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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霞满天1/48 1 乔书培漫步在沙滩上。 是三月的末梢,阳光暖洋洋的照射在海面及沙滩上。那些白色的细沙,被阳光染成了 一片金黄。海面上,像是敲碎了一海的玻璃屑,反射著点点光华,亮晶晶的,闪熠熠的, 明晃晃的……炫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乔书培敞著夹克,迎著那带著咸味的海风,无意识的在海滩上走著。低著头,他看著 自己在沙上留下的足迹,那单调的,清晰的,孤独的一行足迹。他微蹙著眉梢,陷在某种 若有所待的沉思中。三月的末梢,天气仍然带著凉意,海边的风,吹扑在人身上,是凉飕 飕的。这种季节,海边总是静悄悄的。不像夏天,这儿会充满了弄潮的孩子们,追逐嬉笑 的少男少女,以及拾贝壳的,打水战的,又叫又闹的顽童们。夏季,这儿是孩子们的天堂 。而现在,海边却阒无一人,只有他在这儿默默凭吊。他数著自己的脚印,带著份寥落的 、萧索的、酸楚的感觉。在海湾的另一边,就是渔船出海及归航的所在,码头上永远热闹 喧哗。码头和小镇是相连的,这西部的小海港虽然已在最近繁荣了不少,却仍然维持著它 朴拙的民风。而海湾的这一边,绵亘著沙滩与岩石,顺著海岸走,你似乎可以走到世界的 尽头。他曾经走过,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从日出走到日落……只是,那时候,印在 沙滩上的足迹不是他一个人的,另一对细小的脚印总是追随在他身边,一路追随到世界的 尽头。而今,那对脚印呢?他一凛,心头似乎被针刺了一下,抬起头来,他看著那海边耸 立的岩石,那些巨大的石块,被海浪日夜扑打,被海风朝夕侵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都挫磨成了不同的形状,有的像恐龙,有的像老鹰,有的像张牙舞爪的怪兽,也有的平坦 光滑如一片石板。小时候,这儿是捉迷藏的好地方,只要躲进这些石堆里,好几小时都可 以不被发现,当你渴望孤独的时候,这儿也是隐藏住自己的最佳隐避所。他曾经隐藏过。 在那些巨石与巨石之间,有个仅可容人的狭小石缝,缝后有个小小的石洞,他给它取了个 名字叫“鹰巢”,因为这洞的上面,就是那块直耸入云、状若老鹰的巨岩。这石洞是他的 秘密,全世界,只有另外一个人会在这石洞里找到他。 他心底的刺痛在扩大,扩大成了一片迷惘的、怆恻的情绪。不由自主的,他背向海洋 ,往内陆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熟悉的走往那个方向;那片稀疏的防风林。防风林在海滩 的外围,由许多像松树般的树木造成的。小时候总是疑惑,沙地上怎能长出松树?他以为 松树是属于高山峻岭的。长大后,才知道这些并非松树,而是一种名叫木麻黄的植物。走 进树林,他再深入了几百公尺,地上仍然是软软的细沙,沙上躺著一些无人注意的、像松 果般的果实。他弯腰拾起了一枚。多年前,他也曾在这树林中游荡。他直起身子,耳边似 乎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说:“我捡到一只小麻雀,它不会飞了。” 他猛的一惊,抬起头来,四面没有一个人影。阳光穿过树隙,在四周投下许多树木的 阴影。他深吸了口气,小麻雀,是的,那是只不会飞的小麻雀。他似乎感到一只小手把麻 雀放进他的手中。“你会治好它,是不是?” 他带走了那只小麻雀,只为了那个信赖的声音。一星期以后,小麻雀长成了,他们把 它带回林中,望著它振翅飞去。那是他和她第一件共有的东西,共有的希望,共有的祝福 ,和共有的欢乐。他倚靠在树干上,迷茫的抬起头来,心里恍恍惚惚的想著拉马丁的诗句 ;“旧时往日,我欲重寻”。谁能寻回旧时往日?永远没有人能够!他透过那稀疏的树木 ,眼光直射向林外,搜寻的望向东方,在那儿!他又看到了那栋老屋!那栋古老而庄严的 老屋!“白屋”,大家都这样称呼这幢老房子,因为,据说它最初是由白色的大理石片砌 成的,后来,石片斑驳了,才补上了其他五颜六色的建材。“白屋”早就不是白色了,但 ,它依然那样壮丽,那样倨傲,那样带著它特有的傲岸的气质。它耸立在那儿,漠然的面 对著海洋,面对著那块高大的“鹰岩”。“白屋”和“鹰岩”像两个对峙著的巨人。他总 把这栋房子称为“巨鹰之家”。奇怪“白屋”和“鹰”之间的关系,它的主人姓殷,面对 著“鹰岩”,是有意?还是无意?小时候,总觉得住在白屋里的人又神秘,又幸运,又与 众不同。似乎比所有的人都要高一等。现在呢?老屋的外墙早已灰败,上面爬满了绿色的 藤蔓,拱形的窗口,看不到窗纱,也看不到人影。倨傲的老屋只剩下了一份难以描述的寂 寞和冷清。昨天,父亲轻描淡写的说过: “知道吗?白屋要拆掉了,有人投资,在这儿盖一家观光旅社。”他凝视那老屋,那 楼上是一排窗子,从右边数去的第三个窗口,有个女孩曾倚窗而立,有个女孩曾倾听海鸟 的啁啾,有个女孩曾弹奏著钢琴,用软软的童音,唱一支好单纯、好细致的歌:  “彩 霞满天,渔帆点点,海鸟飞翔,海浪腾喧,对此美景,惜取少年!彩霞满天,落日正圆, 今宵过去,还有明天,珍惜光阴,把握少年!” 是的,彩霞满天!这海岸是朝西的。每到黄昏,落日就又圆又大又灿烂,镶著一圈金 边,往海面缓缓沉落。而满天云彩,全被落日染成了绚烂的、亮丽的、变幻莫测而光芒耀 眼的色泽。从小,他就被海边的黄昏所捉住,他常常屏息的站在海边,一瞬也不瞬的注视 著那落日沉进海洋,和那满天的彩霞,逐渐变成黝暗的暮色。体会著造物的伟大,宇宙的 神奇,和那日升日落、潮来潮往的玄妙……他常看得那么出神,那么专注,以至于忽略了 身边那小小的“影子”。是的,她是他的“影子”,曾伴著他看落日,伴著他看彩霞,伴 著他迎接暮色……如今,那女孩呢?他闭上眼睛,不由自主的一挥头,过去的都过去了! 弹琴的女孩,捡小麻雀的女孩,白屋里的女孩,到岩洞里找他的女孩,陪他看落日的女孩 ,跟著他走往世界尽头的女孩……是已经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他垂下眼睛,强迫自 己把目光从“白屋”上移开。用脚尖踢了踢脚下的沙子,他无意识的呼出一口气,抬起脚 来,他离开了那伫立之地,在林中茫无目的的走著。他似乎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然后,他 忽然站住了,记忆的底层,有一点小火花在闪动。他四面搜寻,终于,他看见了那棵林中 最古老的大树,有虬结的树干,如云如盖如亭的枝桠和树叶,他奔了过去,用手扶著那树 干,他围绕著它找寻,树干上有层青苔覆盖,他小心的去剥落那青苔,然后,他找到了! 在树干的根部,有块老早老早被刀子削剥的痕迹,那痕迹上,是一片模糊的阴影,彷佛可 以看出字迹。他蹲下身子,仔细的去辨认那用蓝墨水写下的字;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是一 片模糊的阴影,一些污染的痕迹,没有字,没有蓝墨水,他瞪视那痕迹,在内心的刻版上 ,却清楚的重印出那两行字: “女生爱男生,羞羞羞! 殷采芹爱乔书培,羞羞羞!” 就为了这两行字,当初这儿曾经发生多大的一场“战争”,他一个人打三个人,被打 得鼻青脸肿昏天黑地,简直是第三次世界大战。他还记得自己被打倒在地上,躺在那儿动 弹不得,肇祸的人一哄而散。然后,就是她了,那女孩悄悄的,怯怯的,无声无息的靠近 了他,拿著条小手帕,枉然的想弄干净他脸上的血痕和污渍。而他,他怎样呢?他对著她 一阵狂吼大叫:“走开!你这个倒霉鬼!碰到你就倒霉!你最好离我远一点!走开!走开 !”至今记得她当时的神情,小脸蛋涨得通红,乌黑的眼珠被一池清泓所淹没,小嘴巴瘪 呀瘪的,终于“哇”的一声,痛哭著跑走了。这就是当年的自己!有一颗坚硬的、残忍的 心!有一副倔强的、鲁莽的个性!有一份易感的、可怜复可叹的自尊!从小,他就是个孤 僻的、矛盾的怪物!怎么值得一个女孩毫无理由的崇拜和关怀?他轻叹了一声,为了那无 知的童年。然后,靠著树干,他在沙地上坐了下来,仰起头,他望著那树叶隙缝里的天空 ,这正是彩霞满天的时候,落日洒下了无数的金色光点。低下头,他看著地上的细沙,那 带著些儿湿润的、白色的细沙,他不知不觉的拾起一枝枯枝,在沙上无意识的写著字: “殷采芹,殷采芹,殷采芹,殷采芹……” 他写了无数个“殷采芹”,当面前的沙地写满了,他就一个名字盖在另一个的上面, 继续写著,直到那脆弱的树枝折断了。那轻脆的折裂声使他微微一震,他终于抛掉了树枝 ,慢吞吞的把头扑在弓起的膝上。 海浪扑击著岩石,在喧嚣著。海风穿过了树林,在低吟著。他坐在老树干的下面,默 默的咀嚼著那个名字,回忆著那个名字,思想著那个名字;殷采芹,殷采芹,殷采芹…… 殷家的女孩!白屋里的女孩!殷采芹,殷采芹,殷采芹……他的记忆被带回到许许多多年 以前。那些记忆是一个片段接一个片段,像海浪般一波又一波,对他纷纷的、汹涌的、前 仆后继的卷了过来。彩霞满天2/482 乔书培第一次到这个西部的小海港,才只有六岁。 他是跟著父亲乔云峰迁居到这儿来的。当时,这儿的某机关需要一个办文书工作的人 ,相当于秘书的职位,说起来不算什么好工作,待遇低,又远处荒凉的海滨。但是,乔云 峰却毅然放弃了台北的都市生活,带著他扑奔这远迢迢的陌生小镇。乔书培不知道父亲为 什么作这样的决定,只隐约的明白,这件事和母亲的弃他们而去有重大的关系。母亲,母 亲在他印象里已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水雾里的一颗寒星,朦胧、遥远、虚幻,而美丽 。他总记得母亲有对含愁的眸子,总记得她离去之前常常抱著他暗暗饮泣,总记得她和父 亲间曾有一段长时期的冷战……然后,她走了,不再回来了。然后,乔云峰把他带到了这 个遥远的小海港。 到达这儿的第一天,他们住进了公家配给他们的宿舍,一栋好简陋好简陋的小屋,竹 床、竹椅、竹书架……四壁萧然。至今,乔书培记得父亲把他拉到面前,严肃而郑重的盯 著他,用近乎沉痛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书培。从此,你只有父亲,没有母亲,就让我们父子二人相依 为命。我们会过得很清苦,不过,我会教育你成一个独立自主的男子汉!” 这样,乔书培开始了他那海港中的童年。 第一次见到殷采芹是他念小学一年级那天。 那天,因为下午要新生训练,本来只上上午班的一年级新生,增加了下午的课程。因 而,学校命令全体学生都要带“便当”(饭盒)。