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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红豆1/371 凌晨。天色才只有些儿蒙蒙亮。可是,夏初蕾早就醒了。用手枕著头,她微扬著睫毛 ,半虚眯著眼睛,注视著那深红色的窗帘,逐渐被黎明的晨曦染成亮丽的鲜红。她心里正 模糊的想著许多事情,这些事情像一些发亮的光点,闪耀在她面前。也像旭日初升的天空 ,是彩色缤纷而绚烂迷人的。这些事情使她那年轻的胸怀被涨得满满的,使她无法熟睡, 无法镇静。即使一动也不动的躺在那儿,她也能感到血液中蠢蠢欲动的欢愉,正像波潮般 起伏不定。 今天有约会。今天要和梁家兄妹出游,还有赵震亚那傻小子!想起赵震亚她就想笑, 头大,肩膀宽,外表就像只虎头狗。偏偏梁致中就喜欢他,说他够漂亮,有男儿气概,“ 聪明不外露”。当然不外露啦,她就看不出他丝毫的聪明样儿。梁致中,梁致中,梁致中 ……梁致中是个吊儿郎当的浑小子,赵震亚是个傻里傻气的傻小子!那么,梁致文呢?不 ,梁致文不能称为“小子”,梁致文是个不折不扣的谦谦君子,他和梁致中简直不像一个 娘胎里出来的,致中粗犷豪迈,致文儒雅谦和。他们兄弟二人,倒真是各有所长!如果把 两个人“都来打破,用水调和”,变成一个,准是“标准型”。 想到这儿,她不自禁的就笑了起来,她自己的笑声把她自己惊动了,这才觉得手臂被 脑袋压得发麻。抽出手臂,她看了看表,怎么?居然还不到六点!时间过得可真缓慢,翻 了一个身,她拉起棉被,裹著身子,现在不能起床,现在还太早,如果起了床,又该被父 亲笑话,说她是“夜猫子投胎”的“疯丫头”了。闭上眼睛,她正想再睡一会儿,蓦然间 ,楼下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清脆的铃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她猛的就从床上直跳起 来,直觉的感到,准是梁家兄弟打来找她的!翻身下床,她连拖鞋也来不及穿,就直冲到 门口,打开房门,光著脚丫子连蹦带跳的跑下楼梯,嘴里不由自主的叽哩咕噜著: “就是妈不好,所有的卧室里都不许装分机,什么怪规矩,害人听个电话这么麻烦! ” 冲进客厅,电话铃已经响了十几响了,抓起听筒,她气喘吁吁的嚷:“喂!那一位? ”“喂!”对方细声细气的,居然是个女人!“请问……”怯怯的语气中,却夹带著某种 急迫和焦灼。“是不是夏公馆?” “是呀!”夏初蕾皱皱眉,心里有些犯嘀咕,再看看表,才五点五十分!什么冒失鬼 这么早打电话来? “对不起,”对方歉然的说,声音柔柔的,轻轻的,低沉而富磁性,说不出来的悦耳 和动人。“我请夏大夫听电话,夏……夏寒山医生。”“噢!”夏初蕾望望楼梯,这么早 ,叫醒父亲听电话岂不残忍?昨晚医院又有急诊,已经弄得三更半夜才回家。“他还在睡 觉,你过两小时再打来好吗?”她乾脆的说,立即想挂断电话。“喂喂,”对方急了,声 音竟微微发颤:“对不起,抱歉极了,但是,我有急事找他,我姓杜……” “你是他的病人吗?”“不,不是我,是我的女儿。请你……请你让夏大夫听电话好 吗?”对方的声音里已充满了焦灼。 哦,原来是她的小孩害了急病,天下的母亲都一个样子!夏初蕾的同情心已掩盖了她 的不满和不快。 “好的,杜太太,我去叫他。”她迅速的说。“你等一等!” 把听筒放在桌上,她敏捷而轻快的奔上楼梯,直奔父母的卧房,也没敲门,她就扭开 门钮,一面推门进去,一面大声的嚷嚷著:“爸,有个杜太太要你听电话,说她的小孩得 了急病,你……”她的声音陡的停了,因为,她一眼看到,父亲正拥抱著母亲呢!父亲的 头和母亲的紧偎在一起。天哪!原来到他们那个年纪,照样亲热得厉害呢!她不敢细看, 慌忙退出室外,砰然一声关上门,在门外直著喉咙喊: “你们亲热完了叫我一声!” 念苹推开了她的丈夫,从床上坐了起来,望著夏寒山,轻蹙著眉梢,微带著不满和尴 尬,她低低的说: “跟你说不要闹,不要闹,你就是不听!你看,给她撞到了,多没意思!”“女儿撞 到父母亲亲热,并没有什么可羞的!”夏寒山说,有些萧索,有些落寞,有些失望。他下 意识的打量著念苹,奇怪结婚了二十余年,她每日清晨,仍然新鲜得像刚挤出来的牛奶。 四十岁了,她依旧美丽。成熟,恬静,而美丽。有某种心痛的感觉,从他内心深处划过去 ,他瞅著她,不自禁的问了一句:“你知道我们有多久没有亲热过了?” “你忙嘛!”念苹逃避似的说:“你整天忙著看病出诊,不到三更半夜,不会回家, 回了家,又累得什么似的……” “这么说,还是我冷落了你?”寒山微憋著气问。 “怎么了?”念苹注视著他。“你不是存心要找麻烦吧?老夫老妻了,难道你……” 她的话被门外初蕾的大叫大嚷声打断了: “喂喂,你们还要亲热多久?那个姓杜的女人说啊,她的女儿快死了!”姓杜的女人 ?夏寒山忽然像被蜜蜂刺了一下似的,他微微一跳,笑容从他的唇边隐去。他站起身来, 披上晨褛,打开了房门,他在女儿那锐利而调侃的注视下,走出了房间。初蕾笑吟吟的望 著他,眼珠骨溜溜的打著转。 “对不起,爸。”初蕾笑得调皮。“不是我要打断你们,是那个姓杜的女人!”姓杜 的女人!不知怎的,夏寒山心中一凛,脸色就莫名其妙的变色了。他迅速的走下楼梯,几 乎想逃避初蕾的眼光。他走到茶几边,拿起听筒。 初蕾的心在欢唱,撞见父母亲的亲热镜头使她开心,尤其在这个早晨,在她胸怀中充 满闪耀的光点的这个时候,父母的恩爱似乎也是光点中的一点;大大的一点。她嘴中轻哼 著歌,绕到夏寒山的背后,她注视著父亲的背影。四十五岁的夏寒山仍然维持著挺拔的身 材,他没发胖,腰杆挺得很直,背脊的弧线相当“标准”,他真帅!初蕾想著,他看起来 永远只像三十岁,他没有年轻人的轻浮,也没有中年人的老成。他风趣,幽默,而善解人 意。