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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儿在林梢1/351 江淮倚著玻璃窗站著。 他已经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眼光迷迷蒙蒙的停留在窗外的云天深处。云层是低沉而 厚重的,冬季的天空,总有那么一股萧瑟和苍茫的意味。或者,与冬季无关,与云层无关 ,萧瑟的是他的情绪?是的,自从早上到办公厅,方明慧递给他那封简短的来信之后,他 整个的情绪就乱了。他觉得自己像个正在冬眠的昆虫,忽然被一根尖锐的针所刺醒,虽然 惊觉而刺痛,却更深的想把自己蜷缩起来。 那封信,白色的信封,纯白镶金边的信纸,信纸的一角,印著一个黑色的小天使。他 从没看过如此别致而讲究的信笺。信上,却只有寥寥数字: “江淮:我已抵台北,一月 十日上午十一时来看你。丹枫” 一月十日上午十一时!今天就是一月十日!这封信是算好了在今晨寄到。他看看表, 一个早上,这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看表;十点八分二十五秒!期待中的时间,总是缓慢而 沉滞。期待?自己真的在期待吗?不是想逃避吗?如果要逃避,还来得及。但,为什么要 逃避呢?没有逃避她的理由。陶丹枫,这个听过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却始终无缘 一会的人!陶丹枫,他以为他一生也不会见到她,也不可能见到她,也从没有希望见到她 ,而她,却不声不响的来了。既没有事先通知他,也没告诉他她的地址及一切。“我已抵 台北”,就这么简单,什么时候抵台北的?英国与台湾之间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即使喷射 机已满天飞,这仍然是一段漫长的路!她来了!就她一个人吗?但,管她是一个人或不是 一个人来的,她反正来了!他立即就要和她面对面了――陶丹枫,一个陌生的女孩。陌生 ?陌生?真的陌生吗?他瞪视著窗外的薄雾浓云,心脏就陡的沉入一个冰冷的、深暗的、 黝黑的深海里去了。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个暗沉沉的深海里浮游了多久,蓦然间,敲门的声 音打破了寂静,像轰雷似的把他震醒,他的心猛跳起来,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听到自 己的声音,沙哑而不稳定的响著:“进来!”门开了,他定睛看去,心情一宽,浑身的肌 肉又都松弛了。门外没有陌生女人,没有陶丹枫,没有深海里的幽灵……而是笑容可掬, 充满青春气息的方明慧。一个刚从大学毕业,才聘用了半年多的女秘书。她捧著一大叠卷 宗,口齿伶俐的报告著:“编辑部把这个月出版的新书名单开出来了。美术部设计好了《 捉月记》和《畸路》两本书的封面,请您过目。发行部说那本《山城日记》卖了两年才卖 完,问还要不要再版?会计部已做好销售统计表,上个月的畅销书是那本《当含羞草不再 含羞的时候》,一个月卖了四万本!广告部……” 听她一连串的报告,似乎还有几百件事没说完。而今天,他的脑子中没有书名,没有 封面,没有出版计划!他捉不住她的音浪,盛不下她的报告。他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温 和的说:“好吧,把东西放在桌上,我慢慢来看!” 方明慧把卷宗送到桌上,对他深深的看了一眼,闪动著灵活的眼珠,又很负责任的叮 嘱著说: “每个部门都在催,说是十万火急哟!” 十万火急?人生怎么会有那么多十万火急的事呢?他不由自主的蹙紧了眉。方明慧识 相的转过身子,往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她忽然又回过头来,很快的说了几句: “还有件最重要的事,那本《黑天使》的原稿您看完没有?作者今天打电话来催过了 ,如果不能用,她希望赶快退还给她。她说,别人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希望您别丢 了字纸篓!”黑天使!他脑中像有道电光闪过。黑天使!那部原稿从寄到出版社来之后, 他根本还没时间去翻阅。每个作家都以为自己的作品最重要,殊不知要看的原稿有成千累 万!积压上半年还没动过的稿件多得是!但,《黑天使》,这名字怎的如此特别?如此熟 悉?如此蓦然牵动了他的神经?他飞快的冲到桌边去,急促翻动著桌上的卷宗、原稿、设 计图……焦灼的问:“那部《黑天使》在什么地方?” “您放在稿件柜里了。”方明慧说著,走到稿件柜边,很快的找出了那份稿件,送到 他的面前。 他跌坐在桌前的椅子里,迫不及待的把那叠稿纸拉到眼前。方明慧轻悄的走了出去, 又轻悄的带上了房门,他浑然不觉,只是探索似的望著那叠稿笺。很普通的稿纸,台湾每 家文具店都买得著,稿件上有编辑部的评阅单,这是经过三位编辑分别看过后才送给他决 定的稿子,那评阅单上密密麻麻的写著三位编辑的观感。他略过了这一页,望著标题下作 者的名字――执戈者。执戈者,一个男性的笔名,一个颇有战斗气息的名字,一个从没听 过的名字。执戈者带著黑天使而来,使人联想到瘟疫、战争、死亡。他翻过了这一页,在 扉页上,他读到了几句话: “当晚风在窗棂上轻敲, 当夜雾把大地笼罩,那男人忽然被寂寞惊醒, 黑天使在窗外对他微笑。” 他凝视著这几句话,不知怎的,有股凉意冷飕飕的爬上了他的背脊。他怔了几秒钟, 这笔迹多么熟悉!熟悉得让人害怕!很快的,他找出了早上收到的那封信,重新抽出了那 白色镶金边的信笺,他下意识的核对著信笺上和稿纸上的笔迹;是了!这是同一个人的笔 迹!同样的清秀、飘逸,而潇洒的笔迹!同样是老早老早以前,就见过的笔迹!甚至,是 同样用黑墨水写的!现在的人都用原子笔,有几个人还用墨水?他呆住了,脑子里有一阵 混乱,一阵模糊,一阵惶惑……然后,就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觉得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和 麻木。在他眼前,那白信笺上的小黑天使,一直像个活生生的小动物般,在那儿扭动跳跃 著。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是怎样进来的。他完全没有听到开门和走动的声音。只是,忽然 间,他抬起头来,就发现她已经站在他的桌子前面了。他睁大了眼睛,瞪视著她,不信任 似的望著面前这个亭亭玉立的人影,不用介绍,不用说任何一句话,他知道她是谁――陶 丹枫。或者,不是陶丹枫,而是执戈者。她站在那儿,背脊挺直,肩膀和腰部的弧线美好 而修长。她穿著件黑色的套头毛衣,黑色灯芯绒的长裤,手腕上搭著件黑色长斗篷。她的 脖子瘦长而挺秀,支持著她那无比高贵的头颅。高贵,是的,他从没见过这种与生俱来的 高贵。她有一头乌黑的浓发,蓬松的在头顶挽了个漂亮的发髻,使她那本来就瘦高的身材 ,显得分外的修长。她面颊白皙,鼻子挺直,双眉入鬓,而目光灼灼。她那薄而小巧的嘴 角,正带著个矜持而若有所思的微笑。她浑身上下,除了脖上挂著一串很长的珍珠项链外 ,没有别的饰物。尽管如此,她却仍然有份夺人的气魄,夺人的华丽,夺人的高贵……使 这偌大的办公厅,都一下子就变得狭窄而伧俗了。 他抽了一口气,眨眨眼睛,再仔细看她。忽然,他觉得喉中干涩,干涩得说不出话来 。那美好的面庞,那尖尖的下巴,那眉梢眼底的神韵……依稀彷佛,全是另一个女人的再 版!只是,那个女人没这份高贵,没这份华丽,没这份矜持与冷漠。那个女人爱笑爱哭爱 叫爱闹,那个女人热情如烈火,脆弱如薄冰。不不,这不是那个女人,这是陶丹枫,这是 执戈者,这是――黑天使。“你――”她忽然开了口,声音低柔而略带磁性。“就预备这 样一直瞪著我,而不请我坐下来吗?” 他一愣,醒了。从这个迷离恍惚的梦中醒过来,他摇摇头,振作了一下自己,竭力想 摆脱那从早就压在他肩头心上的重负。他再眨眨眼睛,再仔细看她,努力的想微笑――他 自己都觉得,那微笑勉强而僵硬。 “你必须原谅我,因为你吓了我一跳。”他说,声音仍然干涩,而且,他很懊恼,觉 得自己的措辞笨拙得像在背台词。 “为什么吓了你一跳?”她问,微微的挑著眉梢,深黝的眼睛像暗夜的天空,你不知 道它有多深,你看不透它包容了多少东西。“我敲过门,大概你没有听见,你的秘书方小 姐说你正在等我。”他站起身来,正对著她,他们彼此又注视了好一会儿。终于,他有勇 气来面对眼前的“真实”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等你,”他说,嘴边的微笑消失了,他仔细的打量她。“我本 来在等丹枫,她从英国来,可是,忽然间,丹枫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位作家,名叫执戈 者。” 她的眼光飘向了桌面,在那摊开的稿件和信笺上逡巡了一会儿,再抬起睫毛来的时候 ,她眼底有著淡淡的、含蓄的、柔和的笑意。但是,那笑容里没有温暖,却带点儿酸涩, 几乎是忧郁的。她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轻叹。 “是这件事吓了你一跳?” “可能是。”她深沉的看他。“你是个大出版家,是不是?许多作者都会把他们的作 品寄来,是不是?这不应该是件奇怪的事呀。但是,显然的――”她的眼光黯淡了下去。 “如果我不提醒你执戈者与陶丹枫之间的关系,你不会翻出这篇黑天使来看,它大概会一 直尘封在你的壁橱里。有多少人把他们的希望,就这样尘封在你这儿呢?”他迎视著她。 那眼光深邃而敏锐,那宽阔的上额带著股不容侵犯的傲岸,那小巧的唇角,却有种易于受 伤的敏感与纤柔。这纤柔又触动了他内心底层的伤痛。多么神奇的酷似! “我很抱歉。”他出神的看著她,那眉梢,那眼角,那鼻梁,那下巴,那嘴唇……天 哪!这是一个再版!他费力的约束自己的神志。“我不会把别人的希望轻易的抛置脑后, 我的职员会一再提醒我……”“我注意到了,”她很快的打断他。“你有个很好的女秘书 ,又漂亮,又机灵。”像是在答复她的评语,方明慧推门而入,手上拿著个托盘,里面有 两杯热腾腾的茶。她笑脸迎人的望著江淮和陶丹枫,轻快而爽朗的笑著说: “今天阿秀请假,我权充阿秀。”发现两个人都站书桌前面,她怔了怔,微笑的望向 江淮。“您不请陶小姐到沙发那边坐吗?”一句话提醒了江淮,真的,今天怎么如此失态 ?是的,自从早上接到丹枫的信后,他就没有“正常”过。