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水灵1/37给竹风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天边看不到月亮,也没有星星,暗黑的穹苍广漠无边,而深不可测。空中有些儿风, 轻轻的,微微的,细细的,仅仅能让窗纱轻微的摇曳摆动。这样的夜,我独坐窗前,捧了 一杯茶,烧了一点儿檀香。沉坐在椅子里,我看著那金色的香炉中袅袅娜娜升起的一缕烟 雾,闻著那清香缭绕。呵,这样的夜!这样的夜,我能做些什么呢? 桌上一灯荧然,绿色的小台灯,绿色的灯罩,我还是有那爱绿的老毛病。连我手里那 盏茶杯,也是绿色的,淡青色的细磁上有藕荷色的小玫瑰花。小玫瑰花!像家乡里那大花 园中爬藤的小玫瑰花!不,那不是玫瑰,玫瑰不会爬藤,我记起你每次每次对我的更正: “这不是玫瑰,这是荼蘼,记住,这是荼蘼!” 我记不住,我总是那样的认死扣,一个固执的、永不实际的小女孩,你说的。夜好深 ,夜好沉,夜好静谧。 我啜了一口茶,茶是淡绿色的液体,盛在淡绿色的杯子里,像一杯液体的翡翠,有一 股清清雅雅的香味。室内的窗纱静静的垂著,罩著一屋子清幽幽的宁静。呵,这样的夜, 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又记起了你,竹风。 是的,竹风,我常常记起你。当这样的夜里,当一些晓雾迷蒙的清晨,当一些暮霭苍 茫的黄昏,当一些细雨霏微的长日里……我会记起你,常常地。 记忆的最底层是什么呢? 记得我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吗?常在花园中和蝴蝶追逐著,哭著要自己的肩上长 出蝴蝶的翅膀,要那对“亮晶晶有银粉”的翅膀。我会缠绕在母亲的脚下,固执而吵闹的 追问著:“为什么你不把我生成一只蝴蝶?妈妈?为什么?” 妈妈会甩开我,瞪大了眼睛说: “呵!你这个稀奇古怪的小精灵!” 于是,你来了。你牵著我的手,把我牵到花园里那一大片金盏花的花丛中,让我躺在 花堆里,你用无数朵水红色的小蔷薇,穿成长长的一串,环绕在我的身上,环绕了一圈又 一圈,然后,你说:“噢,你看!你是个蔷薇仙子,何必羡慕那有翅膀的蝴蝶呢?”我在 花中嘻笑,你因为我的笑而嘻笑。捉住我,把我放在你的膝上,你说:“告诉我,你为什 么想变成一只蝴蝶?” 于是,我说了。那是我第一次说故事给你听,一个我杜撰的故事。我说:蝴蝶是个小 仙人变的,她用玫瑰花作床,用星星作小灯,用露珠儿洗脸,用柳条儿作饰带,用银粉作 衣裳……你瞪大了眼睛听,听得那样津津有味,那样的惊讶和困惑,当我说完,你揽住我 ,用那样惊奇的声音喊著说: “噢!你有个多么奇怪的小脑袋呀!” 接著的岁月里,我常常说故事给你听了。在花园里的荼蘼架下,在后山坡的松林里, 在小溪边的岩石上,在月光下的花棚里,你牵著我的手,静静的说: “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不住的说,那些经常在我脑子里酝酿幻化滋生的故事,关于公主王子的,关于星星 月亮的,关于神灵仙女的……你不厌其烦的听,从不表示厌倦,你那关怀的眼睛曾是我故 事的泉源,我为你而编造故事,一个又一个。直到我离开了家乡,结束了我的童年。当我 们再相遇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童年离我已很遥远,我长发垂肩,镜子前的人 影颀长。而你呢?你的女儿已经和我当年在花园中捉蝴蝶时一般大了。在初见面的一刹那 ,我们相对凝视,似乎都已不再能认识彼此,然后,你说:“嗨,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十几年的隔阂在一瞬间溜走,成长后的陌生也顿时消失无踪,往日的亲密回来了,我 还是那个爱说故事的小姑娘,你仍然是那个爱倾听的大听众。 然后,是另一段岁月的开始。 在那十二月的雨季里,冷风寒恻恻的吹拂著,细雨无边无际的飘洒著。你穿著深蓝色 的雨衣,为我执著我那把有著绿色碎花的小伞,我们并肩走在那蒙蒙的细雨中。雨在伞上 细碎的敲击,像一首好美好美的小诗。我的头靠著你的肩,你的手揽在我的腰上。雨雾苍 苍茫茫的织成了好大的一片网,我们走在网中,走在雾中,走在那片苍茫里。你说: “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说了,不再是公主王子的故事,不再是神仙和蝴蝶,我说了些成人的故事,因为我 已经长成,也早就懂得了那份属于成人的忧郁。在那六月的黄昏,燠热而炽烈的太阳已经 被远处的山峰所吞噬了,残余的彩霞却大片大片的泼洒在天际。阳光虽然隐在山峰的后面 ,却仍然把那些彩霞照得发光发亮,成为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发著亮光的嫣红。我们 手牵著手,沐浴在那灿烂的霞光之下,一任那落霞将我们的发上身上染上了红光。你的眼 睛在霞光下发亮,凝视著我,你静静的说: “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又说了,那些在我脑中不停滋生著的故事。 秋天,秋天是为我们所热爱的。乡间有条通向山上的小径,小径边生长著无数的槭树 ,随著秋的脚步,槭树的叶子由绿而黄,由黄而红,由红而褐。我们喜欢在槭树夹道的小 径上漫步。径上遍布著落叶,松松脆脆的,踩上去簌簌作声。我们缓缓的走过去,一步又 一步。听著脚下那落叶的低吟,看著那遍山野的红叶飞舞,我们四目相瞩,宁静的欢愉从 心底油然而生。偶然,我们在路边的荆棘丛中,发现了一朵白色的,小小的雏菊。看著那 稚弱的小花在那粗野的荆棘中伸展著花瓣,迎著秋风微微的颤动,那情况是颇为动人的。 我叹息,为那些生命的奥秘和大自然的神奇而叹息。于是,你挽住我,轻轻的说:“说个 故事给我听吧!” 我说了,一个美丽的小故事,关于秋风、红叶,和小雏菊的故事。春天,春天是我们 所不能遗忘的。那些灿烂一片的杜鹃花都开了,粉的,白的,红的,紫的……各种花瓣, 迎著太阳光,闪耀著生命的光华。树梢那些嫩得可以滴水的小绿叶,草丛中那些叫不出名 目来的小野花,以及天际那些薄薄的云,空中那些微微的风,甚至原野中那份淡淡的泥土 的气息……每一样都让我们欢欣喜悦。我们喜欢远离城市的喧嚣,到郊外的山野里去“寻 寻觅觅”。寻觅些什么呢?那不为人们所注意的地方有多少令人惊奇的美!看到一粒小小 的、鲜红欲滴的果实镶在一大片绿色的羊齿植物里,会引起我一连串的欢呼。看到一只有 著淡蓝色、长尾巴的蜥蜴从小径上陡的窜过去,会引起我一连串的惊叹。你走在我的身边 ,唇边始终带著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眼光却那样深深沉沉的追踪著我。当我的目光和你猛 的相遇,你会迅速的调开目光,很快的说: “噢,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于是,我再度说出一个小故事,故事里有著小红果实、小野花,和无数的春天。呵! 多少多少的记忆!竹风,你说的,人的一生都是由记忆堆积出来的,美丽的记忆堆积成美 丽的一生,痛苦的记忆堆积成痛苦的一生。属于我们的记忆又是怎样的呢? 台灯放射著静幽幽的光线。远远的,有只鸟儿在低鸣,你听到了吗?竹风?夜好深, 夜好沉,夜好静谧。 我再啜了一口茶。茶,这是我们两人都喜爱的,不是吗?在我那间小屋里,我们曾经 静静的相对品茗,让那清清的茶叶香浮在我们之间。我也常像今夜一样,烧起一炉檀香。 然后,握著茶杯,我们相对无言的看著那烟雾氤氲。那金色的,有著铜狮子的香炉是你送 我的,烟雾从那狮子的嘴中不断的喷出来,正是李清照所谓的“瑞脑销金兽”。于是,当 你又说:“说个故事给我听吧!”我说了李清照与赵明诚的故事。他们怎样的恩爱,怎样 的情投意合,怎样的以茶当酒,赌记书句,而把茶泼洒在身上。你静静的听著,你的眼睛 好深好深,好亮好亮,好温柔好温柔。还有那个月夜,记得吗?竹风? 那个月夜,你派人送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写著:   “玉人何处梦蝶?思一见冰雪,须写个帖儿叮咛说: 试问道肯来吗?今夜小院无人,重楼有月!” 好一个别致的邀请,我到了你那儿,坐在你的小院子里。院中有两棵芭蕉,月光从叶 隙中筛落,筛了一地的银白。墙边栽著一排绿色开白花的草本植物,无数的流萤,在那草 丛中穿梭。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像一盏一盏摇曳飘浮著的、小小的灯,和天际璀璨的星 光遥遥相映。月亮高而皎洁,月光清幽而温柔。星星撒满了天空,疏密有致,布成一条清 晰的光带。你告诉我,那条光带叫做“银河”,你指给我看,那一颗星星是“织女”,那 一颗星星是“牛郎”。你念了一阕前人的词给我听,关于那“牛郎”和“织女”的:水灵 2/37   “云疏月淡,桥成何处?应是鹊多乌少,人间夜夜 共罗帏,只可惜姻缘易老。   经年恨别,秋初欢会,此夕双星怕晓,算来若不隔 银河,怎见得相逢最好?” 我抬著头,望著那银河,望著那两颗隔著银河的星星,然后,低下头来,我望著你。 是月光染白了你的面颊吗?是星星坠落到你的眼睛里去了吗?为什么你的面色那样苍白, 你的眼睛那样闪亮?我注视著你,不,是我们彼此注视。一些属于欢愉的,宁静的东西从 我们的眼底悄悄的飞走,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颤栗的,痉挛的,酸楚的情绪。我觉得自己 的眼睛发热,我觉得那树叶梢上所挂著的露珠已经坠进了我的眼中,使月光下所有的景物 在我眼前都变得那么朦胧。于是,你猝然的捉住我的手,用那种故作欢愉的口吻嚷著说: “噢,小姑娘,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说了。我又说了。我颤抖著起了故事的头: “从前,有一个很笨很笨的小女孩,她除了说故事,什么都不会。大家都不喜欢她, 大家都认为她是个莫名其妙的小傻瓜。可是,却有一个比她更笨更傻的人,喜欢听她说故 事。他们在月光下说故事,在落日下说故事,在树林里,小溪边,花园中……到处说著故 事。说的人不知疲倦,听的人不知厌烦,然后……然后……然后……” 故事继续不下去了,这原是个笨拙开头。有什么硬的东西阻住了我的喉咙,我的呼吸 急促而声音哽塞。你站起身来,一把揽住了我,你的双手捧住了我的面颊,你的眼睛深深 的看进了我的眼底,你的声音又低又沉,带著些压抑不住的粗鲁:“我从没听过这样坏的 故事!” “是的,”我说,眼泪冲出了我的眼眶。