她欢唱的心里充塞著那么多的热情,使她忘形的从背后抱住父亲的腰,把面颊贴在夏 寒山那宽阔的背脊上。夏寒山正对著听筒说话: “又晕倒了?……嗯,受了刺激的原因。你不要太严重……好,我懂了。你把我上次 开的药先给她吃……不,我恐怕不能赶来……我认为……好,好,我想实在没必要小题大 作……好吧,我等下来看看……” 初蕾听著父亲的声音,那声音从胸腔深处发出来,像空谷中的回音在震响。终于,夏 寒山挂断了电话,拍了拍初蕾紧抱在自己腰上的手。“初蕾,”夏寒山的声音里洋溢著宠 爱:“你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吧?”“嗯,”初蕾打鼻子里哼著:“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该 再像小娃娃一样黏著你了。”“原来你知道我的意思。”夏寒山失笑的说。 初蕾仍然紧抱著寒山的腰,身子打了个转,从父亲背后绕到了他的前面,她个子不矮 ,只因为寒山太高,她就显得怪娇小的,她仰著脸儿,笑吟吟的望著他,彷佛在欣赏一件 有趣的艺术品。“爸,你违背了诺言。” “什么诺言?”“你答应过我和妈妈,你在家的时间是我们的,不可以有病人来找你 ,现在,居然有病人找上门来了。这要是开了例,大家都没好日子过。所以,你告诉那个 什么杜太太,以后不许了!”“嗬!”寒山用手捏住初蕾的下巴。“听听你这口气,你不 像我女儿,倒像我娘!”初蕾笑了,把脸往父亲肩窝里埋进去,笑著揉了揉。再抬起头来 ,她那年轻的脸庞上绽放著光彩。 “爸。”她忽然收住笑,皱紧眉头,正色说:“我发现我的心理有点问题。”“怎么 了?”寒山吓了一跳,望著初蕾那张年轻的,一本正经的脸。“为什么?”“爸,你看过 张爱玲的小说吗?” “张爱玲?”寒山怔怔的看著女儿。“或者看过,我不记得了。”“你连张爱玲都不 知道,你真没有文化!”初蕾大大不满,嘟起了嘴。“好吧,”寒山忍耐的问:“张爱玲 与你的心理有什么关系?”“她有一篇短篇小说,题目叫‘心经’,你知道不知道?” “我根本没文化,怎么知道什么‘心筋’?其实,心脏没有筋,人身上的筋络都有固 定位置,脚上就有筋……”“爸爸!”初蕾喊,打断了父亲:“你故意跟我胡扯!你用贫 嘴来掩饰你的无知,你的孤陋寡闻……” “嗯哼!”寒山警告的哼了一声,望著女儿。“别顺著嘴说得太高兴,那有女儿骂爸 爸无知的?真不像话!”他捉住了初蕾的手臂,微笑又浮上了他的嘴角。“初蕾,你不是 心经里的女主角,如果我猜得不错,那女主角爱上了她的父亲!” “哈!爸爸,原来你看过!”初蕾愕然的瞪大眼睛。 “你呢?你才不爱你的老爸哩,”寒山继续说,笑容在他唇边扩大。“你的问题,是 出在梁家两兄弟身上,哥哥也好,弟弟也不错,你不知道该选择谁,又不能两者得兼…… ” “噢!”初蕾大叫了一声,放开怀抱父亲的手,转身就往楼上冲去,一面冲,一面涨 红了脸叫:“我不跟你乱扯了!你毫无根据,只会瞎猜!”寒山靠在沙发上,抬头望著飞 奔而去的女儿,那苗条纤巧的身子像只彩色的蝴蝶,翩翩然的隐没在楼梯深处。他站在那 儿,继续望著楼梯,心里有一阵恍惚,好一会儿,他陷入一种深思的状态中,情绪有片刻 的迷乱。直到一阵父的衣服声惊动了他,他才发现,不知何时,念苹已从楼梯上拾级而下 ,停在他的面前了。 “怎样?跟女儿谈出问题来了?”念苹问。 “哦?”他惊觉了过来。“是的,”他喃喃的说:“这孩子长大了。”“你今天才发 现?”念苹微笑的问。一颗红豆2/37 “不,我早就发现了。” 念苹去到餐厅里,打开冰箱,取出牛奶、牛油、和面包,平平静静的说:“别担心初 蕾,她活得充实而快乐。你……”她咽住了要说的话,偷眼看他,他正半倚在沙发上,仍 然是一股若有所思的样子。早晨的阳光已从窗口斜射进来,在他面前投下一道金色的、闪 亮的光带。她拿出烤面包机,烤著面包,不经心似的说:“你该去梳洗了吧?我给你弄早 餐,既然答应去人家家里给孩子看病,就早些去吧!免得那母亲担心!” 寒山吃惊似的抬起头来,望著念苹。她那一肩如云般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背上,薄纱 般的睡衣,拦腰系著带子,她依然纤细修长,依然美丽动人。他不自禁的走过去,烤面包 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却盖不住她发际衣襟上的幽香。他仔细的、深深的凝视她,她迎接 著他的目光,也一瞬不瞬的注视著他。他再一次觉得心中掠过一阵痛楚,不由自主的,他 伸出手去,把她揽入怀中,他的头轻俯在她的耳边。 “念苹,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以再要一个孩子!” “什么?”她吃惊的推开他,大睁著眼睛“你发疯了?怎么忽发奇想?初蕾都二十岁 了,我也老了,怎么再生孩子?何况,你现在要孩子干嘛?” “我一直喜欢孩子,”寒山微微叹了口气。“初蕾大了,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或者 ,添一个孩子,会使我们生活中多一些乐趣……”“你觉得――生活枯燥乏味吗?”她问 ,语气里带著抹淡淡的悲哀。“不是枯燥乏味!”他急忙说。“而是刻板。很久以来,我 们的生活像一个电钟,每天准确固定的行走,不快不慢的,有条不紊的行走……”“只要 电钟不停摆,你不该再不满足,”她幽幽的打断他,垂下眼睛。她语气中的悲哀加重了。 “或者,我们缺少的,不是孩子。二十年的婚姻是条好长好长的路,你是不是走累了?你 疲倦了?或者,是厌倦了?我老了……” “胡说!”他粗声轻叱:“你明知道你还是漂亮!” “却不再吸引你了!再也没有新鲜感了……” “别说!”他阻止的低喊,用手压住她的头,下意识的抚摸著她的头发。