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望夫崖1/371.望夫崖     在北方,有座望夫崖, 诉说著,千古的悲哀, 传说里,有一个女孩, 心上人,飘流在海外, 传说里,她站在荒野, 就这样,痴痴的等待! 这一等,千千万万载, 风雨中,她化为石块! 在天涯,犹有未归人, 在北方,犹有望夫崖! 山可移,此崖永不移, 海可枯,此情永不改! 望夫崖伫立在旷野上,如此巨大,如此孤独,带著亘古以来的幽怨与苍凉,伫立著, 伫立著。那微微上翘的头部,傲岸的仰视著穹苍,像是在沉默的责问什么、控诉什么。这 种责问与控诉,似乎从开天辟地就已开始,不知控诉了几千千几万万年,而那广漠的穹苍 ,依旧无语。 夏磊就站在这望夫崖上,极目远眺。 崖下丘陵起伏,再过去是旷野,旷野上有他最留恋的桦树林,桦树林外又是旷野,再 过去是无名的湖泊,夏秋之际,常有天鹅飞来栖息。再过去是短松岗,越过短松岗,就是 那绵延无尽的山峰与山谷……如果骑上马,奔出这山谷,可能就奔驰到世界以外去了。世 界以外有什么呢?有他想追寻的海旷天空吧!有无拘无束的生活,和无牵无挂的境界吧! 他极目远眺,心向往之。 走吧!走吧!骑上马,就这样走吧!走到“天之外”去,唯有在那“天之外”的地方 ,才能摆脱掉自己浑身上下的纠纠缠缠,和那千愁万绪的层层包裹。走吧!走吧! 但是,他脚下踩著的这个崖名叫“望夫崖”,如果他走了,会不会有人像传说中那样 “变成石块”? 他打了个寒噤。不会的!没有人会变成石块的!这望夫崖只是地壳变化时的一种自然 现象罢了!现在已经是民国八年了,五四运动都过去了,身为一个现代化的青年,谁会去 相信“望夫崖”这种传说?可是……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发著抖,他的每根神经都绷得 疼痛,他的脑子里、思想里,翻腾汹涌著一个名字:“梦凡!梦凡!梦凡……” 这名字像是大地的一部分,从山谷边随风而至,从桦树林,从短松岗,从旷野,从湖 边,从丘陵上隆隆滚至,如风之怒号,如雷之震野:“梦凡,梦凡,梦凡……” 怎么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呢?怎么这样割舍不下,进退失据呢?怎么把自己捆死在一 座崖上呢?怎么为一个名字这样魂牵梦萦呢?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2.父亲 时间追溯到十二年前。 那年,夏磊还没有满十岁。 在东北那原始的山林里,夏磊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跟著父亲夏牧云,他们生活 在山与雪之间,过著与文明社会完全隔绝的岁月。虽然地势荒凉,日子却并不枯燥。他的 生命里,有苍莽无边的山野,有一望无际的白雪,有巨大耸立的高山森林,有猎不完的野 兔獐子,采不完的草药人参。最重要的,生命里有他的父亲,那么慈爱,却那么孤独的父 亲!教他吹笛,教他打猎,教他求生的技能,也教他认字――在雪地上,用树枝写名字, 夏磊!偶尔写句唐诗:“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也写:“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春 !” 父亲的故事,夏磊从来不知道。只是,母亲的坟,就在树林里,父亲常常带著他,跪 在那坟前上香默祷,每次祷告完,父亲会一脸光彩的摸摸他的头: “孩子,生命就是这样,要活得充实,要死而无憾!你娘跟著我离乡背井,但是,死 而无憾!”父亲抬头看天空,眼睛迷朦起来:“等我走的时候,我也会视死如归的,只是 ,大概不能无憾吧!”他低下头来瞅著他:“小磊,你就是我的‘憾’了!”他似懂非懂 ,却在父亲越来越瘦弱,越来越憔悴,越来越没有体力追逐野兽,翻山越岭的事实中惊怕 了。父子间常年来培养出最好的默契,很多事不用说,彼此都会了解。这年,从夏天起, 夏磊每天一清早就上山,疯狂的挖著找著人参,猎著野味……跑回小木屋炖著、熬著,一 碗一碗的捧给父亲,却完全治不好父亲的苍白。半夜,父亲的气喘和压抑的咳声,总使他 惊跳起来,无论怎么捶著揉著,父亲总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佝偻抽搐成一团。 “死亡”就这样慢慢的迫近,精通医理的父亲显然已束手无策,年幼的夏磊满心焦灼 ,却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候,康秉谦闯入了他们的生活。 那天,是一阵枪声惊动了夏磊父子。两人对看一眼,就迅速的对枪响的地方奔去。那 个年代,东北的荒原里,除了冰雪野兽,还有土匪。他们奔著,脚下悄无声息。狩猎的生 活,已养成行动快速而无声的技能。奔到现场附近,掩蔽在丛林和巨石之间,他们正好看 到一群匪徒,拉著一辆华丽的马车和数匹骏马,呐喝著,挥舞著马鞭,像一阵旋风般卷走 ,消失在山野之中。而地上,倒著三个人,全躺在血泊里。 “小磊!快去救人!”夏牧云嚷著。 夏磊奔向那三个人,飞快的去探三人的鼻息。两个随从般的人已然毙命,另一个穿著 皮裘,戴著皮帽的人,却尚有呼吸。父子俩什么话都没说,就砍下树枝,脱下衣裳,做成 了担架,把这个人迅速的抬离现场,翻过小山丘,穿过大树林,一直抬到父子俩的小木屋 里。 这个人,就是在朝廷中,官拜礼部侍郎的康大人――康秉谦。后来,在许许多多的岁 月里,夏磊常想,康秉谦的及时出现,像是上天给父亲的礼物。大概是父亲在母亲坟前不 断的默祷,终于得到了回响。命运,才安排了这样一番际遇! 康秉谦在两个月以后,身体已完全康复。他和夏牧云在旷野中,歃血为盟,结拜为兄 弟。 那个结拜的场面,在幼年的夏磊心中,刻下了那么深刻的痕迹。那天的天空特别的蓝 ,雪地特别的白,高大的针叶松特别的绿,袅袅上升的一缕烟特别的清晰,香案上的苹果 特别的红……康秉谦一脸正气凛然,而父亲――夏牧云显得特别的飘逸,眼中,闪著那样 虔诚热烈的光彩。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康秉谦朗声说。 “天地日月为鉴!”夏牧云大声的接口。 “我――康秉谦!”“我――夏牧云!”“在此义结金兰!”“拜为兄弟!”“从此 肝胆相照!”“忠烈对待!”“至死不渝,永生不改!” 两人对著香案,一拜,再拜,三拜。 夏磊看得痴了。这结拜的一幕,和两人说的话,夏磊在以后的岁月里,全记得清清楚 楚。结拜完了,父亲把夏磊推到康秉谦面前:“快跪下,叫叔叔!”夏磊跪下,来不及开 口叫,康秉谦已正色说: “不叫叔叔,叫干爹吧!” 父亲凝视康秉谦,康秉谦坦率的直视著父亲: “你我兄弟之间,还有什么顾虑呢?把你的牵挂,你的放心不下,全交给我吧!我们 康家,世代书香,在北京有田产有房宅,人丁兴旺,我有一子一女,不在乎再多一个儿子 !从今以后,我将视你子如我子,照顾你子更胜我子,你,信了我吧!”父亲的眼眶红了 ,眼睛里充泪了,掉过头来,他哑声的命令夏磊:“快叩拜义父!叫干爹!” 夏磊惊觉到有什么不对了,好像这样磕下头去,就会磕掉父亲的生命似的。他心中掠 过一阵尖锐的刺痛,跳起身子,他仰天大喊了一声:“不……”一面喊著,一面拔脚冲进 了树林里。 那天黄昏,父亲在山崖上找到了他。 “小磊,我已经决定了!明天,你就跟著你干爹到北京去!” “不!”夏磊简单的回答了一个字。 “一定要去!去看看这个京城重地,去做个读书人……这些年来,爹太自私,才让你 跟著我当野人!你要去学习很多东西,计划一下你的未来……” “不!”“你没有说‘不’的余地!这是我的决定,你就要遵照我的决定去做!”“ 不!”“怎么还说‘不’?”父亲生气了。“你留在这山里有什么出息?如果我去了,谁 来照顾你?” “如果我去了,谁来照顾你?”夏磊一急,憋著气反问了一句,脸涨红了,脖子都粗 了。“我高兴在山里,是你把我生在山里的!我就要留在山里!” “我选择山里,是我二十五岁以后的事!等你长大到二十几岁,你再选择!现在,由 不得你!你要到北京去!” “不!”“你听不听话?”“不!”“你气死我了!”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气得又咳 又喘。“好!好!你存心要气死我……你气死我算了……” “爹!”他大嚷著,心里又怕又痛,表面却又强又倔。“我走了,谁给你去采药?我 走了,谁给你打野兔吃?谁给你抓野鸡呢?”父亲瞪了他好半晌,默默不语。 那天夜里,父亲吊死在母亲坟前的大树上。在夏磊的枕前,他留下了一张纸条:   “小磊:爹走了!为了让你不再牵挂我,为了让你 不再留恋这片山林,为了让你全心全意去展开新的生命, 为了,断绝你所有的念头,爹――先走一步!你要切记, 永远做你干爹的好儿子,不许辜负他的教诲!因为,他 的教诲,就是爹的期望!”望夫崖2/37 夏磊看著已断气的父亲,握著父亲的留字,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事实,父亲死了!死 了!死了!这件最害怕的事骤到眼前,他快要发狂了。悲痛和无助把他像潮水般淹没,他 冲进树林里,跌跌撞撞的扑向树干,疯狂的用拳头捶著树,大声的哭叫了出来:“爹!我 不要你死!我不要我不要!爹!你活过来!你活过来……爹……娘……”他哭倒在树林里 ,力竭声嘶。树林里的鸟雀,都被他的哭声惊飞出来。康秉谦取下了夏牧云的尸体,他掘 了个洞,把夏牧云葬在他妻子的旁边。“牧云兄!现在,你就安心的去吧!再也没有人世 的重担可以愁烦你了!再也没有身体的病痛可以折磨你了!而今而后,你的儿子也就是我 的儿子了!你请安息吧!” 他走过去拥住夏磊。而夏磊,扑倒在父母坟前,只是不断的,不断的哀号:“爹,娘 !你们都不管我了?你们都不要我了?爹!娘!爹!娘……”他喊著喊著,喊得声音沙了 ,哑了,再也喊不出声音来了,他还是喊著,哑声的喊著,沙声的喊著,直到无声的喊著 。 3.梦凡 第一次见到梦凡,就在康家那巍峨的大门里。 夏磊跟著康秉谦,一路上换车换马换轿子,走了将近一个月,才走到北京城。这一路 的火车汽车马车人力车,对他全是新奇,而城市里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更是见所未见 ,闻所未闻。但是,这些新奇的事事物物和父亲的死亡比起来,仍然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 。他在整个旅途中,都十分沉默,也从不肯喊康秉谦为“干爹”。他强硬、冷漠,咬牙忍 受著内心的孤苦,把自己整个心灵,封闭在一道无形的围墙以内,不让任何人走进这道墙 。