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海鸥飞处1/411 凌晨二时。天星码头上疏疏落落的没有几个人,这是香港通九龙间的最后一班轮渡, 如果不是因为在耶诞节期间,轮渡增加,现在早没有渡船了。但,尽管是假日里,到底已 是深夜二时,又赶上这么一个凄风苦雨的寒夜,谁还会跋涉在外呢?所以那等候渡船的座 椅上,就那样孤零零的坐著几个人。都瑟缩在厚重的大衣里,瑟缩在从海湾袭来的寒风中 。 俞慕槐翻起了皮外衣的领子,百无聊赖的伸长了腿,他已经等了十分钟。平时,每隔 一两分钟就开一班的渡船现在也延长了时间的间隔。对面那卖冰激淋的摊位早就收了摊,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那柱子上的电动广告仍然在自顾自的轮换著。他换了个坐的姿势,看 了看那垂著的栅栏,透过栅栏后的长廊,可看到海湾里的渡轮,正从九龙的方向缓缓驶来 ,暗黑的海面上,反射著点点粼光。收回了目光,他下意识的看向对面的那排椅子,长长 的一条木椅上,坐著个孤独的女孩子,微俯著头,在沉思什么,那披拂在面颊和肩上的黑 发是零乱而濡湿的。她没有穿雨衣,也没有带伞,一件咖啡色的皮外衣,肩上也是濡湿的 ,湿得发亮。皮外衣下露出咖啡色短裙的边,和一双修长的腿。 或者,是基于无聊,或者,是基于一种职业上的习惯,俞慕槐开始仔细打量起那少女 来。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可能再年轻些,小巧挺直的鼻梁,细致而略显苍白的皮肤,薄而 带点固执意味的嘴唇。那眼睛是低俯的,使你无法看到她的眼珠,只看到两排睫毛的弧线 。脸上可能化过妆,但是已被雨水洗掉了,是的,一定被雨水洗过,因此,那颊上的皮肤 在灯光下发亮。俞慕槐轻轻的皱了皱眉,干嘛这样盯著人家看呢?他想把眼光从她身上调 开,但是,有什么奇异的因素吸引了他,他无法移开眼光――一个深夜的单身少女总是引 人注意的,虽然这是在无奇不有的香港。 那少女似乎感到了他的注视,她轻轻的移动了一下身子,缓慢的,而又漠不经心的抬 起头来,眼光从他身上悄悄的掠了过去,他看到她的眼睛了,一对湛黑的眸子,带著抹近 乎茫然的神情。他立刻为她下了断语,这不是个美女,她不怎么美,但是,她有种遗世独 立的清雅,或者这就是她所吸引他的地方,在香港,你很容易发现妆扮入时的美女,却很 难找到这种孤傲与清新。孤傲与清新?不,这女孩并不止孤傲与清新,那神情中还有种特 殊的味儿,一种茫然、麻木,和孤独的混合――她的眼光掠过了他,但她根本没有看到他 ――她的意识正沉浸在什么古老而遥远的世界里。 铃声蓦然的响了起来,那栅栏哗啦啦的被打开了,这突来的声响惊动了俞慕槐,也惊 动了那少女。渡轮靠岸了,有限的几个客人正穿过栅栏和长廊,走向渡轮。俞慕槐也站起 身来,跟在那少女身后,走向渡轮去。那少女的身材高而窈窕,比她的面貌更动人。走过 踏板,上了船,海面的冷风迎面扑来,夹著雨丝,冷得彻骨。客人们都钻进船头有玻璃窗 的船舱里,外面的座位几乎没有一个人,但那少女没有走进船舱,她连坐都没有坐,走向 了船栏边,她靠在栏杆上,面对著海,静静的站著,她的长发在海风中飘飞。俞慕槐怔了 一两秒钟,然后,他在靠栏杆边的第一排位子上坐下了。这儿冷极,雨丝扑面,他瞪视著 那少女,你发疯了吗?他想问。这样冷的天,安心想害感冒吗?但是,那少女关他什么事 呢?谁要他陪著她在这儿吹风淋雨?他对自己有些恼怒,在他的职业中,什么怪事都见过 ,什么怪人也都见过,管他活人死人都不会让他惊奇。而现在,他竟为了一个陌生的香港 少女在这儿吹风淋雨!简直是莫名其妙! 船开了,他继续盯著那少女,她孤独的伫立在那儿,浑然不觉身边有个人在注视著她 。她的眼光定定的看著海面,嘴角紧闭著,眼底有种专注的迷茫,那样专注,那样迷茫, 几乎是凄惨的。凄惨!这两个字一经掠过俞慕槐的脑海,他就不由自主的震动了一下,是 了!这就是那女孩身上一直带著的味道,凄惨!她像个被世界遗忘了的影子,也像个遗忘 了世界的影子。他突然的站起身来,在还没有了解到自己的意愿以前,他已经走向了那少 女的身边,停在那栏杆前了。 “喂,小姐……”他操著生硬的广东话开了口,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说普通 话吧,我懂的。”出乎他意料之外,那少女竟安安静静的说话了,而且是一口标准的北方 话。她的目光从海面调回来,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有因为他突然的出现而吃惊,她冷静的 加了一句:“你要干什么?” “我……呃,我……”他那样惊异,竟有些不知所措了。“我……我只是想说,你为 什么要站在这儿淋雨?” 她再看了他一眼。“因为――”她静静的说,不疾不徐的:“我想要跳海。” 他惊跳了一下,瞪著她。 “别开玩笑。”他说。“没有开玩笑。”她仍然安安静静的说,望著他,那眼睛是真 诚坦白而近乎天真的。“你不信?我想要跳海。” 他更加不知所措了,这女孩使他紧张,伸出手去,他下意识的把手横放在栏杆上,万 一她真要跳海,他可以及时拉住她。一面,他审视著她,想看出她到底是否在开玩笑,但 他完全看不出来,那少女的面容庄重而沉静。 “为什么?”他问。她摇摇头,没有回答。她又在凝视海面了,那专注的神态使他不 安,拉了拉她的衣袖,他说: “我看你还是到船舱去避避风吧,难道你不怕冷?” “想跳海的人不会怕冷。”她一本正经的说。 他啼笑皆非的皱皱眉,不知在这种情况下,该说些什么才好。一阵风陡的卷来,无数 雨点扑进了他的衣领,他打了个冷战,看看她,她却神色自若的望著海,不知是由于冷, 还是由于别的原因,她的脸色苍白,而眼睛清亮。“看,那儿有一只海鸥。”她忽然说。 他看过去,是有只海鸟在暗夜的海面盘旋低飞,却不知是不是海鸥。“我知道一支歌 ,提到海鸥。”她轻声说,“很好听很好听。” “是吗?”他不经心的问,他并不太关心海鸥,只是深思的凝视她。她开始轻哼了几 句,确实,很好听的一个调子,抑扬幽柔,但听不清歌词是些什么。 “你要知道歌词吗?”她问,似乎读出了他的思想。 “哦,是的。”她略一侧头,凝神片刻,他发现她侧面的线条美好而柔和,像一件艺 术品。然后,她低声的念:   海浪喧嚣,暮色苍茫,有人独自徜徉。极目四望,雨雾昏黄,惟有海鸥飞翔。回 旋不已,低鸣轻唱:去去去向何方?潮升潮落,潮来潮往, 流水卷去时光。静静伫立,默默凝想,有谁解我痴狂?三分无奈,四分凄凉,更兼百 斛愁肠。好梦难续,好景不长,多情空留惆怅。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回 旋不已,低鸣轻唱,去去去向何方?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我情如此,我 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她念完了,她的声调清脆而富有磁性,念得十分动人,尤其当她念那一连三个去字的 时候,充满了感情和韵味。她注视著他,说:“知道这支歌吗?”“不,不知道,”他说 ,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赧然。“这是支名曲吗?”“当然不是,”她很认真的说:“这歌 词是我前一刻才顺口胡诌出来的。”他惊异的抬了一下眉。 “你开玩笑?”他又问了句重复的话。 “你碰到的人都喜欢开玩笑吗?”她反问,认真的。“我不相信你会在别的地方听过 这歌词。” “是没听过,可是……”他咽住了,觉得自己表现得像个傻瓜,他无法再说下去。他 不能说,他不相信她能顺口“诌”出这歌词来,正像他也不相信她会跳海一样。咬住嘴唇 ,他像研究一件稀奇古怪的艺术品般打量她。她坦然的接受著他的注视,那样坦然,那样 漠不关心的沉静,这让他越来越加深了困惑和疑虑。“你叫什么名字?”他直截了当的问 了出来。“海鸥。”她简洁的回答。 “海鸥?”他抬高了声音。 “是的,海鸥。”她看了他一眼,仿佛不明白他为何那样大惊小怪。她眼里的神情真 挚而天真。“名字只是一个人的代表,如果你高兴,叫张三李四都可以,是不?我现在觉 得,我的名字叫海鸥最适合。当然,”她停了停,垂下睫毛,恳切而清晰的加了一句:“ 并不是任何时间,我都叫海鸥的。” 这女孩的精神一定有点问题,俞慕槐心里想著,有些懊恼于自己的善管闲事了。丢开 她吧,不相干的一个女孩子。可是……可是……她的话不是也挺有道理吗?尤其她那模样 ,是那样纯洁与天真!她是怎的,刚受了什么刺激吗?被父母责骂了吗?她那光润的皮肤 ,那清秀的眉线……她还是个孩子呢!决不会超过二十岁!船驶近码头了,他出著神,她 也是的。船上的工人走来拉住了踏板的绳子,准备放下踏板来。那少女忽然低声的惊呼了 一声:“呀,你瞧,你阻碍了我跳海。” “你不会真要跳海吧?”他抓住了她的手腕,紧盯著她,她脸上有著真切的惶悚和无 助。 “我要跳海。”她低低的,肯定的说。 “现在已经晚了,”他握紧她。那踏板已放了下来,人们也纷纷走上踏板。他半推半 送的把她推过了踏板,走进走廊,他松了口气。侧过头注视她,他逐渐相信她要跳海的真 实性了,那张纯净的脸上有著如此深刻的凄惶和单纯的固执。这年龄的女孩子,原就是危 险而任性的呵!不愿放松她,他一直握紧了她的手腕,把她带出了天星码头的出口。站在 码头外的人行道上,他认真的说:“好了,你家住在什么地方?我叫车送你回去。”“我 家?”她茫然的看著他。“我家不在九龙,在香港呀!” “什么?那……那你渡海做什么?”海鸥飞处2/41 “我不是想渡海,”她低声说:“是想跳海呀!” 他瞪著她,一时竟束手无策起来。香港与九龙间的交通,只靠轮渡来维持著,刚刚是 最后一班的轮渡。现在,如果要回到香港,必须要等到天亮了。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 惹了一个多大的麻烦,站在那儿,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那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她轻叹了一声,像个不想给人添麻烦的孩子般,轻声细 语的说: “你走你的吧,别管我了。” “那你到什么地方去呢?”他问。 “我吗?”她迷惘的看了看对面的街道和半岛酒店的霓虹灯。“我想……我还是应该 去跳海。” 他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命令似的语气说: “来吧,你跟我来!”