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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朦胧鸟朦胧1/40
1
刘灵珊第一次见到韦楚楚是十月的一个下午。
如果不遇到韦楚楚,灵珊的生活决不会有任何波浪,也决不会有任何奇迹。她会和过
去二十二年的生涯一样;平凡、快活、满足、自在……的度过去。即使恋爱结婚生儿育女
,也都是顺理成章的。但是,她却在那个十月的下午,认识了韦楚楚。对灵珊而言,那个
下午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午饭是在家里吃的,吃完午饭,她就和往常一般,去“爱儿”
幼稚园教下午班,带著那群孩子唱歌,跳舞,做游戏,讲故事……直到五点钟下了课,她
回到自己的家――那坐落在忠孝东路的“安居大厦”。自从台北市的“大厦”纷纷林立开
始,灵珊父母的朋友们就都陆续迁入了各大厦,未几,灵珊的父亲刘思谦不能免俗,他们
全家搬到“安居大厦”来那年,灵珊刚满十八岁。如今,在这栋大厦里已经住了四年了。
灵珊有个奇怪的发现,以前不住大厦时,邻居与邻居之间,很容易交朋友,很容易熟悉起
来。反而在大厦中,每户可能只有几步之遥,大家却能相居数年而如同陌路。例如,她们
刘家在四楼D户,四楼一共有五家,灵珊就从来没有弄清楚其他四家住著些什么人。偶尔
,她听女佣翠莲提起,E座的人搬走了,A座又换了主人……她呢?这些对她都不相关,
她反正不认识这些人。
这天下午,她和往常一样走进大厦,手里捧著一叠幼儿习字簿。看看电梯,灯亮在十
楼上,不耐烦等电梯下来,她习惯性的直接往楼梯上冲。上了二楼,再上三楼,她身边就
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喧哗和叫嚷之声。发生了什么事?在这大厦中,虽然住著五、六十家人
家,却一向都很安静。
她刚往四楼上走,迎面,一个小女孩直冲了下来,差点儿和她撞了个满怀,接著,有
个气极败坏的少女尖著嗓子呼叫著:“楚楚!你站住!楚楚!你不要跑!”
灵珊正惊愕中,那少女旋风般的卷了过来,一伸手,就捉住了那个正在奔跑中的小女
孩。女孩挣扎著,尖声大叫,死命要挣脱那少女的手,那少女却攥住她不放,两人拦著楼
梯,在那儿又扭又打又叫又挣扎。灵珊的去路被她们两个挡住了,她只得倚著楼梯扶手,
呆望著她们。
“你放开我!你这个坏女人,死女人!死阿香!你放开我,我不要你管我!”那小女
孩尖锐的嚷著。
“楚楚,你回家呀!如果你跑丢了,先生会骂我呀!走!你把人家的路挡住了。快跟
我回去,好小姐,我煮面给你吃!”
“我不吃!我不吃!”那女孩撒赖般往地上赖去,继续尖叫:“我不要你管我!你拉
住我干什么?你滚蛋!你滚!你滚!你滚……”灵珊惊异的望著那孩子。当了两年幼稚园
教师,整天和孩子们相处,灵珊见过各种调皮捣蛋的孩子,但是,却第一次听到一个小女
孩会如此蛮横粗野。她打量著面前这一大一小,立即看出那叫阿香的少女大约只有十八、
九岁,看样子是女孩家里的女佣。而那孩子呢?顶多只有五、六岁,有张小小的瓜子脸,
瘦瘦的小尖下巴,两道浓黑挺秀的眉毛,和一对乌溜滚圆的大眼睛,这孩子长得相当漂亮
!但是,她满脸都是野性的倔强,披散了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身上是件质料很好的羊毛
衫裙,也早已弄得又皱又乱,腰上的带子散了,领上的扣子开了,裙摆上还有一大块污渍
。
“楚楚,你听话,你乖,跟我回去……”阿香开始在哀求了。“你看,你挡住这个阿
姨的路了!”她弯下身子,想把那小女孩抱起来,谁知道,那小女孩忽然抬起脚来,对著
阿香就一脚踢了过去,阿香正弯著腰,这一脚就直踢到阿香的脸上,阿香惊呼一声,慌忙
站直身子,用手捂著鼻子,哼著说:
“好,好,你家的事我也不做了!你踢人,你踢人,你这个……这个……这个小妖怪
,小混蛋……”
“你骂我?你敢骂我!”那小女孩直冲上去,提起脚来,又要踢过去。灵珊忍无可忍
,生平最恨仗势欺人的事,没料到一个小小女孩,竟懂得欺侮家里的女佣。她本能的一伸
手,就把那小女孩拉开了,一面嚷著说:
“你这小孩子,怎么可以踢人呢?你爸爸妈妈难道不管你?”小女孩吃惊的站住了,
回过头来,她瞪视著灵珊,似乎不相信这个陌生的“阿姨”会来喝骂自己。她只对灵珊扫
了一眼,就高高的仰起下巴,恼怒的叫:“我高兴踢!我爱踢!你管我?你管我……我也
踢你!”
眼看她又举起脚来了,灵珊把手里的习字簿往阿香的手里一塞,就伸手过去,一把抓
住了小女孩的手腕,用力往楼上拖,一面拖,一面说:“走,找你妈去!你住那一家?”
“四楼A座!”阿香接口说:“小姐,你还是不要管她吧!家里只有我,什么人都没
有!她爸爸去上班了!”
“她妈呢?”灵珊问。“我妈死啦!”小女孩尖叫著说。
哦,原来如此!一个没母亲的孩子,怪不得如此缺乏教养!灵珊心里的同情油然而生
,对那小女孩的反感也减轻了不少。她低头看了看她,仍然把她往楼上拉去。
“听阿香的话,回家去!”她说,语气虽然缓和了,却有著当惯老师的那种威严。“
我不回去!”小女孩提高了嗓子,尖声怪叫,声音如此尖锐,灵珊猜想,整栋楼都要被她
震动了。“你这个坏女人,你放开我!我不要你管!你是女妖精,你是狐狸精,你是绿油
精,你是橡皮筋……”灵珊又惊又怒,这是些什么怪话?怎么五、六岁大的孩子会吐出这
么多乱七八糟的话来?她冒火了,她被这个小女孩所触怒了。她用力把她拖上了楼,怒吼
著说:
“如果没有人管教你,我就来管你!女孩子嘴里这么不干不净,长大了还得了?”“
我不要你管!不要!不要!不要!……”女孩子大嚷著,却无法挣脱灵珊的掌握,于是,
忽然间,她低下头,对著灵珊的手指一口咬去,灵珊大惊失色,慌忙松手,那孩子趁此机
会,转身就向楼下奔。灵珊大怒之下,再也顾不得和这孩子根本不认识,就本能的冲过去
,拦腰从背后把她一把抱住,用手臂死死的箍住了她。那孩子双脚乱踢,两手狂舞,一面
杀鸡般狂叫起来。灵珊置之不理,对阿香说:
“你去开门,我把她弄进来!”
阿香走到A座大门口,打开了房门,灵珊把那孩子半拖半抱半拉的弄进客厅,那孩子
挣扎无效,就陡然间用指甲狠狠的掐进灵珊的手臂里去,灵珊负痛,忍不住叫了一声,就
把那孩子摔进沙发里,再看自己的手臂,竟然抓掉了好大一块皮,血沁了出来,阿香惊呼
著说:
“哎呀,小姐,你的手破了,我去拿红药水。”
“不要!”灵珊简单的说,“我就住在D座,我自己会上药!”她回头瞪著沙发上那
横眉竖目的孩子:“她该剪手指甲!”她看看阿香,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姓韦,叫楚楚。”阿香说:“清清楚楚的楚楚。”
“清清楚楚?”灵珊没好气的挑起了眉毛。“正经取名字叫粗粗鲁鲁还差不多!”她
往门口走去,说:“你最好把她锁在房里!”“小姐!”阿香及时叫了一声:“你的本子
!”
灵珊这才想起,阿香手里还捧著自己的那叠习字簿,她正要接过来,谁知道,楚楚却
像箭一般从沙发里直射而来,一头撞在阿香身上,同时间,她伸手用力一拨,就把阿香手
里的习字簿全拨到地毯上,散得满房间都是。阿香又气又急,涨红了脸叫:“楚楚!你发
疯了!”灵珊站定了,她望著这个韦楚楚。同时,楚楚也仰著她那尖尖的小下巴,挑战的
望著灵珊。她们两个对视著,似乎彼此都在衡量著对方,彼此都在备战的状况中。而那可
怜的阿香,就满屋子捡拾那些习字簿。灵珊看了楚楚好一会儿,抬起头来,她对整个房间
打量一下,咖啡色的沙发,米色的地毯,考究的家具,证明主人的经济环境不坏。靠餐厅
的墙边,一排酒柜,里面的各种名酒,更证明主人的洋化。她轻叹了一声。有钱人家的独
生女,多半被宠得无法无天,但是,像韦楚楚这样骄狂放肆,以后岂不毁了?她环视室内
,找不到可以应用的东西,低下头来,她瞪著楚楚:
“你听话一点,再这么胡闹,我会揍你!”
“你敢!”楚楚大声说。
“你以为我不敢吗?”灵珊恼怒的说,猛然抓住楚楚的肩膀,在楚楚还来不及反抗之
前,就用力把她推到沙发上去,把她的身子倒扣在沙发上,她死命按住她,在她的屁股上
狠狠的打了几巴掌。楚楚乱叫乱嚷,拚命挣扎,灵珊刚一放手,她就对著灵珊的脸孔一把
抓去,灵珊闪开了,她那几根尖锐的小指甲,就从她脖子上划过去,一阵刺痛之下,灵珊
知道脖子一定又抓破了皮。这一怒非同小可,她拉起楚楚的手,扳开手指一看,五根指甲
又长又黑。她气冲冲的说:
“阿香,给我找根绳子来!”
“不要!不要!不要……”楚楚发现情况不妙,尖声怪叫著。阿香犹豫著没有动,灵
珊知道阿香不敢真找绳子。她再看看韦楚楚,心一横,就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条纱围巾,
把楚楚的一双手扯到身前,楚楚杀鸡杀狗般大叫大嚷,灵珊充耳不闻,用纱巾硬把楚楚的
一双手绑了起来。楚楚又蹦又跳又叫,灵珊自己也不知道那儿来的这么大力气,居然把她
的一双小手绑牢了,于是,楚楚就绑著双手,满屋子乱跳,像个猴子一样。灵珊一看,这
样也不行,就严厉的对阿香喊了一句:“阿香!绳子!”阿香吓了一跳,看看灵珊的脸色
,竟不敢抗拒,走进厨房去,她真的找了一根晒衣绳来。楚楚害怕了,满屋子狂跑狂叫:
“不要绑我!不要绑我!不要绑我!”
“你还敢咬人踢人抓人吗?”灵珊厉声问,又怒喝了一句:“站住!不许跑!”楚楚
站住了,犹豫的望著灵珊。惧意和怯意明显的流转在她的眼睛里,她怕了,她终于怕了,
她知道面前这个人不会和她妥协。她低下头去,一语不发。月朦胧鸟朦胧2/40
“坐到沙发上去!”她命令著。
那孩子趔趄著,慢吞吞的挨到了沙发上。
“阿香,给我一把梳子、一条湿毛巾,和一把指甲刀,我要把这孩子弄弄干净。”“
是,小姐。”阿香遵命而行。
十分钟后,灵珊已经把韦楚楚的头发梳好了,脸洗干净了,指甲也剪短了。那孩子从
怪叫怪嚷一变而成了没嘴的葫芦。紧闭著嘴巴,她用一脸的倔强和沉默来对付灵珊。不敢
再咬再踢了,但是,她那对眼睛里却充满了敌意和反叛性。
灵珊把韦楚楚弄干净了,站起身来,她抱起自己的本子,往房外走去。走到门口,她
想想不对,又回过头来,望著阿香问:“这孩子几岁了?”“我不知道。”“你不知道?