但是,他走进了康家的围墙。 忽然间,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幻境般的大花园里,确实让他眼花撩乱。从不知道,住 宅可以拥有这么多的房间。眼前的假山、湖泊、楼台、亭阁、水榭、小桥,和那曲曲折折 的长回廊,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他还没有从这份惊愕中清醒过来,就又被康家那簇拥而至 的人所惊呆了!一个家庭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大家从各个角落奔过来,叫老爷的叫老 爷,叫大人的叫大人,叫名字的叫名字,叫爹的叫爹,……一时间,站著的,跪著的,倒 头就拜的……把小小的夏磊看得目瞪口呆。而康秉谦,却推著夏磊,不停的说: “小磊,这是你干娘,小磊,这是你眉姨娘,这是胡嬷嬷,这是康勤、康忠、康福… …这是梦华……这是银妞、翠妞、老李……”夏磊还什么人都闹不清楚,就被一个雍容华 贵的女人拥进了怀里,一阵幽幽的清香窜入鼻内,皮肤接触的是绫罗绸缎的酥软,眼光接 触的是珠围翠绕的美丽,耳内听到的是慈祥无比的温柔:“哦!这就是我们恩公的孩子了 !小磊,我是你干娘,我会好好的疼你!我会好好的怜惜你……你放心,从此你就是我们 家里的少爷了!”夏磊三岁失去亲娘,以后就没和女性接触过,这样被拥在一个女人的怀 中,真是浑身不自在。他扭动了一下肩膀,硬生生挣扎出了康太太――咏晴的怀抱。 咏晴呆了呆,抬头看秉谦: “老爷啊,你平安回来就好!以后再也不要远行了!你实在把我们全家都吓得魂不守 舍啊!” “是啊!是啊!”几百个声音在接口:“我们早烧香,晚烧香,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老爷啊……” “老爷鸿福齐天,遇难呈祥,转危为安,我们大家给老爷磕头道贺……”一地丫头、 老妈子、家丁、仆佣、随从,全磕下头去。 夏磊真的眼花撩乱,糊里糊涂了。 “爹……”一声清脆无比的呼唤,拉长了尾音,带著真挚的思念和孺慕的崇拜,娇娇 嫩嫩的传了过来。夏磊闻声抬头,只见一个穿著红色绣花衣裳,戴著一身珠珠串串,梳著 两条大发辫的小女孩儿,沿著那回廊狂奔而来,身上的珠珠串串发出叮叮当当的细碎声响 ,头上的簪饰摇摇颤颤……康秉谦张开了双手,喜悦满布在他风尘仆仆的脸上,他怜爱至 极的喊了一声:“梦凡!”“爹爹!”梦凡扑进秉谦的怀里,脸上又是泪又是笑。“爹爹 !我知道你会回家的!康勤说你失踪了,可是,我就知道你会回家的!娘哭,眉姨哭,哥 哥哭……大家哭,我就是不哭,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一定会回家的……” 清清脆脆的声音,叽叽呱呱的说著。 “还说呢!”九岁的梦华挺身而出。“不哭不哭?是谁半夜跪在祠堂里求爷爷奶奶保 护呢?是谁跑到桦树林里去偷偷哭呢?”“哥哥,”梦凡把埋在秉谦怀中的头抬起来,细 著嗓音说:“你好讨厌哟!”大家笑了,康秉谦也笑了。 “来!梦华,梦凡,”康秉谦拉过自己的一儿一女,又拉过夏磊来:“这是你们的磊 哥哥,他比你们两个大一点点,以后,你们就叫他磊哥哥!小磊!”他回头看夏磊:“这 是梦华和梦凡!”夏磊瞪著眼,一语不发的看著梦华和梦凡,这样漂亮的孩子,夏磊从来 没有见过。梦华戴著小帽,脑后拖著辫子,唇红齿白。梦凡“梦凡眉目如画,眼睛水汪汪 的,梦凡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孩儿。“爹,”梦凡推推秉谦:“他怎么剪了辫子?” “他一直住在东北的山上,他爹……没时间给他梳头,所以剪了辫子!”“他爹呢? ”梦凡急急问。 “他爹死了!他从此是咱们家的孩子了!” “哦……”梦凡哦了一声,又拉长了细细的嗓音,一个字里,包含著几百种同情。“ 来!”秉谦抬头看著一大群的丫环仆佣。“你们大家听著,夏磊是我的义子,从此和梦华 梦凡平起平坐!你们来见过磊少爷!”丫环仆佣等惊讶、好奇的看著夏磊,往前一步,一 字排开,全体跪下。“见过磊少爷!”夏磊大吃一惊,从没见过这等阵仗。他连退了两步 ,逼出一句话来:“我不是少爷!”“哦,爹爹,”梦凡小小声说:“原来他会说话!” 他瞪了梦凡一眼。搞了半天,你把我当哑巴不成? “胡嬷嬷,”咏晴拿出女主人的气势,开始分派了。“你以后就侍候著磊少爷!把清 风轩那间大卧房收拾起来,给他住吧!至于衣裳,只好先穿梦华的,再让裁缝来做!现在 ,先带他去洗个澡吧!”“是!”胡嬷嬷应声而出,去牵夏磊的手。“走吧!” 夏磊抽回了自己的手,非常僵硬的跟著胡嬷嬷而去。 那晚,夏磊坐在他那大卧房的炕床上,完全不想睡觉。柔软的床褥,绣花的被面,雕 花的床沿、洁白的衣裤……一切一切,都太陌生了,太不真实了。连胡嬷嬷,那整洁清爽 ,面目慈祥的中年女佣,也是陌生的。 “磊少爷,想不想吃点什么呢?”胡嬷嬷柔声问。 “不!”“那么,要不要看什么书呢?” “不!”“去花园里逛逛、玩玩呢?” “不!”胡嬷嬷没辙了。刚到康家的夏磊,似乎只会说“不”字。胡嬷嬷望著夏磊, 两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在这时候,门口有声音在响,两人同时往门边 看去。小梦凡站在门外,伸个头往里面偷看。 “哈!梦凡小姐!”胡嬷嬷找到了救星一般:“你来和磊哥哥聊聊天吧!他大概是想 家,又不吃又不睡的,我拿他真没办法哟!”梦凡再伸头往里看,忽然间,她跨过门槛, 小跑步的跑到了床边,很快的把手中一件软呼呼的东西往夏磊怀里塞去,说:“我把我的 ‘奴奴’送给你!有了‘奴奴’,你就不会想家了,你可以和‘奴奴’一起睡,把你心里 的话,都说给他听!”“奴奴?”夏磊诧异的看著手中毛绒绒、黑忽忽的东西,惊愕极了 。“这是什么东西?”“是狗熊娃娃呀!”狗熊娃娃?听都没听过的词儿,太奇怪了。他 瞪著手里的狗熊,原来城里的人,和假狗熊一起睡觉?太奇怪了!他抬眼看梦凡,梦凡满 眼睛的笑,对那假狗熊投去不舍的一瞥。忽然间,他有些体会出来,她对这“奴奴”是多 么珍惜难舍的。一句“我不要”已经到了嘴边,不知怎的竟咽回去了。伸手摸模那充满“ 女孩子气”的玩具,居然也在那假狗熊身上,摸到了一些温暖。第二天早上,全家坐在康 家餐厅里吃早饭。 夏磊面对满桌子的菜肴,再一次目瞪口呆。怎么可能呢?早餐就有木须肉?炸小丸子 ?还有热腾腾的包子、饺子、面饽饽、小窝窝头?和许多叫不出名目来的各色小点心!咏 晴和心眉两位夫人,忙不迭的给夏磊碗里挟菜: “尝尝这蒸饺,是香菇馅呢!” “这是枣泥酥,甜的!” “要不要来碗炸酱面,叫厨房里去下?” “这葱油烙饼,要趁热吃!” “怎么不吃呢?动筷子啊!” “还有碗呢?端起碗来喝点粥呀!” 夏磊被动的拿起筷子,端起碗,望著碗里堆得像小山般的菜肴,忽然间思潮泉涌,喉 中梗起了一个硬块。他“哐”的放下碗筷,跳起身来,拔脚就往屋外跑去。 “怎么了?怎么了?”咏晴不解的嚷著。 “让他去吧!”秉谦看了一眼胡嬷嬷:“让他到后面桦树林里去透透气吧!只有那儿 ,和他的东北有一点点像!” 夏磊奔进了桦树林。四顾无人。夏磊抬头看树,看天,看旷野,看旷野外的短松岗, 和远处绵延不断的山峰。他再也压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他放声狂叫:“不要……不要 ……不要……不要……” 一面叫,一面奔跑,每碰到一棵树,就对那棵树拳打脚踢。他疯狂的奔窜,疯狂的大 喊,最后,停在一棵巨大的桦树前面,他捶著树干,捶到拳头破了皮。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磊哥哥!你做什么?你吓死我了!” 夏磊一惊抬头,梦凡捧著一盘包子点心走进树林,被夏磊如此强烈的情绪发泄,吓得 手一松,包子馒头蒸饺窝窝头散了一地。梦凡急急奔上前来,去拉夏磊的胳臂:望夫崖3/ 37 “你不要什么?你才不要呢!不要这样!不要捶那个树干,你看,你的手流血了!你 ……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嘛!” 夏磊望著梦凡,十岁的孩子,再也藏不住满腔的伤痛,心里的话,不能不说了:“我 不要这样啊,我不甘心啊!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只是想……我爹,从来没吃过那么好的 菜……我很想,留下来给爹吃……”话哽在喉中,说不下去,泪,就夺眶而出了。 八岁的小梦凡呆呆看著夏磊,似乎眼泪是有传染性的,她眼眶一红,泪水也滴了下来 。 “可是……磊哥哥,”她轻声说:“我爹,他爱你,像你爹一样啊!” 说著,她就抓起夏磊流血的手,鼓著腮帮子,拚命对那伤口吹著气。从小,夏磊在山 中奔奔跑跑,几乎经常受伤。但他从来不知道用嘴吹气可以止痛。但,小梦凡所吹的气, 确实收到止痛的疗效――不止手上的伤,心口的伤也在内。 在以后的岁月中,夏磊常常回想,梦凡,大概就在他那懵懂的年纪里,就这样进驻了 他的心灵。 4.陀螺 夏磊和梦华的战争,是从一个陀螺开始的。 就像没见过玩具狗熊一样,夏磊从不认识陀螺。 刚到康家,要学习的事实在太多,要熟悉的人也实在太多。尽管康家上上下下待夏磊 都好,夏磊始终无法排除自我的孤独。他落落寡欢,不爱说话,不合群,也不做任何游戏 。他为自己所设的那堵围墙,仍然关得紧紧的。 这天,夏磊站在花园里,看著远处的云和山发愣。忽然间,有个陀螺打到了他的脚边 。他惊奇的看著那个旋转不停的东西,太奇怪了!自从到康家,奇怪的东西真不少。 “嗨!”梦华兴高采烈的抓起陀螺。“我们来比赛好不好?” “这是什么?”“陀螺!”梦华大声说:“你连陀螺都没有见过吗?”梦华脸上,不 由自主的,浮起轻蔑的表情。 “借我看看!”夏磊拿过陀螺,开始上下翻找,想找出会转的理由。木制的陀螺构造 简单,翻来覆去看不出名堂。 “你到底要玩还是不要玩?”梦华不耐的说,一把抢回了陀螺:“我玩给你看!”梦 华用绳子绕在陀螺上,一抽一甩,陀螺在地上不停的旋转,煞是好看。夏磊呆住了。 “这样就会转?里面有机关吗?为什么会转?” “因为有鞭子呀!呆瓜!” 梦华开始抽打陀螺,每当陀螺快倒下,鞭子就抽下去,陀螺又继续旋转。太奇怪了, 真是太奇怪了。 “借我试一下!”夏磊拿起绳子和陀螺,依样葫芦,一甩之下,陀螺落在老远的台阶 上,跳了跳,就躺下了。夏磊太不服气了,拾起陀螺,再绕,再甩,陀螺飞上屋檐,落下 来,又躺下了。夏磊执拗起来,心浮气躁的拾起陀螺,又要绕。 “喂喂!”梦华生气了。“那陀螺是我的呐,还给我!又不肯比赛,又霸占别人的陀 螺!” 夏磊已经和那个陀螺卯上了,根本听不见梦华的吼声。