“这是个很坏的故事,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 。但是,你不能太苛求,两个傻瓜不会制造出什么完整的故事来!” 你的眉毛紧紧的锁拢,你的眼睛闭了起来,抱住我,你把我的头紧压在你的胸前。我 可以听到你的心跳,听到那沉重呼吸在你胸腔中起伏。于是,我哭了。我啜泣得像个小娃 娃。这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哭,第一次对你说了个破碎的,没有完的故事。“呵,别哭, ”你轻轻的说:“人生的故事原有好多种,有多少的主角会是聪明人呢!这原是个苯人的 世界呵!” 月亮仍然清亮,幽幽然的照射著那小小的花园。我知道,这笨拙的故事将永无结尾。 事实上,这一夜以后,我还对你说过故事吗?好像没有了。那就是我对你说的最后的一个 故事。你离开的时候,给了我一封短笺,上面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字:   “避免让那个故事变得更坏,我走了。但愿再相遇 的时候,你会说一个最美丽最完整的故事给我听,故事 中的主角应该是个最聪明最聪明的女孩。” 够了,用不著再写什么,你一向都是那样简洁。接下来的岁月里,我确实用心地想塑 造一个美丽的故事,我不愿再见到你的时候,交给你的是一张白卷。只是呵,竹风,可悲 的是,我仍然是那样一个很笨很笨的傻女孩。 月圆月缺,日升日沉,多少的日子从我的手底流过去了。我仍然在说故事,说了许许 多多的故事,给许许多多的人听。只是呵,竹风,当这样的深夜里,当我捧著一杯茶,点 燃了一炉檀香,静静的坐在窗前,我遗憾著,你在何方呢?你依旧喜欢听故事吗?竹风? 多少的夜,我就这样问著,站在窗前,对著黑暗的、广漠的穹苍问著。然后,你的信来了 ,像是在答复我一切的问题,你写著:  “你现在成为说故事的专家了,其中可有说给 我听 的故事?自从不再见到那个只会说故事的傻女孩,我的 日子是一连串寂寞的堆积。我想你了解的。   继续说你的故事吧,记住有一个傻瓜要听。和以前 一样,这傻瓜渴望著你的每一个故事;完整的或不完整 的,有结局的或没结局的,他都要听!” 还是那样简洁。只是,在信尾,你加了一阕词: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 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 常。”是的,你没有忘记那些说故事的日子,没有忘记那些说李清照“赌书泼茶”的 夜晚。呵,竹风! 淡绿色的光线在室内照得好幽柔,微风在窗外低低的吟唱,远处还有些儿疏疏落落的 灯光。那只不知名的鸟儿又在叫了,叫得好抑扬,叫得好寥落。呵!这样的夜! 这样的夜,我能做些什么呢? 让我再给你说个故事吧!竹风。以后,每夜每夜,我将为你说许多许多的故事。竹风 ,你静静的听吧!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静静的听吧!竹风。静静的听吧!你。一九六八・四・八・夜水灵3/37水灵   竹风,还记得我们在海边共同消磨的那些下午么?还 记得那海浪的翻腾,那海风的呼啸,和那海鸥的翱翔么? 还记得那嵯峨的岩石,和岩石隙缝中爬行的寄居蟹么?还 有那些浪花,白色的,一层又一层,一朵又一朵,和天 空的白云相映。记得么?竹风,那海水无边无际的蔚蓝 常常和天空那无边无际的蔚蓝相合,成为那样一片柔和 舒适的蓝色氍毹,使你想在上面酣睡,想在上面打滚。记 得么?竹风。  还有那海面的落日和暮霭,还有那海边的夜景和繁 星,还有那远处的归帆和暗夜中明明灭灭的渔火。都记 得么?竹风。海一向使我们沉迷,一向使我们醺然如醉, 一向能将我们引进一个忘我的境界,是不?竹风。所以, 今夜,让我告诉你一个关于海的故事。  一江宇文终于来到了那滨海的小渔村,停 留在那幢简陋的小木屋之前了。那正是夏日的午后,灼热的太阳毫不留情的曝晒著大地, 曝晒著那小小的村庄,曝晒著裸露在海岸边的礁石和绵延的沙滩。海风干燥的掠了过来, 夹带著细沙和海水的咸味。海浪拍击著岩石的声音显得单调而倦怠――整个的小村庄都是 倦怠的,在这燠热的夏日的骄阳之下沉睡。路边的草丛上晒著渔网,发散著浓重的鱼腥味 ,尼龙线编织的渔网上间或还挂著几片鱼鳞,迎著太阳光闪烁。 整个小村大概只有三四十户人家,都是同样原始的、木板的建筑,偶然有一两家围著 矮矮的泥墙,墙上也挂满渔网。几乎每家的门都是半掩半闭的,你可以一直看到里面堂屋 中设立的神像,和一些木板凳子,木凳上可能躺著个熟睡的孩子,或是坐著个梳著髻的老 太婆,在那儿一边补著渔网,一边静静的打著盹。江宇文的出现并没有惊动这沉睡著的小 村庄,只有几个在门外嬉戏著的孩子对他投来了好奇的一瞥,村庄睡得很熟。村里的男人 都是利用夜里来捕鱼,早上归航的,所以,这正是男人们休憩的时光。江宇文提著他的旅 行袋,肩上背著他那一大捆的书籍,挨著每一户的门外,找寻著门牌号码。然后,他停在 那小木屋的前面了。 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小屋显得那样的宁静和单纯。有一堵矮矮的围墙,围墙没有门, 只留了一个宽宽的入口,墙里,有一棵又高又大的老榕树,树根虬结的冒出了地面,树干 粗而茁壮,看样子三个人也无法合抱。树枝上垂著无数的气根,迎著海风飘荡,像个庄严 的老人的髯髯长须。 榕树下还有个石凳子,现在,石凳上正挺立著一只“道貌岸然”的大白公鸡,高高的 昂著它那雄伟的头,它斜睨著站在围墙外的这个陌生人,有股骄傲的、自负的、不可一世 的气概。石凳下面,它的“太太们”正带著一群儿女在嬉戏,倒是一幅挺美的“天伦图” 。 江宇文呼出了一口气,烈日已经晒得他的头发昏,汗也湿透了背脊上的衣服,跨进了 围墙的入口,他走进了那小小的院落,在那半掩半闭的门口张望了一下,门里没有人,神 像前的方桌上,有一束摘了一半的空心菜。 他停了几秒钟,然后扬著声音喊: “喂喂,有人在家吗?” 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答应。推开了那两扇半掩的门,他走了进去,堂屋不大,水泥 铺的地,木板砌的墙,倒也相当整洁。那不知名的神像前,还有残余的烟火,一缕青烟在 静幽幽的缭绕著。他下意识的打量著屋子,把书籍和旅行袋都放在方桌上面。这会是一个 念书和休憩的好所在,他模糊的想著,耳边又飘起李正雄的话来:“别对那小屋期望过高 ,宇文,它不是过惯了都市生活的你所能想像的。你既然一心一意要去住一段时间,你就 去住吧,反正我家里现在只有一个老姑妈在看房子,房间都空著,我又宁愿待在城里不愿 回去,老姑妈是巴不得有个人去住住的。你只管去住,但是,别用你的文学头脑,把它幻 想成什么海滨的别墅呵,那只是个单单调调的小渔村,一幢简简单单的小木屋,我包管你 在那儿住不到一星期就会厌倦了。” 会厌倦吗?江宇文看著那神坛前袅袅上升的一缕青烟,看著屋外那棵老榕树,那灿烂 一片的阳光,听著不远处那海浪的喧嚣……会厌倦吗?他不知道。但是,这儿起码不会有 城市里复杂的情感纠缠,和那炙心的折磨,这儿会让他恢复自信,找到那失去的自我。他 将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的念一点书,弥补这两年来所荒废的学业,休养那满心灵的创痕。 然后,他要振起那受伤的翅膀来,好好的飞翔,飞翔,飞得又高又远,飞给那些轻视他的 人看,飞给那个“她”看。 她!他咬了一下嘴唇,咬得那样重,使他因痛楚而惊跳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 屋里出了神。跨了一大步,他伸头望向后面的房间,又扬著声音叫了一声: “有人在家吗?喂喂,有人在家吗?” 这次,他的呼叫有了反应,一个老太婆踉踉跄跄的从后面跑了出来,一张满是皱纹的 脸上嵌著对惊愕的眼睛,呆呆的瞪著江宇文,结舌的说著一些江宇文不能十分了解的言语 。江宇文不用问,也知道她必定就是李正雄的姑母,带著个微笑,他开门见山介绍了自己 : “我是江宇文,李正雄告诉我,他已经跟您说过了,我要在这儿借住两个月。”“呵 呵,”老太婆恍然大悟,那脸孔上的皱纹立即都被笑容所填满了,难得她竟懂得国语,想 必是李正雄的传授。“呵呵,是阿雄的朋友啊,阿雄怎么没有回来?” “他的工作离不开!”江宇文说著,心底模糊的想著李正雄,一个渔人的儿子,竟读 到大学毕业,做了工程师,这简直是难以思议的。“他托我带了点钱来,”他拿出了一个 信封,交给老太婆,笑著说:“里面两千块,你点一点吧。另外呢,”他又掏出两千元来 ,放在方桌上,说:“这是我给您的,我在这儿住,一日三餐,总是要花钱的,所以…… ” “呵呵,”老太婆叫著说,由衷的惶惑了起来,一口气交给她这么多钱,使她完全手 足失措,“免啦!免啦!”她喊著:“不要拿钱呀,江先生!阿雄早就交代过啦,你就住 阿雄房间,不麻烦呀,免啦!免啦……” “收下吧,阿婆。”江宇文说,把钱塞进了那颤抖著的、粗糙的、干而瘦削的手中。 “不然我就走了。” 老太婆终于收下了钱,然后,她立刻开始忙碌了起来,带著那么大的欢愉和敬意,她 捧来了洗脸水,拿来了肥皂毛巾,又急急乎的带江宇文走进他的房间。那原是李正雄回家 时住的,显然是全屋里最好的一间,宽敞、整洁,而且还出乎意外的有纱窗和纱门,窗上 还垂著粗布的窗帘。室内除了床之外,有书桌,有书橱,有衣柜,还有两张藤的躺椅。 老太婆那么忙碌和热心的更换著床上的被单和枕头套,又一再的抹拭著那原已很干净 的桌椅,使江宇文都不好意思起来,经过了一番争执般的客气,老阿婆才依依的退出了那 房间,跑去挖空心思的去弄晚餐了。 这儿,江宇文打开了他的旅行袋,把衣服挂进了衣橱里。然后,将书籍放在书柜的空 档中,文具放在桌上,他环室四顾,禁不住深深的叹息了一声。谁能料到,昨天他还在城 市的酒绿灯红中挣扎,而今天,他却已遁避到这原始的小渔村来了!走到窗子前面,他拉 开了窗帘,一阵海风对他迎面扑来,带著浓重的、海的气息。他这才惊奇的发现,这扇窗 竟然是面海的,站在这儿,可以一直看到那广漠无边的大海,太阳绚烂的照射著,在海面 反射著无数耀目的银光。他深吸了口气,不由自主的对那大海伸展手臂,闭上眼睛,高声 喊著说: “海!洗净我吧!洗净我那满身满心灵的尘嚣吧!”水灵4/37 二海边的头两天,他完全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念书。握著一本《世界名诗选》,他走遍 了附近数哩之内的海岸线,把整个的时间,用来探索和找寻海的奥秘,欣赏著那海面瞬息 万变的神奇。从来没有度过像这样的日子,他往往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一块大岩石上, 瞪视著大海,一坐数小时。