一时间,他 们两个都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站著,悄悄的依偎著,室内好安静好安静,阳光洒了一屋子 的光点。初蕾从卧室里跑出来了,她已换了一身简单而清爽的服装,红格子的衬衫,黑灯 心绒的长裤,挽著裤管,穿了双半统的靴子。今天要郊游,今天要去海边吃烤肉,她拎著 一个旅行用的牛仔布口袋,跳跳蹦蹦的跑下楼梯。 蓦然间,她收住脚步,手中的口袋掉到地下,骨碌碌的、砰砰碰碰的滚到楼梯下去了 。这声音惊动了寒山夫妇,慌忙彼此分开,抬起头来,初蕾正呆楞楞的站在楼梯上,嘴巴 微张著,像看到什么妖怪似的。半晌,她才伸手拍著自己的额,惊天动地般喊了起来:“ 天啊,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情人节呢?还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念苹的脸居然涨红了。 走到餐桌边,她掩饰似的又拿起两片面包,顾左右而言他: “初蕾,要吃面包吗?”“要!当然要!”初蕾笑嘻嘻的跑了过来,浑身洋溢著青春 的气息,年轻的脸庞上绽放著光彩,她本身就像一股春风,带著醉人的、春天的韵味。她 直奔到母亲旁边,抓起了一片刚烤好的面包。“我马上走,不打扰你们!”她说,对母亲 淘气的笑著。“你们像一对新婚夫妇!”她咬了一口面包,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满足 的、快活的轻叹了口气。 “幸福原来是这样的!”她口齿不清的叽咕著,走过去捡起自己的手提袋,望著窗子 外面。 窗外是一片灿烂的、金色的阳光。一颗红豆3/372 这不是游海的季节,夏天还没开始,春意正浓。海边,风吹在人身上,是寒恻恻而凉 飕飕的。夏初蕾却完全不畏寒冷,脱掉了靴子,沿著海边的碎浪,她赤脚而行。浪花忽起 忽落,扑打著她的脚背和小腿,溅湿了裤管,也溅湿了衣裳。她的袖子卷得高高的,因为 ,不时,她会弯腰从海浪里捡起一粒小贝壳,再把它扔得远远的。她的动作,自然而然的 带著种舞蹈般的韵律,使她身边的梁致文,不能不用欣赏的眼光注视著她那毫不矫情,却 优美轻盈的举动。 “我不喜欢文学家,他们都是酸溜溜的。”初蕾说,又从水里捡起一粒贝壳,仔细的 审视著。 “你认识几个文学家?”梁致文问。 “一个也不认识!”“那么,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酸溜溜的?” “我猜想!”初蕾扬了扬眉毛。“而且,自古以来,文学家都是穷光蛋!那个杜老头 子,住在茅草篷里,居然连屋顶上的茅草都保不住,给风刮走了,他还追,追不到,他还 哭哩!真‘糗’!”“有这种事?”梁致文皱拢了眉毛,思索著,终于忍不住问:“杜老 头子是谁呀?”“鼎鼎大名的杜甫,你都不知道吗?”初蕾大惊小怪的。“亏你还学文学 !”“噢!”梁致文微笑了。“搞了半天,你在谈古人啊!你是说那首‘八月秋高风怒号 ,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诗,是吗?” “是呀,三重茅草卷走就卷走了吧,他还追个什么劲?茅草被顽童抱走了,他还说什 么‘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舌燥呼不得,……’ 真糗!真糗!这个杜老头啊,又窝囊,又小器!又没风度!许多人都说杜甫的诗好,我就 不喜欢。小孩子抱了他的茅草,他就骂人家是盗贼,真糗!真糗!我每次念到这首诗就生 气!你瞧人家李老头,作诗多有气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念 起来就舒服。‘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够味!豪放极了!‘我本楚狂人, 狂歌笑孔丘!’棒透了!我喜欢李老头,讨厌杜老头!” 梁致文侧过头来看著她,落日的余晖正照射在她身上脸上,把她浑身都涂上了一抹金 黄。她浓眉大眼,满头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面颊红红的,嘴唇轻快的蠕动著,那一大 段话像倒水般倾了出来,流畅得像瀑布的宣泄。他看呆了。 夏初蕾扔掉了手里的贝壳,弯腰再拾了一枚。站直身子,她接触到他的眼光,他的眼 睛深邃而闪亮。每当她接触到他的眼光,她就不由自主的心跳。她总觉得梁致文五官中最 特殊的就是这对眼睛。它们像两口深幽的井,你永远不知道井底藏著什么,却本能的体会 到那里面除了生命的源泉外,还有更丰富更丰富的宝藏。从认识梁家兄妹以来,初蕾就被 这对眼睛所迷惑,所吸引。现在,她又感受到那种令她心跳的力量。“你盯著我干嘛?” 她瞪著眼睛问。为了掩饰她内心深处的波动,她的语气里带著种挑衅的味道。“我明白, 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你们学文的,都推崇杜甫!你心里准在骂我什么都不懂,还在这儿大 发谬论!” “不。”梁致文紧盯著她,眉尖眼底,布满了某种诚挚的、深沉的温存。这温存又使 她心跳。“我在想,你是个很奇怪的女孩。”“为什么?”“你整天嘻嘻哈哈的,跳跳蹦 蹦的,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可是,你能把李白和杜甫的诗倒背如流。” “哈!”初蕾的脸蓦然涨红了。“这有什么稀奇!你忘了我妈是学中国文学的,我还 没学认字,就先跟著我妈背唐诗三百首,爸的事业越发达,我的诗就背得越多。” “怎么呢?”“爸爸总不在家,妈妈用教我背诗作为消遣呀!” “即使如此,你还是不简单!”