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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片云1/381 五月的下午。天空是一片澄净的蓝,太阳把那片蓝照射得明亮而耀眼。几片白云,在 天际悠悠然的飘荡著,带著一份懒洋洋的、舒适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意味,从天的 这一边,一直飘往天的另一边。宛露抬头看著天空,看著那几片云的飘荡与游移,她脚下 不由自主的半走半跳著,心里洋溢著一种属于青春的、属于阳光的、属于天空般辽阔的喜 悦。这喜悦的情绪是难以解释的,它像潮水般澎湃在她胸怀里。这种天气,这阳光,这云 层,这初夏的微风……在在都让她欢欣,让她想笑,想跳,想唱歌。何况,今天又是一个 特别喜悦的日子! 二十岁,过二十岁的生日,代表就是成人了!家里,父母一定会有一番准备,哥哥兆 培准又要吃醋,嚷著说爸爸妈妈“重女轻男”!她不自禁的微笑了,把手里的书本抱紧了 一些,快步的向家中“走”去。她的眼光仍然在云层上,脚步是半蹦半跳的。哥哥兆培总 是说: “宛露最没样子!走没走相,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人家女孩子都文文静静的,只有 宛露,长到二十岁,也像个大男孩!”怎样呢?像男孩又怎样呢?宛露耸耸肩,一眼看到 路边的一棵“金急雨”树,正垂著一串串黄色的花朵。金急雨!多么好的名字!那些垂挂 的花朵,不正像一串串金色的雨珠吗?她跳起身子,想去摘那花朵,顺手一捞,抄到了一 手的黄色花瓣,更多的花瓣就缤纷的飘坠下来了,洒了她一头一脸。多好!她又想笑,生 命是多么喜悦而神奇呵! 握著花瓣,望著白云,她在金急雨树下伫立了片刻。二十岁!怎么眼睛一眨就二十岁 了呢?总记得小时候,用胳膊抱著母亲的脖子,好奇的问: “妈妈,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玫瑰花心里长出来的呀!”母亲笑著说。 “哥哥呢?”“哦,那是从苹果树上摘下来的!” 稍大一些,就知道自己不是玫瑰花心里长出来的,哥哥也不可能是苹果树上摘下来的 。十岁,父亲揽著她,正式告诉她生命的来源,是一句最简单的话: “因为爸爸妈妈相爱,于是就有了哥哥和你!因为我们想要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老 天就给了我们一儿一女!我们是个最幸福的家庭!”最幸福的,真的!还能有比她这个家 更幸福的家吗?她满足的、低低的叹息。手里握著那些花瓣,她又向前面走去。眼睛再一 次从那些白云上掠过,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父亲曾经左手揽著她,右手揽著兆培 ,问: “兆培,宛露,告诉我,你们长大了的志愿是什么?你们将来希望做什么?”“哦, 我要做一个汽车司机!”兆培大声说,他那时候最羡慕开汽车的人。“呃,”父亲惊愕得 瞪大了眼睛,转向了她。“宛露,你呢?” “我呀!”五岁的她细声细气的说:“我要做一片云。” “一片云?”父亲的眼睛张得更大了。“为什么要做一片云呢?”“因为它好高呀! 因为它又能飘又能走呀!” 父亲对母亲望著,半晌,才说: “慧中,咱们的两个孩子真有伟大的志愿呢!” 接著,他们就相视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笑得天摇地动。她和兆培,也跟著他 们一起笑。虽然,并不懂他们为什么那样好笑。看著云,想著儿时“宏愿”,她就又好笑 起来了。一片云!怎会有这样的念头呢?童年的儿语真是莫名其妙!但是,真当一片云, 又有什么不好?那么悠哉游哉,飘飘荡荡,无拘无束!真的,又有什么不好?她跳跃著穿 过马路,往对面的街上冲去。对面是个巷子口,一群孩子正在那儿玩皮球。刚好有一个球 滚到了她的脚边,她毫不思索,对著那球就一脚踢了过去。球直飞了起来,孩子们叫著、 嚷著、嘻笑著。她望著那球飞跃的弧度,心里的喜悦在扩大,扩大得几乎要满溢出来。忽 然间,她发现有个年轻男人正从那巷子里走出来,她惊愕的张大了嘴,眼看著那球不偏不 斜的正对著那男人的脑门落下去。她“哎呀”的叫了一声,飞快的冲过去,想抢接那个球 ,同时,那男人也发现了这个从天而降的“意外”,出于本能,他想闪避那个球,不料球 已经直落在头上,这重重的一击使他头晕眼花,眼冒金星,更不巧的是,宛露已像个火车 头般直冲了过来,他的身子一滑,和她撞了个正著。顿时间,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就摔 在马路当中了。而宛露手中的书本和花瓣,全撒了一地。周围的孩子像是看到了一幕惊人 的喜剧,立即爆发了一阵大笑和鼓掌声,宛露满脸尴尬的睁大了眼睛,瞪视著地上那个男 人,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一辆计程车飞驰而来,一声尖锐的急煞车声,一阵疯狂的喇叭 声,那计程车及时煞住,在宛露惊魂未定的一瞬间,巷子里又驰来另一辆计程车,再一阵 喇叭和急煞车声,两辆计程车成直角停在那儿,直角的前端,是躺在地上的陌生男人,和 扎煞著双手的宛露。 “怎么了?撞车了吗?”人群纷纷从街边的小店里涌了过来,司机伸出头来又叫又骂 ,孩子们跳著脚嘻笑,再也没有遇到过比这一刹那间更混乱、更狼狈、更滑稽的局面,宛 露的眼睛瞪得骨溜滚圆,心里却忍不住想笑。她弯腰去看那男人,腰还没弯下去,嘴边的 笑就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在唇边绽开了。她边笑边说:“你今天应该买爱国奖券,一定中 奖!” 那年轻人从地上一跃而起,眼睛是恼怒的,两道浓眉在眉心虬结著,他恶狠狠的盯著 宛露,气呼呼的说: “谢谢你提醒我,中了奖是不是该分你一半呢?” 听语气不大妙,看他那神态就更不大妙,怎么这样凶呀!那眼睛炯炯然的冒著火,那 脸色硬帮帮的板著,那竖起的浓眉,和那宽宽的额,这男人有些面熟呢!一时间,她有点 惶惑,而周围的汽车喇叭和人声已喧腾成了一片。她耸耸肩,今天心情太好,今天不能和 人吵架。她蹲下身子,去捡拾地上的书本。没料到,那男人居然也很有风度的俯下身子帮 她拾,她抬头凝望他,两人眼光一接触,她就又噗哧一声笑了: “别生气,”她说:“你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是为这种事而发明 的成语。” “是吗?”他问,抱起书本,他们退到了人行道上,周围的人群散开了,计程车也开 走了,他盯著她。“我可没想到,发明那成语的时候,已经有皮球了。”他继续盯著她, 然后,他的脸再也绷不住,嘴唇一咧,他就也忍不住的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说:“ 你知道吗?你引用的成语完全不恰当。” “怎么?”“既然你叫我去买爱国奖券,当然你认为我是运气太好,才会挨这一球的 ,那么,说什么天有不测风云呢!” “因为……因为……”她笑著,一面往前走,一面用脚踢著地上的碎石子,她觉得很 好笑,整个事件都好笑,连这阳光和天气都好笑。她想著天上的云,想著自己是一片云, 想著,想著,就又要笑。“因为……”她叽咕著:“你不会懂的。我说你也不懂。”他惊 奇的望著她,脸上有种奇异的、困惑的、感动的表情,他那炯炯发光的眼珠变得很柔和了 ,柔和而含著笑意。他说:“你一直是这么爱笑的吗?” “爱笑有什么不好?”“我没说不好呀!”他扬起了眉毛。 她看了他一眼。“你一直是这么凶巴巴的吗?”她反问。 “我凶了吗?”他惊愕的。 “刚才你躺在地上的时候,凶得像个恶鬼,如果不是为了维持我的风度,我会踢你几 脚。” “嗬!”他叫,又好气又好笑。“看样子,你还‘脚下留情’了呢!”她又笑了。他 们停在下一个巷子口。 “把书给我!”她说:“我要转弯了。” 他紧紧的凝视她,望了望手里的书本。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她仰头看看天,俏皮的一笑。 “我叫一片云。”“一片云?”他怔了怔,靠在巷口的砖墙上,深思的、研判的打量 著她。从她那被风吹乱的头发,到她那松著领口的衬衫,和她那条洗白了的牛仔裤。“是 天有不测风云的云吗?” “可能是。”“那么,”他一本正经的说:“我叫一阵风。天有不测风云的风。”她 愕然片刻,想起他忽然从巷口冒出来,还真像一阵风呢!她又想笑了。“所以,”他仍然 一本正经的说:“对我们而言,这两句成语应该改一改,是不是?” “改一改?”她不解的。“怎么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偶然相遇。”他说,把 手里的书往她怀中一放。“好了,再见!段宛露!” 段宛露!她大惊失色,站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段宛露?”她问。 “或者,我有点未卜先知的本领。”他学她的样子耸耸肩,满不在乎的。“这是我与 生俱来的本能,只要我把人从上到下看一遍,我就会知道她的名字!” “你胡扯!”她说,忽然有阵微微的不安,掠过了她的心中,与这不安同时而来的, 还有一份不满,这男孩,或者他早就在注意她了,或者这“巧合”并不太“巧”!否则, 他怎能知道她的名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偶然相遇!”他多么轻浮!他在吃她豆腐! 这样一想,她就傲岸的一甩头,抱著自己的书本,头也不回的往自己家门口跑去。她家在 巷子里的第三家,是一排两层砖造房子中的一栋,也是×大分配给父亲的宿舍。她按了门 铃,忍不住又悄然对巷口看看,那年轻人仍然站在那儿,高大,挺拔。她忽然发现为什么 觉得他眼熟的原因了,他长得像电影“女人四十一枝花”中的男主角!有那股帅劲,也有 那股鲁莽,还有那股傲气!她心里有点儿混乱,就在神思不定的当儿,门开了。我是一片 云2/38 她还没看清楚开门的是谁,身子就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一把拉进去了,迅速的,她的 眼睛被蒙住了,一个男性的、温柔的、兴奋的、喜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 “猜一猜,我是谁?”她的心脏不由自主的狂跳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心跳 得这么厉害,她大大的喘了口气,突然而来的狂喜和欢乐涨满了她的胸怀,她哑著喉咙说 : “不可能的!