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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珂1/281
清宣统二年,北京城郊。
草原上是一片厚厚的积雪,风呼剌剌的吹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肆意的飞舞,
远山远树,全笼罩在白茫茫的风雪中。除了风雪,草原是寂寞的,荒凉的。
突然间,两匹瘦马拉著一辆破马车,在车夫高声的吆喝下,“唿喇喇”的冲进了这片
苍茫里。
“快啊!跑啊!得儿,得儿,赶啊!”车夫嚷著。
车内,雪珂紧偎著亚蒙,两人都穿著蓝色布衣,在颠簸震动中,两人都显得又疲倦又
紧张。
“冷吗?雪珂?”亚蒙关怀的低下头来,把棉毡子往上拉,试图盖住微微发抖的雪珂
。他紧紧凝视著她,眼底是无尽的怜惜。“对不起,要你跟著我受这种苦,可是,我们越
走远一点,就越安全一点,只要逃到天津,上了船,我们就真正自由了,嗯?”他的手臂
,牢牢的箍住了她,声音低沉而充满歉意的:“让我用以后所有所有的岁月,来补偿你,
报答你对我的这片心!”雪珂在棉毡下,找著了他的手,握紧,再握紧。“为什么要这么
说呢?”她迎视著他的目光。“为什么要说补偿、报答这种见外的话呢?我们已经是夫妻
了,是不是?你是我的丈夫啊!天涯海角,我该跟著你走!”
是的,丈夫。那天,在卧佛寺旁边的小偏殿里,翡翠把著风,他们两个,没有父母之
命,没有媒妁之言,没有迎亲队伍,没有花轿,没有凤冠霞帔,没有爆竹烟火,只有两腔
炽热的诚意,和生死不渝的爱情!他们双双一跪,先拜天地。
“我顾亚蒙,今天愿娶雪珂为妻,今生今世,此情永不改,此心永不变,皇天在上,
后土在下,天地为证,神明为鉴!”他说。“我――雪珂,今日愿嫁亚蒙为妻,今生今世
,生相随,死相从,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地为证,神明为鉴!”她说。故意略掉了那
冗长的姓氏。
说完,两人磕下头去,虔诚的拜了天地,再拜佛像,然后,夫妻交拜。拜完,两人眼
里,竟都闪著泪光。亚蒙将她的手一握,哑著嗓子说:“从今以后,没有什么满人汉人之
分,没有什么格格平民之分,只有丈夫和妻子之分了!”
是的,只有丈夫和妻子之分了!这个从小就认识,却生活在两个孑然不同的世界中的
亚蒙和雪珂,终于在彼此的誓言中,完成了他们自认为最神圣的婚礼。
马车忽然停了。雪珂一震,整个人惊跳起来。
“怎么停车了?怎么停车了?”她惊慌的问。
“别慌,别慌!”亚蒙急忙拍抚著她。“到了一个驿站,车夫说牲口受不了,要吃点
东西,休息一下。你怎样,要不要下车去走走,活动活动呢!”
“我不要,”她不安的说,隐隐的害怕著。为什么要停车呢?只有不停的飞奔才能逃
离危险呀!“我就在车里等著!”
“那么,我去帮你端碗热汤来,好歹吃点东西!”亚蒙不由分说的跳下车子,向那简
陋的小木屋走去。
雪珂心中的不安在扩大。掀开车后的棉布帘子,她往外面望去。怎么有一团雪雾夹著
灰尘,风卷云涌的对这儿翻滚而来?难道天上的乌云全坠落到地上去吗?那轰隆隆滚过大
地的声音是雷声吗?她定睛细看,心惊胆战。
亚蒙端著碗热汤过来了。
“刚熬出来的小米粥,还有两个窝窝头……”
“亚蒙!”雪珂颤声喊:“快上车!快!”
亚蒙对远方的隆隆声看去,烟尘滚滚中,已看出是一队人马,正迅速如风的卷过来。
“车夫!车夫!”亚蒙放声大叫,手中的小米粥窝窝头全落了地。“你快出来,我们
要赶路了!”
车夫没出来,那队人马却来得像闪电。
雪珂面如白纸,对正上车的亚蒙用力一推。
“亚蒙,快逃!你快逃!我爹,他追来了!他不会饶你的!你快躲到山里去!去……
去……”“不成!”亚蒙大嚷:“我们都发过誓,生相从,死相随,我们不能分开!”亚
蒙说完,一个飞跃,就上了马车的驾驶座,一拉马缰,马鞭挥下,两匹瘦马,仰天长嘶了
一声,撒开四蹄,往前奔去。车夫闻声奔出,大惊失色的喊著:
“哎呀!小兄弟!你回来!回来!你怎么抢我的马和马车呀!”亚蒙顾不得车夫,只
是不停的挥鞭,瘦马不情不愿的往前奔著。雪珂在车内,紧抓著车杠,一面不住回头张望
,那队人马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已经看到领先的那一马一骑;颐亲
王亲自追来了!他狂挥著马鞭,那只来自蒙古的黄骠马又高又大,四蹄翻溅著雪花……
“亚蒙!来不及了!亚蒙……”雪珂喊著。
“追啊!”王爷马鞭往前一指,随从一涌而上。“给我把那辆马车拉住!”车在奔,
马在奔,距离越来越近。
终于,四匹快马越过了马车,几个大汉直跃过来,伸手夺过马缰,一切快得像风,像
电,车停了,马停了。
雪珂瞪大了眼睛,重重的喘著气。
“唰”的一声,马车的帘子被整个扯落。
雪珂苍白著脸,抬起头来,看著面前那无比威严,又无比愤怒的脸孔,颤栗的喊出一
声:
“爹……”颐亲王府里,这晚灯火通明。
侍卫纷站大厅四周,戒备森严,丫头仆佣,一概不准进入大厅。厅内,王爷面罩寒霜
,凝神而立。
地上,一排跪著三个人,雪珂,亚蒙,还有雪珂的奶妈――也就是亚蒙的生母――周
嬷。雪珂脸色惨白,满面风霜,一身荆钗布裙,看来既憔悴又消瘦。亚蒙神色凛然,年轻
的脸庞上有著无惧的青春,虽然也是风尘仆仆,两眼却依然炯炯有神。而周嬷,她早已吓
得魂飞魄散,对她来说,整个世界粉碎也不会比现在这种局面更糟。天啊!她的独生儿子
亚蒙,竟敢拐带颐亲王府里唯一的格格!天啊!这是诛灭九族的滔天大罪呀!雪珂的生母
倩柔福晋,手足失措的站立在王爷身边,怎么办?怎么办?她望著地上那穿著破棉袄,系
著蓝布头巾的雪珂,她又惊又痛又害怕。这是她的雪珂吗?她唯一的女儿!她最心爱的女
儿!可能吗?她凝视雪珂;这孩子才十七岁呀!怎会做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雪珂看
来好陌生,她直挺挺的跪著,大睁著一对燃烧般的眼睛。这对眼睛里没有害羞,也没有后
悔,只有种不顾一切的,令人心悸的狂热。
厅内有五个人,却无比的寂静。
忽然间,“唰”的一声,王爷拔出腰间长剑。
剑一出鞘,室内的四个人全都一震。王爷杀气腾腾的瞪著亚蒙,咬牙切齿的说:“顾
亚蒙!今天我不把你碎尸万段,实在难泄我心头之恨!你小小年纪,好大的狗胆!”