那真是漫长的一天,是记忆深刻的一天 ,是尴尬而难捱的一天!便当是父亲给他准备的,乔云峰父兼母职,原就十分生疏,那便 当的饭是从公家大厨房里盛来的,上面只有一些肉松、酱瓜,和几丝辣椒萝卜干。乔书培 不在乎他的饭盒寒酸,他深知父亲已经尽了他的全力。只是,上课第一天,他紧张得什么 似的,所有的同学他都不认得,而那些同学彼此间都是邻居,大家熟悉得很,有说有笑有 闹,只有他,孤伶伶的没有人理。而这些孩子中,有个长得又高又壮又结实的男生,显然 是孩子头儿。乔书培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听到所有同学都叫他“小老鹰”。乔书培不明白 这外号怎么来的,那孩子浓眉大眼,声音宏亮,一点也不像老鹰,倒像只老虎。 事情发生在吃午餐的时候。全班都坐定了,老师在台上喊了一声“开动”,大家就都 打开便当吃饭。老师很威严,全班都怕老师,吃得好安静,只有“小老鹰”还不时发出吃 吃的笑声。乔书培打开便当后,就整个人都呆住了。因为,父亲居然忘记给他放一双筷子 或是一把汤匙,那饭盒里除了饭菜之外,什么都没有。老师站在台上,很严肃的走来走去 ,不时命令著: “快点吃!限你们十分钟之内吃完!” 他瞪著便当,急得头上冒汗,就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才好。可不敢“报告老师, 没带筷子”,怕老师骂,又不敢“不吃”。最后,他一急之下,居然埋著头,像小狗般“ 啃”起“便当”来了。一口一口的,伸舌头去舔那饭盒中的饭,只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的 “狼狈相”,只希望那盒便当快点“舔”完,偏偏肉松沾上了鼻子,辣椒又呛了喉咙,他 憋著气,既不敢咳嗽,也不敢出声音,怕引起别人注意……但,毕竟有人注意到了,那只 该死的“小老鹰”!他只听到他那宏亮的嗓子,大嚷了一句:“哎呀!他和野人一样吃饭 !像我家的大狼狗!” 一时间,所有同学的目光都向他射了过来,他惊慌失措的抬起头,鼻子上沾著肉松, 喉咙里噎著饭,只听到满堂一阵哄然大笑,同学都像看见什么希奇怪物似的,指著他又笑 又叫又说。教室里的安静再也维持不住了,严肃的气氛也消失了,有的同学跳到桌子上去 了,有的把椅子摇得唏哩哗啦响,有的鼓著掌唱歌似的叫: “大狼狗!大狼狗!大狼狗!” 老师站在讲台上,很生气的拍著桌子叫: “安静!大家坐好!安静!” 但是,没有人再听老师的,大家越笑越凶,笑得老师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乔书培呆坐 在那儿,只觉得脸上发烧,一直烧到脖子上,连眉毛都发烫了。他真恨不得当时就从这教 室里消失,当时就有个地洞让他钻进去……大家逐渐笑得忘记了原因,只是你推我攘的闹 个不停。混乱中,他忽然觉得有人在轻轻的拉他的衣服,他回过头去,立刻接触到一对好 温柔好腼腆的目光,有个小女生正悄悄的站在他后面,在他还没醒悟到她的来意以前,他 就感到她飞快的把一样东西塞进了他的手中。他低头一看,是一双筷子!再也描述不出他 那一瞬间的惊喜和感激!等他抬起头来时,小女生已经红著脸躲开了,他只注意到她有对 又黑又亮的眼睛,和一副怯生生的模样。他始终记得那双筷子,和那筷子引起的后患。 那双筷子是与众不同的,是用红漆木做的,上面有雕花,筷子很短,显然专门为了放 在便当里用的。两支筷子之间,有一根细细的银链子相连接。又小巧,又精致,又讲究。 那天放学的时候,他特地跑去找那个小女生,要把筷子还给她,谁知,她却和那个“小老 鹰”手牵手的走掉了。 第二天,父亲竟糊里糊涂的把这双筷子放在便当盒中,根本没有追究它的来历,也没 有为他另外准备一双。于是,他只好继续用这双筷子吃饭。那天,老师并没有在教室里监 视他们,大家就有吃有笑有玩有闹的。谁知道,饭才吃了一半,他就觉得有个阴影罩在自 己的头上,他本能的抬起头来,一眼看到“小老鹰”正像铁塔般站在他身边,恶狠狠的盯 著他,大声责问:“你为什么偷我的筷子?” “你的筷子?”他讷讷的问,不知所措。“这……这不是你的筷子!”“还说不是我 的筷子!”小老鹰怒吼,声震四邻,所有同学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他身上来了。 “你把筷子拿出来!这有银链子的筷子只有我家有!你偷我的筷子!你是小偷!小偷 !小偷!小偷……”他一个劲儿的大吼著,一叠连声的吼著:“小偷!小偷!小偷!” “我不是小偷!”他急急的声辩,头上又冒汗了,全班同学都瞪著他,他急得不知该 如何是好。放眼看去,同学都围了过来,黑压压的一群人,小女生也不知道躲在何处。“ 我不是小偷!不是!不是!”“这筷子是你的吗?”小老鹰咄咄逼人。 “不……不……不是。”他越急,话就越说不清楚。“是……是……是人家的。”“ 哈!是人家的!你说了!你偷来的!”小老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我没有偷……没有 ,没有,没有!”他忍无可忍了,脸涨红了,脖子也粗了,奋力想挣脱小老鹰的掌握。在 急怒之中,他伸手对那逼视著自己的脸孔一把抓了过去。于是,一场混战立即开始了,对 方的拳头像雨点般挥向了自己。同学们惊天动地的吼叫著:“加油!加油!加油!殷振扬 加油!殷振扬加油!加油!加油!加油!……”桌子翻了,椅子倒了,他个子小,被小老 鹰压在地上,打得他浑身都痛不可忍。他愤怒极了,愤怒得完全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也 没有理智了。急切中,一切原始的本能都发作了,他忽然张开嘴,对小老鹰的手臂一口咬 去,小老鹰杀猪似的尖叫起来,他却死命的咬住不放,越咬越紧,越咬越重……然后,他 忽然觉得四周安静了,只有小老鹰在狂喊狂叫: “他是只狼狗!他咬人!哎哟!哎哟!……” 在小老鹰的狂叫声里,传来老师严厉的怒吼: “乔书培,松口!”他惊慌的松了口,躺在地上,仰视著老师。从没看过那么严厉的 目光,那么责备的眼神。老师伸出手来,一手一个,把他和小老鹰都从地上拎了起来。看 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老师声色俱厉的问:“是谁先动的手?”老师的目光停在小老鹰脸 上。“殷振扬,一定是你!你怎么永远不学好?留了一级了,还不好好读书,就会打架… …”老师的话没说完,乔书培开了口: “是我先动的手。”“什么?”老师惊愕的瞪著他。“是你?” “是我。”他简单的说,倔强的挺立在那儿,本来就是他先去抓小老鹰的,他想。老 师有些糊涂了,小老鹰立刻理直气壮的抬起头来,大声说: “是他!是他先动手!他是只狼狗!他咬我!老师,你看!他把我咬出血来了!他还 是小偷,他偷我的筷子,他是小偷……”“我不是!”乔书培挺直了背脊。 “不是他偷的,”有个细细小小的声音,蚊子叫般的哼了出来。“筷子是我送给他的 ,不是他偷的!” 乔书培看过去,小女生怯怯的站在屋角,脸红红的,眼睛亮晶晶的,声音细小得谁都 听不清,见鬼,你不会说大声一点吗?“他偷东西!”小老鹰还在吼:“是他!是他!是 他!他是小偷,他是狼狗……”“你是猪八戒!”乔书培对他喊了回去。 “住口!”老师大叫:“两个都不是好东西!又打架,又说脏话,每人罚站三小时, 写注音符号一百次!现在,给我到黑板前面去罚站!去!”于是,那天,当全班都在上课 ,他却挺立在黑板前面,脸对著黑板,一动也不动。小老鹰似乎并不以为意,不时回头对 同学伸舌头,引得同学们吃吃发笑。也不时投给他一个恶狠狠的目光。他却认为是奇耻大 辱,而且,又委屈,又恼怒,浑身又痛不可当。心里又急,因为衣服撕破了,不知道回去 对父亲怎么讲。这样,好不容易挨到下了课,同学都散了,老师才把他叫下来,简单明了 的说: “乔书培,再发现你打架,就开除你!一连两天,都是你在惹麻烦,看你长得眉清目 秀,怎么不学好?怎么开口咬人?只有狗才咬人,懂不懂?” “他就是狗!”小老鹰又在一边插口。彩霞满天3/48 “殷振扬!”老师吼了一句,于是,小老鹰不再说话,只回过头来,对他不怀好意的 、轻蔑的、神气活现的作了个鬼脸。殷振扬,殷振扬,乔书培在肚子里反复记这个名字, 殷振扬,我会报复,总有一天,我要报复!等我长得和你一样高,等我的拳头和你一样硬 ,我必定要报今日之仇!必定要报你今日带给我的耻辱! “好了,”老师结束了他的教训:“都给我回家去!” 乔书培回到书桌边,默默的整理著书包,同学都走光了,殷振扬也不知何处去了。他 闷著头收拾书本、铅笔盒、便当……然后,他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悄悄的,慢慢的挪 近到他身边,他抬起头来,是那个小女生!穿著学校的制服,白衬衫、白裙子,那衣裙就 是与众不同,质料又白又细致。她的那张小脸也硬是与众不同,皮肤又嫩又光滑。她站在 那儿,微微的喘著气,嗫嗫嚅嚅的低语: “你……以后不要和我哥哥打架,你打不过他,他……他是很厉害的,你……”好哇 !原来这小女生是殷振扬的妹妹!怪不得她说话像蚊子叫,不肯挺身而出帮他洗刷“小偷 ”的罪名!他瞪著她,你哥哥厉害,总有一天我比他更厉害!用不著你来帮他耀武扬威! 他想著,咬紧牙关,一语不发,他从书包里找出那双筷子,递到她面前去。“还给你!” 他粗声粗气的说。 她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睁得大大的。 “不,我家有好多,这双送给你!” 他瞪著她,送给我?谁希罕?谁要你殷家的东西?你哥哥冤我是小偷的时候,你为什 么不大声说清楚呵?用了你家的筷子,又成了小偷,又成了狗,又挨了揍,又撕破了衣服 ,又被老师罚站,又被指责为不学好……倒霉!倒霉的筷子,倒霉的小女生!一刹那间, 昨日对她所有的那份感激之情,都已烟消云散。孩子的喜怒原是那样明显,孩子的爱憎原 是那样易变,孩子的是非原是那样朦胧……他抓起那双筷子,对她重重的扔了过去,嘴里 大声的嚷著: “谁希奇你家的东西?谁希奇你家的臭筷子?拿去!” 筷子落在地上,银链子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小女生的脸孔倏然雪白,嘴唇瘪了瘪, 眼睛里有了水雾,那小嘴唇却抿得紧紧的,倔强的忍住泪水,她挣扎著说了句: “我……不敢跟老师讲,哥哥……他会打我!” 乔书培没有理她,抓起自己的书包,他冲出了教室,一口气跑得老远老远,把那个泪 汪汪的小女生单独留在那暮色苍茫的教室里。这小女生就是殷采芹。 3 虽然上课的第一天就引起了一场风暴,但是,接下来的学校生活,对乔书培而言,倒 是很轻松也很光采的。