太多的意外,太多的惊奇,太 多的迷惑,太多的回忆……已经把他搅昏了。他惊觉的走到沙发旁边――在他这间私人办 公厅里,除了大书架、大书桌、大书柜之外,还有套皮质的沙发,靠窗而放。他对陶丹枫 说:“这边坐吧!”她走了过来,步履轻盈而文雅,那种高贵的气质,自然而然的流露在 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她坐了下来,把黑色的披风搭在沙发背上。方明慧放下了茶,对丹 枫大方而亲切的笑笑,丹枫对她点头致谢,于是,那活泼的女孩转身退出了房间。丹枫四 面打量,又一声轻叹:雁儿在林梢2/35 “我发现,你有一个自己的王国。” “每个人都有个自己的王国。”他不自禁的回答。“王国的大小,不在于生活的环境 ,而在胸中的气度。” 她的眼睛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紧紧的停驻在他脸上。这种专注的注视使他不安,他 觉得她在透视他,甚至,她在审判他。这对眼睛是深沉难测而敏锐的。她多少岁了?他在 心中盘算、回忆,二十二?或二十三?她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还要成熟。国外长大的孩子 总比国内的早熟,何况,二十二、三岁也是完全的大人了。“你在想什么?”她问。 “想你的年龄,”他坦白的回答,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如果我记得没有错,你今 年是二十二岁半,到十月,你才满二十三岁。是的――”他咬咬牙,胸中掠过一阵隐痛。 “那时候,每到十月,我们都给你准备生日礼物。你的生日是――”他的眼睛闪亮:“十 月二十一日!” 她的眼睛也闪亮,但是,很快的,她把睫毛低垂下来,藏住了那对闪烁的眸子。半晌 ,她再扬起睫毛,那眼睛又变得深沉难测了。“难得你没忘记!”她说,声调有一些轻颤 。“我在想,你早上收到信的时候,可能会说,陶丹枫是谁?” “你――”他急切的接口,伪装已久的面具再也挂不住了,他瞪视著她,热烈的低喊 :“丹枫,你怎么可能这样冷酷?这样沉静?这样道貌岸然?你怎么不通知我你的班机? 你怎么不让我安排你的住处?你怎么不声不响的来了?你――居然还弄了个黑天使来捉弄 我!丹枫,你这么神秘,这么奇怪,这么冷淡……你……你真的是我们那个亲爱的小妹妹 吗?那个被充军到异国的小妹妹吗?那个我们每天谈著、念著的小妹妹吗?”一股泪浪猛 的往她眼眶里冲去,她的眼睛湿润了。那白皙的双颊上立即涌上了两片激动的红晕,她扭 转了头,望著窗外,手指下意识的在窗玻璃上画著,由于室内室外的气温相差很远,那窗 玻璃上有一层雾气。她无心的在那雾气上写著字,嘴里模糊的低语:“我并不神秘,我回 台湾已经三个月了……” “三个月!”他惊叫,激动惊奇而愤怒。“你来了三个月才通知我!你住在什么地方 ?” “我租了一间带家具的小公寓,很雅致,也很舒服。”她仍然在窗玻璃上画著。“我 每天在想,我该不该来看你,如果我来看你,我应该怎样称呼你?叫你――江淮?还是叫 你―― 姐夫?”他手里正握著茶杯,她这声“姐夫”使他的手猛的一颤,水溢出了杯子,泼 在他的身上,他震颤的放下了茶杯,杯子碰著桌面,发出轻脆的响声。他挺了挺背脊,室 内似乎有股冷风,正偷偷的吹袭著他。他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取了一支烟,打火机连打了 三次,才把那支烟点著。吐了一口大大的烟雾,他看向她。她依然侧著头,依然在窗玻璃 上画著,她没有回过头来,自顾自的,她继续低语: “我去姐姐的墓地上看过了,你把那坟墓修得很好。可是,墓碑上写的是‘陶碧槐小 姐之墓’,我知道,她始终没有幸运嫁给你。所以,我只能称呼你江淮,而不能称呼你姐 夫。”她回过头来了,正视著他,她的眼珠清亮得像黑色的水晶球,折射著各种奇异而幽 冷的光彩。“江淮,”她幽幽的说:“我很高兴见到了你。”他审视了她几秒钟。“唔。 ”他哼了一声,烟雾从他的鼻孔中冒出来,他不稳定的拿著那支烟,眼光望著那袅袅上升 的烟雾。“丹枫,”他勉强的、苦恼的、艰涩的说著:“关于我和你姐姐,这之间有很多 事,都是你完全不了解的!……” “我知道,”她打断了他。“听说,姐姐很柔顺,她不会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吧?”他 一震,有截烟灰落在桌面上,他紧盯著她。 “当然,”他正色说:“她从没有对不起我,她善良得伤害不了一只蚂蚁,怎会做对 不起人的事!” 她的眉毛微向上扬,那对黑色的水晶球又在闪烁。 “好了,”她说:“我们先不要谈姐姐,人已经死了,过去的也已经过去了……”她 望著他手上的烟。“给我一支烟,行吗?”“你也抽烟?”他惊奇的,语气里有微微的抗 拒。 “在伦敦,女孩子十四岁就抽烟。”她淡淡的回答,接过了他手里的烟,熟练的点燃 。他凝视她,她吸了一口烟,抽烟的姿势优雅而高贵,那缕轻轻柔柔的烟雾,烘托著她, 环绕著她,把她衬托得如诗、如画、如幻、如梦……他又神思恍惚起来。“姐姐抽烟吗? ”她忽然问。 “是的。”他本能的回答。 “哦?”她惊奇的扬起了睫毛。“我以为――她绝不会抽烟。”“为什么?”“因为 ,很明显,你并不赞成女孩子抽烟,你不赞成的事,她就不会做。”他怔了怔。“怎么知 道我不赞成女孩子抽烟?”他问。 “你赞成吗?”她反问。 “不。”他坦白的。“你的观察力很强。我不喜欢女孩子的手指上有香烟熏黄了的痕 迹。”他下意识的去看她夹著香烟的手指,那手指纤柔白皙,并没有丝毫的烟渍。“你很 小心,你没有留下烟痕。”“姐姐留下了吗?”她又问。 他蹙起眉头。于是,像是猛然醒悟到什么,她坐正身子,抬了抬那美好的下巴,提高 了声音,清晰的说: “对不起,说过了不再谈姐姐。我今天来,并不完全以陶碧槐的妹妹的身分来的,我 在练习写作,可是……”她轻声一叹:“你显然还没看过我的作品!” “我会看的!”他急促的说:“给我一点时间!” “你有的是时间,我在台湾会住下去。” 他困惑的看她。“我以为你学的是戏剧。我以为你正在伦敦表演舞台剧。” “我表演过。”她说:“演过‘捉鼠机’,也演过‘万世巨星’,都是跑龙套的角色 ,是他们的活动布景。我厌倦了,所以,我回台湾,想换一种生活方式。” “你一个人回来的吗?” “一个人。”“为什么事先不通知我?” “我独来独往惯了,”她望著烟蒂上的火光。“这些年来,即使是在伦敦,我也是一 个人。我母亲……”她沉吟片刻,熄灭了烟蒂。“她和她的丈夫儿女,一直住在曼彻斯特 。”她抬眼看他,忽然转变了话题。“我会不会太打扰你了,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我想 ,如果我识相的话,应该告辞了。”她站起身来,去拿那件披风。他飞快的拦在她前面。 “你敢走!”他激动的说。 “哦?”她仰头看他,眼里有著惊愕。“如果你不跟我一起吃午饭,如果你不把你这 些年来的生活告诉我,如果你不带我到你的住处去,如果你不让我多了解你一些……”他 大声的、一连串的说著。“你休想让我放你走!”她的睫毛向上扬著,她的眼珠亮晶晶的 闪耀著光芒,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她的嘴角微向上弯,一个近乎凄楚的笑容浮上了她的 脸庞,她闪动著眼睑,眼底逐渐流动著一层朦胧的雾气。她微张著嘴,半晌,才吐出了声 音: “你实在不像个冷漠的伪君子,我一直在想,你是神仙还是魔鬼?你何以会让我姐姐 那样爱你?现在,我有一点点明白了……”她眼底的雾气在加重。“江淮,”她清晰而幽 柔的说:“你怎么允许她死去?” 他迅速的背转身子,不让她看到他的脸,他呼吸急促,肌肉僵硬,全身心都笼罩在一 份突发的激情里。然后,他觉得,有一只纤柔而温暖的手,轻轻的握住了他。他不自主的 浑身一震,这手是传电的吗?再然后,她的声音和煦如春风,在他耳边轻轻响起:“听说 ,台湾的四川菜最好,请我去吃川菜,好吗?” 他回眼看她,她已经披上了那件黑丝绒的长斗篷,她浑身都浴在一片黑里,可是,那 白皙的脸庞上漾著红晕,那小小的嘴唇绽著轻红。他想起古人的辞句:“唇不点而红,眉 不画而翠”!再加上那盈盈眼波,和那遍布在整个脸庞上的,近乎是圣洁的笑容。天哪! 她多么像碧槐!她又多不像碧槐!她高雅得像一尊神祗,而那笑容,却是属于天使的。天 使!他心中惊悸,黑天使!黑天使代表的是什么?欢乐还是哀愁?善良还是罪恶?幸福还 是不幸?摇摇头,他不愿再想这个问题。 伸出手去,他揽住了她的肩。 “我们走吧!”他说。雁儿在林梢3/352 这家咖啡厅小小巧巧的,坐落在新开建的忠孝东路上。装饰得颇为干净雅致,白色的 墙,原木的横梁,原木的灯架,和古拙的木质桌椅,颇有希腊小岛上岛民的风味。江淮和 丹枫坐在咖啡馆的一角,已经坐了很久很久了。隔著玻璃窗,可以看到窗外的街景,他们 一起吃过午餐,又一起到了这儿―― 艾琴娜――这“很希腊”的咖啡馆也有个希腊女神的名字。 街上已薄薄的蒙上了一层暮色,冬季的白昼,总是特别短,今天的白昼,似乎比平日 更短。丹枫斜靠在那厚厚的椅垫中,眼光若有所思的望著窗外穿梭的街车,那些车子,有 的已经亮了灯,灯光过处,总在她脸上投下一道光晕。她的手指拨弄著一个银色镶黑边的 打火机,打火机敲在木质的桌面上,发出“笃笃笃”的响声,似乎给她的叙述在打著拍子 。她静静的说著,说得那么平静,那么稳定,那么自然。却又在那平静与稳定的底层,带 出某种难以解释的哀愁,与淡淡的无奈。“我常想,当初我或者该留在台湾,跟姐姐住在 一起。但是,那是件做不到的事,无论如何,那年姐姐已经读大学,而我才十四岁。命运 要让我那守寡的母亲,去爱上一个英国人;命运要让我们姐妹母女分离,什么话都没得说 。我想,妈妈和姐姐分开也够痛苦,碧槐,她有她的固执和痴情,她总不能原谅妈妈去嫁 给外国人。或者,她对爸爸的印象比我深,也或者,她还有中国那种保守的观念,女子从 一而终。总之,在我的印象里,姐姐是个外柔内刚而古典的女孩。”她抬眼看他,轻问了 一句:“她是吗?”他喷出一口烟雾,沉思著,没有回答。她也没有等待他回答,又自顾 自的说了下去: “总之,我们到了英国,一切都比想像中艰苦,我的继父并不富有,他常常失业,我 母亲在四年中给他添了三个儿女,实在是伟大。他们在短短的一两年间,就变成了道地的 英国家庭,我成了全家唯一的不谐调者。天知道那时期有多难过,弟妹占去了母亲全部的 注意力,我像一只被放逐的、离群的孤雁。只有碧槐,她不断给我写信,安慰我,鼓励我 ,她成了我精神上的支柱。”她停住了,喝了一口咖啡,抬起睫毛,静静的望著他,轻声 说:“我何必告诉你这些,你都知道的,是不是?”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喜欢听你说。” 