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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歌1/421 午后五点正。一下了班,董芷筠就匆匆的走出了嘉新办公大楼,三步并作两步的,她 迫不及待的往对面街角的水果店跑去。早上来上班的时候,她就发现这家水果店有种新上 市的、盒装的新鲜草莓,如果买一盒草莓回去,竹伟该多开心呢!她想著,心里就被一种 既兴奋而又苦涩的情绪所充满了。草莓,竹伟前不久还对她说过:“姐,哪一天我们去采 草莓?” 哪一天?她不能告诉竹伟,可能永远没有这一天了!采草莓,那是太久远太久远之前 的事了,久得数不清多少日子,多少岁月,奇怪的是竹伟却始终记得那段欢乐的时刻…… 那时他们住在台北近郊,附近都是草地和芦苇,每当清晨,爸爸、妈妈、竹伟和她,一家 四口,戏嬉追逐在芦苇丛中,收集芦花,采撷草莓,她常常和竹伟比赛,谁采的草莓多, 谁采的草莓大……那年她十岁,竹伟才六岁,父母双全。而今,父母安在?那时,台北近 郊都是草原,而今,早已盖满了高楼大厦!世事多变,时光不再……这些,又怎能告诉竹 伟呢? 到了水果店前面,真的,那一盒盒新鲜草莓正红艳艳的排列著,包著玻璃纸,系著缎 带,包装华丽而讲究。她拿起一盒来,看看标价,四十元!她不禁抽了一口冷气,四十元 买一盒草莓,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大太大的奢侈!四十元可以做许多事情,竹伟该买衬衫 ,鞋子也破了,真不懂他怎么会弄破那么多衬衫!穿破那么多双鞋……但是,唉!她慢吞 吞的放下那盒草莓……四十元,太贵了!她一个月只有四千元的薪水,四十元,太贵!她 依依不舍的瞪著那盒草莓……水果店老板走了过来:“要几盒?小姐?”几盒?她张大了 眼睛,她连一盒都买不起,还“几盒”呢!她摇摇头,正想离开,身后一阵汽车喇叭响, 她回过头去,那辆熟悉的“道奇”正煞住车,一个中年男人跨出车子来: “买水果吗?董芷筠?” 她一惊,是方靖伦!她的上司,也是老板。在方靖伦面前,她总有种心慌的感觉。方 靖伦那种从容不迫的儒雅,和只有中年男人才有的成熟和潇洒是颇令人心仪的,按道理不 会让人心慌。但是,方靖伦每次用那种柔柔的眼光,深深的注视她时,她就忍不住心慌意 乱了。她知道,在潜意识里,她是有些怕方靖伦的。怕些什么?办公厅里的流言?别的女 职员的闲言闲语?总之,这工作对她太重要,重要得使她胆怯,是的,她怕流言,她怕失 去工作,她怕上司对她不满意,又怕上司对她“太”满意……唉!做人好艰难! “哦,不,我只买一盒草莓!”她慌忙说,从皮包里掏出四十元来。“只买一盒吗? ”方靖伦温和的问,凝视著她。“够吃吗?”“吃?”她嗫嚅著。“不,不用来吃,是… …”她无法解释,就腼腆的垂下了睫毛。“我喜欢草莓。”她低语了一句。 方靖伦看看她,笑笑,不再追问。年轻女孩子买一盒草莓,不为了吃,为了什么?他 看看那盒草莓,有鲜嫩的颜色,有漂亮的包装,爱做梦的年龄!他注视著董芷筠,那低垂 的睫毛,那光润的皮肤,那尖尖的下巴和玲珑的嘴型。为什么这年轻的面庞上总有种淡淡 的、谜样的忧郁?他摇摇头,不和女职员搞七捻三是他工作的第一戒条。只是……董芷筠 ,她来了一年,总是那样小心翼翼的,安安静静的,不言不语不笑,保持最高的工作效率 ,和最适当的宾主距离……,她像一个谜,这“谜”却引起他某种心灵底层的微澜。这是 难以解释的,甚至,是他不想去费力分析的。 “你住哪儿?董芷筠?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哦,不!”董芷筠慌忙说,抬起睫毛来,眼底竟掠过一抹惊慌的神色。“我赶公共 汽车去!”说完,她捧著那盒草莓,慌张的跑开了。听到方靖伦的车子开走了,董芷筠才 松了口气,放慢脚步,走向公共汽车站,她紧紧的抱著那盒草莓,心里有点朦胧的担忧, 自己会不会对方靖伦太失礼了?会不会让他下不来台?会不会影响自己的职业?