在那时候,他的思绪空漠,他的心灵宁静,他整个神志都陷在 一种虚无的忘我的境界里。海岸是由沙岸和岩岸混合组成的,在一段沙滩之后,必有一段 嵯峨的岩石,这使海岸显得生动。岩石是形形色色的,处处遗留著海浪侵蚀的痕迹,每块 石块都值得你长时间的探讨和研究。有的耸立,高入云霄,有的躺卧,广如平野。中间还 掺杂著一些神秘的岩洞和隙缝,任你探索,任你流连。岩石上有无数的断痕和纹路,像个 大力的雕塑家用塑刀大刀阔斧造成的,每个纹路都诉说著几千几万年来海的故事。 沙滩上的沙细而白,迎著太阳,常常闪烁发光,像许多星星,被击碎在沙子里。那些 沙,厚而广漠,里面嵌著无数的贝壳,大部分的贝壳都已经不再完整,却被海浪搓揉得光 滑,洗涤得洁净。贝壳的颜色成千成万,白的如雪,红的如霞,紫的像夜晚来临前天空中 最后一朵发亮的云。 海上的日出是最奇异的一瞬,数道红色的霞光镶著金色的边,首先从那黑暗的浪层中 射了出来,接著,无数朵绚烂的云,烘托著那一轮火似的红日,逐渐的、冉冉的、缓慢的 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一直升到你的眼睛再也无法直视它。而海面,却由夜色的黝 暗,先转为一片红浪,由一片红浪而转为蔚蓝中嵌著白色的浪花。这变化是奇异的,诱人 的,让你屏息止气的。海上的夜色呢?那数不清的星星璀璨在高而远的天空里,海面像一 块黑色的丝绒,闪烁著点点粼光,在那儿起伏著,波动著。傍晚出发的渔船在海面上布下 了许许多多的渔火,他们利用灯光来引诱鱼群,那些渔火明灭在黑暗的海面,像无数灿烂 的钻石,闪烁在黑色的锦缎上。海风呼啸著,海浪低吟而喘息,这样的夜是活生生的,是 充满了神秘性的,是梦一般的。江宇文就这样被海所吸引著、所迷惑著。早上,看海上的 日出,看渔船的归航。中午,看无际的海岸平伸到天的尽头,看孩童们在浅水的沙滩上戏 水。黄昏,看落日被海浪所吞噬,看霞光把碧波染成嫣红。深夜,看星星的璀璨,看渔火 的明灭。他忙碌的把自己的足迹遍印在沙滩上和岩石上,终日流连在海边的柔风里。他常 躺在沙滩上,一任阳光曝晒,也常坐在岩石上,一任夜雾来临。他奇异的行止曾使渔村里 的老少们谈论,也曾引起一些少女的关怀,但是,除了老阿婆以外,他在渔村没有交到朋 友,不同的身分,不同的教育,不同的社会经验隔开了他们,他在海岸边的影子是孤独的 。可是,他并不惧怕孤独,相反的,他在享受著他的孤独。 就这样,到了第三天,他才振作起来,想好好的看一点书了。在日出以前,他就匆匆 的起身了,吃了一点稀饭,带了本相对论,他走向了海边。他一直走到一块人烟稀少的、 远离渔村的海岸,找到了一块岩石嵯峨的地区,然后,他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摊开了 他的书本。 他没有即刻进入他的书本,因为海上的日出又习惯性的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无法把天 边那绚丽纷杂的彩色和相对论连在一起。用手抱住膝,他出神的看著那刺破了浪花的万道 霞光,又凝视著海面及岸边的一切在日光下的转变,然后,突然间,他游移的目光被海边 什么特别的东西所吸引了。 他正高踞在一块岩石上,在他的右下方,是一块由三面岩石一面大海围成的凹地,铺 满了白色的细沙,像个被隔绝了的世外桃源。岩石与岩石之间,还有好几个洞穴,他到这 儿的第一天,就曾在那沙滩上独坐久之。这儿因为距离渔村很远,所以没有丝毫人的痕迹 。他曾在这儿望著落日沉没,望著晚霞铺展,因此,他给这个小沙滩取了个名字,叫它“ 望霞湾”,而私下把它当作属于自己的一块小天地。 这时,他惊奇的发现,在那望霞湾边的海浪里,正有一样白色的物体在浮沉,随著海 浪的冲击,那物体时而浮上沙滩,时而涌向大海。他挺直了身子,集中了目力,对那物体 望过去,在逐渐明亮的日光下,那物体也越来越清晰,于是他猛的惊跳了起来,那竟是一 个人体! 一个人体!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那黑发的头颅,那白色的衣衫,以及那 躯体……不是人又是什么?他抛下了书本,从岩石上连滑带滚的奔向了沙滩,对那人体的 方向跑去。是的,那是个人,一个女人,正仰躺在海浪里,她的身子已经搁浅在沙滩上了 ,海浪淹过她的身子,又退回去,她那长长的黑发铺在沙滩上。 他直奔过去,谁家的女孩淹死了?怎会呢?在这人烟绝迹的地区?他踩进了海水中, 顾不得脱鞋子,谁知道?说不定还可以救!海水涌上来,湿透了他的裤管,他扑过去,想 抓住那女孩的衣角,但是,海浪来势太猛,那女孩又迅速的被海浪卷去,他也被浪头打了 个跄踉,栽进水中,弄了一身一头的海水,好不容易挣扎著站起身来,他搜寻著那女孩的 身影,于是,他的惊异更大了,站在那儿,他简直呆愣愣的说不出话来了!原来那女孩已 经一挺身,从浪花里站起来了!什么淹死?什么尸体?那竟是个活生生的少女!一个躺在 海浪中戏水的渔家女!这时,她亭亭玉立的站在海水中,浑身像人鱼一样滴著水,却睁著 一对黑白分明的、孩子似的大眼睛,天真的望著他。从没有这么尴尬和啼笑皆非的一刻, 江宇文很有点儿被谁捉弄了的情绪。可是,面前这稚气未除的女孩是不会捉弄人的,是他 太低估了这些渔家女孩子对于水的能耐了。她躺在海浪上,原是那样优游自在的任海浪将 她的身子举起或放下,那样舒适的享受著海水的清凉。他竟可笑的把她当成了一具尸体! 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为自己的行为发笑,而这一笑,就有点儿收拾不住的趋势,那女 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微微的张著嘴,呆呆的望著他。 “哦,哦,对不起,”他收住了笑,慌忙对她解释的说:“我以为你出了什么危险呢 !” 她没有回答,好像根本不太了解他的话。她穿著件白麻布的衣服,已经很旧很旧了。 一件从头上套下去的长衣,说不出来是什么服式,倒很像件睡袍。这时,那衣服被水湿透 了,紧贴在她那已经成熟了的躯体上。她的头发湿淋淋的披在肩上,水珠从头发里滚出来 ,沿著面颊滚落。她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淡淡的红褐色,满脸的水珠迎著太阳光在闪亮。 那模样却是相当动人的,有一份原始的、淳朴的美。 “抱歉,你大概根本不懂国语。”江宇文喃喃的说,近乎自语的。“我懂的!”那女 孩猛的开了口,还像和谁争论似的挺了挺下巴。接著,她就仿佛因为自己的开口而大吃了 一惊似的,惶惑的四面张望了一下。她的眼睛大而天真,下巴尖尖的,面孔上随时都带著 种近乎吃惊的表情,那样子充满了孩子气,似乎只有六七岁,但从她的身段上看,她起码 有十七岁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下意识的,开始觉得她的有趣。 她继续望著他,又不说话了,彩霞将她的身子和面孔染红了。一阵海风吹来,她打了 个寒噤,垂下了眼帘,她用赤裸的脚拨弄著海水,低低的说: “海水很冷。”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她那赤裸的脚在海浪里动来动去,像一条在水 中穿梭著的、白色的鱼。江宇文有些眩惑了,她身上有某种特殊的气质,他很难形容,也 很难了解,但却很深的感觉到。“你叫什么名字?”他再问。 她仍然用脚拨弄著海水。 “海水很冷。”她重复的说。“海水会说话。” “嗯?”他诧异而不解的挑起了眉梢。 她忽然抬起了头,大而天真的眸子又投向了他,接著,她就那样吃惊的一震,像是听 到了什么意外的呼唤一般。摔开了他,她开始向岸上奔跑过去。江宇文不由自主的追了她 两步,她钻进了一个岩石的隙缝里,就那么一闪,就看不见了。江宇文走到那隙缝边,可 以看到从隙缝里透过来的岩石那一面的天空,显然这儿可以穿出去,不必翻越岩石。那奇 怪的女孩已经走了。耸了耸肩,江宇文不再去注意那女孩,这只是个小小的插曲而已。他 回到了岩石上面,再重新拾起那本相对论,打开了书本,他注视著书页上那些蟹形的文字 ,要用功了!他想著,前途和未来全在这些书页里,他必须利用这两个月的时间来好好的 准备一下留学考试,这考试是只许成功,不能失败的。抬起头来,他一眼看到一只海鸥正 在迎著太阳飞去。是的,飞翔,他要飞,要飞得又高又远,飞向那高不可攀的云端,然后 ,让她知道,他也不是个等闲人物! 她,这个“她”字在他心中划过去,带来一阵深深的刺痛。奇怪,在海边的头两天, 他几乎完全没有想到她。而现在,这个“她”字在他心中一出现,那份平静的宁和的心情 就完全丧失了。他弓起了膝,把头埋在膝上,可以感到太阳正温暖的抚著他的后颈,听著 海浪拍击著礁石的声响……而涌现在他脑子里的,不是海浪,不是岩石,不是渔船……而 是她,她那白皙的皮肤,她那深邃乌黑而坦率的眸子,她那份骄傲,以及她那份冷漠…… “我不能嫁你,宇文,”她说,声调虽然那么轻柔,却是那么坦白和坚定。“你看, 我被环境已经娇宠成这个样子了,我了解自己,我不能吃苦,不能安于贫贱……我一身都 是缺点……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放弃我吧!宇文!” 而他不能放弃,他无法放弃,他对她有种疯狂的、近乎崇拜的激情,他要她!他每根 血管,每条纤维都在呐喊著要她!他无法放弃,他永远都不会放弃,今生,来生,世世代 代!他让那份爱情把自己折磨得憔悴,让那份爱情把自己弄得疯狂和可笑。他可以跪在地 下吻她的衣角,可以俯伏著吻她所践踏过的地方。而她呢?她走了,一声不响的飞向了海 的彼岸,去追寻一个她所谓的安乐窝。水灵5/37 于是,他的生活破碎了,他的灵魂和意志都破碎了,他走向了歌台舞榭,他沉进了酒 绿灯红……而最后,他惊异的发现:他仍然爱她!疯狂的爱她!不顾一切的要她! 所以,他带著书本,来到了海边。所以,再在岩石上展开了相对论――自己所选择的 而从未喜爱过的课程――他要飞翔,飞得远而高,飞到她的身边去!他要成功,他要金钱 和势力,他要把贫穷践踏在脚下! 太阳升高了,后颈上那温暖的抚摸变成了烧灼般的热力,他抬起头来,太阳闪烁得他 睁不开眼睛。迎著阳光,在这空漠无人的海边上,他大声喊著: “天!助我!助我!助我!”   三一连好几天,他看书看得十分顺利,十分用功,也十分有收获。海边的空气和 阳光对他有益,老阿婆所做的简单菜肴也对他有效,他黑了、壮了、结实了。他对自己又 充满了信心,他可以看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光明灿烂的远景。 这天晚上,在灯下看完了一章书,他收拾好了书本,决心到海边去走走,舒散一下被 那些蟹形文字弄得相当疲劳的神经。