”她惊愕的说,“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来她家做事,只有一个多月。”
“哦,”灵珊点点头。“告诉她爸爸,她应该送到学校里去!”她转身离去。沉默了
很久的韦楚楚,望著灵珊的背影,细声细气的接了一句:“我爸爸会杀掉你!”灵珊听见
了,站住了。回过头去,她看著那孩子,一对清澈明亮的眼睛,一张厚嘟嘟的小嘴,好一
个漂亮的孩子!那眼睛倔强的、倨傲的迎视著她,像个小小的斗士!她摇摇头,对那孩子
微微一笑。“很好,”她说:“让你爸爸来杀我吧!”
摔了一下头,她走出了那屋子,带上了房门。
从走廊里走过去,只隔了两户,就是她家的大门,她掏出钥匙来开门,丝毫没有料到
,这个小小的女孩,竟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2
晚上。灵珊坐在书桌前面,慢慢的批改著孩子们的习字簿,一面倾听著客厅里传来的
笑语声。姐姐灵珍和她的男友张立嵩似乎谈得兴高采烈,灵珍那悦耳的笑声像一串小银铃
在彼此撞击,清脆的流泻在这初秋的夜色里。灵珊用手托著下巴,望著台灯,忽然默默的
出起神来。她想著灵珍,这个比她大两岁的姐姐,自幼,她们姐妹一起长大,亲爱得什么
似的,睡一间房间,穿彼此的衣服,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要和灵珍分开。可是,张立嵩闯
进来了,姐姐也变了,只有和张立嵩在一起,她笑得特别甜,特别高兴,有时,她觉得自
己简直在吃张立嵩的醋,她也曾和母亲说过:
“妈!你养了二十四年的女儿,根本是为张立嵩养的嘛!她现在眼睛里只有张立嵩了
。”
“养女儿本来就是为别人养的!”刘太太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嘻嘻的说:“有一天,
你眼睛里也只会有另一个男人!不止你,连灵武长大了,也会有女朋友的!人,就是这样
循环著;小时候是父母的,青年时是丈夫或妻子的,年纪再大些,就是儿女的了。”“妈
,你舍得灵珍出嫁吗?”
“有什么舍不得呢?女婿是半子,灵珍嫁了,我不会失去女儿,只会多半个儿子!”
刘太太笑得更满足了。
“哦!”灵珊眩惑的望著母亲。“妈,你知道吗?你实在是个洒脱而解人的好母亲,
只是……”她顿了顿。
“只是什么?”“只是有一点不好!”她蹙起眉头,作愁眉苦脸状。
“那一点不好?你说得对,我就改!”刘太太大方的说,坦白而诚恳。“你使我无法
对朋友们讲,我家的父母多专制,多霸道,多不近人情,多古怪,多自私,多顽固……于
是,我就失去许多知己!”刘太太笑了,用手搂住灵珊的头。
“我小时候,你外公外婆把我像管犯人一样带大,我爱上你父亲,你外公百般刁难,
从他的家世、人品、学历、相貌……一一批评,评得一钱不值。我嫁了,结婚那天就发誓
,我将来的儿女,决不受我所受过的苦。”
“幸好外公外婆把你像管犯人一样带大!”灵珊说。
“怎么?”“否则,你怎么会成为一个解人的好母亲呢!”
刘太太笑著捏了捏她的面颊。
“看样子,我还该感谢我的父母,对不对?”
“当然哪!我也要感谢他们!”
母女相对,就都笑了起来。
现在,客厅里传来的笑语声中,还夹杂著母亲和父亲的笑谑,显然,父母和张立嵩之
间相处甚欢。另外,灵武一定又在他自己房里弄他那套音响,因为,那全美十大排行榜的
歌曲在一支支的轮换,却没有一支放完了的。灵珊倾听了片刻,推开了桌上的习字簿,她
不耐寂寞,站起身来,往客厅走去。刚好,灵武也从他的房间里钻了出来,一看到灵珊,
他就一把拉住了她:“二姐,我要募捐!”“怎么了?又要买唱片?”
“答对了!”“我没钱!”“不要太小器!”十五岁的灵武扬了扬眉毛。“全家只有
我一个是伸手阶级!你们不支持,我怎么办?”
“我指点你一条路,”灵珊说:“坐在客厅里那位张公子,你认得吗?凡是转你姐姐
念头的人,你也可以转他的念头……”“喂!灵珊!你出来!”灵珍扬著声音喊:“就不
教他学好,你以为你一辈子不会交男朋友吗?”
灵珊走进了客厅,冲著灵珍咧嘴一笑。
“总之,我现在还没有可被敲诈的朋友!”
“没有吗?也快了吧!”灵珍接口:“那个扫帚星呢?”
“什么扫帚星?人家叫邵卓生!”
“哦!是邵卓生吗?”灵珍做了个鬼脸,转头对灵武说:“灵武,我也指点你一条路
,明天你去幼稚园门口等著,有个去接你二姐的扫帚星,你尽可以拦路抢劫!”
“别胡闹!”灵珊喊:“人家还没熟到那个程度!”“没熟到那个程度就更妙了!”
灵珍说:“越是不熟,越是敲诈的对象,等到熟了,反而敲诈不到了。”
“喂喂!”做父亲的刘思谦嚷了起来:“你们姐妹两个都是学教育的,这算是什么教
育?”
“机会教育!”灵珊冲口而出。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灵武趁著一片笑声中,溜到了张立嵩身边,笑嘻嘻的叫了一声:
“张哥哥!”“傻瓜!”灵珊笑著骂:“这声张哥哥顶多只值一百元,如果叫声大姐
夫呵,那就值钱了!”
“灵珊!”灵珍吼了一声,涨红了脸。
“咦!奇怪了,”灵珊说:“明明想嫁他,听到大姐夫三个字还会脸红……”她望著
张立嵩说:“张公子,你说实话,你希不希望灵武叫你一声大姐夫呢?”
“求之不得!”张立嵩老实不客气的回答。
“哎呀!你……”灵珍的脸更红了。
满屋子的笑声更重了。就在这一屋子的喜悦嘻笑中,门铃忽然响了起来,女佣翠莲赶
去开门,回进来报告说:
“二小姐,有人找你!大概是找你,她说要找一位长头发的小姐!”灵珍是短发,灵
珊却有一头齐腰的长发。
“机会来了,灵武,”灵珍说:“准是那个扫帚星!”
“不是哩!”跟随刘家多年的翠莲也知道姐妹间的戏谑。“是隔壁那个阿香!”灵珊
下意识的摸了摸脖子,下午被抓伤的地方仍然在隐隐作痛。她走到了大门口,这种公寓房
子从客厅到大门之间还有一个小小的玄关。她打开大门,就一眼看到阿香呆呆的站在门外
,有些儿局促,有些儿不安。
“小姐,”阿香恭敬的说:“我家先生要我来这儿,请你过去坐一坐。”“哦!”灵
珊怔了怔,望著自己那贴了橡皮膏的手臂,心里已经有了数。准是阿香把下午那一幕精采
表演告诉了楚楚的父亲,那个父亲要向她致谢和道歉了。但是,这种人也古怪,要道歉就
该亲自登门,那里有这样让女佣来“请”过去的道理?想必,这位韦先生“官高职大”,
一向“召见”人“召”惯了。灵珊犹豫了一下,有心想要推辞,阿香已用略带焦灼和请求
的眼光望著她,急急的说了句:
“小姐,去一下就好!”
“好吧!”灵珊洒脱的说,回头对屋里喊了一句:“妈!我出去一下就回来!”她跟
著阿香走了出去,顺手关上房门,房门阖拢的那一刹那间,她又听到室内爆发出一阵哄然
大笑。显然,张立嵩和灵珍又在闹笑话了,她不自禁的,唇边就浮起了一个微笑,心里仍
然被家中那份欢愉涨得满满的。
到了四A的门口,阿香推门进去,灵珊跟著她走进客厅,室内好沉寂,好安静,一点
儿声音都没有。那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也寂然无声。而且,室内的光线很暗,顶灯没有开
,只在屋角上,亮著一盏立地的台灯,孤零零的放射著冷幽幽的光线。一时间,灵珊有些
无法适应,陡然从自己家里那种明亮热闹与欢愉中,来到这份幽暗与寂静里,使她像是置
身在另一个世界里。她的神思有片刻的恍惚,然后,她听到阿香在说:“先生,刘小姐来
了。”
她一怔,定睛细看,才发现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面对落地长窗站著,背对著室内
。灵珊站在那儿,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宽宽的肩,浓黑的头发,挺直的背脊,好长的腿,
穿著一件白衬衫,一条蓝灰色的长裤,那背影是相当“帅”的。
那男人并没有立刻回过头来,他一只手支在窗棂上,另一只手握著一个高脚的酒杯,
似乎正对著窗外那些闪烁的霓虹灯在沉思。灵珊有些尴尬,有些不满,还有更多的困惑,
她不自禁的轻咳了一声。于是,那男人忽然回转过身子来了,面对著她。灵珊有一阵惊讶
和迷惑,这男人好年轻!宽额,浓眉,一对锐利的眼睛,带著股阴郁的神情,凝视著她。
眼睛下的鼻子是挺直的,嘴唇很薄,嘴角边有两道弧线,微微向下倾斜,使这张漂亮的脸
孔,显出一份冷漠与倨傲。灵珊的睫毛闪了闪,眉头微蹙,她几乎不敢相信,这年轻人会
有一个像楚楚那样大的女儿,他看来还不满三十岁!
“刘小姐,”那男人打破了沉寂,走到酒柜边去。“喝酒吗?”
“不。”她慌忙说,“我很中国化。”月朦胧鸟朦胧3/40
他扫了她一眼,扬著声音喊:
“阿香!泡杯茶来!”“不用了!”她立即说:“我马上要回去。”
他凝视了她一会儿,眼底,有两小簇阴郁的光芒在闪动。他把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
在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燃著了烟。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又重重的吐出了烟雾。抬起眼睛,
他正视著灵珊。“我姓韦,叫鹏飞。”他说。
她点了点头。“我姓刘,叫灵珊。”“我知道。”他淡淡的接了句。
“你知道?”她惊讶的。
“这并不难知道,是不是?大厦管理室有每个住户的名单和资料!”韦鹏飞说,语气
仍然是淡淡的,冷冷的,脸上也仍然是倨傲的,毫无表情的。
“哦!”灵珊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心想,明天第一件事就到管理室去查查这个冷漠的
韦鹏飞是个何许人物!
阿香还是捧了杯热茶出来了,放在桌上,就转身退开了。韦鹏飞对灵珊挥了挥手。“
坐一坐,不会让你损失什么。”
灵珊被动的坐了下来,心里朦胧的感到一份不安和一份压迫感。家里那种欢愉和喜悦
都已消失无踪,在这屋子里,包围著她的,是一种难言的冷涩和沉寂。她四面看了看,觉
得韦鹏飞那锐利的眼光始终停在自己的脸庞上,她竟有些心慌意乱起来。“我没有看到你
的小姐。”她说。
“楚楚吗?她已经睡了。”
“哦。”室内又静了下来,韦鹏飞啜了一口酒,喷了一口烟,室内充溢著浓冽的酒香
和烟味。灵珊不喜欢这份沉寂,更不喜欢这种气氛,她正想说什么,那韦鹏飞已开了口:
“听说,你今天下午管教了我的女儿。”
她抬眼看他。“不完全是‘管教’,”她坦白的说:“我们对打了一番,我几乎打输
了!”他紧紧的盯著她,眼神严肃而凌厉。
“刘小姐,听说你是师专毕业的,现在正在教幼稚园,你对教育一定很懂了?”她迎
视著他的目光,有些发愣。
“我是学了教育,并不见得真懂教育,最起码,我不太懂你的小姐,她蛮横而粗野!