……这些 忧虑很快的被驶来的公共汽车所赶走了。人那么多,都往车上没命的挤,可别挤坏了草莓 ……她紧张的捧著草莓,四十元一盒呢!只有二十颗!可别挤坏了,可别挤丢了!她随著 人潮上了车。 好不容易,车子到了目的地,董芷筠下了车,挤得一身大汗。看看那盒草莓,依然好 端端的。夏天的黄昏,太阳仍然很大,阳光射在那鲜红的草莓上,绽放著艳丽的色泽,红 得像火,红得像霞,红得像初升的朝阳。芷筠心底开始充溢著兴奋和喜悦,等竹伟看到这 盒草莓啊,他不高兴得跳起来才怪!她加快了脚步,向自己所住的那条巷子走去,走了几 步,她忽然站住了,深思的看著那包装华丽的纸盒,不行!总不能这样拿给竹伟的,野生 的草莓不会装在盒子里,以前他们采的草莓总是连枝带叶,从没有这样衬垫玻璃纸屑…… 她略一思索,就咬咬牙,撕开了纸盒,把那些缎带、盒子、纸屑都扔进路边的垃圾箱中, 用两只手牢牢的捧著二十颗草莓,她快步向家中走去。还没走进那条窄窄的巷子,她就听 到人声的喧嚣了,不用问,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焦灼的跑进了巷子,她就一眼看到了竹 伟,高大英挺的身子直直的站在巷子正中,满脸被涂了炭灰,身上的衣服全撕破了,手里 拿著一把长扫帚,像个门神似的直立在那儿。附近的孩子们围绕著他又拍手又笑又闹,他 却屹立不动。芷筠一看他那种脏样子和撕破的衬衫,心里就又气又急又伤心,她大叫了一 声: “竹伟!”竹伟看到她了,却依然站在那儿不动,咧著嘴,他笑嘻嘻的说:“姐,我 是张飞,我在守城门呢!我不能走开!” “竹伟!”芷筠生气的喊:“你答应不出门的!你又把衣服撕破了!你又做错事!” “我没有,姐,”竹伟睁大眼睛说:“我是张飞,我刚刚打了一仗,打……打曹……曹什 么?”他问身边的一个孩子。 “曹操!”“曹操!”他骄傲的仰起头来,得意的看著芷筠。“我打赢了!”“竹伟 !”芷筠苦恼的看著他。“你还不回家去!” “我不!”竹伟固执的说:“我是张飞。” “你不是张飞,你是董竹伟!”芷筠喊著,蹙著眉头,走近竹伟,竹伟发现芷筠要来 干涉他,转身就跑,嘴里一个劲儿的嚷著:“你抓不到我!你抓不到我!你抓不到我!” “竹伟!”芷筠急得直跺脚,知道麻烦又来了,低下头,她一眼看到手里的草莓,就 急急的喊:“你过来,你看我采了草莓回来了!”果然,竹伟立刻收住了脚步,远远的站 著,兴奋而怀疑的问:“草莓?”“是的,草莓!”“你骗我!”竹伟歪著头。 “你瞧这是什么?”芷筠把手掌放低,让阳光正射在那草莓上。竹伟的眼睛陡然燃亮 了,他大声的欢呼了一声,又狂跳了两下,把手里的扫帚往空中一丢,就对著芷筠狂奔而 来,嘴里乱七八糟的嚷著:“草莓!草莓!我们去采草莓!姐姐采草莓……” “竹伟!小心!”芷筠大叫。 一辆摩托车正飞驰而来,一切发生得太快,首先是那扫帚对著摩托车飞去,摩托车闪 避之余,就向竹伟冲过来,芷筠心里一急,再也顾不得草莓,她手一松,草莓散了一地, 她迅速的扑奔过去,拉住竹伟就向旁边闪,那摩托车也紧急煞车,同时转变方向,就这样 一闪一躲之间,竹伟和芷筠都没事,摩托车却摔倒了,正好摔在那堆草莓上,芷筠看到那 鲜红的液体一溅开来,脸色就变得惨白了!是血!她想著,祸闯大了!奔过去,她跪在那 摩托车骑士的身边,慌乱的问: “你怎样了?伤在哪儿?” 那人躺在地上,头盔正好阖在脸上,慢吞吞的,那人伸手推开头盔,露出了一张年轻 的、被太阳晒成微褐色的脸庞,和一对充满了活力与生气的,炯炯然的眼睛,他直视著芷 筠,扬著眉毛,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在街上排演‘保镖’吗?” 会说话!大概伤得不重!芷筠长长的透出一口气,却依然担忧而关切的看著他,带著 说不出的歉意和怯意,小心的问:“你伤到哪儿了?”“我还不知道。”那年轻人说,推 开车子,站起身来,弯了弯膝盖和腿:“看样子,腿和身子还连在一块儿,手也没断,似 乎不严重!”“你的手臂在流血!”芷筠说。 是的,手肘处擦破了好大的一块,正流著血,除此以外,似乎没有什么伤,真正造成 触目惊心的,是那一堆压碎了的草莓。