿出来,把……把匣子打开! ” “妈!”韵奴哭著说:“您省点力气吧!” “快!韵奴,快……一点,打……开它!”病人焦灼的说。“快……一点呀!”“是 的,妈。”韵奴不忍拂逆母亲的意思,伸手到母亲的衣襟里,取出了钥匙,她泪眼模糊的 把钥匙插进锁孔中,打开了锁,拜匣开开了。韵奴含泪对拜匣中望过去,里面除了一个蓝 色锦缎的小荷包之外,已经一无所有,显然,这荷包中就是母亲仅余的东西了。她把拜匣 推到母亲手边。“这儿,妈,已经开开了。”病人伸手摸索著那锦缎荷包。 “打开……它!”她喃喃的。 “打开这荷包吗?”“是――的,是的,快!韵奴!” 韵奴打开荷包,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她看看,那是一枚手镯,一个透明的水晶镯 子。水晶镯子并不希奇,奇的是这水晶镯的雕工,那是由两只雕刻的凤盘成的镯子。凤上 的翎毛、尾巴、翅膀……都刻得细致无比,神情也栩栩如生。水晶原是石头中硬度极大, 最难雕刻的,而这镯子却雕得玲珑剔透,千载也难一见。韵奴举著那镯子,如果不是在这 种情况之下,她必然有心情来欣赏这个稀世的宝物,但现在,她什么心情都没有,只隐隐 的有点儿诧异,跟著母亲长大,她居然是第一次见到这镯子。白狐9/46 “给……给我!”母亲喘成了一团。 “这儿,妈。”韵奴把镯子递到母亲手中。 病人握紧了那镯子,摸索著上面的花纹,那镯子在透明中带著些极浅极浅的微蓝色, 在油灯的红色灯晕中,就显出一种奇异的淡紫。病人吃力的审视那镯子,放心的叹了口气 ,拉过韵奴的手来,她把镯子放在韵奴手中。经过这一番揉挫挣扎,她似乎已力尽神疲, 低低的,她像耳语般,声如游丝的说:“拿好它,韵奴,这……这是一件宝贝……一件宝 贝。这镯子……跟了我――跟了我十几年了,你……你要好好的……好好的保存它。听著 ,韵奴,我――我――我要告―― 告诉你,关于――关于――关于这镯子,它……它……啊……哎!”病人长长的呼出 一口气,头猛的向后一仰,握著韵奴的手顿时一松,脑袋就从枕头上歪到枕头下去了,再 一阵全身收缩的痉挛之后,就一动也不动了。韵奴狂号了一声: “妈――呀!”她扑过去,抱住了母亲的头,紧紧的,紧紧的摇撼著,嘴里不停的呼 唤:“妈呀,妈呀,妈呀!” 但是,病人不再回答了,那嘴唇上最后的一丝血色,也逐渐消褪了。韵奴狂呼不已, 力竭声嘶,好半天之后,她终于放开了母亲,坐正了身子,不相信似的望著母亲那张毫无 生气的脸庞。难道这就是生命的结束吗?难道一个活生生的人最后就只剩下这样一个不说 不动的躯体吗?她傻了,愣了,痴呆了。她不再哭,也不再说话,只是这样痴痴傻傻的坐 在那儿,一瞬也不瞬的瞪视著床上的人。窗外,风声在呼啸著,雪花扑打著窗纸,发出一 连串的簌簌声。 当二愣子拿了药,陪同著隔壁李婶子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病人,早 就断了气。韵奴如痴如呆的坐在床沿上,手里紧攥著一个晶莹夺目的水晶镯。   二“韵奴,听我说,你妈去世已经两个月了,你以后要怎么著,也该自己拿个主 意,整天在屋里抹眼泪是不行的,把身子哭坏了,也解决不了问题啊。何况,你妈的遗体 厝在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是要运了灵柩回乡呢?还是就在这儿入土呢?还是去找了你舅 舅,商量个办法呢?”李婶子坐在韵奴身边的板凳上,手按在韵奴肩上,温柔的劝导著。 “啊,李家婶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呀!”韵奴低垂著头,不住的绞著怀里的一块 罗帕。“以前,我什么事都听我妈的,现在,叫我一个女孩儿家,能拿什么主意呢?我只 懊恼,没跟著我妈去了!”