他兀自绕著甩著,陀螺满花园 滚著。 “还我!还我!”梦华满花园追著陀螺,奈何夏磊手脚灵活,总是抢先一步拾起陀螺 。梦华这一下气炸了,开始去抢鞭子,夏磊高举双手,继续绕著陀螺,就是不让梦华得手 。梦华一怒之下,对著夏磊的肚子,就一拳打去。“笨蛋!不会玩还抢人家的东西!笨蛋 !野人!蛮子!” 夏磊一怔,莫名所以的看著梦华。梦华越想越气,又对著夏磊一脚踢去。“你走!你 走!你不要来我家!我们家不要你!” 夏磊负伤的瞪视著梦华,把绳子陀螺全丢在地上。梦华去捡陀螺,正好夏磊拔脚走开 ,两人一撞,梦华站不稳,一脚踩在陀螺上,就摔了个四脚朝天。“哇!”梦华何曾受过 这种气,放声就哭。“你抢我的陀螺,你还打我!哇!”他高声哭叫起来:“磊哥哥打人 ……哇……磊哥哥是强盗土匪,哇……” 这一哭不打紧,咏晴身边的两个丫头银妞翠妞,秉谦的姨太太心眉、还有梦凡和胡嬷 嬷,都冲了过来,扶小少爷的扶小少爷,拍灰的拍灰,擦眼泪的擦眼泪……心眉看著夏磊 ,一脸的不可思议,收养的孩子居然敢对小少爷动武? “小磊,你怎么可以打梦华呢?他是咱们家的小祖宗呢!来来来,拉拉手,讲和吧! ” “呜哇……哇……”梦华哭得更大声。“我不要跟他讲和!他是野人!我讨厌他!他 不会玩陀螺,又要抢人家的陀螺!我讨厌他!”夏磊惊怔的看著梦华,心里沉甸甸的压上 了什么,只觉得无聊已极。他看著地上那个陀螺,走过去,他一脚对陀螺踢去,陀螺飞进 了康秉谦的书房,“哐啷”一声,不知道把什么东西打碎了。他回过身子,看到呆若木鸡 的梦凡,和满脸惊慌的胡嬷嬷。“哎哟!磊少爷!你有话好好说啊!这下可闯祸了!”胡 嬷嬷直搓著手。“砸坏了老爷的古董,你可怎么好?” 正说著,康秉谦已手持陀螺,怒冲冲的走出房。 “谁把陀螺扔进房里来的,是谁?”康秉谦怒吼著。 大家都呆呆站著,只有梦华精神抖擞的指著夏磊: “是他!是他!他一脚把陀螺踢进去的!” “你用脚踢陀螺?”康秉谦困惑极了,大惑不解。转而一想,明白过来,声音立刻柔 和了:“你不知道陀螺是要用绳子抽的,是不是?你以为是用脚来踢的,是不是?” “不是!不是!”梦华叫著嚷著:“他学不会,学来学去学不会!他故意用脚去踢! 他故意的!” “是吗?”康秉谦看著夏磊。“你故意的?” 夏磊发现人人都瞪著自己,好像自己是个怪兽似的。他忽然生出极大的愤怒来。“是 的!我故意的!我就是要用脚踢!”他一仰下巴,在众人的惊愕注视下,转身就走。我回 东北去!他想。我回到小木屋去!那儿没有轻视的眼光,没有种种的规矩,没有责难的声 音,也没有人骂他土匪、强盗、小野人…… 他并没有走成。东北在什么方向,他实在搞不清楚,要从大门出去,还是后门出去, 他也搞不清楚。来的时候又是车又是马,还走了一个多月,回去要走多久?他太没把握了 。何况,那晚,梦凡拿了一个陀螺,一根绳子,走进他的房间。 “我把我的陀螺送给你!”她绽放著一脸的笑。“你只要常常练习,陀螺就会一直转 一直转的……” 他对陀螺太好奇了。他无心计划回东北了。接下来的日子,他忙不迭的偷偷练习。真 的,陀螺会一直转一直转。梦凡给他的那个陀螺,漆著红白相间的条纹,顶上还有朵小蓝 花,转起来真是好看极了。望夫崖4/375.追风 夏磊和梦华的第二次冲突,起因是“追风”。 “追风”如今已是一匹壮硕的大马了,载著夏磊和梦凡两人,都能在旷野、树林、草 原和山丘上飞驰。终有一天,“追风”也能载著夏磊,直奔那“天之外”去吧!但是,当 年,追风初来康家,却是一匹只有梦凡那么点儿高的小马。 “磊少爷!磊少爷!”胡嬷嬷上气不接下气的嚷著:“快去后院里瞧瞧去,老爷买了 一匹小马来送给你呀!” “小马?”夏磊不信任的张大了眼睛:“小马?”他大声问著,拔脚就直冲向后院。 真的!一匹红褐色的小马,正在后院里吃著干草。康秉谦在对康勤康忠交代养马之道,梦 凡梦华全兴奋得胀红了脸,喘著气在旁边又跳又叫:“爹!你真伟大,你怎么想起买小马 !”梦凡又拍手又笑又蹦:“是活的小马呐,不是玩具呐!” “爹!有没有马鞍呢?我现在就骑可不可以呢?”梦华过去拍抚马的鬃毛,兴冲冲的 问。 “别闹别叫!”康秉谦的眼光扫向三个孩子,落在脚步踌躇的夏磊脸上。“这匹小马 是我买给小磊的,你们两个要骑,一定要得到小磊的同意!”秉谦走过去,把夏磊推到小 马旁边。“瞧!这是你的小马,以后,想家的时候,就骑著小马,到桦树林里去走走,到 后面山上去跑跑,最远,不要越过‘望夫崖’!”夏磊目不转睛的瞪视著那匹小马。看到 小马那温驯的黑眼珠,又闻到小马身上那种熟悉的干草和牲口的气息,他觉得自己整颗心 都热烘烘的,在胸腔里膨胀起来。他真想拥抱康秉谦呀,他真想高声喊出自己的狂喜呀! 但他仍然不习惯在人前表达感情,压制了要欢呼的冲动,他只是呐呐的、呼吸急促的、不 太相信的问: “是……给我的?真的,是,给我的?” “是呀是呀!”康秉谦说:“你爹告诉过我,你们以前有一匹很漂亮的马……”“它 的名字叫‘追风’!”夏磊接口。“它跑得和风一样快!可是,它后来好老好老,生病死 掉了!” “现在,你又有一匹‘追风’了!”康秉谦柔声说,抬头看康勤。“康勤,给它把马 鞍配上!” “是!”康勤忙著去配马鞍。“磊少爷,赶快来骑骑看!” 夏磊还来不及从兴奋中醒觉,梦华已一冲上前,拦住了马,大声的嚷了起来:“爹! 你偏心!为什么把小马送给磊哥哥?我要小马!爹!你送给我!磊哥哥如果要骑,先要得 到我的同意!我要小马!我一定要!”“不行!”康秉谦严肃的看著儿子。“你从小,要 什么有什么,吃的、玩的,你件件不少!小磊……他什么都没有,难得……找到一件他喜 欢的东西……” “不不不!”梦华任性的跺著脚:“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小马!我把我的东西统统 送给他,我全不要了,就要这匹小马……”“胡闹!”康秉谦有些生气了。“我说给小磊 的就给小磊,谁都不许再多说一句!”他瞪著梦华:“从今以后,你要学著兄友弟恭!不 能如此霸道!” “爹!你偏心!你偏心!”梦华大喊大叫。 “我看,不是我偏心,是你被宠得无法无天了!”康秉谦气冲冲的说,拂袖而去。“ 好了好了,梦华少爷,”康勤息事宁人的笑著:“咱们跟磊少爷打个商量,大家轮流骑, 好不好?” “我不要!”梦华恨恨的怒瞪著夏磊,双手握著拳。“你这个小野人,你为什么不回 你的东北去!” “哥哥!”梦凡惊呼著:“爹说过,不可以叫磊哥哥是小野人,不可以骂他,爹说过 ,我们三个要相亲相爱的!你怎么又骂人了?”“我就骂!我就骂他!”梦华对著夏磊大 吼:“小野人!小野人!小野人!小野人……”他一连串叫了几十声小野人。 “哥哥!”梦凡太难过了,眼圈就红了。“你怎么这个样子?你再骂人,我就和你… …绝交!” “绝交就绝交!”梦华喊著:“以后不跟你们一国了!我找天白和天蓝去!”嚷完, 梦华一掉头,跑走了。 天白和天蓝,这是康家经常提在嘴上的名字,夏磊来康家没几天,已经听到好些人提 过这名字,但他无心去注意这个,“追风”带来的兴奋太大了,大得连梦华给他的屈辱, 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他迫不及待的就上了马背,熟悉的控著马缰,他绕著后院小跑了一阵 。 “康勤,”他央告著:“打开后门,让我们去旷野里走一走!” “这……不大好吧?”康勤有些犹豫。 “爹说可以的!”梦凡热烈的说:“爹说,只要不越过望夫崖,就可以的!”“好吧 !”康勤笑了。“没办法,我陪你们去吧!” 夏磊太快乐了。他对著梦凡一笑。 “你也上马吧!坐在我前面,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摔交的!”梦凡眨了眨眼睛,很 迷惑的看著夏磊,然后,她掉过头去,对康勤小小声的说:“康勤,原来他……他‘会笑 ’呐!” 康勤听了,忍不住要笑。夏磊瞪著梦凡;傻瓜,原来你以为我不会笑?他鼓著腮帮子 ,想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来,却“噗”的笑出声。梦凡一见如此,也呵呵笑了起来。 康勤把梦凡扶上了马背,去打开了后门。夏磊一拉马缰,就这样奔驰进桦树林,又奔 驰进旷野,奔驰在北方那耀眼的阳光下了。望夫崖5/376.望夫崖下 一连好几天,夏磊和梦凡骑著马在原野里奔跑。起先,康勤总是跟著,后来,看到小 马十分温驯,夏磊的技术又非常高明,也就放了心。两个孩子,在没有大人的监视下,胆 量就大了起来,马蹄奔驰的范围,也越来越广。 桦树林和旷野,是非常熟悉的。湖畔和短松岗,也都探险过了。杏仁树林和枫树林, 都不够深幽。南边的小径直通北京大马路,当然不好玩。西边的岩石区,却充满了原始的 奇趣……这天午后,他们终于停在望夫崖下。 把追风系在林中,两人站在耸立的巨崖之下,抬头望著那高不可攀的巨石,两人都感 到前所未有的震慑。 “这大概就是望夫崖了。”梦凡小声说。 夏磊抬著头,仰望那巨崖的顶端,那儿,又凸出另一块石头,远远望去,像一个女人 的头像。夏磊开始绕著这巨崖的底部走,拨开深草和荆棘,找寻登崖的途径。 “你要做什么?”梦凡问。 “爬上去看看!”“不可以呀!”梦凡大惊。“胡嬷嬷说,望夫崖上面有鬼呀!”她 害怕的扯著夏磊的衣袖:“咱们走吧!” “鬼?”夏磊继续绕著岩找寻。“我爹说,世界上根本没有鬼!”“有的有的!”小 梦凡拚命点头,拚命咽著气。“银妞说,望夫崖上有个女鬼,常常把人从崖上面推下去! 所以,不可以上崖!”夏磊所有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 “这样啊?”他怀疑的问:“我更要上去看看,那女鬼长得什么样子!”他找著找著 ,终于找到岩壁上的几个凹洞,显然是别人登岩时留下的。他兴致大增,手脚并用,就开 始爬岩。一面爬,一面对梦凡喊著:“你在下面等我,我上去看看,很快就下来!” 小梦凡四面张望,旷野寂寂无人,巨岩在地上投下一个巨无霸似的阴影,看来狰狞可 怖。梦凡恐惧的大叫了一声: “不!我不敢一个人在下面!我跟你一起上去!” 说著,梦凡忙不迭的也手脚并用,循著夏磊的足迹,往上面爬。从来没爬过崖,平常 ,连家里的梯子都不敢爬,梦凡才上了两级,已经手脚全发起抖来: “等等我!等等我!”她喊著。 夏磊回头一看。“慢慢走!不要怕!”他鼓励著。“其实,一点也不难,来,手给我 ,我拉你一把!”梦凡仰著脸,小心翼翼的要腾出一只手给夏磊,两条腿抖得更加厉害, 心里怕得要死。手才腾出来,身子就无法平衡,脚一个站不牢,直往下滑去。她尖声大叫 : “磊哥哥!”夏磊直冲下崖,去扶住梦凡。梦凡站定,脸色吓得雪白雪白,乌黑的眼 珠睁得好大好大。其实,两人都没爬上去多少。“你摔著了没有?摔伤了没有?”夏磊忙 问。 “没有!”梦凡拍著自己满衣服的灰尘:“可是,我吓死了!”