友岚,绝不可能是你!” “为什么不可能?”手一放开,她眼前一阵光明,在那灿烂的阳光下,她睁大了眼睛 ,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那个高高个子的男人!顾友岚!童年的点点滴滴像风车般从她眼 前旋转而过,那漂亮的大男孩,总喜欢用手蒙住她的眼睛,问一句: “猜一猜,我是谁?”她会顺著嘴胡说:“你是猪八戒,你是小狗,你是螳螂,你是 狐狸,你是黄鼠狼!”“你是个小坏蛋!”他会对她笑著大叫一句,于是,她跑,他追。 一次,她毫不留情的抓起一把沙,对他的眼睛抛过去,沙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真的火了。 抓住了她,他把她的身子倒扣在膝上,对著她的屁股一阵乱打,她咬住牙不肯叫疼,他打 得更重了,然后,忽然间,他把她的身子翻过来,发现她那泪汪汪的眼睛,他用手臂一把 把她抱在怀里,低低的在她耳边说:“小坏蛋!我会等你长大!” 那时候,她十岁,他十六。 他出国那年,她已经十六岁了。说真的,只因这世界里喜悦的事情太多,缤纷的色彩 太多,她来不及的吸收,来不及的吞咽,来不及的领会和体验。四年来,很惭愧,她几乎 没有想到过他。就是顾伯伯和顾伯母来访的时候,她也很少问起过他。他只是一个童年的 大游伴,哥哥兆培的好朋友而已。可是,现在,他这样站在她面前,眼光奕奕,神采飞扬 ,那乌黑的浓发,那薄薄的嘴唇,那含著笑意的眼睛,带著那么一股深沉的、温柔的、渴 切的,探索的神情,深深的望著她,她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莫名其妙的发起烧来了。 “噢,宛露!”友岚终于吐出一口长气来。“你怎么还是这么一副吊儿郎当相?”他 伸手从她的头发上摘下一片黄色的花瓣,又从她衣领上摘下另外一片。“这是什么?” “金急雨!”“金急雨!”他扬了扬头,眼里闪过一抹眩惑。“咳!你还是你!”“ 你希望我不是我吗?”她问。 “哦,不!”他慌忙说:“我希望你还是你!不过……” “喂!喂!”屋子里,兆培直冲了出来,扬著声音大叫:“你们进来讲话行吗?四年 之间的事可以讲三天三夜,你们总不至于要在院子里晒著太阳讲完它吧!” 宛露往屋子里跑去,这种一楼一底的建筑都是简单而规格化的,楼下是客厅、餐厅、 厨房,楼上是三间卧室,外面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因为宛露的父亲段立森喜欢花草 ,这小院子除了一条水泥走道之外,还种满了芙蓉、玫瑰、茉莉,和日日春,在院角的围 墙边,还有一棵芭蕉树。宛露常说父亲是书呆子过乾瘾,永远跟不上时代的变化,尤其种 什么芭蕉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父亲就是受诗词的影响,是个 道地的中国书生,是个道地的学者,也是个道地的“好父亲”! 宛露跑进了屋子,兆培拉住她,在她耳边说:“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你满意吗?” “什么生日礼物?”宛露诧异的问。 “顾友岚!”兆培清清楚楚的说。 “你……”听出他言外之意,宛露就对著他的脚,狠狠的一脚跺下去,兆培痛得直跳 起来,一面对宛露的臀部打了一巴掌,一面粗声嚷著说:“友岚!我告诉你,你最好离我 这个妹妹远一点,她是母老虎投胎,又凶又霸道,而且是毫无理性的!这还罢了,最严重 的问题是,她一点儿女性的温柔都没有……”“当然□!”宛露也嚷开了。“谁像你的李 玢玢,又温柔,又体贴,又美丽,又多情,充满了女性温柔,只是啊,人家的女性温柔不 是对你一个人……” “宛露!”兆培大喊,声音里充满了尴尬和焦灼。 宛露猛一抬头,才发现李玢玢正亭亭玉立的站在客厅中间,笑盈盈的望著她。这一惊 非同小可,她大窘之下,连招呼都没打,转身就往楼上冲去。刚好,段立森穿著件中国式 的长衫,正慢腾腾的从楼上走下来,宛露这一冲,就和父亲撞了个满怀,段立森弯著腰直 叫哎哟,宛露趁势往台阶上一坐,怔怔的说:“怎么了?我今天像个出轨的火车头,走到 那儿都会撞车!”段立森望著宛露,情不自禁笑了起来,揉了揉宛露那被太阳晒得发热的 头发,他宠爱的说: “岂止是今天?我看你每天都像个出轨的火车头!满二十岁了,还是这样毛里毛躁的 ,将来怎么办?”“得了,立森!”段太太从厨房里钻了出来,笑嘻嘻的望著他们父女两 个。“你就让她去吧!维持她的本来面目比什么都好,何必急著要她长大呢?” “妈!”兆培抗议的说:“你们只会教育别人的儿女,不会教育自己的儿女!”“怎 么了?你又有什么牢骚?”段太太笑望著儿子。 “宛露呀,就是被你们宠坏了!这样惯她,她一辈子都长不大!现在是在爸爸妈妈的 翅膀底下,等到有一天,她必须独立的时候,她就该吃苦头了!” “我为什么要独立?”宛露撒赖的说:“我就一辈子躲在爸爸妈妈的翅膀底下,又怎 么样?” “难道你不出嫁?”兆培存心抬杠。 “我就不出嫁!”“好呀!”兆培直著脖子嚷嚷:“爸爸,妈,你们都听见了!还有 友岚,嘻嘻,你作个见证,她亲口说的,她一辈子不出嫁!哈哈!只怕这句话有人听了会 伤心……嘻嘻,哈哈……”宛露的脸涨红了,顺手抄起手边的一本书,对著兆培摔了过去 ,嘴里喊著说:“你再嘻嘻哈哈的!你当心我掀你的底牌!”她跳起身子,忽然跑过去, 一把挽住李玢玢,把她直拖到屋角去,用胳膊搂著她的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玢玢 ,只能悄悄说……”她开始对李玢玢咬耳朵。 兆培大急,冲过去,他用双手硬把两个女孩子给拉开,一面焦灼的问:“玢玢,她对 你说些什么?你可不能听她的!这个鬼丫头专会造谣生事,无中生有,无论她告诉你什么 话,你都别去听她的!她说的没一句好话!” 李玢玢长得恬恬静静的,她脸上一脸的迷惑和诧异,喃喃的说:“她说的倒很好听! ”“她说什么?”兆培急吼吼的问。 “她说呀!”李玢玢睁大了眼睛,学著宛露的声音说:“月亮爷爷亮堂堂,骑著大马 去烧香,大马拴在梧桐树,小马拴在庙门上……下面还有一大堆,我记不得了。” “噗哧”一声,顾友岚正喝了一口茶,几乎全体喷了出来,一部份茶又呛进了喉咙, 他又是咳,又是笑,眼睛亮晶晶的望著宛露。段立森和太太对视著,也忍俊不禁。兆培恶 狠狠的瞪著宛露,想做出一股凶相来,可是,他实在板不住脸,终于纵声大笑了。顿时间 ,一屋子的人全笑开了,笑得天翻地覆。笑声中,友岚悄悄的走近了宛露,低声说: “谢谢你还记得。”“记得什么?”宛露不解的。 “我教你的儿歌。”他低念:“月亮爷爷亮堂堂,骑著大马去烧香,大马拴在梧桐树 ,小马拴在庙门上。扒著庙门瞧娘娘:娘娘搽著粉儿,和尚噘著嘴儿,娘娘戴著花儿,和 尚光著脑袋瓜儿。”“哦!”宛露困惑的望著友岚。“原来这儿歌是你教我的吗?”“别 告诉我,你忘记是我教的了!”友岚说,眼光深深的停驻在她脸上,压低声音说:“知道 我为什么回国吗?” “你念完了硕士,不回国干嘛?” “最主要的是……”“啊呀!”宛露忽然发出一声惊喊,全屋子的人都呆了,怔怔的 望著她,不知道她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却对著屋子中间跑过去,弯腰从地上拾起她的课 本――刚才,她曾用这本书摔兆培的。她望著书的封面,大惊小怪的说:“原来如此!我 还以为他真的是未卜先知呢!” “什么事?什么事?”段太太问,伸著头去看那本书,是本“新闻文学”。“妈呀, ”宛露挑著眉毛叫:“这上面清清楚楚的写著我的名字呢!”“你的书上,当然有你的名 字呀!”兆培皱著眉说:“你今天是怎么回事?疯疯癫癫的?” 友岚吸了口气,望著宛露的背影,不自禁的轻叹了一声。段太太看看宛露,又看看友 岚,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拍拍手,她提高声音,叫著说: “大家都到厨房里来帮忙,端菜的端菜,摆碗筷的摆碗筷,今晚,我们大家好好的吃 一顿。庆祝宛露满二十岁!” 大家欢呼了一声,一窝蜂的涌进了厨房。我是一片云3/382 二十岁的生日过去没多久,毕业考就快到了。 早上,阳光从窗帘的隙缝里射了进来,在室内缓缓的移动,移上了宛露的嘴唇,移到 了宛露的脸颊,终于映在她那低阖著的睫毛上了。这带著热力的光亮刺激了她,她在床上 翻了个身,试著用毛毯去遮那阳光,她失败了,然后,她醒了。睁开眼睛来,首先听到的 就是窗外的一阵鸟鸣,她把双手垫在脑后,平躺在床上,用一份崭新的喜悦,去倾听那麻 雀的吱吱喳喳,它们似乎热闹得很,在争食吗?在唱歌吗?在恋爱吗?她不由自主的笑了 。 门口有脚步声走近,那细碎的、安详的脚步声,那轻盈的、小心的脚步声。母亲一定 怕吵醒了她!她睁大眼睛,没来由的喊了一声:“妈!”脚步声停住了,房门被推开,段 太太站在房门口,笑盈盈的望著她。“醒了吗?怎么不多睡一下?我看过你的课表,你今 天上午没课,尽可以睡个够。昨晚,你和友岚他们闹得那么晚才睡,现在何不多睡一下? ” “妈!你进来!”宛露懒洋洋的倚在枕上,仍然像个任性而矫情的孩子。段太太关上 了房门,走了过来,坐在床沿上,她温柔的、宠爱的、亲昵的用手摸了摸宛露的下巴,问 : “你又有什么事?”“妈,你觉不觉得我有点反常?” “反常?”段太太怔了怔:“此话从何而来呢?” “我告诉你,妈!”宛露伸手去玩弄著母亲衣服上的扣子,凝视著母亲的眼睛。“我 的同学们都有一大堆忧愁,她们每个人都说烦死了,愁死了,前途又不知怎样,父母又不 了解她们,马上就要毕业了,毕业就是失业,再加上恋爱问题,爱吧,怕遇人不淑,不爱 吧,又寂寞得发慌……反正,问题多了,妈,你懂吗?”“是的。”段太太了解的、深沉 的望著女儿。“难道你也有这些烦恼吗?”“正相反,我的问题就在于,为什么人家有的 烦恼,我都没有!”宛露抬高了眉毛说。“妈,你知道同学们叫我什么吗?她们叫我开心 果。”“当开心果总比当烦恼树好吧?”段太太笑著说。 “可是,我为什么与众不同呢?我也应该找一点忧愁来愁一愁,否则,我好像就不是 ‘现代人’了。” 段太太笑了。“只有人要去找快乐,我还没听说有人要去找忧愁的!”她收住了笑, 忽然若有所思的、深沉的、恳挚的望著女儿。“不过,宛露,有时候,在成长的过程里, 我们都会自然而然的经过一段烦恼时期,看什么都不顺眼,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 ”“妈,你的意思是说,我也会经过这段时期吗?” “不一定。”段太太坦白的说:“我希望你不会!因为你生活在一个简单而幸福的家 庭里。我……”她深深的看进宛露的眼睛深处去。“我要尽量让你远离忧愁。” “哦,妈!”宛露从床上一跃而起,抱住母亲的脖子,把头埋在她颈项里一阵乱揉, 那发丝弄得段太太痒酥酥的,就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宛露边揉边喊:“妈!