芷筠看到人群已经聚集过来了,心里又开始发慌, 偏偏竹伟忽然爆发了,他冲了过来,不由分说的就一把抓住那年轻人的衣服,哭丧著脸说 : “你压坏了我的草莓!你赔来!你赔来!”他又推他又拉他:“你赔我草莓!你赔我 草莓!” “竹伟!”芷筠大叫了一声,忍不住声音就发颤了,眼泪也往眼眶里冲去。“你还要 怎样闹才够?你闯的祸还不够多?你要我把你怎么样才好?” 竹伟缩住了手,回头看著芷筠,一看到芷筠眼里的泪光,他就吓傻了,慌忙放开那了 年轻人,他直退著,愣愣的,嗫嚅的,口齿不清的说:“姐,你不哭,是我做错了事吗? 我不敢了!” “你还不回去洗干净!”芷筠含泪嚷。 竹伟立即往家里跑,一面跑,一面一叠连声的说: “我去!我去!我去!” 芷筠目送竹伟跑远了,才回过头来,望著面前这张满是困惑的脸。这时,这人显然是 弄糊涂了,对他而言,这一切像是一场突发的闹剧,他已弄不清楚到底自己遭遇了些什么 ,而看热闹的人已围了一大圈。他摇摇头,不解的看著芷筠,他接触到的是一对盈盈欲涕 的,充满了乞谅和哀愁的眸子,这眸子使他更迷惑了,他茫茫然的问:秋歌2/42 “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到我家去好吗?”芷筠轻声的说:“我帮你把伤口弄干净,我家有药!”“不要去 !”一个小孩嚷著:“她弟弟是个疯子,他会杀掉你!”那年轻人疑惑的望望那孩子,再 转过脸来瞪视著芷筠,芷筠微蹙著眉,对他苦恼而哀伤的摇摇头,低声说: “他不是疯子,你别听他们的!” 她的睫毛又黑又密,微微的向上翘著,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是坦白而凄凉的。他凝视 著她,不自禁的扬了扬眉,这一切对他倒很富刺激性,管他是疯子也罢,不是疯子也罢, 他总不能被一个小孩的虚言恐吓就吓跑了。何况,何况,何况芷筠那种诚诚恳恳的歉意, 委委婉婉的邀请,和那份半忧伤半凄恻的哀愁,汇合成一股强烈的吸引力,他是无法抗拒 的。于是,他扶起了车子,对芷筠说: “好吧!我跟你去!”人群让开了,芷筠带著那年轻人往家里走去。“家”是简陋而 窄小的,三间小平房,杂在一排矮小的砖房之间,大门和窗子就对著街,既无院落,也无 藩篱。这整条巷子都是这种旧式建筑。明年,或者后年,这些房子都会被淘汰掉,那时, 不知这群人会住到什么地方去。那年轻人模糊的想著,好奇的东张西望,似乎到这时才发 现自己到了一个奇异的环境里。把车子停在房门口,那人跟著芷筠走进了屋内,一进门, 就发现竹伟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缩著肩膀,啃著手指甲,脸已经洗干净了,竟是个眉清 目秀的青年!但是,他那怯怯的眼神,和那瑟缩的模样,倒像个犯了错,等待受惩罚的孩 子!看到他们走进来,他不由自主的往后面再退缩了一些,用那对清亮而天真的眼睛,默 默的瞅著芷筠。芷筠走到他身边,蹙著眉头,她有一肚子即待发泄的怒气,但是,这怒气 很快就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用手温和的按在竹伟的肩上,凝视著他的眼睛,像吩咐小 孩似的说: “去洗一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到你房里去,等吃饭的时候才许出来!”竹伟 顺从的站起身来,垂著手,他一言不发的转过身子,往屋内走去,走到门口,他才忽然掉 转头来,用充满期盼和渴望的眼光,望著芷筠,说: “姐,你不生气了?”“你听话,我就不生气!” “我听话,”竹伟脸上浮起一个憨厚的笑容。“那么,明天你带我去采草莓!”草莓 !他心里仍然念念不忘草莓!芷筠忧伤的看著他,不忍拒绝,不能拒绝,她低声的说: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你还不快去!” 竹伟的脸庞上闪过一抹光辉,咧开嘴,他欣悦的笑了,转身就轻快的跑走了。