那少女顺从的跟著他,到了街边上的候车处,他带她钻进了一 辆计程车,他对司机交代了一句: “在帝国酒店附近停车!” 然后,他回过头来,对那少女说: “听著,小姐……”“海鸥。”她轻声的打断他。“我叫海鸥。” “好吧,海鸥,”他咬咬牙,心里在诅咒著;见了鬼的海鸥。“我告诉你,我不是这 儿的人,我来自台湾,到香港才一个星期,我住在酒店里。现在已是夜里两点多钟,我不 能把你带到酒店里去,”他顿了顿:“懂吗?海鸥?” “是的,”她忧郁的说:“你是好人。” 我是好人!俞慕槐心里又在诅咒了,如果她今晚碰到的是另一个男人,那将会怎样? 他是好人!如果他把这香港的午夜“艳遇”说给同事们听,大家不笑他是傻瓜才怪呢!他 真是“好人”吗?是“柳下惠”吗?天知道!男人只是男人!你永远不能完全信任一个男 人的!但是,他不能,也决不会占一个迷失的小女孩的便宜!那就不是一个“男人”而是 个“小人”了!“好吧,海鸥,”他继续说:“我想,你一定遭遇了什么不快,有了什么 烦恼。既然你没有地方可去,我们就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喝一点咖啡,吃点 东西,你把你的烦恼告诉我,我们谈谈,天下没什么不能解决的事。等到天亮以后,我送 你回家,怎样?” “随便。”她说:“只是我不回家。” “这个……等天亮再说吧!” 车子停在帝国酒店,他拉著她下了车。雨仍然在下著,街头一片寒瑟。尖沙咀多的是 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都布置得雅致可喜。他选了一家自己去过的,在帝国酒店的附 近,是个地下室,却玲珑别致。香港是个不夜城,尤其在走进这种咖啡馆的时候,就更加 看出来了。虽然已是凌晨,这儿却依然热闹,数十张桌子,几乎座无虚席。他们选了一张 靠墙角的桌子坐了下来,离乐队远些,以便谈话。一个四人组的小乐队,正在演唱著欧美 的流行歌曲,那主唱的男孩子,居然歌喉不弱。乐队前面有个小小的舞池,几对年轻男女 ,正兴高采烈的酣舞著。叫来两杯滚热的咖啡,俞慕槐在那咖啡的雾气中,及桌上那彩色 小灯的光晕下注视著面前的少女,说: “喝点热咖啡吧,驱驱寒气。” 那少女顺从的端起咖啡杯,轻轻的啜了一口,再轻轻的放下杯子。她的睫毛半垂著, 眼光迷迷蒙蒙的注视著桌上的小灯,手指无意识的拨弄著灯上的彩色玻璃。 “现在,还想跳海吗?”俞慕槐微笑的问,声音是温和而安慰的。在这彩色小灯的照 射下,那少女的面容柔和而动人。 她抬起睫毛来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珠黑蒙蒙的。 “我非跳海不可呀!”她说,一股无可奈何的样儿。 “为什么?”他继续微笑著,像在哄一个小妹妹:“说出来给我听听,看看有没有这 么严重?” 她再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有点迷惘的说: “我不能告诉你,会把你吓坏的。” “吓坏?”他失笑的说。吓坏!他会被什么吓坏呢?当了七、八年的社会记者,各种 怪事都见多了,却会被个小女孩所吓坏吗?他开始感到有趣起来,不由自主的笑了。“说 说看,试试我会不会被吓坏?”“我――”她望著咖啡杯,低声的,却清晰的说:“我杀 了一个人!”“嗬!”俞慕槐叫了一声,狠狠的瞪著她。“你杀了一个人?” “是的。”她说,一本正经的。 “你没有记错,是只杀了一个人吗?”俞慕槐又好气又好笑的说:“或者,你杀了两 三个呢!” 她抬起眼睛来,默默的瞅著他。 “我知道,”她轻声叹息,自言自语的说:“你根本不相信我。”“帮帮忙,编一个 比较容易被接受的故事好不好?”他凝视著她。“你不相信我,”她喃喃的说著,脸上一 片被伤害后的沮丧。“没关系,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我要走了!”她试著站起身来。“ 慢著!”他按住她放在桌面的手,盯著她:“你杀了谁?” “我的丈夫。”“你的丈夫?!”他低叹:“真是越来越离奇了!” “我实在受不了了,所以我杀了他,”她静静的说,温柔、沉静,而不苟言笑的。“ 他不该这样对待我,为了他,我什么都放弃了,父母、家庭、前途……统统放弃了!大家 都说他是小流氓,只有我认为他是天才,父母为了他和我断绝关系,我不管,朋友们不理 我,我也不管,我跟定了他,嫁定了他。虽然他没有钱,我不在乎,我为他做牛做马做奴 隶都可以,事实上,我也真的为他做牛做马做奴隶。虽然,结婚以前,我是娇小姐,大家 都说我会成为一个作家或音乐家的。”她停了下来,眼底一片凄苦,摇摇头,她低语:“ 不说了,你不了解的。”“说下去!”他命令的,紧紧的盯著她,逐渐发现事情有真实性 的可能了。“说下去!你为什么杀他?怎样杀的?” “他吹小喇叭,他在乐队里吹小喇叭,他真的吹得很好,非常好,他是个天才!”她 叹息,脸上充满了崇拜与惋惜。“如果他好好干,也许有一天他会比阿姆斯壮还有名。但 他太爱酒,太多的藉口说他不能工作。不过,这都没关系,他不工作,我可以工作养活他 ,他喝醉了,顶多打打我出气,这都没关系,他打我骂我都没关系,我一点也不怪他,一 点也不……”她望著灯,眼光定定的,声音单调、刻板,而空洞,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 无关联的事情:“我可以忍受他打我骂我,只要他爱我,我什么都可以忍受。我可以工作 得像一只牛,赚钱给他买酒喝,我不会抱怨,我从不抱怨……但他不该欺骗我,不该说他 不再爱我了。你知道,他和一个舞女同居了,他瞒著我和一个舞女同居了。今晚,我曾求 他,跪在地上求他,只要他肯放弃那个舞女,我不会怪他的,我完全不会怪他的,只要他 肯放弃那个舞女。但他说他不再爱我了,他叫我滚开,说我使他厌烦,说我像个不懂事的 小孩子,早就让他厌倦了……他说他爱那个舞女,不爱我,根本不爱我,根本不爱……” 她摇摇头,声音更空洞了:“我跪在那儿哭,他不理我,他去喝他的酒,一面喝,一面骂 ,我就跪在那儿哭,一直哭,一直哭……然后,我不哭了,我坐在地上发呆,好久好久之 后,他睡著了,他喝了酒,常常就像那样睡得像个死人似的。我站在床边看著他,看了很 久,然后我到厨房里去,拿了一个酱油瓶子,我走出来,对准他的头打下去,我看到血花 溅开来,他叫了一声,我不允许他有爬起来的机会,就再打下去,一直打,一直打……打 得他不再动了,然后,我跑到浴室去洗了手脸,换了衣服,我就出来了,我直接走到天星 码头等渡轮,我要跳海。” 她停止了叙述,眼睛仍然注视著那盏小灯,手指也仍然在那玻璃上拨弄著。俞慕槐不 再发笑了,他笑不出来了。深深的望著面前那张年轻而细致的脸庞,好半天,他才低沉的 问:“你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她振作了一下,抬起头来,直视著他。她的目光坦白而天真。“我必须杀他,”她说 ,庄重而严肃的。“他不该说他不再爱我了。”俞慕槐咬住了嘴唇,一种职业的本能告诉 了他,这事是真的了!他的心沉了下去,一阵寒意从他背脊上往上爬,再迅速的扩展到他 的四肢去,虽然置身在暖气充分的室内,他却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他发现,他这个麻烦 真是惹得太大太大了!望著面前的少女,现在,这张年轻的脸庞那么平静,平静得近乎麻 木。他访问过不少的凶杀案,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凶手,这却是第一次,他被一张凶手的面 孔所撼动,因为,他忽然读出了在这张平静的面孔下,掩藏著一颗受创多么严重的心灵! “喂,告诉我,”他艰涩的开了口:“你是从家里直接走出来的吗?”“是的。”“你― ―断定他已经死掉了吗?” 她困惑的瞅著他。“我不知道,但他不再动了。” “没有人跟你们一起住吗?” “没有。”“你们住的是怎样的屋子?” “是公寓,在十二楼上,很小,很便宜,我们没有钱租大房子。”“没有人听到你们 吵闹吗?” “我不知道,我们常常吵闹的,从没有人管,大家都只管自己家的事。”“但是,他 也可能没有死,是不是?”他俯向她,有些紧张的问。“我想……”她迟疑的回答:“是 的。” 他沉思了片刻,眉头紧紧的锁在一起。 “听著,”他说,盯著她:“你必须找人去救他!” 她摇摇头。“不,没有用了。”“你会被关进牢里去,你知道吗?”他冒火的说。 “我跳海。”她简单的说。 “你跳海!”他恼怒的叫,“跳海那么容易吗?那你刚刚怎么不跳呢?”她愁苦的望 著他。“你不让我跳呀!”她说,可怜兮兮的。海鸥飞处3/41 “听著,”他忍耐的望著她:“告诉我你父母的电话号码,我们打电话给你父母。” 她再摇摇头。“没有用,他们去年就搬到美国去了。” “你的朋友呢?亲戚呢?有谁可以帮忙?” “没有,我在香港只有他,什么亲人都没有!” “那么,他的朋友呢?”他叫著:“那个舞女的电话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舞女在小巴黎舞厅,艺名叫做梅芳。”“小巴黎舞厅在香港 还是九龙?” “香港。”“好,那我们打电话找这舞女去!” “你会吓坏她!”她呆呆的说。 “吓坏她!”他轻哼了一声:“你真……”他说不下去了,她看起来又孤独又无助又 凄惶,那种“凄惨”的感觉又控制住了他,他拍了拍她的手,低叹了一声,说:“听著, 我既然碰到了你,又知道了这件事,我必须帮助你,我不会害你,你懂吗?我们找人去你 家里看看,或者,他只受了一点轻伤,或者,不像你想像的那样严重,你懂吗?懂吗?” 她点点头,顺从而被动的望著他。 他站起身来:“我去查电话号码,打电话。” 她再点点头,也站起身来。 “你去哪儿?”他问。“去一下洗手间。”她低声说。 “好,我去打电话。”他走到柜台前,那儿有公用电话和电话号码簿。翻开电话号码 簿,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小巴黎舞厅的电话号码,正要拨号,他却忽然想起,他怎么说呢 ?他连那少女的真正名字都不知道啊!那丈夫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怎么跟那舞女说呢?转 过身子,他在人丛中找寻她,必须再问清楚一点才行!有对男女从他身边挤过去,舞池中 的人仍然在酣舞著。暗淡的灯光,扰人的音乐,氤氲的烟雾,和那醉沉沉的空气!……他 踮高脚尖,找寻她,但她不在位子上,或者,她还没有从洗手间回来。不管她!他先找到 那梅芳再说!