我爱你们!我 爱你们!我不会忧愁,因为我有你们!” “噢!宛露!”段太太的眼眶有些发热。“怪不得你哥哥说你是个小疯丫头,我看你 还真有点儿疯呢!” 宛露从床上爬了起来,一面换掉睡衣,一面说: “如果我有点儿疯,也是你的遗传!妈,”她扣著衬衫的扣子。“你像我这么大的时 候,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疯?一样快乐?一样不会忧愁?”段太太一怔。“不。”她回忆的 、小心翼翼的说:“我可能比你多愁善感一点。”“那么,就是爸爸的遗传了!”宛露穿 上长裤,不知怎的又好笑了起来。“爸爸是个书呆子,还好我没遗传爸爸的呆劲儿!”她 打开房门,往浴室走。“家里的人都到那儿去了?” “你爸爸去上课呀,你哥哥去上班呀!” 宛露站住了,回头望著母亲。“妈,平常你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寂寞?” “不会。”“为什么?”“因为我心里早被你们充满了。” 宛露感动的点点头。“等哥哥娶了嫂嫂,家里就又多了一个人了。妈,你喜欢玢玢吗 ?你觉得她很女性吗?” “是的。”“她比我可爱吗?”“噢!傻丫头,你今天怎么这么多问题?”段太太笑 叱著。“我告诉你,宛露,在我心里,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可爱的女孩。好了,去洗脸吧! 还有件正经事要告诉你,你爸爸帮你接洽的工作已经成了,××杂志社已决定用你当记者 ,只等你毕业。”“啊哈!”宛露欢呼了一声:“他们不在乎我是五专毕业的吗?”“什 么学校毕业的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能力!”段太太凝视著女儿。“我还真有 点担心呢!” “担心什么?担心我没有能力吗?” “担心你疯疯癫癫的,口无遮拦,访问别人的时候,说不定会问出什么怪问题,说不 定把被访问的人都给气死!” “哈!”宛露大笑了。“真是知女莫如母。这倒是大有可能的事情!”她跑进浴室里 去了。 段太太目送宛露的影子消失在房门口,她却坐在那儿,默默的出了好一阵神,才站起 身来,机械化的,本能的开始整理宛露的床。拉平被单,摺好毛毯,收拾起丢在地下的睡 衣……她心里朦朦胧胧的想著宛露,她那孩子气的、不知人间忧愁的女儿,是不是永远能 维持这份欢乐呢?由宛露身上,她想到兆培,想到玢玢,也想到友岚,她身不由己的在床 沿上坐了下来,手里握著宛露的睡衣,呆呆的沉思著。 “哇!”宛露忽然在她耳边大叫一声,把段太太吓得直跳了起来,宛露大笑。“妈, 你在发什么呆?我要出去了。” “去那儿?不吃早饭了吗?” “快中午了还吃早饭!我去同学家研究一下功课,马上就要毕业考了。今天晚上,我 又答应了友岚去夜总会跳舞,还有哥哥和玢玢,友岚请客,反正他最有钱。妈!你知道他 在伟立建筑公司的工作吗?他自称是工程师,我看呀,他一天到晚爬高爬低的,倒像个工 头呢!” “别轻视他的工作,”段太太接口。“刚刚回国,就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也要有一 点真实本领。” 宛露站定了。“你们好像都很欣赏友岚。” “你不欣赏吗?”段太太研判的看著她。 “我?”她扬了扬眉毛。“老实说,我还不知道呢!因为,欣赏两个字不能随便说的 ,别人往往会误解你的意思。我想……”她沉吟了一下,微笑著。“总之,我很喜欢跟他 在一起!” 抱起桌上的书本,她拾级下楼,仍然跳跳蹦蹦的,到了楼下,她才扬著声音喊了一句 : “我不回来吃午饭!”走到门外,阖拢了大门,她嘴里开始吹著口哨。兆培最不喜欢 她吹口哨,说是女孩子吹口哨太“流气”。所以,兆培就该有个像玢玢那样沉沉静静的女 朋友。她想著,往巷口走去,忽然间,有个高大的黑影往她面前一站,她惊愕的抬起头来 ,口哨也忘了吹了。她接触到一对炯炯发光的眸子,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那宽宽的阔嘴 正咧开著,对著她嘻笑。 “中奖了。”他说。“什么?”她愕然的问:“你是谁?” “这么健忘吗?”他说:“我是那阵风。”他伸出手来,手指中夹著一张爱国奖券。 “记得吗?我答应中了奖分你一半,果然中奖了。”她恍然大悟,那个被皮球打中的男孩 子!她笑了起来,摇著头,不信任的:“别乱盖!我才不相信你真中了奖!” “不骗你,中了最后两个字,每一联有二十块可拿,你说,我们是分钱呢?还是去折 换两张奖券,一人分一张?” 她望望那奖券,再望望他,惊奇的睁大了眼睛。 “真中了?”“还不信?”他把奖券塞到她手里。“你拿到巷口的奖券行去问问看。 ”他们已经走到巷口,那儿就有一家奖券行,门口挂著个大脾子,上面写著这期的中奖号 码,她拿著奖券一对,果然!中了最后两个字!虽然,这是最小最小的奖,虽然,中这种 奖跟不中没有什么分别,她仍然孩子气的欢呼一声,兴高采烈的说:“我早就告诉了你, 你会中爱国奖券!不过,你怎么这么笨呢?”“我笨?”他呆了呆,不解的望著她。“我 怎么笨?” “你只买一张,当然只能中个小奖,你当时就该去买它一百张,那么,包管会中第一 特奖!” “哦,这样的吗?”他翻了翻眼睛。“我或者该到台湾银行去,把所有的奖券全包下 来,那么,几百个奖就都是我一个人中了。”“噢!”她笑了,笑得格格出声。“这倒真 是个好办法,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有点数学头脑!” 他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 “你还是这么爱笑。”他说:“我从没看过像你这么爱笑的女孩子。”她扬著手里的 奖券。“我们怎么处理它?”她问。 “换两张奖券,一人分一张!” “好!”她干脆的说,彷佛她理所当然拥有这奖券的权利似的。走进奖券行,她很快 的就换了两张奖券出来,握著两张奖券,她说:“你抽一张。” “不行!”他瞪视著她,大大摇头。“不能这么办,这样太不公平。”“不公平?那 你要怎么办?”她天真的问。 他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向人行道,他指著前面说: “看到吗?那儿有一家咖啡馆,我们走进去,找个位子坐下来,我请你喝一杯咖啡, 我们好好的研究一下,如何处理这两张奖券。” 她抬起睫毛,凝视著他,笑容从唇边隐去。 “这么复杂吗?”她说:“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奖券我不要了,你拿去吧!”她 把奖券塞进他手中,转身就要离去。 他迅速的伸出一只手来,支在墙上,挡住了她的去路。他的眼光黑黝黝的盯著她,笑 容也从他唇边隐去,他正经的、严肃的、低声的说:“这是我第一次请女孩子喝咖啡。” 我是一片云4/38 不知怎的,他的眼光,和他的语气,都使她心里怦然一跳。不由自主的,她迎视著这 对眸子,他脸上有种特殊的表情,是诚挚,迫切,而富有感性的。她觉得心里那道小小的 堤防在瓦解、崩溃。一种自己也无法了解的、温柔的情绪捉住了她。她和他对视著,好一 会儿,她终于又笑了。扬扬眉毛,她故作轻松的说:“好吧!我就去看看,你到底有什么 公平的办法来处理这奖券!”他们走进了那家咖啡厅,这咖啡馆有个很可爱的名字,叫作 “雅叙”。里面装修得很有欧洲情调,墙上有一个个像火炬般的灯,桌上有一盏盏煤油灯 ,窗上垂著珠帘,室内的光线是柔和而幽暗的。他们选了角落里的一个位子,坐了下来。 这不是假日,又是上午,咖啡馆里的生意十分冷清,一架空空的电子琴,孤独的高踞在一 个台子上,没有人在弹。只有唱机里,在播放著“核桃钳组曲”。 叫了两杯咖啡,宛露望著对面的男人。 “好了,把你的办法拿出来吧!” 他靠在椅子里,对她凝视了片刻,然后,他把两张爱国奖券摊在桌上,从口袋里拿出 一支原子笔,他在一张奖券上写下几个字,推到她面前,她看过去,上面写著: “孟樵电话号码:七七六八二二” “孟樵?”她念著:“这是你的名字?” “是的,你不能一辈子叫我一阵风。”他说,眼睛在灯光下闪烁。“这张是你的,中 了奖,打电话给我。然后,你该在我的奖券上留下你的电话号码,如果我中了奖,也可以 打电话给你。这样,无论我们谁中了奖,都可以对分,你说,是不是很公平?”她望著他 ,好一会儿,她忽然咬住嘴唇,无法自抑的笑了起来,说:“你需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来 要我的电话号码吗?” 他的浓眉微蹙了一下。 “足证我用心良苦。”他说。 她微笑著摇摇头,取过笔来,她很快的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把那奖券推给他。他接 了过去,仔细的念了一遍,就郑重的把那奖券摺迭起来,收进皮夹子里,宛露看著他,说 : “你是学生?还是毕业了?” “毕业很多年了,我在做事。” “你一定是一个工作很不努力的人。” “为什么?”“今天不是星期天,现在是上午十一点,你没有上班,却坐在咖啡馆中 ,和一个陌生的女孩一起喝咖啡。” 他微笑了一下。“你的推断力很强,将来会是个好记者。” “你怎么知道我是学新闻的?哦,我那天掉在地上的书,你比你的外表细心多了,我 看,你倒应该当记者!” “你对了!”他说。“什么我对了?”她不解的。 “我是个记者,毕业于政大新闻系,现在在××报做事,我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常 常整天都在外面跑,只有晚上才必须去报社写稿。所以,我可以在上午十一点,和一个陌 生的女孩坐在咖啡馆里,这并不证明我对工作不努力。” “哦?”她惊愕的瞪著他。“原来你也是学新闻的?” “不错。”“你当了几年记者?”“三年。”“三年以来,这是你第一次请女孩子喝 咖啡?”她锐利的问。“你撒谎的本领也相当强呢!” 他紧紧的注视著她。“我从不撒谎。”他简单明了的说,语气是肯定而低沉的。“信 不信由你。”她迎视著那对灼灼逼人的眼光,忽然间,觉得心慌意乱了起来,这个男孩子 ,这个孟樵,浑身都带著危险的信号!她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从没有这种经验,她觉得孟 樵正用那锐利的眼光,在一层一层的透视她。从没有人敢用这样大胆的、肆无忌惮的眼光 看她。她忽然警觉起来了,她觉得他是古怪的、难缠的、莫名其妙的!她把咖啡杯推开, 直接了当的问: “既然是第一次,干嘛不找别人而找上我?”“我想……”他楞楞的说:“因为没有 别的女孩子用球砸过我!我母亲常说,我脑袋里少了一个窍,你那一球,准是把我脑袋里 那个窍给砸开了!说实话,”他困惑的摇了摇头。