梁致文的眼光更温存了,更深邃了,温存得像那轻涌 上来,拥抱著她的脚踝的海浪。“初蕾……”他低沉的说:“你知道?你是我认识的女孩 子里,最有深度……”“哇!”初蕾大叫,慌忙用双手遮住耳朵,脸红得像天边如火的夕 阳。她忙不迭的,语无伦次的喊:“你千万别说我有深度,我听了浑身的鸡皮疙瘩都会起 来。你别受我骗,我最会胡吹乱盖,今天跟你谈李老头杜老头,明天跟你谈汉老头哈老头 ……”“汉老头哈老头又是什么?”梁致文稀奇的问。 “汉明威和哈代!”初蕾叫著说:“知道几个中外文学家的名字也够不上谈深度,我 最讨厌附庸风雅卖弄学问的那种人,你千万别把我归于那一类,那会把我羞死气死!我是 想到那儿说到那儿,我的深度只有一张纸那么厚!我爸说得对,我永远是个疯丫头,怎么 训练都当不成淑女……” “谁要当淑女?”一个浑厚的声音,鲁莽的插了进来。在初蕾还没弄清楚说话的是谁 时,梁致中已一阵风般从她身边卷过去,直奔向前面沙滩上一块凸出的岩石。初蕾站定了 ,另一个高大的影子又从她身边掠过去,直追向梁致中,是那个傻小子赵震亚!这一追一 跑的影子吸引了初蕾的注意力,她大叫著说:“比赛谁先爬到岩石顶上!”梁致中头也不 回的喊。 初蕾的兴趣大发,卷了卷裤脚,她喊著: “我也要参加!”“女孩子不许参加!”梁致中嚷:“摔了跤没人扶你!” “谁会摔跤?谁要你扶?”初蕾气呼呼的:“我说要参加就是要参加!而且要赢你们 !” 放开了脚步,她也对那岩石直奔而去。 梁致文呆立在那儿,楞楞的看著初蕾那奔跑著的身影。她的腿匀称而修长,轻快的踏 著海水狂奔。她的衬衫早已从长裤里面拉了出来,对风鼓动得像旗子。她那短短的头发在 海风中飞扬,身子灵活得像一只羚羊。 初蕾已快追上了赵震亚,她在后面大叫:“赵震亚!”“干什么?”赵震亚一边跑, 一边喘吁吁的问。他那大头大身子,使他奔跑的动作极为笨拙。 “致秀在叫你!”初蕾嚷著。 “叫我做什么?”赵震亚的脚步缓了下来。 “她有话要对你说!”“什么话?”赵震亚的脚步更慢了。 “谁知道她有什么知心话要对你说!”初蕾追上了他,大声的嚷著:“你再不去,当 心她生气!” “是!”那傻小子停住了脚步,慌忙转过身子往回头就跑。 初蕾笑弯了腰,边笑边喘,她继续向梁致中追去。致中可不像赵震亚那样好追,他结 实粗壮而灵活,长长的腿,每跨一步就有她三步的距离,她眼看追不上,又依样葫芦,如 法炮制,大叫著:“梁致中!”梁致中已跑到岩石下面,对初蕾的呼唤,他竟充耳不闻, 手脚并用,他像猿猴般在那岩石上攀爬。初蕾急了,放开喉咙再喊:“致中!梁致中!等 我一下!” “鬼才会等你!”致中嚷了回来。 “不等就不等!”初蕾咬牙喊:“你看看我追得上你追不上!”“哈!”致中大笑。 “你要追我吗?我梁致中别的运气不好,就是桃花运最好,走到那儿都有女孩子追!” “梁致中,你在胡说些什么?”初蕾恨恨的喊。 “我胡说吗?是你亲口说要追我呀!”“贫嘴!你臭美!”“我不臭美,是你不害臊 !” “要死!”初蕾冒火的叫,身子继续往前冲,猛不防,她的脚碰到了一块水边的浮木 ,身子顿时站不稳,她发出一声尖叫:“哎哟!糟糕!”刚喊完,她整个身子就摔倒在沙 滩上了。沙滩边一阵混乱。初蕾躺在地上,一时间,竟站不起来,只是咬著牙哼哼。梁致 文、梁致秀,和赵震亚都向她奔过去,围在她的身边。梁致秀蹲下身子,用手抱住她的头 ,急切的问: “怎么了?初蕾?摔伤了那儿?” 初蕾往上看,赵震亚傻傻的瞪著她,一脸大祸临头的样子。梁致文微蹙著眉头,眼睛 里盛满了关切与怜惜。梁致秀是又焦灼又关心,不住口的问著: “到底怎样?伤了那儿?” “致秀,”致文蹲下身子,“你检查她的头,我检查她的腿。” 初蕾慌忙把腿往上缩了缩,嘴里大声的呻吟,要命,那该死的梁致中居然不过来!她 悄悄的对致秀眨了眨眼睛,嘴里的呻吟声就更夸张了:“致秀,哎哟……我猜我的腿断了 !哎哟……我想我要晕倒了。哎哟……哎哟……” 致秀的眼珠转了转,猛然间醒悟过来了。原来这鬼丫头在装假,想用诱兵之计!她想 笑,圆圆的脸蛋上就涌上了两个小酒涡。她偷眼看她的大哥梁致文,他的脸色因关切而发 白了。她再偷眼去看她的二哥梁致中;天哪!那家伙竟然已经高踞在岩石的顶端,坐在那 儿,正从裤子口袋里取出口琴,毫不动心的吹奏起口琴来了。 初蕾的“哎哟”声还没完,就听到致中的口琴声了,她怔了怔,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抬头一看,梁致中正高高的坐在那儿,笑嘻嘻的望著他们,好整以暇的吹奏著“散塔露 琪亚”。她这一怒非同小可,跺了一下脚,她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混蛋!”就拔腿又 对岩石的方向跑去。她这一跑,赵震亚可傻了眼了,他直著眼睛说:“她不是腿断了吗? ”“她的腿才没断,”致秀笑著瞪了赵震亚一眼:“是你太驴了!”致文低下头去,无意 识的用脚踢著沙子,他发现了那绊倒初蕾的浮木,是一个老树根。他弯腰拾起了那个树根 ,树根上缠绕著海草和绿苔,他慢腾腾的用手剥著那些海草,似乎想把它弄干净。致秀悄 悄的看了他一眼,低声自言自语的说:“看样子,她没吓著要吓的人,却吓著了别人!” “你在说什么?”赵震亚傻呵呵的问。一颗红豆4/37 “没说什么!”致秀很快的说,笑著。“你们两个,赶快去帮我生火,我们烤肉吃! ” 在岩石上,致中的“散塔露琪亚”只吹了一半,初蕾已爬上岩石,站在他的面前了。 他抬眼看看她,动也没动,仍然自顾自的吹著口琴。初蕾鼓著腮帮子,满脸怒气,大眼睛 冒火的,狠狠的瞪著他。他迎视著她的目光,那被太阳晒成微褐的脸庞上,有对闪烁发光 的眼睛和满不在乎的神情。她眼底的怒气逐渐消除,被一种近乎悲哀的神色所取代了。