等他消 失在门背后,芷筠才回过头来,望著那正站在那儿发愣的陌生人,显然,这一切都越来越 使他糊涂而困惑,她看看他,这时才发现,他高大而挺拔,拿开了头盔,他有一头浓厚的 黑发,和一张轮廓很深的脸庞,高额头,高鼻子,黑而深的眼睛,和略带棱角的下巴。“ 漂亮”有多少种不同的典型,她总觉得竹伟很漂亮,但,竹伟漂亮得孩子气,这年轻人却 是个典型的“男子汉”! “请坐,”芷筠指著藤椅,迟疑的说:“您……您贵姓?” “我姓殷,”那年轻人慌忙说:“殷勤的殷,我叫殷超凡,你呢?”他锐利的看著她 。 “我叫董芷筠。”芷筠看了看他手臂上的伤,微微有点心惊,那伤口比她预料的严重 ,整块皮擦掉之外,还有条很深的割伤。奇怪的是这人从头到尾也没对这场飞来横祸抱怨 过或咒骂过一句,或者,他太意外,还来不及咒骂。芷筠看他坐进椅子里,就很快的说: “我去拿药!” 走进卧室,她立刻捧出一个医药箱。在家里,医药箱几乎是不可缺少的东西,竹伟三 天两头就会受伤,处理伤口,芷筠也已经成为能手了。打开药箱,先找出药棉和双氧水, 她扶过殷超凡的手来,细心的洗涤著那全是泥沙的伤口,一面说:“会有点疼,对不起! ” 殷超凡是更加迷糊了,他看著那药箱,纱布、药棉、绷带、剪刀、各种消毒药水、急 救用品,应有尽有。他恍然的说:“原来你是个护士!”“不,我是商专毕业,会一点打 字和速记,在一家公司里上班。”芷筠坦白的说:“这医药箱,是为弟弟准备的,他是… …经常会受伤的。”她趁他分心的时候,很快的用棉花棒蘸了双氧水,从那道伤口中拖过 去。殷超凡不自禁的痛得一跳,芷筠扶牢了那只手,睃了他一眼,接下去说:“附近的孩 子们总是欺侮我弟弟,有一次,他们放火烧他的衣服,差点把他烧死。人是很残忍的…… ”她放低了声音,细心的在伤口上洒上药粉:“几乎每个人都有幸灾乐祸的本能。”她熟 练的在伤口上贴上纱布垫,再缠上绷带。 “如果你不介意……”殷超凡望著半跪在他面前的芷筠,那低俯的头,细腻的颈项, 半垂的睫毛,和那一双忙碌的手:“我很想知道……”芷筠迅速的抬起头来,扬起了睫毛 ,她的眸子清幽、明亮、坦白,而略带凄凉。“我不会介意,你平白遭遇一场飞来横祸, 也有权利知道为什么。”她很快的说。“我弟弟――竹伟,他并不是疯子,他一点儿也不 疯。只是,他……他的智力比常人低,医生说,他只有四、五岁孩子的智力。父母在世的 时候,我们也曾经倾囊所有,找过最好的医生,住过院,做过各种检查,但是,都没有用 。”殷超凡望著那对哀愁的大眼睛。 “他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生过什么重病?” “都没有。医生说是先天性的,可能是遗传,或者是在胎儿时期,妈妈吃了什么药物 ,影响了他的脑子,反正,原因不可考,也无法治疗。”她垂下眼睛,继续缠著绷带。“ 附近孩子欺侮他,捉弄他,只因为他傻里傻气。其实,他的心肠又软又善良,他对任何人 都没有恶意,即使他常常闯祸,也像小孩一般,是出于无意的。我们不能对一个四、五岁 的孩子苛求是不是?”“他多大了?”“十八岁。”芷筠系好了绷带,收拾好医药箱,站 起身来。“殷先生,你最好再找医生看看,说实话,这伤口好深,我只能消消毒,我怕― ―伤口或者会发炎……” 殷超凡对自己的伤口不感兴趣,他深深的望著面前这张脸庞;细致,温柔,而又带著 点不协调的倔强与一份淡淡的无奈。这吸引了他,她的那个奇异的弟弟也吸引他,连这件 莫名其妙的遭遇都吸引了他! “你的父母呢?”“都去世了。”她压低了声音:“命运专门会和倒楣的人作对。母 亲是我十二岁那年去世的,父亲死于三年前,他已经心力交瘁,为了竹伟……哎,”她惊 觉到什么,住了口,她努力的想摆脱压在自己肩上的低气压。拂了拂头发,她对殷超凡勉 强的笑了笑。“对不起,和你谈这些不愉快的事……”她打量他:“你的衣服都弄脏了。 ” 他穿著件蓝色的衬衫,白色的牛仔裤,现在,衣服上有血渍,有草莓汁,有泥土,还 有撕破的地方,看来是相当狼狈的。芷筠再一次感到深切的歉意。 “真对不起!”