亚蒙还来不及说什么,周嬷已连滚带爬的扑过去,拦住了王爷,她如捣蒜般的磕下头
去,泪水疯狂的爬了满脸,她颤栗的嚷著:“王爷开恩,王爷饶命!亚蒙带格格私奔,自
是罪该万死,但是,请您看在我身入王府,十几年来的情分上,饶他不死吧!王爷!王爷
!”她死命拽住王爷的衣袖,泣不成声了。“顾家只有亚蒙这一个儿子,求求您,网开一
面,给顾家留个后,如果你一定要杀,就杀了我吧!都是我教导无方,才让亚蒙闯下这场
大祸!”“不!”跪在地上的亚蒙,突然激动的昂起头来,傲然的大声说:“一切与我娘
没有关系,她完全不知情!请王爷放掉我娘,我任凭王爷处置……”
“你还敢大声说话!”王爷怒吼,瞪视著亚蒙:“你勾引格格,让我们颐亲王府,蒙
上奇耻大辱,你们母子两个,我一个也不饶!”王爷举剑,福晋凄然大喊:
“王爷!手下留情啊!”
说著,福晋忘形的,急忙双手去握住王爷的手。
“你拦我怎的?”王爷甩开福晋,大吼著说:“他毁了雪珂的名节,消息传出去,让
罗家知道了怎么办?明年冬天,雪珂就要嫁进罗家了呀!”王爷越说越气,提起剑来,就
对亚蒙刺去。雪珂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合身一扑,紧紧抱住了亚蒙。王爷吓得浑身冷汗,
在福晋、周嬷、亚蒙同声惊喊中,硬生生抽剑回身,虽是这样,已把雪珂的棉袄划破,露
出里面的棉胎。雪珂一抬头,大眼睛直盯著王爷,凄烈的喊:
“爹要杀他,得先杀了我!”
王爷又惊又怒,剑是抽回来了,气愤却更加狂炽,一抬手,他用手背,对雪珂直挥过
去,“啪”的打在她面颊上。力道之猛,使她摔滚在地,半天都动弹不得。
“不知羞耻!你气死我了!”
“王爷!”亚蒙情急的大喊:“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犯的,请不要伤了雪珂!”“
王爷王爷!”福晋哭著去抓王爷的衣袖。“要杀雪珂,不如先杀我!”“王爷啊!”周嬷
更是磕头不止,泪如雨下:“让我这个老太婆来顶一切的罪吧!我已经活到四十五岁,死
不足惜,格格和亚蒙,他们还年轻呀!”
“够了!”王爷大喊:“都给我住口!”
大家都住了口,王爷盯著亚蒙,目眦尽裂。雪珂见王爷眼中,杀气腾腾,再也按捺不
住,忍耐著面颊的疼痛,她爬了过来,双手紧紧握住父亲持剑的手,悲切的喊:
“爹,请你听我说,我和亚蒙,已经成亲了呀!”
“一派胡言!”王爷更怒了。
“真的,爹!我们在卧佛寺里拜了天地,有菩萨作为见证!我们是真心诚意的结婚了
!或者,这个婚礼是你无法承认的,但是,对我们而言,它比任何盛大的婚礼都更加神圣
!亚蒙,他是我今生唯一的丈夫了!”
“胡说八道!”王爷怒喊,简直感到不可思议。“你疯了吗?你贵为皇族,身为格格
,已经订了婚约,你居然会受一个下等人的愚弄和欺骗!你……怎么如此自甘下贱!”
“不!不是这样!”雪珂嚷著。“他不是下等人,他是我的丈夫!爹,娘,你们的心
难道不是肉做的吗?请你们成全我们吧!你们必须这么做,因为我已经没有退路,我再也
不能嫁给罗家了,我……”雪珂深抽了口气,鼓足勇气嚷了出来:“我已经怀了亚蒙的孩
子!”雪珂2/28
“哐当”一声,王爷手中的长剑落地。跄踉后退,他跌坐在椅子里,双眼都瞪直了。
福晋骇然,周嬷也呆住了。
半晌,王爷跳了起来,纷乱的大喊:
“来人!来人呀!给我把周氏母子,给关进黑房里去!翡翠,秋堂,兰姑,你们把雪
珂押回卧房里,守住房门,一步也不许她跨出去!”雪珂哭了一夜,到早上,泪已流乾,
筋疲力尽。秋堂兰姑紧守著房门,翡翠衣不解带的在床边服侍著,真心实意的劝解著:“
格格,事已至此,一切要为大局想呀!王爷这么生气,只怕会伤了周嬷和亚蒙少爷……现
在,你不能再一味的强硬下去,好歹要保住亚蒙少爷母子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
“是啊!翡翠!”雪珂心碎神伤,六神无主。“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怎样才能
保全他们呢?”
“去求福晋呀!”“我连房门都出不去,怎么见得到我娘呢?”雪珂想了想,忽然握
住翡翠的手,急促的说:“你去!你去找我娘来,你去跟她说,念在十七载母女之情的份
上,请她务必要来这儿,务必要救救我……”
雪珂话还没说完,房门忽然开了,雪珂抬起头来,只见王爷和福晋沉著脸,大踏步的
跨进门来。在王爷身后,紧跟著一个陌生的老太婆,老太婆手中,捧著一碗兀自冒著热气
的药碗,一步一步的向雪珂逼进。
雪珂一看这等架式,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雪珂狂喊,跳下床来,往门口没命的奔过去,想夺门而出。“给我抓住她!
”王爷怒吼,一个箭步,已抢先将房门关住,上栓。“把药给我灌进去!”
秋棠和兰姑,一左一右架住了雪珂,老太婆端著碗过来,阴柔柔的说:“把这药喝下
去,十二个时辰以内,胎就下掉了,不会疼了!一切包在我身上……”
“不!不!不!”雪珂疯狂般的挣扎著,喊叫著:“娘!娘!让我保有这个孩子,娘
!娘!我要他,我爱他呀……娘!娘……”福晋抖颤著,泪落如雨。
“孩子呀!为了你的名节,这是必走之路呀!”