她沉吟了一下,取出一支烟,他帮她点燃了火。她轻轻的、优美的抽著烟,那轻柔的 动作,使抽烟也变成了一项艺术。他深深的研究著她;那微带欧化的娴雅,那深邃的眼神 ,那细致的谈吐……不,她不像碧槐!他再定睛看她;那眼角的轻愁,那唇边的无奈,那 眉端的微颦……不,她正是碧槐!“不再跟你谈你所知道的事了。”她摇摇头,接著说: “然后,有一天开始,碧槐的来信里充满了你的名字,你的身高,你的年龄,你的体重, 你有多少根头发,你有多少个细胞,你的幽默,你的才华,你的努力,你的奋斗,你的学 问,你的漂亮,你的潇洒……你的一切的一切!你是人上之人,万神之神!”她一口气的 说著,那么流利,那么顺口,这一连串的句子却像串鞭炮般猝然响起,震痛了他每一根神 经。他不由自主的向沙发深处靠进去,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而那绞心的痛楚却不容许他 逃避,他蹙紧了眉,闭上了眼睛。内心深处,有个小小的声音,却在那儿辗转轻呼;碧槐 !碧槐!碧槐! “你知不知道,那时候你不是碧槐一个人的,你也是我的!”她坦率的说著。他睁开 眼睛,立即接触到她那晶亮的眸子。“虽然我才十六岁,我脑子里已经塑满了你的影子, 每晚,当我母亲和继父在晚祷的时候,我的祷词里只有你和姐姐!然后,我的生活更艰苦 了,我面临升学与就业的选择,又是姐姐和你来救我,你们给我寄学费来,不停的寄,由 台币折合成英镑,我的学费多么奢侈!我到了伦敦,专攻戏剧,姐姐每封信都对我说,你 的事业越来越成功了,这一点儿学费不算什么。不算什么?怎能不算什么?”她紧盯著他 。“我告诉我自己,这些钱算我借的,我要还。我念得很苦,白天,猛攻我的学位,晚上 ,猛K我的中文,我从没有丢掉我的中文。” 他想著现在还摊在自己办公桌上的那本“黑天使”,想著那扉页上的题辞,点了点头 。“不止没有丢掉,”他说:“你根本一直在研究中国文学,是不是?”“是的。我看红 楼梦,看老舍,看徐志摩,看水浒传,也看聊斋志异,我看了很多书。” 他不语,赞赏的望著她。她拿著香烟的手很稳定,烟雾往上升,她眼底也有些轻烟轻 雾。 “之后,忽然间,姐姐的信变少了,越来越少了。不但变少了,而且变短了,但是, 她仍然寄钱来,每个月都寄。她拚命要我用功,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的姐姐?然后,一下子 ,姐姐不再写信来了,我只是按月收到支票,我想,碧槐快结婚了,她一定忙著布置新居 ,她一定忙著帮助我那未来的姐夫,去扩充他的事业,她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给她的妹妹 写信……何况,那时,我也在忙,忙于毕业考,忙于排演,忙于交男朋友,忙于跳舞,忙 于在匹克得里的嬉痞店里流荡……”她熄灭了烟蒂,用手支住额,眼底的雾气在加重。“ 直到我通过了毕业考,我发电报给你和姐姐,我才收到你的回信……”她抬起眼睛,望著 他,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无比的严肃和庄重。“你告诉我,姐姐死了已经半年了。我至今保 留著你那封信,因为,你那封信写得太美太好太凄凉。” 他注视著她那盈盈欲语的眸子,注视著她那轻轻蠕动的嘴唇,注视著她那眉端的轻愁 ……他猛然坐正身子,熄了烟,粗声说:“别谈那封信,别谈你姐姐,谈谈你。为什么后 来你不给我消息了?”“谈谈我?”她挑挑眉梢,又拨弄著那个打火机。“我的事没有什 么值得深谈的。这许多年来,从我十四岁到我二十一岁,我的生命,不论在精神上或物质 上,都依赖著姐姐而存在著,虽然我们之间隔了一大段山和海。然后,我知道碧槐死了, 我生命的支柱倒下去了。我也知道,是该我独立的时候了。这一年半以来,我就在努力的 学习‘独立’。” “说详细一点。”他命令的。 “详细也是那么简单。”她难得的微微一笑,笑容里也带著轻愁。“我在表演,演舞 台剧,跑龙套。我赚钱,拚命的赚钱,工作得很苦很苦,赚钱的目的只有一样,赚够了钱 ,回台湾,看看我姐姐的墓地,看看我那个从未谋面的姐夫!”她眼光如水。“不,我不 该叫你姐夫,只能叫你江淮。江淮――”她声音低沉如梦。“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不在 她死亡以前娶她?那么,我在台湾,多少还找得到一个亲人!” 他微微震动,在她那默默含愁的眼光下惊悸了。他的声音不自觉的带著沙哑:“我记 得我在信里对你说过,她是死于……” “心脏病!”她轻声接口。“老天在很多不幸中还安排了一件好事,没有让她多受痛 苦,她死得很快。” 他面部肌肉僵硬,低下头去,他望著手里的咖啡杯,咖啡已经冰冷。褐色的液体躺在 白磁的杯子中,没有丝毫的热气。他忽然想起碧槐最后的脸孔,白得就像这白磁一样,冰 得也像这白磁一样,他打了个寒噤。 “真糟!”她叹口气。“我们谈话的内容总离不开死亡。”她歉然的看他。眉尖轻蹙 ,不胜同情。“我了解这题目对你并不好受,对我也是。”她掉头望向窗子,手指又下意 识的在玻璃窗上画起来了。“再谈我吧,很简单的几句话,我回来了,安心不想让你知道 ,因为姐姐去世已经两年,我想你大概也已找到了你的幸福……”她顿住了,回眼看他, 忽然问:“你找到了没有?”他看著她,心里有些明白,她在明知故问。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低低的念,低得只有自己听得到。“我不 懂你在嘀咕些什么。”她说:“可是,我来了已经三个月了,我打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这两年,你的事业成功得好快,你成了出版界的巨子。所有的作家都被你网罗了,你有个 独立的办公大楼,有家印刷厂,有自己的发行网,有座漂亮的公寓,有部雪佛兰……唯独 ,没有一个妻子!那么,”她的声音又轻柔如梦了。“你依然没有对姐姐忘情,是吗?” 他咬咬牙,没说话。抬起眼睛,他扫了她一眼,三个月,她来了三个月!打听了很多 事情。一种朦胧的不安对他笼罩过来,凉意又爬上了他的背脊。但是,她沉坐在那儿,沉 静、娴雅、高贵、细致、而温柔。他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假如你已经结婚了,我就不会再来打扰你平静的生活了。”她继续说:“我租了一 间公寓,开始写点东西,然后,我觉得,我应该来看你了……所以,我今天到了你的办公 厅。”她啜了一口咖啡,微微露出两排整齐细小的白牙齿,像两排珍珠。“这就是有关我 的一切。既不神秘,也不奇怪。江淮,你会对我的出现,觉得烦恼吗?” 他正眼看她。“是的。”他坦白的说。“为什么?”“你唤回了很多往事,你撕开了 一个已愈合的伤口,你使我这两年来的努力,一下子化为虚无。”他凝视她,摇了摇头。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非常像碧槐?” 她点点头。“我知道,碧槐常寄照片给我,母亲说,我越大越像碧槐,本来嘛,我们 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他再度打量她那宽宽的额,那眼睛,那嘴唇,他从齿缝里吸了口气,似乎什么地方在 发痛。她的眼光又调向了窗子: “天都黑了,”她说:“不知不觉,就出来了一整天,我该回去了。”“我请你吃晚 饭!”他很快的说。雁儿在林梢4/35 “我似乎一直在吃,”她笑笑,那笑容生动而温存。“中午,你请我吃了川菜,然后 ,到这儿来,你又请我吃了蛋糕,喝了咖啡。不,我不预备再和你一起吃晚饭,谈了这么 多,我什么都吃不下。我要回家了。” “回家?”他微微一怔。 “我说错了。”她立即接口。“家的意义不应该单纯指一个睡觉的地方。这些年来, 我都没有家,我是一只流浪的孤雁。现在,我要回到那暂时的栖息之处去。你知道一支英 文歌吗?歌名叫雁儿在林梢?”“燕儿在林梢?”“不是燕子的燕,是鸿雁的雁。” “不,我不知道。”“你知道吗?鸿雁是一种候鸟,它的体形很大,通常,它只能栖 息在水边的草地上,或沼泽之中。可是,有只孤雁,却停在林梢,那是站不住的,那是只 能短暂的栖息一下的,那是无法筑巢的。”她若有所思的住了口。 “哦?”他询问的看著她。 “那歌词里有这样几句;”她侧著头想了想,很清晰、很生动的念:“雁儿在林梢, 眼前白云飘,衔云衔不住,筑巢筑不了。雁儿雁儿不想飞,白云深处多寂寥!”她停住了 ,脸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更重了,她没看他,眼光穿过窗玻璃,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这不像一支英文歌,”他感动的说:“倒像一首中国的古诗。”“我用了些工夫来翻译 它!”她的眼光收回来了,用手托著下巴,支著颐,对他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了口 气,她振作了一下,坐直身子,把桌上的打火机和香烟盒都扔进了皮包,她故作洒脱的笑 了笑。“好了,雁儿要去找她今晚的树枝了!”他忽然伸出手去,一阵激动控制了他,他 无法自抑的握住了她那只正在收拾东西的手,那曾使他触电的、柔若无骨的小手,他握紧 了她。“那么,你请我吃晚饭吧!”他说。 她温存的凝视他。“你的意思是,你要到我那临时的雁巢里去看看?” 他默然不语。“来吧!”她说,站起身来。 走出了“艾琴娜”,晚风拂面而来,天气是阴沉欲雨的,夜风里有潮湿的雨意,凉凉 的扑在他们额际和颈项里。他为她披上了那件黑斗篷,她身材修长,婷婷然,袅袅然,飘 飘然。他说:“你不像一只孤雁。”“是吗?”“你像一只天堂鸟。”他顿了顿。“你知 道什么是天堂鸟吗?”“你告诉我吧!”“天堂鸟是一种稀世奇珍,它有漂亮的、翠蓝色 的羽毛,有发光的,像伞和火焰一样的尾巴,它还有颗骄傲的小脑袋,和皇冠一样闪烁的 头冠。它生长在人烟罕至的地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她扫了他一眼。“谢谢你的赞美 ,”她说:“姐姐呢?她像什么?也是一只天堂鸟吗?”“她吗?”他沉思著,不知如何 回答。街边上,他那辆雪佛兰正停在那儿。他打开了车门。“上车吧!”他潦草的结束了 正谈到一半的话题。几分钟以后,他已经置身在她那小小的“雁巢”里了。走进去,他就 觉得神清气爽,这小屋简单而大方,只有一房一厅,一个小厨房和一间浴室。米色的地毯 ,橘色的沙发和窗帘,显然都是房东原来的东西。只是,在原有的木架上,陈设了许多很 精巧别致的摆饰。例如一个丹麦磁的巴蕾舞女,一对铜雕,一些笨拙有趣的土偶。