事实上,在进学校以前,那学文学的父亲早已给了他相当多的教育 。乔云峰隐居到海港来之后,一心想当一个作家,白天上班,晚上就孜孜不倦的写作。乔 书培耳濡目染,六岁已看完格林童话,知道安徒生和西游记。学校的课本对他是太简单了 。第一次月考,他就拿了个第一名。接著,他在全校一年级作文比赛中又拿了第一,图画 比赛中再拿第一。他成了班上一个特殊的人物,成了师长们夸赞的人物,也成了部份同学 崇拜,而另一部份同学嫉恨的人物。不知何时开始,班上同学就成了两派,一派的头儿是 乔书培,另一派的头儿就是殷振扬。这两派在以后小学六年的生涯中,一直是势同水火。 开学以后没多久,乔书培就知道殷振扬兄妹是住在“白屋”里的。白屋,那耸立在海 边的“巨厦”,一直像有股魅力似的吸引著乔书培,每次在海边追逐嬉戏,或在防风林里 捉迷藏时,他都会忽然忘形的对著那栋“巨厦”默默出神。那两层楼高的建筑物,有许多 方形石柱,又有许多圆形拱门……总使他联想起童话里的古堡,幻想里面囚禁著一个公主 ,一些英雄。还有地牢、巨斧、铁炼……种种残酷的刑具。当这些刑具出现的时候,殷振 扬总是手持利器的那个大坏蛋。至于殷采芹呢,她在“白屋”中扮演的角色是模棱的,他 总无法把她想成白屋的主人,倒像是白屋里的囚犯。 那时,乔书培最要好的两个同学,一个绰号叫“小胖”,因为他长得圆圆胖胖的很逗 人喜爱。另一个叫“阿松”,长得又黑又壮,是班上的体育健将。他们三个常常结伴在海 边玩,拾贝壳、捉迷藏、赛跑、游泳、钓鱼、爬岩石、钻岩洞……海边就有那么多做不完 的游戏。一天,当他们在防风林里比赛爬树的时候,忽然,从白屋里传来一阵美妙的钢琴 声,琴声悠悠扬扬如水珠奔湍,如海浪敲击岩石,一忽儿细碎如小鸟啁啾,一忽儿又激烈 如万马奔腾。乔书培从小对音乐艺术方面,就有种与生俱来的兴趣,他不禁听得发呆了。 “你知道这是谁在弹琴吗?”小胖问。 “是谁?”“是殷采芹的妈妈。”“也就是殷振扬的妈妈?”他问。 “不是。”阿松整个身子都吊在一棵树枝上,两手攀著枝桠,在那儿晃呀晃的。“原 来你根本不知道老鹰家里的事,你真笨!”“老鹰是谁?”“老鹰就是殷振扬的爸爸,大 家都叫他老鹰,他很凶,也很有钱,我们学校的风雨球场就是老鹰出钱盖的,所以,连校 长都怕老鹰,殷振扬才那么神气。” “老鹰不是殷采芹的爸爸吗?”“当然是啦!”“那么,殷采芹的妈妈为什么不是殷 振扬的妈妈?” “我爸爸说,”小胖傻呵呵的插嘴。“白屋有好多好多个妈妈!”“白屋怎么会有妈 妈?白屋是房子哩,傻瓜!”阿松说。他已经八岁了,乡下孩子学龄早晚不一,他显得比 小胖成熟多了。“是殷采芹有好多个妈妈。” “哦?”乔书培睁大眼睛,还是没听懂。但是,欣羡之情,就不自禁的油然而生了。 “有好多妈妈,真好啊!” “才不好呢!”阿松说:“我妈说,殷采芹的妈妈常被殷振扬的妈妈欺侮,因为她是 老二。现在,老鹰又有了个老三,也好凶好凶。老三不敢欺侮老大,就天天欺侮老二。所 以,我妈说,殷采芹的妈妈是个倒霉鬼,总有一天会给殷家的大老鹰小老鹰吃掉。”“什 么叫老大老二老三?”乔书培问,他完全弄不清楚,只模糊的体会到殷采芹有个会弹钢琴 的妈妈,这妈妈似乎是这“古堡”里的“囚犯”了。 “你连老大老二老三都不懂?”阿松瞪大了眼睛,大惊小怪、老气横秋的。“我懂。 ”小胖又接嘴:“我家也有老大老二老三。我是老大,我妹妹是老二,我弟弟是老三。不 过,我家的老二最凶。” “你懂个鬼!”阿松打断了他。“又不是讲小孩子,是讲妈妈!”“妈妈为什么也有 大小?” “当然有大小,”阿松一副“万事通”的样子。“我妈妈就比你妈妈大。”“我懂了 。”小胖说:“你妈妈是老大,我妈妈就是老二了。” 阿松从树枝上跳下地来,用手抓了抓脑袋,显然,他也被闹糊涂了。为了掩饰他自己 的“困惑”,他转移了大家的目标,大声说:“来!我们来比赛跑,看谁先跑到那棵神仙 树下面!输的人请吃冰棒!”神仙树指的是林中那棵老古树,因为它生得张牙舞爪,又巨 大如亭,不同于防风林里那些秀气斯文的木麻黄,所以就被称为“神仙树”。于是,孩子 们开始争先恐后的奔跑,吆喝著,呼喊著,穿梭于树林之内,谁都忘了再去追究“老大老 二老三”的问题。 不过,从这次以后,每当乔书培看到白屋,每当他听到白屋里流泻出来的琴声,他都 会为这“古堡”幻想出一个“囚犯”,那就是殷采芹的妈妈了。为了“同情”这个“囚犯 ”,他对殷采芹的“敌意”(为什么会有敌意,他自己也闹不清楚了。)也消失了很多。 而真正和殷采芹做“朋友”,还是开始在那只受伤的小麻雀身上。那时,他们已经升到三 年级,乔书培早已是全校闻名的“神童”了。 那天黄昏,乔书培刚和小胖分手,一个人逗留在防风林里面,收集著“松果”(事实 上,是木麻黄的果实)。他收集松果,是要做一件“艺术品”。乔云峰刚教过他把鹅卵石 漆成不同的颜色,使他初窥到“化腐朽为神奇”的窍门。立即,他举一反三,想用松果、 贝壳、珊瑚、石头……来一一试验。他弯著腰,细心的找寻著松果,他要外表生得整齐而 硕大的。正在他专心收集的时候,他听到了那个声音,那细嫩、稚气、娇弱的声音:“我 捡到一只小麻雀,它不会飞了。” 他站直身子,就看到殷采芹那瘦瘦小小的身影,站在他的面前。她默默的瞅著他,眼 神里有著单纯的信赖和崇拜,她双手紧紧的捧著一样东西,那只小麻雀!他不由自主的伸 出手去,她立刻把那正发著抖的小东西郑重的放进他的手心里,肯定而依赖的说:“你会 治好它,是不是?” 他觉得有股异样的感觉窜进了他内心中。稚龄的孩子根本不解男女之情。可是,这温 柔信赖的声音却鼓动了他的男儿气概和英雄感。女孩子真没用,一只小麻雀都弄得她束手 无策!他想著,虽然自己也对掌心里那蠕动的小东西有些不知所措,却硬著头皮不肯表示 出来。 “让我看看它怎么了?”他粗声说。 “我看过了,它的翅膀断了!” 翅膀断了?他吓了一跳。小麻雀的翅膀断了,他又能怎样?但是,他依然煞有介事的 检查了一番,果然,那小麻雀的一边翅膀折了,显然是顽童们用弹弓射击的结果。他把它 放在沙地上,它徒劳的扇动著未折的翅膀,在沙上小步奔走,看来是可怜兮兮的。他观望 了一会儿,思索著童军课上教过的“急救”方法。“要上夹板!”他说。“我去找根树枝 来!”她很快的说。 于是,他们坐在那软软的沙地上,用树枝和殷采芹系头发的毛线,忙著给那小麻雀包 扎、上夹板,忙了个不亦乐乎。整整弄了一个多小时,才算把那翅膀给固定了。小麻雀在 他们手心中不住扑动,吱吱喳喳的叫个不停。殷采芹就像哄婴儿似的,不住口的说:“乖 乖,别动呵!乖乖,绑好就不痛了呵!乖乖,好可怜呵!乖乖,不要哭呵!……”彩霞满 天4/48 他用一种崭新的感觉,惊讶的体会到一个女孩儿的温存和细致。然后,他忘了他的松 果,忘了他的“艺术品”,忘了他的贝壳和珊瑚……当暮色来临的时候,他带回家的,是 那只受伤的小麻雀。“我带回去治好它!”于是,他和殷采芹之间,有了一份共有的秘密 。秘密的喜悦,秘密的希望,秘密的祝福,和秘密的关怀。整整一星期,他早上一到学校 ,殷采芹就会远远的跑过来,热心的、悄悄的问一句:“怎么样?”“好些了!”她会满 足的跑开,整个小脸庞上,都绽发著光采和快乐。这样,一星期后,他们把小麻雀带回树 林,拆掉夹板,两颗小脑袋挤在一块儿,两对眼睛热烈的盯在麻雀身上,两双小手忙不迭 的去拨弄那东倒西歪的小身子,两人嘴里,都不停的呼喊著,鼓励著:“飞呀!快飞呀! 飞呀!举起翅膀来飞呀!飞呀!飞呀!飞呀!……”小麻雀扇动著翅膀,在沙地上摇摇摆 摆的漫步,怀疑的昂起头东张西望……然后,它终于恢复了信心,大自然在呼唤它,白云 在呼唤它,广阔的蓝天在呼唤它……它骤然仰首,发出一声尖锐的、喜悦的清啼,就“噗 喇喇”一声振翅飞去。他们两个不约而同的抬起头,目送它飞向那白云深处。一刹那间, 两双小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两人在树林内跳著,叫著,欢呼著:“它会飞了!它会飞了! 它会飞了!” 这是一个开始。从这一天起,乔书培发现殷采芹成了他的影子。孩子们还不知道男女 之嫌,也不懂得异性相吸。两人只是天真烂漫的玩在一块儿。殷采芹正在学钢琴,放学后 ,她还常常留在音乐教室练琴,那练习曲单调而枯燥,常常要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弹奏。乔 书培说: “难听死了!你妈妈弹的比较好听!” “我也会弹歌曲!”殷采芹说。 “不信!”乔书培昂著下巴。 于是,殷采芹弹了一支“彩霞满天”,她边弹边唱,声音婉转动听。又弹了一支“月 色昏昏。涛头滚滚,恍如万马,齐奔腾……”她还不会弹和音,常用单手弹奏。那琴声虽 单调,却依然悦耳。乔书培羡慕极了,叹息著说: “如果我也会弹,就好了!” “我教你!”殷采芹立即热心的说。“你来试试看!”她拍拍身边的长板凳。乔书培 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用手指按著琴键,“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多米索米……”他跟著她 笨拙的练习,手指僵僵的完全不听指挥,“多米索米”变成了“多法索法”。她急了,脸 就涨红了,她是最容易脸红的女孩儿。她不住口的说: “不是这样的,唉唉,不是这样的……” “是怎么样的嘛?”他不耐烦的叫,有些恼羞成怒。“你根本不会教,你笨死了!” 她睃了他一眼,清亮的大眼睛里充盈著歉意,好像这真的都是她的过失一般。“是这样的 ……”她搬动他的手指,去按在正确的琴键上。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去搬动;多米索米, 多米索米……她那小小的手扶在他粗壮的手指上,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她的脑袋也随著 他手指的动作往下一俯一俯的急得满头大汗,比她自己弹琴费力了一千倍。多米索米,多 米索法……唉唉,又错了。 “不学了!”他生气的敲著琴键。“不好玩。” “我们再来过,”她安慰的说,又去搬动他的手指。“你看,这样按,慢慢来,你不 要急,我刚学的时候,没有你一半好,真的!没有你一半好,真的!” 她一再重复“没有你一半好”,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光里是一片坦白与真挚。于是, 他又去按那琴键;多米索米,多米索米……直到音乐教室门口,传来一阵嘲弄的大叫声: “好哇,男生爱女生!” 他跳了起来,回过头去,一眼看到那阴魂不散的殷振扬和他的三个跟班正站在门口。 殷振扬双手插腰,其势汹汹的瞪著他,又跳又叫又吼:“乔书培,不要脸,一天到晚跟著 我妹妹,你不要脸,男生爱女生,你不要脸!”