”
“谢谢你的评语!”韦鹏飞说,声音更冷更涩了。“以后,希望刘小姐只管自己的学
生,不要管到我家里来,行吗?我的女儿有我来管教,我爱打爱骂是我的事,我不希望别
人插手!更不允许别人来打她骂她!甚至把她绑起来!”
灵珊悚然而惊,到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韦鹏飞找她来,并不是要跟她道谢,而
是来问罪的!她愕然的瞪著面前这个男人,然后,一阵压抑不住的怒火就直冲到她的胸腔
里,迅速的在她血液中扩散。她仰起了下巴,深深的注视著韦鹏飞,一直注视到他的眼睛
深处去。半晌,才冷冷的点了点头,清晰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我懂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你女儿那么蛮横无理,原来是
遗传!”她从沙发里站了起来,眼光依旧停在他的脸上。“不要以为我高兴管闲事,假若
我早知道她有你这样一个父亲,我决不会管她!让她去欺侮佣人,让她去满口粗话,让她
像个野兽般对人又抓又咬又踢又踹……反正有你给她撑腰!我和你打赌,不出十年,你要
到感化院去找她!”说完,她车转身子,大踏步就往门外走。
“站住!”在她身后,韦鹏飞的声音低沉的响著。她停了停,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站住!”他以为他是什么?可以命令她?支配她?想必,他用惯了命令语气,当惯了
暴君?她一摔头,就继续往门外走。“我说站住!”他再低吼了一句。
她依然走她的。于是,忽然间,他直窜了过来,伸手支在墙上,挡住了她的去路。他
的眼睛垂了下来,凝视著她,眼里的倨傲和冷涩竟变成了一种难言的苦恼。他低声的,祈
求似的说:“别走!”“为什么?”她挑高了眉毛。“我下午在这儿被你的女儿又抓又咬
,现在,还该来挨你的骂吗?我告诉你,你可能是个达官显要,但是,我并不是你的部下
!即使我是你的部下,我也不会忍受你的傲慢和粗鲁!让开!”
他继续拦在那儿,眼里的神情又古怪又愁苦。
“我傲慢而粗鲁吗?”他喃喃的问。
“和你的女儿一模一样!”
“她――有多坏?”他微蹙著眉峰,迟疑的问。
“你会不知道吗?”她拉开衣领,给他看脖子上的伤痕:“这是她抓的!”她再扯掉
手臂上的橡皮膏:“这是她掐的!她是个小魔鬼,小妖怪!她仗势欺人,无法无天!”她
喘了口气,顿了顿,看著韦鹏飞。“韦先生,我知道你很有钱,但是,阿香并不是雇来受
气的,她也是人,是不是?她和我们一样平等,是不是?我家也有佣人,翠莲和我之间像
姐妹一样。我父母待她都是客客气气的!”
韦鹏飞凝视著她。“你在教训我吗?”他低哼著问。
“我不教训任何人,我走了!”她从他身边绕开,往门口走去。“如果我把楚楚送到
‘爱儿幼稚园’去,你收她吗?”他靠在墙上,闷声问。“我又不是校长!你送去总有人
会收的!”
“我是问――你,肯教她吗?”
“如果分在我班上,我当然要教!”
“假若――”他碍口的,困难的说:“我请你当家庭教师呢?”她停在房门口,慢慢
的回过头来。
“你不是说,要我不要管你的女儿吗?”她冷冰冰的问。
“我改变了主意。”他说。
她沉思片刻,静静的开了口:
“你家有阿香一个出气筒已经够了,我不缺钱用,也不侍候阔小姐!”他的眼睛开始
冒著阴郁的火焰,愤怒扭曲了他的脸,他哑声的、恼怒的说:“天下并不止你一个女教师
!我不过是贪图你家住得近而已!”“多出一点车马费,自然有住得远的女教师会来!”
她说,扭开了大门,径自走出了房间。
“砰”然一声,她听到那房门在她身后重重的阖拢,那沉重的碰撞之声,几乎震动了
墙壁。她回头望望那扇雕花的大门,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了一句:
“今天是倒霉的一天!”
回到自己家门口,她伸手按铃,听著门内的笑语喧哗,她安慰的轻叹一声,彷佛从寒
冷的北极地带逃出来,她迫不及待的想回到属于自己的春天里去。月朦胧鸟朦胧4/403
一连好几天,她没有四A的消息。虽然同住在一层楼上,韦家却安静得出奇。她甚至
没有见到韦楚楚和阿香,也没再听到那孩子撒泼撒赖的叫声。在幼稚园里上课的时候,有
好几天,她都觉得自己若有所待,她以为,那父亲一定会把楚楚送来,因为爱儿幼稚园是
安居大厦附近最大的幼稚园,可是,韦楚楚并没有来。然后,在她那忙碌的、年轻的、充
满青春梦想的生涯里,她几乎忘记了蛮横的韦楚楚,和她那蛮横的父亲。有好几个黄昏和
晚上,她都和邵卓生在一起。邵卓生和她的认识毫无神秘可言,邵卓生是她同学的哥哥,
在她念师专时,就已对她倾慕不已。她和一般少女一样,对爱情有过高的憧憬,幻想中的
爱人像水雾里的影子,是超现实的,是朦胧的,是空中楼阁式的。邵卓生没有丝毫地方符
合她的幻想,他学的是政治,却既无辩才,又无大略,只得在一家公司当人事室的职员。
灵珊常常怀疑他这人事室的工作是怎么做的,她不觉得他能处理好人事,最起码,他就处
理不好他和灵珊间的关系。他总使她烦腻,使她昏昏欲睡。私下里,灵珍她们叫他“扫帚
星”,她却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少根筋”,她始终感到,他就是少了一根筋,虽然,他也
漂亮,他也有耐性,好脾气,灵珊怎么拒绝他,他都不生气,不气馁。可是,就少了那么
一根筋,那属于罗曼蒂克的,风趣的,幽默的,热情的,吸引女孩子的一根筋。虽然,这
邵卓生是“少根筋”,灵珊在没有其他男友的情况下,也和他若即若离的交往了两三年了
。灵珊并不欺骗邵卓生,她从不给他希望。奇怪的是,邵卓生也从不在乎有没有希望,他
们就在胶著状态中,偶尔看一场电影,吃一顿晚饭,如此而已。这天晚上,她和邵卓生看
了一场晚场电影,回到安居大厦,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钟了。邵卓生和往常一般,送她到
大厦门口就走了,他一向都很怕面对灵珊的家人,尤其是那口齿伶俐的灵珍,和那很会敲
诈的灵武。
灵珊一个人走进大厦,习惯性的,她不坐电梯而走楼梯。这已是秋天了,白天下过一
阵雨,晚上的气温就降低了好多。她穿了件短外套,仍然颇有凉意。拾级而上,她心里无
忧无虑无烦恼,却也无欢无喜无兴奋。生活是太单调了,她模糊的想著,单调得像一池死
水,连一点波浪都没有。她跨了一级,再跨一级……忽然间,她站住了。
在楼梯的一角,有个小小的人影,正蜷缩在台阶上,双手抱著扶手下的铁栏杆。她一
怔,仔细看去,才发现那竟然是多日无消息的的韦楚楚!那孩子孤独的,瑟缩的,瘦小的
坐在那儿,弓著小小的膝头,下巴放在膝上,一对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睁着,头发依然
零乱的披散在脸上,面颊上有著纵横的泪痕和污渍,这孩子哭过了。有什么事会让这小野
蛮人流泪呢?更有什么事会让她深宵不归,坐在这楼梯上呢?灵珊不由自主的蹲下了身子
。
“喂!楚楚!”她叫了一声,伸手去抚摩她的肩膀,一抚摩之下,才发现这孩子只穿
著一件单薄的、白色尼龙纱的小睡袍。“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楚楚抬起头来看著她,嘴唇瘪了瘪,想哭
“我在等我爸爸!”她细声细气的说,往日那种蛮横粗野完全没有了,现在的她,只
是个孤独无助的小女孩,毕竟,她只是个小小的孩子!“你爸爸?”灵珊愣了愣。“你爸
爸到哪里去了?”
“去上班。”“上班。”她看看表,将近十一点半了。“你的意思是,爸爸早上去上
班,到现在还没回来?”
“嗯。”“为什么跑到楼梯上来?为什么不在家里等?”她不解的问。“家里没有人
,我怕。”她的嘴角向下垮,眼中有泪光,睫毛闪了闪,她又倔强的把眼泪忍住了。
“家里没有人?阿香呢?”
“走啦!”“走了?”她更困惑了。“她走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楚楚撇了撇嘴。
“为什么会走?”她斜睨著楚楚,心里有些明白。
“不知道。她说不干了,就走啦!她把东西都拿走了!她骂我,她是坏人!”
灵珊更加明白了。点点头,她凝视著楚楚。
“你对她做了些什么?”
“没有。”“不可能没有!”灵珊严厉的说:“你又踢她了,是不是?”
她猛烈的摇头。“抓她了?咬她了?打她了?掐她了?”
她拚命摇头,把头发摇得满脸都是。
“好,你不说,我也不管你!你就坐在这楼梯上等吧!”灵珊站起身来,往楼上走去
。“当心老鼠来咬你!老鼠专咬撒谎的坏孩子!”楚楚从楼梯上直跳了起来,倔强从她的
脸上隐去,恐惧和求助明显的写在她的脸上。
“我……”她嗫嗫嚅嚅的说:“我用打火机烧了她的衣服,她就走啦!”“什么?”
灵珊吓了一跳。“你烧了阿香的衣服?”
“我不知道会烧痛她。”
“什么?”她越听越惊奇。“你烧她身上的衣服吗?”
“我烧她的长裤,把她屁股上烧了一个洞。她哭哩,哭完了就骂,骂完了就走哩!”
灵珊定定的望著韦楚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楚楚小小的身子,怯怯的倚著
楼梯站著。她凝视著这个小女孩,谁说儿童都是天使?谁说孩子都天真无瑕?谁说人之初
,性本善?她真想一摔头,置之不顾,这样顽劣的孩子,管她做什么?可是,楚楚忽然连
打了两个喷嚏,接著,她就用小手悄悄的抓住了灵珊的衣摆,轻轻的拉了拉,低低的,柔
声的叫了一句:“阿姨!”灵珊的心脏怦然一跳,这声“阿姨”那么甜蜜,那么温柔,像
一根细线从她心上抽过去,唤醒了她所有女性温柔的本能。她长叹一声,弯下腰,她抱起
那孩子,叹息的说:
“你应该上床睡觉去!”
她抱著楚楚,走到四A门口,大门虚掩著,如果有小偷,把这家搬空了,也不会有人
知道。她推门进去,那一屋子冷寂的空气又对她包围了过来,她不自觉的就打了个寒噤。
把楚楚放在沙发上,她望著那阒无一人的房间,心里竟有些发毛。真的,这空空落落的房
子,确实令人有恐惧感。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而楚楚却怯怯的说了一句:
“阿姨,你不要走,你陪我!”
“你爸爸什么时候会回来?”