她 在他面前坐了下来,用双手抱住膝,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 他把一支曲子吹完了,放下了口琴。 “你的嘴巴很大。”她忽然说。“丑极了。” “嗯。”他哼了哼。“适合接吻。” “不要脸。你怎么不说适合吹口琴?” 他耸耸肩。“我接吻的技术比吹口琴好,要不要试一试!” “你做梦!”他再耸耸肩。“你的眉毛太浓了,眼睛也不够大,”她继续说:“有没 有人告诉过你,你没有致文漂亮?” 他又耸肩。“是吗?”他问,满不在乎。拿起口琴,他放到唇边去,刚吹了两个音, 初蕾劈手就把口琴夺了过去,恨恨的嚷著说: “不许吹口琴!”“你管我!”他捉住了她的胳膊,命令的说:“还给我!拿来!” “不!”她固执的,大大的眼睛在他的眼前闪亮。他们对峙著,他抓紧了她的胳膊,两人 的脸相距不到一尺,彼此的呼吸热热的吹在对方的脸上。夕阳最后的一线光芒,在她的鼻 梁和下颔镶上了一道金边。她的眼珠定定的停在他脸上,他锁著眉,眼光锐利,有些狞恶 ,有些野气。她轻嘘一声,低低的问:“你怎么知道我摔跤是假的?” “谁说我知道?”他答得狡狯。 “噢!”她凝视他,似乎想看进他内心深处去。“你这个人是铁打的吗?是泥巴雕的 吗?你一点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吗?” “你不是香,也不是玉。”他微笑了起来。 “说得好听一点不行吗?”她打鼻子里哼著。也微笑起来。 “我这人说话从来就不好听,跟我的长相一样,丑极了。你如果要听好听的,应该去 和致文谈话。” 她的眼睛里立刻闪过了一抹光芒,眉毛不自禁的就往上挑了挑。“噢!好酸!”她笑 著说:“我几乎以为你在和致文吃醋!” 他放开抓住她的手,斜睨著她。 “你希望我吃醋吗?你又错了!”他笑得邪门。“你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你―― ”她为之气结,伸出手去,她对著他的胸口就重重一推。“哎呀!”他大叫,那岩石上凹 凸不平,他又站在一块棱角上,被这么用力一推,他就从棱角上滑下来,身子直栽到岩石 上去。背脊在另一块凸出的石头上一撞,他就倒在石块上,一动也不动了。“致中!”初 蕾尖叫,吓得脸都白了,她扑过去,伏在他身边,颤声喊:“致中!致中!致中!你怎样 ?你怎样?我不是安心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她咬紧嘴唇,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他打地上一跃而起,弯腰大笑。 “哈哈!我摔跤显然比你摔跤有分量……” “你……你……你……”初蕾这一下真的气坏了,她的脸孔雪白,眼珠乌黑,嘴唇发 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瞪了他几秒钟,然后一摔头,回身就走,走了两步,才想起 手中的口琴,她重重的把琴往石头上砸去,就三步两步的跳下了岩石,大踏步的走开了。 太阳早已沉进了海底。致秀他们已生起了营火,在火上架著铁架,一串串的肉挂在铁 架上,肉香弥漫在整个的海边。 初蕾慢腾腾的走了过来,慢腾腾的在火边坐下,慢腾腾的弓起膝,用手托著腮帮子, 对著那营火发怔。 致文仍然在剥著那大树根上的青苔和海藻,他脸上有某种深思的、专注的神情,似乎 在思索著什么问题。 “你知道,杜老头那首‘八月秋高风怒号’的诗,主题只在后面那两句:‘安得广厦 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皆欢颜’!后人推崇杜甫,除了他的诗功力深厚之外,他还有悲天 悯人的心!”初蕾怔了怔,歪过头去看致文,她眼底闪烁著一抹惊异的光芒。她的神思还 在致中和他的口琴上面,蓦然间被拉回到杜甫的诗上,使她在一时间有些错愕。她瞪著致 文,心神不宁。致文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淡淡的笑了笑,就又低头去弄那树根,那树根 是个球状的多结的圆形,沉甸甸而厚笃笃的。“我想,”他从容的说:“你已经忘记我们 刚刚谈的题目了。”“哦,”初蕾回过神来。“没有,只是……杜老头离我们已经太远了 。”她望向海,海面波潮起伏,暮色中闪烁著点点粼光。沙滩是绵亘无垠的,海风里带著 浓浓的凉意,暮色里带著深幽的苍茫。致中正踏著暮色,大踏步的走来。初蕾把下巴放在 膝上,虚眯著眼睛无意识的望著那走来的致中。 致文不经心的抬了抬头。 “无论你的梦有多么圆,”他忽然说:“周围是黑暗而没有边。”她立即回头望著致 文,眼睛闪亮。 “谁的句子?”她问。“不太远的人,徐志摩。”他微笑著。 她挑起眉毛,毫不掩饰她的惊叹和折服。 “你知不知道,致文?你太博学,常常让人觉得自己在你面前很渺小。”他的脸涨红 了。“你知不知道,初蕾?”他学著她的语气:“你太坦率,常常让人觉得在你面前很尴 尬!” 她笑了。“为什么?”“好像我有意在卖弄。” 她盯著他,眼光深挚而锐利。 “你是吗?”她问。“是什么?”他不解的。 “卖弄。”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狼狈。 “是的。”他坦白的说:“有一些。” 她微笑起来,眼光又深沉又温柔,带著种醉人的温馨。她喃喃的念著:“无论你的梦 有多么圆,周围是黑暗而没有边。”她深思,摇摇头。“不好,我不喜欢,太消极了。对 我而言,情况正好相反。”“怎么说?”“无论你的梦多么不圆,周围都灿烂的镶上了金 边。”她朗声说。“这才是我的梦。” 她的眼睛闪亮,脸发著光。 “说得好!”他由衷的赞叹著:“初蕾,”他叹口气。“你实在才思敏捷!”“哇! ”她怪叫,笑著:“你又来了!你瞧,你把我的鸡皮疙瘩又撩起来了!”