“给我扳住她的头!快呀!”王爷厉声喊,见到秋棠和兰姑制服不了雪珂,气得大踏
步上前,一伸手就捏住了雪珂的下巴,另一手,抢过老太婆手中的碗,他开始把药汁强灌
进雪珂嘴里。“喝!喝下去!喝!”他大声喊著。
雪珂死命闭住嘴,咬紧牙关,仍做著最后的挣扎,药汁流了她一脸一身。“翡翠!”
王爷喊:“你给我扳开她的嘴!”
“是!”翡翠浑身发抖的上前,去扳雪珂的嘴,王爷再倒药,翡翠却忽然松手,雪珂
趁势,一个大力挣扎,头用力一甩,硬把王爷手中的碗,给打落在地。“哐啷啷”一阵响
,碗碎了,药汁流了一地。“翡翠,你好大的胆子!”王爷怒喊。
翡翠跪下去了,泪水夺眶而出。
“奴才该死!从小侍候格格,就是不曾做过这样的事……奴才手也软脚也软,真的做
不下去呀!”
“再去熬一碗来!”王爷抓住老太婆往门外推。“快去!快去!”“站住!”雪珂蓦
的大声一吼,满屋子的人都震动了。雪珂面如死灰,乌黑的眼珠,闪著慑人的寒光。“不
必这么费事,我自行了断就是了!”雪珂抓起地上的破碗片,就往脖子里抹去。
“格格呀!”翡翠惊喊,没命的就去抢碎片。
“雪珂呀!”福晋也喊,满屋子的人全扑上去,拉手的拉手,拉胳膊的拉胳膊,抢破
片的抢破片。到底人多,终于把碎片从雪珂手中挖了出来。
雪珂眼见抹脖子抹不成,又陡的摔开众人,直奔窗口,把窗一推,就想跳楼。“雪珂
!”王爷又惊又怒又心痛,拦窗而立,颤声大喊:“你到底要怎样?已犯下大错,却不让
我们帮你解决!你这一辈子,到底要怎样?”“让我跟亚蒙走吧!”雪珂跪倒在王爷面前
。“你杀了亚蒙,或杀了我的孩子,我都无法活下去!你为什么不成全我们?我们一定走
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隐姓埋名,永不回北京城……”“住口!”王爷瞪著雪珂,一个字
一个字的说:“你已许配罗家,这婚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两个家族的事!明年冬天,
你一定要嫁到罗家去!你想死,还没有那么容易!”
王爷说完,拂袖而去,剩下心碎肠断的雪珂,和惊魂未定的福晋。夜半,福晋进了雪
珂的卧房,摒退了下人,福晋坐在雪珂床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雪珂,”福晋含泪说:“我终于说服了你爹,咱们不强迫你,允许你把孩子生下来
……”
雪珂震动的看著母亲,全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时,”福晋继续说:“也免了周氏母子的死罪!”
“娘!”雪珂惊喊著,满眼眶的泪。“我知道你会帮我!我一直就知道!你一定会尽
全力来救我!”
“不过……死罪难免,活罪却不能免!”
雪珂脸色骤变。“那……那要怎样呢?”
“顾亚蒙充军边疆,周嬷要逐出王府!”
雪珂怔怔的看著福晋。
“雪珂,”福晋恳挚的说:“你知道你爹的脾气,从小到大,你但凡小差小错,你爹
从不会计较,但是,这次,事情实在太严重了!你爹即使不惩罚你,他也绝不会放过亚蒙
的!你心里也明白,只要给你爹抓到,亚蒙就等于判了死刑了!”
雪珂凝视著福晋,默然不语。
“所以,你不要以为充军很委屈,要说服你爹,饶他们不死,我已经尽心尽力了!但
是,你要答应你爹三个条件!”
“还有三个条件?”“当然。你以为你爹那么容易放掉亚蒙吗?”福晋紧盯著雪珂。
“第一,你发誓再不寻死!第二,孩子一落地,由娘做主,连夜送出府去,你不得过问他
的下落,从此斩断关系!第三,你与罗家的亲事,必须如期举行!”
雪珂深深吸了口气。“如果我不依呢?”她问。
福晋面色惨然,从怀里取出一条白绫。
“如果不依,我们就让这条白绫,把一切都结束吧!”福晋抬头,望望那雕刻著仙鹤
和云彩的横梁。“你离开亚蒙和孩子,如果你觉得生不如死,那么,我告诉你,我失去你
,也生不如死!我嫁到府来十八年,未曾有过儿子,我只生了你这一个女儿。十八年来,
我依赖著我对你的爱,和你爹对你的爱来生存。现在,我必须要面对失去你,又要面对失
去你爹,那么,孩子,让我们娘儿两个,一起死吧!”泪水沿著福晋的脸庞,不断的滚落
,她的声音,已泣不成声。“我不能眼睁睁送你的终,让我先咽了这口气,你再随我来吧
!”
说完,福晋把白绫往梁上套去。雪珂这一下,完全惊呆了,扑过去,双手紧紧扯住白
绫,她哭著大喊:
“娘!娘!娘!我虽已不孝透顶,但,我不能逼您死!娘!娘!你要我怎么办?怎么
办?”“依了娘吧!”福晋一边哭,一边拥著雪珂:“让我们大家都活著――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不是吗?”
雪珂心中一动。“娘,我已非完璧,怎能再嫁入罗家呢?”
“这个……娘自有计策,孩子呀,自古宫闱之中,都有一套方法,你先不要操心,这
件事,我当然会帮你遮掩的!就是府里这些侍卫丫头,也会牢守秘密的,说出去都是杀身
之祸呀!”雪珂泪眼看福晋,到这时,真觉得五内俱伤,走投无路。自己一死不足惜,连
累的却是母亲、亚蒙、周嬷和腹内那未出世的孩子!雪珂柔肠百结,五脏六腑,都痛成一
团,咽了一口大气,她咬咬嘴唇,掉著泪说:
“要我依这三个条件,除非……”
“除非什么?”福晋问。
“除非让我再见亚蒙一面!”
福晋深深看著雪珂,沉吟片刻,毅然起身。
“好!我就让你们再见一面!”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亚蒙和雪珂,就著月光,在凉亭中见了最后一面。
侍卫押著亚蒙。兰姑、翡翠、福晋押著雪珂。两人隔著石桌石椅,就著月光,彼此深
深的、深深的互相凝视。两人都泪盈于眶,两人都哽咽不能语。雪未融,风未止,凉亭里
夜寒如水。“亚蒙,”雪珂终于开了口。“我要你一句话!”“你说!”“我是该苟延残
喘的活著?还是该――从一而终的死去?”
亚蒙紧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双眸炯炯,如天际的两点寒星。“活著!”他有力
的说:“只有‘活著’,才有‘希望’!雪珂,为我――活著!”“可是,活著,是要付
代价的!”