“傻丫头,怎么说这种话呢,年纪轻轻的,说不定有多少好日 子在后头呢!”李婶子抓过韵奴的手来,轻轻的拍抚著。“韵奴,当初你们不是要去×城 投奔你舅舅的吗?你为什么不去呢?”“我妈临死,也要我去找舅舅,可是……可是…… 可是这儿离×城还有好几百里,我身上……连……连一点儿盘缠都没有,妈的棺木钱,还 是您和朱家公公帮的忙,您这儿的房租,我也没付……”“噢,韵奴,还提房租做什么, 我这两间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你离乡背井的,又遭著这些变故,我们不帮你忙,谁能帮 你忙呢?”李婶子温和的说,好心肠的望著韵奴。“本来啊,韵奴,如果我有办法,是该 帮你筹点儿钱的,但是你知道我也不是很富裕的……” “噢,李家婶婶,你帮的忙已经够多了,我是说什么也不能让您再破费了。我想…… 我想,我可以做一点活计,赚点钱……”韵奴嗫嗫嚅嚅的说。 “不是我说泼冷水的话,韵奴,你如果要靠做活计来赚钱的话,赚一辈子也不够你的 盘缠。何况,这儿镇上都是小家小户的人家,谁还用针线上的人呢?都是自己做做罢了。 除非是西边周家,但是周家又太有钱了,现成的针线人就用了好几个。我看,你这办法是 行不通的。” “那……那么,我还能怎么办呢?我……还认得点字……”“那也没用,又没有谁要 请女师傅的。” 韵奴的头垂得更低了,一溜刘海遮著白皙的额,黑蒙蒙的眸子里充满了凄凉与无奈, 细小的白牙齿轻轻的咬著嘴唇。李婶子深思的望著她,猛的想起了什么,跳起来说: “对了,韵奴,我有办法了。” “怎么?”“我记得你妈死的那天晚上,你手里拿著一个镯子……” “水晶镯!”韵奴说。“是了,那水晶镯可能还值点钱……” “可是,可是……我妈临死的时候,巴巴的把那水晶镯拿出来交给我,像是要告诉我 什么,没来得及说出来就死了。妈什么都卖了,就舍不得卖那镯子,又说那是个宝贝,叫 我好好保存著,只怕那是个传家之宝,我总不能把它卖了呀!” “哦,是传家之宝吗?”李婶子也失去了主意,站起身来,在房里走来走去,一个劲 的在怀里搓著手。然后,她忽然停在韵奴的面前。“韵奴,我能看看那水晶镯吗?” “好的。”韵奴取来红拜匣,开了锁,拿出那蓝缎子的小荷包,再郑重的托出了那个 镯子。李婶子小心的接了过来,细细的审视著。那镯子透明晶莹,流光四射。奇的是那雕 工,双凤的羽毛,纤细处仅有一发之细,而凤尾的花纹,凤头的精细,使人叹为观止!李 婶子抽了一口气,活了半辈子,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种稀世奇珍!她不自禁的赞美著说 : “啊呀,真是个好东西呢!” “我妈临死也说,说它是件宝贝。” “快收起来吧,我拿在手里都怪担心的,只怕把它碰坏了。”李婶子看著韵奴收好了 镯子,沉吟片刻,她又说:“我又有一个办法了。”“是什么?”“知道镇上那家‘有利 ’当铺吗?” “是的。”韵奴有些儿羞涩,到这镇上不过四个多月,那家当铺她倒去过好几次了。 “那家当铺的掌柜都挺识货的,你何不拿这个水晶镯去当一笔钱呢?你看,韵奴,当 当和卖断不同,只要你在死当以前,能筹到款子来赎回,东西就还是你的。我为你盘算啊 ,你最好是用水晶镯当一笔钱,马上动身去×城找你舅舅,找到你舅舅之后,你反正得回 来安葬你母亲,那时再把水晶镯赎回。你看,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又保有了水晶镯,又 投奔了你舅舅。”韵奴深思片刻。“好是好,只是……如果我舅舅不肯来呢?” “你妈既然肯远迢迢的去投奔他,一定有相当把握,我想他总不会不认你这个穷亲戚 的。再有,你不妨问问他,或者他能知道这水晶镯的来历呢!如果真是你家传家之宝,他 也不会让它流落在外边的。” 