“我自己都不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 ” 她愕然的望著他,听了他这几句话,她的警觉不知不觉的飞走了,那种好笑的感觉就 又来了,这个傻瓜!她想,他连一句恭维话都不会说呢!这个傻瓜!他完全找错目标了! 他不知道,她也是个没窍的人呢!想到这儿,她就不能自已的笑起来,笑得把头埋到了胸 前,笑出了声音,笑得不能不用手握住嘴。“我很可笑,是吗?”他闷闷的问。“你能不 能告诉我,我那一句话如此可笑?”“你知道我是爱笑的,”她说:“任何事情我都会觉 得好笑,而且,我又不是笑你,我在笑我自己!” “你自己?你自己有什么好笑?” “我自己吗?”她笑望著他。“孟樵,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她笑嘻嘻的凝视他,慢吞吞的说: “你的脑袋里,可能只少一个窍,我的脑袋里呵,少了十八个窍。而且,到现在为止 ,没有人用球砸过我!”她抱起桌上的书本。“我要走了,不和你谈了,再见!”她站起 身子,抬高了下巴,说走就走。一面走,一面仍然不知所以的微笑著。 孟樵坐在那儿,他没有留她,也没有移动,只是望著她那娇小修长的身影,轻快的往 咖啡馆门口飘去。一片云,他模糊的想著,她真是无拘无束得像一片云!一片飘逸的云, 一片抓不住的云,一片高高在上的云,一片可望而不可即的云……那“云”停住了,在门 口,她站了两秒钟,然后,猝然间,她的长发在空中甩了一个弧度,她的身子迅速的回转 了过来,望著他,她笑著。笑得有点僵,有点儿羞涩,有点儿腼腆。她走了回来,停在他 的桌子前面。 “你学新闻,当然对新闻学的东西都很熟了?” “大概是的。”“我快毕业考了,愿不愿意帮我复习?” 他的眼睛闪耀著。“一百二十个愿意。”他说。 “那么,在复习以前,请我吃午饭,好不好?因为我饿了。” 他望著她,她那年轻的面庞上,满溢著青春的气息,那亮晶晶的眼睛里,绽放著温柔 的光采,那向上弯的嘴角,充满了俏皮的笑意。好一朵会笑的云!他跳了起来。 “岂止请你吃午饭,也可以请你吃晚饭!”我是一片云5/383 午后五点钟。考完了最后一节课,宛露松了一口气,题目出得都很容易,看样子,这 学校生涯,是到此结束了。以后,等著她去奋斗的,该是事业和前途吧!收拾好书本,她 走出教室,她的同窗好友陈美盈和许绣嫦一左一右的走在她身边,正在争辩著婚姻和出国 的问题。陈美盈认为现代的年轻人都往国外跑,只有到国外去“闯天下”才有前途,许绣 嫦却是悲观论者,她不停的说:“女孩子,闯什么鬼天下,我妈跟我说,世新毕业,也算 混上了一个学历,找丈夫容易一点罢了。想想看,这世界也很现实,女孩子念到博士硕士 ,发神经病而回国的多得很,没有一个男人希望自己的太太超过自己!所以,正经八百, 不如去找张长期饭票!”“啧啧,”陈美盈直咂嘴:“你好有志气!才二十来岁,就急著 要出嫁!你不想想,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们连看都没看过,念书就念掉了十四、五年, 好不容易混毕业了,才正该享受我们的人生,你就急著往厨房里钻了。结婚是什么?结婚 是女孩子的牢笼,从此成为烧锅煮饭,生儿育女的机器……”“谁要你去烧锅煮饭生儿育 女?”许绣嫦说:“难道你不会找个有钱人嫁吗?”“有钱人全是老头子!”陈美盈叫: “谁生下来就会有钱?等他赚到钱的时候,就已经七老八十了。至于公子哥儿那种人,我 是碰都不要去碰的……” “我懂了!”许绣嫦接口:“你的出国梦,也不过是到国外去找个博士嫁!”“你懂 ?你根本不懂……” “喂喂喂!”宛露忍无可忍的大叫了起来:“我觉得你们两个的辩论呵,叫作无聊透 顶!” “怎么了?”许绣嫦问:“你要干什么呢?” “我也不出国,我也不结婚!”她扬著头说。“我去当记者,一切未来的事,都顺其 自然!我从不认为自己有多伟大,一个平凡的人最好认清楚自己的平凡,我生来就不是能 成大事立大业的那种人!我吗?我……”她笑了起来,仰头看天。“我是一片云。”“你 是一片云!”许绣嫦大叫:“你是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小疯子!”“哈!”宛露更加笑了 起来:“也可能!说这句话的并不止你一个!”她们已经走到了学校门口,还在那儿吱吱 喳喳的辩个不停,忽然间,有一阵汽车喇叭响,一辆“跑天下”就驰了过来,停在她们的 面前。同时,友岚的头伸出了车窗,扬著声音叫:“宛露,我特地来接你!” 宛露望望友岚,笑了。回头对许绣嫦和陈美盈挥了挥手,她仓促的说:“不跟你们乱 盖了,我要走了!” 许绣嫦目送宛露钻进了友岚的车子,她愕然的对陈美盈说:“看样子,会叫的狗不咬 ,会咬的狗不会叫,她整天嘻嘻哈哈,跳跳蹦蹦,像个小孩子似的,却有男朋友开著汽车 来接她!”“或者,是她的哥哥!”陈美盈说。 “她哥哥我见过,在航空公司当职员,有什么能力买汽车?而且,哥哥会来接妹妹吗 ?少驴了!” 宛露可没听到这些话,她也不会在意这些话,一头钻进了车子里,坐在友岚的身边, 友岚正预备发动车子,宛露却及时叫了一声:“慢一点!”“怎么?”“看看车窗外面, ”宛露笑嘻嘻的说:“刚刚在跟我说话的那两个女孩子,你看见了吗?” “是呀,看到了,干嘛?” “看清楚了吗?”友岚对那两个女孩再仔细看了一眼,狐疑的说: “看清楚了,怎么样?” “对那一个有兴趣?我帮你介绍!” 友岚瞪了宛露一眼,“呼”的一声发动了车子,加足油门,车子像箭般射了出去,宛 露因这突然的冲力,身子往后一倒,差点整个人滚倒在椅子里。她坐正身子,讶然的张大 眼睛: “你干嘛?表示你买了车子神气吗?还是卖弄你的驾驶技术?”“分期付款买一辆跑 天下,没什么可神气,”友岚闷闷的说:“至于驾驶技术,更没必要在你面前卖弄。” “嗬,你在生气吗?”宛露天真的望著他。“谁惹你生气了,讲给我听听!是不是你 又在为你那些工人抱不平?嫌老板太小气?”友岚回过头来,深深的看了宛露一眼,他不 由自主的叹了口气。“宛露,”他低低的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宛露诧异的说:“我很好呀!” 友岚再看了宛露一眼,就闭紧嘴巴不说话,只是沉默的开著车子。宛露也不在乎,她 的眼睛望著车窗外面,心情好得很,考完了,她只觉得“无试一身轻”。望著那向后飞驰 的街道、商店,和那些熙攘的人群,她心里又被欢愉所充满了。不自主的,她开始轻声的 哼著一支歌: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需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 友岚燃起了一支烟,喷出一口烟雾,他的眼睛直直的望著车窗外面,静静的说:“如 果你要唱歌,能不能换一支?” 宛露惊奇的回过头来。 “哦,你不喜欢这支歌吗?我觉得它很好听。我告诉你,徐志摩写过那么多首诗,就 这一首还有点味道。至于什么‘别拧我,我疼!’简直会让我吐出来。这些名诗人,也不 是每首都好的。好比,胡适有一首小诗,说是:‘本想不相思,为怕相思苦,几番细思量 ,宁可相思苦。’我就不知道好在那里?为什么宁可相思苦?人生应该及时行乐,干嘛要 ‘宁可’去苦呢?我就不懂这宁可两个字!怎么样都不懂!” “假如――”友岚重重的喷著烟。“你无法不相思,又不愿‘宁可相思苦’,你怎么 办呢?” “去争取呀!”宛露挑著眉毛说:“宁可两个字是认输,认输了还有什么话说?宁可 相思苦!听起来好像满美的,想想就真没道理!”她再望向车窗外面,忽然大叫了起来: “喂喂,友岚,你到什么地方去?” “到郊外。”“干嘛要到郊外?”“找一个地方,去解决一下这‘宁可’两个字!” 宛露张大眼睛,困惑的看著友岚。 “你在和我打哑谜吗?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的,宛露。”他平平静静的说:“你最大的武器,是用天真来伪装自己。你和 我一样明白,你并不像你外表所表现的那么孩子气!即使你真是个孩子,现在也应该有个 人来帮助你长大!”她心里有些了解了,头脑里就开始昏乱了起来。 “喂喂,”她乱七八糟的嚷著:“我不要长大,也不要任何人来帮助我长大!我就是 我,我要维持我的本来面目,妈妈说的,我就是这个样子最好!你不要枉费工夫,我告诉 你,一定是劳而无功的!喂喂,你听到没有?” 他把车子煞住,停在路边上,这儿是开往淡水的公路,路边是两排木麻黄树,树的外 面,就是一片青葱的秧田。郊外那凉爽而清幽的空气,拂面而来,夏季的风,吹散了她的 头发,黄昏的晚霞,堆在遥远的天边,映红了天,映红了地,也映红了她的面颊。“不要 紧张,好吗?”他温柔的凝视著她,把手盖在她的手背上。“我并不要对你做什么,只因 为你今天考完了,我也下班了,就接你到郊外去散散心,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是不是? 从小,我们就在一块儿玩的,那时候,你可不像现在这样畏首畏尾。”“我畏首畏尾吗? ”她生气的嚷。“你别看不起人,我从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那么,我们去郊外走走,然后去淡水吃海鲜。” “妈妈会等我吃晚饭。”她有些软弱的说。 “你母亲那儿吗?我早就打电话告诉她了,我说我会请你在外面吃饭。”“哦!”她 低低的叽咕:“看样子,你早就有了预谋,你是――”她咬咬嘴唇。“相当阴险的!” 他再看了她一眼,微笑了一下。就发动了车子,往前面继续驶去。宛露倚著窗子,望 著外面的树木和原野,开始闷闷的发起呆来。好一会儿,车子往前驰著,两个人都默默不 语。可是,没多久,那窗外绚丽的彩霞,那一望无际的原野,那拂面而来的晚风,那光芒 四射的落日……都又引起了她的兴致,不知不觉的,她又在唱歌了: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他皱了皱眉,不再打断她的兴致,他专心的开著车子。车子滑进了淡水市区。友岚把 车子停在淡水市,和宛露一起下了车,时间还早,他们漫步穿过了市区,在淡水的郊外, 有一大片的松林,松林里还有个木造的、古老的庙堂。他们走进了松林,四周静悄悄的, 只有那傍晚的风,穿过树梢,发出如歌般的松籁。空气里飘荡著松叶和檀香的气息,是薰 人欲醉的。然后,有一只蝉忽然鸣叫了起来,引起了一阵蝉鸣之声。宛露侧耳倾听,喜悦 的笑了。“知了!知了!”她说:“我小时候常问妈妈,到底知了知道些什么了?”他凝 视她,无法把眼光从她那爱笑的脸庞上移开。 “记得很多很多年以前,我曾经捉了一只知了给你的事吗?”她歪著头沉思,笑了, 眼睛发亮。 “是的,我说要听它唱歌,你就捉了一只来,我把它关在一个小笼子里,可是,它却 不再唱歌了,几天之后,它就死了。”笑容离开了她的嘴角,她低下头去。“我们曾经做 过很残忍的事情,是不是?”“每个孩子都会做类似的事。”