殷超凡对自己弄脏的衣服也不感兴趣,他迅速的打量著这屋子,简单 的藤椅和书桌,几把凳子,一张饭桌,屋顶上是光秃秃的灯泡,墙上却挂著张溥心畲的山 水画,题著款,是唯一显示著原来主人的身分的地方。屋子狭小而简陋,里面大约还有两 间卧室和洗手间……他很快就看完了;一栋简陋的房子,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弟……他心里 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从不知道也有这样的家庭!从不知道也有这种生活!暮色正从窗口 涌进来,室内的光线暗沉沉的,带著股无形的压力,对他缓缓的包围过来。一时间,他们 两人都没说话。 卧室门开了,竹伟的脑袋悄悄的伸出房门: “姐,姐!”他低呼著。“我饿了!” 饿了!芷筠直跳起来,还没洗米烧饭呢!她望著殷超凡,尴尬的说:“殷……殷先生 ,我不留你了,希望……希望你的伤口没事,也希望你的车子没摔坏!我……我得去煮饭 了!”她往屋后退去。“慢一点!”他很快的拦在她前面,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热切 :“为了你帮我包扎伤口,我是不是可以表示一点谢意?我……”他莫名其妙的结舌起来 :“请你们姐弟出去吃一顿,如何?”芷筠迟疑的看著他。“不,不!”她轻声说:“是 我们害你摔跤的,我已经非常……非常不安了,没有理由再要你破费……” “是没有理由!”他打断了她,忽然坦白了。“只是,我也饿了,我想去吃饭,却不 愿一个人吃!如果你们愿意一起去,我会很高兴……”接触到那对矜持而不赞同的眼光, 他微微有些扫兴,在他的生命里,被“拒绝”的事实在太少,他讪讪的把头转开,正好面 对著竹伟那闪著光采的眼睛,他立即抓住了这个机会。“竹伟,你想吃什么?饺子?小笼 包?牛肉面?还是甜的点心?”竹伟的面颊因激动而发红了,他热切的把目光投向芷筠, 渴求的喊:“姐,姐!我们要吃小笼包吗?真的吗?” “还有草莓!”殷超凡突然想起那盒压碎的草莓了。 “草……草莓!”竹伟口吃的重复著,怀疑的、不信任的看著芷筠。芷筠低叹了一声 ,望著殷超凡。 “你赢了,我们出去吃饭吧!” 他们走出了小屋,街灯已经亮了。充满暮色的街头,点点灯光,放射著幽黄的光线, 几点疏疏落落的星星,正挂在高而远的天空上。芷筠悄眼看看殷超凡,模模糊糊的感到, 在许许多多“单调”的日子里,这一夜,仿佛不尽然是单调的。 迎面吹来一股晚风,带著一份清新的凉爽,轻拂著芷筠的头发,她仰头看看夜空,掠 了掠披肩的长发,感到那晚风里,带来了第一抹秋天的气息。秋歌3/422 殷超凡对这一带的环境并不了解,走入这条小巷,完全是“鬼使神差”,他只想穿捷 径快些回家,抱著一些基本的方向意识,不知怎么就转入到这条巷子里来了。事实上,这 是他第一次进入这条巷子。因而,走出了董芷筠的大门,他才看到对面墙上用油漆涂著的 几个大字: “饶河街三○五巷十五弄” 饶河街?生平没听过这条街名!但他知道附近接驳著八德路、基隆路和松山区。略一 思索,他说: “车子放在你家门口,吃完饭我再来拿。” 芷筠对那辆红色的、擦得发亮、而且几乎是崭新的摩托车看了一眼,那一跤刮伤了车 子的油漆,挡风玻璃也裂了!奇怪,他居然不去试试,到底马达有没有损坏?却急急于先 吃一顿!她用手摸摸车子,想著这一带的环境,想著霍氏兄弟……这辆车子太引人注目了 ! “把车子推进去吧,我把房门锁起来。”她说。 殷超凡看了她一眼,无可不可的把车子推进了小屋。芷筠小心的锁好房门,又试了试 门锁,才转过身子来。殷超凡心中有些好笑,女孩子!真要偷这辆车,又岂是这扇三夹板 的小木门所能阻挡的?回过身来,殷超凡略微迟疑了一下,就伸手叫了一辆计程车。竹伟 有些吃惊了,他不安的看看车子,又狐疑的望著芷筠:“姐,坐汽车吗?我……我们不是 去吃饭吗?姐,我……我不去……”他的声音低而畏怯:“不去医院。” “不是去医院,我们是去吃饭。”芷筠用手扶著竹伟的手臂。竹伟仔细的看著芷筠, 芷筠对他温和的微笑著。