“我才没有跟她!”他怒吼著。“你才不 要脸!” “你不要脸!”殷振扬叫到他脸上来:“你是大狼狗!” “你是猫头鹰!”他吼了回去。 “你是黄鼠狼!”“你是臭老鹰!”“你是大鲨鱼!”“你是八脚鱼!”“你是王八 蛋!”“你是王九蛋!”“……”这样对叫的结果,又是一次世界大战。和往常许多次的 战争一样,乔书培挂了彩,鼻青脸肿,浑身伤痕累累。最后,老师赶来了,两人一起处罚 ,再打十下手心。殷振扬个子高大,皮肤也粗厚,挨十下手心满不在乎。他却被打得手心 通红,好几天握笔都握不牢。那肇祸的殷采芹,只能眼泪汪汪的站在旁边,无助的在裙褶 里绞著双手。事后,那女孩会挨呀挨的挨近他,好抱歉好抱歉的,低声下气的,乞谅的, 讨好的说:“我妈妈有白花油,擦一点就不痛了,下课以后,我回家去拿给你!”“走开 !”他没好气的叫:“都是你!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讨厌!”殷采芹低下头去,前额的 一绺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她默默的、一声不响的走开了。他望著她那娇娇怯怯,瘦 瘦小小的影子,心里有些儿不忍,看到她肩膀微微抽搐,而那背脊却依然倔强的挺直著, 他就更不忍了。于是,他粗声粗气的叫了一句:“过来!”殷采芹蓦然回首,脸庞发亮。 “放学后罚你陪我去捡贝壳,我要捡好多好多,漆成花花绿绿的。”“是!”她清脆 的应著,眼底一片喜悦。 于是,那些日子就这样度过。他在海边游荡,她必定跟随在身边。他们共同走过长长 的海岸线,共同拾过贝壳,共同捡过松果,共同看过夕阳,共同面对过海边的“彩霞满天 ”。那海边的黄昏,彩霞常常染红了整个天空,整个海洋,整个沙滩,整个树林。他的童 年生活,是由殷采芹的友谊和殷振扬的战争交织而成的。每次和殷振扬打过架,他就会迁 怒殷采芹,好几天不理她。事后,他又会融解在她那歉然的温柔里。就这样,吵一阵,打 一阵,好一阵……时间,就如飞般的过去了。当然,在这些日子里,除了和殷振扬打架以 外,还有许多记忆是不能磨灭的。其中,包括第一次见到殷采芹的父母,第一次了解人与 人间的距离,第一次体会到人类感情的复杂,以及第一次发现殷采芹的美丽…… 这所有的“第一次”都发生在同一天。彩霞满天5/484 小学毕业了。毕业那天,真是乔书培的大日子,他在这一天中,可以说是出足了风头 。早上,是毕业典礼,几乎所有毕业生的家长都到齐了,乔云峰当然也在座。乔书培以模 范生的资格,代表全体毕业生领奖,致词。他已经是个少年了。穿著笔挺的制服,眉目轩 昂,气度从容,口齿清晰,带著抹稚气的神态,侃侃而谈。乔云峰坐在家长席上,不禁眼 眶湿润。毕业典礼结束,家长们彼此东一堆西一堆的聚在一块儿,谈儿女,谈生意,谈他 们共有的小海港。孩子们也东一堆西一堆的聚在一块儿,谈升学,谈国中,谈他们未结束 的童年。只有乔云峰,孤独的站在操场的一隅。到这小镇已经七年,他仍然像只失群的孤 雁。乔书培找到了他的父亲,他惊愕的发现,别人的父亲还年轻,他的父亲鬓边已有白发 ,额上已有皱纹,他那么憔悴,那么落寞。虽然唇边挂著个欣慰的笑容,却掩饰不住那抹 寥落与沧桑。他紧偎著父亲,笑著说: “爸,我带你去看成绩展览室!” 乔云峰把手放在儿子肩上,仔细的看他,也笑著说: “一定有你的成绩!” 乔书培笑而不答。于是,父子两个走进成绩展览室,这是一间大厅,壁上有书法、图 画,桌上有成绩簿、手工艺、劳作等……真是琳琅满目。乔云峰在墙壁上一再看到乔书培 的名字,乔书培的画,乔书培的字,乔书培的作文……他呆了。在一种激动的情绪中,去 体会、发现、欣赏儿子的才华。他侧过头去看书培,那张稚气未除的脸!他忽然就沉浸在 一份突发的喜悦里。感到一种新生,一种取代,一种希望的转移……他宠爱的凝视儿子, 父子二人都沉入某种密切的亲情里。就在这时候,有个轻轻的,柔柔的,虽然低微,却很 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妈,那就是乔书培!” 乔书培父子同时回过头去。 殷采芹正站在长桌的另一端,对这边热切的凝望著,在她身边,有个身材纤长,眉目 如画的女人,带著种说不出的风韵,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儿。乔书培不自禁的怔了怔,听过 很多人谈殷采芹的母亲,说她美,说她不平凡,他仍然没料到她还如此年轻,如此漂亮, 他想起白屋里的琴声,就悄悄的对父亲说:“那是殷采芹和她妈妈,就是白屋殷家!你知 道吗?她很会弹钢琴。”“谁会弹钢琴?殷采芹还是她妈妈?”乔云峰问。 乔书培笑了。“是她妈妈,不过,殷采芹现在也弹得很好了。” 殷采芹母女已经向他们走了过来,采芹只看著书培笑,那笑容还是一贯性的充满了娇 柔、依赖,和崇拜。她们停在乔云峰父子面前了。殷采芹的母亲先对乔云峰展开了一个亲 切而温和的微笑,柔声说:“乔先生,我们家采芹一天到晚谈乔书培。真恭喜您有这样优 秀的一个好儿子!”“那里那里,”乔云峰慌忙说,对这种“客套”,他显然又陌生,又 不善处理。“彼此彼此。您的小姐也不错,而且,您那位少爷人高马大,长得真结实,听 说,书培在他手上吃了不少亏呢!”乔云峰总记得乔书培被打得遍体麟伤回家的日子。他 完全弄不清殷家的情况,只牢记住殷家还有个小霸王。 殷采芹的母亲脸红了。 “对不起,”她讷讷的说:“振扬是野了一点,家里只有那么一个男孩子,难免就宠 了些。”她温柔的、歉然的看著书培:“他常常欺侮你,是不是?你不要跟他打架,将来 ,你会比他有出息。”“噢,”乔云峰一怔,自觉说错了话,就忙于弥补:“我并不是责 备您少爷,您别误会。现在时代不同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男孩子,还是粗犷一些的好。 何况,孩子们打架,总是两方面都不好,书培这孩子,别扭起来的时候谁都管不了,八成 是他去招惹了您的少爷……” “别这样说,”殷采芹的母亲急忙接口:“对振扬,我比谁都清楚。”她诚恳的叹了 口气。“他是被大家宠坏了,他无法无天,仗势欺人……”“妈妈!”殷采芹忽然叫了一 声,声音里满含著某种难解的惊惧与恐慌,目光直射向母亲身后。书培情不自禁的跟著她 的目光看去,立刻,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满面怒容的中年男人。眼光锐利如鹰,鼻子又 高又大,似乎占据了脸孔的一半,浓眉,大嘴,一脸的倨傲,一脸的暴戾,一脸的烦躁和 恼怒。“阿秀!”他低沉的喊,声音里充满了压迫的、风暴的气息。“你真好,你真是个 贤慧的女人,你真会讨好别人,真懂得谦虚的美德!我的儿子是被宠坏了,是吗?是被谁 宠坏了?你能不能说说清楚?”采芹的母亲顿时脸色雪白,她还来不及说什么,殷振扬不 知从那儿钻出来了。他大声的,挑拨的,半撒赖,半逞强的喊:“爸!她刚刚还咒我,说 我将来没出息呢!” “没出息?”忽然间,有个胖女人就从人丛里挤了过来,她又胖又大,穿了件红色的 软绸衫裤,更显得吨位惊人。她直奔向采芹和她母亲,眼睛恶狠狠的像要吃人一般,直瞪 著对方,尖声吼叫起来:“我儿子没出息,你就去生个有出息的呀!你这个装模作样,要 死不活的死鬼!你怎么不生个儿子呢!你会管孩子,你念过书,你懂得教育,你的女儿怎 么十来岁就会勾引小男生呢……”“美银姐!”采芹的母亲战战兢兢的喊了一声,声音里 带著泪,带著焦灼,带著无地自容的尴尬与羞怯,她细声的、急促的、讨饶的、乞谅的说 :“是我不好,一时说错了,你不要冤采芹,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去讲,这儿大庭广众的, 给别人笑话……”“哈!你怕别人笑话,我可不怕别人笑话、我冤了你的采芹,你怎么咒 振扬的?如果将来振扬有一丁点儿不顺利,我就找你这个乌鸦嘴算帐……” “美银姐……”采芹的母亲声音抖索著,脸孔一阵红一阵白。“我说错了,算我说错 了……” “谁是你的美银姐?”胖女人得寸进尺。更凶了。“你错了就完了吗?你以为我不知 道,你一天到晚就咒著我们母子,你以为你长得漂亮,可以勾引男人啊……” “住嘴!”采芹的父亲忽然大喝一声,声音像轰雷般震动了整间屋子。这时,他们四 周早已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了,有家长,有学生,有教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就像看歌仔戏似的。那“老鹰”似乎被气坏了,他大喊著说:“你们吵什么吵?在家里 还吵不够?要跑出来给我丢人现眼?滚回去!统统给我滚回去!两个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 “殷耀祖!”胖女人挺著胸,一个字一个字的叫:“你这个王八蛋!你现在又弄上了 个狐狸精,就要反脸不认人了,谁不是好东西?我看你才不是好东西!一天到晚做些偷鸡 摸狗的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姓殷的,你如果不把良心拿出来,我也不是好惹的……” “美银!”那“老鹰”气得脸色发绿。“你是找我吵架?还是找阿秀吵架……”“好了, 好了,都不要吵了!”忽然间,校长的声音传来了,嘻嘻哈哈的直打哈哈,他穿过人丛, 一把就握住“老鹰”的肩膀,又拍又敲又打,笑嘻嘻的嚷:“耀祖兄,你今天是双喜临门 ,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还生气呢!你瞧,一儿一女,都是今天毕业!世界上几个人有你老 兄的福气!别生气了,别生气了,我请吃中饭,咱们喝几杯去,好不好?”说著,他又推 又攘的把“老鹰”推开,一面回头说:“殷振扬,送你妈妈回家。殷采芹,你还不去准备 你跳舞的服装,今晚的同乐晚会,你是女主角呢!” 于是,一场风暴平息了。殷耀祖被校长连推带拉的带走了。胖女人和殷振扬一起走了 ,临走,那胖女人还恶狠狠的瞪了采芹母女一眼,意犹未尽的说了句: “我们回家再算帐!”采芹的母亲伫立在那儿,像泥塑木雕的一般,半晌都动弹不得 。人群散开了,大家都走了,采芹用手轻轻的摇了摇母亲,含泪说:“我们也走吧!”书 培靠在父亲身边,目送她们母女离去。他想著那栋白屋,那两层楼的白屋,那方形的石柱 ,那圆形的拱门,那爬满藤蔓的墙壁,每到夏天,都绽开了一墙的小白花。那“巨厦”像 个古堡,古堡里有野兽,有巨人,有狮子……还有被幽囚的公主和皇后――那就是殷采芹 母女了。 参观成绩展览,竟引起了这么大一阵风波,乔云峰实在始料所未及,而且为之在郁郁 不快。