“我知道!”亚蒙说,贪婪的紧盯著雪珂。侍卫环立,千言万语,竟无法传达。空气
里,飘著淡淡的腊梅香。福晋拉了拉雪珂的衣袖。“时辰到了!快走,给你爹发现,大家
都活不成!”
侍卫拉住亚蒙,不由分说的往凉亭外拖去。
雪珂的眼光,死死的缠著亚蒙。
“枫叶经霜才会红,梅花经雪才能香!”亚蒙哑声说。“雪中之玉,必能耐寒!”亚
蒙被拖走了。“雪中之玉,必能耐寒!”雪珂咀嚼著这两句话。泪水,被冻成冰珠,凝聚
在衣襟上。雪中之玉,正是“雪珂”二字,“必能耐寒”!亚蒙亚蒙,雪珂心中辗转呼号
:我知道了!我懂了!以后,不管岁月多么艰辛,不管自己将变成怎样;我将为你,忍耐
雨露风霜!但愿上天有德,彼此有再相逢之日。
以后,在雪珂无数辛酸的日子里,她总是记得亚蒙最后这几句话;枫叶经霜才会红,
梅花经雪才能香!雪中之玉,必能耐寒!雪珂3/282
第二年,六月初十的深夜,雪珂生下了一个婴儿。
颐亲王府中,那夜又是戒备森严,雪珂房中,只有产婆、福晋和兰姑。连雪珂的心腹
翡翠,都被遣离。
雪珂经过了十二个时辰的挣扎。痛楚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撕裂了。原来,生命的喜悦来
自如此深刻的痛苦!她以为这痛苦将会漫无止境了,她以为她会在这种痛苦中死去。但是
,她没有死,就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痛以后,她听到的是嘹亮的儿啼声。“咕呱!咕呱!
咕呱……”孩子哭著。世界上怎有如此美妙的声音呢?雪珂满头满脸的汗,满眼眶里绽著
泪,对福晋哀求的伸出手去。“让我看一看!快告诉我,是男孩还是女孩?”
“抱走!”福晋对产婆简短的说了两个字。
“是!”产婆用襁褓裹住婴儿,转身就要走。
“娘!娘!”雪珂凄然大喊:“最起码让我见他一面,一面就好。”“不行!要断,
就要断得干干净净!”
“娘!娘!”雪珂情急的想翻下床来。“你也是做娘的人呀?你怎么能这样狠心呢?
我答应你,我以后再也不问这孩子的事,但是,求你在抱走以前,让我看看他!就只看一
眼,一眼就好!”福晋心头一热。“好吧!就只许看一眼!”福晋对产婆说:“抱过来!
”
产婆把婴儿抱到床边来,伸长手臂,让雪珂看。
雪珂撑起身子,贪婪的看著那婴儿,初生的孩子有红通通的脸,蠕动的小嘴。眉清目
秀,眼睛闭著,细细长长的一条眼缝,有对大眼睛呢!雪珂想著,长大了,会和亚蒙一样
漂亮吧?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手和脚都健康吧?她伸出手去,想找寻婴儿在襁褓中的手脚
,摸一下,摸一下就好……福晋及时把襁褓一托,大声说:
“行了!快走!”产婆抱著婴儿,快步离去。雪珂一阵心慌,徒劳的伸著手,悲切的
喊著:“让我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雪珂!”福晋握住雪珂伸长的手。“你明知道今生今世,你再也看不到这孩子了,
你就当作根本没生过这孩子,别再看,也别再问,连他是男是女,你都用不著知道!”
产婆抱著婴儿,已然疾步离去。雪珂心中一阵抽痛和恐惧,蓦的反手抓住了福晋,哀
声的,急切的说:
“娘!我答应你,从此不问这孩子的下落,也不问这孩子是男是女,但是,请你一定
,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让这孩子活下去!给他一个生存的机会,你把他送给老百姓,送
到教会,送到庙里……无论你送到哪里都好,只是,别扼杀了他的生命!”福晋心中一动
。雪珂啊雪珂,她实在是冰雪聪明,她已经完全了解,王爷不准备留活口的决心。她瞪著
雪珂,雪珂一看福晋的眼神,心中更慌,她推著福晋:
“娘,我给你磕头!”她在枕上磕著头:“那孩子身上,不止流著我的血,也流著娘
的血呀!他是您嫡嫡亲的外孙呀!”
福晋一言不发,站起身来,匆匆追出门外去了。
从此,雪珂没有再问过孩子的事,福晋也没说过有关孩子的事。王爷心中笃定,以为
那孩子早就“处理”掉了。
雪珂的孩子,就像她那个庙中拜天地的丈夫一样,在她生命里刻下最深的痕迹,却像
闪电般迅速,闪过了光,就此无踪无影。那年冬天,雪珂在盛大的宫廷礼仪中,嫁入了罗
家。
婚礼壮观到了极点。在彩衣宫女舞衣翩飞之下,迎亲队伍跨越了两条街,花轿上扎满
了彩球珠花,雪珂凤冠霞帔,珠围翠绕,前呼后拥的上了花轿。一片吹吹打打,锣鼓喧天
,鞭炮震耳欲聋。翡翠以赔嫁丫头的身分,也是一身珠翠,扶著轿子,主仆二人,无比风
光的进入了罗家。但,在内心深处,主仆二人,却都各怀心事,忐忑不安。
拜完天地,拜完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晚上,红烛高烧,这是洞房花烛夜。
罗至刚喝了很多酒,但是,绝对没有醉。他今年才十九岁,比新娘子只大一岁,终于
,娶了一个格格当新娘!罗至刚志得意满,颐亲王府的小格格!订婚前,母亲特地去王府
里探视了一番,回来就夸不绝口:“那小格格,眼珠乌溜溜的黑,皮肤娇嫩嫩的细,活脱
一个美人胎子!见了人也不藏头藏尾,又大方又文雅,有问有答。毕竟是个格格,教养得
真好呢!”
罗至刚从十六岁,就知道将来要娶格格为妻。这并不是罗家第一次和王室联姻,至刚
的祖父,也娶了靖亲王府里的第十一个格格,罗家与王室,正像富察氏、钮祜禄氏一样,
和王室关系一直密切。也因为这层关系,罗家世代,在朝廷中身居要职,曾祖父那代,更
在承德置下偌大产业,每当夏天,就陪著皇上,去避暑山庄接见塞外使节。
罗家是世家。罗至刚从小,接受武官教育,骑马射箭,刀枪兵法,无一不通。虽然诗
书也读了不少,到底年轻,却更加喜欢武术。军式教育下的罗至刚,是率直而带点鲁莽的
,天真而带点任性的。在他洞房花烛夜之前,虽然正是国家多难,满洲王朝岌岌可危的那
年,但,对年轻而养尊处优的罗至刚来说,生命里几乎是完美无缺的!