“不知道,他常常不回来睡觉。”
这不行!她皱了皱眉,忽然决定了,从皮包里取出了原子笔,她在茶几上找到一本书
,撕下书上的空白扉页,她匆匆的写了几行字:“韦先生:你的女儿在我家,阿香大概不
堪‘虐待’,已不告而别。请来我家接楚楚。
灵珊”
她把纸条放在茶几上,用烟灰缸压著。就返身握住楚楚的手,说:“走!先到我家去
!”楚楚顺从的站了起来,显然,她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对于留在空屋子里更是心寒,
她不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撒野撒赖,反而乖巧而听话。跟著灵珊,她们走出了大门,灵
珊把房门关好,才牵著楚楚回到自己家里。
用钥匙开了门,客厅里空空的,似乎全家都睡了。灵珊不敢吵醒父母,刘思谦每天早
上六点钟就起身,八点要上班,刘太太也跟著要起床。她用手指压在嘴唇上,对楚楚低声
警告:“嘘!不要出声音!”楚楚懂事的望著她,点了点头,她牵著楚楚,一直走到自己
和灵珍合住的房间里。
灵珍还没睡,躺在床上,她正捧著一本“安娜・卡列尼娜”看得津津有味。一眼看到
灵珊牵著个小女孩进来,她诧异得书本都掉到地上去了。
“这是干嘛?”灵珍问。
“我在楼梯上‘捡’到了她。”灵珊说:“没法子,我们得收留她一夜!”“你从小
就喜欢收留无家可归的小动物,猫哩,狗哩,小鸟哩……都往家里抱,可是,这次,你收
留的东西实在奇怪。”灵珍说。一面笑嘻嘻的伸手去摸楚楚的头发,楚楚立即一副备战态
度,脖子一硬,就把头转了开去。
“你最好别碰她,”灵珊警告的说:“她会咬人。”
“什么?”灵珍瞪大了眼睛“咬人?”“她是一只刺猬,浑身都有刺。”
“你把这刺猬带回家来干嘛?”
灵珊扬了扬眉毛,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就把楚楚带往浴室,给她洗干净了手脸
,楚楚又连打了两个喷嚏,再连打了两个哈欠,她显然是又冷又累又倦又怕,现在,一来
到这个安全而温暖的所在,就再也支持不住了。灵珊看她不住用手揉眼嫂哈欠连连而睡意
惺忪,就也不多问她什么。从浴室出来,灵珊给她刷了刷头发,整理好睡袍,梳洗干净了
的韦楚楚倒真像她的名字;是楚楚可怜的。灵珍希奇的看著这一切,问:“你让她睡在哪
儿?”“和我睡一张床。”灵珊让那孩子上了床,用棉被好好的盖住她。楚楚的头一接触
到那软绵绵的枕头,睡意立即爬上了她的眼皮,她朦朦胧胧的望著灵珊,忽然对灵珊甜甜
的一笑,就闭上眼睛几乎是立即就酣然入梦了。灵珊呆呆的注视著这张白皙而美丽的小脸
,被她那一笑而震慑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楚楚笑,从不知道这孩子的笑容竟如此具有
魔力。
“喂,灵珊,我看你对这孩子中了邪了!”灵珍说:“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这是那家
的孩子?”
“四A的。”灵珊喃喃的说。
“四A?这是人名还是绰号?”灵珍更迷糊了。
灵珊回过神来,走到梳妆台前面,她一面梳头卸装,一面把和韦楚楚相识的全部经过
,告诉了灵珍,灵珍听完,看了床上那熟睡的孩子一眼,她说:“我有预感,你在惹麻烦
。”月朦胧鸟朦胧5/40
“不是我惹麻烦,是麻烦惹我。”灵珊说,走到浴室去放洗澡水。“假若是你,也会
惹这麻烦的!”
“我不会!”灵珍说:“这种顽童,就该把她关在空屋子里关一夜,让她受点教训,
她以后才会重视陪伴她的人,才不会欺侮女佣!”灵珊怔了怔,想想,这话倒也有理,只
是,这样来对付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孩子,未免太残忍了一些。洗完澡,换上睡衣,她走
到自己的床边,看著楚楚,她不禁有些失笑,怎样也没料到,她要和这孩子同睡,床不大
,今晚别想睡得舒服了。怕惊醒孩子,她小心的躺上了床,紧挨著床边睡下,伸手关了灯
。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没有睡著,只因为身边多了个孩子,她又不敢翻身,又不敢碰到她
。好不容易,她终于朦胧入睡了,大概刚刚才进入迷糊状况,她就被一阵门铃声所惊醒,
从床上跳了起来,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门铃又响了,同时,灵珍含糊的问:“是门
铃吗?”灵珊开亮了灯,看看手表,凌晨两点!这是什么冒失鬼?灵珍也醒了,打个哈欠
,她说:
“告诉你在惹麻烦吧!”
一句话提醒了灵珊,是韦鹏飞来接孩子了,在凌晨两点钟!她慌忙跳下床,怕惊醒了
父母,她披上一件晨褛,直奔到客厅里去。但,刘太太已经醒了,从卧室伸出头来,她惊
愕的问:“什么事?谁来了?”“妈,你去睡觉!没事!”
灵珊冲到大门边,打开大门,果然,韦鹏飞正挺立在门外,一阵酒气扑鼻而来,他的
脸色在灯光下显得苍白,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他几乎是半醉的!但是,他的神情严肃而口
齿清楚:“刘小姐,我女儿又做了什么坏事?”
“她放火烧走了阿香。”
“放火?”韦鹏飞的眉毛在眉心虬结了起来。
“是用打火机去烧阿香,把阿香烧跑了。”灵珊简短的说:“你等著,我把她抱过来
,她已经睡著了。”
她折回到卧室去,刘太太已披衣出房,大惑不解的看著女儿,愕然的说:“你在忙些
什么?”“没什么。邻居来接他的孩子。我当了三小时的baby sitter!”跑
进卧室,她从床上抱起熟睡的楚楚,那孩子模糊的呓语了一两句,居然没有醒,头侧在灵
珊的肩上,照样沉睡著。刘太太眼看女儿抱出一个孩子,惊讶得张大了嘴,话都不会说了
。灵珊把楚楚抱到门口,交给韦鹏飞说:
“抱过去吧!”韦鹏飞接过了孩子,并不抱她,他重重的把孩子往地上一顿,楚楚在
这突然的震动中惊醒了过来,茫然的睁大了眼睛赤著脚,摇摇晃晃的站在冰冷的大理石地
面上。韦鹏飞不等她站稳,扬起手来,他就狠狠的给了她一耳光,苍白著脸说:“跟我回
去!让我好好的抽你一顿!”
楚楚被这突来的耳光打得跄踉著差点摔倒,韦鹏飞一伸手就拎住了她背上的衣服,像
老鹰抓小鸡般把她抓住,倒拖著往自己的房门口拖去。灵珊大惊失色,她慌忙追了出来,
嚷著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打她?你怎么这样残忍!你没看到她正睡得好香好沉吗?你…
…”
“刘小姐,”韦鹏飞铁青著脸,回头对灵珊说:“是你告诉我的,如果我再不管她,
十年后,我会到感化院里去找她!与其十年后去感化院找她,不如今天先把她打死!”
楚楚在这一耳光之后,又被这么一拖一拉,她是真的醒了,恐惧、疼痛、惊吓……同
时对她当头罩下,她“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韦鹏飞怒吼一句:
“闭嘴!你放火烧人,还敢哭,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同时,他打开了房门,把楚楚直摔了进去。灵珊看他的神气不对,横眉竖目,声音都
气得发抖。心里就怦然乱跳,顾不得避嫌,她直追出去,紧张的喊:
“韦先生!你听我说!韦先生,你不可以这样乱来!韦先生,她只是个小孩子……”
忽然间,她身子被抓住了,她回头一看,刘太太正一把抓住她,蹙著眉头说:“你疯
了?灵珊?穿著睡衣往别人家跑?”
她犹豫了一下,楚楚的一声尖叫使她心惊胆战,她仓促的对母亲说:“妈,我的睡衣
很保守,没关系,我要去救那个孩子!她爸爸要打死她!”挣脱了母亲,她奔到四A的门
口,房门已经关上了,她听到门里一声尖锐的大叫,紧跟著是皮鞭抽下去的声音,她心惊
肉跳而额汗,发疯般的按著门铃,她在门外大叫大嚷著:
“开门!韦先生!开门!你听我说!你不能这样打她!你会打伤她!开门!韦先生!
”
门里,皮鞭的声音一鞭一鞭的传来,夹带著楚楚的尖叫和号哭。她用力敲击著门铃,
死命的揿著门铃。终于,门开了,韦鹏飞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手里提著一根皮带,眼睛
发直,声音沙哑:“你要干什么?”她直冲进去,冲向倒卧在地毯上的韦楚楚。月朦胧鸟
朦胧6/404
灵珊奔到了楚楚身边。
韦楚楚倒在地毯上,身子蜷缩得像一只小小的虾米,两只腿都弯在胸前,瘦瘦的胳膊
死命的抱著膝盖。脸上泪水纵横,眼睛恐惧而惊惶的大睁著,头发沾著泪水,湿漉漉的贴
在面颊上。灵珊在她身边跪了下去,小心的掀开她的睡袍,那孩子立即浑身掠过一阵痉挛
,她喉咙里不住的干噎,却惊吓得不敢、也无法哭出声来。灵珊望著她那裸露的大腿,禁
不住抽了一口冷气,在那稚嫩、白皙的皮肤上,一条条鞭痕清晰的凸了起来,又红又肿又
带著血痕。灵珊回头望著韦鹏飞,怒火在她整个胸膛里燃烧:
“你残酷得像只野兽,韦先生。她是你亲生的女儿,你怎么下得了手?”韦鹏飞关上
了大门,身子靠在门上,他眼睛疲倦而神情萧索,脸色苍白得像蜡,他的眼光不由自主的
对楚楚投了过来,低声的,自言自语的说了句:
“养不教,父之过。”说完,他的眼眶陡然湿了,闭了闭眼睛他颓然的转开了头,不
再去看楚楚。灵珊心中一紧,有股怆恻的情绪立即抓住了她,她竟不忍再去责备那个父亲
。低下头,她再细心的检查楚楚,于是,她发现她手臂上、腿上、身上、甚至脸上……到
处都伤痕累累,到处都破了皮,还夹带著瘀伤和撞伤,那父亲下手竟毫不留情!灵珊把楚
楚的头扳转过来,让她面对著自己,楚楚不住的颤抖,不住的痉挛,不住的抽噎……就是
哭不出声音来。她显然是吓坏了,吓得失魂了,她这种惊惧的神态比她身体上的创伤更让
灵珊担心,她低喊了一声:
“楚楚!”那孩子怔怔的望著她,大眼睛瞬也不瞬。
灵珊想站起身来,想去找一点药膏来给她搽,谁知,她的身子才一动,那孩子就忽然
伸出小手,牢牢的扯住了她的衣裙啜泣著叫:“阿姨,不要走!”“哦!”还能说话,证
明没被吓晕。灵珊吐出一口气来,慌忙把楚楚一把抱住,从地上抱了起来,她轻拍著孩子
的背脊,安慰的说:“放心,我不走!我陪你!”回过头去,她瞪视著韦鹏飞,问:“她
的卧室是哪一间?”
韦鹏飞走过去,打开了走廊的第二扇门,里面是一间布置得很周到的育儿室,粉红色
的小床,粉红色的地毯,粉红色的窗帘,粉红色的玩具架,架上堆满了洋娃娃、小狗熊,
和各种毛茸茸的小动物。灵珊环室四顾,不禁发出一声轻叹,那父亲不能说没为这孩子尽
过心呵!
把楚楚放在床上,她回头对韦鹏飞说:
“家里有药膏吗?”“应该有。”“在哪儿?”“浴室里吧!”韦鹏飞要去找。
“算了,我去找吧!”灵珊走进浴室,打开柜子,她立即发现各种医药用具都有,药
棉、酒精、红药水、三马软膏、消炎片、双氧水……她拿了药棉和双氧水,再取了一管消
炎药膏。走到楚楚房里,她就一眼看到韦鹏飞坐在楚楚的床沿上,无言的抚摩著那孩子的
面颊,而楚楚却用力的挣脱了他的手,倔强的把脸对著墙壁。韦鹏飞的脸色更白了,怒火
又燃烧在他的眼睛里,灵珊很快的走了过去。“你出去吧!让我来照顾她!”