她喜欢用“可是”两 个字,从小,这两个字就是她的口头语。 夏磊抬头看看那崖,没爬上去,实在太遗憾了。 “下次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再来爬!”他下决心的说。此崖,是无论如何要上去的 。“我们回去吧!” 回到家里,胡嬷嬷一看到两人这一身泥,就吓了一跳。等到知道两人去爬望夫崖,就 更是三魂少了两魂半。把两个孩子,拉到井边去梳洗一番,她斩钉截铁的说: “不可以!以后绝不可以再爬了,那是个不吉祥的地方呀!有好多传说呀!”“不吉 祥?”夏磊更好奇了。“为什么不吉祥?有什么传说呢?”“传说……传说很久很久以前 ,有个妇人在那山头上望她的丈夫回家,她望了好久好久,丈夫都没有回来,日子一久, 她就化成一块石头了,就站在那崖上!” 两个孩子有点迷糊,可是觉得这故事挺好听的。 “后来,更可怕的是,有很多情人都选那个地方殉情,还有些女人,失去了丈夫,或 者有什么不如意,就会爬到那崖上去寻个了断!”“殉情?什么是殉情?”梦凡问:“什 么是了断?” “就是想不开,往崖下面‘啪’的跳下去!” “跳?”夏磊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么厉害?” “厉害?”胡嬷嬷瞪了夏磊一眼:“撞到地上就死翘翘了!历年以来,跳崖的人就没 一个救活!所以啊,那个地方全是孤魂野鬼呀!你们两个给我记著,再也不许去爬那个望 夫崖!” 夏磊听著,觉得那高耸入云的望夫崖,更加的神秘,更加有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了。 总有一天,他会爬上去的。他非常确信这一点。望夫崖6/377.出走 还没等到他再爬望夫崖,他就离开康家,毅然出走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那天一早,夏磊像往常般去马厩刷马,一到马厩,就发现,追风不见了。这一惊非同 小可,他喊著,叫著,满后院找著,康家的几个忠仆,康勤、康忠、康福、老李全出动了 ,帮忙找小马。后门拴得好好的,边门也拴得好好的,大门也拴得好好的……追风就是这 样不翼而飞。 “追风不见了!追风不见了!追风不见了!”夏磊哭著,叫著,好几重的院落,他一 重重的奔来奔去,悲切万状。康秉谦、咏晴,心眉、银妞、翠妞、胡嬷嬷、小梦凡……全 跟著一起乱。只有梦华,站在花园当中的大槐树下,背著双手,好整以暇的说:“追风走 了,已经走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了,不会回来了!”“你怎么知道?”康秉谦惊问著。 “因为是我们它放走的!”梦华不慌不忙的说:“昨天半夜里,我就打开后门,把它 赶到树林里,它起先不肯走,我就一直吼它,骂它……它后来就飞快的跑掉了!”“什么 ?”康秉谦大叫:“你放掉它?你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我恨死那个小野人了!”梦华坦率的挺著胸膛。“凭什么他有小马,我没有小 马?” “你……”康秉谦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来:“你……这个混帐东西!”他终于 大吼出声,冲过去,一把抓起了梦华,往大厅里拖去:“康忠,给我拿家法来!我不好好 教训他,我今天就不姓康!”“老爷呀!手下留情呀!”咏晴悲呼著:“他年纪小,不懂 事呀……”“是啊!是啊!”心眉也跑过去,扯康秉谦的衣袖:“咱们家就这么一个男丁 呀,别打坏了他……” “老爷啊,息怒呀!”银妞喊。 “老爷啊,千万别动家法啊……” 一时间,喊声、叫声、求声,梦华的哭声,康秉谦的责骂声……乱成了一团,全体的 人都涌进了大厅。接著,鞭打的声音重重的传出来,梦华尖声的哭叫,康秉谦狂怒的吼骂 : “你这样不仁不义,没有爱心,没有仁慈……我简直白养了你,白疼了你!我打死你 ……” “娘!娘!娘!”梦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救我!救我!娘!痛死了!娘……”“ 秉谦啊!”咏晴逼急了,流著泪喊出一句:“为了别人家的孩子,你硬要打死自己的孩子 吗?” 夏磊看著,听著,心中乱糟糟的痛楚著。他抬头看那雕梁画栋的楼台亭图,低头再看 那花团锦簇的重重庭院,感到这一切一切,都不是自己的。自己的世界,在东北的荒漠上 ,在东北的雪原里。那天的纷乱,终于平息。梦华挨了一顿打,全世界的人都去安慰梦华 。康秉谦去祠堂里,对著祖宗牌位生气。夏磊独自打开后门,去树林里,旷野里,呼唤著 追风的名字。 “追风!你在哪里?追风!你回来哦!追风!追风!追风!你在哪里?”他把手圈在 嘴上,极力呼唤。唤了片刻,觉得有人追随著自己,他回头一看,小梦凡屏著气站在他身 后,用手指著前面的枫树林:“磊……磊……磊哥哥,”她快乐得颤抖起来:“它来了! 追风,它,它,它回来了!” 他顺著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追风正扬著四蹄,缓缓奔来,它那漂亮的马尾,在 风中平举,马尾的毛,在阳光中闪耀著千丝万丝的光芒!太美了!他的追风!太美了!他 狂喜的奔过去,狂喜的抱住了追风的头,狂喜的把面孔埋在追风的鬃毛里,狂喜的喃喃呼 唤: “追风,哦,追风!追风!追风……” 小梦凡站在旁边,不知怎的,竟流了一脸的泪。 追风找回来了,梦华也受过了处罚,一场风波,应该就此为止。可是,午夜梦回,夏 磊坐在床沿上呆呆的想,毕竟自己不是康家的孩子,毕竟是个小野人!回东北去!他的念 头又强烈的滋生了;现在有追风了!骑上追风,走啊走啊走……总有一天,会走到东北的 !他悄悄起身,找著要带的东西,把父亲留下的笛子系在腰间,梦凡送的陀螺塞入口袋, 够了!其他都不是自己的东西。他留了一张条子,写著:   “干爹,谢谢你给我的小马。你的家很好,可是,不 是我的家,我走了!” 打开后门,骑上追风,他真的走了。望夫崖7/378.天白 在夏磊童年的记忆中,这一趟“出走”,实在不太好玩。 东北,应该在东边偏北,夏磊从小受过方向的训练,所以,他选了东边偏北的方向。 这个方向有小河,涉过小河,是大片的杂树林,越过杂树林,是一片荒烟乱草。夏磊骑著 追风,在草长及膝的荆棘丛中,走得好不辛苦。似乎走了一百年,也没走出这片乱草。夏 磊的衣服划破了,手臂上,腿上,全被荆棘刺出血痕。太阳越来越大,然后就往西方坠落 。他饥肠辘辘,饿得头晕眼花。而追风,却越来越不合作了。 记忆中,他最初是骑著追风走,然后追风不肯走了,他只好下马,搂著追风走。走了 一段,追风又不肯走了,他只好拉著追风走,拉了一段,那追风开始和他拔河,随便他怎 么拉,它就是站在草丛中动也不动。 “追风!”夏磊喘吁吁的站著,满头满脸,又是泥又是汗又是杂草。“我知道你很累 了,我也很累了!你还有草吃,已经比我强了!我现在饿得肚子叽哩咕噜叫,你知不知道 ?我拉不动你了,请你自己抬起脚来,上路吧!我们这样走走停停,走到东北,要走几年 呢?追风!求求你,快走吧!” 追风一抬头,昂首长嘶,好像在抗议什么。四只脚赖在地上,没一只肯动。夏磊没辙 了,开始去推马屁股,推了半天也推不动,夏磊一气,双手握著拳,冲到马鼻子前去大吼 大叫:“你跟我耍个性啊?闹脾气啊?你喜欢康家马厩里的干草堆,是不是?我也喜欢啊 !可是,那是人家康家的地方,康家的草堆啊!你属于山野,我也是啊!走啊!追风!你 不要让我瞧不起你啊……”追风又昂首长嘶了一声,忽然间,在夏磊措手不及之下,撒开 四蹄,说跑就跑,速度之快,如箭离弦。就这么冲出去了。夏磊大惊失色,追著马儿就跑 ,边跑边嚷: “你想累死我!追风,你等等我呀!你有四条腿,我只有两条腿呀……”追风充耳不 闻,只是往前狂奔。夏磊什么都顾不得了。草啦、树啦、石头啦、藤啦、荆棘啦……全顾 不到了,一脚高一脚低的追著马狂追。追出了这片荒草,追进了一片大松林,追出了松林 ,眼前忽然出现一条石板路,追风“踢哒踢哒”沿著石板路跑得潇洒之至,夏磊埋著头追 得辛辛苦苦。就在这时,一阵马蹄杂沓之声,还有人声呐喝,追风又不知为何急声长鸣, 夏磊一惊抬头,忽然看见一辆好大的马车,由两匹大马驾著,迎面撞了过来。夏磊这一惊 非同小可,他大喊著说:“追风!小心呀!”追风毕竟是匹马儿,就那样一跃一闪,已经 飞身躲过。而夏磊,却一头撞在马车车轴上,在许多人的惊呼尖叫中,摔倒在地,失去了 知觉。夏磊大约只昏过去一盏茶的时间,就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 ,车中,有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和一位气概轩昂的男子,正焦灼的研究著自己。在他们 身边,有个年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和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娘!娘!”小 女孩儿嚷著:“他的头在流血,他死了?是不是?他死了!”“别叫别叫!”男孩子说: “他没死!他醒了!” “哎哟!真的醒了!大概没事,”那女人著急的仆著身子,摸他的头发,用小手绢去 擦拭那伤口:“快快!”她回头说:“千里,咱们赶快走,要车夫驾快一点,不管是谁家 的孩子,我们先到了康家再说!”“对!”那男子应著:“到了康家,秉谦兄和康勤都通 医理,可以先给他治疗一下!”他伸头就对车外喊: “阿强!快驾车!小心点别再撞著人!” “是!”车子辘辘而动。夏磊惊愕极了,怎么,走了一整天,现在又要被带回康家了 ?难道自己根本没离开康家的范围吗?难道追风的脚程那么慢?追风!一想到追风,他全 慌了,赶紧抬起身子,他直往车窗外看: “追……风!”他衰弱的喊著,头上好痛,手臂也痛,才支起身子,就又跌回车垫里 :“追风!”他呻吟著:“追风……”“停车!停车!”那男孩子大声喊。 车子戛然而停,男孩急忙对他仆过来: “你说什么?”他问。“追……风!”“追风?”男孩侧著头想了想,又对车窗外望 去,忽然一击掌,恍然大悟的说:“你的马?” “对!”“小马?棕红色的小马!”男孩再一击掌:“它的名字叫追风!”“对…… ”“你放心!我去帮你把它追回来!它现在正在大树底下吃草哩!看起来好像饿了几百年 似的……” 男孩一边说,一边打开车门,就跳下车去。车中的男人女人齐声大叫:“天白!小心 一点!”夏磊再支起身子,往车窗外看去,正好看到男孩牵著追风,走回车子,那追风现 在可乖极了。男孩抬头,看到夏磊在看,就冲著夏磊一笑。把追风系在马车后面,男孩跳 回了车上:“好了!我把你的追风拴好了!”他注视著夏磊,眼光清朗澄澈。