但是,他娶了雪珂为妻,他所有的不幸,都是从洞房花烛夜开始的!那晚,在喜娘们
的簇拥下。他挑开了盖在雪珂头上的喜帕,仔细的审视了他的新娘。
雪珂垂著眼端坐著,安静,肃穆,不言不笑。
好美的新娘!罗至刚心里怦然而跳。母亲没有骗他,这位格格明眸皓齿,沉鱼落雁!
至刚心中欢快的唱著歌,脑子里已经晕陶陶得不知东南西北。喜娘笑嘻嘻嚷喊著:
“请新郎新娘喝交杯酒!”
至刚喜孜孜的笑著,和雪珂喝了交杯酒。“奴婢们告退了!”喜娘们请安告退。
“拜见罗少爷!”一个标致的丫头上前,跪下去就磕头:“我的名字叫翡翠,是侍候
格格的!我也告退了!”
翡翠看了雪珂一眼,和众喜娘一起退下。
室内红烛高烧,剩下了一对新人。
雪珂心里怦怦跳著,手心里沁出了汗珠。虽然是冬天,她却一直在冒著汗。偷眼看至
刚,一张年轻的,帅气的,未经事故的脸。兴冲冲的,带著微笑,也带著紧张和窘迫。她
的新郎,雪珂心中蓦的一阵绞痛,烈女不事二夫!她已经和亚蒙拜过天地,怎能又有第二
个新郎?
她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锦囊。这是福晋左叮嘱右叮嘱,亲手交给她的。她再悄眼看喜
床,红缎被单下,隐隐透出一段白色,顺著床单往下看,那段白缎子的下角,绣著鸳鸳戏
水图。这片垫在薄薄床单下的白色喜带,将要出示一个新娘的贞节!红烛爆了一下喜花,
至刚伸手,去轻扶雪珂的肩。
雪珂被这轻触而震动了,她很快的扫了至刚一眼。这张天真而又稚气未除的脸孔下,
一定有颗热情而了解的心吧!她深吸了口气,忽然下定了决心,咬咬牙,她的身子一矮,
就对他直挺挺的跪了下去。“你……你这是做什么?”至刚大惊。
“对不起,”雪珂的嘴唇抖颤著。“我必须向你坦白一件事!”“什么?什么?”至
刚实在太吃惊了。母亲根本没教过,新娘怎会下跪呢?
雪珂心一横,从怀中掏出了那个锦囊。
“这是我母亲为我准备的,里面是一个小瓶子,”她取出一个绿玉小瓶,那瓶子好小
好小,像个小鼻烟壶一般。“这瓶子只要轻轻一按,盖子就开了……”
至刚糊糊涂涂的听著,完全大惑不解。
“这瓶子里装著的东西……”雪珂低低的,羞惭的,碍口的,却终于坦率的说了出来
。“和落红的颜色一模一样,可以证明我的贞操……”至刚大大一震。落红!这回事他知
道,罗府的少爷,这种教育和知识,早就有了。他紧盯著雪珂,更加困惑了。
“我可以遵照我娘的指示,在适当的时机,打开瓶盖,一切就都遮掩过去了……”雪
珂正视著至刚,缓慢的,清楚的说:“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想欺骗你,更不能对另
一个人不忠……”至刚太惊愕了,把雪珂用力一推,大声的问: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我不能骗你!我是成过亲的!只是我爹娘把我们拆散了,在你以前,我已经
有了一个丈夫……”
罗至刚目瞪口呆,就是有个雷劈在他面前,也不会带来这么大的震动。这完全出乎他
能够处理的范围,他呆呆站著,雪珂还在诉说什么,但是,那声音已变得飘忽,他不能听
,他不想听……他的新娘,他的格格,怎会这样呢?蓦然间,他对室外冲去,直奔父母的
卧房,他那凄厉的喊声,震荡在整个回廊上:“爹!娘!这个婚礼不算数!我不要……我
不要……爹,娘,你们害惨了我……害惨了我呀……”
王爷和福晋,是连夜被罗大人夫妇请进罗府来的。
罗府的大厅中,依然红烛高烧。在正墙前面,有个小几,几上一块白色的方巾遮住了
下面的东西。雪珂就跪在这小几的前方。王爷瞪视著雪珂气得浑身发抖。大踏步走上前,
他对著她,就一脚踹过去,痛骂著说:
“早知道,不如让你抹了脖子跳了楼,死了干净!你就这样子辜负父母的一片心!”
“哈,哼!王爷!”罗大人面罩寒霜,冷哼著说:“都是为人父母,都有一片心呀!
这样的女儿,你嫁入我家大门,要我们这做父母的,对至刚如何交代?”
王爷一震,羞惭得无地自容。
至刚急急走上前去,对父母说:
“爹,娘!这种媳妇我不要了,你们快让王爷把她带回家去吧!我们把她休了吧!”
雪珂4/28
雪珂神色惨然,对罗大人和夫人深深的磕下头去。
“雪珂以待罪之身,听凭你们发落!”
“发落!言重了!”罗夫人冷冷的说,怒瞪著雪珂,这个让他们全家蒙羞的小女子,
她恨不能剥她的皮,吃她的肉!这一生,她没受过这么大的羞辱!这个媳妇儿,还是她亲
自去鉴定过的呢!“你巴不得我们休了你,对不对?”她怒声问:“你既然敢在洞房花烛
夜,说出真相,想必,你已经豁出去了,如果我们休了你,就正中你的心意,从此,你就
可以为你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夫,守住身子了,是也不是?”
雪珂一惊,不由得抬头看了罗夫人一眼,她接触到一对无比锐利又无比森冷的眼光,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个女人,她已经洞悉了她的居心!
“亲家母,”福晋心慌意乱的开了口:“这件事,实在是让我们两家,都无比的尴尬
。说来说去,都是我这做母亲的教导无方,才让雪珂犯下大错!但如今事过境迁,那周嬷
母子,都已被放逐塞外,等于不存在的人了。那么,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宽大为怀,原谅我
们做父母的,出于善意的欺瞒……”
“福晋!”罗大人打断了福晋的话:“对你们而言,雪珂的不守妇道,早已‘事过境
迁’,对我们而言,却是‘事到临头’,你们的欺骗,不论是什么出发点,我们都没有义
务来承担!”“好了!我知道了!”王爷怫然的回过身子来。“雪珂,我们带回家去就是
了!”“慢著!”罗夫人往前跨了一步。“雪珂既然已嫁入我们罗家,也无法再让你们带
走!”
“那你要怎的?”王爷问。
“王爷!”罗夫人正色说:“你不想想,今日这场婚礼,是怎么样的排场!整个北京
城,都知道罗家和颐亲王府结了亲家,从皇室到百官,贺客盈门……这样的婚礼之后,我
们罗家,再说媳妇犯了七出之条,对我们也是颜面尽失!王爷!这种丢脸的事,我们罗家
丢不起!”