他说,紧盯著她:“记得那 些萤火虫吗?”“啊!”她的脸色开朗了,整个眼睛里都燃烧著光采。抬起头来,她用发 光的眼睛凝视著他。“啊!那些萤火虫!”她叫著:“那时候我们还用蚊帐,你和哥哥, 你们捉了几百只萤火虫来,放在我的蚊帐里,叫我坐在里面,那些萤火虫一闪一闪的,飞 来飞去,停在我的衣服上,头发上,像几千几百颗星星,你们叫我萤火公主。”我是一片 云6/38 他眩惑的、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 “直到如今,”他哑声说,“我没有忘记你那时候的样子。”他伸出手去,轻轻的捉 住了她的一只手,她背靠在一棵松树上站著,开始心神恍惚起来。她的笑容凝在唇边,眼 里有著抹被动的、不知所措的神情。“哦,宛露!”他喘息著低喊:“别再和我捉迷藏吧 ,别再躲我吧,好不好?你知道,你在折磨我!”“哦,”她惊惶的想后退,但那树干挡 住了她,她紧张而结舌的说:“你……你是什么意思!” “只有傻瓜才不知道我的意思!”他说,忽然间,用双手把她压在树干上,他温柔而 激动的说:“我无法再等你长大,我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然后,他的头一下子就俯了下来,在她还心慌意乱的当儿,他的嘴唇已紧贴在她的唇 上了。她的心脏一阵狂跳,脑里一阵晕眩,她觉得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动弹……但 是,这一切都是在刹那之间的事,立即,她的感觉回复了,第一个从脑中闪过的念头,就 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她觉得被侮辱了,被欺侮了,被人占了便宜了,举起手来,她连 思想的余地都没有,就对著他的脸颊抽去了一掌,那耳光的声音清脆的响了起来,他一怔 ,猝然的放开了她。 “你欺侮人!”她大叫:“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你欺侮人!”她跺脚,孩子气的泪 水在眼眶里打转。“你欺侮我,你占我便宜!你这坏蛋!你这流氓!我不要理你,我再也 不要理你!”她转身就往松林外面冲去。 “宛露!”他叫了一声,一把拉住她,脸涨红了,呼吸沉重的鼓动了他的胸腔,他竭 力在压制著自己。“我不是欺侮你,我不是占你便宜,如果我是欺侮你,我就不得好死! 或者我操之过急,或者我表现得太激烈,但是,你但凡有一丁点儿感情,也该知道我对你 的一片心!你又不是木头,不是岩石,你怎能看不出来?感觉不出来?我在你生日那天, 就告诉过你……”“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宛露挣扎开了他的掌握,逃避的用手蒙住了 耳朵。“我不要听你的解释,我什么都不要听!” “很好!”他咬牙说,涨红的脸变成苍白了。“我懂了,你并不是不了解感情,你只 是心里没有我!”他重新抓住了她,眼睛里冒著火,他摇撼她的身子,受伤的叫著:“你 说,是不是?你说!如果我很讨厌,你告诉我,你就让我死掉这条心!你说!你说!”“ 我……”她挣扎著开了口,眼睛瞪得大大的,心里像一堆乱麻。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那苍白的面庞,他那受伤的神情,他那热烈的、冒著火焰的眸子 ,在在都刺痛了她的心。童年的许多往事,又像风车般在她面前旋转了。唉唉!顾友岚, 他曾是她的大朋友,大哥哥!她心里没有他吗?她心里真没有他吗?她糊涂了,她头昏了 ,她越来越迷茫了。挣扎著,她嗫嗫嚅嚅的说:“我……我……我……”他忽然用手蒙住 了她的嘴,他的眼睛里有著惊惧与忍耐,他的喉咙沙哑:“不,别说!我想我连听的勇气 都没有。”他的手从她唇上滑了下来,他的声音软弱无力得像耳语:“我道歉,宛露。对 不起,宛露。不要告诉我什么,千万不要!让我仍然保存一线希望吧!或者,”他顿了顿 ,声音怆恻而凄苦。“我的机会并不比那个新闻记者差!我会等你,宛露,我永远会等你 !” 宛露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原来他知道孟樵!原来他了解她的一举一动!她瞪著他,好 半天,无法说话,也无法移动,然后,她垂下了眼睑,像蚊子叫般轻哼了一句: “我想回家。”他凝视了她好一会儿,咬著牙,他忍耐的叹口气: “好吧,我送你回家!” 没有吃海鲜,没有吃晚饭,甚至,没有再多说什么。在开车回台北的路上,他们两个 都默然不语,都若有所思,都精神恍惚。宛露不再唱歌了,她失去了唱歌的情绪,只是这 样一趟淡水之行,似乎把她身上某种属于童年的、属于天真的欢愉给偷走了。她无法分析 自己的情绪,只能体会到一种莫名其妙的酸涩,正充满在她的胸怀里。 车子回到台北,天已经完全黑了。台北市,早已是万家灯火。友岚低低的说了句: “饭也不吃了吗?”“不想吃!”他偷眼看她,咬住嘴唇,和自己生著闷气;不吃就 不吃,他加快了车速,风驰电掣的把她送到了家门口。 宛露跳下车来,按了门铃,回眼看友岚,他仍然坐在驾驶座上,呆呆的望著她出神。 她心里不由自主的掠过一阵温柔而怜悯的情绪,她想说什么,可是,门开了。 兆培看到宛露,似乎吃了一惊,他立即说: “你们不是预备玩到很晚才回来吗?” 友岚一句话都没说,一踩油门,他的车子冲走了。 宛露往屋子里就走,兆培慌忙伸手拦住她。 “别进去,家里有客人!” “有客人?”宛露没好气的说:“有客人关我什么事?有客人我就不能回家吗?哦― ―”她拉长声音,恍然大悟的站住了。“是玢玢的父母,来谈你们的婚事,对不对?这也 用不著瞒我呀!”甩甩头,她自顾自的冲进了屋子,完全没去注意兆培脸上尴尬的神情。 一走进客厅,她正好听到母亲在急促的说:“许太太,咱们这事再谈吧,我女儿回来了。 ” 许太太?玢玢是姓李呀!她站住了,立即,她看到一个装扮十分入时的中年女子,和 一个白发萧萧,大腹便便的老年绅士坐在客厅里。父母都坐在那儿陪著他们,不知道在谈 什么,她一进去,就像变魔术似的,全体人都楞在那儿,呆望著她。她不解的摸摸头发, 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似乎并没什么不得体之处呀,为什么大家都好像看到火星人出现了一 般?她正错愕著,段立森及时开了口: “宛露,这是许伯伯和许伯母。” 宛露对那老头和女人扫了一眼,马马虎虎的点了个头,含含糊糊的叫了声:“许伯伯 ,许伯母!”那许伯伯坐著没动,只笑著点了个头,许伯母却直跳了起来,一直走到她的 身边,一伸手就抓住了她的手,把她从上到下的打量著。她被看得好不自在,也瞪著那许 伯母看,一头烫得卷卷的头发,画得浓浓的眉毛,眼睛上画著眼线,却遮不住眼尾的鱼尾 纹,戴著假睫毛,涂著鲜红的口红……记忆中,家里从没有这一类型的客人!她皱拢眉头 ,想抽出自己的手,那许伯母却把她抓得更紧了。 “啊呀,她长得真漂亮,是不是?段太太,她实在是个美人胎子,是不是?五月二十 的生日,她刚满二十岁,是不是?啊呀!”她转头对那个许伯伯说:“伯年,你瞧!她好 可爱,是不是?”她的嘴唇哆嗦著,眼里有著激动的泪光。 这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冒失伯母!宛露用力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脸上一定已经带 出了不豫之色,因为,父亲很快的开了口:“宛露,你很累的样子,上楼去休息吧!” 她如逢大赦,最怕应付陌生客人,尤其这种“十三点”型,故作亲热状的女人!她应 了一声,立即转身往楼上冲去,到了楼上,她依稀听到母亲在低低的、祈求似的说: “许太太,咱们改天再谈吧,好不好?” 什么事会让母亲这样低声下气?她困惑的摇摇头,冲进了卧室,她无心再去想这位许 伯母。站在镜子前面,她望著镜中的自己,心里迷迷糊糊的回忆著松林里的一幕。友岚, 他竟取得了自己的初吻!初吻!她望著自己的嘴唇,忽然整个脸都发起烧来了。我是一片 云7/384 孟樵每天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墙上那张放大照片――父亲和母 亲的合影。虽然这张照片已经有二十年以上的历史了,却依然清晰。他常会不自觉的对这 张照片看上很久很久,照片里的母亲才二十几岁,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带著那样幸福而 恬静的微笑。父亲呢?大家都说自己长得像父亲,几乎是父亲的再版,是的,父亲是英俊 潇洒的,他们依偎在一块儿,实在是一对璧人!为什么老天会嫉妒这样一对恩爱的夫妻呢 ?为什么像父亲那么好的人,却会只活到二十八岁?每次,他一面对这张照片,他就会否 定“神”的存在,如果这世界上有神,这位“神”是太疏忽了,太残忍了。这天早晨,他 又对这张照片默默的凝视了好久,外面那间客厅兼餐厅里,母亲摆碗筷的声音在叮当作响 。他倾听了一会儿,心里有根纤维,在那儿掣动著他的心脏。与母亲无关,这掣动的力量 来自一个神秘的地方,强烈,有力,而带著股使人无法抗拒的魔力!他眼前浮起宛露的脸 ,那爱笑的嘴角,那清亮的眼睛,那调皮的神情,和那天真坦率的说话!世间怎会有她那 样的女孩?不知人间忧苦!欢乐,青春,喜悦,热情,而敏锐!世间怎会有那样的女孩? 他的心怦怦然的跳动,一种灵魂深处的渴望,像波涛般泛滥了起来。 翻转身子,他拿起床头的电话,开始拨著号码。那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了的号码。“喂 !”对方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那一位?” “我姓孟,我请段宛露小姐听电话!” “宛露?”那男人似乎放下了听筒,却扬著声音大喊:“宛露!又是那姓孟的小子来 电话,说你在还是不在?要不要我回掉他?”这是什么话?他心里朦胧的想著,知道这准 是宛露那鲁莽的哥哥!看样子,自己和宛露的交往并不怎么受欢迎。为什么呢?他想不明 白。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著,是宛露那清脆的嗓音,在那么可爱的抗议著: “哥!你少管我的闲事!快八点钟了,你还不去上班!”接著,听筒被拿起来了,宛 露的声音传了过来:“喂!孟樵?” “是的。”他的声音带著一股自己也不了解的迫切。“今天能见面吗?”宛露似乎迟 疑了一下。 “什么时间?”她的声音有点软弱。 “我整天要跑新闻,”他下意识的看看手表。“中午……哦,中午不行,有个酒会必 须参加,下午……下午又不行……” “你在搞什么鬼?”宛露不满的。“我并不是你的听众,你有时间的时候,我可不一 定有时间!” “晚上!”他急急的说:“我到报社交完稿子就没事了!