韵奴咬著嘴唇,左思右想,似乎是除了李婶子这个办法之外,再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 办法了。回忆母亲临终时,拿著这镯子郑重交付给她,好像这镯子有什么古怪似的,是不 是母亲也想要她靠这镯子去×城呢?不,不,母亲分明交代过要好好保存它。但是,现在 什么都顾不得了。当务之急,是她必须要找个栖身之地!咬咬牙,她扬了一下头: “好吧!李婶子,我今儿下午就去有利当铺试试看!希望他们能给我当个好价钱!” 就这样,这天午后,韵奴终于怀著那个锦缎荷包,走进了有利当铺的大门。当铺的一 切,对韵奴来说,并不陌生,从家乡一路出来,她们已经进过无数次当铺了。当铺的布置 总是相同的,大门口的珠串帘子,门里那暗沉沉的光线,那高高的柜台,和那躲在柜台后 的掌柜,以及那小小的当当口。虽然对这些已不陌生,韵奴仍然抑制不住走进当铺门的那 种局促、不安,和羞涩的感觉。想当初在家乡的时候,韵奴也是名门闺秀,父亲在京城里 还作过官,只是时运不济,因事辞了官还乡之后,靠家里的千顷良田,也还生活得十分舒 适,韵奴一样是丫头老妈子侍候著的千金小姐,那时,她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 孤苦伶仃的流落异乡,瑟瑟缩缩的走进当铺来当当!唉,假苦家乡不接二连三的先闹旱灾 ,再闹水灾,接著又闹瘟疫……假若父亲不那么好心的散财济贫,或者父亲不死……假若 那些穷凶极恶的亲族们不欺侮她们寡母孤女,或者她有个兄弟可以承继宗祧……假若…… 唉,如果没有这些假若,她又怎会和母亲离乡背井,去投靠亲戚?母亲又怎会客死异乡? 她又怎会孤苦无依呢? 韵奴站在那柜台前面,心里就在七上八下的想著心事。那掌柜的隔著当当口向外望, 依稀认得韵奴那张怯怯的、羞涩的面庞。当铺掌柜都是见多识广的人,只一看韵奴的举止 装束,他就知道她是那种没落的豪门之女。 “要当当吗?”他温和的问。 “是的,请看看货。”韵奴小心翼翼的递上了那锦缎荷包。“请小心点,别碰坏了。 ”掌柜的取出了那枚水晶镯,对著亮光,他细细的审视著,然后,他似乎吃了一惊,抬起 头来,他满面惊疑的望著韵奴,深深的盯了韵奴好几眼,那眼光怪异,而又充满了不信任 似的神情,半晌,才站起身子,有些紧张的说:“姑娘,你请那边坐坐,喝杯热茶,我要 把你这镯子请进去,和咱们家老板研究研究,这不是件寻常物品,你知道。” 果然这是件宝贝了。韵奴点了点头,跟著掌柜的走到另一个小房间里,在一张紫檀木 的椅子中坐下了。掌柜拿著那水晶镯走进了里间,大概和老板以及朝奉等研究去了。韵奴 在那儿不安的等待著。心里七上八下的想著这水晶镯的价值。片刻,有个小徒弟送上了一 杯热腾腾的上好绿茶,又片刻,另一个小徒弟又送上了一个烤手的烘炉,只是不见那掌柜 的出来。韵奴啜了一口茶,抱著烘炉在那儿正襟危坐,她没有料到他们要对那水晶镯研究 这么久的时间。她看到那倒茶的小徒弟钻出门帘走到大街上去了,她看到一只老黄猫在柜 台下打呼噜……她的热茶变冷了。 那掌柜终于走了出来,他手中却没有那镯子。白狐10/46 “姑娘,你再坐坐,”掌柜的微笑著说,眼底的神情却是莫测高深的。“我们朝奉还 在研究你那镯子呢!姑娘,你以前来过的吧?”“是的。”韵奴的不安加深了。或者,她 不该拿那镯子来当当的,或者,那是一件根本无法估价的宝贝。 “姑娘想要把那镯子当多少银子呢?” “您看能当多少呢?”韵奴腼腆的说:“当然希望能多当点儿,我只当个一年半载, 好歹是要赎回去的。” “哦?”掌柜的应了一声,眼光落在她的身上,上上下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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