“那么,你到底要怎样?”
“雪珂留下!”罗夫人阴沉沉的说:“既然已行婚礼,就算我们家的媳妇!从今以后
,你们王府,别说我们待媳妇儿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至于雪珂,”罗夫人走到雪珂面前,
双目如同两把冰冷的利刃,直刺向雪珂:“你给我听著,今儿个罗家容下你,是情非得已
,咽下你所带来的耻辱,更是情迫无奈!过去,你有父母为你一手遮天,而今而后,我可
不容许你再有丝毫差错!”“不!娘!”至刚激动的往前一冲。“我不要她!我要休了她
!她是个不贞不洁不干不净的女人!我受不了这种侮辱!这对我太不公平了!”雪珂面容
惨白,眼神惨淡,默然不语。
“至刚!”罗大人声色俱厉:“你娘说得对!我们罗家丢不起这种脸!这媳妇儿你不
要,我们也得留著!至于你的委屈,我们自会为你补偿!以后,你就是三妻四妾,我想王
爷和福晋也不会有意见的!”王爷深抽了口气,瞪视著雪珂。骤然间,他觉得有股寒意,
直袭心头,他几乎已看到雪珂那必须面对的未来。他还来不至再说什么,罗夫人已把雪珂
的胳臂一把拉住:
“过来,”她厉声说。雪珂膝行著,被拖到小几前面。罗夫人把几上的方巾用力掀掉
,里面赫然是一把亮晃晃的匕首。
“现在,你必须当著你的父母,和咱们一家人面前,自断小指,立下血誓,从此对过
去之事,三缄其口,对未来的日子,恪守妇道!”福晋吓坏了,一个箭步扑到桌边。
“什么?自断小指?那又何必?雪珂发誓就是了,何至于一定要她自残身体……”“
这是我们罗家的规矩!”罗大人冷峻的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罗家父母的每一句
话,都和面前的匕首一样锋利。“坦白”带来的屈辱,原来是这般强大!雪珂睁大了眼睛
,死吧!她想著,只要把这匕首当胸一刺,就一了百了了!可是,她的耳边,却响起了亚
蒙低沉而有力的声音:
“枫叶经霜才会红,梅花经雪才会香!雪中之玉,必然耐寒!”雪珂一把抓把起了匕
首,不能死!她抬头挺胸,毅然说:
“雪珂立下血誓,从今以后,将对自身耻辱三缄其口!并恪遵妇道,若违此誓,便如
此指!”
雪珂说完,一刀往小指上剁去。
彻骨的痛,使雪珂惨叫一声,晕死过去。
这自断小指的一幕,在以后很多的日子里,都困扰著至刚,而且,在他眼前不断的重
演。雪珂那苍白的脸,那黑不见底的眼睛,那惨淡的神情,那几乎称得上是“壮烈”的举
动……一个弱女子,竟能将左手小指从第一个关节,硬生生砍了下来……是什么力量,让
她做到的?是什么力量,让她在新婚之夜,居然敢承认自己的不贞?
为什么要承认呢?至刚想不明白。却越想越感到挫败,越想就越对雪珂生出一种近乎
痛苦的恨。恨她的坦白,恨她的诚实,恨她有断指的勇气,更恨她……是了,更恨她因此
而保护了自己――使他退避三舍以外,根本不愿对她染指!
但是,她是他的妻子呀!
为什么要承认呢?就为了躲避他吗?为什么要躲避他呢?因为要对另一个男人守身吗
?
一次又一次的自问,使这个才十九岁的少年妒火狂炽。恨透了雪珂!真恨透了雪珂!
婚后三个月,一天夜里,至刚喝得醉醺醺的,撞进了雪珂的卧房。“少爷!”翡翠惊
喊,像守护神似的站在雪珂床前。“你要做什么?”“滚出去!”至刚狂暴的把翡翠推出
了房门。
雪珂从床上坐起来,发出一声惊喊,反射般的用棉被遮在胸前。这个举动,使至刚更
加怒不可遏了,他伸出手去,一把就扯掉了那棉被。“我真恨你!我真恨你!”他一迭连
声的嚷著。“你为什么不用你娘的法子,你为什么要说出来?那个人,他究竟有多么好?
值得你这样为他豁出去?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他疯狂的抓住她的肩,疯狂的摇撼著她
。
“对不起……”雪珂颤抖的说,试著想摆脱他。“真对不起你!请你放开我,我愿意
当你的丫头……”
“你不是我的丫头,你是我的妻子!”
“不不,”雪珂昏乱的说:“不是的……”
“啪”的一声,他给了她一耳光。
“你宁愿不是的!对不对?你宁愿做丫头也不做我的妻子,对不对?我偏不让你称心
如意,我偏不让你达到目的!你已经扰乱了我的生活,破坏了我的快乐,你使我这么痛苦
,这么恨!我从没有恨一个人像恨你这样!我真恨你,我真恨你,我真恨你……”他一面
叫著嚷著,一面占有了她。
雪珂咬著牙,承受了一切。泪,迷离了她所有的视线。内心深处,有无穷无尽的痛。
第二天,她和翡翠去了卧佛寺。
跪在菩萨面前,她沉痛的说:
“菩萨,你是我的见证。我没能为亚蒙守身如玉!往后,还不知有多少艰难的日子,
必须一日一日挨下去!菩萨,请把我的思念转达给亚蒙,请他给我力量。告诉他,告诉他
……忍辱偷生只为了‘希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再见!告诉他,告诉他,不管怎样,
我没有一天一刻,忘记过他……”
雪珂说著,哭倒在地,匍匐在佛像前。
翡翠跪在一边,泪,也爬了满脸,跟著匍匐下去。雪珂5/283
枫叶红了一度又一度,梅花开了一年又一年,春去秋来,时光如流,八年,就这样过
去了。
八年,足以改变很多的东西。满清改成了民国,一会儿袁世凯,一会儿张勋,一会儿
段祺瑞,政局风起云涌,瞬息万变。民国初年,政治是一片动荡。不管怎样,对颐亲王爷
来说,权势都已消失,唯一没失去的,是王府那栋老房子,关起了王府大门,摘下了颐亲
王府的招牌……王爷只在围墙内当王爷,虽然丫环仆佣,仍然环侍,过去的叱吒风云,前
呼后拥……都已成为了过去。
对雪珂来说,这八年的日子,是漫长而无止境的煎熬。罗大人在满清改为民国的第二
年,抑郁成疾,一病不起。罗家的政治势力全然瓦解,罗夫人当机立断,放弃了北京,全
家迁回老家承德,鼓励至刚弃政从商。幸好家里的经济基础雄厚,田地又多,至刚长袖善
舞,居然给他闯出另一番天下,他从茶叶到南北货,药材到皮毛,什么都做,竟然成为承
德殷实的巨商。不管至刚的事业有多成功,雪珂永远是罗夫人眼中之钉,也永远是至刚内
心深处的刺痛。到承德之后,至刚又大张旗鼓的迎娶了另一位夫人――沈嘉珊。嘉珊出自
书香世家,温柔敦厚,一进门,就被罗夫人视为真正的儿媳,进门第二年,又很争气的给
至刚生了个儿子――玉麟,从此身价不同凡响,把雪珂的地位,更给挤到一边去。雪珂对
自己的地位,倒没什么介意,主也好,仆也好,活著的目的,只为了等待。但是,年复一
年,希望越来越渺茫,日子越来越暗淡。从满清到民国,政府都改朝换代了,当初发配边
疆的人犯,到底是存是亡,流落何方?已完全无法追寻了。雪珂每月初一和十五,仍然去
庙里,为亚蒙祈福,但,经过这么些年,亚蒙活著,大概也使君有妇了。当初那段轰轰烈
烈的爱,逐渐尘封于心底。常让她深深痛楚的,除了至刚永不停止的折磨以外,就是玉麟
那天真动人的笑语呢喃了。她那一落地,就失去踪影的孩子,应该有八岁了,是男孩?是
女孩?在什么人家里生活呢?各种幻想缠绕著她。她深信,福晋已做了最妥善的安排。八
年来,母女见面机会不多,搬到承德后,更没有归宁的日子,福晋始终死守著她的秘密,
雪珂也始终悲咽著她的思念。就这样,八年过去,雪珂已经从当日的少女,变成一个典型
的“闺中怨妇”了。
枫叶又红了,秋天再度来临。
这天黄昏,有一辆不起眼的旧马车,慢吞吞的走进了承德城。承德这城市没有城门,
只在主要的大街上,高高竖著三道牌楼,是当初皇室的标志。远远的,只要看到这牌楼,
就知道承德市到了。马车停在第一道牌楼下,车夫对车内嚷著:“已经到了承德市了!姥
姥!小姑娘!可以下车了!”