她真的伸著胳膊 给他看。 他也笑了,用手握了握她伸过来的手。 “你是冷了!”他简单明了的说:“你的手都冻得冰冰凉了。”他脱下自己的外衣, 披在她的肩上,那外衣带著他的体温,把她温软的包围住了。她有种奇异的松懈与懒散, 觉得自己像浸在一池温暖的水中,沐浴在月光及星空之下,周围的一切,都神奇而灿烂的 “镶上了金边”。 致中早已走过来好一刻了,他冷冷的看著这一切。看著他们两个有问有答,又看著致 秀和赵震亚手忙脚乱的忙著烤肉、穿肉、洒作料……他重重的就在火边坐下,带著点捣蛋 性质,伸手去抓火上的肉串,嘴里大嚷大叫著: “哈!好香,我饿得可以吃下一条牛!” “还不能吃!”致秀喊:“肉还没烤熟呢!”她夺下致中手里的肉串,挂回到架子上 。 致中往后一仰,四仰八叉的躺在沙滩上,拿著口琴,送到嘴边去试音。那口琴已摔坏 了,吹不成曲调,只发出“嗡嗡”的声响,致中喃喃的诅咒: “他妈的!”赵震亚听了半天,发出一句评语: “你吹得很难听!”致中抛下口琴,对赵震亚翻了翻白眼: “人丑,说话不会说,连口琴都吹得难听,这就是我,懂了吗?”致秀看看二哥,再 回头看看大哥。初蕾小巧的身子,懒洋洋的靠在致文身上,脸上有个甜得醉人的微笑,致 文的一只手,随随便便的揽著初蕾的腰。他身子前面,放著那个他好不容易弄干净了的圆 形大树根。 “这是什么?”初蕾问,用手摸索那树根,仰脸看致文,她的发丝拂在他的面颊上。 对于致中的吼叫,她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致中拿起树根,举给初蕾看: “像不像一个女人头?”他问。“像不像你?” 初蕾愕然,她仔细的看那树根。 “是的,像个人头,不过………”她小心翼翼的说:“我不会这么丑吧?” 致文失声大笑了。很少听到致文大笑的致秀,禁不住楞了楞。致中回头看了那木根一 眼,轻哼了一声,眼睛望著天空,自言自语的说:“木头比人好看!它不会东倒西歪!” 初蕾吃惊似的回眼去看致中,挑起了眉毛,她似乎要发作,她的眼睛瞪圆了,脸色变 了,致秀慌忙拍了拍手,大叫: “肉熟了!肉熟了!要吃烤肉的统统过来!” 初蕾的注意力被肉串吸引住了,顿时间,只感到饥肠辘辘。她咽著口水,贪馋的对肉 串望著,大家都对营火围了过去,火光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 夜色来了。一颗红豆5/373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杜慕裳坐在女儿的床沿上,愀然的,怜惜的,心疼的望著那平躺 在床上的雨婷。那么瘦,那么苍白,那么恹恹然了无生气,又那么可怜兮兮的。她躺在那 儿,大睁著一对无助的眼睛静静的瞅著慕裳。这眼光把慕裳的五脏六腑都撕碎了。她伸手 摸著女儿的下巴,那下巴又小又尖,脆弱得像水晶玻璃的制品。是的,雨婷从小就像个水 晶玻璃塑成的艺术品,玲珑剔透,光洁美丽,却经不起丝毫的碰撞,随时随地,她似乎都 可以裂成碎片。这想法绞痛了她的心脏,她轻抽了一口冷气,抬头望著床对面的夏寒山。 夏寒山正拿著一管好粗好粗的针药,在给雨婷做静脉注射。雨婷的袖管掳到肩头,她 那又细又瘦的胳膊似乎并不比针管粗多少,白皙的手臂上,青筋脉络都清晰可见。寒山找 著了血管,把针尖直刺进去,杜慕裳慌忙调开视线,紧蹙起眉头。她的眼光和女儿的相遇 了,雨婷眉尖轻耸了一下,强忍下了那针刺的痛楚,她竟对母亲挤出一个虚弱而歉然的微 笑。“妈妈,”她委婉而温柔的喊,伸手抚摸母亲的手。“对不起,我让你操了太多心。 ” “怎么这样说呢?”杜慕裳慌忙说,觉得有股热浪直往眼眶里冲。“生病是不得已的 事呀!” “唉,”雨婷幽然长叹。“妈,你别太疼我,我真怕有一天……”“雨婷!”慕裳轻 喊,迅速的把手盖在雨婷的唇上,眼眶立即湿了。她努力不让泪水涌出来,努力想说一点 安慰女儿的话。可是,迎视著雨婷那悲哀而柔顺的眼光,她却觉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 能用牙齿咬紧了嘴唇,来遏止心中的那种恐惧和惨痛。寒山注射完了,抽出了针头,他用 药棉在雨婷手腕上揉著,一面揉,他一面审视著雨婷的气色,对雨婷鼓励的笑了笑,说: “你会慢慢好起来,雨婷。但是,首先你要对自己充满信心。”雨婷望著寒山,她的眼光 谦和而顺从,轻叹了一声,她像个听话的孩子:“我知道,夏大夫。我真谢谢你,这样一 次又一次麻烦您来我家,我实在抱歉极了。” “你不要对每个人抱歉吧,雨婷。”杜慕裳说,拉起棉被,盖在她下颔下面。“这又 不是你的错。” “总之――是为了我。”雨婷低语。 寒山收拾好他的医药箱,站起身来。 “好了,”他说:“按时吃药,保持快乐的心情,我过两天再来看你,希望过两天, 你已经又能弹琴唱歌了。好吗?”“好!”雨婷点头,对寒山微笑,那微笑又虚弱,又纯 挚,又充满了楚楚可怜的韵味。“您放心,夏大夫,我一定会‘努力’好起来。”寒山点 点头,往卧室外面走去。杜慕裳跟了两步,雨婷在床上用祈求的眼光看她,低唤了一声: “妈!”慕裳身不由己的站住了,对寒山说: “你先在客厅坐一下,我马上就来!” “好!”寒山退出了卧室。慕裳又折回到床边,望著女儿。雨婷静静的看著她,那玲 珑剔透的眸子似乎在清楚的诉说著:别骗我!妈!我活不了多久了。蓦然间,她心头大痛 ,坐在床旁,雨婷一下子就跳起来,用双手紧紧的搂住了母亲的脖子,她那细弱的胳臂把 慕裳紧箍著,她的面颊依偎著她,在慕裳耳边悲切的低语:“妈,我不要离开你,我不要 !如果我走了,谁再能陪伴你,谁唱歌给你听?”“噢!”慕裳悲呼,泪水再也控制不住 ,夺眶而出了。“雨婷,不要这样说,不会的,决不会的!夏大夫已经答应了我们,他会 治好你!”雨婷躺回到床上,她的眼光清亮如水。 “妈妈,”她柔声说:“你和我都知道,夏大夫是个好医生,可是,他并不是上帝。 ”“不!”慕裳用手遮住了眼睛,无助的低语:“不!他会治好你,他答应过的,他会, 他答应过的!” 雨婷把头转向了一边,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可怜的妈妈!”她耳语般的说了句。 成串的泪珠从慕裳眼里滚了出来,可怜的妈妈!那孩子心中从没有自己,每次生病, 她咬住牙忍住疼痛,只是用歉然的眼光看她。可怜的妈妈!她那善良的、柔顺的心中,只 有她那可怜的妈妈!她不可怜自己,她不感怀自伤,在被病魔一连串折磨的岁月里,她那 纯洁的心灵中,只有她的母亲!她用手背拭去泪痕,再看雨婷,她阖著眼睛,长睫毛细细 的垂著,似乎睡著了。她在床边再默立了片刻,听著雨婷那并不均匀的呼吸声,她觉得那 孩子几乎连呼吸都不胜负荷,这感觉更深更尖锐的刺痛了她。俯下头去,她在雨婷额上, 轻轻的印下一吻,那孩子微微的翻了个身,嘴里在喃喃呓语: “妈,我陪你………你不要哭,我陪你………” 慕裳闭了闭眼睛,牙齿紧咬著下嘴唇。片刻,她才能平定自己的情绪,轻轻的站起身 来,轻轻的走到窗前,她轻轻的关上窗子,又轻轻的放下窗帘,再轻轻的走到门边。对雨 婷再投去一个依恋的注视,她终于轻轻的走出了房间。 夏寒山正在客厅中踱来踱去,手里燃著一支烟,他微锁著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喷著烟雾,似乎被某个难题深深的困扰著。杜慕裳走近了他。他站定了,他的眼光锐利 的注视著她,这对眼睛是严厉的,是洞烛一切的。“你哭过了。”他说。她用哀愁的眼光 看他,想著雨婷的话:妈妈,你和我都知道,夏大夫是个好医生,但是,他并不是上帝。 她眨动眼帘,深深的凝视他,挺了挺背脊,她坚强的昂起下巴,哑声说:“告诉我实话, 她还能活多久?” 他在身边的烟灰缸里熄灭了烟蒂,凝视著她。她并不比念苹年轻,也不见得比念苹美 丽,他模糊的想著。可是,她那挺直的背脊,那微微上昂的下巴,那哀愁而动人的眼睛, 以及那种把命运放在他手中似的依赖,和努力想维持自己坚强的那种神气……在在都构成 一种莫名其妙的,强大的引力,把他给牢牢的吸住了。一个受难的母亲,一个孤独的女人 ,一个可怜的灵魂,一个勇敢的生命……他想得出神了。 他的沉默使她心惊肉跳,不祥的预感从头到脚的包围住了她。她的声音簌簌发抖: “那么,我猜想的是真的了?”她问:“你一直在安慰我,一直在骗我了?事实上, 她是活不久了,是吗?”她咬紧牙关,从齿缝中说:“告诉我实话,我一生,什么打击都 受过了,我挺得住!可是,你必须告诉我实话!” 他紧盯著她。“你不信任我?”他终于开了口:“我说过,我会治好她!” 她目不转睛的看著他。他说得多坚决,多有份量,多有把握!上帝的声音,也不过是 如此了。她眼中又浮起了泪痕,透过泪雾,他那坚定的面庞似乎是个发光体,上帝的脸, 也不过是如此了。她几乎想屈膝跪下去,想谦卑的跪下去………他忽然捉住了她的手。他 的手温暖而有力,上帝的手,也不过是如此了。“过来!”他命令的说,把她拉到沙发前 面。“坐下!”他简短的说。她被动的坐在沙发里,被动的望著他。 他把自己的医药箱拿了过来,放在咖啡桌上,他打开医药箱,从里面取出一大叠X光 的照片,又取出了一大叠的病历资料和检验报告。他把这些东西摊开在桌面上,回头望著 她,清晰的、稳定的、强而有力的说: “让我明白的告诉你,我已经把雨婷历年来的病历都调出来了,检查报告也调出来了 ,从台大医院到中心诊所,她一共看过十二家医院,从六岁病到现在,也整整病了十二年 。平均起来,刚好一年一家医院!” “哎!”慕裳轻吁了一声。“我从没有统计过,这孩子,她从小就和医院结了不解之 缘。” “她的病名,从各医院的诊断看来,是形形色色,统计起来,大致有贫血、消化不良 、轻微的心脏衰弱,一度患过肝炎,肝功能略差,以及严重的营养不良症。” “我……我什么补药都买给她吃,每天鸡汤猪肝汤就没断过,我真不知道她怎么会营 养不良。”慕裳无助的说:“以前的周大夫,说她基本体质就有问题,说她无法吸收。无 法吸收,是很严重的,对吗?” 夏寒山定定的看著她。 “如果不吃,是怎样都无法吸收的。”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不吃?”慕裳惊愕的 抬起眼睑:“你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没有做给她吃吗?”“你做了,她不一定吃了!” 慕裳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不懂。”她困惑的说。 “让我们从头回忆一下,好不好?”他的眼光停在她的面庞上。“她第一次发病是六 岁那年,病情和现在就差不多,突发性的休克,换言之,是突然晕倒。晕倒那天,你们母 女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眼珠转了转,然后,就有一层淡淡的红晕,浮上了她 的面颊。“是的,”她低声说:“那是她父亲去世后,我第一次想到再嫁。有位同事,和 我一起在大使馆中当翻译,追求我追求得很厉害……”她咽住了,用手托著头,陷入某种 回忆中,她的眼睛浮起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唇角有一丝细腻的温柔。不知怎的,这神情 竟微微的刺痛了他。他轻咳了一声,提醒的说:“显然,这婚事因为雨婷的生病而中止了 ?” “是的。”她回过神来。“那年她病得很凶,住院就住了好几次,我每天陪她去医院 ,几乎连上班都不能上,那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后来,那同事去了美国,现在已经 儿女成群了。”