于是,那“大男孩”放了心,他钻进了汽车,仰靠在椅背上,对 车窗外注视著,脸上露出一个安静而天真的微笑,那对黑而亮的眼睛像极了芷筠。只是, 他的眼光里充满了和平与喜悦,芷筠的眼光里却充满了无奈与轻愁。殷超凡望著这一切, 很奇怪,他心底竟有种莫名其妙的,近乎感动的情绪,像海底深处的波涛,沉重、缓慢、 无形的在波动起来。 车子到了“小憩”,这是殷超凡常来的地方,不是大餐厅,却布置得雅洁可喜。找了 一个卡座,他们坐了下来,侍应生熟悉的和殷超凡打招呼,一面好奇的望著芷筠。芷筠不 太留意这些,因为,她发现殷超凡手肘处的绷带上,正微微渗透出血迹来。“你该去看医 生。”她说。 “我很好,”殷超凡望望那伤口,皱了皱眉头,把手肘挪后了一些,似乎要隐藏那血 迹。“你吃什么?” “随便。”“奇怪,”殷超凡笑了笑。“我每次带女孩子出来吃饭,明知道问她吃什 么,答案一定是‘随便’,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声。”芷筠也笑了,一面笑著,一面 拿过菜单,她研究著那菜名,心里模糊的想著,殷超凡所用的“每次”那两个字。“每次 ”带女孩子出来吃饭!他是经常带女孩子出来吃饭的了?但是,这又关她什么事呢?明天 ,这男孩就会远离了她的世界,遗忘掉这个又撞车、又摔跤、又遇到一对奇奇怪怪的姐弟 的这个晚上……对他而言,他们大概是他生活中一件意外的点缀,如此而已!对她,又何 尝不是如此?多年以来,她早知道自己的生命和竹伟的锁在一起,不允许她,也没条件让 她去顾虑自身的一切!想到这儿,她的面容就变得严肃而端庄了。她点了一些点心,这是 家江浙馆子。为竹伟点了小笼包和蒸饺,为自己点了一碗油豆腐细粉。殷超凡叫了盘炒年 糕。东西送来了,竹伟像个大孩子一般,又兴奋,又开心,也像个孩子般有极佳的胃口, 他大口大口的吃,除了吃,他对周遭的事都漠不关心,对芷筠和殷超凡的谈话也漠不关心 。 “你每天去上班的时候,他怎么办?”殷超凡好奇的问,看著竹伟那无忧无虑的吃相 。 “我早上帮他做好便当,他饿了自然会吃。”芷筠也看了竹伟一眼,眼底却有股纵容 的怜惜。“只是,他常常在上午十点多种,就把便当吃掉了,那他就要一直饿到我下班回 来。好在,邻居们的孩子虽然会欺侮他,大人还是常帮著照顾他的,尤其是附近的几个老 朋友,我们在这一带住了很多很多年了,房子还是爸爸留给我们的。事实上,他并不经常 惹麻烦……像今晚这种事,是……完全意料不到的。都怪我,不该去买那盒……”她把“ 草莓”那两个字及时咽进肚子里,因为竹伟显然已经忘记了草莓,最好别再去提醒他。“ 他是个好弟弟,真的。”她认真的说,像是在和谁辩论:“只要你不把他看成十八岁。他 心地善良,爱小动物,爱朋友……至于淘气,那个孩子不淘气呢!”殷超凡深深的凝视她 。 “你很爱护他!”“你有兄弟姐妹吗?”她反问。 “只有姐姐,我有三个姐姐。” “她们爱你吗?”他侧著头想了想。奇怪,他一直没想过这问题。 “我想是的。”她笑了,眼睛温柔而真挚。 “你瞧,这是本能。你一定会爱你的兄弟姐妹。当然,一般家庭里的兄弟姐妹,大家 都正常健康,谁也不必照顾谁,这种爱可能就潜伏著不易表现出来。我对竹伟……”她再 看看他,听到自己的名字,竹伟警觉的抬起头来,大睁著眼睛,含著一口食物,口齿不清 的问: “我做错事了?”“没有,没有,没有。”芷筠慌忙说,拍了拍他的膝,受到抚慰的 竹伟,心思立刻又回到自己的食物上去了。芷筠叹了口气,眉端浮起了一抹自责的轻愁。 “你看到了,他总担心我在骂他,这证明我对他并不好。他每次让我烦心的时候,我就忍 不住要责备他……我对他……”她深思的望著面前的碗筷。“我想,我对他仍然是太苛求 了。” 殷超凡注视著芷筠,心底除了感动,还有更多的惊奇。他望著面前这个女孩,不太高 ,小巧的个子,玲珑的身材,长得也并不算很美,和范书婷比起来,书婷要比她现代化而 实在得多。但是,她那纤柔的线条,深沉的眼睛,和眉端嘴角,那份淡淡的哀愁,却使她 显出一股颇不平凡的美来。美!与其用这个字,不如用“动人”两个字。美丽的女孩很多 ,动人的女孩却少!