海边的月色很好,白昼的暑气已被夜晚的海风一卷无 遗。远处地平线上散布的渔火仍然是夜色中最好的点缀,明明灭灭的,带著梦幻似的色彩 ,把夜弄得生动,弄得柔和。他沿著海岸线,毫无目的的、慢吞吞的向前走著。海滩上只 有他一个人,月光把他的影子长长的投射在沙滩上。 他走了很久,在那柔和的、海的呼吸声里,在那月亮的光晕中,在那海风的抚摸下, 他的每根神经都松弛著,他的心灵陷进一种半睡眠状态的休憩中。 他什么都没想,甚至没有想到“她”。 就这样,他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望霞湾,爬上了大岩石,他居高临下的对那湾中的沙滩 看去。于是,一瞬间,他被那湾内的一幅奇异的景象所惊呆了。 月光将湾内那块平坦的沙滩照耀得十分清晰,那湾内并非像他所预料的那样空旷无人 。在月光下,一个白色的人影正在沙滩上舞蹈,她的影子在那细细沙上晃动,充满了某种 妖异的色彩。江宇文蹬大了眼睛,惊愕得无法动弹。 这就是前几天他所碰到过的那个古怪的女孩!这时,她正一个人在月光下跳著舞,她 的手时而伸向空中,时而俯向沙滩,她那黑发的头前后摆动著,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飞舞 起来。沙滩上,她的影子随著她的舞动而变幻,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忽然在前,忽然在 后。这景象竟使他联想起苏东坡的词句:“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又想起李白的句子:“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就站在那儿,呆呆的看著那情景,看得完全出神了。 那女孩继续舞动著,她舞得那么高兴,显然正沉溺在她自己的欢乐中,完全没有料到 有个额外的观众,正在默默的注视她。她舞得忘我,江宇文看得也忘形了,禁不住喊了一 声:“好呀!这有诗情画意呢!” 那女的猛的停住了舞动,对这岩石上望了过来,江宇文知道自己正暴露在月光之下, 而且是无从遁形的。于是,他干脆滑下了岩石,对这女孩走了过来,那女孩并没有退避, 只是睁大著那对带著吃惊的神情的眼睛,对他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很对不起,”他由衷 的说著。“我又破坏了你的快乐了。” 那女孩没有答话,仍然呆呆的注视著他,月光把她的脸照得非常清楚,那对黑眼珠在 月光下闪著某种特殊的、奇异的光采。她依旧穿著那件破旧的麻布衣服,肩上撕破了一块 ,露出了里面坚实而浑圆的肩头。衣服的下摆被海水浸湿,赤裸的脚在沙子中不安的蠕动 著。 “你记得我吗?”他问。 她不语。“你住在村上吗?”江宇文再问,指了指远处的渔村,那女孩的沉默使他多 少感到有些讪讪的,他发现自己是个极不受欢迎的闯入者。她仍然沉默著。“好了,”江 宇文自我解嘲的笑了笑。“你既然不高兴说话,我就走了。我不知道这儿是属于你的天地 。” 他转身欲去,可是,那女孩陡的开了口: “对了,你是那个说国语的人!”她轻轻的说,似乎这时才想起他是谁。他回过身子 来,高兴的说: “是,你想起来了。我姓江,江宇文,你呢?” 她低头用脚拨著沙子,文不对题的说: “我在看我的影子,我动,影子也会动。”“哦?”江宇文又奇怪的看著她,这是什 么意思呢?一个在月光下玩影子的渔家女!他蹙起了眉头,研究的看著面前的这个女孩。 这时,她微俯著头,脸上有种专注的神色,她像在沉思什么,睫毛半垂。 “你天天到这儿来的吗?”他又问。 “听!”她低喊著:“海在说话!” 他又愣了愣。看到她那副专注的神情,他也不由自主的倾听起来。海风在呼啸,海水 在澎湃,那些海浪此起彼落的喧嚣,和空中穿梭流荡的风声相和,是一支歌,是一组乐曲 ,是无数的低语的组合。“哦。”他应著,开始感到这少女的话有她的意义,这岂不神奇 !是的,海在说话,它在诉说著无数无数的言语,从天地初开之日起,它就开始它漫长的 诉说了。谁有情致去听海的诉说呢?一个衣衫褴褛的渔家少女么?他凝视著面前那单纯得 近乎天真的女孩,不由自主的迷糊了,眩惑了。“是的,海在说话。”他喃喃的说。 “你听到吗?”那少女迅速的抬起头来,满脸涌现著一份难言的喜悦,她的眼睛突然 焕发出那样的光采来,使她那淳朴的脸显得美丽。“你也听到吗?”她追问著,带著迫不 及待的期盼。“你也听到吗?”“是的,我听到,”他热心的回答,感染了这少女的狂热 。“海在说话。”“那――海是真的在说话了?”她胜利而喜悦的喊著。“他们还说我是 傻瓜!”“哦,是吗?”江宇文望著她,有点了解了。“他们说你?”“他们说我傻!” 她低低的说,有些羞涩,有些沮丧。“说我的脑子有病……但是,海是真的在说话,是吗 ?”她重新提起兴致来。“是的,它不止说,它还会唱歌,会哭,也会笑,会吵,也会闹 。”她微侧著头,狂喜的凝视著他,眼里闪耀著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然后,她忘形的一 把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细小而清凉,手指却很有力。她那薄薄的嘴唇微张著,喜悦的笑 影从她的嘴角漾开,一直散布到她的眼底眉梢。她轻轻的说: “跟我来!”拉住他,她向岸上的岩石走去,江宇文不由自主的跟随著她走去,她不 时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月光涂抹在她的身上,手上,头发上,面颊上,增加了她一 份飘逸,使她看来如虚如幻。江宇文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可笑的感觉,这是在做什么呢?可 是,在那可笑的感觉以外,他还另外有种模糊的,梦样的不真实感。这女孩,从月光下的 舞蹈,到关于“海会说话”的对白,她岂止像外表那样单纯?这不是个海中的女神?仙子 ?幽灵?或鬼魂?他看著她,在海风下她的长发飘飞,衣袂翩然,他的不真实感更重了。 到了岩石旁边,她牵著他走进了岩石的阴影里,江宇文忽然感到一份沁人心脾的阴凉 ,同时,面前成了一片黑暗,他们走进了一条岩石的隙缝,显然,这就是上次她所消失的 地方。接著,她低声说:“小心!”弯下腰,她向右边一拐,江宇文的头差点撞在岩石上 ,于是,他惊奇的发现,在这岩壁上竟有一个岩洞,入口处很狭窄,假如你不细心观察, 是决不会发现的。弯著腰,他跟随她钻入到一片黑暗中,月光被遗留在洞外了,这儿伸手 不见五指,包围著他的,是浓浓的黑暗,和潮湿的、凉凉的空气。 “别动呵!”她在他身边说,放开了牵著他的手。他听到她走动的父声,接著,一声 划火柴的声响,他看到了她站在岩壁之前,手里拿著一支燃著的火柴,在那岩壁的凹处, 有支燃烧得只剩了短短一截的蜡烛。她点燃了蜡烛,然后用种胜利的、骄傲的神态说:“ 你看!”他四面环顾,一时间,在巨大的惊愕之下,他竟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烛 火的光晕中,岩洞中的一切都很清晰。这只是个小小的岩洞,却整理得十分干净。使他惊 愕的,是岩洞里的布置。地上,铺满了白色和紫色的小贝壳,那么厚厚的一层,不知是多 少年月不断收集而成的,全是同一类型的,小小的,都洗涤得光亮莹洁。墙上,在那些凹 凸不平的岩石上面,都嵌著一些令人眩惑的、海洋的产物,一树美丽的白珊瑚,一只大大 的海螺,或是一串串由破碎的小贝壳穿成的珠帘。这还罢了,更让他咋舌的,是在一边的 岩壁上,垂著一面白色尼龙线的渔网,在那网上,嵌著好几个海星,成为一件离奇而美丽 的装饰品。烛光下,这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梦幻的彩衣,那些贝壳闪著光,白的如雪,红的 如霞,紫色的像夜晚天空中最后一朵发亮的云。江宇文屏息凝神的看著这一切,依稀恍惚 的感到自己被引进了基度山恩仇记中那个神秘的宝窟里了。“好吗?”她站在他的面前, 昂著头问:“这是我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是你布置的?你捡来的贝壳?”江宇 文不信任的问,迷惑的看著面前那少女的面庞,烛光照亮了她那如水的黑眸,她虚幻得像 个水中的精灵。“是的,都是我的!都是的!”她伸展著双臂,毫不造作的在洞内旋转, 嘴里歌唱似的嚷奢:“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你多么富有呵!”江宇文慨叹的、由衷的说,被迷惑得更深了。“来!”她停止了 旋转,忽然拉住他说:“躺下来!”她首先躺了下去,平躺在那贝壳的氍毹上,伸展著她 的手。她的脸孔发著光。“躺下来,听一听!” 他被催眠似的听话,身不由己的躺在那凉凉的贝壳上面。 “你听!”她轻声说:“海在说话,它说了好多好多话,你听!它不停的说,不停的 唱,它从来不累,从来不休息。” 是的,从这岩洞里,仍然可以清晰的听到海浪的低语,海风的轻唱。那此起彼落的潮 声,时而高歌,时而细语,时而凝咽,终宵达旦,由昼而夜,无完无了,无休无止。水灵 6/37 一段静静的沉默之后,他坐起身来,回到现实中来了。望著那张正一心一意倾听的脸 庞,他说: “夜很深了。”那女孩不语,继续倾听著。 “喂!”江宇文轻轻的摇了摇她的肩头。“你难道不回家?你的父母会著急,起来, 让我送你回去吧!” 她侧过头来望著他,眼睛大而天真。 “你说什么?”她问。“回家!”江宇文说:“夜很深了,你该回去了,岩洞里太凉 ,在这儿睡觉会生病。” 她摇摇头,微笑的看著他,没有说话。 “听到吗?”江宇文有些不耐了。“走吧!” 她再摇摇头。“喂!”江宇文忍耐的注视著她:“你到底是哪一家的女孩子?你姓什 么?你的家在哪儿?” 她继续对他微笑著摇摇头。 “好!”江宇文站起身来,走向洞口:“假如你不回去,我可要走了。你就一个人留 在这洞里吧!” 她对他的威胁似乎毫不在意,仍然那样笑容可掬的,安安静静的望著他。他走到了洞 口,再回头望望那个奇怪的女孩,她躺在烛光之下,贝壳之上。孤独、宁静,而恬然。他 感到一阵神思恍惚,这烛光,这岩洞,这贝壳,和这奇异的少女构成了一张多么特别的画 面。谁说这女孩是个人呢?她该是个从海里钻出来的幽灵! 半晌,这少女仍没有离去的意思,江宇文没有耐心等她了。甩了甩头,他向洞外走去 ,管她呢!这个陌生的女孩与他有什么相干?要他来代她操心!可是,到了洞外,他又停 住了,不能这样丢下她!在这黑暗无人的岩洞里,这样是残忍的!他折回了洞里,一直走 向那女孩的身边,弯下腰,他抓住了那女孩的胳膊。“起来!”他命令的说。“啊?”她 惊奇的看著他。 “起来!我们走!”