他带著儿子走出学校,沿著那校园的围墙下,他们默默的向前走,乔云峰第一次对 乔书培郑重的嘱咐:“书培,答应我一件事。” “是的,爸爸。”“从今以后,离殷家的人远一点!不管是殷振扬,还是殷采芹,最 好都不要来往!” “爸爸!”他有些惊愕,本能的帮采芹辩护起来了。“殷采芹并不坏,老师都常常夸 奖她的!” “我并没说她坏,”乔云峰忧郁的微笑著。“书培,你爸爸是个书呆子,还有些书呆 子的观念。那殷家整个家庭太复杂,和他们沾上了,只会惹麻烦,虽然你还小,算我未雨 绸缪吧,我不希望你和他们家有来往。行不行?” 乔书培抬头看著父亲,父亲那忧郁的眼神使他内心酸楚,从小,他和父亲相依为命, 从没有什么事违背过父亲。何况,他并不觉得和殷家来往有什么好处,父亲的话很对,从 上学第一天,他就为了殷采芹的好意,而和殷振扬打架。从此就没有天下太平过。真的沾 上他们殷家,确实只会惹麻烦。不和殷家来往,对他也没损失,于是,他点了点头,顺从 的说: “好的,爸爸。”乔云峰笑了,把手按在儿子的肩上,他的笑容里有些凄凉,有些落 寞,有些深沉。 “别怪你父亲这么早就干涉你交朋友,我只怕――”父亲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你会 步我的后尘。将来,我会告诉你。” 他不敢去追问父亲,他对乔云峰,一直是有敬,有畏,有爱的。反正,他潇洒的耸耸 肩,和殷家不来往,对他也没损失!真没损失吗?当晚,他就发现自己对父亲的一句承诺 未免太草率,太没经过思想,太迷糊……而首次感到某种若有所失的情绪。那晚,学校有 个盛大的同乐晚会,为了欢送他们这些毕业生,表演的都是在校同学,只有压轴的一场“ 天鹅湖”芭蕾舞剧,是由殷采芹“领衔”主演的。乔书培知道殷采芹一直在学芭蕾舞,就 像知道她一直在学钢琴一样。但是,他却从不知道殷采芹的舞跳得那么好,更不知道她脱 掉学校制服,穿上一身白羽纱的衣裳,再经过化妆,会有那么一种慑人心魂的美丽!“美 丽”,这两个好普通的字,从念格林童话就看过的字,到这个晚上,才真正让乔书培见到 了。彩霞满天6/48 那晚的殷采芹,头发上围著一个花冠,身上穿著定做的露肩的白纱舞衣,裙摆短短的 ,露出修长的腿。腿上穿著白色紧身长袜,脚上是白色舞鞋,全身都缀满了像星星似的闪 光的小亮片,使她整个人都像个发光体。整个人都像颗小星星,她飞跃在舞台上,手臂柔 软的摆动,那小小的腰肢,那轻盈的步伐,那飘动的长发,那美妙的转折……。南国的女 孩比较早熟,舞衣下已经有个玲珑动人的身段。她舞著、摆著、旋转著……无论什么动作 ,都美得像诗,柔得像水。 一舞既终,观众如疯如狂,大家拚命鼓掌,乔书培也跟著鼓掌,鼓得手心都痛了。殷 采芹又出来谢幕,她谢了一次又一次,有个一年级的小新生跑上去献给她一束红玫瑰花, 她捧著花站在那儿,浅笑盈盈,真是人比花娇!乔书培是完全看呆了。同乐晚会结束了, 乔书培还在那位子上呆呆的坐了几分钟,然后,他站起身来,不明所以的叹了口气。走出 那礼堂的时候,他只觉得内心隐痛。别了,小学!别了,童年!别了,殷采芹!为什么要 :“别了,殷采芹!”他不懂。为什么这一别,会使他心痛,他也不懂。只是,当他走进 那夜雾深重的校园,看到那满天繁星,回忆著像颗小星星般闪烁在台上的殷采芹,他就觉 得早上自己的演讲、模范毕业生……等等,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他往校门口走去,刚踏上 通校门的那条石板小路,就听到身后有个急促的声音在喊: “等一下,乔书培!”他站住了,回过头来,就一眼看到殷采芹向他飞奔而来。她已 换掉了舞衣,只是脸上的妆还没卸,红红的面颊,红红的嘴唇,那乌黑的大眼睛像支醉死 人的歌。他局促的站著,不安,懊恼,烦躁,期待……的各种情绪,把他紧紧的缠裹著。 “什么事?”他粗声问。从眼角,他可以看到她的母亲正远远的站在她后面,怀里抱 著她的舞衣,那舞衣仍然在黑夜里闪著光。“你喜不喜欢我跳的舞?”她问,爱娇的微笑 著,那笑容像朵盛开的花。他耸耸肩。“很好呵!”他轻描淡写的说。 她仔细的看了他一眼,微笑消失了。 “你不喜欢。”她低声说。叹口气。“男生都不喜欢看跳舞。”她自我解嘲的说,又 伸长脖子四面张望。“你爸呢?” “他没来!”他尽量答话简短,而且气呼呼的。似乎这样就不算对父亲失信。“哦! ”她再仔细看他。“你在和谁生气?” “没有。”“哦。”她咽了一口口水,如释重负。“我妈妈要我帮她向你爸爸道歉, 因为早上我们好失礼……”她凝视他,又微笑起来。“我妈说,请你明天晚上来我家吃晚 饭……”她压低了声音,悄悄的、兴奋的、欢乐的低语:“告诉你,我爸爸明天一早就带 我哥哥和他妈妈去台南,家里只有我和我妈,你不是一直想参观白屋吗?我们可以玩一个 够!我带你去看阁楼里的储藏室,有几百年前的东西,连清朝的衣服都有,我祖先做过清 朝的大官,你一定会喜欢那些东西,还有一口镶了珠宝的箱子,还有那些古古的家具,你 一定会喜欢!” 他睁大了眼睛,鼓著腮帮子,这“邀请”真是诱惑极了。但是,他才答应过父亲,不 和殷家来往! “喂,你在想什么?”她惊愕的问。 “噢,没什么。”他回过神来。 “明天晚上等你?”她挑著眉毛。“不要晚上,你下午就来好了。”他咬咬牙。“我 不去!”他短促的说。 “什么?”她吓了一跳,不相信的看著他。“你不去?” “不去!”“为什么?”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里面闪熠著清亮的光芒。“我说过 了,我哥哥不在家,不会和你打架的,家里只有我和我妈呀!”“我不去!说了不去就不 去!”他恼怒的低吼:“你怎么这么噜苏?”她呆住了,怔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笑容消失 了,乌云移过来,遮住了那对发亮的眼睛。她那红滟滟的嘴唇吸动著,却没有吐出任何声 音。 他再看了她一眼,发狠的一跺脚,他掉过身子,飞快的就往校门外跑去。他跑得那样 急,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力量在拉扯他似的。别了,小学!别了,童年!别了,殷采芹!他 心里模糊的念叨著,跑得更快更快更快了。彩霞满天7/485 真的就这样和殷采芹断绝来往了吗?真的就这样容易的砍断一段童年的友谊吗?真的 就这样简单的把那些海边的彩霞满天,岩洞里的捉迷藏,树林里的捡松果,沙滩上的拾贝 壳……统统都忘了吗?一切并不这样单纯。初中,他和殷家兄妹又进入了同一所国民中学 。中学采取了男女分班制,他和殷采芹殷振扬都同校而不同班。初中时代的男女生,比小 学时腼腆多了,男生和女生几乎完全不交往。稍有接触,必然成为其他同学的笑柄。这样 倒帮了乔书培的忙,他是自然而然的和殷家兄妹“不来往”了。 可是,这段时期里的乔书培,已经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他办壁报,参加全省作文比 赛,代表学校去和其他学校竞试,他的图画被选中为青年美展第一名……奖状,奖状,奖 状……拿不完的奖状。乔书培三个字,成了全校的骄傲,几乎没有一个同学不知道他,没 有一个老师不赞美他。他那时热中于学习,近乎贪婪的去吞咽著知识,尤其是文学和艺术 方面的。但是,在这忙碌的学习生涯里,他仍然悄悄的、秘密的、本能的注意著殷采芹。 殷采芹一样是学校里的宠儿。随著年龄的增长,她身长玉立,眉目分明,皮肤白皙, 而体态轻盈。她童年时就具有的那份女性温柔,如今更充分流露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和 那些同年龄的女孩子――那些小黄毛丫头――相比,她硬是“与众不同”。而让她在学校 里受到重视的,并非她的漂亮,而是她那一手好钢琴。每次同乐晚会,她一定表演弹琴, 那琴键在她手指下,就像活的一样,会奔流出如小溪如瀑布如飞泉如长江大河的音浪,使 人沉醉,使人叹息,使人不由自主的被卷入那水流里。每当学校开音乐会,乔书培从没有 错过她的节目。有时,当她的节目一完,他就会悄悄的离席而去了。他从没有深刻的去分 析过自己对她的情绪,只觉得她手底的音浪和她弹奏时的神韵,加起来是一种不折不扣的 “美”,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美”!殷振扬在中学也是不寂寞的,也是顶呱呱的大人物 ,他初二那年又没有顺利的升级,却长得雄赳赳气昂昂,身高一八○,成了学校里的篮球 健将,每天活跃在操场上,代表学校,东征西讨。他手下的喽□越聚越多,打架生事,对 他如同家常便饭。每打一次架,他就被记上一个大过,每参加一次球赛,他又被记上一个 大功,这样功过相抵,他就在学校里“混”下去了。初中的生活,除了念书、拿奖状、参 加比赛……这些光荣事迹以外,对乔书培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念的事,唯一在他 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的一件事,发生在他初三那年。 那年,他又被学校派为代表,参加全省美术比赛,他画了一张“海港夕照图”,把渔 船、落日、海浪、彩霞满天一一收入画中。但,主题却并非夕阳,也非渔船,而在一个老 渔夫的“手”上。那老渔夫坐在渔船的船头上面,正埋头修补一面渔网,落日的光芒,斜 斜的射在他那骨结粗大,遍是皱纹的“手”上。这幅图是他多年以来,最感骄傲的一幅, 更是自己最喜欢的一幅,更是美术老师赞不绝口的一幅。当这幅图选去参加比赛以前,曾 经在学校的艺术室里先展览了一星期,当时,美术老师对全校同学肯定的宣布过一句话: “乔书培这幅画一定会获得比赛第一名。” 如果没有这句话,如果不是那么自信,又那么自许,再加上那么自傲,后来,失败的 打击都不至于那么重。这幅画参加比赛的结果,非但没有得第一名,甚至没有入选!画被 退回了学校,评审委员批驳了一句话: “主题意识表现不清!” 美术老师把那幅画交还给乔书培的时候,那么勉强的微笑著,勉强的挤出了几句话: “乔书培,没有人能轻易的‘评审’艺术的价值,除了我们自己!不要灰心!”那天 放学后,他没有回家。拿著那幅画,他走到海边。那正是隆冬的季节,海边没有人,海风 强劲而有力,沙子刮在人脸上,都刺刺的生痛。他面对那广阔的海洋,忽然想放声狂歌狂 啸狂叫一阵。但,他什么都没做,踯躅在海边,他望著那无边的海洋,第一次认真的评判 自我的价值。然后,由于冷,由于孤独,由于心底的那份沉重的刺伤,由于失意……他像 童年时代一般,把自己隐藏进了那岩石的隙缝里。坐在他那掩蔽的所在,他从隙缝里望著 云天,听著海浪的喧嚣,忽然觉得自己好渺小,好渺小,好渺小……渺小得不如一粒沙, 微贱得不如一粒灰尘。