晚上八点,我在雅叙等你! 不见不散!”“晚上八点吗?”宛露似乎在思索,在犹豫。同时,孟樵听到电话筒边,那 位“哥哥”在鲁莽的大吼: “宛露!你少开玩笑!晚上我们是约好了去华国的,你别拿人家顾友岚……”电话筒 被蒙住了,他听不到下面的声音,一时间,孟樵焦躁了起来,那股迫切的感觉就更紧更紧 的捉住他了,他打床上坐起身子,握紧了听筒,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今晚如果见不到 她,就会死掉似的。他无法遏止这种疯狂般的冲动,就对听筒里叫了起来: “宛露!我告诉你,今晚我一定要见你,有话和你谈!别找理由拒绝……”“孟樵! ”她打断了他。“不是我找理由,你约的时间不巧,我今晚真的有事……”真的有事!去 华国!没有舞伴不可能去华国!那莫名其妙的妒意已把他整个控制了。他喊了起来: “晚上八点钟我在雅叙等你!你来也罢,你不来也罢!反正我整个晚上不离开雅叙! ” 说完,他不再等答案,就砰然一声挂断了电话。跳起身子,他换著衣服,嘴里叽哩咕 噜的诅咒。诅咒那横加干扰的“哥哥”,诅咒那莫名其妙的“舞伴”,诅咒那声光都是第 一流的“华国”!刚换好衣服,他猛一抬头,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已推开了房门,含笑的站 在房门口,安安静静的望著他。母亲那对锐利而解事的眸子,正带著种洞烛一切的神情, 一直注视到他内心深处去。“怎么?樵樵,一清早就发脾气!” 樵樵!孟太太永远改不掉他自幼就被喊惯了的称呼。他皱皱眉头,心里的烦躁和不安 还没有平息。孟太太走了进来,把手温和的压在他那结实而有力的胳膊上,母亲的手指纤 柔修长,是一双很好的、标准的弹钢琴的手,就靠这双手,母亲独立撑持了这么多年,抚 养他长大成人。亲恩如山重,母爱似海深!他迎视著孟太太的眼光,心里的焦躁不由自主 就平息了好多。“我告诉你,樵樵,”孟太太说:“对女孩子,不要操之过急,欲擒故纵 这句话,听到过吗?” “哦!”孟樵讶异的看著母亲。“妈,你怎么知道有个女孩子?”孟太太含蓄的笑了 。笑容里却隐藏不了一份淡淡的凄凉和哀愁。“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你才只有三岁,这么 些年来,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从小,你有什么事瞒得住我?自从三个月以前,你说 你撞著了个冒失鬼开始,你就变了一个人了。”她含笑凝视他。“那冒失鬼很可爱,是不 是?” 他在母亲的注视下无法遁形。 “哦,妈!”他叹息的说:“她快把我弄疯了。” “这么快吗?”孟太太惊愕的。“你们这一代年轻人真奇怪,谈恋爱也像驾喷射机似 的。” “恋爱吗?你错了!”孟樵懊恼的说,往外屋冲去。“如果是恋爱就好了!她像一条 滑溜的鳝鱼,无论你怎么抓她,她都溜得出去。老实说,我和她之间,还什么都谈不上呢 !” 他走到外屋,发现早餐已整齐的摆在桌上,本来,这个电话已经把他弄得神魂不定, 他根本没有胃口吃早餐,可是,看著那热腾腾的清粥,那自己最爱吃的榨菜炒肉丝,那油 炸花生和皮蛋拌豆腐……他就不能不坐到桌边去。母亲要教中学,又收了学生补习钢琴, 这么忙碌之下,仍然细心为他弄早餐,他怎么能忍心不吃?他知道,自己平常不在家吃饭 的时候,母亲常常只吃几片烤面包就算了。自从他跑新闻以来,在家吃饭的时间是越来越 少了,看著那一桌子的小菜,他忽然品会出母亲的寂寞。坐了下去,他拿起筷子。 “告诉我,”孟太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那女孩叫什么名字?”“段宛露。”“她 家里做什么的?”“她爸爸是×大的教授,教中国文学。” “听起来不坏嘛!”孟太太微笑的望著他。“她自己呢?还在念书吗?”“毕业了, 世界新专毕业的,学编辑采访,和我倒是同行。下月初就要去一家杂志社当记者。” “唔,”孟太太点点头,深思的。“她一定很漂亮,很活跃,很会说话。”“你怎么 知道?”孟樵诧异的。 “别管我怎么知道,我说得对不对呢?”孟太太问。 “很对。”他由衷的佩服母亲的判断力。 “这样的女孩子是难缠的!”孟太太轻叹了一声。“樵樵,她会给你苦头吃的!可是 ,天下没有不苦的爱情,你去追寻吧!但是,樵樵,听我一句忠言……” “妈?什么忠言?”他抬起头来。“学聪明一点。”孟太太语重而心长。“对感情的 事别太认真,要知道,自古以来,只有多情的人,才容易有遗恨。” “妈!”孟樵一惊。“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对不起!”孟太太惊觉的。“我并不是要说不吉利的话,我只是――想起你父亲。 ”她惨然的、勉强的笑了笑。“去吧!我知道你要赶到机场去采访!” 孟樵凝视了母亲好一会儿,推开饭碗,他站起身来,走到孟太太身边,他用胳膊搂住 母亲那瘦小的肩,给了她紧紧的一抱,就一语不发的转过身子,走出了大门。走了好远, 他回过头来,看到母亲依然站在门口,目送著他。母亲那小小的身影,是瘦弱的,孤独的 ,寂寞的。 晚上八点钟,孟樵准时到了雅叙。 在固定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他四面张望,没有宛露的影子,叫了一杯咖啡,他深深的 靠在那高背的沙发椅中,不安的等待著。晚上的雅叙是热闹的,一对对的情侣,还有一些 学生,一些谈生意的人,散坐在各处。那电子琴也不再孤独,一个穿著长礼服的女孩子, 正坐在那儿弹奏著“乡村路引我回家”。有个三人的小合唱团,弹著吉他,随著那琴声在 抑扬顿挫的唱著。孟樵点燃了一支烟,他很少抽烟,也没有烟瘾。只因为当记者,身上总 习惯性的带著烟,以备敬客之用。现在,在这种不安的、等待的时光里,他觉得非抽一支 烟不可。喷著烟雾,他的眼光一直扫向雅叙的门口,没有人,不是没有人,而是没有他所 等待的人。一支烟抽完了,他不自禁的又燃上了一支。那小乐队已开始在唱另一支歌:“ 黑与白”。 时间一分一秒的消逝,期待的情绪烧灼得他满心痛楚。她在那儿?华国吗?家里吗? 他想去打电话,却固执的按捺著自己。如果她今晚不来,一切可能也就结束了!他不能永 远固执的去追一片云呵!可是,她如果不来,他会结束这段追逐吗?他真会吗?他眼前又 浮起宛露的脸,那狡黠的、可爱的,具有几百种变化,几千种风情的女孩呵!他心中的痛 楚在扩大,扩大,扩大……。 九点了,肯定她不会再来了。他手边有个卷宗,里面是他采访用的稿纸,打开卷宗, 他取出一迭稿纸,开始用笔在上面胡乱的涂著句子,脑子里是迷乱的,心灵上是苦恼的。 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他模糊的想著,她只是个年轻而慧黠的女孩,这种女孩车载斗量, 满街都是!她只是比一般女孩活泼,洒脱,鲁莽而任性,这也不能算是优点,说不定正是 缺点!但是,天哪!他用力的在稿纸上划了一道,把稿纸都穿破了。天哪!他就喜欢这个 充满了缺点的女孩!他就喜欢!他满心满意满思想都是这个女孩,这个根本不在乎他的女 孩!我是一片云8/38 “我完了!”他喃喃自语。“这是毫无道理的,这是无理性的,可是,从碰到她那一 天起,我就完了。” 十点钟了。他继续在稿纸上乱涂,已经不再期待了,只是任性的、固执的坐在那儿, 机械化的涂抹著稿纸,稿纸上写满了一个名字:段宛露,段宛露,段宛露,段宛露……你 是一个魔鬼,你是我命里的克星!一片阴影忽然罩在他的头上,有个熟悉的声音,小小的 、低低的、怯怯的说:“我来了!”他猛的抬起头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 相信自己的眼睛,宛露正亭亭玉立的站在他面前。墙上的火炬幽柔的照射著她,她换了装 束,一件黑绸子的长袖衬衫,下面是一条红格子的曳地长裙,她薄施了脂粉,淡淡的画了 眉,淡淡的涂了口红,眼睛乌黑乌黑的,睫毛又密又长,眼珠是水盈盈的。天哪!他抽了 一口气,她好美好美!喜悦在他每个毛孔中奔窜,不信任的情绪从头到脚的笼罩著他,然 后,那疯狂般的兴奋就鼓舞了他每根神经。他盯著她,一瞬也不瞬的。“哦,你来了!” 他茫然的重复著她的话。 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是因为她化了妆吗?是因为她换了打扮吗?她看来一点男孩子 气都没有了,非但如此,她是女性的,娇怯的,无助的,迷惘的。她唇边那个笑容也是勉 强的,虚弱的,带著抹难以解释的,可怜兮兮的味道。怎么了?她的神采飞扬呢?她的喜 悦天真呢?她的活泼跋扈呢?这一刻儿的她,怎么像一个迷了路的小羔羊?她受了委屈吗 ?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你等了我很久了?”她问,声音仍然是低低的。 “是的。”他更深更深的凝视她:“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家里吗?”她摇摇头。“我 这身打扮,像是在家里的样子吗?”她反问,几乎是悲哀的说了一句。“我是从华国来的 。” 他一震,瞪著她,默然不语。“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她说。侍者送来了咖啡,她就 无意识的用小匙搅著咖啡,她的眼光注视著杯子,睫毛是低垂著的。“许多年许多年以前 ,我就认识一个男孩子,他的名字叫顾友岚。他是我的好朋友,大哥哥,你说他是我青梅 竹马的男朋友,也未始不可。我们两家是世交,顾伯伯和顾伯母待我像待自己的女儿。” 她顿了顿,望著杯子里所冒的热气。“刚刚,我就和他在华国跳舞,另外还有我哥哥和他 的女朋友,我们玩得好像很开心,也应该很开心,可是,我知道你在这儿。”她又停住了 ,慢慢的抬起睫毛来,黑蒙蒙的眼睛里带著一层雾气。“忽然间,我觉得很烦躁,很不安 ,我告诉他们,我去一下洗手间,就叫了辆计程车,一直到这儿来了。我想,现在,他们 一定在翻天覆地的找我。”她悲哀的瞅著他。“你瞧,我是下决心不来的,却不知怎的, 仍然来了。” 他迎视著她的目光,心脏在擂鼓般的跳动,伸过手去,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想说什么 ,却突然觉得自己十分笨拙,笨拙得无法开口,笨拙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眼光从他脸 上移到那迭稿纸上,抽出手来,她去取那迭稿纸,出于本能,他用手按住那迭纸,她抬头 凝视他,他松了手,叹口气,靠进椅背深处,让她去看那迭稿纸。 第一张,全是她的名字:段宛露,段宛露,段宛露,你是魔鬼,你是我命中的克星! 第二张,全写满了“一片云”:一片云,一片云,一片云,你飘向何方?你落向何方 ?