还是救人要紧!如果那丈夫还没死,这少女顶多只能被控一个伤害罪……他 拨了号,操起了生硬的广东话,找那个梅芳,但是,对方肯定的答复却使他惊愕了:“梅 芳?我们这儿从没有一个叫梅芳的小姐!不会弄错,绝对没有!什么?本名叫梅芳的也没 有!根本没有!和小喇叭手做朋友的?先生,你开玩笑吗?没有……” 他抛下了电话,迅速的,他穿过那些曲曲折折的座位,走到他们的位子上,果然,她 不在了!他四面环顾,人影参差,烟雾弥漫……她在哪儿呢?他向洗手间望过去,那儿没 有人出来,她不可能还在洗手间!他抓住了一位侍应小姐: “你能去洗手间看看,有位穿咖啡色皮衣的小姐在不在吗?”“咖啡色皮衣的小姐? ”那侍应生说:“我看到的,她已经走了!”“走了?!”他追到了门口,一阵风雨迎面 卷来,冷得彻骨。街灯耸立在寒风中,昏黄的光线下,是一片冷清清的萧瑟景象!除了雨 雾和偶尔掠过的街车外,哪儿有什么人影呢? 他咬紧了嘴唇,在满怀的恼怒、迷茫、与混乱中,脑海里浮起的却是那少女抑扬顿挫 的声音: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去去去向何方?谁知道呢? 2 俞慕槐常觉得自己个性中最软弱的一环就是情感。从念大学时,新闻采访的教授就一 再提示,采访新闻最忌讳的是主观与感情用事。毕业后至今,忽忽已八年,他从一个实习 记者变成了名记者,常被誉为“有一个最敏感的新闻鼻子”的他,发掘过新闻,采访过新 闻,报导过新闻,还有好几件案子因他的钻研而翻案。但他却总是很容易犯上“同情”的 错误,而在笔端带出感情来。为了制止自己这个弱点,他一再努力过,一再克制过,经过 连续这么多年的努力,他终于认为自己成功了,可以做到对任何事都“见怪不怪”,以及 “无动于衷”了。也因为这份“涵养”,他妹妹俞慕枫曾恨恨的说: “哥哥这个鬼脾气,一辈子都别想找太太!” 他不在乎有没有太太,他一向主张人应该尽量“晚婚”,避免发生“婚变”。他忙碌 ,他工作,他没有时间谈恋爱,也不想谈恋爱,何况男女间的事,他看得太多太多了,他 常说: “你知道人类为什么会犯罪?就因为这世界上有男人又有女人!”他冷静,他细密, 他年轻。有活力,有干劲,有见地,这些,才造成他成为名记者的原因。可是,这样一个 “冷静”“细密”的人,怎会在香港渡轮上犯上那样大的错误,他自己实在是不能了解, 也不能分析。 第一、他根本不该去找那个少女搭讪,她淋她的雨,吹 她的风,关他底事? 第二、既然搭讪了,又听了她那个荒谬的故事,他竟没 有打听出她的真实姓名和地址来,又无法证实她 话中的真实性,他配当记者吗? 第三、最最不可原谅的,他竟让她溜走了。而留给他的, 只有一个完全不可信赖的线索“小巴黎”和杜造的 人物“梅芳”。这整个故事都是杜造的吗?事后,他常问自己这个问题,他也翻遍了 香港的各种报纸,找寻有没有被瓶子敲死的凶杀案,但是,他什么都没发现,什么都没查 出来。他也去过“小巴黎”,那儿非但没有一个梅芳,更没有任何有小喇叭手男友的舞女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被捉弄了,但是,那素未谋面的少女,干嘛编这样一篇故事来捉弄 他呢?而那对真挚的眸子,那张清雅而天真的面庞,那孤独凄惶的身影……这些,不都是 真实的吗?不管他心中有多少疑惑,不管这香江之夜曾使他怎样困扰和别扭过,总之,这 件事是过去了。他再也没有时间来追查这事,因为,他在香港只继续停留了四天,就去了 泰国。 这次,他是跟著一个报业团体,作为期一个半月的东南亚访问,香港,只是访问的第 一站。这种访问,生活是紧凑而忙碌的,何况,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有那么多新奇的 事物吸引著他的注意力。很快的,他就淡忘了香港的那一夜,他把它归之于一件“偶然” ,而强迫自己把它抛诸于脑后了。 泰国的气候炎热如夏,在那茂密的椰林中,在那金碧辉煌的寺庙里,在那网络般的运 河上,以及那奇异的热带丛林内,他度过了多采多姿的半个月。他生活得紧张而快乐,太 多的东西他要看,太多的景物他要欣赏,背著一架照相机,他到处猎影,到处参观,忙碌 得像只蜜蜂,同事们常摇著头说: “真奇怪,小俞就有那么多用不完的精力!” 他看泰拳,看斗鸡,看舞蹈,看水上市场,照了一大堆泰国水上居民的照片。他的兴 趣是广泛而多方面的,决不像许多同事们那样狭窄――每晚都停留在曼谷的小酒馆中。同 行的同事王建章说:“小俞对酒没兴趣!”“哈!”俞慕槐笑著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 们,你们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些小酒馆里的花样啊,是世界闻名的呢!” 大家都笑了。王建章拍著俞慕槐的肩膀说: “小俞,为什么你反对女人?” “我说过这话吗?”俞慕槐反问。 “但是,人人都这样说你呢!” 俞慕槐耸耸肩,笑了。就是这样,如果你稍微有些“与众不同”,别人一定有许多话 来议论你。一个三十岁的单身汉,没有女朋友,不涉足风月场所,准是有点问题!其实, 他们谁都看不出来,他或者是个道地的感情动物呢!就由于他的感情观念,他才不能把那 些女人看成货物,才珍重自己这份感情。人,怎能那样轻易的付出自己的感情呢?怎能“ 到处留情”呢?是的,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人类,本就是个复杂的动物吗!或者,他是真 的把自己训练得“麻木”了,训练得不易动心了。许多时候,人不但无法分析别人,也会 不了解自己,近些年来,他也不大了解自己,到底是最重感情的人物还是最麻木的人物? 麻木?不,不论怎样,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激荡。麻木的人不会感到落寞。而他呢 ?他却常常有那种深切的落寞感。表面上,他那么活跃,兴趣那么广泛,精力那么充沛, 但是在那些忙碌过后,甚至在他忙碌的时候,他都突然会被一种落寞的心情所噬住。他常 常问自己:我这种忙碌,这种逸兴飞扬,是一种逃避吗?逃避什么呢?或者这不是逃避, 而是在追寻,或许因为追寻不到所追寻的,不得不把精力消耗在工作,在娱乐,在兴趣上 ,作为一种升华,一种逃避。 但是,追寻的又是什么呢? 俞慕槐把这种落寞的情绪,视作一种疾病,初初染上后,感受的苦痛还是十分轻微, 但最近,“发病”的频率却逐渐增多了。这是一种危险的趋势,他却找不著好的药物来治 疗这讨厌的病症,唯一的办法,是把自己投入更紧张的生活,和更忙碌的工作中。不要想 ,不要分析,不要让落寞趁隙而来……他坚强,他自负,他从不是个无病呻吟的男人! 于是,泰国那种纯东方的,充满了佛教色彩和原始情调的国度,带给了他一份崭新的 喜悦。他立即狂热的爱上了这个矛盾的民族。矛盾!他在这儿发现了那么多的矛盾:君主 与民主混合的政治,现代与原始并列的建筑,优美的舞蹈与野蛮的泰拳,淳朴的民风和好 斗的个性……他忙于去观察,去吸收,去惊奇,去接受。忙得高兴,忙得自在,忙得无暇 去“发病”了。就这样,两个星期一眨眼就过去了,他们离开了泰国,到了吉隆坡,在吉 隆坡只略略停留了数日,就又飞往了新加坡。 新加坡,一个新独立的国家,整个城市也充满了一种“新”的气象,整洁的街道,高 大而簇新的建筑,到处的花草树木,这被称为“花园城市”的地方果然名不虚传。俞慕槐 又忙于去吸收,去惊奇了。海鸥飞处4/41 新加坡是个典型的港口都市,决不像泰国那样多采多姿,只有几天,俞慕槐已经把他 想看的东西都看过了。当他再也找不到“新”的事物来满足自己,那“落寞”的感觉就又 悄悄袭来了。这使他烦躁,使他不安,使他陷入一阵情绪的低潮里。所以,这晚,当王建 章说: “小俞,今晚跟我们去夜总会玩玩吧!” 他竟然欣然同意了。“好吧,只是咱们都没有女伴呵!” “难得今晚没有正式的应酬,”王建章说:“老赵提议去××夜总会,他认得那儿的 经理。你知道,有一个台湾来的歌舞团在那儿表演,我们去给他们捧捧场!” “我对歌舞团可从来没什么兴趣!”俞慕槐说。 “但是,在国外碰到自己国家的表演团体,就觉得特别亲切,不是吗?”这倒是真的 !于是,这晚,他们有八个人,一起去了××夜总会。这儿的布置相当豪华,一间大大的 厅,金碧辉煌。到处垂著玻璃吊灯,灯光却柔和而幽静。食物也是第一流的广东菜,决不 亚于香港任何大餐馆。经理姓闻,一个很少见的姓氏,四十几岁,矮矮胖胖的,却一脸的 精明能干相。看到他们来了,闻经理亲自接待,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席次,正对著舞台。又 叫来厨房领班,吩咐做最拿手的菜肴,然后亲自入席作陪。“生意好吗?”老赵问闻经理 :“咱们台湾的歌舞团不坏吧!”“不坏不坏!”闻经理一叠连声的说:“而且很有号召 力呢!这儿的生意比上个月好多了!” 表演开始了,有歌,有舞,有短剧,确实还很够水准,几个歌星都才貌俱佳。俞慕槐 颇有些意外,在台北时,他从不去歌厅,几个著名的夜总会却永远聘请些国外的艺人,没 料到自己国家的才艺却在“出口”!看样子,世界各地都一样;“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这是一个心理问题,台湾聘请新加坡的歌星,新加坡却聘请台湾的歌星,大家交换,却都 有“号召力”!一个重头的舞蹈表演完了,俞慕槐等报以热烈的掌声,看到观众反应很好 ,不知怎的,他们也有份“与有荣焉”的骄傲感。幕垂了下来,在换景的时间,有个歌星 出来唱了两支歌,倒没有什么出色之处。这歌星退下后,又换了一个歌星出来,俞慕槐不 经心的望著台上,忽然间,他像触电般惊跳了起来,那歌星亭亭玉立的站在台上,穿著件 长及脚背的浅蓝镶珠旗袍,头发拢在头顶,束著蓝色水钻的发环,不怎么美,却有种从容 不迫的娴雅。这歌星,这熟悉而相识的面孔――赫然就是香港渡轮上的那个女孩子! “嗨,”俞慕槐瞪大了眼睛,直直的注视著台上,惊奇得忘了喝酒吃菜了。“这歌星 是谁?” “怎的?”王建章说:“你认得她?” “是――是――相当面熟。”俞慕槐呐呐的说,仍然紧盯著那歌星。关于香港那晚的 遭遇,他从没有和王建章他们提起过,只因为他觉得那件事窝囊得丢人。“这歌星叫什么 名字?”“她吗?”闻经理思索的说:“好像姓叶,是叫叶什么……叶什么……对了,叫 叶馨!树叶的叶,馨香的馨!俞先生认得她吗?”“她也属于这歌舞团的吗?”俞慕槐问 ,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急切。