就当他在那岩石中品尝著“失败”的时候,他发现有个人影闪进了 岩洞,他抬起头来,是殷采芹!她正斜倚在高耸的岩壁上,默默的瞅著他。自从小学毕业 以后,他就没有和她一起玩过,在学校里遇到,大家也只是点点头而已。现在,她站在他 面前,不说话,不动,静静的瞅著他,大眼睛盈盈如秋水,皎皎如寒星……风钻进了岩缝 ,鼓起了她的裙子和衣衫,把她的短发吹拂在额前。他迎视著这对目光,也不动,也不说 话,只觉得心跳在加速,呼吸在加重,血液的运行在加快。……好久好久,他们只是对视 著,谁也不说话。然后,还是他先打破了沉寂,他粗声的,微哑的问: “海边这么冷,你来做什么?” 她的睫毛微微闪了闪,轻声吐出两个字来: “找你!”“找我?”他的语气鲁莽:“找我做什么?” 她不语,又看了他好一会儿。那对眼睛那样清亮,那样坦率,那样说尽了千言万语… …使他蓦然间就瑟缩起来,就恐慌起来,就本能的想逃避,想武装自己……尤其,他正在 那么失意的时候,那么情绪低落的时候,那么自觉渺小的时候,那么自卑而懊丧的时候… …他粗声粗气的开了口: “你来嘲笑我的失败?还是来欣赏我的失望?” 她摇头,缓慢而沉重的摇头。然后,她靠近了他,在他对面的沙地上坐了下来,她弓 起了膝,用双手圈在脚上,压住那被风卷起的裙摆。她睁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 低声说:“你知道的,是不是?” “知道什么?”他皱起眉头。 “你知道,你一直就知道。”她低叹了一声。眼光纯净如秋水。声音低柔如清风。“ 你在我心目里,永远是个英雄,永远是个胜利者!”他的心猛跳。十六岁的少年,还是那 么混沌,那么懵懂。但是,在这一瞬间,那异样的兴奋就像海浪般冲向了他,使他头昏昏 而目涔涔了。他瞪著她,喉咙里干干涩涩的,声音沙哑而模糊:“再说一遍!”他命令的 。 她瞅著他,蓦然间双颊绯红。 “不说了!”她含糊的说,掉头去看那阴沉天空,和那暮色苍茫的海面。“天都快黑 了,你是不是预备这样在海边坐一夜呢?”“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问。 “我当然知道。”她继续望著海面。“你一离开学校,我就……跟在你后面。”“你 ……”他睁大眼睛,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回头对他很快的笑了笑,笑得羞涩,笑得含蓄。笑完了,她又掉头去看海面了。嘴 里自言自语著: “为了一次失败,就跑到海边来发呆,真傻!为了那些不会欣赏你的评审委员,就跑 到海边来吹冷风,真傻!得不得第一名,就那么重要吗?真傻……” 他瞪著她。心里的结在打开。喜悦的情绪在胸怀里流荡,自悲自伤的情绪在飘散…… 鼓著腮帮子,他大声的、粗鲁的打断了她的话:“我傻我的,关你什么事?要你来管我? 要你来教训我?要你来跟著我吹冷风……” 他忽然住了嘴,发现她的眼光正对著他闪亮,她唇边漾著笑意。于是,顿时间,他们 一起笑了出来,不知所以的笑了出来,欢乐的笑了出来……在这些笑声里,童年的时光就 都回来了,他们又成了那对嬉戏在海边的、无忧无虑的孩子。他们相对而笑,好一会儿, 笑停了。她抿了抿嘴唇,笑意仍然遍布在眼角眉梢,她柔声问: “我们恢复友谊了吗?” 他微微一怔,多年前答应父亲的那句诺言,已经淡如海边的微云,被风一吹就散了。 他深深的点了点头。 “当然。”他说。“为什么你后来不理我了?”她又问。 他再度一怔。“不知道。”他逃避的说。 “不知道?”她望著他,又笑,又叹气。“你是个又骄傲,又古怪,又喜怒无常的人 !” 他在她的浅笑薄嗔下迷失了,眩惑了,撼动了。瞪视著她那嫣红如醉的面颊,和她那 盈盈如梦的眸子,他不自禁的目眩神驰,而不知身之所在了。 她在他的注视下惊悸了,瑟缩了,站起身子,她扑了扑衣服上的沙。“我要回去了, 天都黑了。再不回家,哥哥又会在爸爸面前胡说八道,我就又要倒霉了。” 他也站起身来,盯著她: “你哥哥还是欺侮你吗?你妈妈还是那么受气吗?你家那个河马还是那样凶吗?”“ 河马?”她呆了呆。“那个又大又胖的河马,”他用手比划著:“殷振扬的那个妈妈!” 她要笑,用牙齿紧咬住下嘴唇。 “当心,”她忍著笑,说:“给哥哥听到了,又要揍你了!”她往岩洞外面走去。“ 明天,再讲给你听!” “明天?”他屏息的。“明天下课以后,我们还在这里见面!” “一言为定?”她瞅了他一会儿。“我对你失信过没有?”她说:“一言为定!” 他们走出了岩洞。暮色像一层轻烟轻雾,正在海面扩散开来。冬天的海边,就有那么 种冷飕飕的,萧飒飒的气氛。但是,他那颗年轻的心,却像一盆烧旺了的炉火,热烘烘而 又暖洋洋的。他走到岩壁那儿去拿他的画,当他进岩洞的时候,曾经把那幅画靠在石头上 。但是,他呆了呆,他的画不见了。彩霞满天8/48 “你把它藏到哪儿去了?”他问她。 “什么东西?”她不解的。“我的画呀,你别装糊涂!” 她怔了,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的画不见了?”她问:“你确定是放在这儿的吗?会不会给风吹走了?”“那么 重的画框,怎么吹得走!”他说,四处找寻著,岩石前,岩石后,以及附近的海岸和沙滩 。她也帮著寻找,连那防风林里都去看过了,那张画连影子都没有。然后,他们并立在海 边,面面相觑,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有人知道我们在岩洞里。”她说,声音微微颤抖著。“有人拿走了那幅画!”“拿 走就拿走吧!”他摔了摔头,故作轻松的。“大概是小胖,他从小就爱捣蛋!管他呢!反 正是幅‘主题意识不清’的画!”他看了她一眼,不安的耸耸肩。“回去吧,不会有什么 事的,如果是小胖,他就是想敲诈我!” “如果不是小胖呢?”她问。 “又怎样呢?”他挑起了眉毛。“有人规定了我们不能在岩洞里谈天吗?”她望著他 ,笑了。“那么,明天见!”她说。 “明天见。”他目送她穿过防风林,跑向了白屋。目送她的影子被暮色所吞噬,他的 心像鼓满风的帆,正驶向一片浩瀚的大海。失踪的画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什么阴影,那种崭 新的欢愉和透骨的喜悦把他包围著,使他根本没有空隙来容纳阴影。他哼著歌,轻快的往 家中走去,甚至于忘记了比赛落选的事。 他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了。一进家门,他就吓了好一大跳。乔云峰正坐在书桌前面 ,严肃的、忧郁的、阴沉的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在书桌上面,赫然是他刚刚失踪的 那幅画!“哦!”他怔在那儿,困惑的望著那幅画。“爸,你从哪儿拿来的?”“你问我 吗?”乔云峰冷冷的说:“我正想问你呢,你在什么地方丢掉了这幅画?”他默然了,呆 呆的望著父亲。乔云峰那阴沉的神态,那冷峻的语气,和那严厉的眼光使他震动了,他从 没有看过父亲如此生气,如此愤怒。“在……在海边。”他讷讷的说。 “在海边!”乔云峰沉重的低吼:“你既然要做坏事,就不要让人抓住把柄啊?”他 的眼光,锐利森冷得像两道寒冰直射向他。“你才多大?你才十几岁?就懂得勾引女孩子 了?你答应过我,不和殷家来往,为什么又不守信用?为什么?” “爸爸!”他挺直了背脊,本能的反抗了。“我没有做坏事!” “没有做坏事,你和谁在岩洞里?” “殷采芹。我们只是在那里谈天,除了谈话之外,我们什么事都没做。”他直视著父 亲,坦坦然的注视著父亲,头抬得高高的。“爸爸,谈话也是犯罪吗?” 乔云峰凝视著儿子,他重重的呼著气,脸色发青。 “你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他咬著牙骂。“你知道是谁把这幅画送来的?是殷 振扬和他的爸爸!你知道那只老鹰对我说些什么,叫我管教好我的儿子!说他们殷家不会 接受……”他咬紧牙关,咽住了下面的话,狠狠的瞪著乔书培,他的眼睛涨得发红,脸色 气得铁青。“书培,你一向懂事,为什么要自取其辱?你父亲虽然只是个小书记,还有一 身傲骨,你何必去沾惹那群土霸恶绅?难道你不知道那殷家是惹不起的吗?我老早老早就 跟你说过了,沾了他们家,就会惹麻烦,你不懂吗?”乔书培呆呆的望著父亲,从父亲那 沉痛的语气里,终于体会到一件事,殷振扬父子,必定带来了一场风暴。而那只会念书, 与世无争的父亲,也必定受到了一场侮辱。他深吸口气,垂下了眼睛。“我懂了。”他闷 闷的说。 乔云峰默然片刻,瞪视著儿子,他好久都没说话。然后,他忽然把书培拉到身边,用 他那枯瘦的手,握紧了书培的手腕。他沉痛的、怜惜的、伤感的、忧郁的说: “孩子,人世间的事不一定都公平,也不一定都有道理。你不懂,我知道你不懂。你 不懂我们和殷家,各有各的自傲,我们有的是傲骨,他们有的是傲气。他们看不起我们, 我也看不起他们。这中间的微妙,是你不能体会的,你还太小。我只能告诉你,你如果继 续和殷采芹来往,会使我很伤心,也很难堪。书培,在你还没有陷得太深以前,拔出你的 腿来吧,那殷家,是一个好大好大的泥淖,一个又脏又臭又污秽的泥淖。这话我本来不愿 意讲,你逼得我非讲不可了。” 他紧偎著父亲,眼前看到的,只是父亲鬓边的几根白发,和额上的几条皱纹。他不愿 去想殷家是不是泥淖,不愿去分析这中间的矛盾和道理,他只看到父亲的白发和皱纹,只 听到父亲那沉痛而伤感的声音。 “我知道了。”他短促的说。“我不会再去招惹他们家了!” 他挣开父亲,往自己的房里冲去。刚冲到房门口,他听到父亲在他身后喊:“书培! ”他站住了,回过头来。 乔云峰深深的注视著他,用不疾不徐的语气,轻轻的说了句:“那是张好画!”他怔 了怔。凝视著父亲。 “那是张好画!”乔云峰重复了一遍。“难得你能掌握到那个主题;那双夕阳下的手 !” 他的心因父亲的赏识和了解而悸动了。 “它没得奖,”他说:“评审委员认为它‘主题意识表现不清’!”父亲点了点头。 “你瞧,这就是人生!好在,你的目的是画画,而不是得奖,对吧?”他笑了笑,把自己 关进了房间里。房门一阖上,他的笑容也阖上了。他想著殷采芹,今夜,她又会有什么命 运?他倒在床上,用一种苦恼的、痛楚的心情去想她。明天,他和她有个约会。明天,在 海边有个约会!他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关,明天,他知道,他不会去海边了。彩霞满天 9/486 明天,不会去海边。但是,明天,注定是个未知数,注定是要出点事的。注定要改变 许多人的命运。 早上,乔书培去学校的时候,情绪仍然低落,他几乎是忧郁而不安的。