以及一 窝大大小小的泥制斑鸠。他望著这些东西,她说:“我有很多可爱的小玩意儿,可惜无法 带来。反正,走到那儿都是暂时的,也就不作长久打算了。”她指指沙发:“你坐一下, 我去换件舒服一点的衣服。” 她走进了卧室,他站在小屋里,四面打量,有酒柜,有冰箱,有张小书桌……这是那 种专门租给观光客小住的公寓,说穿了,也就是带厨房的旅馆。他走到书桌前面,本能的 翻了翻桌上的稿笺,有张写了一半的稿纸,压在一本厚厚的中文字典底下,他抽出来,职 业化的去看上面的字迹,于是,他看到一首很有古意的小诗:  “春风吹梦到林梢,鹊也筑巢,莺也心焦,忙忙碌碌且嘈嘈,风正飘飘,雨正潇潇 。今朝心绪太无聊,怨了红桃,又怨芭蕉,怨来怨去怨春宵,风又飘飘,雨又潇潇!”他 念著上面的句子,一时间,觉得情思恍惚。中国的文字就这么神奇,几个字就可以勾发出 人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他握著这张纸,默默发呆,怔怔冥想,陷进了一种近乎催眠似的 状况里。直到身后有个轻柔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前几天在读蒋捷的一剪梅,忍不住要抄袭一下。我不懂诗词,不懂平仄,不懂音韵 ,我只是写著好玩。你是行家,不许笑我!”他回过头去,蓦然觉得眼前一亮。她已经从 头到脚换了装束,头上的发髻解开了,披了一肩如水般光亮的长发,带著自然的鬈曲。她 身上,穿了件白色的软缎长袍,直曳到地,拦腰系了根白色的绸带子,袖子宽宽大大的, 半露著雪白的胳膊。她站在那儿,白衣飘飘,如云,如絮,如湖畔昂首翘立的白天鹅,如 凌波仙子,飘然下凡,浑身竟纤尘不染!他呆了,他是真的呆了,瞪视著她,他像著魔般 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她问,微笑著,黑眼珠是浸在水晶杯里的黑葡萄。“有什么事不对吗? ” “哦!”他回过神来,不自禁的吐出一口长气。“你又吓了我一跳!”“你怎么这样 容易被吓著?” “你从全黑,变成全白,从欧化的黑天使,变成纯中式的风又飘飘,雨又潇潇!好像 童话故事里的仙女,变化多端,而每个变化,都让人目眩神驰!” 她对他微微摇头,走到酒柜边,她取出两个水晶玻璃的酒杯,拿了一瓶白兰地,走到 沙发前面。她一面开瓶,一面说:“怪不得姐姐说你会说话,今天一整天,我说得多,你 说得少,我以为你是沉默寡言的,谁知,你一开口,就会讨人好!”她凝视他:“有几个 女人,像姐姐一样为你发狂过?” 他震动了一下,摇了摇头。 “没有。”“没有?”她扬了扬睫毛,在杯子里倒了些酒,忽然停住手说:“我忘了 问你,是不是喝酒?要喝什么酒?还是要喝咖啡?”“都不必,给我一杯茶就好了。” “茶――”她拉长了声音,笑了。放下酒杯酒瓶,她转身要往厨房走。“好,我去烧 开水,我想,我的‘中国化’还不够彻底,不过,我可以慢慢学习。” 他很快的拉住了她。“不要麻烦了!”他急急的说:“我偶尔也喝杯酒,而且,并不 反对喝酒。”“真的吗?”她有点迟疑。 “真的。”他肯定的说:“再说,今天也应该喝酒,中国人有个习惯,碰到有喜庆的 日子,就该喝酒庆祝。” “外国也一样。”她说,坐了下来,注满了他的杯子。“不过,今天是什么节日呢? ” “见到你,就是最好的节日。”他一本正经的说,用杯子碰了碰她的杯子,柔声的、 清晰的、感动的、诚挚的再加了句:“欢迎你归来,丹枫!” 她眼里迅速的蒙上了一层泪影,把酒杯送到唇边,她浅浅的啜了一口,身子软软的靠 进了沙发深处,那白袍子的袖管滑了上去,她的胳膊白嫩而纤柔。她半垂著睫毛,半掩著 那对清亮的眸子。一层淡淡的红晕,染上了她的面颊,她的嘴唇翕动著,像两瓣初绽开的 花瓣,她的声音里带著克制不住的激动:“我三个月前就该去见你!我居然浪费了三个月 的时间!我真不能原谅!”她把酒杯放在裙褶中,双腿蜷缩在沙发上,头往后仰,靠在沙 发背上面,那黑色的长发铺在那儿,像一层黑色的丝绒。她的睫毛完全盖下来了,接著, 那睫毛就被水雾所湿透,再接著,有两颗大大的泪珠,就从那密密的睫毛中滚落了下来, 沿著面颊,不受阻碍的一直滑落下去。她轻声的、叹息的、软软的说了句:“我不想再飞 了,我好累好累,姐夫,请你照顾我!” 他猝然惊跳,心脏紧紧的收缩起来,他怔怔的凝视她,在这一刹那间,就心为之摧, 神为之夺了。雁儿在林梢5/353 下了课,江浩抱著他那厚厚的一大叠英国文学和莎士比亚,走出校门,向自己所租的 “宿舍”走去。这座“文理英专”坐落在淡水的市郊,依山面海,环境清幽,倒是一个极 好的念书的所在。可惜距离台北太远,学校的宿舍又有限,所以,很多学生都在淡水镇上 赁屋而居,也有许多专做学生生意的房东,把房子分隔成一间间小鸽笼,租给学生们,成 为另一种“学生宿舍”。江浩也有这样一间“宿舍”,只是,他这间属于高级住宅区,房 租比较贵,在市镇的外缘,是一排红砖房中的一间。当初,这排红砖房是兴建了想当旅馆 用的,盖了一半,屋主没钱再盖下去,淡水毕竟也不能算是游乐区,于是,这些房子也就 只有租给学生们了。江浩住的那间,可以远眺海港的渔火,也可以近观高尔夫球场的青翠 。可是,像所有二十来岁的大男孩子所住的房间一样,他这屋里永远杂乱、拥挤、肮脏… …到处散落著书籍和唱片,每次自己进门,都常有无处落脚的困难。他对这种困难完全安 之若素,他认为,只要活得自由舒适,脏乱一点也无关紧要――他称这间小屋为“蜗居” 。 这天下午,他就抱著书本往“蜗居”走去。刚开学不久,春天的阳光带著暖洋洋的醉 意,温温软软的包围著他。空气里有松香和泥土的气息,从那忠烈祠吹过来的风里,带著 他所熟悉的烟火味,正像那庙宇的钟声,总给他那年轻的、爱动的、热烈的胸怀里,带来 一抹宁静与安详。 这个下午,他很知足。 这个下午,他很快乐。 这个下午,他认为阳光与和风都是他的朋友,无缘无故的,他就想笑,想唱歌,想吹 口哨,想――找个小妞泡泡。 抱著书本,他走向那通忠烈祠的泥土路,这儿有松林,有石墩,有庙宇,有钟磐。他 吹著口哨,心无城府,无挂无碍。忽然间,他看到一只纯白的小北京狗,脖子上挂著一串 铃铛,叮铃铃的响著,滚雪球似的滚到他脚边来了。他站住了,好奇的看著这小东西,记 起最近一些日子来,常看到这只小狗。邻居说,这是新搬来的一家人家养的。他蹲下身子 去捉那小狗,那小东西居然丝毫都不畏生,它抬起它那对乌溜溜的眼珠,淘气的、友善的 ,而又灵活的对他转动著。他笑了起来,弯腰把它抱进怀里,嘴里不自禁的叽哩咕噜的对 它说著话: “嗨,小家伙,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嗨,小家伙,你的鼻子怎么塌塌的?嗨,小家伙 ,你是不是迷了路!哈!”他忽然笑起来,因为那小东西开始伸出舌头去舔他的脸。“别 这样,别舔我,我怕痒,哈哈,求饶,求饶!哈哈,我不跟你玩舔人……”“喂喂!雪球 !喂喂,小雪球!你在哪儿?” 猛的,树林里传出一串银铃似的、清脆的呼唤声。那小狗立即竖起耳朵,喉中呜呜乱 鸣,四只脚又蹦又踹,要往地下溜去。江浩还来不及把它放到地上,蓦然间,从树林里直 窜出一个女孩子,在江浩眼睛都没看清楚以前,那女孩像风般对他卷过来,劈手就夺过他 手中的小狗。接著,一连连珠炮似的抢白,就对著他“炸”开了: “你为什么要抱走我的雪球?它是有主人的,你不知道吗?你抱它去干什么?想偷了 去卖,对不对?我上次的那只煤球就被人偷走了,八成就是你偷的!还是大学生呢,根本 不学好,专偷人的东西……”“喂喂,”他被骂得莫名其妙,怒火就直往脑子里冲,他大 声的打断了她。“你怎么这样不讲理?谁偷了你的狗?我不过看它好玩,抱起来玩玩而已 !谁认得你的煤球炭球笨球混球?”那女孩站住了,睁大眼睛对他望著,脸上有股未谙世 故的天真。“我只有煤球雪球,没有养过笨球混珠。”她一本正经的说。“也没有炭球。 ”看她说得认真,他的怒气飞走了,想笑。到这时候,他才定睛来打量眼前这个女孩:短 短的头发,额前有一排刘海,把眉毛都遮住了,刘海下,是一对骨溜滚圆的眼睛,乌黑的 眼珠又圆又大,倒有些像那只“雪球”。红扑扑的面颊,红滟滟的嘴唇,小巧而微挺的鼻 梁……好漂亮的一张脸,好年轻的一张脸!他再看她的打扮,一件宽腰身的、鲜红的套头 毛衣,翻著兔毛领子,一条牛仔裤,卷起了裤管,一直卷到膝盖以上,脚上,是一双红色 的长统马靴。脖子上和胸前,挂著一大堆小饰物,有辣椒、鸡心、钥匙,还有一把刀片! 好时髦!好帅!好野!好漂亮!他――深吸了口气,就不知不觉的微笑了起来。“你叫什 么名字?”他单刀直入的问。 她扬起下巴,挺神气的转开了头。 “不告诉你!”她说,抱著她的雪球,往树林里面走去。 他斜靠在一株松树上,望著她的背影,微笑不语。今天的阳光太好,今天的白云太好 ,今天的风大好,今天的树林太好……这么美好的下午,碰碰钉子也不算什么。他注视著 那红色的背影,她已经快隐进松林里去了。 忽然,她站住了,回过头来,看著他。她唇边有个很调皮的、很妩媚的、很动人的笑 容。 “我姓林。”她轻声的说。 “哦?”他有份意外的惊喜,仓卒中,想赶快抓一句话来说,免得她溜了。就很快的 接了句:“树林的林吗?” 她顿时笑了。笑得好开心,好明朗,好坦率,她折回到他身边来,笑嘻嘻的问:“除 了树林的林以外,还有什么姓也发林字的音?” “当然有啦,”他强辩的说:“例如临安的临,丘陵的陵,麒麟的麟,甘霖的霖…… ” “有人姓麒麟的麟吗?”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里面盛满了惊奇和天真,她这种单 纯的、信以为真的态度使他汗颜了,他笑了起来:“你别听我鬼扯!你叫林什么?” “哦,你在鬼扯!”她说,“我不告诉你!”她跺了一下脚,这一跺,她手里的雪球 就滑溜溜的滑了下去,落在地上。立刻,那小东西撒开腿,就飞快的在林中奔窜起来,它 追松果,追树叶,追小麻雀,追得不亦乐乎。她大急,要去追“雪球”,他阻止了她。“ 你让它去!它不会跑丢的!” “你怎么知道?”她问。 “狗都会认主人。”“那它刚刚怎么跑到你怀里去了?” “因为……”他为之语塞,就笑著说:“它认了我当主人哩!”“你――”她瞪圆了 眼睛,鼓著腮帮子,接著,就熬不住“噗”的一声笑了。“你很会胡说八道,”她说:“ 你叫什么名字?”“不告诉你。”他学她的语气说。 她又抬抬下巴。“希奇巴啦,猴子搬家!”她低低的叽咕著,转过头去找她的“雪球 ”。那小东西那么肥,那么胖,小脚爪又那么短,只跑了一圈,就已经喘吁吁的了。它折 回到它女主人的身边,趴伏在她脚边的草地上,吐长了舌头直喘气。她怜惜的蹲下身去, 毫不在意的席地一坐,用手揉著“雪球”那毛茸茸的脑袋,嘴里继续叽哩咕噜著:“雪球 雪球你去哪儿?你去咬那个小坏蛋!”江浩身不由己,就在她身边也坐了下来,弓著膝, 他望著她那红扑扑的双颊,那水汪汪的眼睛,那年轻而稚气未除的面庞,觉得心中竟没来 由的一动。