“哦,不,她不是的。她只是我们请来垫空档的,她不是 什么成名的歌星,价钱便宜。” “她从什么地方来的?香港吗?”俞慕槐再问。 “香港?”闻经理有些诧异。“没听说她是香港来的呀,我们就在此地聘请的,是另 外一个歌星介绍来的。” “她――”俞慕槐顿了顿,那歌星已开始在唱歌了,是一支《西湖春》。“她在你们 这儿唱了多久了?” “十来天吧!”闻经理望著俞慕槐:“要不要请她唱完了到这儿来坐坐?”“唔…… ”俞慕槐呆了呆,再仔细的看了看那歌星,当然,发型、服装,和化妆都改变了,你无法 肯定她就是那渡轮上的少女,但是,天下哪有这样神似的人?“能请她来坐坐吗?”他问 。“为什么不能呢?”闻经理笑吟吟的说,眉目间流露出一种讨好与了解的神情,叫来一 个侍应生,他附耳吩咐了几句,那侍应生就走到后台去了。俞慕槐知道他完全误会了他的 意思,但他也不想解释,也无暇解释,只是目不转睛的盯著那个“叶馨”。这时,那叶馨 已唱完了《西湖春》,而在唱另一支流行歌曲《往事只堪回味》,这支曲子在东南亚比在 台湾更流行。俞慕槐深深的望著她,她歌喉圆润,咬字清晰,这使他想起她念“夜幕低张 ,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的情形,是了!这是她!不会错,这是她!人,在外貌上或 者可以靠服装与化妆来改变,但是,在神态风度与语音上却极难隐没原形,没错!这是她 !他变得十分急躁而不安起来,想想看,怎样的奇遇!在香港的轮渡上,与在新加坡的夜 总会里!他有那么多的疑问要问她,他有那么多的谜要等著她解释!叶馨!原来她的名字 叫叶馨!这次,他不会再让她溜走了!他一定要追问出一个水落石出。她那个“丈夫”怎 样了?她怎么来了新加坡?逃来的吗?她说她工作养活她的丈夫,原来她的职业竟是歌星 !那晚,他真是看走眼了,竟丝毫没有看出她是一个歌星来! 叶馨唱完了,下了场。一时间,俞慕槐紧张得手心出汗,他担心她又会溜走了,从后 台溜走。他那样急切,那样焦灼,使满座都察觉了他的反常,因为,他根本对台上继续演 出的大型歌舞完全失去了兴趣。王建章俯在他耳边,低声说: “怎么?小俞?看上那歌星了吗?”“别胡说!她像我的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会使你这样紧张?”王建章调侃的微笑著。“别掩饰了,我们都是过来 人,帮你安排安排如何?你早就该开窍了!”“别胡说!”俞慕槐仍然说著,一面伸长了 脖子张望。突然间,他的心脏猛的一跳,他看到叶馨了!她正微笑的穿过人群,走向他们 这一桌来,她没有卸装,也没换衣服,仍然是台上的装束。她停在桌前了,闻经理站了起 来,大家也都站了起来,闻经理微笑的介绍著:“叶小姐,这是从台湾来的几位新闻界的 朋友,他们想认识认识你!”接著,他为叶馨一一介绍,叶馨也一一微笑的颔首为礼。介 绍到俞慕槐的时候,俞慕槐冷冷的看著她,想看她怎样应付。他们的目光接触了,叶馨依 旧带著她那职业性的微笑,对他轻轻颔首,她那样自然,那样不动声色。难道……难道她 竟没认出他来?这是不可能的!俞慕槐又愣住了。 侍应生添了一张椅子过来,识趣的放在俞慕槐和王建章的中间。叶馨坐下了,大家也 都坐下了,侍者又添了杯盘碗箸,王建章殷勤的倒满了叶馨的酒杯,笑著指指俞慕槐说: “叶小姐,这位俞先生非常欣赏你唱的歌!” “是吗?”叶馨掉过头来,微笑的望著俞慕槐。“我唱得不好,请不要见笑。”俞慕 槐的心沉了沉,他曾认为一个人的声音可以泄露他的身分,那么,这叶馨决不是香港渡轮 上那个少女了!谁知道,她唱歌时虽然咬字清楚,说话时却带著浓重的闽南口音,与渡轮 上那少女的北方口音迥然不同。 “叶小姐,”他迟疑的开了口,深深的注视著她,她是经过了舞台化妆的,戴著假睫 毛,画了浓重的眼线和眉毛,染了颊和唇……他越看越犹疑了,这是那少女吗?近看又真 不像了。可是,说不像吧,又实在很像,他迷糊了。“叶小姐,你不是本地人吧?”他终 于问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她惊奇的问,笑容里带著一份讨好的夸张。“到底是干新闻的呢! 一看就知道了。我是从菲律宾来的。” “菲律宾?”他愣了愣,好失望。显然,他是认错人了!天下竟有这样奇异的相似! 他继续盯著她:“到过香港吗?叶小姐?”“香港?”她笑著,帮俞慕槐斟满了酒杯:“ 俞先生是不是有门路把我介绍过去唱歌?我知道你们新闻界的人都是神通广大的,是吗? ”她睨视著他,满脸堆著笑,身子俯向了他,一股浓重的香水味与脂粉香冲进了他的鼻孔 。“我一直想去唱,就是没机会,请俞先生多帮帮忙,我先谢谢啦!喏,让我敬你一杯酒 吧,俞先生!” 她举起了酒杯,小手指微翘著,指尖涂著鲜红的蔻丹。俞慕槐有点儿啼笑皆非,端起 酒杯,他解释的说: “不,你误会了,我对娱乐界一点来往也没有。” “别客气啦!谁不知道你们办报纸的人交游广阔!”叶馨半撒娇的说,那闽南口音更 重了。“来来,喝杯酒,我敬你哦,俞先生!”俞慕槐不得已的喝了一口酒,叶馨扬著她 那长长的假睫毛,笑吟吟的看著他,她的一只手似有意又似无意的搭在他的手腕上。俞慕 槐想把身子挪开一些,却没有位置可退了。 “报纸可不是我办的,”俞慕槐实事求是的说:“我不过是跑腿的人罢了!”“别客 气啦!”叶馨轻叫著:“俞先生真会说笑话!”她侧著头,瞧著他:“俞先生到新加坡多 久了?” “只有几天。”“太太没有一起来吗?”她的睫毛又扬了扬。 王建章从旁边插了过来: “我们这位俞先生还没有结婚呢,叶小姐!你帮他作媒好吗?”“骗人!”叶馨不信 任的望著俞慕槐:“俞先生这么年轻有为,一定早有太太了!”“人家眼界高呀!”王建 章笑著说:“除非碰到像叶小姐这么漂亮的人,他才会动心呀!” “哎呀,王先生,”叶馨笑骂著:“别拿我开玩笑了,罚你喝杯酒,胡说八道的!” 她注满了王建章的杯子,逼著他喝。 “好好好,我喝我喝!”王建章一仰脖子,真的干了一杯。趁著酒意,他说:“我们 俞先生想请你明天出去玩,他不好意思说,怕碰你钉子,要我代他说!” 简直胡闹!俞慕槐想著,对眼前这一切,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感。这女人只是个 歌女,一个典型的风尘中打滚的女人!他越来越断定自己是弄错了,她根本不是那渡轮上 的少女!而他,也不愿意和这歌女沾上任何关系。可是,叶馨的头已俯了过来,爱娇的问 :海鸥飞处5/41 “真的吗?俞先生?”“当然真的了!”王建章抢著说:“小俞!你说呀,你不是要 约叶小姐出去玩的吗?” 当面否认是不可能的了,俞慕槐只能打喉咙里咿唔了两声,这样已经够了,那叶馨娇 羞脉脉的瞄了瞄他,低低的说: “明天中午,你请我去香格里拉吃广东茶吧!” 这是套上来了,俞慕槐心烦气躁,却又无可奈何。一个说不出口的误会套出另一个说 不出口的误会,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等他表示意见,那叶馨又加了一句: “上午十一点来接我,我住在明阁旅馆,准时呵,我在大厅等你!”俞慕槐苦笑了一 下,只得唯唯的答应著,一抬头,却看到王建章满脸得意之色,正在那儿对他挤眼睛,大 有“还不谢谢我”的味道,他真想瞪他一眼,谁叫你管闲事呢?你这个自作聪明的笨瓜! 台上的舞蹈节目完了,大家鼓起掌来,叶馨也热烈的鼓掌,然后她站起身子,举起酒杯, 说: “我阖席敬一杯吧,我要先告退了,待会儿我还要上场呢!”俞慕槐心中猛的一动, 叶馨“待会儿”三个字念得圆润好听,却赫然是北方口音!任何一个南方人都不能把这三 个字咬得如此正确,尤其那个“儿”字音!他迅速的抬起头来盯著她。她已干了自己的酒 杯,大家都站起来相送,她一一点首道别,俞慕槐紧紧的盯著她说: “叶小姐!”她站住了,睨视著他。“待会儿,你上场的时候,能为我唱一支《海鸥 》吗?” 她愣了愣,侧著头似乎沉思了一会儿,接著,就嫣然的笑了起来,害羞似的说:“我 唱得不好,你可不许笑呵!” 转过身子,她轻盈的走了。俞慕槐呆坐在那儿,出神的看著她的背影,她的身材修长 ,步伐是婀娜多姿的。王建章碰了碰他,笑著说:“快谢媒吧!小俞!”俞慕槐瞪了他一 眼,轻哼了一声,王建章笑了,阖席的人也都笑了。俞慕槐闷闷的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他不明白大家笑些什么,他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个与众不同的动物了。接下来的时间里 ,俞慕槐是魂不守舍而坐立不安的,他无心看任何的表演,也不想吃任何的东西,他只等 著叶馨的出场。叶馨――假若她就是香港渡轮上那少女,假若她逃到了新加坡,她会不会 费力的伪装自己本来面目?她不希望被认出来,她故作娇痴,改变口音……可能吗?他沉 思的瞪视著台上的歌舞,摇了摇头。不,自己当记者当得太久了,习惯性的就要客串起侦 探来了!假若她的戏能演得那样好,她该是个绝世的天才了!换景的时间到了,叶馨又出 场了。王建章等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不是在捧叶馨,而是给俞慕槐面子,他看中的人吗 !俞慕槐靠在椅子里,望著她。她已换了衣服,一件粉红镶银片片的媚嬉装,领口开得很 大,袒露著肩头和颈项,头发仍然向上梳著,束著粉红色的花环。她对台下深深鞠躬,又 特别向俞慕槐这桌抛来几个娇媚的眼光。拿著麦克风,她交代了一句:“我给各位唱一支 ――《海鸥》。” 念到《海鸥》两个字,她特别顿了顿,眼光轻飘飘的飘向了俞慕槐,微微的一笑。王 建章用手肘撞了俞慕槐一下,轻声说:“这小姐对你还真有点意思呢!” “嘘!别闹,听她唱!”俞慕槐说。 王建章耸耸肩,不说话了。 叶馨开始唱了起来,和刚才在台上一样,她的歌词咬字清晰而圆润,俞慕槐专心的倾 听著那歌词是:   “海鸥没有固定的家,它飞向西,它飞向东, 它飞向海角天涯!渔船的缆绳它曾小憩, 桅杆的顶端它曾停驻, 片刻休息,长久飞行, 直向那海天深处!海鸥没有固定的家,海洋就是它的温床,在晨曦初放的早晨,在风 雨交加的晚上,海鸥找寻著它的方向! 经过了千山万水,经过了惊涛骇浪,海鸥不断的追寻,海鸥不断的希望,日月迁逝, 春来暑往, 海鸥仍然在找寻著它的方向!” 歌完了。俞慕槐用手托著下巴,愣愣的坐在那儿,他说不出自己是怎样一份心情,这 不是那支歌!抬起头,他虚眯著眼睛,深思的望著叶馨,这是另一只《海鸥》吗?他迷糊 了,真的迷糊了!海鸥飞处6/413 香格里拉是新加坡新建的观光旅社,豪华、气派,而讲究。在楼下,它附设了一个吃 广东茶的餐厅,名叫香宫,点心和茶都是道地的上乘之作,因此,每天中午,这儿不订座 就几乎没位子,来晚了的客人必须排上一小时的队。