“我的名字 叫楚天白,这是我妹妹楚天蓝,你呢?” 原来这就是天白天蓝!夏磊睁大眼睛,望著楚天白―― 那满面春风,眉清目秀的男孩子,觉得友谊已经从自己心中滋生出来。他点点头,应 著: “我叫夏磊!”“夏磊?”车里的男子一怔,说:“这可是撞到自家人了!夏磊,不 是秉谦从东北带回来的义子吗?”他凝视著夏磊:“我是你楚伯伯,这是你楚伯母呀!你 怎么会……追著小马满山跑呀?”怎么会?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呢!夏磊不语,天白仍然 对著他笑。天白,楚天白,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男孩会是他的朋友了!他没有估错,以 后,在他的生命中,楚天白始终占著那么巨大的位置,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望夫崖8/ 379.结拜 那天回到家里,康家是一团乱。秉谦夫妇顾不得招待楚家夫妇,就忙著给夏磊诊治疗 伤。梦凡一见到夏磊那份狼狈的样子,就哭了起来:“你看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又流血, 又脏,又撕破了衣服……你害我们满山遍野找了一整天……你好坏啊!为什么要回东北嘛 !那个东北,不是又有强盗,又有狼,又有老虎吗?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去?我爹不是已经 做了你的干爹吗?我娘不是已经做了你的干娘吗?为什么我们家会赶不上你的东北呢?… …”小梦凡哭哭说说,又生气又悲痛,那表情,那眼泪,对年幼的夏磊来说,都是崭新的 ,陌生的,却令人胸怀悸动的。梦凡,小梦凡,就这样点点滴滴的进驻于夏磊的心。只是 ,当年,他并不明了这对他以后的岁月,有什么影响。 天白、天蓝围在床边,看康勤给夏磊包扎伤口,秉谦夫妇、千里夫妇、心眉、胡嬷嬷 、银妞、翠妞……全挤在夏磊那小小的卧房里。夏磊十分震动,原来自己的出走和受伤会 引起这么大的波澜,显然,自己在康家并非等闲之辈!他睁大眼睛,注视著满屋子焦灼的 脸,听著一句句责难而又怜惜的声音,心里越来越热腾腾的充斥著感情了。然后,最令他 震动的一件事发生了。梦华忽然钻进入缝中,直冲到他床边来,在他手中,塞了一个竹筒 子: “喏!这个给你!”梦华大声说。 夏磊惊愕的看看竹筒,诧异极了。 “这是什么?”“蛐蛐罐呀!”梦华热心的说:“你要去抓了蛐来,好好训练!你瞧 ,天白天蓝来了,咱们在一起,最爱玩斗蛐蛐了,你没有蛐蛐怎么办?罐子我送你,蛐蛐 要你自己去抓!” “蛐蛐?”夏磊瞪著眼:“蛐蛐是什么?” “天啊!”梦华叹气:“你连蛐蛐是什么都不知道?蛐蛐就是蟋蟀啊!”“怎么?” 天白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问夏磊:“你那个东北,没有蛐蛐吗?”“那……”小天蓝急急 插嘴:“东北有东西吃吗?有树吗?有月亮吗?……”夏磊实在忍不住了,见天蓝一股天 真样儿,他嗤的一声笑了。他这一笑不打紧,梦凡、梦华、天白、天蓝全笑了。五个孩子 一旦笑开了,就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笑,居然笑来笑去笑不停了。“这下好了!”康秉谦 看著笑成一堆的孩子:“我可以放心了。他们五个,会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的!” 是的,这五个孩子,就这样成了朋友。梦华的敌意既除,对夏磊也就认同了。夏磊的 童年,从来康家之后,就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五个人的。当秉谦为牧云在祠堂里设了牌位 ,都是五个孩子一起去磕头的。夏磊给他的亲爹磕头,其他四个孩子给“夏叔叔”磕头。 其他四个,虽没有夏磊那样强烈的追思之情,却也都是郑重而虔诚的。 接下来,五个孩子在一起比赛陀螺、斗蛐蛐、骑追风……。夏磊成了陀螺的高手,谁 也打不过他。斗蟋蟀也是,因为夏磊总有本事找到貌不惊人,却强悍无比的蟋蟀。至于骑 追风,更是理所当然,没有人能赶上夏磊。一个能力强的孩子,往往会成为其他孩子的领 导,夏磊就这样成为“五小”的中心人物。那一阵子,大家跟著夏磊去桦树林、去旷野、 去河边、去望夫崖下捉鬼……夏磊的冷漠与孤傲,都逐渐消失。只有,只有在大人们悄悄 私语的时候: “女孩子一天到晚跟著男孩子混,不太好吧?”胡嬷嬷问眉姨娘。“我看老爷太太都 不在乎!” “还小呢,懂什么!”眉姨娘接口:“反正,天白是咱们家女婿,天蓝又是咱们家的 媳妇,楚家老爷和太太的意思是……从小就培养培养感情,不要故意弄得拘拘束束的,反 而不好!” 女婿、媳妇!又是好新鲜的词儿,听不懂。但是,楚家和康家的大人们,是经常把这 两个词儿挂在嘴上的。 “眉姨,”有一天,他忍不住去问心眉。“什么是媳妇儿?什么是女婿?”“哦!” 心眉怔了怔,就醒悟过来:“你不了解康家和楚家的关系是不是?咱们叫做‘亲家’!这 就是说,天白和梦凡是订了亲的,天蓝和梦华也是!” “订了亲要做什么?”他仰著头问。 “傻小子!”心眉笑了。“订了亲是要做夫妻的!”“所以,”胡嬷嬷赶快机会教育 :“你和梦凡小姐、天蓝小姐都不能太热呼,要疏远点儿才好!” 为什么呢?夏磊颇为迷惑。但是,他很快就把这问题置之脑后,本来,和女孩子玩绝 对赶不上和男孩子玩有趣。那时候,他和天白赛马赛陀螺赛蟋蟀赛得真过瘾,两人年龄相 近旗鼓相当,友谊一天比一天深切。有时,夏磊会坐在孩子们中间,谈他在东北爬山采药 打猎的生活,听得众小孩津津有味。这样,有天,夏磊谈起康秉谦和父亲结识的经过,谈 到两人在雪地中义结金兰,天白不禁心向往之。带著无限景仰的神情,他对夏磊说:“我 们两个,也结拜为兄弟如何?” 这件事好玩,其他三个孩子鼓掌附议。于是,夏磊把当日结拜的词写下来,孩子们在 旷野中摆上香案,供上素果,燃上香。夏磊和天白,各持一束香,严肃而虔诚的并肩而立 ,梦华、天蓝、梦凡拿著台词旁观。 “我――夏磊!”“我――楚天白!”“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梦华梦凡为 证!”“小天蓝也作证!”“在此拜为兄弟!”“义结金兰!”“从此肝胆相照,忠烈对 待!” “至死不渝,永生无悔!” 两人背诵完毕,拜天拜地,将香束插进香炉,两人再拜倒于地,恭敬的对天地磕头。 拜完了,两人站起身。天蓝、梦凡、梦华一起鼓掌,都围了过来。天白赶紧问梦凡: “我刚刚都背对了没有?” “都对了,一个字不差!”梦凡点著头。 夏磊对天白伸出手去,郑重的说: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兄弟了!” 天白紧紧握住夏磊的手,一脸的感动。其他三个孩子,都震慑在这种虔诚的情绪之下 ,一时之间,谁都说不出话来。爱哭的小梦凡,眼里居然又闪出了泪光。 这一拜,就是一辈子的事。夏磊深深的凝视天白,全心震动。他不再孤独,他有兄弟 了。望夫崖9/3710.望夫崖上 从此,天白是夏磊的兄弟,他们共同分享童年的种种。但是,望夫崖上面那块窄窄险 险的小天地,却是夏磊和梦凡两人的。那一天,天白和天蓝跟著父母回家了。夏磊独自一 人,骑著追风来到望夫崖下面。很难得,身边没有跟著碍事的人,夏磊就开始仔细研究登 崖的方法。这样一研究就有了大发现,原来在那荆棘藤蔓和野草覆盖下,根本有一个又一 个的小凹洞,一直延伸到崖顶。显然以前早就有人攀登过,而且留下了梯阶。夏磊这下子 太快乐了,他找来一块尖锐的石片,就把那小凹洞的杂草污泥一起挖掉,自己也一级一级 ,手脚并用的攀上了望夫崖的顶端。终于爬上了望夫崖!夏磊迎风而立,四面张望,桦树 林、旷野、短松岗、和那绵延不断的山丘,都在眼底。放眼看去,地看不到边,天也看不 到边。抬起头来,云似乎伸手就可以采到,他太高兴了,高兴得放声大叫了:“哟嗬!哟 嗬!哟――嗬……” 他的声音,绵延不断的传了出去,似乎一直扩散到天的尽头。他叫够了,这才回身研 究脚下的山崖。那巨崖上,果然有另一块凸起的石头,高耸入云。是不是一个女人变的, 就不敢肯定了。那石头太大了,似乎没有这么巨大的女人。或者,在几千几万年前,人类 比现在高大吧!石崖上光秃秃的,其实并没有什么“险”可“探”。有个小石洞,夏磊用 树枝戳了戳,“啾”的一声,一条四脚蛇窜出来,飞快的跑走了。 他背倚著那“女人”,在崖上坐了下来,抬头四望,心旷神怡。于是,他取下腰际的 笛子,开始吹起笛子来。 吹著吹著,也不知道吹了多久。他忽然听到梦凡的声音,从山崖的半腰传了上来:“ 磊哥哥,我也上来了!” 什么?他吓了好大一跳,冷汗直冒,慌忙仆到崖边一看,果然,梦凡踩著那小凹洞, 正危危险险的往上爬。夏磊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出声,让梦凡分了心跌下去。他提 心吊胆,看著梦凡一步步爬上来。 终于,梦凡上了最后一级,夏磊慌忙伸出手去。 “拉住我的手,小心!” 梦凡握住了夏磊的手,夏磊一用力,梦凡上了崖顶。 “哇!”梦凡喜悦的大叫了起来:“我们上来了!我们上了望夫崖!哇!好伟大!哇 !好高兴啊!”她叫完了,忽然害怕起来。笑容一收,四面看看,伸手去扯夏磊的衣袖, 声音变得小小的,细细的:“这上面有什么东西?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有蛇,有 四只脚的蛇!”“四只脚的蛇呀!”梦凡缩著脖子,不胜畏怯:“有多长?有多大?会不 会咬人?在哪里?在哪里?” “别怕别怕!”他很英勇的护住她。“你贴著这块大石头站,别站在崖石边上!那四 脚蛇啊,只有这么一点点长,”他做了个蛇爬行状的手势:“啾……好快,就这么跑走了 !现在已经不见了!”“那么,鬼呢?有没有看到鬼?” “没见著。”“如果鬼来了怎么办呢?” “那……”夏磊想想,举起手中笛子:“我就吹笛子给他听!”梦凡抬头看夏磊,满 眼睛都是崇拜。 “你一点都不怕呀?”她问。 “怕什么,望夫崖都能征服,就没什么不能征服的!” “什么是‘征服’?”梦凡困惑的问。 “那是我爹常用的词儿。我们在东北的时候,常常要‘征服’,征服风雪,征服野兽 ,征服饥饿,征服山峰,反正,越困难的事,越做不到的事,就要去‘征服’!” 小梦凡更加糊涂了。“可是,到底什么东西是‘征服’?”她硬是要问个清楚明白。 “这个……这个……”夏磊抓头发抓耳朵,又抓脖子。“征服就是……就是……就是胜利 !就是快乐!”他总算想出差不多的意思,就得意的大声说出来。 “哇!原来征服就是胜利和快乐啊!”