“好,从那次以后,她就开始生病,三天两头晕倒,而医院却查不出正确 的病名。” “是的。”夏寒山不再说话,只是镇静的看著她。于是,她有些明白了,她迎视著他 的目光,思索著,回忆著,分析著。终于,她慢慢的摇头。“你在暗示……她的病不是生 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她说了出来。“我没有暗示,”夏寒山稳定的说:“我在明示 !” “不!不可能!”她猛烈的摇头:“心理病不会让她一天比一天衰弱,你难道没看出 来吗?她连呼吸都很困难,她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轻得连风都可以把她吹走,而且,她 那么苍白,那么憔悴,这些都不是装出来的……”一颗红豆6/37 “我没有说她是装出来的!”夏寒山沉著的说:“她确实苍白,确实憔悴,因为她又 贫血又营养不良!她在下意识的慢性自杀,怎么会不憔悴不苍白!” “慢性自杀?”她惊呆了,睁大了眼睛。她不信任自己的听觉:“你说什么?慢性自 杀?她为什么要慢性自杀?她三岁失去父亲,我们母女就相依为命,我又爱她又宠她,她 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事……”“并不是不满足,而是独占性!”寒山打断了她:“她从六岁 起就在剥夺你交男朋友的自由!她在利用你的爱心,达到她独占你的目的,她知道你的弱 点,她就利用这项弱点,只要她一天接一天的生病,你就一天接一天的没有自由……” 她的脸色变白了,她的眼神阴暗。 “你……你……”她开始有些激动。“你根本没弄清楚!这样说是冷酷的!你不了解 雨婷!她从小就没有自我,她一心一意要我快乐,每次生病,她都对我说:对不起,妈妈 。我好抱歉,妈妈……”“我知道!我亲耳听过几百次了!”他又打断了她,沉声的,稳 定的,几乎是冷酷的说了下去:“她越这样说,你越心痛,只要你越心痛,你就越离不开 她!我曾经有个女病人,也用这种方式来控制她的丈夫,只要丈夫回家晚三分钟,她就害 病晕倒。我告诉你,你必须面对现实,雨婷最严重的病,不在身体上,而在心理上。她在 折磨你,甚至于,在享受你的痛苦,享受你的眼泪,记住,她做这一切是出于不自觉的, 她并不是故意去做,而是不知不觉的去做……” “不是!”她叫了起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眼睛里涌满了泪水:“你这样说太 残忍,太冷酷,太无情!你在指责她是个自私自利而阴险的坏孩子!但是,她不是!她又 乖巧又听话,她一切都为别人想,她纯洁得像一张白纸,善良得像一只小白兔!她没有心 机,没有城府,她是个又孝顺又听话又善解人意的女孩!你这样说,只因为你查不出她的 病源,你无能,你不是好医生,你们医生都一样,当你查不出病源的时候,你们就说她是 精神病!” 夏寒山站在那儿,他静静的望著她,静静的听著她激动的、带泪的责备。他没有为自 己辩护,也没为自己解释,当慕裳说他“无能”的时候,他只轻微的悸动了一下。然后, 他慢慢的走到咖啡桌边,把摊在桌上的病情资料,和X光照片收进医药箱里去。慕裳喊完 了,自己也被自己激烈的语气吓住了,她呆坐在那儿,呆望著他收拾东西,眼看他把每一 样东西都收进箱子里,眼看他把医药箱合了起来,眼看他拎起箱子,眼看他走向门口…… 她爆发的大叫了一声: “你要到那里去?” 他站住了,回过头来,他的眼神温柔而同情,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火气,却充塞著一 种深切的关怀与怜恤,他低沉的说:“放心,我会治好她!” 她陡然间崩溃了。她奔向了他,站在他面前,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悲凉与无助,盛 满了祈求与歉意,她蠕动著嘴唇,呻吟般的低语:“我昏了,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注视著那茫然失措的脸,忧患、寂寞、孤独、无助、祈谅、哀恳……都明写在那张 脸上。他又感到那种强烈吸引他的力量,不可抗拒般的力量。然后,他不知不觉的放下了 医药箱,不知不觉的伸出手去,不知不觉的把她拉进了怀里,不知不觉的拥住了她,又不 知不觉的把嘴唇盖在她的唇上。 片刻,他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水汪汪的闪著光。她显然有些迷惑,有些惊悸,像冬眠 的昆虫突然被春风吹醒,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来迎接这新的世界。可是,崭新的,春的气息 ,已窜入到她生命的底层,掀攘起一阵无法平息的涟漪。她喘息的,惶惑的凝视著他,低 问了一句: “为什么这样做?”“不知道。”他答得坦率,似乎和她同样惶惑。“很久以来,就 想这样做。”“为什么?”她固执的问。 “你像被冰冻著的春天。”他低语。 冰冻著的春天,骤然间,这句相当抽象的话却一直打入她的心灵深处,这才醒悟自己 虚掷了多少岁月!她扬著睫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这个男人,不,这个医生,他不止 在医治病患,他也想挽住春天?忽然间,她有种朝圣者经过长途跋涉,终于走到圣庙前的 感觉;只想倒下来,倒下来什么都不顾。因为,圣庙在那儿,她的神狄苍谀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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