这种热闹的情况,和香港的情况如出 一辙。 俞慕槐和叶馨在靠墙边的雅座上坐著。本来,俞慕槐想拉王建章一块儿来的,但是后 者一定不肯“夹萝卜干”,又面授了他许多对付小姐的“机宜”,叫他千万把握“机会” ,“谆谆善诱”了半天之后,就溜之乎也。俞慕槐无可奈何,只得单刀赴会。这样也好, 他想。他或者可以把这两只“海鸥”弄弄清楚了,说不定,昨晚因为人太多,叶馨不愿意 表露她的真实身分呢!“叶小姐,”他一面倒著茶,一面试探的说:“在昨晚之前,我们 有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面?” “怎么?”叶馨微笑的望著他。“你以前见过我吗?你去过马尼拉?”“马尼拉?从 没有。”他摇摇头,凝视她。她今天仍然化妆很浓,眼睛眉毛都细心的描画过,穿著一身 红色的喇叭裤装,戴著副大大的红耳环,头发垂了下来,却梳著那种流行的鬈鬈发,一圈 一圈的,弯弯曲曲的,拂了满脸。他在心里皱眉头,本以为离开了舞台化妆,她会更像那 渡轮上的“海鸥”,谁知道,却更不像了! “那么,”她笑了,爱娇的说:“或者我们有缘,是吗?你觉得我脸熟吗?俞先生? ” “是的,你断定我们没见过?”他再紧追一句。 “我不记得我以前见过你,”她仍然笑著,又自作聪明的加了一句:“像俞先生这样 能干漂亮的人,我见过一次就一定不会忘记的啦!”他看不出她有丝毫的伪装,面前这个 女人透明得像个玻璃人,你一眼就可以看透她,她所有的心事似乎都写在脸上的――她一 定以为他是个到处吃得开的地头蛇呢! “叶小姐到新加坡多久了?” “才来半个月,这里的合同到月底就满期了。哦,俞先生,你跟我们经理熟,帮我打 个招呼好吗?让他跟我续到下个月底,我一定好好的谢谢你!” 这就是她答应出来吃饭的原因了!俞慕槐有些失笑,他想告诉她他根本和闻经理不熟 ,但看到她满脸的期望和讨好的笑,就又说不出口了,只得点点头,敷衍的说: “我帮你说说看!”叶馨欣然的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十分由衷,举起茶杯,她 说:“我以茶当酒,敬你,也先谢谢你!” “别忙,”他微笑的说:“还不知道成不成呢!”“你去说,一定成!你们新闻界的 人,谁会不买帐呢!”叶馨甜甜的笑著。他开始觉得,她那笑容中也颇有动人的地方。新 闻界!真奇怪,她以为新闻界的人是什么?是无所不会,无所不能的吗?“哎,俞先生, 你别笑我,”叶馨看著他,忽然收敛了笑容,垂下头去,有些羞怯,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说老实话,我不是什么大牌歌星,没有人捧我,我长得不好看嘛!” “哪里,叶小姐别客气了。” “真的。”她说,脸红了。不知怎的,她那套虚伪的应酬面孔消失了,竟露出一份真 实的瑟缩与伤感来。“我也不怕你笑,俞先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好人,不会笑话我的。 我告诉你吧,我唱得并不很好,长得也不漂亮,干唱歌这一行我也是没办法,我家……” 她突然停住了,不安的看了他一眼,迟疑的说:“你不会爱听吧?” “为什么不爱听呢?”他立刻说:“你家怎么?” “我家庭环境不太好。”她低声说:“我爸爸只会喝酒,我妈妈又病了,是――肺病 ,很花钱,拖拖拉拉的又治不好,已经拖了十多年了。我有个哥哥,在马尼拉……你知道 马尼拉的治安一向不好,我哥哥人是很好的,就是交了坏朋友,三年前,他们说他杀了人 ,把他关起来了……”她又停住了,怯怯的看他:“你真不会笑我吧?” 他摇摇头,诚恳的望著她。他开始发现在这张脂粉掩盖下的、永远带著笑容的面庞后 面有著多少的辛酸和泪影!人生,是怎样的复杂呵!“于是,你就去唱歌了?”他问。“ 是的,那时我才十七岁,”她勉强的笑了笑:“我什么都不会,又没念几年书,只跟著收 音机里学了点流行歌曲,就这样唱起歌来了。”她笑著,有些儿苍凉:“可是,唱歌这行 也不简单,要有真本领,要漂亮,还要会交际,会应酬,我呢,”她的脸又红了。“我一 直红不起来!不瞒你说,马尼拉实在混不下去了,我才到新加坡来打天下的!” “现在已经不错了,××夜总会也是第一流的地方呀!”俞慕槐安慰的说。“就怕― ―就怕唱不长。” “我懂了,”他点点头。“我一定帮你去说。” “谢谢你。”她再轻声说了句,仍然微笑著。俞慕槐却在这笑容中读出了太多的凄凉 。经过这篇谈话,再在这明亮的光线下看她,他已经肯定她不是那只海鸥了。这是另一只 海鸥,另一只在风雨中寻找著方向的海鸥。她和那个少女虽然在面容上十分相像,在性格 及举止上却有著太多的不同。 “吃点东西吧,叶小姐,瞧,尽顾著说话,你都没吃什么,这虾饺一凉就不好吃了! ” 叶馨拿起筷子,象征性的吃了一些。 “我不敢多吃,”她笑著:“怕发胖。” “你很苗条呀!”他说。 她笑了。他发现她是那种非常容易接受赞美的人。到底是在风尘中处惯了,她已无法 抹去性格中的虚荣。但是,在这篇坦白的谈话之后,她和他之间的那份陌生感却消除了。 她显然已把他引为知己,很单纯的信赖了他。而他呢,也决不像昨晚那样对她不满了。昨 晚,他要在她身上去找另一只“海鸥”的影子,因为两只“海鸥”不能重叠成一个而生气 。今天呢,他认清了这一点,知道了她是她,不是渡轮上要跳海的少女,他就能用另一种 眼光来欣赏她了,同时,也能原谅她身上的一些小缺点了。 “俞先生,台湾好玩吗?” “很好玩,”他微笑的说:“去过台湾没有?” “没有,我真想去。”她向往的说。 “你说话倒有些像台湾人,”他笑著。“我是说,有些台湾腔。”“是吗?”她惊奇 的。“我是闽南人。在家都说闽南话……”她用手蒙住嘴,害羞的说:“俞先生别笑我, 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不像那些从台湾来的小姐,说话都好好听。那位歌舞团的张莺,每 次听到我讲话就笑,她费了好大力气来教我说北平话,什么‘一点儿’、‘小妞儿’、‘ 没劲儿,……我把舌头都绕酸了,还是说不好。” “你可以学好。”他说,想起她那个“待会儿”,不禁失笑了。“你笑什么?”她敏 感的问:“一定是笑我,笑我念得怪腔怪调的。”说著,她自己也笑起来了。 “不是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他说。天哪,就为了那个“待会儿”,他竟逼著她 去唱了支《海鸥》呢!想必昨天自己表现得像个神经病了! “张莺说,可以介绍我到台湾去登台。”没注意到俞慕槐的出神,她自顾自的说:“ 你觉得有希望吗?” “当然有希望。”“如果我去台湾唱歌,你会来听我唱吗?” “一定来!”她高兴的笑了,好像她到台湾去唱歌已成为事实似的。俞慕槐看著她, 忽然心中浮起一阵悲哀,他知道,她不会在台湾的歌坛上窜红的,而且,台湾可能根本没 有地方愿意聘请她,她毕竟不是个顶儿尖儿的材料。但是,她却那样充满了希望,那样兴 奋。人,谁不会做梦呢?何况她那小小的肩膀上,还背负著整个家庭的重担,这是个可怜 的、悲剧性的人物呵!但,最可悲的,还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些什么,却在那儿 浑浑噩噩的自我陶醉呢! “俞先生,你还有多久回台湾?” “大概一个星期吧!”“那么快!”她感叹了一声,流露出一份颇为真挚的惋惜。“ 你不忙的时候,找我好吗?我除了晚上要唱歌以外,白天都没事,我可以陪你一起玩。” “你对新加坡很熟吗?” 她摇摇头。“那么,我们可以一起来观光观光新加坡!”他忽然兴趣来了。“为什么 我们要待在这儿浪费时间呢?你听说过飞禽公园吗?”“是呀,很著名的呢,不知道好不 好玩。” “我们何不现在就去呢?” 于是,他们去了飞禽公园。 俞慕槐无法解释自己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会跟这个叶馨玩在一块儿的?但是,在接连 下去的一星期之内,他几乎每天和叶馨见面。他们玩遍了新加坡的名胜,飞禽公园、植物 园、虎豹别墅……也一起看过电影,喝过咖啡。这个以“不交女朋友”出名的俞慕槐,竟 在新加坡和一个二流的歌星交上了朋友,岂不奇怪?难怪王建章他们要拿他大大的取笑一 番了。事实上,俞慕槐和叶馨之间,却平淡得什么都没有。叶馨和他的距离毕竟太远,她 根本无法深入他的内心。俞慕槐主要是欣赏她那份善良,同情她那份身世,因而也了解了 她那份幼稚与虚荣。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谈得并不多,只是彼此作个伴,叶馨似乎是个 不太喜欢用思想的女人,她一再挂在嘴上的,对俞慕槐的评语就是: “你真是个好人!”俞慕槐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是因为他对她保持的君子风度吗 ?还是因为她以前碰到的男人都太坏了?总之,在这句简单的话里,他却听出了她的许多 坎坷的遭遇,他不忍心问她,也觉得没有必要问她。他知道她虽无知,虽肤浅,却也有著 自尊与骄傲,因为,有次,当他想更深入的了解她的家庭环境时,她却把话题掉开了,他 看出她脸上的乌云,知道实际情况一定比她所透露的更糟糕。尤其,当他连续听过她几次 歌,发现她一共只有那么两套登台服装以后,他就对她更加怜惜了。这种怜惜、同情与了 解的情绪决不是爱情,俞慕槐自己知道得非常清楚。他对叶馨,始终保持著距离,连一句 亲热的话都没说过,他珍重自己的感情,也珍重叶馨的,他不想玩弄她,更不想欺骗她。 而一个星期毕竟太短了,一转眼,就到了他返台的日子。他有些不放心叶馨,虽然闻经理 答应续用她,他却看出闻经理的诺言并不可靠,到台湾演唱的可能性更加渺茫,而他,他 的力量是太小了,一个渺小的俞慕槐,又怎能帮助她呢?离新加坡的前夕,他建议到一家 夜总会晚餐,再一起跳舞,叶馨早向闻经理请了一天假,不过她反对他的这个建议,“就 这么一个晚上在一起,为什么还要在人堆里钻呢?!找个安静的地方谈谈不好吗?”她睁 大了眼睛,问他。海鸥飞处7/41 接触到她那单纯、坦白的眼光的一刹那,俞慕槐的心陡然一震。这是叶馨所说的话吗 ?一个在声色场中打滚的女孩子,怎会拒绝他这样“随俗”的建议。难道她也渴求著心灵 上的片刻宁静!他瞪视著叶馨,觉得她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了!但也觉得更熟悉了!