车内跳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儿。个儿太小,车子太高,女孩儿这一跳就摔了一跤
。
“哎哎!小姑娘,摔著没有?”车夫关心的问。
“嘘!”小女孩把手指放在唇上,指指车内,显然不想让车里的人知道她摔了跤。虽
是这样,车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已急忙伸头嚷著:“小雨点儿,你摔了?摔著哪儿
了?”
“没有!没有!”那名叫小雨点的孩子,十分机灵的接了口。“只是没站好而已!”
她伸手给老妇人。“奶奶,这车好高,我来扶你,你小心点儿下来,别闪了腰……”
老妇人抓著小雨点的手,伛偻著背脊,下了车。迎面一股瑟瑟秋风,老妇人不禁爆发
了一阵大咳,小雨点忙著给老妇拍著背,老妇四面张望著,神情激动的说了一句:
“承德!总算给咱们熬到了!”
“姥姥!”车夫嚷著:“天快黑了!你们趁早寻家客栈落脚吧!这儿我熟的,沿著大
街直走,到了路口右边儿一拐,有一间长升客栈,价钱挺公道的!”
“谢谢啊!”老妇牵起小雨点的手,一步步往前慢慢走去。眼光向四周眺望著,承德
,一座座巍峨的老建筑,已刻著年代的沧桑。但,那些高高的围墙,巨扇的大门……仍然
有“侯门似海”的感觉。老妇深吸了口气,嘴中低低喃喃,模模糊糊的说了句:“雪珂,
我周嬷违背了当初对福晋立下的重誓,依然带著你的女儿,远迢迢来找你了!只是,你在
哪一扇大门里面呢?我要怎样,才能把小雨点送到你手里呢?”
风卷著落叶,对周嬷扑面扫来。周嬷弯下身子,又是一阵大咳。小雨点焦灼的对周嬷
又拍又打,急急的说:
“奶奶,咱们赶快去客栈里吧!去了客栈,就赶快给奶奶请大夫吧……”“没事没事
!”周嬷直起身子,强颜欢笑著,望著远处天边,最后的一抹彩霞。“雪珂!”她心中低
唤著:“再不把孩子交给你,只怕我撑不住了。”
周嬷费了好几天的时间,终于打听出雪珂的下落。承德罗府,原来赫赫有名啊!周嬷
又费了好几天时间,终于结织了罗府的一位管家冯妈,和冯妈一谈,周嬷就楞住了。原来
,罗至刚已有第二位夫人!原来雪珂在罗家并无地位,如果下人眼中,已经如此,实际情
况,一定更糟。
怎样把小雨点送进罗家去呢?怎样让雪珂知道小雨点就是她亲生的女儿呢?总不能敲
了门,堂而皇之的走进去,把雪珂婚前生的孩子,交到雪珂面前呀!周嬷始终记得,福晋
亲自把小雨点抱来,递到她怀里时,说的一番话:
“这个孩子活著,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必须立下重誓,带著孩子远走高飞,永
远不回北京城,永远不再见雪珂的面!如果你违背了誓言,会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
她发了誓,很郑重很虔诚很严肃的发了誓。福晋眼里闪著泪光,又交给她一笔钱,恳
切的说:
“拿了这些盘缠,带著孩子,去找亚蒙吧!亚蒙被充军到新疆的喀拉村,在那儿开采
煤矿,去吧!找著了亚蒙,一家三口,就在新疆落户,另娶媳妇,另过日子吧!”
周嬷多感激呀!有了孙女儿,有了盘缠,又有了亚蒙的下落!她连夜带著孩子,离开
北京,直奔新疆而去。
福晋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周嬷这一老一小,人生地不熟,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走到新
疆,找到喀拉村时,已经是一年以后了。朝代改了,喀拉村的人犯全跑光了,没有任何人
知道顾亚蒙在何方,连那个煤矿,都已经是个废矿,没人开采了!盘缠已经用完,小雨点
又体弱多病,周嬷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又举目无亲。从此,是漫长、飘泊的日子,一个
村镇又一个村镇,周嬷打著零工,做各种活儿,养活小雨点,寻访亚蒙的下落。祖孙二人
,挨过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苦楚,有时,周嬷看著小雨点那酷似雪珂的神韵,和那种与生
俱来的高贵气质,会楞楞的发起呆来。
“是个小格格呢!怎么命会这么苦呢!”