你去向何方? 第三张,是一首小诗:“如果你是一片云,我但愿是一阵风,带引你飘洋过海,挽著 你飘向天空。如果你是一片云,我一定是一阵风,托著你翻山越岭,抱著你奔向彩虹!如 果你是一片云,我当然是一阵风,绕著你朝朝暮暮,诉尽我心事重重!如果你是一片云, 我只好是一阵风,伴著你天涯海角,追随你地远天穷!”她抬起头来,楞楞的望著他。他 从她手里抢过那叠稿纸,眼底里有一份狼狈的热情,他粗鲁的说: “够了,你不能让一个男人,在你面前毫无保留!” 她继续盯著他,她的眼睛发亮,面颊发光,那乌黑的眸子里,燃烧著一簇火焰。“为 什么?”她问。“什么为什么?”他粗声粗气的。 “你为什么喜欢我?”“因为……”他瞪著她,眼光无法从她的注视下移开,他费力 的、挣扎的说:“因为……你像一片云。我从没有碰到过像你这样的女孩!”“你知道吗 ?”她幽幽的说:“云是虚无缥缈的,你无法去抓住一片云的!”“是吗?”他把她拉起 来:“我们离开这儿。” “到什么地方去?”“出去走走,我已经在这儿坐了快三小时了。” 离开了“雅叙”,室外,一阵凉爽的、初秋的夜风迎面而来,空气里飘荡著一种不知 名的花香。天边,挂著疏疏落落的星星,闪耀著璀璨的光芒。他挽住她,往忠孝东路的方 向走去,夜深了,街上只有几辆空计程车,飞快的驰过。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到那儿去,却 被动的、无言的跟随著他。 不知不觉的,他们到了国父纪念馆,拾级而上,他们站在一根石柱的前面,她靠在石 柱上,他仰头看著天空。 “帮我一个忙好吗?”他低低的说。 “什么?”“不要再和你那位青梅竹马在一起。” “你不觉得你要求得太过分吗?” 他沉默了片刻。眼光从层云深处收了回来,落在她脸上。 “那么,帮我另外一个忙好吗?” “什么?”“闭上你的眼睛!它太亮了。” “为什么?”“闭上它!只要几秒钟。”他命令的。 她闭上了。于是,猝然间,她被拥进了他的怀里,他那灼热的嘴唇,迅速的捕捉了她 的。她觉得一阵晕眩,似乎整个人都轻飘飘的飘了起来,像一片云,正往上升,往上升, 往上升,一直升到好高好高的天空里。而他,是那阵微风,托著她,带著她,绕著她,抱 著她,一起飞向一片彩色缤纷的彩虹里。她的手臂不知不觉的绕了过来,抱住他的脖子, 抱得紧紧的。她的心在跳,她的思想在飘,她的人在化为虚无。 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她迷迷蒙蒙的睁开了眼睛,他的脸在月光下闪亮,眼珠像天 际的两颗星光。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现在,你心里还有那个青梅竹马吗?”他问。 “哦!”她眩惑的低呼。“我怎么会认识了你?我的世界原来那么单纯,你把我的生 活完全搅乱了!” “你不知道,”他重重的叹息。“是你把我的生活完全搅乱了!哦,宛露!天知道, 我从没有发现,我会有这么强烈的感情!宛露!”他重新拥住了她,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 的肩上,他的嘴唇贴著她的耳朵。“我不会放过你,宛露,不管你有没有青梅竹马,不管 你是云还是星,我不会放过你!永远不会!” 依稀彷佛,有另一个男人对她说过: “我会等你,宛露,我永远会等你!” 她甩了一下头,把那个男人甩掉了。她的手臂环抱住了他的腰,有生以来第一次,她 全心全意陶醉在一种崭新的、梦似的情怀里。我是一片云9/385 “妈妈,”宛露站在穿衣镜的前面,张著手,她正在试穿一件段太太帮她买来的洋装 。“我可不可以不去顾家吃晚饭,我有预感,这顿饭我一定会很拘束。” “为什么呢?”段太太一边问著,一边用手捏紧那衣服的腰部,用大头针别起来做记 号。“又是腰太大了,脱下来,我五分钟就可以给你改好。” “我真的不想去,妈!”宛露脱下了洋装,换上一件衬衫和长裤。“我讨厌应酬!” “和顾伯母吃饭是应酬吗?”段太太深深的看了女儿一眼。“顾家是看著你长大的!你两 三岁的时候,我有事要出门,总把你托给顾伯母照顾,你在他们家里淘气闯祸也不知有多 少次了,而现在,你居然怕到顾家去!为了什么?宛露,你的心事我了解,是为了友岚吗 ?” “噢,妈妈!”宛露懊恼的喊了一声,坐在床沿上,用手指烦躁的拨弄著床栏上的一 个小圆球。“我真烦,我真希望我从没有长大!”段太太把手里的衣服放在椅背上,走过 来,她用手搂住宛露的头,宛露顺势就把脸埋进她的怀里去了。“妈妈,”她悄声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可以生我气。”段太太微微的痉挛了一下。 “宛露,我从来就没生过你气。” “妈妈,请你们不要再拉拢我和友岚,”她低语:“我和他之间不可能有发展。真的 ,他像我一个大哥哥,和兆培一样,我总不能去和兆培谈恋爱的。” 段太太沉思著,她用手抚摸宛露那柔软的长发。 “是为了姓孟的那个记者吗?”她温和的问。 宛露微微一震。“你怎么知道?”“一个母亲,怎么可能不知道女儿的心事呢?”段 太太微笑著说,推开宛露,审视著她那张漾著红晕的面庞,和她那醉意迷蒙的眼睛。“听 我说,宛露。”她深刻的说:“只要你快乐,只要你幸福,我和你爸爸,不会勉强你做任 何事,何况,爱情本身,是一件根本无法勉强的事情。不过,今晚你必须去顾家吃饭,今 天是顾伯母过生日,你在礼貌上也应该去。” “可是……可是……”宛露抓耳挠腮,一股烦恼而尴尬的样子。“可是什么?”段太 太不解的。 “妈妈!”宛露忍无可忍的说:“友岚和我在怄气呢!我们已经两个礼拜没见面也没 说话了!” 段太太望著女儿,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知道?”“兆培说了,你和他跳了一半舞就溜了,友岚认为是奇耻 大辱。”“所以呀!”宛露皱著眉说:“你叫我去他家,多难堪呀!大家见了面怎么办呢 ?”“我向你保证,”段太太微笑著说:“他绝不会继续给你难堪的,只要你去了,他就 够高兴了。”她拿起椅背上的衣服。“我帮你改衣服去,你也梳梳头,打扮打扮,好吗? ”她摇摇头:“跳一半舞就溜了,只有你才做得出这种事来!” 宛露目送母亲走出门的身影,她嘴中叽咕了几句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话,就走到梳妆 台前,胡乱的用刷子刷著头发,才刷了两下,楼下兆培的声音大叫著: “宛露!电话!要不要我回掉他!” 准是孟樵打来的!这死兆培,鬼兆培,要命的兆培!他每次接到孟樵的电话都是这样 乱吼,存心给孟樵难堪,他是标准的“保顾派”!她三步两步的冲下楼,一面跑,一面嚷 著说:“妈!我要在我房里装电话分机!” “好呀!”兆培喊著:“要装,大家都装,每人屋里一个,你谈情说爱的时候我也可 以加入!” 宛露狠狠的瞪了兆培一眼,握起电话,声音不知不觉就放得柔和了:“喂?”“喂! ”对方的声音更柔和:“宛露,咱们讲和了,怎么样?我开车来接你们,好不好?” 天哪,原来是顾友岚!宛露就是有任何尴尬,也无法对这样温柔的语气摆出强硬态度 ,何况,上次从夜总会里溜走,总是自己对不起人,而不是人家对不起自己。想到这儿, 她心底就涌起了一股又是歉疚,又是不安的情绪,这情绪使她的声音低柔而甜蜜。“不要 ,友岚!我们自己来,马上就来了。但是,”她调皮的咬咬嘴唇:“你还在生气吗?” “生气?对你吗?”他叹了好长的一口气。“唉!宛露,我真希望我能一直气下去! 你……唉!”他再叹气:“我拿你完全无可奈何,你快把我的男儿气概都磨光了!我想, 我前辈子欠了你的债!”他顿了顿:“来吧,你们还在等什么?快来吧!”挂断了电话, 她一眼看到兆培正斜倚在沙发边望著她,脸上带著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对他作了个鬼脸 ,嚷著说: “你笑什么笑?”“谁规定了我不可以笑?”兆培问。 “你的笑容里不怀好意!”宛露说:“你心里不知道在转什么鬼念头!”“你要知道 我心里的鬼念头吗?”兆培盯著宛露。“我在可怜友岚,假若你是我的女朋友,我早把你 给开除了!像你这种女孩,碰到了就算倒楣!我就不懂,世界上怎么有像顾友岚这种死心 眼的人!”“你少发谬论了!”段立森走了过来,在儿子肩上按了一下。“你只会批评别 人!上次你给玢玢打电话,我亲耳听到你左一句对不起,右一句行个礼,闹了好半天!” “啊哈!”宛露鼓掌大笑。“原来你也有吃瘪的时候!我看你以后还在我面前神勇吗 ?” “好了!”段太太拿著衣服走出来。“宛露,去换上衣服,我们走了吧!”“一定要 换衣服吗?”宛露握著那件洋装。“我觉得穿长裤最舒服!”“到底,今天是顾伯母过生 日呀!”段太太说:“穿得太随便,是件不礼貌的事情。” 宛露不再争辩,上了楼,她换了衣服,这是件黑色薄呢的洋装,只有袖口和领口,滚 著一圈细细的小红边。经过母亲的修改,这衣服十分合身,镜子里的她亭亭玉立,纤腰一 握,身材是苗条而修长的,她望著自己,那大而黑的眼睛,那薄薄的嘴唇,和尖尖的下巴 。脑子里忽然浮起一个女性的声音:“段太太,她实在是个美人胎子,是不是?” 谁说过的话?记不得了。摇了摇头,她转过身子,跑到楼下去了。半小时以后,他们 已经全体到了顾家。 顾太太是第一个迎出来的,一看到宛露,她的眼睛就发亮了,直奔过来,她一把就把 宛露拥进了怀里,从上到下的望著她,眼光里充满了由衷的眩惑与宠爱,她抬头对段太太 说:“慧中,你瞧这孩子,穿上洋装我都不认得了。时间真快,是不是?眼睛一眨,孩子 们都大了!宛露已经完全是个小美人了。我总记得,她刚……” 段太太轻咳了一声,顾太太和她交换了一个注视,仍然把自己的话说完:“她刚出生 的时候,瘦得像个小猫!是不是?慧中?那时候,不是我说你,宛露,”她拍著宛露的背 脊。“你实在不怎么漂亮,头发也没有,成天只是哭,你妈抱著你啊,三天两头的跑医院 ,把医院的门槛都跑穿了。又是鱼肝油,又是葡萄糖……嗬!宛露,带大你可真不简单, 没看过比你更难带的孩子!但是,现在,居然长得这么漂亮,又这么健康了。” 宛露惊奇的看著母亲,笑著。 “妈,我小时候很丑呀?” “你以为你现在就漂亮了吗?”兆培抢著说:“人家顾伯母和你客气两句,你就当了 真了!你呀,你直到现在,还是个丑丫头!”“哥哥!”宛露大叫:“你以为你又漂亮了 吗?你还不是个浑小子!”“好了!”段立森说:“反正咱们的一对儿女都不怎么高明, 一个是浑小子,一个是丑丫头!” 满屋子的人都笑开了。顾仰山走了过来,他和段立森是中学同学,又是大学同学,可 以说是将近四十年的老朋友了。而且,他们还是棋友,两个人都爱下围棋,才坐下来没多 久,顾仰山就把围棋盒捧了出来,对段立森说: “杀一盘?”“要杀就杀三盘,”段立森说:“而且要赌彩。” “可以!”顾仰山豪放的。“赌一百元一盘,先说明,你可不许悔子。”“我悔子? ”段立森不服气的。