于是, 他们去了一家小巧而幽静的咖啡馆,坐在那儿,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的相对无言,只有咖 啡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俞慕槐发现自己竟有一缕微妙的离情别意,而叶馨呢?她一 反常态的娇声笑语,而变得相当的沉默。在她的沉默下,在那咖啡馆幽暗的灯光下,他又 觉得她酷似香港那只“海鸥”了!当然,这只是咖啡馆的气氛使然,环境本就容易引起人 的错觉,何况她们两人又长得如此相像!他重重的甩了甩头,甩掉了香港那只“海鸥”的 影子,他有一些话,必须在今晚对叶馨说说,以后,他不可能再见到她了――一段萍水相 逢,比两片浮云的相遇还偶然!一段似有还无的感情,比水中的云影还飘忽!但是,他却 不能不说一些心底的话,她能了解也好,她不能了解也罢。 “叶馨,”他直呼她的名字。“以后我们可能不会再见到了……”“我会去台湾的! ”她忽然说,充满了信心。 他怜悯她。会去吗?他不相信。 “希望你能去,先写信给我,我会来机场接你。”他留了一张名片给她。“上面有我 家里的地址电话,也有报社的,找我很容易。”“我知道,你是名人!” “我正要告诉你,我不是名人。”他失笑的说。“叶馨,别太相信‘名人’,新闻界 的人也不是万能的。我只是个记者,拿报社的薪水,做报社的事,我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 吃得开。” 她怔怔的望著他。“所以,我觉得很抱歉,”他继续说,诚恳的。“我希望我的力量 能大一些,我就可以多帮你一些忙,但是,事实上,我的力量却太微小了。”他停了停, 又说:“叶馨,我说几句心里的话,你别见怪。我告诉你,唱歌并不一定对你合适,这工 作也非长久之策,如果你有时间,还是多充实充实自己,多念点书,对你更好。”他凝视 她:“你不会怪我说得太直吧?” 她仍然怔怔的望著他,眼珠却亮晶晶的、水汪汪的。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俞慕槐勉强的笑了笑。“现在,留一个你菲律宾的地址给 我好吗?” “菲律宾的地址?”她呆了呆。 “是呀,我好写信给你。” “你真的会写信给我吗?”她眨了眨眼睛,颇受感动的样子。“当然真的。”“我以 为……”她咽住了。 “你以为什么?”“我以为你一到台北就会把我忘了。”她说,羞涩的笑了起来。“ 好吧,我念,你记下来吧!” 他记下了她的地址,笑笑说: “你会回信给我吗?”“我――我的字不好看,”她吞吞吐吐的说,“你会笑我。” “我很平安几个字总会写吧?”他笑著问。 她噗嗤一声笑了。脸红红的。他望著她,发现她长得还相当动人,只是化妆太浓了, 反而掩盖了她原有的清丽。他想告诉她这点,却怕过“交浅言深”了。 剩下的时间流逝得相当的迅速,只一会儿,夜就深了。他还必须赶回去收拾行装。“ 明天是一清早的飞机,你别来送我了。”他说。 她点点头。“这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轻轻的推到她的面前,有些碍口 的说:“是一点点钱,我真希望我能富有一些,可是,我说过,我只是个薪水阶级,我抱 歉不能多帮你的忙,这点钱――你拿去,好歹添件登台的衣裳吧!” 她迅速的抬头望著他,脸上是一片惊愕、惶恐,与不知所措的神色。“哦,不,不, 你不要给我钱,”她结舌的说:“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她把钱往他面前推过去,眼睛 蓦然的潮湿了。“你不需要给我钱,我不能收你的,你拿回去吧!”她急急的说著,声音 却有些哽塞住了。 怎么了?俞慕槐不解的皱起了眉头,难道她并不习惯于从男人手里收受金钱吗?难道 他这个举动反而刺伤了她的自尊吗?还是他的一篇谈话惊吓住了她,使她以为他是个穷鬼 了?“收下来吧,叶馨,”他诚恳的说,把手盖在她的手上。“我虽不富有,也不贫穷。 这里面的钱……事实上是只有一点点,根本拿不出手的一点点……你如果用不著,就把它 寄回家去,让你母亲买点好的东西吃,补补身体。你也别误会我给你钱的意思,我并不是 轻视你,更没有对你有任何企图,我们马上就要分手了,以后也不见得有见面的机会。这 点钱无法表示我的心意于万一,我只是想帮助你,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她把头侧向一 边,喃喃的、轻声的说: “哦,你为什么这样好呢?你为什么这样好呢?” 他看到眼泪从她面颊上滚落了下去,这撼动了他。他再没料到她是这样一个易感的女 孩子。 “哦,别哭,叶馨!”他安慰的拍抚著她。“如果我做错了,如果我伤害了你……” “不,不,不是!”她猛烈的摇头,带泪的眸子悄悄的从睫毛后瞅著他,她的声音微微的 带著颤栗:“是我……是我觉得惭愧,我……我……我不配让你对我这么好,你不知道… …我……我是怎样的人……” 糟糕,他不是伤了她的自尊,而是唤起她的自卑了!他不想知道她任何不能见人的一 面,紧握了她一下,他很快的说:“别说了,我了解的,你是个好女孩,叶馨。来,把钱 收起来,我们走吧!我必须回旅馆去收拾东西了。” 他拿起她的手提包,把信封放了进去,再交给她。她拭去了泪,脸红著,默默的接过 了皮包。他们站了起来,付了帐,走出了咖啡馆。他送她回到了她的旅馆,在旅馆门口, 她静静的瞅了他好一会儿。他轻声说:“好好保重。”她点点头,依依的望著他。 “我们还会再见到的。”她说。 “希望如此!”他微笑著。 “那么,”她顿了顿:“再见!” “再见!”他目送她的身子隐进了旅馆的大厅中,才掉转身子,安步当车的向街头走 去。新加坡的天气温暖如夏,夜空中,无数繁星在暗夜中璀璨著。第二天一早,他就跟著 访问团去了机场。已验过关,走进机场的广场上之后,他才听到一个气急情极的声音在他 身后大声嚷著:“俞先生!俞先生!”他回过头去,叶馨穿著件纯白色的迷你洋装,披散 著长发,正奔跑到送客看台的栏杆边,对他没命似的挥著手。 他也扬起手来,对她挥手。“再见!”他嚷著。广场上风很大,他的声音被风吹散了 。大家都鱼贯的向飞机走去,他也只得走著,一面走,一面回头对叶馨张望著。 叶馨把手圈在嘴上,对他吼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楚,摇摇头,他大声叫:“什么? ”“我――会――来――台――湾――的!”她喊著。 他点点头,笑著,表示听见了。然后,他走上了飞机,从飞机的楼梯上回头张望,叶 馨仍然站在那儿,长发在风中飘飞。他进了飞机,坐下了。引擎发动了,飞机开始在跑道 上滚动,他系好安全带,愣愣的坐著,从窗口外望,叶馨的影子已看不见了。坐在他身边 的王建章开始轻声的哼起歌来,一支英文歌《我的心留在三藩市》,但他改变了歌词:   “我的心留在新加坡,有个人儿在记著我……” 俞慕槐耸耸肩,一语不发。 飞机蓦然间离开了地面,冲破云层,向高空中飞去。海鸥飞处8/414 如果不是因为新加坡那最后一个晚上,俞慕槐可能立即忘记了叶馨,就因为有那个晚 上,又有接踵而来的那个早晨,俞慕槐才会对叶馨念念不忘。尤其是叶馨穿著纯白的衣裳 ,站在看台上的那个样子。她一定是匆匆赶往机场,来不及化妆,所以,却正好有了俞慕 槐所欣赏的那份清丽。他常想,叶馨如果不是生长在马尼拉,不是生在一个贫困之家,能 受高等教育,好好的加以爱护培植,不知会是怎样的一块美玉呢! 不管他怎样惋惜,不管他怎样怀念,新加坡的一切,正像香港的一切一样,都成为过 去了。但是,报社中都盛传著他的“新加坡艳遇”,绘声绘色的描写著他的“新加坡假期 ”。这些传言,连俞慕槐家里都知道了。他妹妹俞慕枫像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般大吼大叫 : “啊呀,哥哥!你千挑万选的找女朋友,这个不好,那个不要,却到新加坡去泡上个 歌女!” “别胡扯了!什么叫‘泡’?”俞慕槐没好气的说:“人家和她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而且,慕枫,别因为人家是歌女就轻视她,歌女和你一样是人!” “哈,哥哥,”俞慕枫斜睨著他。“你不是对她动了真感情吧?”俞慕槐笑了。“只 认识一个星期,怎么谈得上什么真感情假感情呢!你别胡思乱想吧!”“我说,慕槐,” 俞太太――俞慕槐的母亲在一边插嘴。“你也三十岁的人了,真该正正经经交个女朋友了 !慕枫也不帮哥哥留意一下,你们同学里有没有合适的人!” “他看不上呀!”慕枫叫著:“我哪一次不把同学带回家来,在他面前打个转儿?他 说陈丽筠太瘦,朱燕娥太胖,何绮文太死板,郭美琪太俗气……妈,你不知道他那股挑剔 劲儿,好像全天下的女人没一个能入他的眼似的!我倒很好奇,想见见那个新加坡的歌星 ,到底哪一点儿吸引了我这个哥哥!” 你永远不会知道。俞慕槐好笑的想,这得推到香港的渡轮上去了。而那渡轮上的遭遇 ,至今还是个谜呢! “你们别瞎操心吧,”他笑著说:“迟早我总会看上一个女人的,这是可遇而不可求 的事情,用不著你们来代我安排!” “可遇而不可求!”慕枫嚷著:“你遇到的就没一个正经的!”“嗬!这个妹妹可真 霸道!”俞慕槐说:“难道只有你的同学才正经?”“本来吗,大学生不正经,谁才正经 !” “别把大学生的地位提得太高了!大学毕了业再当歌女的也多得是!”“啊呀,哥哥 是真的爱上那个歌女了!”慕枫大惊小怪的叫著。“你放心,”俞慕槐笑著。“我反正决 不会娶一个歌女,也不会娶你的同学!”“别把话说得太满!”“打赌怎么样?”“好了 ,好了,没看到像你们这样的孩子,”做母亲的在一边笑骂著:“兄妹两个整整差了十岁 ,都是大人了!还是一天到晚的拌嘴!”“这证明我们童心未泯!”慕枫高声的说了句, 就笑嘻嘻的一溜烟跑掉了。“疯丫头!”俞慕槐一面笑一面骂。从小,他拿这个比他小十 岁的妹妹就毫无办法,慕枫又调皮又促狭,偏偏又相当可爱,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 再加上一对小酒涡。长相甜,嘴巴坏,总是弄得人又爱又恨又气。“瞧吧!将来不知道哪 个倒楣的男人会娶了她!” 俞太太噗嗤一声笑了。 “已经有一大群倒楣的男人在排队了呢!” “那么,”俞慕槐扬扬眉毛。“只好等著瞧这群人里谁最倒楣吧!”“慕槐,”俞太 太走了过来,她是那种典型的贵妇人,一生没吃过什么苦,丈夫的事业顺利,家里的经济 稳固,一双儿女又都聪明过人。她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事,如果一定要找一件比较让她烦心 的事的话,那就是这个儿子的婚事了。“你真在新加坡找到女朋友了吗?”