韦鹏飞深深的看了灵珊一眼,就默默的站起身来,走出去了。走到客厅里,他本能的
从酒柜里取出一瓶酒,倒了一杯,握著酒杯,他走往那落地长窗,习惯性的站在窗前,凝
视著窗外那忽明忽灭的灯丕和街道上那偶尔驰过的街车。啜了一口酒,他倚著窗棂,把自
己那疼痛欲裂的额头,抵在那冰冷的玻璃上。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站了多久,耳边,隐隐约
约的听到,从楚楚房里传来灵珊那呢哝低语声,软软的,柔柔的,细致的,温存的。他下
意识的倾听著,那女性的软语呢喃唤醒了他灵魂深处的某种痛楚,他蹙紧眉头,感到心脏
在被一点一点的撕裂……一仰头,他喝干了杯里的酒。
再注满了杯子,他重新倚窗而立。抬起头来,无意间,他看到天空中悬著一弯下弦月
,如钩,如弓,如虹。那月光清清的,冷冷的,幽幽的,高踞在那黑暗的穹苍里,似乎在
静静的凝视著整个大地。他的心神有一阵恍惚,然后,他听到灵珊在轻柔的说:“……所
以,你要别人爱你,先要去爱别人!不可以恨你爸爸,他打你,比打他自己还疼。将来…
…你长大了,你就会懂得的!”韦鹏飞骤然闭上眼睛,觉得一股热浪猛的冲进了眼眶里,
心中掠过了一阵痉挛,抽搐得浑身痛楚。咬紧牙关,他度过了这阵痉挛,举起酒杯,他又
啜了一大口。接著,他听到灵珊在唱歌,在低低的,婉转的,细腻的唱著一支歌,他不自
禁的侧耳倾听,仔细的去捕捉她的音浪。于是,他发现,她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著同一支
歌曲,像是儿歌,又不是儿歌,像是催眠曲,又不是催眠曲,那歌词优美而奇异:
“月朦胧,鸟朦胧,点点萤火照夜空。
山朦胧,树朦胧,唧唧秋虫正呢哝。
花朦胧,叶朦胧,晚风轻轻叩帘栊。
灯朦胧,人朦胧,今宵但愿同入梦!”
他倾听著,那歌声越唱越轻,越唱越柔,越唱越细……他的神志也跟著歌声恍惚起来
,催眠曲?不知道这是不是催眠曲,但,他确实觉得被催眠了,被迷惑了。他斜倚在窗棂
上,不动,也没有思想。歌声停了。他依然伫立,那催眠的力量并没有消失,他心中恍恍
惚惚的重复著那歌词中最后几句:“花朦胧,叶朦胧,晚风轻轻叩帘栊。灯朦胧,人朦胧
,今宵但愿同入梦!”一时间,愁肠百转,而不知身之所在!
忽然间,有个人影亭亭玉立的站在他面前,同时,他手中的酒杯被人取走了。他一惊
,回过神来,才发现灵珊正拿开他的酒杯,用颇不赞同的眼丕静静的望著他。
“她睡著了。”灵珊说。
“哦!”他凝视著她。“你喝了太多的酒,”她把杯子送到桌上去。“只有弱者才借
酒浇愁。”他一震。“你怎么知道我是借酒浇愁?”他微有薄怒。“我根本无愁可浇!”
“是吗?”她慢慢的走回到窗边来,望著他的眼睛,轻缓的摇了摇头。“不用欺骗你自己
,你是我见过的人里面,最忧郁的一个!”他再一震,眼光就锐利的投注在她身上,她穿
著件纯白的绒质睡袍,长发垂肩,面颊白皙,眉毛浓而挺,眼珠深而黑,那下巴的弧度是
美好的,而那面部的表情,却在柔和中混合了执拗。是的,执拗,这是个执拗的、坦率的
、倔强的、任性的女孩。在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曾经领教过她的刚强和坚毅。但,这
样一个刚强的女孩,怎会唱出那么温柔甜蜜的歌曲?怎会对一个陌生的小孩子,付出那么
深挚的热情?是了,在这刚强的外表下,必然藏著一颗善良而热情的心,不止善良和热情
,那颗心还是敏锐细密而易感的!
“不必盯著我看,”她直率的说,眼光调向了窗外的星空。“我知道我服装不整。”
“不是的,”他仓促的说:“我在看――你具有多少种不同的性格和优点!”她的脸微微
一红。“你的恭维话和你的骂人话同样高明!”
“你也是!”他们相视了一眼,她微笑了笑,又看著窗外。
“我们办个交涉,”她说,笑容收敛了,显得严肃而庄重。“你设法把阿香找回来,
于情于理,你都欠了阿香的。然后,你把楚楚送到我的学校里来,这孩子需要朋友,需要
教育,需要和她同年龄的孩子在一起!”
“好的!”他叹口气,完全屈服在她的“理性”之下:“我听你的安排!”她再看了
他一眼。“随时你有需要,都可以把她送到我家里来,我不当她的家庭老师,却乐于帮你
照顾她。即使我不在家,你一样可以送她来,我母亲和我姐姐都会照顾她的!”
“我怎么谢你?”他问。
“我不是要你谢我而做这些的,我只是同情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她忽然正视著
他,单刀直入的问:“她母亲去世多久了?”他惊跳,刚刚恢复血色的嘴唇又倏然间变得
惨白了。温和与宁静迅速的从他脸上消失,他的眼神立即阴鸷而凶猛起来,狠狠的盯著她
,他用嘶哑的声音,恼怒的、激动的低吼:
“谁告诉你她母亲去世了?”
“哦?”灵珊惊愕的睁大眼睛。“她母亲没有去世吗?那么,对不起。”“谁说的?
”他愤怒的问。“谁告诉你的?”
“是楚楚自己说的。”他顿时泄了气,把身子靠在玻璃窗上,他显得疲倦、苍凉、而
颓丧。“如果她母亲活著,”她小心翼翼的说:“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他猛的抬起头来
,直视著她,眉毛虬结著,呼吸沉重的鼓动了他的胸腔,他咬咬牙,咬得牙齿发出了响声
,他凶恶而阴沉的低吼:“我说过她还活著吗?”
灵珊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迎视著他的目光,她摇摇头,这是什么意思?她气得挺直了
背脊。
“你――莫名其妙!”她骂了一句,把长发往脑后一甩,她转身欲去。“算我倒霉,
撞著了鬼!我再也不管你家的闲事!”
“等一下!”他伸手拦住了她。
“你是怎么回事?”她忍无可忍的喊:“你暴躁易怒,乱发脾气,不知好歹,恩将仇
报,喜怒无常,希奇古怪,莫名其妙!……”他眼里闪著光。“我不知道,你居然能一口
气用这么多的成语!”他愕然的说:“你还有些什么成语,全说出来吧!”
“我不说了,我不和你这种怪物说话!”
“好。”他点点头,让开身子,面对著玻璃。他用手扶著窗子,眼光怔怔的凝视著窗
外那些闪烁的灯光,忽然下决心似的,低沉的说:“在你走以前,我愿意把我的事告诉你
!”月朦胧鸟朦胧7/40
“我不想听!”“你要听。”他固执的说,头也不回,他的声音像来自深谷的回音,
森冷、绵邈、而幽邃。“我认识楚楚的母亲,是我在念大一那一年,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
孩子。很奇怪,你会发狂般的去爱一个孩子,再费力的去等她长大。我大学毕业,她十八
岁,我们就毅然决然的结了婚,二十二岁的我,当丈夫似乎太年轻,而她,更是个好年轻
好年轻的小妻子。但是,我已经等了她那么久,我实在等不及受完军训。婚后三个月,我
去受军训,一年后,楚楚出世,我做了父亲,我的太太,从十八岁的小妻子变成十九岁的
小母亲。军训受完,我立即拿到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奖学金,我们这一代,留学似乎成
了必经的一条路,如果我眷恋妻儿而不肯出国深造,我就会变成一个大逆不道的叛徒。我
的父母家人,都把所有的希望放在我身上,众望所归,我出了国,三年后,拿到了硕士学
位,我回了国,才发现我只剩下了女儿,失去了妻子。”
他燃起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他的眼光始终停留在窗外,烟雾扑向那玻璃窗,把窗
子蒙上了一层白雾。
“家里想尽了各种方法隐瞒我,当我收不到她的信而起疑时,他们才告诉我她在生病
……”他的声音咽住了,深吸著烟,他有好一会儿,只是站在那儿吞云吐颜半晌,他才低
语了一句:“算一算,自从婚后,聚少离多,我刚学成而可以弥补这些年来的亏欠时,她
却已经去了,毫不犹豫的去了。”他再吸了一口烟,声音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灵珊站在那儿,呆望著他的背影,他的故事很简单,没有丝毫传奇性,但是,她却觉
得自己被感动了,被他语气里那种眷恋的深情和无可奈何的凄怆所感动了。她想说什么,
喉咙里哑哑涩涩的,她竟吐不出任何声音。好一会儿,他骤然回过头来,眼圈红红的,烟
雾罩著他,他整张脸都半隐藏在烟雾里。“好了!”他简捷的说:“你可以走了。”
她瞪著他。“你的父母呢?”她问。
“他们在南部,我父亲在高雄炼油厂工作。”
“为什么不把楚楚交给你的父母?”
他阴鸷的凝视她。“我已经失去了妻子,难道还不能和女儿在一起吗?我是父亲,我
不把她交给任何人!”
他走到桌边,熄灭了烟蒂,再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
她迅速的把手压在那杯子上,他抬眼看她,他们两人对视著。“楚楚需要一个清醒的
父亲。”她低语。
他放开了酒杯,望著她。然后,他坐进了沙发里,疲倦的伸长了腿,把头仰靠在沙发
的靠背上。室内有一段时间的沉寂,曙色不知不觉的染白了窗子,她忽然惊醒过来,自己
在干什么?竟在这陌生人家中待了一夜?她对他看去,想向他道别,却发现他已经睡著了
。深秋的早晨,夜凉似水。她迟疑了一会儿,就悄悄的走向走廊,推开走廊里的第一扇门
,果然,那是间卧室,床上,整齐的摺叠著毛毯,她走进去,从床上取了一条毛毯,忽然
间,她怔住了。
在床头的小几上,放著一个镜框,里面是一张放大的照片。出于本能,她伸手拿起那
镜框,镜框里,一个好年轻好年轻的少女,正站在一块岩石上,迎风而立,长发飘飞,那
少女在笑,笑得好甜好美好妩媚。灵珊仔细的凝视这少女;明眸皓齿,巧笑嫣然,风姿万
种而媚态横生。她从不知道楚楚竟有如此美丽的母亲,怪不得韦鹏飞对她这么一往情痴而
念念难忘。为什么有情人不能长相聚首?为什么这样年轻可爱的少女竟天不假年?她仰首
望望天,一时间,竟恨起命运的不公平,和上帝的无情了。
把照片放回原处,她才发现那照片下面,题著两行小字,由于字迹和照片的颜色相混
,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那两行字写的是: “其奈风流端整外,更别有、系人心处
,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好个“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这显然是韦鹏飞后来题上去的,怎样一份斩不断
、理还乱的深情呵!她轻轻的叹口气,抱住毛毯,折回到客厅里来。
悄悄的移到沙发边,她打开毛毯,轻轻的盖在韦鹏飞身上。韦鹏飞的头侧了侧,发出
一声模模糊糊的呓语,继续沉睡,她站在那儿,静静的凝视了他一会儿,他睡得并不安稳
,那眉头是紧蹙著的。难道连睡里梦里,他仍然“攒眉千度”吗?她再叹了口气,关上了
灯,转身走出了韦家的大门。
天已经完全亮了,她摔摔头,竟不觉得疲倦。家里的大门关著,她想,回去准要挨父
母好好的一顿训话了!但,即使挨顿骂,似乎也是值得的,在这一夜里,她彷佛长大了不
少,最起码,她了解了两句话;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月朦胧鸟朦胧8/405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灵珊因为有位同事请婚假,她又兼了两班上午班的课,所以,生
活就比平常忙碌了许多。好在,无论怎样忙,不过是教一些小小孩唱歌、做游戏、画图、
折纸飞机……工作的性质,仍然是很轻松的。然后,那个星期一的早晨,韦鹏飞牵著韦楚
楚的小手,来到了“爱儿幼稚园”里。这是灵珊第一次在早晨看到韦鹏飞,他穿著件白衬
衫,咖啡色的毛背心,和一条咖啡色的长裤,胳膊上还搭著件咖啡色的麂皮外衣。他浴在
那金色的阳光里,大踏步而来,看起来精神饱满而神采奕奕。灵珊用一种崭新的感觉迎接
著他,不自觉的带著惊奇的神情。他没有酒味,没有暴躁易怒的坏脾气,就好像脱胎换骨
,变成了另一个人。而楚楚呢?干干净净的穿著件小红毛线衣,红呢裙子,头上还戴著顶
红呢帽,她扬著那长长的睫毛,闪亮著那对灵活的眼珠,俏生生的站在那儿,像童话故事
中所画的“小红帽”。
“我已经把阿香找回来了,”韦鹏飞站在校园的阳光下,微笑的望著她,那笑容中带
著抹屈服和顺从,还有份讨好的意味。“再把楚楚送到你这儿来,你看,我完全听了你的
话。”“你应该听的,是不是?”灵珊微笑著问,扬著睫毛,阳光在她的眼中闪亮。“我
打包票,我们会把你的女儿照顾得很好。”“别说‘我们’,”他率直的说,眼光紧紧的
盯著她。“我只信任你,因为你在这儿,我才送她来!”