他从地上取了一段枯枝,在泥上写下“江浩”两个字,抬眼看她。她冲著他嫣 然一笑。接过那枯枝,她在江浩两个字的旁边,写下了“林晓霜”三个字。他们彼此对视 了一会儿,笑意充盈在两个人的眼睛里。然后,他低低的吹了一声口哨。 “林晓霜,你的名字很美。” 她噘了噘嘴。“你的意思是说,人很丑!” “哈!”他笑了。“你们女孩子都是一个样子,专门小心眼,在鸡蛋里挑骨头,我以 前有个女朋友,也是这样!” 她的眼珠灵活的转了转。 “你以前的女朋友?她现在到哪儿去哩?” “谁知道?”他耸耸肩。“大家一起玩玩,又没认真过,跳跳舞,看看电影,如此而 已。现在吗?八成是别人的女朋友了。”她唇边的笑容消失了,脸上有种又好奇、又同情 、又怜惜的表情。“你失恋啦?”她率直的问。 “失恋?”他一怔,接著,就大笑了起来。“笑话!我失恋?你少胡扯了!我江浩会 失恋?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是不追女孩子,如果我追的话,什么样的女孩都追得到!我 失恋?我根本恋都不恋,怎么失恋?” 她斜睨了他一眼,嘴唇嘟得更高了。俯下头去,她抱起小狗,用手摸著小狗的头,嘴 里喃喃的念叨著: “雪球雪球咱们走,不听这个家伙乱吹牛!” 他望著她那股孩子气的脸庞,听著她嘴里的叽哩咕噜,觉得有趣极了。他伸手抓住了 她的衣服。 “别走,你住在什么地方?” “树林那边,什么兰蕙新村。” “才搬来的吗?”她点点头。“你多少岁?”“十九。”“骗人!”他笑著说:“你 发育未全,顶多只有十六岁!” “胡说!”她一唬的从地上直跳起来,用手把腰间的衣服握紧,显出身材的轮廓,脸 孔涨得通红,她旋转著身子,姿势美妙已极。她说:“你看,我早就成熟了。我十九岁, 不骗你!”他紧盯著她。“那么,你已经高中毕业了?” “毕业?”她摇摇头。“去年就该毕业了,如果我不被开除的话。”“开除?”他吓 了一跳。“为什么会被开除?” 她撇撇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的英文当掉了,数学也当掉了。然后,人家写给我的情书,又给修女抓到了。” “修女?”他皱起眉头。 “我读的是教会学校,那些老尼姑!她就希望把我们每个人都变成小尼姑!她们自己 嫁不出去,就希望所有的女孩子都嫁不出去!她们心理变态!”她恨恨的说,一抬头,她 接触到他惊讶而困惑的眼光,立刻,她垂了下眼睑,有种淡淡的不安,和微微受伤的表情 ,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又抱起地上的小狗,又开始叽哩咕噜了:“雪球雪球咱们走吧!人 家看不起咱们啦!”她转过身要走。“我走了,我口干了!”雁儿在林梢6/35 他再度抓住了她。“我有个提议,”他说:“到我的‘蜗居’去坐坐,好不好?我那 儿有茶有可乐,有苹果西打。” “‘蜗居’是什么东西?”她问:“是莴苣吗?一种食物吗?一种笋吗?”他大笑。 “不不,蜗居不能吃,蜗居的意思是蜗牛的家。” 她惊奇的看他,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 “你家有很多蜗牛?不不不!对不起,我不去。本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肉虫子 !什么蜗牛蚂蚁毛毛虫,我想起来就背脊发麻。”“别混扯!”他又笑又气。“你在装糊 涂,蜗居是形容我家很小很破很旧,像个蜗牛壳一样。保证里面并没有蜗牛。” “一定有!”她坚定的说。 “你怎么知道一定有?” “你叫它是‘蜗居’,你就是蜗牛!” 他一怔,望著她笑。“好呀,你骂我是蜗牛!” 他把两只手伸在头上,装成蜗牛的触角,一扭一扭的往她冲去,嘴里嚷著:“蜗牛来 了!蜗牛来了!” 她拔腿就跑,笑著喊: “别闹别闹!你哪儿像只蜗牛,你简直是只犀牛!” 他呆了呆,大笑起来。她也大笑起来,额前的短发迎风飘扬,露出了两道浓黑的眉毛 。她手里的小雪球,被她这样一跑一跳一笑,也弄得兴奋无比,竖著耳朵,不住的“汪汪 ”大叫。友谊,在年轻人之间是非常容易建立的,只一会儿,他们两个已经熟得像是多年 知交。 没多久以后,她就坐在他那零乱不堪的“蜗居”里听唱片了。他有套很好的音响设备 ,虽然不是四声道,也有两个喇叭,很好的立体效果,很好的机器和唱盘,还可以放卡式 录音带。她脱掉了靴子,光著脚丫,坐在地板上,在那一大堆书籍、唱片套、靠垫、砖头 、木板(他曾用砖头和木板搭成书架,后来垮了,他也懒得去修理,于是,木板、书籍, 和砖头就都混在一块儿。)以及东一盒西一盒的录音带中间。这小屋里有书桌,有床,有 椅子,但是,书桌上没有空隙,椅子上堆满衣服,床上棉被未整,倒还不如这地板上来得 舒服。她倚著墙坐著,丝毫没有被这小屋的零乱吓倒,反而很羡慕的“哇”了一声,说: “哗!你真自由!这小屋棒透了!你父母不干涉你吗?他们许你过这种生活,他们一定是 圣人!” “他们不是圣人,”他笑著说,在桌子底下拖出一箱可口可乐,开了一瓶递给她。“ 他们住在台南,根本管不著我!你呢?你和父母住在兰蕙新村?” “和我奶奶。我爸妈都死了。”她拿起一张唱片,把唱机拖到身边,把唱片放上去。 “哈!”她开心的大叫:“这音乐棒透了!”那是一支“狄斯可”,节拍又快又野,立即 ,满屋子都被音乐的声音喧嚣的充满了。她跳起来,光著脚丫,随著音乐舞动,熟练的大 跳著“哈索”。他惊喜交集的望著她,她一定生来就有舞蹈细胞,她浑身都充满了韵律, 充满了活力,充满了火焰,她像一支燃烧著的、舞动的火炬。 “来!”她拍了一下手。“我们来跳舞!” 他一脚踢开了脚边的瓶瓶罐罐和书本靠垫,就和她对舞起来。她美妙的扭动、旋转、 踢腿、碰膝……他不由自主的模仿她,很快的,他们已经配合得很好。她对他鼓励而赞赏 的笑著,舞蹈使他们的呼吸加快,使室内充满了热浪,使她的双颊绯红,而双目闪亮。 小“雪球”是兴奋极了。当江浩和林晓霜在双双对舞的时候,它就忙忙碌碌的在两人 的脚底奔窜,不住的把唱片套衔到屋角去撕碎,又把录音带的盒子像啃骨头般咬成碎片, 再把书本的封面扯得满天飞舞,最后,它发现有个靠垫破了个洞,露出一截鹅毛,它把鹅 毛扯出来,那些鹅毛轻飘飘的飘了满房间,它立即把这些会动的鹅毛当成了假想敌人,对 它又吼又叫又扑又咬又追又捉起来。一时间,屋子里又是音乐声,又是舞蹈声,又是狗叫 声,又是追逐声,闹得不亦乐乎。 林晓霜自己舞著,又看著小雪球的奔跑追逐,她边舞边笑,她双颊明艳如火,她笑得 喘不过气来。 “太好了!江浩,你这个蜗居是个天堂!好久以来,我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江浩, 你是个天才!是个伟人!是个艺术家!” 他开始轻飘飘起来,这一生,从没有被女孩子如此直截了当的赞美过,虽然这些赞美 听起来有些空泛,但是,仍然满足了他那份男性的虚荣。 “为什么我是艺术家?”他问,挑著眉毛。 “你懂得安排生活。”她舞近他,用双手搭在他的腰上,面对著他的面,眼睛对著他 的眼睛。“懂得生活是最高的艺术,我认得许多大学生,他们只是书呆子!”她忽然停止 了跳舞,呆望著他。她那对燃烧著的,明亮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瞪著他。他被她看呆了 ,看傻了,接著,脸就涨红了。 “你在看什么?”他粗声问。 “看你呀!”她简单的回答,长睫毛连闪都不闪。 “看我什么?”“看你――”她拉长了声音,叹了口气,坦白的、认真的、诚恳的说 :“你长得很漂亮!” 他被她弄得面红耳赤了,弄得扭捏不安了,弄得手足失措了。“你是个大胆的女孩子 !”他说。 “我不是大胆,我只是坦白!”她说,笑了。“难道你喜欢那种故作高贵状的女孩吗 ?还是故作娇羞状的?我讨厌虚伪!我说我想说的话,做我想做的事!过我想过的生活! 这有什么不对呢?你长得漂亮,就是漂亮!你的眉毛很浓,眼睛很亮,你还有张会说话的 嘴巴!” “你才有张会说话的嘴巴!”他说,头晕晕的,轻飘飘的,他觉得自己比那满屋子飞 的鹅毛还轻,像个氢气球般快飞向了屋顶。“你才漂亮!你的眼睛像星星,你的嘴唇像花 瓣,你的头发像缎子……”“哎哟!”她大叫,笑得抬不起头来:“你别让我肉麻好不好 ?不盖你,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给你撩起来了!算了!别说话,咱们跳舞吧!”他们又跳 舞,又笑,又叫,又闹……忽然间,电话铃响了起来,她自顾自的舞著,一面舞,一面说 : “有电话!我听到铃声!” 是的,有电话。江浩满屋子找著,找不到电话机在什么地方。林晓霜又跟他闹著,他 走到那儿,她就舞到那儿,她舞得满头乱发蓬松,眼光清波欲流。面对这样一张年轻的、 娇艳的、充满活力与生气的面孔,他真的心神俱醉了。好不容易,他在床上的棉被堆里找 到了电话机,拿起听筒,对面就传来江淮忍耐的、低沉的、亲切的声音: “老四,你在搞什么鬼?这么久才接电话?” “噢,大哥!”他兴奋的喊:“对不起,我正在跳舞……什么?你听不见吗?什么? 要我进城跟你一起吃晚饭?等一等……”他看向晓霜,她停止跳舞,笑吟吟的望著他,她 的眼睛是暗夜里的星光,她的脸红得像酒,嘴唇像浸在酒里的樱桃。 “大哥,”他抱歉的说:“我今晚有事,我无法来台北!我……我……我要准备英国 文学史!” “老四,”江淮清清楚楚的说:“你还是老毛病,一撒谎就犯口吃!”小“雪球”不 知怎的发现了江浩手里的电线,扑过来,它又把电线当成了假想敌人,开始又抓又咬又叫 。江浩手忙脚乱的从雪球嘴里抢电线,晓霜在一边笑弯了腰。江浩一面推开小雪球,一面 嚷著:“大哥,你知道就好……滚开!小雪球!噢……大哥,我不是跟你说话……小雪球 ,混蛋!噢……大哥,我没骂你呀!我是在和一只小狗说话……哦,我很好,没生病,没 发烧,绝不骗你……要命!雪球……” 晓霜笑得滚倒在床上去了。 “老四,”江淮忍耐的说:“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在开舞会吗?你喝了酒,是不是? ” “没有,大哥,我一滴酒都没沾,也没开舞会……雪球!你这个混帐东西,你怎么咬 起我的鼻子来了!晓霜,你还不管它,你故意让它跟我闹……哎哟!要命……” “老四,”江淮叹了口气:“你生活得怎么样?你开心吗?听你的声音,虽然很失常 ,但是最起码,你好像很兴奋……”“我开心,开心极了!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江浩 慌忙说:“好了,大哥!我再打给你,要不然,我的鼻子不保!” 挂断了电话,他望著晓霜。 “你这个坏蛋!”他大叫:“你叫雪球来咬我鼻子,我跟你算帐!”她跳起身,笑著 躲往了屋角。 “噢,大哥,没有,大哥,不是,大哥……”她学著他的声音:“你有个好哥哥啊! ” “是的,”他沉静了一下,脸色郑重了:“我有个最好的哥哥!他帮我缴学费,照顾 全家的生活,给我买唱机,让我生活得像个王子!”她叹了口气。“这种幸福,不是每个 人都能有的!” 他看看她。“你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你会喜欢我大哥!”他热烈的说:“ 他比我大十岁,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等将来,我介绍你认识他,你一定会喜欢他!他又 有学问,又有深度,又有思想,又能干,又热情!” “哼!”她耸耸肩。“真有这种人,可以送进博物馆做人类标本!”“你――”他掀 起眉毛:“可不许拿我哥当笑话……” 她俯身抱起小雪球,把面颊偎在那小狗毛茸茸的背脊上,嘴里又开始叽哩咕噜:“雪 球雪球咱们走啦,这个蜗牛生气啦!” 他笑了。一下子拦在她面前。 “不许走!”他笑著说:“我不肯去台北和大哥吃饭,就为了和你在一起!你得和我 一起吃晚饭!我请你去吃蚵仔煎!”雁儿在林梢7/35 “如果我不肯呢?”她扬著睫毛问。 “你肯吗?”他问。她看了他几秒钟。“我肯。”她坦白的说。 4 黄昏的时候起了风,到晚上,就萧萧瑟瑟的飘起雨来了。雨由小而大,风由缓而急。 没多久,窗玻璃就被敲得叮叮咚咚的乱响,无数细碎的雨珠,从玻璃上滑落下去。街车不 住在窗外飞驰,也不停的在窗上投下了光影,那些光影照耀在雨珠上,把雨珠染成了一串 串彩色的水晶球。 江淮坐在他那空旷的公寓里,坐在窗前那张大沙发里,他身边,有盏浅蓝色的落地台 灯,灯光幽柔的笼罩著他。他的膝上,摊著那册“黑天使”的原稿,他已经起码从头到尾 看了三次,但,这里面的文字仍然感动他。他手里握著一杯早已冷透了的茶,眼光虚渺的 投射在窗上的雨珠上面。室内好安静好安静,静得让人心慌,静得让人窒息。他低头看著 膝上的稿笺,触目所及,又是那首小诗:  “当晚风在窗棂上轻敲, 当夜雾把大地笼罩,那男人忽然被寂寞惊醒, 黑天使在窗外对他微笑。” 这,好像是他的写照!他从没想过,自己的许多黄昏,许多黑夜,就这样度过去了。 黑天使,他曾以为她这篇小说中,会用“黑天使”来代表复仇、瘟疫,或战争。谁知内容 大谬不然,“黑天使”象征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命运。这篇小说是大胆的,是很欧洲化的 ,很传奇又很不写实的。故事背景是英国的一个小渔村,男主角是个神父。情节很简单, 却很令人颤栗。神父是村民的偶像,他慈祥、年轻、勇敢、负责、仁善、漂亮、深刻…… 集一切优点于一身。但是,他是个人而不是神,他照样有人的欲望,人的感情,人的弱点 ,他挣扎在人与神的两种境界里。村里有个酒吧,是罪恶的渊薮,渔民在这儿酗酒、嫖妓 、赌钱,这儿有个待救的灵魂――一个黑女人。故事围绕著黑女人和神父打转,神父要救 黑女人,像唐吉诃德崇拜那贵族的女奴。最后,黑女人被他所感动,她改邪归正了,但是 ,在一个晚上,神父却做了人所做的事情。更不幸的,是黑女人怀了孕,他那么愤怒于他 自己,也迁怒于黑女人,于是,黑女人悄然的投了海,没有人知道她死亡的原因。神父在 许多不眠不休的夜里,悟出了一个真理,他只是个“人”而不是“神”,他离开了渔村, 若干年后,他在另一个城市中定居下来,成了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娶了妻子,过“人”的 生活,但是,他的妻子给他生下了一个天使一般的婴儿――那孩子竟是全黑的! 江淮并不喜欢这个故事,它太传奇,太外国味,又有太多的宗教思想和种族观念。这 不像个中国人写的故事。可是,丹枫是在英国长大的,你无法要求她写一个纯中国化的故 事!使他震撼的,是她那洗练而锋利的文笔,她刻画人性深刻入骨。她写寂寞,写欲望, 写人类的本能,写男女之间的微妙……老天,她实在是个天才! 窗外的雨加大了,他倾听著那雨声,看著那雨珠的闪烁,他坐不住了。把文稿放在桌 上,他站起身来,背负著双手,他在室内兜著圈子,兜了一圈,又兜一圈……终于,他站 在小几前面,瞪视著桌上的电话机。 沉吟了几秒钟,他拿起听筒,开始拨号――一个他最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 对方的铃响了,他倾听著,一响,两响,三响,四响,五响……没有人接电话,没有 人在家!他固执的不肯挂断,固执的听著那单调的铃声,终于,他长叹了一声,把听筒放 回了原处。他就这样瞪著那电话机站著,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 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半晌,他振作了一下自己,看看手表,晚上八点十分。或者,可以开车去一趟淡水, 去看看江浩,这孩子近来神神秘秘又疯疯癫癫,别交了坏朋友,别走上了岔路,想到这儿 ,他就想起江浩那种神采飞扬的面孔,和他那充满活力的声音: “大哥,你绝不相信世界上会有林晓霜那样的女孩子,她在半分钟可以想出一百种花 样来玩!” 根据经验,这种女孩是可爱的,但是,也是危险的!他再度拿起了听筒,拨了江浩的 号码。 叮铃……叮铃……叮铃……铃声响著,不停的响著,却没有人来接电话。也不在家? 这样的雨夜,他却不在家?想必,那个有一百种花样的女孩一定伴著他。雨和夜限制不了 青春。他废然的放下电话,望著窗外。顿时间,有种萧索的寂寞感就对他彻头彻尾的包围 了过来。他走到落地长窗前面,用额头抵著玻璃,望著街道上那穿梭不停的车辆;车如流 水马如龙!为什么他却守著窗子,听那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叮咚!”门铃蓦然响了起来,他一惊,精神一振。今晚,不论来访的是谁,都是寂 寞的解救者。他冲到门边,很快的打开了房门。门外,陶丹枫正含笑而立。 她穿了一身紫罗兰色的衣裳,长到膝下的上装,和同色的长裤,她的长发用紫色的发 带松松的系著。外面披了件纯白色的大衣。她的发际、肩头、眉梢上、鼻端上、睫毛上… …都沾著细小的雨珠,她亭亭玉立,风度高华。她手里抱著一个超级市场的纸口袋,里面 盛满了面包、果酱、牛油……之类的食品,她笑著说:“我还没有吃晚饭,不知道你欢不 欢迎我到这儿来弄东西吃?我本来要回公寓去做三明治,但是,我对一个人吃饭实在是厌 倦极了。”他让开身子,突来的惊喜使他的脸发光。 “欢不欢迎?”他喘口气说:“我简直是求之不得!” 她走了进来,把食物袋放在桌上,把大衣丢在沙发上,她的眼光温柔的在他脸上停了 片刻,又对整个的房间很快的扫了一眼。“噢,”她说:“你像个清教徒!过著遗世独立 的生活,难道你这人不会寂寞,不会孤独的吗?难道你想学圣人清心而寡欲?”他陡的想 起“黑天使”中的神父。不自禁的,他就打了个冷战。他望著她,微笑的说: “我打过电话给你,起码打了一百次,你从早上就不在家,你失踪了好几天了。你相 当忙哦?” “忙碌是治疗忧郁的最好药剂。”她说,径自到厨房里去取来了刀叉盘子,和开罐器 。“我带了一瓶红葡萄酒来,愿不愿意陪我喝一点?”他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忧郁吗? ”他望进她的眼睛深处去。“为什么?告诉我!” 她站住了,静静的回视他。 “忧郁不一定要有原因,是不是?忧郁像窗子缝里的微风,很容易钻进来,进来了就 不容易钻出去。” “你该把你的窗子关紧一点。”他说。 她摇摇头。“我干脆跑到窗子外面去,满身的风,比那一丝丝的冷风还好受一点。” 她抿住嘴角,淡淡的笑了。“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很好,很正常。任何人都会有忧郁 ,忧郁和快乐一样,是人类很平凡的情绪。” “你这一整天,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唔!”她耸耸肩,轻哼了一声。“我去郊外,去海边,去大里。你知道大里吗?那 儿是个渔港,我去看那些渔民,他们坐在小屋门口补渔网,那些老渔夫,他们手上脸上的 皱纹,和渔网上的绳子一样多。” 他惊奇的凝视她。“你似乎对渔村很感兴趣!”他想起“黑天使”。 她蹙了蹙眉,眼底有股沉思的神色。然后,她抬起眼睛,扫向沙发前的咖啡桌,她看 到了那本“黑天使”。 “你终于看完了我的小说!” “早就看完了,”他说:“我今天是看第三次!” “显然,你不喜欢它!”她紧紧的盯著他。 “为什么?”“因为,我已经不喜欢它了。”她轻轻的挣脱他,走到咖啡桌前,把那 本原稿推开,在桌上放下盘子和面包,又倒了两杯酒,她一面布置“餐桌”,一面简单的 说:“第一,它不中不西。第二,它像传奇又不是传奇。第三,它似小说又不是小说。第 四,它没有说服力。第五,它跟现实生活脱节得太太太――太遥远。”她一连说了四个“ 太”字,来强调它的缺点。“你不用为这篇东西伤脑筋,我还不至于笨得要出版它!”“ 你不要太敏感,好不好?”他走到沙发边来,急促的说:“事实上,你这篇东西写得很好 ,它吸引人看下去,它解剖了人性,它也提出了问题……” 她对他慢慢摇头,在她唇边,那个温存的笑容始终浮在那儿。她的声音清晰、稳定、 而恳切。 “不要因为我是陶碧槐的妹妹而对我另眼相待,不要让你的出版社被人情稿所堆满。 最主要的,不要去培植一个不成熟的作家!作家和所有的艺术家都一样,很容易就被虚有 的声名所填满,很容易就骄傲自负,目空一切,自以为了不起!不要,江淮,你别去制造 这种作家!那会使我对你失望。” 他看著她,深深的看著她,定定的看著她,紧紧的看著她。一时间,他竟无言以答。 她洒脱的把长发甩向脑后,笑著说:“我知道你已经吃过晚餐……” “你怎么知道?”他打断了她。 “难道你还没吃饭?”她愕然的问:“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我下班的时候,曾经打电话给你,想请你出去吃饭,”他说:“你家里没人接电话 。就像你说的,我对于一个人吃饭实在厌倦极了!我回到家里来,看稿子、听雨声、打电 话……我忘了吃饭这回事!”她斜睨了他一会儿。“看样子,你实在该有个人照顾你的生 活。”她说,“为什么你还不结婚?如果我记得不错,你已经三十岁了。” “或者,”他继续盯著她。“我在等待。” “等待什么?”她的睫毛轻扬,那黑眼珠在眼睑下忽隐忽现。“等待――”他的声音 低沉如耳语。“碧槐复活!”雁儿在林梢8/35 她迅速的转过了身子,往厨房里走去。一面,用故作轻快的声音,清脆悦耳的说: “让我看看你冰箱里还有什么可吃的,我在国外吃惯了吐司火腿三明治,你一定无法 拿这些东西当晚餐,或者我可以给你炒个蛋炒饭……”他拦住了她。