她温柔的问。 她虽已五十几岁了,却依然很漂亮,年轻时候的她是著名的美人。 “哦,妈,你们怎么这样小题大作的!”俞慕槐喊了一声。“算了算了,我还是赶快 出去跑新闻吧,否则等会儿爸爸回来了,又要审我一次!”他穿上外衣,向大门口冲去。 一面又抛下了一句:“别等我吃晚饭!” “骑车小心一点!”俞太太追在后面喊。 俞慕槐已骑上他的摩托车,冲得老远老远了。俞太太站在房门口,一个劲儿的摇头。 奇怪,孩子虽然已经三十岁了,在母亲的心目里却永远是个孩子,你就得为他烦恼、操心 一辈子。俞慕槐不愿再谈叶馨的事,但他确实没有忘怀那个女孩子。回台湾的第三天,他 就写了一封信给她,寄到新加坡的××夜总会转交,但是,十天后,那封信原封退回了, 理由却是“收信人已迁移”。那个该死的闻经理,果然没有守信用继续用她!俞慕槐说不 出有多别扭,想必,那可怜的孩子又只得回马尼拉去了。于是,他又写了一封信到马尼拉 ,心想,无论她在什么地方,她家里的人一定会把这封信转到她手里去的。可是,半个月 后,这封信依然退了回来,信封上却赫然批著:“查无此址!亦无此人!” 他愣了好半天,找出叶馨留的地址来,确实一字不错,怎么会没有这地址呢?难道自 己听错了,记错了?不可能呀,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找到了一张马尼拉的地图,确实找不 到那街名,他想,她一定住在什么贫民区里,可是,总应该有街名才对呀!就这样,他发 现他失去了叶馨的线索。他也等待了好一阵子,希望能收到一封叶馨的信。但是,一个月 、两个月、三个月都过去了,叶馨连一点消息都没有给他,他那短短的“新加坡假期”, 以及他那不成型的“罗曼史”,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无疾而终了。在许多个宁静的夜晚,在 许多个闲暇的清晨,他还是会常常想起叶馨来。不止想起叶馨,他也常想起香港那一夜。 他觉得有几百种的疑惑,几百种的不解:叶馨留了一个假地址给他,渡轮上的女孩子离奇 的失踪了,这之间的关联是两个极相像的女人,都莫名其妙的和他相遇,又都莫名其妙的 不见了!天知道,他的东南亚之旅何等传奇,这真是个谜样的世界。总之,他无法再追寻 香港渡轮上的女孩子,他也无法再追寻叶馨。而在接下来的生活里,他非常非常的忙碌, 白天要跑新闻,晚上要去报社,平时还要抽时间写稿,他再也没时间来研究叶馨或渡轮上 的女孩,随著时光的流逝,他把她们都渐渐的忘怀了。慕枫又开始热中的帮他介绍起女朋 友来,隔几天就带回家一个新同学,这使俞慕槐失笑,而又拿她无可奈何。一天,慕枫居 然对他说:“哥哥,你喜欢歌星,我也有个同学很会唱歌的,你要不要见见?只是怕你追 不上她!她太活跃了,追她的男同学起码有一打,听说有个人还为她自杀过,我看你大概 没勇气惹这种女孩子吧!”这小妞儿居然用起激将法来了!俞慕槐立即笑著说: “对,对,对,我没勇气,你千万别把那个风头人物带到家里来,我听著就头疼了! ”“哼!”慕枫气呼呼的哼了一声。“总有一天你会求著我来帮忙的,你这个不识好歹的 东西!” 俞慕槐笑著走开了,他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工作要做呢!钻进他自己的房间,他开始 赶写一篇访问稿来。在俞家,俞慕槐的父亲俞步高一直在银行界做事,现在是××银行的 总经理,生活虽然忙些,入息却相当不错,因此,他们这幢坐落在敦化南路的花园洋房也 还宽敞舒适。在这公寓林立的街头,他们依然拥有一个大大的花园,就相当不容易了。俞 慕槐的房间靠著花园,有排落地的大玻璃窗,可以把花园中的景色一览无遗。他喜欢光线 充足的房间,这使他工作起来“有朝气”“有活力”,他的一张大书桌就放在窗子前面。 俞太太常说顶光工作对眼睛不好,而乘他出门的时候,把桌子挪个位子,但他一回家就把 它搬回去,还对母亲没好气的说: “妈,拜托拜托,以后别动我的东西好吧?” 俞太太也就无可奈何了。谁教她生了这么个固执脾气的儿子呢!谈到固执,俞慕槐的 固执还真让他父母伤透了脑筋,远在俞慕槐读高中的时候,有次为了用一笔钱和俞步高起 了争执,俞步高一时火起,叫著说: “生个儿子像生了个讨债鬼!” 谁知,俞慕槐一怒之下就离家出走了,桌上留张条子说: “讨债鬼去也!”害得俞家天翻地覆,出动了不知多少亲友去找寻,俞太太是早也哭 晚也哭,把俞步高埋怨了几千万次,最后,总算把他找回来了。但是,从此,这个牛脾气 的孩子就再也不用家里的钱,他自己写稿,赚稿费,给人做家庭教师,赚薪水,寒暑假就 出去工作,赚自己的零用钱。读大学后,他更不用家里的钱了,连学费都是他自己去赚来 的,每天辛苦得什么似的。俞步高满心不忍,也曾对他说: “慕槐,哪有儿子跟老子怄气怄上这么多年的?家里又不是没钱,你干嘛苦成这样? ” 俞慕槐反而笑了。他笑著对俞步高说: “爸,小时候不懂事,任性而为是真的,现在大了,哪里还记得以前那些事呢?我不 用家里钱,是觉得自己不是孩子了,应该学著独立,才是个男子汉呀!” 俞步高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觉得满心喜爱和欣赏这孩子,至于他那份牛脾气,俞步高 也同样欣赏。“遗传吗,”他对俞太太说:“我年轻的时候比他还牛呢!”命慕槐进入社 会以后,有了薪水,当然更不会要家里的钱了。可是,新闻界本就是个比绞复杂的圈子, 见的人多,交际也跟著广阔起来,他在报社的待遇虽然好,却比以前更缺钱用了。迫不得 已,他就常常给报社写些新闻以外的稿子,从专访到特写,以至于副刊上的文艺稿,他都 写,难得他也还有兴趣,这样每月可以多收入不少,而他也更忙了。俞太太看得好心疼, 常常悄悄的塞一笔钱在俞慕槐的口袋里,好在俞慕槐虽然个性强,但也像一般男孩子那样 ,有股满不在乎的马虎劲儿。他发现口袋里的钱多出来了,总认为是自己用剩的,从不去 研究来源。如果钱塞得太多了,他还会沾沾自喜的说:海鸥飞处9/41 “妈,其实我也挺节省的,上个月的薪水用到现在还没用完呢!”做母亲的悄悄的笑 了。俞步高叫著太太的名字,私下里摇著头说:“瑞霞,儿子都三十岁了,你还那么宠他 !由他去吧,要不然永远不知道生活的艰难!” “他到五十岁还是我的儿子呢!”俞太太叹口气说:“与其说是帮他的忙,不如说是 换我自己的安心。瞧他那么忙,怎么有时间交女朋友呢?”“别为他的女朋友烦心吧,” 俞步高笑著:“我们的儿子太浑厚,在交女朋友这点上,他还没开窍呢!不过,人生总有 这一关,等到到了时候,你拦都拦不住,你等著瞧吧!” “我一直等著呢!”俞太太笑著说。 转眼间,到了四月了。四月,是台湾最好的季节,阴冷的雨季已过去了,炎热的夏季 还没来到,整日都是风和日丽,天高气爽的好天气。这一阵俞慕槐特别忙,但他忙得很高 兴,他的一篇特别报导引起了整个报业界的注意,因此,他被报社调升为副采访主任,以 年龄来论,他是个最年轻的主任了,难怪他整天都笑嘻嘻的,走到那儿都吹著口哨哼著歌 儿了。 这天下午,他刚跑了一趟法院,拜访了几个法官和推事,他在著手写一篇详细的报导 ――关于一件缠讼多年的火窟双尸案。回到家里时,他满脑子还是那件迷离复杂的案情。 摩托车停到家门口,还没开门,他就听到院子里一阵银铃似的笑语声,那是慕枫。这小妮 子近来也忙得很,整天难得看到人影,据母亲说“八成是在恋爱了”!但她偶尔带回家的 男友,却从没有“固定”过。取出钥匙,他打开了大门,推著车子走进去。才一进门,迎 面有样东西对他滴溜溜的飞了过来,他本能的伸手一抓,是个羽毛球。接著,就是慕枫兴 高采烈的笑语声: “啊呀,哥哥!好身手!” 他看过去,慕枫正拿著羽毛球拍子,笑吟吟的望著他。在她身边,却有另外一个女孩 子,穿著件白色的羊毛衫,系著条短短的白色短裙,也拿著个羽毛球拍子,显然,这是慕 枫的同学,她们正在花园里打羽毛球呢!他把手里的羽毛球丢了过去,笑著说:“你们继 续玩吧!我不打扰你们!” 那白衣的女孩伸手接过了球,好玲珑而颀长的身段!这身形好熟悉,他怔了怔,定睛 对那女孩看过去,倏然间,他觉得像掉进一个万丈深的冰窖里,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他 扶著车子,僵立在那儿,脑海里成了一片空白,所有的意识都飞走了!那儿,半含著笑, 亭亭玉立的站著的白衣女孩――她不是叶馨吗?她不是那渡轮上的女孩吗? “哥哥,”慕枫走了过来,推了推他说:“别瞪著别人呆看呀,我给你介绍一下好吗 ?” 俞慕槐长长的抽了一口气,意识悠悠然的回进了脑海里,他的声音空洞而乏力:“不 用了,慕枫,我认得她。” “你认得她?”慕枫惊奇的怪叫著,一面回过头去望著那女孩:“你认得我哥哥吗? 羽裳?” 那女孩走近了他们,她的头发烫短了,乱篷蓬的掩映著一张年轻而红润的面庞,她丝 毫也没有化妆,眉目清雅而丽质天然。她微微讶异的张大了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困惑的 摇了摇头说:“不认得呀!”俞慕槐觉得一阵晕眩,他闭了闭眼睛,甩了甩头。再睁开眼 睛来,面前那张脸孔依然正对著他,那样熟悉!这是渡轮上那只“海鸥”,这也是新加坡 那只“海鸥”,天下那有接二连三重复的脸孔,这违背了常情!可是,那女孩那样吃惊的 转向了慕枫:“呀,慕枫,你哥哥生病了!”她说,声音清脆如出谷的黄莺,那样好听! 这不是叶馨的声音,也不像渡轮上那女孩的。渡轮上的女孩――半年前的事了,他实在记 不清那声音了。“啊呀,哥哥,你怎么了?”慕枫大惊小怪的嚷著,摇晃著俞慕槐的手臂 。“你的脸白得像死人一样!你怎么了?哥哥?” 俞慕槐推开了慕枫,他的眼光仍然死死的盯著面前那女孩。“我相信――”他喃喃的 说:“你也不姓叶了?” “叶?”那女孩惊奇得发愣了。“为什么我要姓叶呢?”她问。“我姓杨。”“杨― ―”他轻声的念,好像这是个多么复杂费解的一个字似的。“她姓杨,叫杨羽裳。”慕枫 在一边接口,诧异的看著她的哥哥。“羽毛的羽,衣裳的裳。” “我相信――”他再喃喃的说了一句:“你也没有到过香港了?”“香港?”杨羽裳 更加惊奇了。“香港我倒是去过的。怎么呢?”“什么时候?”他几乎是叫了出来。 “两年前,跟我妈妈一起去的。” 俞慕槐又一阵晕眩。他想,他一定是神智失常了。他低叹了一声,失神的说:“我想 ――你一定从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我?” 杨羽裳仔细的凝视著他,困惑的摇摇头,用一种近乎抱歉的语调说:“我真记不得了 ,对不起。或者在什么地方碰到过,我最不会记人了……”“不用说了,”他阻止了她, 如果她是“海鸥”,或是“叶馨”,都不会忘记他的。