梦凡更加崇拜的看著夏磊。然后,就对著崖下 那绵邈无尽的大地,振臂高呼起来:“望夫崖万岁!征服万岁!夏磊万岁!胜利万岁!” 夏磊再用手抓抓后脑勺,觉得这句“夏磊万岁”实在中听极了,受用极了。而且,小 梦凡笑得那么灿烂,这笑容也实在是好看极了。在他那年幼的心灵里,初次体会出人类本 能的“虚荣”。梦凡欢呼既毕,问题又来了: “那个女人呢?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女人?” “什么女人?”“变石头的那个女人?” “这就是了!”夏磊拍拍身后的巨石。 梦凡仰高了头,往上看,低下身子,再往上看,越看越是震慑无已。“她变成这么大 的一块石头了!”她站直身子,不胜恻然,眼神郑重而严肃。“她一定望了好多好多年, 越长越高,越长越高,才会长得这么高大的!”她注视夏磊:“如果你去了东北,说不定 我也会变成石头!” 夏磊心头一凛。十岁和八岁,实在什么都不懂。言者无心,应该听者无意。但是,夏 磊就感到那样一阵凉意,竟有所预感的呆住了。童年,就这样:在桦树林,在旷野,在小 河畔,在短松岗,在望夫崖,在康家那深宅大院里……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了。转眼间,当 年的五个孩子,都已长大。望夫崖10/3711.“五四” 民国八年,五月四日。 这年的夏磊,正在北大读植物系三年级。梦华和天白,读的全是文学系。当时的北大 还不收女学生。但,梦凡和天蓝,那样吵著闹著,那样羡慕新式学堂,康楚两家实在拗不 过两个女儿,就送到北大附近的女子师范去。于是,五个孩子,早上结伴上课,下午结伴 回家,青春的生命里,充满了活力,充满了自信和理想。当然,三男两女的搭配,总是两 对多一,这多出的一个,往往是问题的制造者,烦恼和痛苦的发源地。夏磊,似乎从小就 有领导欲和桀骜不驯的特质,在这青春时期,他的特质表现得更加强烈。 这时的康秉谦,早就离开了仕途,随著新政府成立,康秉谦努力想适应新的潮流,也 由于看清楚时代的变迁,他才会让儿女都去接受新式教育。但是,根深柢固的,在他内心 深处,他仍然是个中国传统的读书人,仍然坚守著许多牢不可破的观念。满清王朝结束以 后,他弃政务农,好在康家拥有广大的田产和果园。另外,在北京的南池子,开了一家“ 康记药材行”。这药材行由康勤管理,成为夏磊没课时最喜欢逗留的所在。那些川芎、白 花、参须、麝香、甘草、陈皮、当归……都是他熟悉的东西。那种药行里特有的香味,总 是让他回忆起东北的小木屋,童年的他,曾彻夜为父亲熬著药,药香永远弥漫在小屋里和 附近的树林里。 这一天,是民国八年的五月四日。在中国的历史上,这一天占著极为重要的位置。事 情的起因,是巴黎和会对山东问题作的决定――把胶州湾移交给日本,成了导火线,引起 各大学如火如荼的反应。学生们气疯了,爱国的浪潮汹涌翻腾的卷向各个校园,北大是首 当其冲。而夏磊,正是这些激昂慷慨、悲愤填膺的学生中,最激烈的一个。 “同学们!让我们站起来吧!救救中国!救救我们的领土!”夏磊站在学校门口的一 个临时高台上,振臂高呼著。台下,聚集著数以千计的学生,附近的师范学校也来了,梦 凡和天蓝都杂在人群里。“山东大势一去,我们就连领土的自主权都没有了!失去领土, 还有国家吗?我最亲、最爱、最有血性的同胞们啊!这是我们的土地,这是我们的大好江 山,我们怎么能眼睁睁让日本抢去!让列强不断的、不断的凌辱我们!奴隶我们……”台 下的学生全疯狂了,他们吼著叫著,群情激愤。 “让我们去赵家楼,让我们去段祺瑞的总统府!让我们去唤醒那些醉生梦死的卖国贼 !”夏磊更大声的叫著,热泪盈眶。举起手臂,他大吼了一句:“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 可以断送!”“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台下如雷响应,声震四野,人人都高 举著手臂。 “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夏磊再喊。“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 !”学生们狂喊著,许多人都哭了。夏磊太激动了,一个冲动之下,脱掉外面的学生制服 ,把里面的白衬衣当胸撕下来,咬破手指,用血写下四个大字“还我青岛”,他举起血迹 斑斑的白布条,含著泪高呼著: “国亡了!同胞们起来呀!” 学生们更加群情激昂,有的哭了,有的痛喊,有的捶胸,有的顿足,更多更多人齐声 大吼: “还我青岛!还我青岛!!还我青岛!!!” 夏磊跳下了高台,高举著白布条,向当时曹汝霖所居住的“赵家楼”冲去。学生们全 跟著夏磊走,一路上,大家不断竖起新的标语,不断喊著口号。这支队伍竟越来越壮大, 到了赵家楼门口,已经万头钻动。学生们愤慨的情绪,已经到达无法控制的地步。各种口 号,此起彼伏: “内除国贼!外抗强权!” “头可断!青岛不可失!” “宁你做自由鬼,不做活奴隶!” “打倒卖国贼!严惩卖国贼!” 大家吼著、叫著!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愤怒,学生的激情已到达沸点。开始高叫曹汝 霖、章宗祥、段祺瑞的名字,要他们出来,向国人谢罪。这样一吼一叫一闹,震惊了整个 北京市,警察赶来了,枪械也拿出来了,开始拘捕肇事份子。警察的哨子狂鸣之下,学生 更加怒不可遏。一时间,有的向楼里掷石块,有的砸玻璃,有的跳窗子,有的撞门,有的 烧标语……简直乱成了一团。大批警察蜂拥而至,用枪托和短棍揍打学生,许多学生负伤 了,许多被捕了,最后,赵家楼著了火,消防车救火队呼啸而至。学生终于被驱散了,主 要带头的学生全数被捕――夏磊、梦华、天白三个人都在内。 那天的康家简直翻了天。楚家夫妇也赶来了。咏晴一听到梦华被捕,就昏了过去。醒 来后就哭天哭地,哭她唯一的儿子梦华。楚千里气冲冲的对康秉谦说: “都是那个夏磊!我全弄明白了!就是夏磊带的头!秉谦,你收义子没关系,你要管 教他呀!” “夏磊?”康秉谦大吃一惊:“又是他惹的祸吗?” 梦凡急了,挺身而出。 “爹、娘,楚伯伯、楚伯母,你们不能怪夏磊呀!如果你们见到当时的情形,你们也 会被感动的!夏磊,他是一腔热血,满怀热情,才会这么做的!大家都为了爱国呀!” “爱国?”康秉谦吼了起来。“在街上摇旗呐喊就算爱国吗?放火烧房子就算爱国吗 ?他就是爱出风头爱捣蛋!现在连累了天白和梦华,怎生是好?被抓到监狱里去,他还能 爱国吗?”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咏晴哭著:“这个夏磊只会带给我们灾难!他根本是个祸 害!” “娘!”梦凡悲愤的喊。 “是呀!是呀!”楚夫人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天白那么单纯善良的一个孩子 ,如果不是跟著夏磊,怎么会去搞什么暴动?”“娘!”天蓝一跺脚,生气的说:“你们 不去怪曹汝霖章宗祥,却一个劲儿骂夏磊,你们实在太奇怪了!” “你闭嘴!”楚千里对女儿大吼:“已经闯下滔天大祸了,你还在这儿强辞夺理!念 书念书,念出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小怪物来!”“楚伯伯,”梦凡忍无可忍的接口:“今 天街上的小怪物,起码有三千个以上呢!”“梦凡!”康秉谦怒吼著:“你还敢和楚伯伯 顶嘴!我看你们不但无法无天,而且目无尊长!” 梦凡眼看这等情势,心里又急又气,知道父母除了怨恨夏磊之外,实在拿不出什么营 救的办法,她一拉天蓝,往屋外就跑:“天蓝,我们走!”咏晴死命拉住梦凡。“你要去 哪里?街上正乱著,你们两个女孩子,还不给我在家里待著,再出一点事情,我就不要活 了!” “娘!”梦凡急急的说:“我是想到学校去看看!这次被捕的全是学生,学校不会坐 视不救的!虽然你们都不赞同学生,但是,大家真的是热血沸腾,情不自已!我相信,北 大、燕京和几个主要的学校,校长和训导主任都会出来营救!爹、娘,你们不要急,我敢 说,舆论会支持我们的!我取说,所有学生都会被释放的!我也敢说,梦华、天白,和夏 磊,很快就会回家的!”梦凡的话没说错,三天后,梦华、天白、夏磊都被释放了。而五 四运动,也演变成为一个全民运动。天津、上海、南京、武汉都纷纷响应,最后竟扩大到 海外,连华侨都出动了。 对康秉谦来说,全民运动里的“民”与他是无关的。夏磊的桀骜不驯,好勇善斗,才 是他真正担心的。虽然孩子们已经平安归来,他仍然忍不住大骂夏磊: “你不管自己的安危,你也不管梦华和天白的安危吗?送你去学校念书,你念书就好 了!怎么要去和政府对立?你想革命还是想造反呢……”“干爹!”夏磊太震惊了,康秉 谦也是书香世家,怎么对割地求荣这种事都无动于衷?怪不得满清快把中国给赔光了。“ 我是不得已呀!我们现在这个政府,实在有够糟的!总该有人站出来说说话呀!”“你只 是说说话吗?你又演讲又游行,摇旗呐喊,煽动群众!你的行为简直像土匪流氓!我告诉 你,不论你有多高的理论,你就是不能用这种方式表达!我看不顺眼!” “干爹,”夏磊极力压抑著自己。“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是满清了,许多事情,都 太不合理,极需改革。不管您顺眼还是不顺眼,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的!即使是这个家 ……”他咽住了。“这个家怎样?”康秉谦更怒了。 “这个家也有许多的不合理!”他冲口而出。 “嗬!”康秉谦瞪著夏磊:“你倒说说看,咱们家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什么让你不 满意的地方?” “例如说父母之命,媒约之言!” 梦凡一个震动,手里的茶杯差点落地。 “例如说娶姨太太,买丫头!” 心眉迅速的抬头,研判的看著夏磊。银妞翠妞皆惊愕。 “好了好了!”咏晴拦了过来。“你就说到此为止吧!总算大家平安归来了,也就算 了。咱们家的女人,都很满足了,用不著你来为我们争权利的!” “干娘,你的地位已经很高了,当然不必争什么了,”夏磊说急了,已一发而不可止 。“可是,像银妞、翠妞呢?” 银妞翠妞都吓了一跳,银妞慌忙接口: “我们不劳夏磊少爷操心,我们很知足的……” “是呀是呀!”翠妞跟著说:“老爷太太对我们这么好,我们还争什么!”“可是, ”夏磊更急:“像胡嬷嬷呢?” “磊少爷!”胡嬷嬷惊呼著:“你别害我哟!我从来都没抱怨过什么呀!”夏磊泄气 极了,看看这一屋子的女人,觉得一个比一个差劲。他瞪向心眉:“还有眉姨呢?