她没有反抗,很顺从的站起来了。 “好了,别和我淘气,”他哄孩子似的说:“跟我回村里去!” 吹灭了蜡烛,他牵著那少女走出了岩洞,她很温顺的跟著他,丝毫都不给他惹麻烦。 就这样,他们沿著海岸走回了村里。因为不知道那女孩的家在何处,他只好把她带到自己 的住处。叫开了门,老阿婆惊奇的喊著: “海莲!”“海莲?”江宇文扬了扬眉毛。“这是她的名字吗?你看,我在海边‘捡 ’到了她!阿婆,你最好送她回家去,即使是渔村里,女孩子半夜三更在外面流荡总是不 对的,你送她回家吧!”“她――她没有家呀!”老阿婆说。 “什么?”江宇文愣住了。“没有家?” “她的父亲十年前去打鱼,就没有回来过,”老阿婆解释的说:“她妈五年前生病也 死掉了,她家的房子早就被张阿土买去了,所以,她根本没有家。” “那――那――”江宇文皱著眉说:“你们村子里的人就让她这样自生自灭的吗?” 老阿婆不懂什么叫“自生自灭”,但她很容易看出江宇文的满脸愤慨和不平。摊了摊 手,她艰难的想把这其中缘故说个清楚:“不是不管她,先生,你不知道她――她――她 ――”老阿婆看了看那少女,又摊了摊手,说:“她原是个蛮聪明的女孩,她妈生她的时 候,梦到了一朵莲花,漂在海上,所以给她取名字叫海莲,从小她就长得好,又聪明,全 村里都喜欢她,她还读过书,读到小学毕业呢!可怜,十二岁那年,她生了一场病,好了 之后,脑筋就不清楚了,一天到晚自说自唱的,阿雄说这叫作白――白――” “白痴?”江宇文接口。 “对了,白痴!”老阿婆笑了笑,露出嘴中残缺的牙齿。“村里人都想管她,不过她 总是跑走,常常找不到人,饿了才会来找吃的,大家拿她没办法,只有看到她的时候,就 给她点东西吃,给她点衣服穿!” “哦!”江宇文应了一声,觉得胃里很不舒服,转头再去看那个海莲,她正安安静静 的站在那儿,脸上仍然带著恬然的微笑,眼光温温柔柔的望著他。对于他和老阿婆的这篇 谈话,她完全无动于衷,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谈论的是她自己。“哦,”江宇文再哦了 一声,对老阿婆说:“那么,我把她交给你吧!看样子,她需要一番梳洗,换件衣服,和 ――好好的给她吃一顿!”转过身子,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和衣倒在床上,他思绪飘浮 ,心情迷乱,他无法分析自己的情绪,可是,他觉得有份凄凉,有份怆恻,有份莫名的、 说不出缘由的沮丧。水灵7/37 四早晨,江宇文胁下夹著书,走出了房子,想到海边去找个清静的地方看书,刚刚走 到院子里,就一眼看到了海莲,她坐在那棵老榕树下的石凳上,静静的对著树下的大白公 鸡出神。她的头发梳洗过了,乌黑而光亮的披在肩上,衬托著她那张健康而发亮的脸庞, 显得颇有生气。老阿婆已经给她换了一件衣服,一件本来可能是红色或粉红色花,现在已 洗成灰白色的连衫裙。衣服太大了,极不合身,套在她的身上,晃晃荡荡的,看来十分可 笑。可是,她那样干干净净的坐在朝霞之下,样子却很动人。“嗨!海莲!”他走过去, 温和而含笑的招呼她。 她迅速的回过头来,眼睛发亮。 “噢,说国语的人!”她用充满了喜悦的声音叫著。“我正等你呢!”“说国语的人 ?”江宇文的眉头皱了皱。“这实在不是个好称呼,叫我江宇文吧,江宇文,记得住吗? 我告诉过你好几次了。”她笑容可掬的望著他。 “江宇文,记住了吗?念一念给我听听!” “江――宇――文。”她像孩子学念书似的学著。 “对了。”江宇文笑笑,把书本抱在胸前,对她鼓励的点了点头。白痴?谁说这孩子 是个白痴呢?她并不笨呵。转过身子,他准备离去了,按进度,他今天一定要看完“量子 力学”才行,并且背熟全部的公式。不再顾及海莲,他向院门走去。可是,才走了两三步 ,他听到身后一连串的呼喊: “等等!说国语的人!等等!等等!” 又是“说国语的人”!他站住了,回过头来,海莲正连跑带跳的追了过来,笑嘻嘻的 站在他面前。“去洞那里,好吗?”她问,满脸期盼的神色。 江宇文扬了扬眉毛,要拒绝这天真的女孩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望霞湾未始不是个看书 的好地方,也罢!就去那儿吧!他对海莲含笑的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到了望霞湾。 坐在那雪白的沙滩上,江宇文望著太阳升高,听著海潮澎湃,一时间,他没有展开书 本的情绪。海莲正在海岸边的浅水中拾贝壳,像小女孩一样,她用裙子兜了一衣兜的贝壳 ,不论整的碎的,她都拾了起来,放在衣兜里。弯著腰,她那长发垂著,罩住了她的脸, 风又把她的头发飘了起来。她不时回过头来,对江宇文嫣然而笑,那对发亮的眼睛被发丝 半遮半掩著,别有一种情致。江宇文不由自主的跟著微笑起来,心中充溢著一份难言的温 柔。 过了一会儿,她站直身子,对他跑了过去。跪在他的面前,她把一衣兜贝壳抖落在他 面前的沙滩上,那是五颜六色的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她笑著说: “你看!”他拾起了一粒浅紫色的,拂去了它上面的细沙,让它躺在他的掌中,那小 小的贝壳在他掌里颤动,上面仍有著海水,水光迎著太阳闪烁。他摇动著手掌,让那粒贝 壳在他掌心中旋转,她跪在一边,带著种虔诚的神情,望奢他手里的贝壳。然后,她轻轻 的说:“这是海的孩子。”“嗯?”江宇文望著她。 “海的孩子。”她重复著,捧起了一大把贝壳,再让它们从她掌中滑下去。“海有好 多好多的孩子,他们到处漂,漂到沙滩上,就回不去了。他们就被太阳晒死,成千成万的 ,像这样……”她的声音有些震颤,捧起了一把贝壳,她呆呆的凝视著它们。江宇文惊奇 的看著她,他那样讶异,因为她眼里竟充满了泪光。这是怎样一个生长在童话故事中的女 孩!“我天天来找它们,给它们一个家。”她继续说,叹息了一声。“它们好美,不是吗 ?”“是的。”江宇文说。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面对著大海,她的眼睛朦朦胧胧的凝注 在海面上。“我常常这样看著海,”她轻轻的说:“海有的时候好和气,好安静,静得让 我想躺在上面睡觉。有时候,它又会变得好凶,好厉害……就像它带走爸爸的那天晚上… …” “爸爸?”江宇文盯著她,她并不是没有记忆和思想呵!“你还记得你爸爸吗?”“ 是的,”她说,于是,她低声的念起一课数年前小学国语教科书上的课文:“天这么黑, 风这么大,爸爸捕鱼去,为什么还不回家?”念完,她的头仆倒在她弓起的膝上,突然啜 泣了起来,江宇文出乎本能的,一把揽住了她。他把她的头压在他的胸前,拍抚著她的背 脊,嘴里喃喃的安慰著: “噢,海莲!可怜的海莲,别哭,别哭呵,让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海莲仆在他胸 前,那样轻声而细碎的啜泣著,她的身子在他怀抱中颤动,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娃,那模 样是可怜兮兮的。可是,听到江宇文的话后,她几乎立即就把头抬起来了,泪水洗亮了她 的眼睛和面颊。 “什么故事?”她孩子气的问。 “来,坐好,让我来讲给你听!”他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用手揽著她的肩头。“从前 ,海有一个女儿,”他顺口编造著,注视著海面。“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小东西。她常常幻 变成各种形态,一条小鱼,一个小海星,一只寄居蟹,或是别的东西,在水中到处游玩嬉 戏。有时,她也变成一颗美丽的小水珠,浮到海面上来,去偷看陆地上的人在做什么。她 看到陆地上的人穿著衣服,跑来跑去,又会笑,又会闹,又会唱歌,她觉得非常有趣。于 是,她想,如果我能变成一个人,又有多好呢!这样,有一天,当她又变成一簇小水珠浮 在海面上的时候,被一个渔夫的妻子看到了,那正是晚霞满天的时候,霞光把那簇小水珠 染红了,像一朵小小的莲花,那渔夫的妻子叫著说:‘多美的莲花呵!’她伸手把那簇小 水珠捞了起来。于是,这海的女儿就乘势钻进了她的怀中,投生做了她的女儿。这渔夫的 妻子生下个非常美丽的小娃娃,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海莲。”海莲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 的盯著江宇文,听他讲到这儿,她似乎明白了,一个羞涩的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的泪痕 已经干了。于是,江宇文跳了起来,笑著说: “来吧!让我们把这些贝壳送进你那个基度山岩洞去!” 海莲的兴致立刻被提了起来,站起身子,她用衣兜装了贝壳,那样兴高彩烈的和江宇 文走入了岩洞,他们点燃了蜡烛,细心的擦亮了那些贝壳,再将它们铺在地下。海莲的面 孔发光,眼睛发亮,无尽的喜悦流转在她的脸上、身上和眼睛里。水灵8/37 五许多个日子流逝在海边的日出日沉、潮生潮落之中了。 江宇文忽然惊奇的发现,海莲竟成为了他的影子,无论他走到哪儿,海莲总是跟在他 的身边。当他埋头在书本里的时候,当他热中于功课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的一边拾著贝 壳。当他放下了书本,她就喜悦的向他诉说著海的秘密。他不知不觉的和她打发了许多的 时光,在沙滩上,在岩石边,在那燃著烛光的洞穴里。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听她说话,那些 似乎是很幼稚、又似乎深奥无穷的言语。他常常因为她的话而迷惑,而惊讶,而陷入深深 的沉思里。一次,他们共同坐在望霞湾中看落日,海莲忽然说: “海多么奇怪呵!”“怎么?”他问。“你看,村里的人都靠海生活,他们打鱼,海 里的鱼永远打不完,海造出来的,海造出好多鱼啦,蟹啦,蚌壳啦……我们就被海养著。 可是,有一天,海生气了,它就把渔船毁掉,把人卷走……海,多奇怪呵!” 江宇文怔住了,是的,海制造生命,滋生生命,它也吞噬生命。它是最坚强的,也是 最柔弱的,它是最美丽的,也是最凶悍的……他凝视著海,困惑了,迷糊了。再看著海莲 ,他问:“你喜欢海?还是不喜欢海呢?” “喜欢!”海莲毫不犹豫的回答。 “为什么呢?”“它是那么……那么大呵!”海莲用手比著,眼里闪耀著崇拜的光彩 ,注视著那浩瀚无边的海面。“它会说话,会唱歌,也会生气,会吼,会叫,会大吵大闹 ……它多么大呵!” 她的句子用得很单纯,没有经过思索,也没有经过整理。