“我想,我是认错了人,对不起。 ” “没关系。”她说,露出了一份单纯的关怀。“你大概累了。” 他摇了摇头,把车子推到屋檐下去放好。回过头来,他再一次望向那杨羽裳,两个女 孩都呆呆的拿著羽毛球拍子,呆呆的望著他,两张年轻的面孔上都充满了困惑与不解。那 白衣短裙,他想起叶馨在飞机场上的样子,那白净而未经人工的面庞,他想起那少女在渡 轮上的表情……他重重的摔了一下头,转身向室内走去。忽然间,他站住了,掉过头来, 他突然说:“杨小姐,你会唱《海鸥》吗?” “什么?海鸥?”杨羽裳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些什么?” “没关系,”他废然的说:“我只是奇怪,有两只海鸥,都不知道‘去去去向何方’ 了?而第三只海鸥,又不知‘来来来自何方’了?” 说完,他不再管那两个女孩怎样惊讶、惶恐,而迷惑的站在那儿发愣,他就自管自的 推开房门,穿过客厅,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一走进房间,他就倒在床上了。他觉得头 脑中昏沉得厉害,胸口像烧著一盆烈火,四肢都软绵绵的毫无力气。他想运用一下思想, 想从头好好的想一想,仔细的分析一下。可是,他什么都不能想,他脑中是一堆乱麻,一 团败絮。唯一在他脑里回响著的,只是两个女孩子的声音,前者在念著: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另一个在唱著:  “海鸥没有固定的家,它飞向西,它飞向东, 它飞向海角天涯!” 去向何方?海角天涯!他发现,他中了一只“海鸥”的魔了,不论他走向何方,那“ 海鸥”不会放松他,它像个魔鬼般追逐著他,追逐著他,追逐著他……他四肢冰冷而额汗 涔涔了。海鸥飞处10/415 “哥哥,你今天是怎么了?神经兮兮的,你把人家杨羽裳都吓坏了!”晚上,慕枫坐 在俞慕槐的床沿上,关怀的质问著。俞慕槐自从下午躺在床上后,始终还没有起过床。 “是吗?”俞慕槐淡淡的问,他的心神不知道飘浮在什么地方。“她真的吓坏了吗? ” “怎么不是?!她一直问我你是不是经常这样神经兮兮的,我告诉她我哥哥向来好好 的,就不知道怎么见了她就昏了头了!”她看著俞慕槐。“哥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 把她误认成谁了?她长得像什么人?” “她长得谁都不像,只像她自己。”俞慕槐闷闷的说。“我是太累了,有点儿头昏脑 涨。” “你应该请几天假,休息休息。” “慕枫,”俞慕槐瞪视著天花板,愣愣的问:“这个杨羽裳是你的同学吧?”“是呀 !”“同一班吗?”“不是的,但也是三年级,不同系。我念教育,她是艺术系的。”“ 怎么以前没有看到你带她到家里来玩?” “人家是艺术系的系花!全校出名的人物呢!她不和我来往,我干嘛去找她?最近她 才和我接近起来的。” “为什么最近她会和你接近起来呢?” “哈!”慕枫突然脸红了。“你管她为什么呢?” “我好奇,你告诉我吧!” “还不是为了他们系里那次舞会,那个刘震宇请不动我,就拉了她来作说客!”“我 懂了,她在帮刘震宇追你!” “我才不会看得上刘震宇呢!但是,杨羽裳人倒蛮可爱的,她没帮上刘震宇的忙,我 们却成了好朋友。” “原来是这么回事。”俞慕槐用手枕著头,继续望著天花板。“她是侨生吗?”“侨 生?怎么会呢?她父母都在台湾呀。不过,她家里很有钱,我常到她家里去玩,她家离这 儿很近,就在仁爱路三段,两层楼的花园洋房,比我们家大了一倍还不止,她的房间就布 置得像个小皇宫似的。她是独生女儿,父母宠得才厉害呢!”“她父亲做什么事的?” “做生意吧!这儿有家××观光旅社,就是她父亲开的,听说她父亲在国外很多地方 都有生意。她家在阳明山还有幢别墅,叫什么……‘闲云别墅’,讲究极了。” “她父亲叫什么名字?” “这个……谁知道?我又不调查她的祖宗八代!”慕枫瞪视著俞慕槐,忽然叫了起来 :“嗨,哥哥,你是真的对她感兴趣了,不是吗?我早就知道你会对她感兴趣的!我一直 要介绍她认识你,你还不要呢,现在也有兴趣了,是不是?只是哦,我说过的,追她可不 容易呢,她的男朋友起码有一打呢!” “哦,原来她就是……”俞慕槐猛的坐起身子来。“她就是你说过的,会唱歌的那个 同学?” “是呀!虽然赶不上什么歌星,可也就算不错了。” “她是这学期才转到你们学校来的吧?” “笑话!我从一年级就和她同学了!” 俞慕槐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忽然翻身下床,拂了拂头发,往门外就走,慕枫在后 面喊著说: “哥哥,你到那儿去?” “去报社上班!”他在客厅内迎头碰到了俞太太,后者立刻拦住了他。 “听你妹妹说你不舒服,这会儿不在家里躺著,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去报社!” “请天假不行吗?”“我什么事都没有!”他嚷著:“我好得很,既没生病,又没撞到鬼 ,干嘛不上班?” “你这……”俞太太呆了呆:“那你也吃了晚饭再走呀!” “不吃了!”他话才说完,人已经出了房门,只一会儿,摩托车的声音就喧嚣的响了 起来,风驰电掣般的驶远了。这儿,俞太太呆立在客厅里,如丈二和尚般摸不著头脑。一 回头,她看到慕枫正倚著俞慕槐的房门出神,她就问: “你知道你哥哥是怎么回事吗?谁惹他生气了?” “我才不知道呢!”慕枫说:“从下午起他就疯疯癫癫了,我看呀,他准是害了精神 病了!” “别胡说吧!”“要不然,他就是迷上杨羽裳了!” “这样才好呢,那你就多给他们制造点机会吧!” “我看算了吧,”慕枫耸耸肩说:“要是每次见到杨羽裳都要这样犯神经的话,还是 别见到的好!你没看到下午把杨羽裳弄得多尴尬呢,问人家些古里古怪的问题,害我在旁 边看著都不好意思!”“总之,这还是第一个引起他注意的女孩子,不是吗?”俞太太高 兴的说。“妈,你先别做梦吧,人家杨羽裳的男朋友成群结队的,从台湾都排到美国了, 她才不见得会看上我这个牛心古怪的哥哥呢!”“你牛心古怪的哥哥也有他可取之处呀! ” “你是做母亲的哪!”女儿笑得花枝乱颤:“母亲看儿子是横也好,竖也好,我们选 男朋友呀,是横也不好,竖也不好!” 俞太太被说得笑了起来。 “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呀,我是真正的无法了解了。我看你哥哥选女朋友,也是横也 不好,竖也不好呢!” 慕枫也忍俊不禁了。“不过,妈,你放心,”她说:“总有一天,哥哥会碰到个横也 好,竖也好的!”“是吗?我很怀疑呢,瞧他今天的神色!这孩子整天忙忙碌碌的,真不 知在忙些什么?” 真不知在忙些什么!接下来的好几天,俞慕槐是真的忙得不见人影。早上一爬起床就 出去,总是弄得深更半夜才回来,家里的人几乎都见不著他。这晚,他匆匆忙忙的跑回来 ,吃了几口饭,放下筷子,又匆匆忙忙的想跑。俞步高忍不住叫:“慕槐!”“哦,爸? ”俞慕槐站住了。 “你这几天怎么这样忙?发生了什么大案子了吗?” “不是,这几天我在忙一点私事。” “私事?”俞步高瞪大了眼睛,这可是天下奇闻!从不知道这孩子还会有什么秘密的 。“什么私事?” “爸,”俞慕槐好尴尬的说:“是我个人的事情,您还是不要问吧!”说完,他又抱 歉的笑笑,就一转身走掉了。 俞步高和俞太太面面相觑。 “这孩子在卖什么关子?”俞步高问太太。 “我知道就好了!”俞太太说:“我只晓得他每天夜里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一夜走 上七八十次,嘴里念念有词,什么海鸥东飞西飞的,我瞧他八成是在学作诗呢!” “啊呀!”慕枫失声叫了起来,她是最会大惊小怪的。“海鸥吗?糟了糟了!”“怎 么?怎么?”做父母的都紧张了起来。 “哥哥准是害了神经病,那天一见到杨羽裳,他就问人家会不会唱海鸥?弄得别人莫 名其妙。现在又是海鸥,他一定是工作过度,害上什么海鸥病了!” “从没听说过有种病名叫海鸥病的!”俞太太说,又焦急的望著女儿。“这毛病既然 是从杨羽裳开始的,我看你还是把杨羽裳再约到家里来,解铃还是系铃人,说不定他再见 到杨羽裳就好了!”“哈!”俞步高笑了。“原来是为了一个女孩子!我劝你们母女都少 操心吧,如果是为了女孩子,所有的怪现象都不足为奇了!”“怎么呢?”俞太太不解的 问。 “我最初见到你的时候,”俞步高慢吞吞的说:“半夜里我一个人爬到一棵大树上坐 了一夜,对著星星傻笑到天亮。” “呸!”俞太太笑著骂:“原来你们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又是遗传!”大家都笑了。 于是,关于俞慕槐的“反常”,就在大家的一笑之中抛开了。可是,俞慕槐仍然在忙著, 仍然见不到人影,仍然深更半夜在房间里踱方步。直到两星期后,俞慕槐才逐渐恢复了正 常。但是,他变得安静了,沉默了,常常一个人默默的出著神,一呆就是好几小时。 这天午后,俞慕槐从外面回到家里,一进门就愣了愣,客厅中,慕枫正和杨羽裳并坐 在沙发上喝橘子汁,在她们面前,有个瘦高个儿的年轻人,正在指手划脚的谈论著什么。 他的进门打断了正在进行中的谈话,慕枫跳了起来,高兴的说:“刘震宇,这是我哥 哥俞慕槐!”一面对俞慕槐说:“哥哥,这是我同学刘震宇,至于杨羽裳,你是见过的, 不用介绍了!” 俞慕槐先对杨羽裳抛去一个深深的注视,后者也正悄悄的凝视著他,两人的目光一接 触,杨羽裳立即微笑了一下,那张年轻而红润的脸庞像园中绽开的杜鹃,充满了春天的气 息。但是,俞慕槐并没有忽略掉她眼中的一抹嘲谑和怀疑,她没有忘记他们最初见面时的 尴尬,俞慕槐心里明白。他掉过头来,面对著刘震宇。这时,刘震宇正伸出手来,有些紧 张而不安的说:“俞大哥,您好。我们都久闻您的大名了,常常在报上看到您的报导。” 他握住了这年轻人的手,仔细的看了他一眼,浓眉,大眼,瘦削的下巴,和挺直的鼻梁, 长得不算坏。头发长而零乱,一件没拉拉链的薄夹克里,是件浅黄色的套头衫。艺术系的 学生!他不道这刘震宇的艺术成就如何,但,最起码,他身上却颇有点艺术家的派头。只 是,俞慕槐不太喜欢他说话的腔调和神情,太拘谨了,太客套了,和他的服装很不谐调, 而且带著点娘娘腔。“别叫我俞大哥,”他爽朗的笑著,松开了刘震宇的手。“叫我的名 字吧,俞慕槐。我也叫你们名字,刘震宇和――杨羽裳。”念出杨羽裳的名字的时候,他 喉咙里梗了一下,好像这是个颇为拗口的名字似的。他的眼睛望著杨羽裳:“我会不会妨 碍了你们谈天?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