“你别多事吧!”他 说。“我们随便吃一点,如果真吃不饱,还可以去吃消夜!”“也好!”她简单的说,坐 到沙发上,开始吃面包,一面吃,一面笑。“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下厨房!” 他坐在她对面,饮著红酒,吃著面包。忽然间,春天就这样来了。忽然间,寂寞已从 窗隙隐去。忽然间,屋里就暖意融融了。忽然间,窗外的风又飘飘,雨又潇潇,就变得风 也美妙,雨也美妙了。她吃得很少,大部份时间,她只是饮著酒,带著微笑看他。她眼底 有许多令人费解的言语。他吃得也很少,因为他一直在研究她眼底那些言语,那比一本最 深奥的原稿还难以看懂。不知怎的,她浑身上下,总是带著种奇异的、难解的深沉。“我 今天在大里,看到渔船归航。”她说,用双手捧著酒杯。她那白皙的手指被红酒衬托著, 透过灯光,成为一种美丽的粉红色。“我看到鱼网里的那些鱼,它们还是活的,在网里又 蹦又跳。”她深思的看著酒杯。“江淮,你曾经去研究过一条活鱼吗?”“没有。”“你 知不知道,鱼是一种非常美丽而奇妙的动物?”她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眼中的神色生 动而兴奋。“它们有漂亮的鱼鳞,每个鱼鳞都像一块宝石,映著阳光,会发出五颜六色的 光芒。它们的形状有形形色色,在水中游动的时候,姿势美妙得像个最好的舞蹈家。” 他被她眼中的神色所感动。 “你一直在海边研究那些舞蹈家吗?” “我看到它们在网里挣扎。”她眼光暗淡,声音悲戚。“我站在海边的岩石上,望著 大海,那海洋又大又广,无边无岸。我站在那儿想,这么大的海洋,一条小小的鱼在里面 真是微小得不能再微小。这么大的海洋,一条小小的鱼,可以游到多远多广的地方去,为 什么它们偏偏要游进渔人的网里去呢?”“你未免太悲天悯人了,丹枫。”他说:“你不 必去为一条鱼而伤感的,否则,你就太不快乐了。” “我不是为鱼而伤感,”她直视著他。“鱼会钻进网里去,因为有渔夫布网。人呢? ” “人?”他一怔。“什么意思?” “人也会钻进网里去。”她低语。“而且,这网还很可能是自己织的。”“你是说― ―”他沉吟著。“人类很容易做茧自缚。” 她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她把盘子送到厨房里去。才走了两步路,她忽然站住了。 在一个书架上,她发现了一个镜框,她走了过去,把手里的盘子顺手放在旁边的架子上, 她伸手拿起了那个镜框,镜框里,是一个年轻人的照片,那年轻人漂亮英挺,神采飞扬, 笑容满面,似乎全天下的喜悦,都汇集在他的眉梢眼底。“这是我的弟弟。”江淮走了过 来,说:“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这是老四,他叫江浩。我妹妹都已经嫁了 ,嫁到美国去了。在台湾,只剩下这个弟弟在淡水读大学。”他伸出手去,把那镜框上的 灰尘细心的拭干净,他献宝似的把照片给她看。“我弟弟满漂亮的,是不是?” 她看看照片,再看看他。“没有哥哥漂亮。”她说。 “别这么说,你会使我脸红。”他放好镜框,对那年轻人凝眸片刻。“他小时候体弱 多病,全家都最宠他,八岁那年,他大病一场,差点死掉,从此,我们就把他当宝贝。现 在,他大了,长得又高又壮又结实,会闹会笑会交女朋友……嗬,如果你见到了他,你一 定会喜欢他,他不像我这么死板,他会说笑话,爱音乐,爱跳舞,爱文学,爱艺术……嗬 ,如果你见到了他!”她奇异的望著他。“你们兄弟感情很好啊?” “非常好。”他点点头。“非常非常好。我宠他,就像碧槐当初宠你。”她惊悸了一 下,浑身不由自主的掠过了一阵颤栗,他没有忽略她这下颤栗,伸出手去,他握住她的手 ,他发现她的手冷得像冰块,他吃了一惊,问: “你怎么了?”“碧槐喜欢你的弟弟吗?”她问。 “她从没见过他。老四一直在台南,去年考上大学,才搬到北部来。”“你的父母家 人都在台南?他们都没见过碧槐吗?” “是的。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碧槐和你相恋五年之久,居然没有见过你的家人?”她困惑的望著他。“难道你没 有把她带到台南去过?你父母也没有到台北来看过她?”他微微一怔,顿时间,他有些心 神不宁。“你不了解我们那时有多忙……”他勉强的、解释的、艰难的说:“我刚弄了个 最小型的出版社,自己骑著脚踏车发书,骑得两腿的淋巴腺都肿起来。你姐姐,她……她 ……她……她是个圣女,她自己白天要上课,晚上要兼差,半夜还帮我校对……我们太忙 、太苦,忙得没有时间谈婚姻,苦得没有力量谈婚姻,等我刚刚小有所成,可以来面对我 们的问题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他咬紧牙关,靠在架子上,他的手指下意识的握紧了她 ,深陷进她的肌肉里去。“丹枫,别责备我,你有许多事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责备 你呢!”她仰著脸问。“你待我姐姐那么好!为了她,你忍受寂寞,直到如今。唉!”她 深深叹息,眼底被一片恻然的柔情所涨满了。“我注意到,你家里连她的一张照片都没有 ,你不忍面对她吗?你怕回忆她吗?你――”她怜惜的看进他眼睛深处去。“你不必那么 自苦,你一直在伪装自己,你对姐姐的感情,像深不可测的湖水,水越深,反而越平静。 江淮!”她热烈的低喊:“你瞒不过我,你爱我姐姐,爱得发疯,爱得发狂,爱得无法忘 怀,甚至无法重拾你的幸福!哦,碧槐泉下有知,应该死而无憾了!” “丹枫!”他哑声喊,被她这一篇话所击倒了。热浪迅速的往他眼眶里冲去,他胸中 像打翻了一盆烧熔的铁浆,烫得他每一个细胞都痛楚起来。“丹枫,”他喃喃的叫:”别 把我说得太好,不要用小说的头脑来……” “不。”她打断他。“碧槐写过几百封信向我谈你,我了解你,正像了解我自己。江 淮,你知道我为什么失踪?你知道我为什么每天到四处去流浪?你知道我为什么跑到大里 去看渔民?你知道我为什么到海边去数岩石?因为――我怕你!” “丹枫!”他喊,脸发白了。 “自从那天我去出版社见了你以后,我就开始怕你!”她垂下眼睑,双颊因激动而发 红,她的声音又快又急,又坦率,又无奈,又真挚,又苦恼:“我和自己作战,我满山遍 野、荒郊野外的跑,因为我好怕好怕见你!江淮,我不是那种畏首畏尾的人,我应该有勇 气面对真实。但是,我今天看到了那些在网里挣扎的鱼……”她抬起眼睛来,恻然的、无 助的、凄苦的看著他。 “我觉得我就是那样的一条鱼,有广阔的海洋给我游,我却投到一张网里去。江淮, 你就是那张网!”她张开了手臂:“网住我吧!我投降了!”他迅速的把她拥进了怀里, 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肩上,他的嘴唇贴著她的耳朵,他激动的低喊著: “我不是网,丹枫!我会是一个海湾,一个任你游泳的海湾!”“不,你是一张网, ”她固执的说著。“因为你并不爱我!你爱的是姐姐,你等待碧槐复活,我――只是复活 的碧槐,不是丹枫!我是一个替代品!你知道这种感情是建筑在沙上的吗?你知道这对我 就是一个网吗?” “哦,丹枫,你这样说太不公平,我说等待碧槐复活那句话,并不是这个意思……” “嘘!别说!”她用手指按在他唇上,她的眼睛里燃烧著火焰,充满了光华,她的脸 孔绽放著光彩,带著种夺人心魂的美丽与高贵。“你很难自圆其说,还是少说为妙,江淮 ,你放心,我不会和我死去的姐姐吃醋,如果这是一张网,也是我自愿投进来的!”她闭 上了眼睛,睫毛在轻颤,嘴唇也在轻颤。“吻我!”她坦率的、热烈的、命令的低语。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俯下头去,他立即紧紧的、深深的、忘形的捉住了她的唇。似乎 把自己生命里所有的热情,都一下子就倾倒在这一吻里了。雁儿在林梢9/355 在台北近郊,那墓园静悄悄的躺在山谷之中。 天气依然寒冷,厚而重的云层在天空堆积著,细雨细小得像灰尘,白茫茫的飘浮在空 气里。风一吹,那些细若灰尘的雨雾就忽儿荡漾开来,忽儿又成团的涌聚。小径边的树枝 上,湿漉漉的挂著雨雾,那细雨甚至无法凝聚成滴,只能把枝桠浸得湿湿的。树叶与树叶 之间,山与山之间,岩石与岩石之间,雨雾连结成一片,像一张灰色的大网。 丹枫慢慢的,孤独的走了进来,依然披著她的黑斗篷,穿著一身黑衣;头发上,也用 一块黑色的绸丝巾把长发包著。没有雨衣,也没拿伞,她缓缓的踩过那被落叶堆积著的小 径,那些落叶厚而松软,潮湿而积著雨水,踩上去,每一步都发出簌簌的响声。她穿过了 小径,熟悉的,径直的走进山里,来到了那个山凹中的墓园。墓地上碑石林立,每块墓碑 都被雨打湿了,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响。这不是扫墓的季节,死亡之后的人物很容 易被人所遗忘。这儿没有车声人声,没有灯光烛光,只有属于死亡的寂静和寥落。 她走向了一个半圆形的坟墓,墓碑上,没有照片,没有悼文,没有任何虚词的赞扬, 只简单的写著:  “陶碧槐小姐之墓’生于民国三十八年死于民国六十三年享年二十五岁” 享年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多么年轻,正是花一样的年华,正是春花盛放的时期,怎 会如此奄然而逝?怎会这么早就悄然凋零?她轻叹一声,解开斗篷前襟的扣子,她怀里抱 著一束名贵的紫罗兰。俯下身去,她把墓前一个小瓶里的残枝取了出来,抛在一边,把紫 罗兰插进瓶里。忽然,她对那残枝凝视了几秒钟,她记得,上次她曾带来了一束勿忘我, 但是,现在那堆残枝却是一束枯萎的蒲公英。 蒲公英?怎会是一束蒲公英?她拾起了地上的残枝,默默的审视著。残枝里没有名片 ,没有祷词,只是一束蒲公英!那黄色的花瓣还没有完全枯萎,花心里都盛著雨珠。看样 子,这束花送来并不很久,是谁?除了她,还有谁在关怀这早凋的生命?“陶小姐,你又 来哩!” 一个声音惊动了她,抬起头来,她看到那看守墓园的老赵,正佝偻著背脊,蹒跚的, 颠踬的走过来。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了殷勤的微笑。在这样寒冷的雨雾中,伴著无数 冰冷的墓碑和幽灵过日子,他也该高兴看到一两个活生生的扫墓者吧!“老赵,你好!” 她温和的招呼著,从皮包里取出两百块钱,塞进了老人棉袄的衣袋里。“风湿痛好些没有 ?找医生看过吗?”“托您的福,陶小姐,好多啦!”老赵忙不迭的对她鞠躬道谢,一面 把那插著紫罗兰的瓶子抱起来,去注满了水,再抱回来放下。