“你输了别乱怪人倒是真的,上次你输了,硬怪友岚打电话吵了你! ” “瞧,”顾太太说:“又杀上了。仰山,今天是我过生日呢!” “得了,碧竹,”顾仰山对太太说:“过生日还不是个藉口,主要是老朋友聚聚而已 。而且,说真个的,咱们这年龄啊,多过一个生日多老一岁,也没什么值得庆祝的了!还 是下棋要紧!”“嗨,道理还不少呢!”顾太太望著段太太。“慧中,下辈子咱们再嫁人 ,绝不能嫁棋迷!” 两位太太都笑了起来,两位先生却已经杀开了。 这儿,友岚望著宛露。 “宛露,上班上得如何?” “很好呀!”宛露笑著说,“不过,本来把我派在采访部,现在把我调到编辑部去了 。” “为什么?”“上班第一天,他们要我去采访一位女作家,我劈头第一句话就问她, 你相不相信你自己所写的故事?她说相信,我就一本书一本书跟她辩论,访问了五个小时 。那作家不太有风度,她打个电话给我们社长说,你派来的不是一个记者,是个雄辩家。 我们社长把我叫去问话,我说,什么雄辩家,了不起是个雌辩家罢咧!我们社长也笑了, 他说我这脾气不能当记者,还是去编辑部看稿吧!所以,我就给调到编辑部了。” 友岚望著她,不能自已的微笑著。笑著,笑著,他的笑容凝住了。“宛露,”他低声 说:“别再玩上次不告而别的花样,好不好?即使我曾经有冒犯过你的地方,我也不是有 意的,你犯不著报复我,是不是?”宛露的脸红了。“你完全误会了,”她坦率的说:“ 我这人不会记仇,也不会记恨,我从来没有要报复你。那天的不告而别吗?是因为……是 因为……”她哼哼著:“我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非马上办不可。”友岚死死的盯著 她。“到我房里来一下好吗?”他耳语著。我是一片云10/38 “不好。”她答得干脆。 “我要给你看一件东西。” “不想看。”兆培不知何时溜到了他们身边。 “友岚,你千万别给宛露看那样东西,”他神神秘秘的说:“宛露的胆子最小,尤其 对于动物,她连小猫小狗都会怕,一只老鼠可以使她晕倒!所以,你养的那个东西,绝对 不能给宛露看到!”宛露狐疑的看看兆培,又看看友岚,好奇心立即被勾了起来了。她怀 疑的说:“友岚,你养了什么?” “别告诉她!”兆培说。 “友岚,到底是什么?”宛露扬著头,讨好的看著友岚。“你告诉我,哥哥最坏,你 别听他的!” “不能说,友岚,”兆培接口。“天机不可泄漏!” 宛露望了望他们两个,把下巴抬高了。 “我知道了,你们在唬我,包管友岚房里什么都没有!你们以为我是傻瓜呢!”“怎 么什么都没有!”兆培叫了起来。“一只猫头鹰!一只活的猫头鹰!可以站在你的肩膀上 跟你说话,又不认生,又喜欢和人亲热,才可爱呢!” 宛露立即跳了起来,往里面就跑。友岚看了兆培一眼,兆培对他挤了挤眼睛,于是, 友岚也跟著宛露跑进去了。 顾太太一直冷眼旁观著这一幕,这时,她注视著兆培,笑笑说:“兆培,你是越来越 坏了。” “顾伯母,”兆培笑嘻嘻的说:“友岚太死心眼,太老实,太不会玩花样,对付我妹 妹这种人啊,一定要用点手腕才行!” “好像你的手腕很好似的!”段太太笑望著儿子。 “最起码,我没让玢玢翻出我的手掌心!” 这儿,宛露一冲进友岚的房间,就发现上了大当。什么猫头鹰,房里连只小麻雀都没 有。宛露四面张望了一下,反身就想往屋外跑,可是,友岚已经把房门关上了。背靠在门 上,他定定的望著她。“停一分钟!”他说。“为什么要骗我?”她恼怒的。“那儿有什 么猫头鹰呢?我看你才是一只猫头鹰!又阴险,又狡猾!” “并不是我说有猫头鹰吧?”友岚陪笑的说:“我从头到尾就没说过什么猫头鹰的话 ,这是你哥哥说的,你怎么也记在我的帐上呢!”“反正你们是一个鼻孔出气,两个都是 坏蛋!” “好吧!”友岚忍耐的说:“就算我是坏蛋!”他让开了房门,忽然间兴致消沉而神 情沮丧。“你走吧!我没料到,只有猫头鹰才能把你吸引住,如果我知道的话,别说一只 猫头鹰,十只我都养了。”他的语气,他的神情,他的沮丧和消沉使她心中一紧,那股怜 悯的、同情的情绪就油然而生。她望著他,好一会儿,然后她走到他身边,轻声的说: “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 “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摇了摇头。“不看也罢!” 她的眼睛里漾起一抹温柔的光采,她把手轻轻的扶在他的手腕上。“我要看!”她低 声而固执的。 他抬眼看她,在她那翦水双瞳下昏乱了。 “哦,宛露!”他说:“总有一天,我会为你而死!” “少胡说!我们又不拍电影,别背台词!” 他点点头,走到书桌旁边,他打开了抽屉,取出一本厚厚的剪贴簿。走回到宛露身边 ,他把那剪贴簿递在她手里。她有点诧异,有点惊奇,有点错愕。慢慢的,她翻开了封面 ,那米色的扉页上,有几行用美术体写出来的字: “本想不相思,为怕相思苦,几番细思量,宁可相思苦!”她心中一跳,立刻想起到 淡水去的路上,她和他讨论过这首小诗,当时自己对这宁可两个字,表示了强烈的反感。 而他,为什么要写下这首小诗?抬起头来,她询问的望著他。他静静的说:“我用了很长 久的时间,终于体会出‘宁可’这两个字的深意了,当你得不到,又抛不开的时候,除了 ‘宁可’,又能怎样?”她垂下头,默默的翻开了那张扉页,于是,她惊愕的发现自己的 一张照片,大约只有三四岁,光著脚丫,咧著大嘴,站在一棵美人蕉前面,丑极了。翻过 这一页,又是一张照片,大约有五六岁了。再下去,是七八岁的……一页又一页,全是自 己的照片,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收集的,贴满了一本。大约到十五六岁时,照片没有了。想 必,那时他已经出国了,没机会再取得她的照片。她翻到最后一页,却赫然发现有两颗相 并的红心,红心的当中,贴著两片已干枯的黄色花瓣。她愕然的抬起头来,瞪著他。 “记得吗?”他轻柔的说:“你过二十岁生日那天,我曾经从你头发上取下两片花瓣 。金急雨!你说它是金急雨!对我而言,它倒像两滴相思雨!” 她闭了闭眼睛,蹙紧了眉头,合起那本册子,再扬起睫毛来的时候,她眼里已漾满了 泪。 “友岚!”她轻轻的喊,声音里带著些儿震颤。“你不要这样子,你会把我弄哭。” “你肯为我流泪吗?”他哑声说,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她那泪光莹然的眸子使他怦然心 动了,他俯过头去,她立即闪开了。“不要!友岚。”他站住了,脸色发白。 “为了那个记者吗?”他问。 她恳求似的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里代表了千言万语。 “好,”他退开去,把那本册子收回到抽屉里,背对著她,他的声音冷静、清幽,而 坚决。“我不会灰心的,宛露!我会等著看这件事的结局!”有人敲门,顾太太在外面喊 著: “吃饭了!宛露,友岚!有话吃完饭再谈!” 宛露很快的擦了擦眼睛,他们一起走出了房门。顾太太微笑的、探索的、研判的看了 他们两个一眼,就用手亲热的挽著宛露的肩,温柔而宠爱的说: “宛露,待会儿回去的时候,别忘了拿一件披肩,是我亲手为你钩的!你知道吗?你 从一点点大的时候开始,就穿我为你打的毛衣了。不信,问你妈,是不是你从小就穿我打 的毛衣?”段太太笑著。“岂止穿你打的毛衣!她出麻疹,还是你照顾的呢!”段太太说 。“所以呵,”顾太太怜惜的望著宛露。“慧中,你这个女儿应该有一半是我的!”“别 绕弯了,”段立森从他的围棋上抬起头来。“干脆给你做媳妇好了!”“你说话算不算数 呢?”顾太太瞅著他。 “妈!”宛露跺了一下脚。“好了!好了!”顾太太慌忙说:“大家吃饭吧!仰山, 不许再下棋了,再下我就生气了。” “别忙,别忙,”顾仰山说:“我正在救这个角呢,我这个角是怎么丢的呢?”“你 再救角啊,”顾太太笑著说:“我们的肚子就都饿瘪了!”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我是 一片云11/386 下了班,走出××杂志社的大门,宛露向巷子口走去,一面走,一面心不在焉的张望 著。因为孟樵已说好了来接她,请她去吃晚饭,她也已经打电话告诉母亲了。可是,巷口 虽然行人如鲫,虽然车水马龙,她却没看到孟樵的影子。站在巷口,她迟疑的、不安的、 期待的四面看来看去。孟樵,你如果再不守时,我以后永远不要理你!她想著,不住的看 手表,五分钟里,她起码看了三次手表,孟樵还是没出现。 一阵浓郁的香水味,混合著脂粉味,对她飘了过来,她下意识的对那香味的来源看过 去,一眼接触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一个中年的贵妇人,圆圆的眼睛,浓浓的眉毛,打扮 得相当浓艳。她一定很有钱,宛露心里在模糊的想著,因为虽是初秋天气,她胳膊上已搭 著一件咖啡色有狐皮领的薄呢大衣。这女人是谁?怎么如此面熟,她正在思索著,那女人 已经趔趄著走到她面前来了。 “记得我吗?宛露?”那女人说。 宛露!她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她张大眼睛,绞尽脑汁的去思索,是的,她一定见过这 女人,只是忘了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了。“哦,”她应著,坦率的望著她。“我不记得了, 您是那一位?”“我到过你家,”那女人微笑著,不知怎的,她的笑容显得很虚弱,很单 薄,很畏怯,还有种莫名其妙的紧张与神经质。“你忘了?我是许伯母,有一天晚上,我 和我先生一起去拜访过你家。”哦!她恍然大悟,那个神经兮兮,拉著她大呼小叫的女人 !她早就没有去想过她,事实上,父母的朋友,除了几个熟客之外,她根本就无心接触, 她总觉得那些朋友和自己属于两个时代,两个星球。当然,爸爸妈妈除外,爸爸妈妈是世 界上最好的父母,最最开明,也最最解人的!可是,这位许伯母到底是何许人呢? “许伯母!”她勉强的,出于礼貌的叫了一声,眼角仍然飘向街头,要命!孟樵死到 那儿去了? “宛露,”那“许伯母”又来拉她的手了,她真不喜欢别人来拉自己的手。尤其,她 实在无心去应付这个许伯母,她全心都在孟樵身上。“瞧!你这双小手白白净净的,好漂 亮的一双手!”那许伯母竟对她的“手”大大研究起来了。“宛露,”她抬眼看她,声音 里有点神经质的颤抖。“你在这家杂志社上班吗?”“是的。”“要上八小时吗?”“是 的。”“工作苦不苦呀?”“还好。”“要不要我给你另外介绍一个工作,可以很轻松, 待遇也很好,你许伯伯有好几家大公司,我让他给你安排一个好工作,不用上班的,好不 好?” “许伯母!”她又惊愕又诧异的。“天下那有那么好的事?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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