难道你 们真的这么认命?真的对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要求?真觉得自己有尊严、有自由、有地位 、有快乐……”康秉谦一甩袖子站了起来:望夫崖11/37 “够了!够了!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才烧了赵家楼,现在又想要烧康家楼了 !” 梦华笑出声,梦凡也跟著笑了。 咏晴、心眉、银妞、翠妞……大家的心情一放松,就都露出了笑容。秉谦不想再扩大 事端,就也随著大伙笑。在这种情形下,夏磊即使还有一肚子话,也都憋回去了,看著大 家都笑,他也不能不跟著笑了。一场风波,就到此平息。但是,对夏磊而言,这“五四” 就像一簇小小的火苗,在他心胸中燃烧起来。使他对这个社会、对人生、对自己,以至于 对感情的看法、对生活的目标……全都“怀疑”了起来,这“怀疑”从小火苗一直扩大、 扩大。终于像一盆烈火般,烧灼得他全心灵都疼痛起来。 12.胡嬷嬷 第一个对夏磊提出“身分”问题的,是胡嬷嬷。 胡嬷嬷照顾夏磊已经十二年了,这十二年,因为胡嬷嬷自己无儿无女,因为夏磊无父 无母。再加上夏磊从不摆少爷架子,和她有说有笑有商有量,十分亲近。胡嬷嬷的一颗心 ,就全向著夏磊了。下意识里,她是把他当自己亲生儿子般疼著,又当成“主人”般崇敬 著。 许多事,胡嬷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女性的直觉,让她体会出许多问题;夏磊越来 越放肆了,梦凡越来越爱往夏磊房里闯了。什么五四、演讲、写血书,夏磊成了英雄了。 什么男女平等、自由恋爱、推翻不合理的制度……梦凡常常把这些理论拿出来和夏磊讨论 ……似乎讨论得太多了,梦凡对夏磊的崇拜,似乎也有点过了火。 “磊少爷!”这天晚上,她忍无可忍的开了口:“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顶撞老爷呢?也 不要带著梦华和梦凡去搞什么运动呢?你要记住自己的‘身分’啊!” 夏磊怔了怔。“我的‘身分’怎么了?” “唉!”胡嬷嬷叹口长气,关怀而诚挚的。“你要知道,无论如何,这亲生的,和抱 养的,毕竟有差别!老爷太太都是最忠厚的人,才会把你视如己出,你自己,不能不懂得 感恩啊!亲生的孩子如果犯了错,父母总会原谅的,如果是你犯了错,大家可会一辈子记 在心底的!” 夏磊感到内心被什么重重的东西撞击了一下,心里就涌起一种异样的情绪,是自尊的 伤害,也是自卑的醒觉。他看了看胡嬷嬷,顿时了解到中国人的成语中,为什么有“苦口 婆心”四个字。“我犯了什么错呢?”“你犯的错还不够多呀!害得梦华少爷和天白少爷 去坐牢!咱们老爷太太气成怎样,你也不是没见著!这过去的事也就算了,以后,你不能 再犯错了!” 夏磊不语,默默沉思著。 “你只要时时刻刻记住自己的‘身分’,很多事就不会做错了!例如……”胡嬷嬷一 面铺著床,一面冲口而出。“你和天白,是拜把的兄弟!”“又怎样了?”他抬起头来: “我什么地方,对不起天白了!” “梦凡,是天白的‘媳妇’哟!” 胡嬷嬷把床单扯平,转身就走出了房间。 夏磊的心脏,又被重重撞击了。 13.心眉 第二个提醒他“身分”问题的人,是心眉。 心眉是秉谦的姨太太,娶进门已经十五年了。是个眼睛大大的,眉毛长长的,脸庞儿 圆圆的女人,十五年前,是个美人胎子,可惜父母双亡,跟著兄嫂过日子,就被嫁到康家 来做小。现在,心眉的兄嫂已经返回老家山东,她在北京,除了康家以外,就无亲无故了 。 心眉是个很单纯,也很认命的女人。她生命里最大的伤痛,是她失去过一个儿子。那 年,夏磊到康家已三年了,他始终记得,心眉对那个襁褓中的儿子,简直爱之入骨。康秉 谦给孩子按排行,取名梦恒。梦恒并不“恒”,只活了七个月,就生病夭折了。那晚,康 家整栋大宅子里,都响著心眉凄厉至极的哀号声:“梦恒!你既然要走,为什么来到人间 戏弄我这趟?你去了,你就把我一起带走吧!我再也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可是,心眉仍然活了过来,而且,熬过了这么多岁月。她也曾期望再有个孩子,却从 此没有消息。青春渐老,心眉的笑容越来越少。眼里总是凝聚著幽怨,唇边总是挂著几丝 迷惘,当初圆圆的脸变瘦了。但,她仍然是很美丽的,有种凄凉的美,无助的美。如果没 有五四,心眉永远会沉睡在她那个封闭的世界里。但,夏磊把什么新的东西带来了,夏磊 直问到她脸上那句:“还有眉姨呢?难道你们真的这么认命?真的对自己的人生已没有要 求?真觉得自己有尊严、有地位、有自由、有快乐……”震撼了她,使她在长夜无眠的晚 上,深思不已。 这天下午,她在回廊中拦住了夏磊。 “小磊,你那天说的什么自由、快乐,我都不懂!你认为,像我这种姨太太,也能争 取尊严吗?” “当然!”夏磊太吃惊了,中国这古老的社会,居然把一个女人的基本人权意识都给 剥夺了!“不论你是什么身分,你都有尊严呀!人,是生而平等的!每个人都有追求自由 快乐的权利!”“怪不得……”心眉瞪著他呐呐的说了三个字,就咽住了,只是一个劲儿 的打量他。“怪不得什么?”他困惑的问。 “怪不得……你虽然是抱进来的孩子,你也能像梦华一样,活得理直气壮的!”夏磊 心中,又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蓦的醒悟,所谓“义子”“养子”,在这个古老的康宅大 院里,就和“姨太太”一样,是没有身分和地位的!望夫崖12/3714.康勤 第三个提醒他身分的人,是康勤。 那晚,他到康记药材行去帮忙。康勤正在切鹿茸,他就帮他整理刚从东北运来的人参 。坐在那方桌前面,他情绪低落。“怎么了?”康勤注视著他。“和谁斗嘴了?梦华少爷 还是梦凡小姐呢?”他默然不语。“我知道了!”康勤猜测著:“老爷又说了你什么了! ”康勤叹口气:“磊少爷,听我一句劝吧!俗语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 !康家上上下下,对你已经够好了,有些事,你就忍著吧!”夏磊惊怔的看康勤,情不自 已的咀嚼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句子。“不知道是我不对了,还是大家不对 了!”他沮丧的说:“最近,每个人都在提醒我……小时候的欢乐已经没有了!人长大了 ,真不好,真不好!” “要想开一些,活著,就这么回事呀!” 又一个认命的人!夏磊一抬头,就紧紧的盯著康勤:“康勤,我想问你……你为什么 在康家做事呢?你仪表不凡,知书达理,又熟悉医学,又懂药材,又充满了书卷味……像 你这样一个人,根本就是个‘人才’,为什么肯久居人下呢?” 康勤吃了一惊,被夏磊的称赞弄得有点儿飘飘然,对自己的身世,难免就感怀自伤了 : “磊少爷,你有所不知,我姓了康家的姓,一家三代,都是吃康家的饭长大的!你不 要把我说得那么好,我不过是个奴才而已。老爷待我不薄,从小,私塾老师上课时,允许 我当‘伴读’,这样,也学会了读书写字,比康福康忠都更得老爷欢心。又把太太身边的 金妞给我当老婆,可惜金妞福薄,没几年就死了……老爷每次出差,也都带著我,现在又 让我来康记药材行当掌柜……我真的,真的,没什么可埋怨了!” “可是,康勤,”他认真的问:“你活得很知足吗?除了金妞之外,你的人生里,就 没有‘遗憾’了吗?” 康勤自省,有些狼狈和落寞了。 “很多问题是不敢去想的!” “你想过没有呢?”“当然……想过。”“怎样呢?你的结论是什么呢?” “怎么谈得上结论?有些感觉,在脑海里闪过,就这么一闪,就会觉得痛,不敢去碰 它,也不敢去追它,就让它这么过去了!”“什么‘感觉’呢?哪一种‘感觉’呢?” 康勤无法逃避了,他正眼看著夏磊。 “像是‘寂寞’的感觉,‘失去自我’的感觉,不曾‘好好活过’的感觉……还有, 好像自己被困住……” “想‘破茧而出’的感觉!”夏磊接口。 “是吧!”康勤震动的说:“就是这样吧!” 夏磊和康勤深深互视著,有种了解与友谊在二人之中流动。如水般漾开。“康勤!” 夏磊怔怔的问:“你今年几岁了?” “四十二岁!”“你是我的镜子啊!”夏磊脱口惊呼了。“如果我‘安于现状’,不 去争取什么,四十二岁的我,会坐在‘康记药材行’里,追悼著失去的青春!” 他站起身来,跄踉的冲到门口,掀起门帘,一脚高一脚低的离去了。望夫崖13/3715 .挣扎 夏磊有很多天都郁郁寡欢。五四带来的冲击,和自我身分的怀疑,变成十分矛盾的一 种纠结。他觉得自己被层层包裹住,不能呼吸了,不能生活了。康家,逐渐变成了一张大 网,把他拘束著,捆绑著,甚至是吞噬著。他不知道该怎样活著,怎样生存,怎样才能“ 破茧而出”? 在康家,他突然成了一个“工作狂”。 他劈柴,他修马车,他爬在屋顶修屋瓦,他买砖头,补围墙,把一重又一重年老失修 的门,拆卸下来,再重新装上去……忙得简直晕头转向。梦凡屋前屋后,院里院外追著他 ,总是没办法和他说上三句半话,忽然之间,那个在校园里振臂高呼,神采飞扬的大学生 ,就变成康家的一个奴隶了。 这天,梦凡终于在马厩找著了夏磊。 夏磊正在用刷子刷著追风。如今的追风,已长成一匹壮硕的大马了。夏磊用力的刷著 马,刷得无比的专心。 “这康福康忠到哪里去了?”梦凡突然问。 “他们去干别的活儿了!”夏磊头也不抬的说。 “别的活儿?”梦凡抬高了声音:“这康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所有的粗活儿,你 不是一个人包揽了吗?昨天爬在屋顶上修屋顶,前天忙著通阴沟,再前些天,修大门中门 偏门侧门……你还有活儿留下来给康福康忠做吗?” 夏磊不说话,埋著头刷马,刷得那么用力,汗珠从额上一滴一滴的滚落下来。梦凡看 著那汗珠滴落,不忍已极。从怀里掏出了小手绢,她往前一跨步,抬著手就去给夏磊拭汗 。 夏磊像触电般往后一退。 “别碰我!”他粗声的说。 梦凡怔住了,张口结舌的看著夏磊,握著手绢的手停在空中,又乏力的垂了下去。她 后退了一步,脸上浮起深受伤害的表情。“你到底是怎么了?”她憋著气问:“是谁得罪 了你?是谁气著了你?你为什么要这样不停的做苦工?” “别管我!”他更粗声的。 “我怎么可以不管你!”梦凡脚一跺,眼睛就涨红了。“自从你十岁来我家,你做什 么我就跟著你做什么!你骑马我也骑马,你发疯我也发疯,你爬崖我也爬崖,你游行我也 游行,你念书我也念书……现在,你叫我不要管你!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嘛!”夏磊丢下马 刷,抬起头来,紧紧盯著梦凡。 “从今以后,不要再跟著我!”他哑声说,眼睛睁得大大的。“难道你看不出来,我 身上有细菌?我是灾难,是瘟疫,是传染病!