笑著说:“我一直遵照您的 吩咐,把这儿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谢谢你,老赵。”她望著手里的蒲公英,沉思著。 “前几天有位先生来过,是不是?”她问。 “是呀!”老赵热心的说:“他献了花,站了好一会儿才走,那天也在下雨,他淋得 头发都湿了。” “他是什么样子?”“什么样子?”老赵怔住了,他用手搔搔头,努力搜寻著记忆。 “我只记得他很高,年纪不大。” “他以前来过吗?在我来以前?” “是的,他来过!每次总是站一会儿就走了。总是带一束蒲公英来。他一定很穷…… ” “为什么?”“蒲公英是很便宜的花呀!路边都可以采一大把!山脚下就长了一大片 ,说不定他就从山脚下采来的!” 她不语,站在那儿默默沉思。雨丝洒在她那丝巾上,丝巾已经湿透了,好半晌,她抬 起头来,忽然发现老赵还站在旁边,她挥挥手说:“你去屋里吧,别淋了雨受凉,我站站 就走了。” “好的,小姐。”老赵顺从的说,那寒风显然已使他不胜其苦,他转过身子,又佝偻 的,颠踬的,向他那栋聊遮风雨的小屋走去。丹枫望著他的背影,心里朦胧的想著,这孤 独的老人,总有一天,也要和这些墓中人为伍,那时,谁来吊他?谁来祭他?由此,她又 联想起,所有的生命都一样,有生就必有死,从出世的第一天,就注定要面临死亡的一天 !那么,有一天,她也会死,那时,谁又来祭她?她望著那墓碑累累,听著那风声飒飒, 看著那雨雾苍茫,不禁想起红楼梦中的句子:“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 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她想著,一时间,不禁感慨万千。浴著寒风冷雨,她竟不知身之所在。好半天,她才 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把那一束蒲公英的残瓣,扯下来洒了一地 。墓碑上、台阶上、栏杆上……都点点纷纷的缀著黄色的花瓣,她又想起红楼梦里的句子 : “……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 陷渠沟……” 她觉得心中隐隐作痛,某种难言的凄苦把她捉住了。她忍不住用双手握紧了墓前的石 碑,她闭上眼睛,无声的低语: “碧槐,碧槐,请你助我!” 睁开眼睛,墓也无语,碑也无言。四周仍然那样静静悄悄,风雨仍然那样萧萧瑟瑟。 她长叹一声,把手里的残梗抛向了一边,对那墓碑长长久久的注视著。心里朦朦胧胧的思 索著那束蒲公英。是谁送过花来?是谁也为碧槐凭吊过?除了他,还有谁?但是,他为什 么独自一个人来?如果他要来,大可以约了她一起来啊!那么,他不敢约她了。为什么? 是内疚吗?是惭愧吗?是怕和她一起面对碧槐的阴灵吗?碧槐,碧槐,你死而有灵,该指 点你那迷失的妹妹啊!墓地有风有雨,却无回音。她再黯然轻叹,终于,转过身子,她慢 腾腾的消失在雨雾里了。一小时以后,她已经坐在一家咖啡店里,啜著那浓浓的、热热的 咖啡了。她斜靠在那高背的皮沙发椅中,沉思的望著桌上的一个小花瓶,瓶里插著枝含苞 欲吐的玫瑰。她望望玫瑰,又看看手表,不安的期待著。她神情落寞而若有所思。半晌, 有个少妇匆匆忙忙的走进了咖啡馆,四面张望找寻,终于向她笔直的走了过来。她抬起头 ,喜悦的笑了。 “对不起,亚萍姐,又把你找出来了。”她说:“坐吧,你要不要吃一点点心?鸡批 还是蛋塔?” “不行!”那少妇坐了下来,脱掉外面的呢大衣,里面是件红色紧身衫,和黑呢裙子 。她身段丰满而气度高贵。“我正在节食,你别破坏我。我只要一杯黑咖啡。你知道,像 我这个年龄,最怕发胖。”“你和姐姐同年!”她感慨的说。“如果姐姐活著,不知道她 是不是也怕发胖?”亚萍注视了她一眼,那小匙搅著咖啡,温柔的说: “丹枫,你还没有从碧槐死亡的阴影里解脱出来吗?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 悲哀了,好不好?我知道你们姐妹与众不同,从小失去父亲,母亲再嫁,你们比一般姐妹 更相依相近。但是,人死了就死了,活著的总要好好的活下去!丹枫,你说吧,你又想起 什么事要问我了?我不能多坐,我家老公马上要下班,两个孩子交给佣人也不放心……” “我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亚萍姐。”丹枫急急的说。“我只想再问一件事!”“我 所知道的,我已经全告诉你了,丹枫。”亚萍喝了一口咖啡,微蹙著眉梢说:“自从毕业 以后,碧槐和我们这些同学都没有什么来往,那时大家都忙著办出国,同学间的联系也少 ,何况,她念到大三就休学了……” “什么?”丹枫蓦的一惊。“她念到大三就休学了?她没有念毕业?”“我没告诉过 你吗?”亚萍惊愕的说:“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不,你没说过。”她望著瓶子里的玫 瑰花。“她为什么休学?”“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亚萍用手托著腮,有点儿烦恼。 “丹枫,早知你会这样认死扣,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在英国写信给我的时候,我就该 不理你。” “你会理我,高姐姐,”丹枫柔声的说:“你是碧槐的好朋友,我从小叫你高姐姐, 你不会不理我!” “小鬼!”亚萍笑骂了一声。“我拿你真是没办法。我和你姐姐最要好的时候,你还 没出国,你出国之后,你那个姐姐就变啦!”“变成怎样啦?”“变得不爱理人了,变得 和同学都疏远了。丹枫,我说过,你要知道她的事,只有去问她的男朋友!她爱那个T大 的真爱疯了,成天和他在一起。她和同学都有距离,那时,赵牧原追她追得要命……”“ 赵牧原?”她喃喃的念。 “体育系那个大个子,碧槐给他取外号,叫他‘金刚’。他现在也结婚了,我前不久 还遇到他,你猜怎么,他那个太太又瘦又小,才齐他的肩膀。” “赵牧原――”丹枫咬著嘴唇。“他住在什么地方?你有没有他的地址?”“丹枫! ”亚萍阻止的叫。“你不能把我们每个同学都翻出来哦!赵牧原已经结了婚,人家生活得 快快乐乐的,你难道还要让那个新婚的太太,知道她丈夫以前为别的女人发疯过?丹枫, 你不要走火入魔,好吧?总之,我跟你打包票,赵牧原跟你姐姐的死,毫无关系!” “好吧,”丹枫忍耐的说:“你再说下去!” “说什么?”亚萍惊觉的问,看看手表。“我该走了,还要给老公做晚餐。一个女人 结了婚,什么自由都没有了!” “高姐姐!”丹枫柔声叫,双目含颦,眉端漾满了轻愁薄怨,声音里充塞著悲哀和伤 怀。“你在逃避我!你想躲开我!你不是以前那个热情的高姐姐了。” 她语气里的悲哀和伤感把亚萍给抓住了,她凝视著丹枫,在她那轻愁轻怨下软化了, 丹枫勾起了她所有母性的温柔与热情,她忍不住就急切的解释起来:雁儿在林梢10/35 “丹枫,别这样说!你看,你一打电话给我,我就来了。我还是以前的高姐姐,和碧 槐一起带著你划船游泳的高姐姐!好吧,丹枫,你说你想再问我一件事,是什么事呢?” “你记得,姐姐有记日记的习惯?” “是的。”“她死后,那些日记本到什么地方去了?” 亚萍蹙著眉沉思。“我不知道,”她想了想。“可能在她男朋友那儿,她死后所有的 东西,都给那个人拿走了。” 丹枫点点头,用手下意识的扯著那瓶玫瑰花的叶子。 “我真的该走了!”亚萍跳了起来,看看丹枫。“你不走吗?” “我要再坐一下。”丹枫说,对她含愁的微笑著。“谢谢你来,高姐姐。”亚萍伸手 在她肩上紧握了一下,诚恳的凝视著她,然后,她俯下身子,真挚而热心的说: “听我一句忠告,好不好?” “你说!”“别再为碧槐的事去寻根究底了,丹枫。反正她已经死了。你就是找出了 她自杀的原因,她也不能再复活一次了。让它去吧!丹枫,你姐姐生前最疼你,如果她知 道你为她如此苦恼,她泉下也会不安的。是不是?” 她不语。眼光定定的望著手里的玫瑰花,她已经把一朵玫瑰,扯成了乱七八糟。她细 心的把花瓣一片片的扯下来,再撕成一条一条的,她面前堆了一小堆残破的花冢。然后, 她就开始撕扯那些叶子。亚萍再看了她一眼,叹口气,低声的说:“如果当初,她跟你们 去英国,大约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一切都是命运,你认了命吧!” 她咬紧牙关。“什么意外都可能是命运,”她从齿缝里说:“自杀决不是命运!一个 人到要放弃生命的时候,她已经是万念俱灰了。”她撕扯著花瓣。“奇怪,法律从来不给 负心的人定罪!如果发生了一件车祸,司机还难逃过失杀人罪!而移情别恋呢?法律上从 没有一个罪名,叫移情别恋罪!” 亚萍拍拍她的肩膀。“别想得太多,丹枫。法律只给人的行为定罪,不给人的感情定 罪。”她凝视著手里的花瓣,默然不语。亚萍再望了她一眼,终于说了句:“我走了!” 她目送亚萍离去,坐在那儿,她有好一会儿都没移动身子。咖啡馆里的光线暗淡下来了, 屋顶的吊灯不知何时已经亮了。她继续坐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半晌,她才慢吞吞的 站起身子,走到柜台前面的公用电话边,她拨了一个号码。“喂,江淮吗?我是丹枫。” 她说。 “丹枫!”江淮那热烈的声音,立即急切的响了起来。“你在什么地方?你怎么总是 失踪?我打了一整天的电话找你!” “我在一家咖啡馆,叫作心韵,你知道吗?” “没听说过,在什么路?” “在士林。”“士林!你到士林去做什么?” “我在这儿等你,”她看看表:“我给你三十分钟时间,过时不候!”“喂喂……” 她挂断了电话,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她再叫了一杯咖啡。燃起一支烟,她慢慢的吸著烟 ,慢慢的吞云吐雾,她眯起眼睛,注视著那向上飘散的烟雾,她吐了一个烟圈,又用小匙 将那烟圈搅散。然后,她看著桌上的花瓣,用手指拨弄著花瓣,她把那些残红拼成了一个 心形,再用火柴棍在那心形上画下一个十字,她再拼第二个心形,又划第二个十字……她 熄灭了烟蒂,有个人影遮在她面前,她听到那男性的、重浊的呼吸声。她把整个心形完全 搅乱。抬起头来,她接触到江淮闪亮的眼光,他喘吁吁的坐在她对面。 “看过○○七的电影吗?”他问。 “怎么?”她不解的。“那电影里有一种电子追踪器,不知道什么地方买得到?” “干嘛?”“必须在你身上装一个,那么,你走到那里,我都可以知道。你像只会飞 的鸟,我永远无法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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