但是,江宇文觉得她所说的 那个“大”字,包涵的意思是一种力量,一种权威,一种凡人不能控制、不能抗拒、也不 能探测的神威。而那些说话、唱歌、生气的句子,莫非指海的“真实”?是的,海是真实 的,毫不造作的,它美得自然,它温柔得自然,它剽悍得同样自然。谁真心的研究过海? 谁真正的了解过海?他凝视著海莲,在落日的霞光下,她那丝毫没有经过人工修饰的脸庞 ,闪耀著动人的光彩。她的皮肤红润,她的眼睛清亮,她的肌肉结实……他一瞬也不瞬的 盯著她,嘴里喃喃的喊著:“你是谁?难道真是海的女儿吗?是天地孕育的水中的精灵吗 ?你身上怎会有这么多奇异的、发掘不完的宝藏?谁说你是个白痴呢?你浑身散现的灵气 ,岂是一个凡人所能了解的呢?”于是,他模糊的想:所谓“白痴”,是不是正是凡人所 不能了解的人物,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境界里,那境界可能美丽得出奇,可能是五彩缤纷的 。说不定一个真正的白痴却是个真正的聪明人呢!就这样,他消磨在海边的日子里,海莲 竟占著绝大部位。晚上,她也开始跟著他回到李正雄的家里,连老阿婆都惊奇的说:“海 莲好像慢慢好起来了呢!江先生,你是怎样医治她的呀?”江宇文哑然失笑,海莲又何尝 需要医治呢?或者,需要医治的是他,而她才是那个医生呢!因为,他从没有像这两天这 样平和而宁静的心情。 到海边的第三个星期,他忽然接到了一封李正雄从城里转来给他的信,一看到信封上 的字迹,他就禁不住心脏的狂跳和血液的沸腾。那是她!那个已远在异域找寻安乐窝的她 !他迫不及待的拆开了信封,一张四□照片落了下来,他拾起照片,照片中的女人含笑而 立,那明眸皓齿,那雍容华丽……那个他时时刻刻不能遗忘的她呵!他喘息著闭上了眼睛 ,把那张照片迭到唇边去深深的吻著,然后,他再去看那信的内容。信里面说:“……听 说你也准备到这儿来了,我多高兴!这儿有你料想不到的物质享受和繁华,你继续努力吧 ,追寻吧!假如你真能到这儿来给我设立一个温柔的小窝,我将等待著……”他抛下信笺 ,狂喜的在屋子里旋转,捧著那张照片,他用眼泪和无数的吻盖在它的上面,像疯子一样 的雀跃腾欢。然后,静下来,算算日子,离留学考试的时间已经只有一个月了,他不禁惋 惜著那些和海莲所荒废掉的时光。摊开信纸,他刻不容缓的要给她写回信。可是,一声门 响,海莲笑靥迎人的站在门前:“去海边吗?去拾贝壳吗?”她歪著头问,满脸天真的期 盼。“呵,不,今天不去!”他说,走到门边来,把她轻轻的推出门外。“现在,我要写 信,别来烦我,好吗?”他温和的说著,关上了房门。三小时以后,当他握著信封,走出 房门,他竟一眼看到海莲,呆呆的坐在他的门槛上,用双手托著下巴发愣。他不禁怔了一 下,说:“怎么,海莲?你一直没有走开?” “我等你,”海莲站起身来,依然笑靥迎人。“现在,去海边吗?去拾贝壳?”她问 ,还是那样天真的微歪著头。 “呵,海莲,”他皱了一下眉头,困难的说。“我今天不去海边,我有许多事情要做 ,你自己去玩吧。以后,我也不能这样天天陪你了,我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前途,没多 久,我就会离开这儿,然后,可能不再回来……”他顿了顿。“懂吗?海莲?”海莲用那 对天真而坦白的眸子望著他。 “不懂吗?”江宇文无奈的笑笑。“好了,去吧!海莲,去玩你自己的吧!”他走开 了,去寄掉了信。回到小屋来,他发现海莲仍然站在他的房门口,脸上有种萧索的、无助 的神情,好像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一眼看到了他,她的脸上立刻又焕发出光彩来,眼睛重 新变得明亮了,微侧著头,她笑容可掬的说:“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哦!海莲,你怎么搞的?”江宇文忍耐的说,却无法用呵责的口气,因为海莲那副 模样,是让人不忍呵责的。“我告诉过你了,我今天不去海边了,我要好好的念一点书, 再过不久,我就要走了,懂吗?你不能变得如此依赖我呵!” 海莲怪天真的看著他。 “好了,去吧。”他拍了拍她的肩头,然后自顾自的走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他一 直到晚上才走出房间,当他看到海莲依旧坐在他房间的门槛上时,他是那样的惊异和不知 所措,尤其,当那孩子抬起一对略带畏缩的眸子来看他,不再笑容可掬,而用毫无把握的 、怯生生的声音说: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那时候,他心里竟猛烈的激荡了一下,顿时,一种不忍的、感动的、歉疚的情绪抓住 了他,为了掩饰这种情绪,他用力咳了一声说:“咳!你这个固执的小东西!好了!我屈 服了!”他拉住她的手:“走吧!我们去海边,去拾贝壳!” 海莲欢呼了一声,跳了起来,她显得那样狂喜和欢乐,竟使江宇文感到满心酸楚。他 们奔向了海边,手牵著手,沿著海岸跑著,一直跑到了那个属于他们的望霞湾。 月光很好,湾内宁静得一如往常。江宇文的双手握著她的双手,他们笑著,喊著,在 湾内绕著圈圈。海莲不停的笑,笑得像一个小孩,这感染了江宇文,他也笑,一面拚命的 旋转,旋转,旋转……一直转得两个人都头晕了,他们跌倒在沙滩上。海莲仍然在笑,在 喘息,发丝拂了满脸。江宇文伏在沙上望著她,望著她那明亮的眼睛,望著她那颤动的嘴 唇,然后,不知怎的,他的头对她俯了过去,他的嘴唇盖上了她的……。忽然间,他惊跳 了起来,他发觉她的手紧箍著他的颈项,她的身子瘫软如棉。他挣扎的费力的拉开了她的 手,喘息著站起身来,心里在强烈的自责著:怎么回事?自己是疯了,还是丧失了理智?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海莲仍然躺在沙上,她的四肢软软的伸展著,脸上有著奇异的光,眼睛半睁半闭的仰 视著他。浑身充满了一份原始的、女性的、诱惑的美。“水灵!”他喃喃的念著:“你蛊 惑我!” 抛开她,他大踏步的跑开,翻过了岩石,他头也不回的奔回了住处,一口气跑进了房 间。他关上了房门,立即拿起早上收到的那张照片,他把照片放在床上,自己在照片前面 跪了下来,不断的喊著说: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夜里,他决定了,他必须马上离去,以免做出更大的错事来。第二天,天还没有亮, 他就悄悄的走了,临行前,他没有再看到海莲。水灵9/37 六回到了都市里,江宇文立即被一片喧嚣的人群和穿梭不停的街车所吞噬了。他发现 那些匆忙的行人,那些飞驰的车辆,那些闪亮热闹的霓虹灯,和那些商店中五颜六色的橱 窗,对他都变得无比无比的陌生了。不止陌生,而且是令人心慌,令人紧张,令人不安的 。这和海边的落日和日出,渔火和繁星距离得太遥远了,遥远得让他无法习惯也无法接受 了。他像逃避什么似的在街上行走,像被什么恶劣可怕的东西追赶一般,迫不及待的要把 自己藏起来。 一连数日,他那迷失和慌乱的感觉始终有增无减,在迷失与慌乱的感觉以外,他还有 种茫然的、不安的,和若有所失的感觉。他发现自己无法看书,无法工作,无法吃饭,也 无法睡觉,甚至,他最后竟觉得自己根本不会生活了。闭上眼睛,他看到的是海边的落日 和黄昏,睁开眼睛,他看到的是海边的日出和清晨。他的耳边,终日响著的是海风的吟唱 和海浪的低唱,他的脑子里,一连串叠印著出现的,是海边的岩洞和贝壳。他挣扎不出萦 绕著他的海的气息,摆脱不开那份强烈的、对于海的思念。他看什么都不顺眼,他听什么 都不入耳,整日整夜,他心神恍惚,看到的全是一幅幅海边的情景,听到的全是一声声海 浪的澎湃。还有那月光下的沙滩,以及沙滩上那个像水中的精灵般舞蹈著的人影。 “水灵,”他喃喃的自语。“那个水灵,她有多大的蛊惑力和媚力!”摇摇头,他强 迫著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摊开了相对论,摊开了量子力学,摊开了固态物理……他强迫 自己把注意力精神放在书本上。但是,没有用,那些书本里的文字变得如此艰深,那些公 式变得如此晦涩,他完全没有办法集中思想。于是,他愤怒的站起身来,绕室疾行。然后 ,他找出了那个“她”的照片,用镜框配著,放在自己的眼前,凝视著照片,他生气的对 自己说:“看吧!江宇文,这个你梦寐所求的女孩子正在等待著你去为她建造一个安乐窝 !努力吧!念书吧!去创造你的前途和未来吧!不要再昏头昏脑的发傻劲了!” 可是,这照片也失去了它的力量。他注意著照片,总觉得这照片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最后,他发现了,那镜框里的面孔并非那个“她”,而是睁著一对天真的眼睛,对他默 默的凝视著的海莲!“我疯了!”他想。“我真的是中了魔了!” 摔开照片,他仆在桌上,用手紧紧的抱著头。 李正雄对于他的突然归来并不感到意外,看到了他笑著说:“我知道你一定住不久, 你会受不了那儿的枯寂和单调!” “枯寂!单调!谁说那儿枯寂和单调!”江宇文热烈的嚷著。“在那儿,你永不会觉 得枯寂和单调,日出日沉,潮生潮落,海边有你看不完的景致。夜里,海会对你说话,对 你唱歌,对你讲故事。那些海的孩子――我指的是贝壳――等著你去为它安排一个家。那 些海的女儿,变成了无数的小水珠,浮在海面上……”“你在说些什么呵!”李正雄惊愕 的望著他。“你对海著了迷吗?你说的话像个白痴!” 像个白痴?江宇文浑身一震,这句话提醒了他什么,他猛然间发现自己竟运用了海莲 的话,并且自然而然的有了她的思想。难道“白痴”这种疾病也是传染的吗?他呆得愣愣 的瞪视著窗外,半晌,才低低的说: “可能我也成了白痴了,因为白痴的世界比较美丽!”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李正雄说。 “你不懂吗?”他微微一笑,心底忽然涌起一份莫名的怅惘。“可是,有个人会懂的 ,那个水边的小精灵,那个海的女儿。她懂的。”于是,这夜,他辗转难眠。他不住的看 到海莲,那个用对天真的眸子望著他、笑容可掬的央求著的女孩: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翻身,海莲仍然在说: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用棉被蒙住头,海莲仍然在说: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把脸埋进枕头里,海莲还是在说: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忍不住大声的喊著: “海莲!”这一声呼唤既出,他就愣住了。用手抱住膝,他在床上一直坐到天亮。