使他惊奇的,并不在于她那种动人的韵味,而在她身上所压负的那层 无形的重担!她才多大?二十?二十一?不会超过二十二岁!这样一个正在青春年华中的 少女,要肩负如此沉重的担子――尤其,这沉沉重担,何时能卸?―― 上帝对人类,未免太不公平了! “你在想什么?”她问,在他敏锐而专注的注视下有些不安了,她微微的红了脸,用 手指拉了拉衣领――她穿著件白麻纱的洋装,剪裁简单而大方。她懂得自己适合穿什么。 他想著。自幼在女孩子堆中长大,使他对女孩的服装相当熟悉――这件衣服和她的人一样 ,纯白而雅致。 “我在想――”他坦白的说:“你不是对他太苛求,你是对自己太苛求了!”她微微 的震动了一下。 “是吗?”她凝视他,仿佛想看进他内心深处去。“为什么?” “我不用问你,我也知道你为他牺牲了很多东西,包括欢乐和自由,他――拴住了你 。身为一个姐姐,你已经做得太多了!”“不,不!”她很快的接口:“请你不要这样说 ,这给我逃避责任的理由,不瞒你,我常想不通,我心里也曾有股潜在的坏力量,让我像 一只蚕蛹一般,想从这茧壳里冲出去……”她住了嘴,垂下睫毛,声音变低了,低而沮丧 :“我不该说这些!三年前,父亲病重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把我和竹伟叫到床前,什 么话都没说,只是望著我,然后,他把竹伟的手交到我手里……”她扬起睫毛,注视著他 ,句子的尾音降低而咽住了。半晌,她摇了摇头,说:“你不了解的!” 是的,他不了解,他不能完全了解,把一个低能的孩子,托付给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姐 姐。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份“爱”是不是有些残忍?他忽然困惑了,迷糊了,事实上,这 整晚的遭遇都让他困惑和迷糊。他分析不出来,只觉得面前有个“问题”,而这“问题” 却吸引他去找答案。他深思的、研究的看著芷筠那对“欲语还休”的眸子,忽然想,人生 的许多“问题”,可能根本没有“答案”!这世界不像他一向面临的那么简单!二十四年 来,他是在“温室”中长大的,何尝费心去研究过其他的人? “是的,”他迎视著她的目光。“我承认,我并不太了解,但是,过一段时间,我会 了解的!” 过一段时间!这几个字颇使她有种惊悸的感觉,于是,她心底就又震动了!睁大眼睛 ,她看著面前这个陌生的男孩子,那对灼灼逼人的眼睛里似乎藏著无尽的深意,那富轮廓 的嘴角和下巴,却是相当倔强和自负的!不行!她心底有个小声音在说;他和你不是同类 ,躲开他!躲得远远的!他和你属于两个世界,甚至两个星球,那距离一定好长好长!何 况,他的话可能并没有意义,他可以“每次”都对新认识的女孩子说:“过一段时间,我 会了解你的!”她的背脊挺直了。“你在读书吗?”她问。 “我像个学生吗?”他反问。 “有点像。”“我很伤心,”他笑了笑。“我以为我已经很成熟了。” “学生并不是不成熟。”她说:“很多人活到很老还不成熟,也有很多人很小就成熟 了。” 他再一次锐利的盯著她。近乎惊愕的体会到她那远超过外表年龄的思想和智慧。他那 探索的欲望更重了,这女孩每分钟都给他崭新的感觉。“你很惊奇吗?”她微笑的说:“ 如果你是我,你就会懂了,像竹伟――他活到八十岁也不会成熟。” 竹伟吃惊的转过头来。 “姐,你叫我?”“没有。”芷筠温和的。“你吃吧!”秋歌4/42 竹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食欲既已满足,他的好奇心就发作了。他不断看看殷超凡又 看看姐姐,忽然说: “姐,他不是霍大哥!” “当然不是,”芷筠说:“他是殷大哥。” 竹伟瞪著殷超凡看,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开始注意到殷超凡这个人物。对于街上摔 跤的那一幕,他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殷大哥是好人还是坏人?” “竹伟,”芷筠轻声阻止他。