“你应该信任教育……”
“不要和我谈教育!”他又开始“原形毕露”了,鲁莽的打断了她,他很快的说:“
不要和我谈这么大的题目,我只是个小人物,最怕大问题!”
她希奇的望著他。“你这人真矛盾!你自己受了高等教育……”
“也是高等教育下的牺牲者!”他冷冷的接口。
“我听说你是一家大工厂的工务处处长,你负责整个工厂的生产工作。”“是的,怎
样呢?”“如果你不学,怎能当工务处处长?”
“不当工务处处长,又有什么不好?”他盯著她问:“了不起是穷一点,经济生活过
得差一点,我告诉你,在这世界上,没当工务处处长,而生活得比我快乐充实的人,比比
皆是!”
“你把你的不快乐,归之于受教育吗?”灵珊啼笑皆非的望著他。“你知道人类的问
题在哪里?人类是最容易推卸责任和不满现状的动物!”“哈!”韦鹏飞轻笑了一声,眼
睛映著阳丕亮晶晶的注视著她。“假若不是因为我认识你,我会把你看成一个唱高调的人
!教育问题,人类问题……你想做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吗?”“你错了。”她坦率的迎
视著他的目丘“我从没有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我只是面对自己的问题,我不找藉口,我
不怪命运,我也不逃避……”
“你在拐著弯儿骂人吗?”
“不。”她诚恳的低语。“我只希望――希望你能先天下之乐而乐!这世界上固然有
比你幸福的人,也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你又要说我在唱高调了,你……”她抬眼看他,
眼里是一片温柔、宁静、与真挚。“忘记那些不快吧,好吗?你拥有的东西,比你失去的
多,你知道吗?”
他震动了,在她那诚挚的目光下所震动了,在她那软语叮咛下所震动了。他正想说什
么,她已牵过楚楚的手,微笑著说:“你给她办好入学手续了吗?”
“是的。”“那么,我要带她去上课了。楚楚,和爸爸说再见!”她回头看他,对他
挥挥手。上课钟响了,楚楚也回头对他挥手。他怔怔的站立在那儿,目送她们手拉著手儿
走进教室,直到她们两人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仍然伫立在那儿。伫立在那秋天的,暖洋
洋的阳光下。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子,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天空,天蓝得刺眼,白云在太
阳光的照射下发亮,他忽然觉得满心欢愉,满心涨满了阳丕涨满了某种说不出来的快乐。
他大踏步的向校外走去,身边,有股甜甜的幽香绕鼻而来,他看过去,才发现那儿种著一
棵桂花,这正是桂子飘香的季节,那桂花特有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薰人欲醉。他走过去
,伸手摘下一把桂花,耳畔,教室里开始传出孩子们喜悦的歌声:
“白浪滔滔我不怕,掌稳舵儿往前划,撒网下水到鱼家,捕条大鱼笑哈哈,哎哟咿
哟咿哟嗯哎哟,
哎哟咿哟咿哟嗯哎哟……”
他以一种崭新的、感动的情绪,聆听著那些孩子们的歌声。这才发现好久好久以来,
他的生活里竟然没有歌声,没有阳光甚至没有花香了。握著那把桂花,他走出校园,跨上
了自己的车,他向工厂开去,一路上,那桂花的香味始终绕鼻而来。车子驶上了高速公路
,工厂在中坜,他每天必须开一小时的车去上班,再开一小时车下班,往常,总觉得这条
路好长好长,今天,他却感到悠闲而自在。自在些什么,自己也不能完全了解。灵珊这一
天的生活,过得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韦楚楚第一天上课,居然乖得出奇。没有打架,没
有生事,没有咬人……她只是用新奇的眼光望著所有的一切。她有些孤僻,不肯接近同学
,下了课,就像个小影子似的挨著灵珊。她不会写名字,不会答智力测验,不会唱任何儿
歌,也不会折叠小玩意,因而,显得相当笨拙。灵珊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要这
孩子听话,总会慢慢学会的,她倒并不著急。
楚楚念的是上午班,中午,她就被阿香接回去了。黄昏时,灵珊下了课,邵卓生已经
等在校门口。
“灵珊,一起去吃晚饭吧,天凉了,我请你吃毛肚火锅!”
“我有好多好多事……”灵珊想拒绝。
“你怎么永远有好多好多事?”邵卓生说,一副若有所思样子。“那些事会妨碍你吃
饭吗?”
“是的,会妨碍。”她一本正经的说。
“那么,”邵卓生好脾气的,极有耐性,也极有风度的说:“我不耽误你,明天呢?
”“明天也有事!”“后天呢?”“后天也有事。”“那……那么,”邵卓生结结巴巴起
来。“你……你到底那……那一天没事?”看他忠厚得有趣,灵珊忍不住笑了起来,一面
笑,一面就洒脱的扬了扬头,慨然说:
“好吧!我们去吃毛肚火锅!反正……是纯吃饭!”
纯吃饭这三个字,是从“纯吃茶”引申而来的,是灵珊姐妹间的术语,纯吃茶不一定
是“纯吃茶”,纯吃饭代表却是单纯的吃饭,表示毫无其他“意义”。可是,邵卓生本来
就是“少根筋”,只要灵珊肯跟他吃饭,他才不管她有意义没意义,就已经乐得手之舞之
,足之蹈之了。
灵珊跟邵卓生去吃了晚饭,两人又在街头散了散步,逛了逛书店,买了好几本小说,
回家时,又已经快十点钟了。邵卓生和往常一徉,把灵珊送到大厦门口,忽然间,这“少
根筋”却福至心灵的说了句:
“灵珊,我们就一辈子这样耗下去了吗?”
“什么意思?”灵珊装糊涂,面有不豫之色。
“没有意思,”邵卓生慌忙说,“我只是告诉你,我很有耐性,我会耗下去的,无论
耗多少年!”
邵卓生走了,灵珊却站在大门口发了半天怔。看样子,“纯吃饭”也不能再接受了,
这个呆子已经认了真,如果再交往下去,恐怕就甩不掉他了。与其将来伤害他,不如趁早
快刀斩乱麻。她想著,慢吞吞的往大厦中走。
忽然,有一缕香烟的气息绕鼻而来,一个高大的人影就遮在她面前了,她一惊,抬起
头来,韦鹏飞正吸著烟,静静的注视著她。“哦,是你!”她说:“你在干什么?”
“散散步,看看月亮!”他说。
“很有闲情逸致嘛!”她笑笑,要往楼梯上跑。
他拦住了她,眼光停留在她的脸上。
“在外双溪,”他说:“有一家餐厅开在小溪边上,可以赏月谈天,专吃烤肉,营业
到每天凌晨,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坐坐?”“哈!”她笑了。“我刚刚跟人吃完毛肚火
锅,你又请我吃烤肉,我成了饭桶了。”他的眼睛立即阴暗了下去。
“对不起,”他哑声说:“我在找钉子碰!”
她站在楼梯口,望了他两秒钟。
“你有车子?”她明知故问。“是的。”“或者,我们可以去游车河。”她轻语。
他的眼睛睛闪亮。“走吧!”他说,早上那种崭新的感觉又来到他的胸怀里,这是夜
晚,没有阳光他却依旧感到光华耀眼,而满心欢愉。他们走到停车场,上了车,他直驶出
去。她忽然有点奇怪,看著他,她说:“你每天晚上都在花园里散步看月亮吗?”
“不,只有今晚。”他坦白的说。
“为什么?”他咬住嘴唇,默然片刻,车子往三重的方向开去,过了中兴大桥,直上
高速公路。他熄灭了烟蒂,回眸看她,他眼里闪著两小簇奇异的火焰。
“我今晚去你家拜访过你。”
“哦?”她惊讶的睁大眼睛。
“你弟弟告诉我说,你和一个名字叫扫帚星的男孩子出去玩了。你父母跟我聊了一会
儿,你的姐姐很文雅,你家――
实在是个好温暖好幸福的家庭。我从你家出来,不知怎么,我无法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于是,我就到花园里来散步了。我想,我或者可以看到那个扫帚星。”
她紧盯著他。“你看到了吗?”“是的。”“有何感想?”“配不上你!”“为什么
?”他不语。他的手稳定的扶著方向盘,眼睛直视著前方,他的脸色有些紧张,有些苍白
,呼吸沉重而急促。他似乎在想著什么,似乎陷入某种思绪里,他的眼神深邃黝黑而深不
可测。灵珊掉转头来,望著车窗外向后飞驰的道路,和高速公路边那些黑暗的荒野。逐渐
的,一种心慌意乱的感觉就对她袭了过来,她有些慌乱的说:月朦胧鸟朦胧9/40
“你要带我去哪里?”“去旭伦。”“旭伦?那是什么地方?”
“旭伦锻造及精密铸造厂。”
“我不懂。”她皱起眉头。
“是我工作的地方。”“你那个工厂吗?”“是的。”“为什么要带我去你的工厂?
”
“我也不知道。今晚在加班,我想带你去看看,或者――
能够帮助你了解我。”她不知所以的心跳起来。
“我――并不想了解你。”她的声音软弱而无力。
车子“吱”的一声尖响,陡然急煞车,停在路边上,她吓了好大一跳,身子一震,差
点撞到前面的安全板上去。她抽了口气,瞪视著他,路灯下,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又跳
跃著她第一次见他时,就曾闪烁在他眼中的那种阴郁的光芒。
“你干什么?”她问。“找一个地方掉头。”“怎么了?”她咬咬牙。“你不是说要
去你的工厂吗?”