昨夜一夜没睡 好,他想过许多事情,想过和殷采芹的友谊,想过那些为殷采芹打架的童年,想过小学同 学在神仙树上写字来嘲弄他们的往事,想过殷采芹对他的感情……想过在岩洞里恍悟到的 欢愉和震撼……而今,一切刚“开始”的似乎就面临到“结束”。正像父亲说的,他们家 和殷家之间,有一条无法飞渡的无底深渊,他和采芹,像是伫立在两个山巅的人,只能迎 风伫立,遥遥相望,切莫“再近一步”!头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头一次领略感情的苦恼 。不过,他叹息著想,反正都会过去的!他面前还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好多好多的路要 走。殷采芹毕竟只是他生命里的一个点缀,忘掉她吧!“好男儿当如是!” 他到了学校,上了四节课,在中午的休息时间里,小胖匆匆忙忙的找到了他,把他拉 到一边说: “小心,殷振扬已经约了打手,预备放学以后,在你回家的路上修理你!”他愣了一 下,自言自语的说: “又要来这一套吗?”“你最好躲一躲,下课后到我家去吧!反正殷振扬不敢在学校 动手,训导主任已经说过了,殷振扬再打一次架就开除!” “我不躲,”他本能的挺了挺背脊。“要打就打,我也不见得打不过他!”“你一定 打不过他!”小胖焦急的说:“你少逞匹夫之勇,他们有一伙人,你才只一个!好汉不吃 眼前亏!” “你不懂,”他望著小胖说:“我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我不能躲殷振扬一辈子 !”他忽然深思的靠在墙上,蹙著眉说:“或者我可以和殷振扬谈谈!为什么我和他之间 ,一定要结仇呢?我跟他讲讲理看,现在不是小时候,大家都大了。” “唉唉!”小胖急得直跺脚:“你少糊涂,少当书呆子了,你骂了人家妈妈是大河马 ,又占了人家妹妹的便宜……” “我占了他妹妹的便宜?”乔书培惊问:“什么话?什么东西叫便宜?”“你没有吗 ?”小胖愕然的说:“雅丽告诉我,殷采芹昨天给她爸爸用鞭子狠抽了一顿,骂她不害羞 ,跟你不三不四的,抽得手臂上都是血痕,所以,今天朝会上,她连弹琴都不能弹。”他 呆住了,怔了两秒钟,然后,他拔起脚,就往女生教室的方向冲去。小胖一把抓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去看殷采芹!去问问清楚!”“你还要惹麻烦,”小胖抓住他不 放,“你麻烦还没惹够是不是?你要闹得全校都知道呵?” “我不管!”乔书培挣脱了小胖的手,直冲向女生教室那边,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 么一听到殷采芹挨打,他就五内如焚了。只觉得又惊又怒又痛,把所有的理智、思想,连 同对父亲的诺言,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一口气跑到了殷采芹的教室外面。通常,男生找女生,总是有些偷偷摸摸,像小胖 和雅丽的来往,就是相当秘密而鲜为人知的。他却跑到那教室门口,当门一站,对著里面 直视过去。在全体女生的愕然中,他看到了殷采芹,她正坐在那儿对他发愣。他微微扬了 扬头,殷采芹就乖乖的站起身子,走出来了。“你干嘛?”她悄悄的问:“有话放学之后 再说,岩洞那儿不能去了,我在神仙树下面等你。” “你挨了打吗?”他率直的问。 她震动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同学们都在对他们行注目礼了。他惊觉过来,就领先向 校园后面的一片密树浓荫里走去,她默默的跟在他身边,到了树林里,他回过头来瞅著她 。就在这短短的一段路程里,他完成了一段心路历程,由一个懵懂迷茫的少年时期,走入 了一个敢做敢当的青年时期。 “你挨了打?”他再问,重重的呼著气。“是不是?你爸爸用鞭子抽了你,是不是? ” 她咬咬嘴唇,慌忙摇摇头。 “没……没有。”她支吾著说。“只……只是骂了我一顿。” 他一把拉起她的手臂来,捋起她的袖子,立即,他看到她整只手臂上都是鞭痕,一条 一条青紫的痕迹,瘀血的、肿胀的浮现著。她急忙夺下手来,用袖子盖住了伤痕,急切的 、不安的解释:“不是为了你!”“是吗?”他打鼻子里问,又惊又怒,而且内心绞痛。 “放学后,我去看你爸爸!我要问一问,我和你谈谈天,有什么地方错了?为什么要打你 ?” “你疯了?”她惊呼著。“我爸会把你撵出大门!而且,我不是为你挨打,你不要误 会,是……为了我妈,我爸要气我妈,他打我,是为了要我妈心痛。与你……与你一点关 系都没有……你千万别来搅这淌混水,这是我们的家庭纠纷……将来……将来我再解释给 你听!” 他瞪著她。“你发誓不是为了我?” “不是!”她拚命的摇著头。“决不是!” 他沉吟了一会儿,仔细的审视她。 “你知不知道,你爸昨天去看过我爸爸?” 她大惊失色,嘴唇变白了,眼底里盛满了恐慌。 “怎样?”她问。“我被禁止和你来往。”他说。“不止是你爸爸禁止,我爸爸也禁 止。”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嘴唇更白了。“你预备怎么样?” 她再问。 “今天来上学的时候,我已经决定告诉你,我们到此为止。”他凝视著她,她那白皙 的面颊光滑得像缎子,眼珠深黑,迷蒙,浮著薄薄的雾气。“但是,现在,我改变了主意 。” “哦?”“知不知道海鸟怎么叫?”他忽然问。 她困惑的摇摇头。“海鸟叫得吱吱叽叽的,听起来像两句话:‘寄寄寄,去去去!’ 一点也不好听!”他说。 她仍然困惑的望著他,完全不了解他的意思。 “以后,每天晚上,你如果听到海鸟叫,那就是我在防风林里了。”他继续说。她的 眼睛闪亮。唇边浮起了笑意。她深深的点了点头。 “你不怕你爸爸知道?”她悄声问。“他会不会……打你?” “我爸和你爸不同,他不是野蛮民族!”他说,不安的耸了耸肩。“他不会打我,永 远不会。可是……”他坦白的说:“我怕他知道,很怕。”她凝视他。“而你还是要…… ‘寄寄寄,去去去’?” 他笑了。那笑容一闪而逝。他又深思的蹙起了眉头,沉吟的说:“最近,我很糊涂, 我越来越不了解人与人间的关系,越来越不懂是非善恶的区分,我觉得我们接受的教育和 我们实际的生活是两回事。我爸常对我说,成长本身就要付出代价,就像昆虫要费力的去 脱壳一样。我有预感,我的代价或者会付得比别人大……”他的议论只发了一半,上课钟 响了。他们两个匆匆分开,各奔各的教室,临行,她又急急的交代了一句: “如果临时有事找我,可以写条子叫雅丽传给我!” “好的!”他回到教室,照常上课,心里仍然乱糟糟的,但是,却比昨夜的辗转难眠 和茫然若失要好多了。他知道自己做了个决定,这决定不知是对是错,能确定的,是违背 了大人们的戒条――而大人,就一定对吗?他摔摔头:“我并不要做坏事,”他想。“我 只要自由,自由的交朋友,自由的成长,自由的脱壳。”可是,他忽略了这“自由”还有 的另一项阻力。当天放学后,他就在学校附近的一块空地上,被殷振扬和七八个彪形大汉 团团围住了。事实上,自从小学以后,他就没有和殷振扬打过架。当小胖警告他殷振扬要 找他打架的时候,他也没有很重视这件事,在他的心目中,打架还是孩子们那一套,扭成 一团,打几个滚,完全不登大雅之堂。他根本不明白殷振扬这么大了,十七、八岁的人( 他因一再留级,年龄比乔书培他们都大)怎么还会动不动就打架?因此,当他被围困的时 候,他也一点都不紧张,只是举起手来,对殷振扬说: “慢点!有话好好说,我们又不是还在读小学,我先声明,我可不和你打架!”“打 架?”殷振扬大吼:“谁要和你打架!我是要揍你!我不是要和你打架!”说完,他一拳 就击中了乔书培的肚子,乔书培只觉得一阵剧痛,五脏六腑似乎都裂开了。他再也按捺不 住,就对殷振扬一头撞去,殷振扬毫无防备下,被撞了个正著,他“哇呀”一声大叫,嚷 著说:“好呀!他还真打呀!大伙儿上!” 一声令下,四面八方的人都围了过来,有几个人从乔书培身后一把抱住了他,反剪了 他的双手,殷振扬就左一拳,右一拳,对著他的下巴、小腹、胸口……挥舞过来,乔书培 挣扎著,那些大汉却把他箍得像铁桶似的,使他完全动弹不得,殷振扬每打一拳,就问一 句: “还敢骂我妈妈是河马吗?” “还敢追求我妹妹吗?” “还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还敢转我们殷家的念头吗?” “……”乔书培这时才知道,这再也不是童年的打架了,这是一种“暴行”,一种致 命的残杀!他的五脏六腑全在撕裂,浑身骨节都在散开,下巴的骨头似乎都裂了,嘴里咸 咸的全是血……他痛得已经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他开始疯狂的、不受控制的张嘴怒骂: “你妈是河马,河马!河马!河马!河马!河马……”他一口气叫出几百个“河马”,直 到殷振扬一拳打中他的鼻子,血直流下来,滴在衣服上,他脑中轰然乱响,心想,今天这 条命是八成完了。他痛得再也叫不出声音,再也骂不成句子……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声 女性的尖叫声,带著哭音的尖叫声:“哥哥!你还不住手!我已经报了警察!警察来抓你 们了!”彩霞满天10/48 他睁开眼睛,勉强集中自己要涣散的思想和意识,于是,他看到殷采芹扑了过来,和 身扑在殷振扬身上,死命用胳膊抱住了殷振扬的手臂,殷振扬大吼著: “你疯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婊子!走开!”他一把把殷采芹推翻到地上。采芹跌倒 了,但她爬起来,又和身扑向她哥哥,乔书培心中大急,采芹,你在送死!果然,“拍” 地一声,殷振扬给了采芹重重的一耳光,采芹又跌倒了。但是她再爬了起来,第三度扑了 上去…… 忽然间,警笛狂鸣,人声杂沓,那些抓住乔书培的大汉猛然松手,大家哄然一声,四 散奔逃。乔书培对前面栽了过去,终于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 了。父亲正用一种沉痛而忧郁的眼神,默默的望著他。他周围全是人,放眼看去,有小胖 ,有阿松,有雅丽,还有几个其他要好的同学。他试著摸索自己,才发现下巴上、面颊上 ,全都绑上了绷带。他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他张开嘴, 用舌头舔舔嘴唇,他整个嘴唇都破了肿了。他望著雅丽,费力的,模糊不清的,喃喃的说 : “雅……丽,采芹她……她……” “她给她爸爸捉回去了。”雅丽立即说。 他摇了摇头,心里又恐惧又担忧,他们父子会杀了她!