心 里涌塞著一份难言的、酸酸楚楚的感情,里面带著浓浓的思念和淡淡的沮丧。 “回海边去?回海边去?回海边去?”这念头终日在他的脑子里徘徊。海,带著强大 的力量在呼唤著他,一声又一声的呼唤著他,他听著那呼唤,一声比一声强,一声比一声 大,一声比一声猛烈。但是,他仍然在挣扎,在抗拒,在退缩,抱著桌上的照片,他把它 当作护身符般放在胸前,用来抵抗海的呼唤。“你救救我吧!”他对照片里的那个她说: “救救我!救救我!”于是,午后,他收到了她来自异域的信,打开来,粉红色的信笺上 有著法国高级的香水味,娟秀的字迹优美整齐: “……如果你考上了留美,大概九月就可以来了,我会很高兴的接待你。我现在生活 得很舒适,常常和许多朋友去夜总会跳舞,你来了,可以加入我们一块儿玩……再有,来 的时候,帮我带一粒钻石来,要大的,台湾的钻石比这儿的便宜多了,不过,这并不表示 我愿意嫁你,我还想多玩几年,多享受几年,你会愿意等的,不是吗?……” 信纸从他的手里滑落到地下,他默默良久。然后,逐渐的,逐渐的,他感到一种崭新 的感觉流进了他的血管,他闻到的,不再是法国的高级香水味,而是海水的咸味,混合了 岩石与沙子的气息。他心中的郁结忽然开朗了,奇迹般的,豁然的开朗了。他眼前是一片 明亮的广旷的海潮,他的心在喜悦的跳动,他的血液在热烈的奔流。“解脱了!”他脱口 高呼。“解脱了!”他惊奇而狂喜的高呼。解脱了!多年的枷锁和心灵上的压迫在一刹那 间解脱了!他冲出了屋外,他跳跃,他旋转,他高歌。然后,他浑身每个细胞,每根纤维 ,每滴血都开始呼喊:“海莲!海莲!海莲!” 他一口气跑到了李正雄那儿,带著自己也不了解的兴奋,抖出了他积蓄已久为了准备 出国的全部费用,迫不及待的说:“这够不够购买你海边的小木屋?” “你疯了!”李正雄嚷著说:“你要购买那栋破房子做什么?你明知道那根本不值钱 !” “那是座皇宫!”江宇文笑著喊,声音里夹带著数不尽的兴奋。“一座为了海的女儿 和驸马爷所准备的皇宫!” “你说些什么?你成了白痴了吗?” “是的!”江宇文笑得更高兴了。“我是白痴,好可惜,我到今天才发现我是白痴, 我必须去找寻我的同类!”他笑著,一面向屋外冲去。“喂喂,你去哪儿?”李正雄追著 嚷。 “去海边!”“什么时候回来?”“再也不回来了!”“那么,你的留美考试呢?你 的她呢?” “我的她在海边上,”他站住,笑容可掬的说。“她正等著我陪她去拾贝壳。至于另 外那一个在国外的她,她不需要我,她有许多另一类型的白痴包围著,给她金银珠宝,给 她物质繁华,给她大粒的钻石。” 他走了,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当天晚上,他就回到了那滨海的小渔村,回到了那小木 屋前面。 抓住了那惊喜交集的老阿婆,他嚷著问: “海莲呢?”“她跑走了。”老阿婆说:“你走的头几天,她就傻傻的坐在你房间的 门槛上,一动也不动。后来她就跑走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已经有三天没有看到她 !” 江宇文丢开了老阿婆,掉转身子,他向著海边狂奔,他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他跑著, 不顾一切的跑著,沿著海岸线向前跑,嘴里大声的喊著: “海莲!”“海莲!”“海莲!”他一直跑向了望霞湾,爬上了岩石,他不住口的喊 : “海莲!海莲!海莲!” 于是,他看到海莲了,她正从那岩石的隙缝里爬了出来,困难的抬头看他,由于饥饿 ,由于衰弱,她站起来又跌倒,跌倒了又挣扎著站起来……江宇文连滚带滑的从岩石上溜 了下去,迅速的奔向她,她又跌倒了,却仰著满是光彩的脸,对他渴望的伸长了手。他跑 过去,她一把就抱住了他的腿,抱得紧紧的,死命的,一面把她那为泪水濡湿的脸颊,紧 贴在他的腿上。“海莲!海莲!海莲!”他哽咽的喊著,跪下身子,抱住了那黑发的头。 “我回来了,回来陪你拾贝壳,陪你听海说话,陪你看日出日落……陪你一辈子!” 她用那对天真的眸子仰视著他,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那样充满了灵性、焕发著光彩和 喜悦的一张脸,像一个小仙灵!她的嘴唇轻轻的蠕动著,笑靥迎人: “我知道你会回来!”她低声的说,带著梦似的温柔和一份毫无怀疑的信念:“我知 道!我知道!我知道!” 海在他们的身边唱著歌,一支好美丽好美丽的歌。月光静静的笼罩著他们,一幅好美 丽好美丽的画。 一九六八・四・十九,深夜,初稿,于台北 一九六八・四・二十二,午后,修正完毕水灵10/37云霏华厦   你听过这故事吗?竹风?你知道那个傻傻的小姑娘, 名叫云霏的吗?在这儿,我要告诉你这个故事,这个关 于云霏的故事。“这实在是个倒楣的日子!倒楣倒到了家!倒到了十八层地狱,倒到 印度国,倒到西天上去了!” 云霏一面向屋后的山坡上冲去,一面嘴里叽哩咕噜的骂著。她穿了件红衬衫,松松的 挽著袖口,敞著衣领,下面穿著条白色运动短裤,裸露著两条修长而亭匀的腿。一顶宽边 的白色大草帽下,是一张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和一对怒睁著的、冒著火的大黑眼睛。 那浓眉上扬著,一股桀骜不驯的样子,那挺直的鼻梁更显得倨傲和倔强,至于那长得相当 美好的嘴,却那样严重的努著,显出一副说不出来的任性和鲁莽。这就是云霏,像她母亲 说的,“永不可能变成一个大家闺秀,”谁要做大家闺秀呢?天知道!她走向那山坡上的 一个小树林里,这是她最爱的树林,由一些槭树、尤加利、榕树,和相思树合组而成。不 论春夏秋冬,这树林永远是一片绿叶葱莒。因此,云霏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它“绿屋” 。若干年前,她曾看过一部奥黛丽赫本演的电影,名叫“绿厦”,这绿屋的典故,就出于 此。绿屋是云霏的一个小天地,像这一类的小天地,她还有好几个。绿屋后面,有一条河 ,水面反射著阳光,总是一片晶莹,河边是无数的鹅卵石与岩石,是个垂钓的好所在,这 条河,云霏称它作“水晶房”。假若你沿著水晶房往上游走,会走到一个山谷中,山谷里 是一块平坦的草地,上面缀满了一簇簇紫色的、铃状的小野花。这山谷,云霏称它作“紫 铃馆”。再往上深入,可以爬到一个山头上,上面有孤松直立,终日云锁山岭,烟雾蒙蒙 。云霏就叫它“烟霞楼”。这“绿屋”、“水晶房”、“紫铃馆”、“烟霞楼”合起来, 就成为云霏的世界。她给了它一个总名称,叫作“云霏华厦”。 现在,云霏走进了“绿屋”,胁下夹著一本都德的名著《小东西》,嘴里兀自在不停 的咒骂。一面,她选择了一棵大树,有著粗壮的树干,分叉的枝桠,和浓密的绿叶的树。 四顾无人,她就攀住了枝干,轻捷的纵了上去,然后,沿著树干,她熟练的往上爬,选择 了一个十分舒服的所在,她坐了下来,伸长了双腿,倚靠在树干上,整个的身子都隐藏在 密叶深处。“好了!”她喃喃的自语。“让他们来找我吧,找得到我才见了他们的大头鬼 !想叫我在宴会上装淑女,呸!做梦!” 扯掉了大草帽,露出了满头乌黑的、乱糟糟的短发,她用手枕著头,把书本放在一边 的枝干上,开始出神的想起来。 一切是怎样开始的呢? 怨来怨去,怪来怪去,恨来恨去,都是那个张伯母不好,就是她,三天两头跑到家里 来对母亲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李太太,我看你们家云霏的毛病,就是没个男朋友。别看现 在社交公开,男女都自由恋爱,但是,像云霏这种女孩子,还真要父母帮帮忙!你给她找 个男朋友,我包你,她那千奇百怪的毛病儿就都好了!” 千奇百怪的毛病儿!天知道!她有什么毛病呢?如果说成天喜欢在山野里跑算是“毛 病”的话,她觉得成天待在一间几坪大的屋里搬弄是非才是更大的“毛病”呢!但是,那 老实的母亲呵,却认真的发起愁来了。于是,已经结了婚的大姐、二姐、三姐都被奉命“ 给云霏物色个丈夫”了。就这样,一天到晚,就看到大姐二姐三姐轮流回娘家,同时,赵 钱孙李诸家太太川流不息的来和母亲交头接耳,然后,这件倒了十八辈子楣的事就发生了 。 那天,大姐云霓兴冲冲的跑了来,劈头一句话就是: “妈!你还记得徐震亚吗?” “徐震亚?”母亲只眨巴眼睛。 “就是小时候和我们邻居,整天跟云霏打架比爬树的那个徐震亚!”“哦!他呀!” 母亲恍然大悟:“就是云霏给他起外号,叫他虎头狗,他也给云霏起外号,叫云霏疯丫头 的那个孩子吗?” “是呀!”“他不是举家都搬到美国去了?我和那徐太太还是好朋友呢!多年都没消 息了。你怎么突然记起他来?” “我告诉你,妈,那徐震亚现在在美国已经拿到博士学位了,马上就要回台湾。他的 哥哥和立群在美国时是同学,写封信给立群说,要我们照顾徐震亚,同时,帮他物色一个 女朋友,换言之,就是托我们给徐震亚做媒,你看,这不是云霏的大好机会吗?”立群是 云霓的丈夫,该死!谁让他认识那个见鬼的徐震亚!那个虎头狗!云霏对他记忆犹存,一 张大脸,满身结实的肌肉,会爬树,会掏鸟窝,会打架,还会欺侮人!让他下十八层地狱 去吧!那倒楣的虎头狗!但是,母亲的兴趣却来了:“那孩子……长得如何?” “你以为人家还像虎头狗呀?长大了,挺漂亮呢!我这儿有照片,妈,你看!”于是 ,母女二人的头凑在一块儿,对著那张照片穷看,看得那样津津有味,好像那是十八世纪 海盗的藏宝地图似的。母亲的头点得像咕咕叫钟上的鸽子,眉开眼笑,嘴里不住的赞美著 :“真不错,确实不错!的确不错!他到台湾来做什么呀?” “他是美国一家工厂的工程师,那家工厂要在台湾设分厂,派他来打前站的。”“哦 ,条件真不坏,确实不坏,的确不坏!” “我说,妈,你这儿房子大,又在郊外,空气好,干脆把他接到家里来住,这样,他 们两个接触的机会多……事情准成!但是,你可得让云霏打扮打扮,放文静点儿,否则, 她那副疯丫头相,不把别人吓昏才怪!” “这个徐震亚什么时候来呀?”“就是下个月!”“那就这样说定了吧!”母亲兴高 采烈的说:“我马上给徐太太去封信,拉拉老关系。再收拾出一间房间来,哎,这事要是 成了,那才好呢!我心里这个大疙瘩才放得下呀!” 然后,今天这个倒楣的日子就来了。一清早,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三姐、 三姐夫全到齐了,母亲叫了一桌子菜,说是要给那个虎头狗接风。三个姐姐挤在云霏的房 里,要给她化妆,要给她梳头,要给她穿上一件……天!居然是件旗袍呢!气得她又吼又 叫又发脾气又诅咒,但是,几个姐姐加一个母亲,叽叽喳喳的,扯胳膊扯腿的,闹得她毫 无办法。母亲又那样低声下气的,好言好语的,摇头叹气的,左一句,右一句:“我的好 小姐,你就依了我吧!” “我的天魔星呀,你穿上这件衣服吧!” “真是的,我哪一辈子欠了债,生下你这个造孽的东西呀!”