你,请离我远远的!” “什么瘟疫传染病?”梦凡惊愕的。“谁对你说这些混帐话?谁敢这样做?谁说的? ”她怒不可遏。 他瞪视著她那因发怒而涨红的脸,瞪视著那闪亮如星的眸子,瞪视著她那令人眩惑的 美丽……他的心脏紧紧一抽;哦,梦凡!请你远远离开我,你是我心中百转千回的思念, 你是我生命里最巨大的痛楚……他纵身跃上了马背,像逃一般的疾驰而去。 16.天白 这天,在校园中,天白急急的找著了夏磊。 “夏磊,你知不知道梦凡最近是怎么了?” 夏磊一怔,困惑的抬眼看天白。随著年龄的长大,天白童年时就有的开朗和书卷味, 现在更加浓厚了。他长得和夏磊差不多高,看起来却斯文许多,他是个徇徇儒雅而又不失 潇洒气概的年轻人。在个性上,他是几个孩子中最踏实的一个,没有夏磊的好高骛远,桀 骜不驯,也没有梦华的骄贵气息。他平易近人,坦率热情。 “怎么了?”夏磊闷闷的问。 “她太奇怪了!最近总是躲著我,好像很怕我似的!怎么会这样呢?我完全弄不懂! ” 夏磊的眼光落到远处的柳树上去了。 “或者,因为她是你的‘未婚妻’吧!年纪大了,不是小孩儿了,就会……有些避讳 吧!” “避讳!你说梦凡吗?”天白抬高了声音:“你又不是不了解梦凡,她从小就心胸开 阔,落落大方!她才不会扭扭捏捏,去在乎那些老掉牙的禁忌!” “哦!”夏磊胸中,好像塞进了一块大石头。“你这么了解她,心里有什么话,何不 对她直说呢?” “我是要直说呀!但她不要听呀!我每次一开口,她就躲!前一向忙著五四的事,大 家也没时间,现在闲下来,她就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你忙什么,不是有一辈子的 时间可以跟她慢慢说吗?”夏磊的声音直直的,不疾不徐的。 “唉!”天白大大叹口气。“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如果我还迂腐的守著那个父母之命 ,我是肯定会失去梦凡的!夏磊,”他激动的抓住夏磊,热烈的说:“我跟你说吧,反正 你是我兄弟,我也不怕你会笑话我!这些日子来,我们反这个反那个,好像旧社会的制度 里没有一件事合理!偏偏我和梦凡的婚约,是从小订下的……我觉得,梦凡在心底,根本 是瞧不起这个婚约的!如果她心甘情愿要履行这婚约,绝对不是为了父母之命,而是为了 我这个人!” 夏磊的眼光,落回到天白脸上来了。 “说实话,”天白继续说,眼睛里闪著光彩。“小时候,知道她是我的‘媳妇’,并 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觉。可是,现在啊,随著时间一年一年的长大,我对梦凡,简直是一往 情深,梦寐以求了!”夏磊震动的盯著天白。 “夏磊,你会笑我吗?你会笑我没出息吗?我就是这样的,简直不可救药啊!我每天 都疯狂的盼望见到她,好不容易见到了,她总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弄得我魂不守舍! 怎么办?夏磊,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她故意在疏远我?我现在束手无策,我想, 只有你才能帮我!” 夏磊更震动的看著天白。 “何以见得我能帮你呢?” “你一定帮得了!”天白热烈而崇拜的说:“从小,你就是我们五个小鬼的领袖呀! 长大了,你更是我们名副其实的大哥,我们几个人,没有一个人在你面前有秘密!梦凡也 是这样!”夏磊深深撼动了。眼睛凝视著远方,他默默的出著神。 “你帮我问问她去!劝她不要这样对我吧!弄得我这样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实在好 残忍!”他深深的看夏磊,眼底是一片单纯的信任:“谁让你跟我拜了把子呢!肝胆相照 ,忠烈对待,就是天白有难,夏磊救之!” 他说著,重重的一掌拍在夏磊肩上。 夏磊凝视著远方,心里,是一团矛盾纠结的痛楚。 这晚,他冲进了梦凡房里,像倒水一样,一阵唏哩哗啦,没有停顿的说:“梦凡!你 不可以这样对天白!别说他是你的未婚夫,就算是朋友,你也该对他推心置腹!天白从小 和我们一起长大,是怎样一个热血青年,你心里应该清清楚楚!假若你想背叛他,对不起 他,你就等于是背叛我,对不起我!我不会允许你这样做的!从明天开始,你就去好好对 他,用全心全意对他,像他这样光明磊落,心地善良,又漂亮,又有气质的年轻人,你在 这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了!干爹干娘为你订的亲,是一百个对,一千个对!你不要受五四 的影响,连天白都反进去!那你就是个幼稚无知的女孩子了!那么,我会轻视你,看不起 你!你听到没有?我,要,你,全心全意去爱天白!” 一口气把要说的话都喊完了,他看也不看梦凡,就转身冲出了房间,大踏步穿过院落 ,打开偏门,冲进桦树林,冲进旷野,冲进小山丘……他像小时候一样,放声大叫: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望夫崖14/3717.望夫崖上 那晚,他彻夜坐在望夫崖上。 月色很好,大地在月光下,染上了一层银白。远山远树,是幢幢的黑影,近处的旷野 ,高低起伏,旷野上的矮树丛,疏落有致。月光把所有的树梢,都镶了一条银色的光晕。 万籁无声,四野俱寂。他不知道坐了多久,头脑里几乎是空空的,连思想的能力都没有。 他只是坐著,凝望著远方。然后,他听到身后有父父的声响,他回头,蓦的大吃一惊,梦 凡正危危险险的站在崖边上。他一唬的站起身来,心脏几乎跳到了喉咙口。 “你!”他哑声喊:“半夜来爬望夫崖!你不要命了吗?万一摔下去怎么办?”她一 动也不动的站著,大大的眼睛,在月色中闪著光,直直的盯视著他。“摔下去,是我的报 应!”她沉声说。 “什么意思?”他感到喉咙里干干的。 “坏女孩会受到报应,半夜三更追随你到望夫崖,会受到报应,背叛天白,也会受到 报应……反正会受报应,粉身碎骨,也就算了!”他深深抽口气,心脏像擂鼓似的,“咚 咚咚”的狂跳,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夏磊,你真虚伪!”她定定的看著他,低声的 说:“十二年前,我把我的小奴奴抱去送给你,从那一夜开始,我就成了你的影子,你走 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我这样跟了你十二年,你心里还不明白?你居然命令我,全心全意 去爱天白?” 他瞪著她,眼光再也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她半晌无语。他们就这样站著站著,彼此的眼光,牢牢的,紧紧的缠著对方。好久好 久以后,她才轻轻开口: “你要我留,还是要我走?” 他不说话,心中绞痛。 “好吧!”她轻幽幽的说:“我走!” 她一转身,抬脚就走。她的神志根本不清,这一举步,眼看就要踩空,她身边,是万 丈悬崖。夏磊大惊,想也不想,就飞快的扑过来,飞快的抓住她,用力一拉。 梦凡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们紧紧的,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了。 “瞧!”片刻,他惊怔的说:“我们做了什么?瞧,你这样诱惑我……”他试著要推 开她。 “夏磊啊!不要推开我!”梦凡固执的依偎著他,强烈的说:“当我和你第一次爬望 夫崖的时候,我就已经背叛天白了!你轻视我吧!看不起我吧!我就是这样的,我心里只 有你呀!我就是就是这样的!”她把头紧埋在夏磊的肩窝,泪,一直烫到夏磊的五脏六腑 去。夏磊的理智,随著夜风飘远飘远,飘得无迹可寻。在他怀中,是他十二年来魂之所牵 ,心之所系呀!他无力思想,在梦凡如此强烈的告白下,他也不要去思想了! 18.再挣扎 夏磊和梦凡,是天朦朦亮的时候,回到康宅后院里的。 两人的眼光,仍然痴痴的互视著,两人的手,悄悄的互握著,两人的神志,都是昏昏 沉沉的,两人的脚步,都是轻轻飘飘的。才走进后院,就被胡嬷嬷一眼看到了。 “天啊!”胡嬷轻呼了一声,赶过来,就气急败坏的把两人硬给拆开。“小姐!小姐 啊!”胡嬷嬷摇著梦凡:“你快回房间里去!别给银妞翠妞看到!快回去!我的老天爷啊 !你不要神志不清,害了自己,更害了磊少爷呀!” 梦凡一震,有些清醒了。 “快去!”胡嬷嬷一跺脚。“快去呀!有话,以后再谈呀!” 梦凡惊悟的,再看了夏磊一眼,转身跑走了。 胡嬷嬷一把拉著夏磊,连拖带拉,把他拉进了房里。转身关上房门,又关上窗子,胡 嬷嬷一回头,脸色如土。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她惊慌失措的喊:“磊少爷,你老实告诉我,你跟梦凡小 姐做了些什么?你们夜里溜出家门,做了些什么?你说!”“没有什么呀!”夏磊勉强的 看著胡嬷嬷。“我到望夫崖上去,然后她来崖上找我,我们就这样站在望夫崖上……回忆 著我们的童年……我们就这样站著,把什么都忘记了!” “你没有……没有和梦凡小姐那个……你……”胡嬷嬷一咬牙,直问出来:“你没有 侵犯她的身子吧?” “当然没有!”夏磊一凛,不禁打了个寒颤。“我还不至于糊涂到这种地步!她是玉 洁冰清的大家闺秀呀!” “阿弥陀佛!”胡嬷嬷急著念佛。“菩萨保佑!”她念完了佛,猛的抬头,怒盯著夏 磊。“磊少爷!你是害了失心疯吗?你这样勾引梦凡小姐,你怎么对得起老爷太太?当年 你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是老爷远迢迢把你从东北带回来,养你,教你,给你书念……你 就这样恩将仇报,是不是?” 夏磊热腾腾的心,蓦然被浇下一大桶冷水。他睁大眼睛看胡嬷嬷,在她的愤怒指责下 痛苦起来。 “恩将仇报?那有这么严重?我……应该和干爹去谈一谈……”“不许谈!不能谈! 一个字都不能谈!”胡嬷嬷吓得魂飞魄散。“你千万不要把你那些个自由恋爱的思想搬出 来,老爷是怎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康家和楚家,几代的交情,才会结上儿女亲家, 你和梦凡小姐,出了任何一点差错,都是败坏门风的事,你会要了老爷的命!” “不会吧?”他没把握的。 “会!会!会!”胡嬷嬷急坏了,拚命去摇著夏磊:“磊少爷!你怎么忽然变成这样 ?你不顾老爷太太,也不顾天白少爷吗?”“天白……”夏磊的心,更加痛苦了。 “磊少爷啊!”胡嬷嬷痛喊出声,眼泪跟著流下来了:“做人不能这样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