他想起她手臂上的血痕,想起 殷振扬对她挥去的一耳光,他瞪著雅丽,欲言又止。乔云峰注视著儿子,他叹了口长气。 “放心,书培,”他沉声说:“老虎也不吃自己的孩子。你还是多关心一下你自己吧 !我已经在警察局报了案,他们会治殷振扬的罪。”他望著父亲,心里有几百种矛盾的情 绪。如果殷振扬因此坐牢,他们和殷家的仇,也就再也解不开了。他无法说任何话,也无 法表示任何意见,只是疲倦的闭上了眼睛。同学们看他倦了,也都纷纷告辞了。当同学都 走了,乔云峰才坐在儿子身边,用手紧紧的握住了乔书培的手。 “下学期,我们搬到台中或高雄去。”乔云峰说。 乔书培一震,立即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父亲好忧郁好忧郁的眼光,好沉重好沉重的神 情。他挣扎著说: “爸……”“不要说话!”乔云峰忧愁的命令著。“我本来想,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快 十年了,我几乎爱上了这个小城。但是,唉!”他叹了口长气。“十年前,我为你母亲而 隐蔽了自己,十年后,似乎又该为了你,放弃这小城!” 他在枕上摇头,拚命的摇头,困难的说: “不要,爸爸。不要!” “不要?”乔云峰问。“不要!”“你要留在这小城里?为了我?还是为了殷采芹? ” 他苦恼的把头转向一边。 “为了这小城,”他呻吟著,口齿不清的说:“我也爱它,它像是我的家乡,我是在 这儿长大的,不能让殷家把我们从这儿赶走。”乔云峰皱了皱眉。“由衷之言吗?”他沉 吟的问。“我很怀疑。我不信任你,书培。你留在这儿,恐怕还是为了殷采芹。不过,你 说动了我,好吧,让我仔细的考虑考虑这件事。” 乔书培在床上整整躺了一星期,在这一星期里,父亲绝口不提殷家,也不提迁居到其 他城市的事。乔书培也不敢多问,一星期后,他重新回到学校里。 到了学校,他才知道殷振扬被开除了。而殷采芹呢?自从打架出事那天之后,她就没 有到学校来上过课。这使乔书培大大不安,大大震惊了。雅丽找到了他,递给了他一封信 ,安慰的说了句:“看了,你就懂了。”他打开信封,抽出信笺,那封信简短而扼要,显 然写得很仓促。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充满了怆恻与无奈:    “书培:我被遣送到苏澳姨妈家里去了,我转学到那 儿一家教会中学,我会过得很好,你放心。 哥哥再也不会找你麻烦了,你爸爸撤销了伤 害告诉,条件是保障你以后的安全和送走我,我 想,与其你转学不如我转学,所以,我走了。 日子长得很,是不是?书培,我们都还好小 好小,小得没有力量改变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但 是,有一天我们也会长大,是不是? 我会在苏澳写信给你,寄到雅丽家转交,你 呢?你不能写信给我,教会学校很严,我又受到 特别监视。不过,这儿也有海滩,也有渔港,我 会天天在海边去听海鸟的叫声:‘寄寄寄,去去 去!’我要练习把那声音听熟。总有一天,我还是 要回到白屋的。我回来的时候,希望那海鸟会在 我窗子底下叫。会吗?书培? 临行不能看你,只能草草写两个字,珍重!书 培!珍重! 采芹” 他握紧了信笺,一语不发。 当天黄昏,他又漫步在沙滩上,望著那大海,望著那飞翔的海鸟。他倾听著海鸟的鸣 叫声“寄寄寄,去去去!”他走入防风林,一步一步的,直到他看见了白屋。 靠在一棵树上,他看著白屋,那二层楼的第三个窗子,是殷采芹的房间。他望著那垂 著窗纱、寂无人影的窗子,那是殷采芹的房间!总有一天,她会回来,那窗子将有灯有光 有人影……那时候,他得学会海鸟的叫声。 他奔回到沙滩上,海浪起伏著,海风呼啸著,海鸟飞翔著……他望著那海鸟,一只又 一只,张著那白色的翅膀,有韵律的、美妙的掠水而过,依稀彷佛,白色的海鸟变成了个 小女孩儿,穿著一身银白色的羽纱衣裳,轻盈,柔软的旋转、摆动,舞在那大礼堂的舞台 上。 他爬上了一块岩石,仰首向天,他骤然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他心中在呐喊著;长大 !长大!长大!从没有一个时刻,他那样渴望长大!是的,日子总会过去,他总会长大。 但是,他却再也没料到,和殷采芹这一别,却足足有三年之久,再见面时,他真的是个大 人了。已经考上大学了。而整个世界,都早已是另一番面貌!彩霞满天11/487 高中三年,是乔书培最顺利,最没有风波,没有争斗的三年。他进了小城中最好的一 所高中,一直保持名列前茅而品学兼优。高中是男女分校的,他仍然和小胖同一个学校。 雅丽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升学,小城中的风俗,女孩子能够念完初中,已经是很了不起的 事了。她留在父母的杂货店里帮忙,仍然和小胖来往著。乔书培就依赖他们的来往,偶尔 得到几封殷采芹的信。每次收到信,他总会兴奋得好几天不能平静。他经常把信带到海边 ,坐在那岩石上,一遍一遍的重读那些信。当他读信的时候,海浪就在他脚下呼啸著,海 鸟就在他头顶飞翔著,海风就在他身边穿梭著,彩霞就在天边翻涌著。他把信捧在胸前, 一如采芹正和他共享著这海浪,这岩石,这海风,和这彩霞满天。 别后的第一年,殷采芹的信很多,谈她的学校,谈校中的老修女,谈她那边的渔民和 海港,谈放假后回家的时光。可是,放假了,她根本没有回来,只写了一封很简短的信告 诉他:   “……爸爸要我放假后仍然留在苏澳,我要从姨妈 家搬到学校里去住。以后,写信不会这么方便了, 我恐怕无法再常常给你写信,修女管理我们就像 军官管理士兵似的……” 从此,她的信少了,到第二年,殷家就出事了。她寄来了最后一封信,上面潦草的写 著:    “……书培,你知道我爸爸的大理石工厂倒掉了 吗?而且,他被牵涉进伪造文书和违反票据法里, 听说要判刑,全家愁云惨雾,哥哥已经到台北去 另谋发展了。我那第三个姨娘居然席卷白屋里的 细软,和一个工人私奔了。我母亲已经迁来苏澳 姨妈家,正商量办法营救爸爸。我可能会辍学,这 儿的学费太贵,我不再是富贵之家的小姐了。以 后写信,诸多不便,请你原谅我忽然家逢不幸,心 乱如麻……我只怕,以后除非梦里,才会听到海 鸟的啁啾了。” 这是她写来的最后一封信。那年,乔书培正念高二。而小城中,也正盛传著殷家的“ 剧变”。事实上,殷家的事闹得很大,决非殷采芹信里那三言两语所能包括的。据说,殷 耀祖涉嫌利用渔船走私,并且是个庞大的走私集团的负责人,他被逮捕而且送去法院调查 ,殷振扬和他那河马母亲全赶去营救。就在白屋的真空状态中,那出身烟花的三姨娘,眼 看殷家一败涂地,就和大理石工厂中的工头,席卷了所有白屋里值钱的物品跑掉了。当时 ,留守在白屋里的只有采芹的母亲,三姨娘跑掉,二姨娘遭殃,河马跑回小城,把采芹的 母亲骂得半死,于是,白屋再也不能住了,那可怜的女人只得投奔到苏澳去依靠那儿的亲 戚…… 这所有的事,都是小胖阿松他们陆续告诉乔书培的,小城中没有秘密,殷家的事一传 十,十传百,几乎人尽皆知。殷耀祖被捕后就没放回来,白屋的繁华在一刹那间就成过去 。乔书培曾经亲眼看到那河马把白屋中最后的一些家具运走,其中包括紫檀木的雕花桌椅 、镶珠宝的大檀木箱子,成套的雕花屏风,各式各样的矮桌矮凳……以及那乌黑油亮的大 钢琴……再也听不到白屋里的琴声了,再也听不到那小女孩儿用轻柔的声音低唱:“彩霞 满天,渔帆点点,海鸟飞翔,海浪腾喧……”的曲调了。那楼上的第三个窗子,再也不会 亮起灯光了。乔书培已练得一级棒的海鸟叫,连一次应用的机会都没有了。在白屋的家具 搬空以后,房子的门窗都被封死,没多久,就挂出了“吉屋出售”的牌子。又没多久,“ 吉屋出售”的牌子拿走了,换上法院的“查封”的条子……于是,乔书培知道,老鹰已经 定罪,财产一律充公。往日殷家的富贵繁华,就像海面的海市蜃楼,转瞬间就烟消云散。 在殷家“败落”的这段过程里,乔书培说不出自己内心的感触,也没有人可以和他谈 一点儿知心话。小胖他们只是幸灾乐祸,因为当初都受过殷振扬的欺侮。雅丽逐渐变成个 平凡的小女人,一心想嫁给小胖,当贤妻良母,她对乔书培和殷采芹那段故事,已不再感 兴趣,何况,也没有“情书”再让她转达了。于是,乔书培完全失去了殷采芹的消息,无 从打听,也无从过问。那段日子,他相当消沉,回了家,也变得落落寡欢。他越来越喜欢 沉思,越来越喜欢孤独了。于是,有一晚,乔云峰在他书桌边坐下来,静静的开了口: “我从没有告诉过你,关于你母亲的故事。” 他抬起头来,看著父亲。有一份本能的好奇与关怀,这是他从小就有的“结”,只是 从来不敢问。 “你母亲出身豪富,是个世家之女,祖父是翰林。她很美,很美……你想像不出来的 美。”父亲深思的说,脸上却淡淡的,毫无表情,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和她是在大 学里认识的,两人一见钟情,爱得天翻地覆。当时,我正半工半读,因为我只身来台,无 亲无故,生活过得非常清苦。我们的爱情受到了阻力,她父亲并不是不讲理,而是很实事 求是。他承认我有才华,有抱负,却叫我‘拿出实际的成绩来,才可以谈婚嫁’。你母亲 ……她那么爱我,她在我一点成绩也没有的时候,就和我私奔了。”父亲停止了叙述,在 那一刹那间,乔书培注意到,父亲脸上闪过了某种温柔,某种深刻的温柔。他望著桌上的 台灯,若有所思的用手指拂弄著灯罩上的穗子。 “我和你母亲公证结婚,然后就开始了一段漫长而艰苦的生活。当我们结婚前,你母 亲对我说过:你是神,我跟你,你是鬼,我跟你,你是富翁,我跟你,你是乞丐,我也跟 你!今生今世,如果你敢把我从你身边赶开,我立刻就跳楼!死了之后,变成鬼,我还是 要跟著你!”乔云峰住了口,把眼光从台灯上收回来,落在乔书培的脸上,他深沉的,含 蓄的,郑重的说:“书培,永远不要相信女人的誓言,永远不要相信女人的爱情,世界上 所有的海誓山盟,到最后都成虚幻!” 乔书培默默的瞅著父亲,过了很久,才低声问: “后来呢?”“婚后,我们过得很苦,我一向不太适合于大都市的恶性竞争,我与世 无争而又生性淡泊,这种个性,是二十世纪的废物。我的工作总是碰壁,生活的压力使你 母亲面临整个的幻灭,你出世以后,生活更苦了。我再也不是你母亲心目里的英雄了,她 毕竟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她看不惯我的日坐书城,她嘲笑我的自命清高,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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