“不去了。”他摇摇头。“我发现我又无聊又愚蠢,我是个――傻瓜!”她回转头,
深深的注视他。
“你不是傻瓜,”她低语,声音像秋虫的轻唱,像夜风的低吟。“你太敏感,太容易
受伤,你有一副最坚强的外表,最脆弱的感情。你的外表,像个蛋壳,一敲就破,你的内
心却是最软弱最软弱的。”他狠狠的瞪著她。“别妄下断语!也别自以为聪明!”他低吼
。
“我不下断语!我也不认为自己聪明,”她幽幽的说:“请你不要对我吼叫,自从我
们认识,你总是对我吼叫,我发现我居然有些怕你!”她的睫毛垂了下去,再抬起来的时
候,她眼里闪烁著泪光,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你
好凶恶,好霸道,好阴沉,好容易生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迁就你,可是,我……我…
…我一直在迁就你!而你还不领情!我……”她低下了头,轻得像耳语般说:“对不起,
我……我很失态……”她吸了吸鼻子。“请送我回家去。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路灯下,她的脸嫣红如醉,眼睛里泪光莹然,那密密的两排
长睫毛,被动的向上扬著,两滴闪亮的泪珠,缀在那睫毛上,闪烁如天际的星辰,她的眼
光柔柔的,眼波如月如水如清潭。她的嘴唇是红润的,美好的,在那儿微微的翕动著,像
要诉说什么,又不敢诉说什么。他凝视她,一瞬也不瞬的凝视她,然后,他的头俯了下来
,嘴唇轻轻触到她那冰凉柔软的唇上。忽然间,后面一阵车灯的照射,一阵喇叭的狂鸣,
然后,“呼”的一声,一辆卡车飞快的掠过了他们。这突来的灯光像闪电般闪过,灵珊悚
然一惊,慌忙坐正身子,像从个迷梦中突然醒来一般,她惊慌失措的说:“你不能在高速
公路上任意停车!掉回头吧,我要回去了。”他伸手去握她的手,她轻轻的抽开了。
“回去吧!”她再说。他注视她,机会已经失去,她忽然像个不可侵犯的圣女,眼光
望著窗外,她正襟危坐而目不斜视。他想说什么,想解释什么。但是,他眼前掠过许许多
多缤纷的影子这些缤纷的影子如同电影中变型的特写镜头,交迭著对他扑了过来。这些影
子中有楚楚,有楚楚的母亲……她们扑向他,扑向他……像一把把利刃,忽然从他心上一
刀又一刀的划过去,他痛楚的咬紧牙关,额上几乎冒出了冷汗。
他不再说话,甚至不再转头去看她,发动了车子,他找到一个掉头的地方,掉转了头
,他向台北开去。
一路上,他们两个都变得非常沉默,都心神不定而若有所思。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也不知道她对他的观感,他不敢问,也不想问。只是一个劲儿的闷著头开车。夜风从窗口
吹入,吹凉了他的头脑,吹醒了他的意志,吹冷了他的心。他模糊的想起了她那个温暖的
家,父母、姐弟,男朋友……扫帚星?如果那个漂亮温文的邵卓生配不上她,他更用什么
去配上她?他的心更冷,更寒,更涩,更苦……而在这一片冰冷的情绪里,楚楚和她母亲
的脸始终飘浮在窗外的夜空里,冷冷的看著他,幽幽的看著他,似乎要唤醒他那沉睡的意
志,唤醒他灵魂底层的某种悲哀……
车子进入了台北市,就滑进了一片灯海中。他们仍然沉默著,沉默的时间一长,就谁
也不愿意先开口,一层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她悄眼看看他,被他那满脸的严肃和
冷漠震慑住了,她就更加闭紧了嘴。
到了安居大厦,停好了车,她无言的跨下车子。关好车门,他跟著她走进大厦,拾级
上楼,他们缓缓的,一级级的上去,一直走上了四层楼。到了必须分手的时候,他终于下
决心似的,转头面对著她,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狼狈的颓丧,和苦恼的、自责的情绪,
他的声音竟微微发颤:
“对不起,刘小姐。”她涨红了脸,含糊的问:
“对不起什么?”“我居然如此不自量力,又如此鲁莽和冒昧,我应该有自知之明…
…”他艰涩的,困难的,结舌而费力的说:“你洁白无瑕,像一只天鹅。而我――正是只
名副其实的癞蛤蟆,我自惭形秽。”她张大了眼睛,默默的凝视他。那黑白分明的,清澈
的眼光一投注在他的脸上,他头中立即“嗡”的一响,狼狈和自惭的情绪就更重的抓住了
他。他仓促后退,脸色由苍白而涨红了。“很傻,是不是?”他凄然的说:“一个破碎的
口袋,竟想去装住一颗完美的珍珠。”
他打开房门,进去了。
她靠在墙上,好一会儿,她只是靠在那儿,默默的,恍惚的,静静的沉思著。月朦胧
鸟朦胧10/406
灵珊有好长一段时间落落寡欢,她看什么事都不顺眼,做什么事都不带劲,她心烦意
躁而情绪不稳。灵珍说她害了忧郁症,灵武说她变得不近人情,刘思谦说她工作太累了,
缺乏年轻人该有的娱乐。只有刘太太默然不语,只是静静的观察著她。然后,这天晚上,
刘思谦出去应酬了,灵珍和张立嵩去看电影,露武在房间里边听音乐边做功课,家里难得
如此安静。灵珊坐在书桌前面,拿著一本拍纸簿,无意识的涂抹著一些乱七八糟的句子。
刘太太悄悄的推门进来了。
灵珊看看母亲,就又低下头去。刘太太走近她,轻轻的伸手拿起她桌上的拍纸簿,看
到上面纵横零乱的写著几句话: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刘太太放下本子,凝视灵珊,是的,灵珊是瘦了。
“为了谁?”刘太太柔声问,温存的打量著女儿。
“没有!”灵珊蹙紧眉头,把那张纸扯下来,慢慢的撕成粉碎。“是邵卓生吗?”刘
太太继续问:“那个少根筋难道一点进步都没有吗?灵珊,”她抚摩女儿的长发:“对男
孩别太挑剔,你知道,人有好多种,有的机灵,有的憨厚。邵卓生那孩子,虽然缺乏风趣
和幽默感,但是非常厚道。你无法找一个面面俱到的男朋友,邵卓生也就很不错了。”
“妈!”她懊丧的喊:“为什么你们都把我看成邵卓生的人?难道除了邵卓生,我就
不可以交别的男朋友吗?世界上又不是只有邵卓生一个男人!”
“哦,”刘太太紧盯著她。“你另外有了男朋友?是谁?学校里的同事?还是新认识
的?”
灵珊瞪视著母亲。“没有!”她更加懊丧了,猛烈的摇著头,她一迭连声的说:“没
有!没有!没有!”
刘太太沉思了一会儿。
“我懂了,”她温柔的说:“你不满意邵卓生,又没有遇到其他满意的人。邵卓生对
你而言,是一根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妈妈!”灵珊苦恼的喊了一声,紧锁
著眉头。“你能不能不要乱猜?我不是很好吗?”
“你有心事!”刘太太说。
“我很好,很快乐,很满足,我没有心事!”
“你骗不了一个母亲!”刘太太用手梳著她的长发,柔声说:“告诉我。”“妈妈!
”灵珊哀求似的叫,眼中盛满了凄惶及无奈。“你别管我,好不好?我最近有点烦,只因
为……只因为天气的关系。”“天气?最近天气很好呵!”
“很好我也可以烦呀!”灵珊强辞夺理。
“好,好,可以烦,可以烦。”刘太太微笑著。“原来你是‘新来瘦,非干病酒,却
为悲秋!’”
“妈!”灵珊有点儿恼羞成怒,居然撒起赖来了。“你干嘛找我麻烦嘛?人家好好的
,什么事都没有,你一定要来烦我,都是你!把我弄哭了,也没什么好处!”
“哎呀!灵珊!”刘太太慌忙说:“你可别耍别让你弟弟笑话你……怎么,真的要哭
呀?”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灵珊本有点矫情,可是,不知怎的,眼泪却真的来
了。“你一定要找我麻烦,你一定要把我弄哭…”“喂喂,灵珊,”刘太太手足失措了,
把灵珊一把揽进了怀里,她不住的拍抚著她的背脊。“好了,都是妈不好,不该问你!你
别哭呀,当老师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你听,门铃响了,灵珍他们回来了,快擦
干眼泪,别让立嵩他们笑你……”灵珊立刻冲进浴室去擦眼泪,擦好脸,回到房间里,她
才发现翠莲笑嘻嘻的站在门口,客厅里没有灵珍和张立嵩的嘻笑声,显然不是灵珍回来了
。翠莲望著她说:
“二小姐,是阿香找你,她说请你过去一下,她家小姐又不肯写字了!”灵珊的脸色
变了变。“她爸爸呢?”她问。“阿香说,她爸爸还没回家!”“哦。”灵珊迟疑了一会
儿,脸色忽阴忽晴,眼睛忽明忽暗,终于说:“我去看看吧!”
她走了出去,紧紧的抿著嘴角,眼里闪耀著奇异的光彩。刘太太目送她的影子消失,
心里有点恍恍惚惚的,然后,她的心脏“咚”的一跳,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捶了一
下。她眼前闪过一张男性的脸庞,深沉的眼睛坚毅的嘴角,忧郁的神情……难道使灵珊“
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的原因竟远在天边,而近在眼前吗?刘太太摸索著灵珊刚刚坐过的
椅子,身不由主的坐了下去,默默的出起神来了。
灵珊走进了韦家。楚楚坐在餐桌前面,一脸的倔强,怒视著桌上的习字簿,手里紧握
著一支铅笔,嘟著嘴唇,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看到灵珊,她立即叫著说:
“阿姨,我不喜欢写我的名字!”
“为什么?”灵珊在她身边坐下来,拿起她的习字簿,发现上面划得乱七八糟,没有
一个字写对了的。她打开楚楚的铅笔盒,找到橡皮,慢慢的把那些铅笔线条擦掉。“每个
人都要学写自己的名字,这是很重要的,如果你不会写名字,会被别人笑!”“我不喜欢
!”楚楚噘著嘴说:“阿姨,你给我换一个名字!”
“名字怎么能换呢?”灵珊说,望著她。“你为什么要换名字?”“它太难写了,那
么多笔划,我的手都累死了!”楚楚扬著睫毛说:“像丁中一,他的名字好容易写,我会
写丁中一,阿姨,我改名字叫丁中一好不好?”
灵珊凝视著楚楚,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她用手揉著楚楚的头发,怜爱的说:“你不
能改名字叫丁中一,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名字,换了名字,你就是丁家的孩子,不是韦
家的孩子了。你的名字很好,比丁中一的名字好。楚楚,这是两个很可爱的字,像你的人
一样可爱。”楚楚仰头看著她,眼里闪著光。
“阿香说我是淘气鬼,以前的阿巴桑说我是短命鬼,昨天晚上,我把爸爸的酒杯打破
了,爸爸说我是讨债鬼。阿姨,丁中一说鬼是很丑很丑的,很怕人的,我是不是很丑?”
“如果你不乖,你就很丑!”灵珊说,从背后把住了她的手。“可是,你现在很乖,
你要学写你的名字,乖孩子都是很漂亮的,来吧!我扶住你的手,我们一起来写,好不好
?”
楚楚看了看她,就顺从的握起了那支笔。于是,灵珊扶著她的手,一笔一划的写著,
只写了几个字,那孩子就唉声叹气了起来,一会儿说:“我的手好酸好酸呵!”
一会儿又说:“我的眼睛好累好累呵!”
最后,她居然说:“我的脚好痛好痛呵!”
灵珊忍不住要笑,注视著楚楚,她的唇边全是笑意,眼睛里也全是笑意,她忍俊不禁
的说:
“你用手写字,脚怎么会痛的?”
“我的脚趾头一直在动在动……”楚楚认真的说。“干什么?”“它在帮忙,因为我
的手好累好累。”
灵珊再也熬不住,她笑了出来。一面笑,她一面放开楚楚的手,把她从椅子上抱了起
来,她吻了吻那孩子的面颊,低叹著说:“楚楚,你实在好可爱好可爱呵!”