“你吃东西,不问问题,好不好?”竹伟顺从的点点头 ,就缩到卡座里,继续去对付一盘新叫来的枣泥锅饼了。因为那锅饼很烫,他不得不全力 以赴,吃得唏哩呼噜,也就没心情来追问殷大哥是好人与坏人的问题了。虽然在他心目中 ,“好人”与“坏人”的区别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我忽然发现,”殷超凡说:“他过得 很快乐!” “就是这句话!”芷筠眼睛发亮的抬起头来。“他很快乐,他的欲望好简单,思想好 单纯,我并不认为,做他有什么不好!隔壁有位张先生,不知怎么常常和我作对,他总说 我应该把他送到……”她忌讳的望望竹伟。“你懂吧?但是,那是残忍的!因为连动物都 懂得要自由,我不能、也不愿做那种事!”他了解,她指的是疯人院或精神疗养院那类的 地方。他对她同意的点点头。她看著他,笑了笑,用手拂了拂额前的头发,惊觉的说:“ 不谈这些!你刚刚说,你不是学生!” “我大学毕业已经三年了,学的是土木工程,爱的是文学艺术,现在做的工商管理! ” 芷筠由衷的笑了。他发现,她的笑容颇为动人,她有一口整齐而玲珑小巧的牙齿,左 颊上还有个小酒涡。他禁不住盯著她看,忽然一本正经的问: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有多美?上帝造你这样的女孩,是要你笑的,你应该 多笑!” 她的脸红了。唉!她心里叹著气,上帝造你这种男孩,是为了陷害女孩子的。“别取 笑我!”她盯著他,眼里已漾起一片温柔。“为什么学的、爱的、和做的都不同?” “这就是我们这一代的问题,考大学的时候,父母希望你当工程师,你自己的虚荣心 要你去考难考的科系,再加上考虑到留学时国外的需要,于是,就糊里糊涂的念了一门自 己不喜爱的科目。毕业了,面临工作问题,你学的又不见得正有缺额,或是刚好有个工作 等著你,没时间让你去考虑,又或者,家里有这么一个企业,希望你接手,于是,你又糊 里糊涂的去做了……”芷筠又笑了。“你用了好几个‘糊里糊涂’,其实,你这人看起来 一点也不糊涂!”“是吗?”他凝视她。她微笑著点头。“反正,既然要出国,什么工作 都是临时性的,”她说:“也就不在乎了。”“我说了我要出国吗?”他困惑的问。 “你糊里糊涂的说了!你说你考虑留学时国外的需要,言外之意,不是要出国是什么 ?” “哈!”他大笑。“你这人反应太快!跟你说话真得小心一点!”他抓了抓头:“不 过,你有点断章取义,我的情况……不那么简单,说来话长,将来你就明白了!” 将来?芷筠的心思飘开了,“将来”是最不可靠的东西,连“明天”都是不可靠的, 何况将来?一时间,她的思想飞得很远很远,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沉默著,没有再开口。 殷超凡也沉默了,倚在靠背椅中,他抱著一种欣赏的态度,仔细的打量著对面的这张脸, 这脸孔是富于表情的,是多变化的,是半含忧郁半含愁的。刚刚的“笑”意已经消失,那 看不见的沉沉重担又回来了……很缓慢的、一点一滴的回来了……如果他有能力,如果他 手里有一根仙杖,他要扫掉她眉尖的无奈,驱除她眼底的悲凉…… 竹伟已“吞”掉了他面前那盘锅饼,再也熬不住,他用手悄悄的拉扯芷筠的袖子: “姐,我饱了!我要回家!” 芷筠跳了起来,天!他把一盘锅饼吃了个干干净净,明天不闹肚子才怪!她惊慌的说 : “我得去买消化药!”“我们走吧!”殷超凡站起身来,付了帐,颇有一股自己也不 了解的依依之情。奇怪!又不是从没和女孩子打过交道!怎样出名的“名门闺秀”他都见 过了,难道竟会这样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动了心?不可能的!他摇摇头,三姐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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