她一生不怕别的,就怕 母亲的叹气和唠叨,最后,她实在耐不住了,豁出去让她们“作怪”吧!坐在那儿,她像 个木头人一样,说不动就不动,任凭她们搽胭脂抹粉画眉毛,她只当自己是木头做的,僵 著胳膊和腿,让她们换衣服。最后,总算都弄停当了,大姐说: “瞧,化化妆不就成了小美人了!” “真漂亮,”二姐接口:“真想不到云霏这样出色!” “哎,那个徐震亚不著迷才怪呢!”三姐说。 云霏揽镜一照,禁不住“呀”了一声,身子往后就倒。大姐慌忙扶住她,急急的问: “怎么了?怎么了?”“我要晕倒!”她叫著说:“我马上就会晕倒,快把镜子砸了 吧,里面那个妖怪让我倒足了胃口!” “你知道什么,云霏!”大姐说:“男人就喜欢女人这个样儿!”“原来男人都喜欢 妖怪,”她呻吟著。“他们一定有很稀奇的结构。”“别说怪话了,”母亲说:“我们也 该出发到飞机场去接人了!”“你休想我这个样子出门,”她嚷著:“也休想让我去接那 条虎头狗!”“跟你商量商量好吗?”母亲忍著气说:“待会儿你当面别叫他虎头狗好吗 ?”“那叫他什么?”她瞪大了眼睛,思索著。“对了,虎头狗是俗名,学名叫作――拳 师狗,对了!是拳师狗!” “天!”母亲从鼻子里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有谁能教教我,该拿这个疯丫头怎么 办?” “该去机场了,妈,”大姐说:“我看,就让云霏留在家里,我们去接吧,反正等会 儿就见面了。” 于是,母亲唉声叹气的,跟姐姐们走了。云霏就等著她们出门,她们前脚才踏出大门 ,她已经冲进了浴室,放上一盆水,只两分钟的时间,就把那张妖怪脸给打发掉了。然后 ,她扯下了那件衣服,穿上了自己的衬衫短裤,抓了一顶草帽,从后门冲了出去,一溜烟 的跑了。 这就是云霏现在坐在大树上生气咒骂的原因。 时间慢慢的流过去,她悠哉游哉的躺在大树上,虚眯著眼睛,从那树叶隙中,看天际 的白云青天。只一会儿,她就忘怀了徐震亚,天空那样蓝,蓝得澄净,蓝得透明,蓝得发 亮,白云飘浮,如烟如絮,来了,去了,在那片澄蓝上不留下丝毫痕迹,她看呆了,看得 出神了。 “云霏!云霏!云霏!你在那儿?” 一连串的呼唤声打破了绿屋中那份沉静安详的空气,云霏陡的一惊,思想从遥远的天 际被拉回了地面,她拨开一些树枝,悄悄的向下看,大姐云霓正气急败坏的冲进了绿屋, 把手圈在嘴边,大声的吼叫著: “云霏!你别开玩笑,全家都等你吃饭呢!云霏!云霏!云霏!”她喊著,经过了云 霏所躲藏的大树下,丝毫没有发现云霏就在她的头顶上。云霏禁不住要笑,又慌忙用手去 捂住嘴,因为这样一动,她身边那本《小东西》就“噗”的一声掉落了下去,不偏不倚的 打在云霓的头上,云霓迅速的抬起头来,向大树顶上看去,云霏被发现了。 “云霏!你还不下来!这真太过分了!”云霓气得涨红了脸。“哦,我可不是故意的 !”云霏慌忙解释。“那本书……那本书……它自己要下去!”水灵11/37 “你怎样?你到底来不来吃饭?”云霓板著脸,拿出云霏最怕的武器,她知道这个小 妹妹虽然倔强,却最重姐妹之情。“我告诉你,你要不然就下来,乖乖的跟我回去吃饭, 要不然,我这个做姐姐的就再也不要理你,今生今世都不跟你说话!” “哟,好姐姐,”云霏果然慌了。“干嘛生这样大的气,回去就回去好了!”从树上 跳了下去,她满头发挂著树叶树枝,浑身的青草和树皮,裸露的大腿上抹了一大片黑,衣 领上还垂著根稻草,笑嘻嘻的对云霓咧开了嘴: “怎样?那个‘真不错,确实不错,的确不错’的虎头狗已经来了吗?”云霓瞪视著 她,深吸了口气: “我的天!”她喊著:“你不把他吓晕倒才怪!快从后门进去,赶快化化妆再见客吧 !” “休想!”云霏叫:“我回去了!我先走,你慢慢来!”撒开腿她如飞般的向前冲了 出去。 “云霏!云霏!哎,我的天!”云霓直著脖子在后面喊,云霏却早就跑得没有影子了 。 像个大火车头,云霏直冲进大门,又直冲进客厅,正好云霏的二姐云霞正在向那客人 吹嘘著自己的妹妹: “我的小妹是我们家最文静,最漂亮,也最温柔的……”她的句子中断了,目瞪口呆 的望著那刚刚冲进来的云霏,满桌子的人都呆住了。只有那位来客,却用一对神采奕奕的 眸子,含笑的盯著那闯进来的少女。 云霏直视著座中的生客,那人颇出乎她意料之外,丝毫也不像个虎头狗,修长的个子 ,整洁而并不考究的服装,两道不太驯服的浓眉下,是一对慧黠而漂亮的眼睛。他正含著 笑,那笑容是略带嘲弄而又满不在乎的。“好,”云霏对他点了点头,挑了挑眉毛,尖刻 的说:“想必你就是那位‘真不错,确实不错,的确不错’的虎头狗了?” 那男士怔了怔,一时似乎颇为困惑。但是,立即,他掩饰了自己的惊奇,对她徐徐弯 腰,笑容在他的嘴角加深。 “是的。”他坦率的回答,紧盯著她,眼光灼灼逼人。“那么,你应该就是那位‘最 文静,最漂亮,也最温柔’的疯丫头了。”这次,轮到云霏来发怔了,她怔了两秒钟,接 著,她就纵声大笑了起来,笑得天翻地覆,地覆天翻。而那只虎头狗呢,也跟著笑了起来 ,笑得比她更厉害,更起劲。然后,满桌子的人也都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当那气喘吁吁 的云霓赶回来的时候,就碰到这个“狂笑”的“大场面”,她呆怔在那儿,真弄不清楚是 不是所有的人都发疯了。 晚上,有很好的月光。 徐震亚在那块绿色的山坡上,缓慢的踱著步子,那青草的芬芳,和那出野的气息包围 著他。天上,寒星明灭,皓月当空,几片淡淡的云,轻飘飘的,不著边际的掠过。几丝微 微的风,轻柔的扑面而来,带著些野百合和雏菊的混合香味。他有些儿神思恍惚,多少年 来,被关在都市的烦嚣中,他几乎已遗忘了自然的世界。现在,听著远处的鸟啼,看著草 丛里营火虫的明灭,他深陷在一种颇受感动的情绪里。 一阵脚步声急促的赶来,一声鲁莽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沉思:“喂喂!我在到处找你! ” 他回过头,月光下,云霏的眸子清亮。 “哦,”他笑笑。“我的名字不叫喂喂。” “叫什么都一样,反正我在叫你。”她大踏步走上前来。 “有什么事吗?”他问。 “你会在我家住很久,所以,我要在你刚来的时候,就先和你谈清楚一件事,免得以 后麻烦。” “哦?”他盯著她。“是这样,”她指指身后的那幢房子:“你知道在你来以前,那 幢房子里就在进行一项阴谋吗?” “阴谋?”他挑高了眉毛。 “是的,我母亲和我的姐姐们。她们在苦心的计划一项阴谋,”她坦率的望著他,重 重的说:“她们‘居然’想要把我嫁给你!”“哦?”徐震亚愣了一下,立即,他的嘴角 浮起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他的眼睛里闪烁著一抹颇有兴味的光芒,深深的看著她。“ 我必须告诉你,”她继续说,语气是坚决果断而自信的。“我根本不会嫁给你,完全无此 可能。” “是吗?”他微笑起来。“为什么?” “是这样,”她有些困难的说:“首先,你要了解,我不是那种肯关在几个榻榻米的 房间里,为一个男人而活著的女人,我离不开我的云霏华厦。” “云霏华厦?那是什么地方?” “你现在就在云霏华厦里。”她一本正经的说。 “哦?”他眼里的兴味更加深了。“说下去!”“第二,我不会恋爱,也不会爱你, 爱情是婚姻最重要的因素,所以,我不能嫁你。” “为什么不会爱我?”“你不漂亮!”“噢!”“最起码,没有星星、浮云、树木、 原野、流水、岩石……这些来得漂亮,你不必生气,事实上,没有一个人类是漂亮的。” “哦,”他惊奇的望著她。“再有呢?” “第三,你也不会爱上我。” “是吗?”“我警告你,我有千奇百怪的毛病儿。” 他点点头,盯著她的眼睛更亮了。 “你说完了吗?”他问。 “差不多了。”“那么,听我说几句吧!”他站住,微笑的。“第一,我并没有意思 要娶你。第二,我也没有爱上你。第三,我根本不要结婚。第四,我在美国有女朋友。第 五,我警告你别爱上我,我有万奇千怪的毛病儿。” 云霏怔了怔,接著,忍不住笑了。 “这么说来,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冲突了?” “完全没有。”“也都彼此了解了?”她再问。 “我相信是的!”“好!”她对他伸出手来,显出一副慷慨而大方的样子来:“我允 许你做云霏华厦的访客!” 他握住了那只手,很紧。流萤在他们四周穿梭。 “你的访客不少。”他看著那些流萤:“刚刚我还听到一只鹁鸪鸟在叫门呢!”她的 眉毛飞扬。“你懂了。”她轻声说:“你是第一个认识云霏华厦的人。明天,我该带你到 整个大厦里参观一番,你必须看看绿屋、水晶房、紫铃馆,和烟霞楼。” 一星期过去了。这天下午,阳光美好的照射著,大地静悄悄的。云霏走进了紫铃馆, 她一面走著,一面在高声的唱著一支她自编的小歌:“云儿飘,水儿摇,鸟啼声唤破清晓 。山如画,柳如眉,春光旖旎无限好。蝶儿舞,蜂儿闹,惜春常怕花开早。紫铃馆,烟霞 楼,草裙款摆香风袅。我高歌,我逍遥,倚泉石醉卧芳草。” 唱著,唱著,在那喜悦的情绪中,在那阳光的闪熠下,在那草原和野花的芬芳里,以 及那懒洋洋的、初春时节的和风微醺之中,她不由自主的手舞足蹈起来,她歌唱,她旋转 ,她腾跃……。她把无尽的青春与活力抖落在那无人的山谷中。像一只无拘无束的小鸟, 像一片逍逍遥遥的浮云,像一缕穿梭而潇洒的微风……她奔跑,旋转,跳跃……然后,忽 然间,她踩到了一样东西,同时,一个人从紫色小花和草丛深处跳了出来。“噢!”云霏 吓了一大跳,瞪著他,那个徐震亚!“你在这儿干什么?”她有些其势汹汹的,很不高兴 有人闯入了她的小天地,又破坏了她正沉迷著的那份宁静的、悠闲的喜悦。 “倚泉石醉卧芳草!”徐震亚慢慢的回答,望著她。“原谅我擅自走进你的紫铃馆里 来,你知道,这儿太诱惑我。草裙款摆香风袅,我只想欣赏一会儿,却不知不觉的睡著了 。” 云霏看看他,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你喜欢这儿的一些什么?”她问。 “太多了!”徐震亚由衷的叹了口气。“我在这儿已经消磨了好几小时,看那些小紫 花在微风下点头,还有那片狗尾草像波浪似的摇曳……刚刚有一条蜥蜴从那块大石头上爬 过去,还有只绿色的鸟在水面穿来穿去的唱著歌,接著,又有个白衣服的小仙女驾著一片 云飘坠下来,在水边的草地上散布著春天的声音……”“小仙女?”云霏瞪著他:“我不 信。” “我发誓!”他一本正经的。“确实有个小仙女,她唱著一支十分美妙的小歌,我还 记得前面几句。”“怎样的?”“云儿飘,水儿摇,鸟啼声唤破清晓。山如画,柳如眉, 春光旖旎无限好……” 云霏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原来你在开玩笑!”她不高兴的说。 “你错了,我没有开玩笑。”徐震亚深深的望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