楚楚呆了,她注视著灵珊的脸,然后,猝然间,她就用小胳膊紧紧的箍住灵珊的脖子
,把面颊埋进了她的肩窝里,她用细细的,嫩嫩的,小小的声音,热烈的低喊:
“阿姨,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呵!”
这一声天真的、纯挚的呼叫,顿时使灵珊胸中一热,整个人都热烘烘的发起烧来。她
的眼眶湿润了。把楚楚抱向卧室,她低柔的说:“我们今天不写字了,你该睡觉了,我抱
你去睡觉,好不好?”楚楚不回答,只用小胳膊更紧更紧的抱了她一下。灵珊把她抱进卧
室,问:“洗过澡了吗?”楚楚点头。“睡衣在哪里?”“柜子里。”灵珊把楚楚放在床
沿上,打开柜子抽屉,找出了睡衣,正帮楚楚换著睡衣,阿香不安的赶了过来,叫著说:
“二小姐,我来弄她!”
楚楚的身子一挺,说:“我要阿姨!”灵珊对阿香笑笑。“没关系,我来照顾她,你
去睡吧!”
阿香退开了。灵珊帮楚楚换好衣服,让她躺上床,拉开棉被,密密的盖住了她,又把
她肩头和身边的被掖了掖。楚楚睁大了眼睛只是注视著她。刚刚,这孩子还在说眼睛好累
好累,现在,她的眼睛却是清醒白醒的。
“睡吧!”灵珊温和的说。
“阿姨,”那孩子甜甜的叫:“你上次唱过歌给我听,你再唱歌好不好?”灵珊微笑
的凝视她,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指按在那孩子的眼皮上,使她阖上了眼睛。于是,她轻声
的,婉转的,细致的唱了起来: “月朦胧,鸟朦胧,点点萤火照夜空。山朦胧,树朦胧
,唧唧秋虫正呢哝。花朦胧,叶朦胧,晚风轻轻叩帘栊。灯朦胧,人朦胧,
今宵但愿同入梦!”
她唱著唱著,直到那孩子沉沉入睡了。她继续低哼著那曲子,眼光朦朦胧胧的投注在
那熟睡的脸庞上,心里迷迷糊糊的想著那个下午,在楼梯上又踢又踹又抓又咬的孩子。谁
能相信?这竟是同一个孩子?谁又能相信,这孩子已卷入了她的生命,控制了她的情绪?
终于,她慢慢的站起身子,拉上了窗帘,关掉床头灯,对床上那小小的人影再投去一
瞥,她就悄然退出那房间,轻轻的带上了房门。走到客厅里,她猛然一怔。韦鹏飞不知何
时已经回来了,他正静静的坐在沙发里,静静的抽著烟,静静的注视著她。他脸上的表情
是深沉的,奇异的,眼睛里闪著一抹感动的,几乎是热烈的光芒。她站住了,他俩默默的
相对,默默的彼此注视,彼此衡量。“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
“有好一会儿了。”“你每天下完班都不回家吗?”她的语气里带著责备,眼睛里写
著不满。“唔。”他哼了一声。“你喝了酒。”“唔。”他再哼了一声。月朦胧鸟朦胧11
/40
“你每晚都去喝酒吗?”
“唔。”他又哼一声。“在什么地方喝酒?”“酒家里。”他答得干脆。
“除了喝酒,也做别的事?”她问。
他锐利的看著她。“我不是幼稚园的学生。”他说。
“是的。”她点点头。“我能管的范围,也只有幼稚园。”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他熄
灭了烟蒂,从沙发里慢吞吞的站起来,他的眼光始终一眨也不眨的停在她脸上,有种紧张
的、阴郁的气氛忽然在室内酝酿,他硬生生的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喉咙沙哑的说:“你
该回去了。”“是的。”她说,并没有移动。
“怎么不走?”他粗声问。
她不响,伫立在那儿,像个大理石的雕像。
他的眼光不自禁的又落回到她的脸上,他呼吸急促,声音重浊。“我说过,我像个破
了洞的口袋。”他艰涩的说:“自从她离我而去,我一直生活在自暴自弃里,堕落与罪恶
与我都只有一线之隔。你如果像你外表那样聪明,就该像逃避瘟疫一样逃开我!”她仍然
伫立不动,眼光幽幽然的直射向他。
“你听不懂吗?”他低吼,声音更粗更哑更涩。“我叫你逃开我,回家去!”她缓缓
的走近了他,停在他面前,她的脸离他只是几□之遥,她悠然长叹,吐气如兰。她的眼光
如梦如雾如秋水盈盈。她的声音低柔而清晰:
“她叫什么名字?”“谁?”“你的太太。”他重重的呼吸。“请你不要提起她!”
“好。”她说,扬起睫毛,那两泓秋水映著灯光,闪烁如天边的两颗寒星。“我不提她!
你刚刚说什么?你叫我回家去?”
“是的。”他哑声说,目光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为什么?”“我――不想伤害你!”
她又悠然长叹。“你叫我走,而你说不想伤害我?你甚至不知道,怎样是伤害我,怎
样是爱护我!好吧!”她转身欲去。“我走了,”她的声音轻柔如梦。“只是,今晚叫我
走了,以后,我也不会再来了。”他一伸手,紧紧的握住了她的胳膊。
“灵珊!”他冲口而出,热烈的低喊:“我还有资格再爱一次吗?”她迅速的掉转头
来,双颊如火。眼睛里是烧灼般的热情,大胆的,执拗的,毫无顾忌的射向他。这眼光像
一把火,烧毁了他所有的武装,烧化了他所有的顾忌。他把她拉向了怀里,俯下头去。他
的嘴唇紧贴在她的眼皮上,吻住了那道火焰。她不动,然后,他的唇滑了下来,沿著那光
滑的面颊,一直落在她那柔软的唇上。时间有片刻的停驻。他们紧紧的贴著,他听到她的
心跳,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她的呼吸,听到自己的呼吸。好久好久,他慢慢的抬起头来
,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胸前,把她那纤小的身子,拥在自己宽阔的胸怀里。他抬眼看著窗
外,一弯新月,正高高的悬挂著,远处,有不知名的鸟儿,在低声的鸣唱,他轻声说:“
像你的歌。”“什么?”她的声音,从他胸怀中压抑的、模糊不清的透了出来。“像你的
歌。”他再说。
“什么歌?”“月朦胧,鸟朦胧。”他喃喃的念。扶起了她的头,他用双手捧住她的
脸,灯光映照在她的眸子里。“山朦胧,树朦胧。”他再念,长长的吸了口气:“灯朦胧
,人朦胧。”他的声音低如耳语,他的嘴唇重新捉住了她的,紧紧的,紧紧的,他吮著那
唇,像阳光在吸取著花瓣上的朝露。“别离开我!”他说,他的唇滑向了她的耳边,压在
她的长发上,他的声音像个无助的孩子。“我只有个像蛋壳一样的外表,一敲就碎。灵珊
,别离开我!”她抬起头来,伸手抚摩他那粗糙的下巴,他的眼睛湿漉漉的,里面闪烁著
狼狈的热情。
“你在怕什么?”她问。
“怕――”他顿了顿。“破碎的口袋,装不住完美的珍珠。”
“我会穿针引线,缝好你的口袋。”她说,用手环住了他的腰,把头倚在他的胸前。
可是,她觉得,他竟轻轻的颤栗了一下,好像有冷风吹了他似的。月朦胧鸟朦胧12/407
“灵珊,你不要发昏!”灵珍坐在床沿上,呆呆的、吃惊的瞪著灵珊,压低了声音说
:“如果你是在逢场作戏,我也不管你,反正,多交一个男朋友,也没坏处,但是,如果
你是在认真,我反对,坚决反对!”
灵珊坐在书桌前的转椅里,她下意识的转著那椅子,手里拿了把指甲刀,早就把十个
手指都剪得光秃秃的了。
“灵珍,”她说:“我把这事告诉你,只因为我们姐妹间从没有秘密,而且,我以为
,你和我一样年轻,最起码,不会像长一辈的思想那么保守,那么顽固……”
“这不是保守与顽固的问题!”灵珍打断了她,诚挚的,恳切的说:“我们的父母,
也决不不是保守和顽固的那种人,爸爸妈妈都够开明了,他们从没有干涉过我们交朋友,
你记得我高中毕业那年,和阿江他们鬼混在一起,妈尽管著急,也不阻止,事情过去之后
,妈才说,希望我们自己有是非好坏之分,而不愿把我们像囚犯一样拘禁起来。”
“妈受过囚犯的滋味。”灵珊说,沉吟的看著灵珍。“你和阿江的故事,不能和我的
事相提并论,是不是?阿江是个小太保,韦……”“韦鹏飞也不见得是个君子!”灵珍冲
口而出。
“姐姐,”灵珊蹙起眉头。“你怎么这样说?”
“算我说得太激烈了。”灵珍说,沉吟的。“灵珊,你想一想看吧,你对他到底了解
多少?认识多少?”
“很多了。”“很多?全是表面的,对不对?他有很好的学适很好的工作,派头很大
,经济环境很好,这是你了解的。背后呢?他的人品如何?他的父母是谁?他的太太死于
什么病?你不觉得,这个人根本有些神秘吗?我问你,他太太死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怎么可以不知道?”
“提他的太太,对他是件很残忍的事,我想,至今,他无法对他太太忘情。”“哈!
”灵珍更激动了。“提他太太,对他是件很残忍的事,不提他太太,对你就不残忍了吗?
灵珊,你别傻,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能去和死人争宠!”
灵珊打了个冷战。“妈妈常说,人都有一种贱性,”灵珍紧紧的注视著灵珊。“失去
的东西,往往是最好的,得不到的东西,更是珍贵的。灵珊,”她用手指绕著灵珊的长发
。“你要想想清楚,我不反对你和他交朋友,可是,别让他占了你的便宜,我有个直觉,
他是很危险的!”“他决不是要占女孩子便宜的那种人,”灵珊不自禁的代韦鹏飞辩护,
她的眼光迷蒙的看著桌上的台灯。“事实上,他一直在逃避我……”“以退为进,这人手
段高强!”灵珍又打断她。
“你怎么了?姐?”灵珊恼怒的说:“你总是从坏的地方去想,你不觉得你在以小人
之心,度君子之腹吗?”
“他不是君子!”“何以见得?”“如果他对太太痴情,他不该来挑逗你……”
“他并没有挑逗我!”“那么,是你在挑逗他了?”
“姐姐!”灵珊涨红了脸。
“好吧,我不攻击他!”灵珍躺了下去,用手枕著头,眼睛看著天花板。“我在想,
他的故事里,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他从国外留学回来,发现太太死了,他太太应该尸骨
未寒,而他,已经在转另一个女孩的念头了。”她转过头来,望著灵珊,怒冲冲的说:“
我最恨朱自清!”
“这与朱自清有什么关系?”灵珊诧异的。
“朱自清写了一篇给亡妇,纪念那个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太太,全文文辞并茂
,动人已极……”
“我知道。”灵珊接口说:“最后,却说,他今年没有去上太太的坟,因为他续娶的
夫人有些不舒服。”
“我们讨论过,对不对?”灵珍说:“其实,续娶也应该,变心也没什么关系,只不
该假惺惺的去写一篇给亡妇。我讨厌假惺惺的人!”“你是说,韦鹏飞假惺惺吗?”
“我不批评韦鹏飞,免得影响姐妹感情!”灵珍说:“我只劝你眼睛睁大一点,头脑
清楚一点,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我告诉你,那个韦鹏飞不简单,绝对不简单!
你如果不是逢场作戏,就该把他的来龙去脉摸摸清楚,爱情会让人盲目!你不像我,我还
和阿江混过一阵,你呢?你根本没有打过防疫针!”灵珊瞪视著灵珍,默默的出起神来了
,她觉得灵珍这篇话,还真有点道理。虽然有些刺耳,却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她咬著嘴唇
,默默沉思。灵珍看到她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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