是的,小雨点从小餐风饮露,说有多苦就有多苦。祖孙两个从新疆往回走,一走就走
了好多年,走得周嬷日形衰弱,百病丛生,好不容易回到北京,才知道罗府已经搬回承德
了。
怎样也没胆子把小雨点送到王爷府去。周嬷自知来日无多,越来越恐惧,渴望见到雪
珂的愿望就越来越强烈,终于,她勉强撑持著,带著小雨点来到承德。
已经到了承德,也知道罗家的地址,在罗宅大门前,徘徊了好几天的周嬷,这才了解
到“一面难求”的意义。
身上最后的几个钱也快用完了,长升客栈里,已欠下好多天的房钱,周嬷的身子,越
来越差,常整夜咳得不能睡觉。这天,周嬷得到了一个消息,像是在黑夜中看见了一线曙
光,来不及细思,也来不及计划清楚,她做了一个最冒险的决定。
这晚,周嬷拉著小雨点,强抑悲痛的说:
“小雨点,奶奶要跟你分开一段日子了!”
“为什么?”小雨点脸色苍白。
“你听著,奶奶带著你,巴巴的来到承德,是因为奶奶打听到,这儿有户姓罗的大户
人家,心肠好,又待人宽厚,他们家,正巧需要……需要一个小丫头!”
小雨点睁大眼睛,看著周嬷点点头。
“你要把我卖给罗家,当小丫头?”小雨点喉咙中哽哽的,眼眶里湿漉漉的。“可以
卖很多钱吗?”她问。
“不是!”周嬷为难极了,能告诉小雨点一切吗?不行呀!她才八岁,她不会守秘,
也全然没有心机。“不是为了钱……”“我知道,”小雨点又点头。“你怕我跟你过苦日
子,你才这样安排的!我不去!你病著,我如果去做丫头,谁来照顾你呀?”“小雨点!
”周嬷急了。“如果我告诉你,是为了钱呢?你瞧,咱们已经山穷水尽了,奶奶身子又不
好……”
“卖了我,你就有钱治病了?是不是?”小雨点眼睛一亮:“那么,就卖了我吧!”
周嬷抱著小雨点,泪如雨下。
“小雨点,听我说,进了罗家,别说你姓顾,只说你姓周!罗家有个少奶奶,是个格
格,记住,是格格的那位少奶奶,你见著了她,要特别对她好……告诉她,告诉她……”
周嬷一个激动,开始大咳特咳,咳得说不下去了。
“奶奶!奶奶”小雨点吓得魄飞魂散,拚命帮周嬷捶背揉胸口,一迭连声的说:“你
快把我卖了吧!卖了钱快治病吧!”
周嬷死命攥住小雨点的衣袖,颤抖著,咳著,瞪大眼睛叮咛著:“告诉她,你有一个
奶奶,只有一个奶奶,你跟著奶奶去新疆找你爹,找了好多年都没找著……告诉她……你
娘……你娘……”周嬷咳得说不下去,小雨点急得泪水奔流。
“别说了,奶奶,我都知道了,我娘,她早就死了!”
“小雨点,”周嬷更急切了。“你娘,她没……没……唉!”周嬷叹口气,又咳又喘
又著急。“这些话,你只能对那个少奶奶说,不能对罗家任何人说!听到没有?”
小雨点拚命点头,拚命拍著周嬷的背,泪水不停的掉,声音哽咽著:“我都知道,我
听你话,你赶快卖了我治病!”雪珂6/28
“唉!”周嬷再叹了口气,仰头看窗外天空:“老天爷!”她心中默祷著:“让我见
雪珂一面吧!”
第二天,小雨点在冯妈的穿针引线下,卖进了罗家。周嬷没走进罗家大院,只在厨房
边的小厅结束了这场买卖,出来拿卖身契和付钱的是罗老太,也就是当年的罗夫人。在罗
老太那么锐利,那么威严的注视之下,周嬷什么话都不敢说,眼睁睁看著小雨点被冯妈带
走了。
“明天,”周嬷心想:“明天起,我将去罗家大门前等著,早也等,晚也等,总会等
到雪珂出门吧!”
周嬷并没想到,她的生命里已经没有“明天”。就在小雨点进罗府的那个晚上,周嬷
走完了她人生中最后一段路。带著她那天大的秘密,她来不及对小雨点有更进一步的安排
,就这么饮恨而去了。周嬷的后事,是长升客栈的掌柜,为周嬷料理了的。
没想到卖小雨点的钱,做了周嬷的丧葬费。一口薄棺,在城西的乱葬岗,就这么入了
土。入土那天,掌柜的想到已卖进罗家的小雨点,心存悲悯,因而,亲自去了一趟罗家,
见到了罗家的老家人老闵,报了噩耗。老闵是个憨厚忠诚的人,不禁动了恻隐之心,立刻
报告罗老太,罗老太呆住了,没料到世间有这等苦命之人,卖了孙女儿治病,居然连一天
都没挨过去。“让小雨点,去坟上给她奶奶磕个头吧!”罗老太对老闵说:“怪可怜的!
”因而,小雨点上了奶奶的坟。
秋日的乱葬岗,朔野风寒,落叶飘零。
小雨点不信任的看著那座新坟,完全不能相信这个事实。死了?她从小相依为命,在
这世上仅有的一个亲人,居然死了?那日进罗家,竟成为她和奶奶的永诀!八岁的小雨点
无法承受这个,她看著奶奶的坟,看著那片木头的墓碑,上面只有四个字:“周氏之墓”
,她顿时痛从中来,抱著那木头牌子,她号啕大哭:“不不!奶奶!你最爱小雨点,你最
疼小雨点,你说过,我们只是暂时分开一下……奶奶,你骗了我!你怎么可以走?你怎么
可以丢下我?不管我了?奶奶!奶奶!你教我以后怎么办?怎么办?奶奶……奶奶……奶
奶……”
小雨点凄厉无助的喊声,震动了荒野,天地为之含悲。连见过不少大场面的老闵,都
泪盈于眶。
但是,小雨点却唤不回她的奶奶了。
雪珂和小雨点第一次见到面,是周嬷去世三天以后的事了。那天,雪珂要到嘉珊房里
去,拿一批绣花的图样。穿过水榭,走入回廊,她就看到远远的,冯妈正带著个小丫头走
过来。府里新买了个小丫头,她已经听翡翠说了,却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中。小丫头
个子好小,穿著一身不知是那个大丫头的旧衣服,袖管和裤管都长了一大截,走起路来甩
呀甩的,好不辛苦。正走著,斜刺里,玉麟横冲直撞而来,这孩子永远有用不完的活力。
一面冲,一面嘴里还吆喝著:
“我是老虎,我是豹子,我是千里马……巴达,巴达,巴达……我来啦……”这只千
里马一冲之下,竟和小雨点撞了个满怀。
“哎哟!”一声,两个孩子双双摔倒在地。冯妈定睛一看,撞倒了家里的小祖宗,这
还得了!她一面慌忙扶起玉麟,一面猛的回手,就给了小雨点一耳光。
“你这个笨丫头,眼睛长在后脑勺上,还是怎的?看到小少爷来,你好歹躲一躲开呀
!”
已经摔得七荤八素的小雨点儿,正踩著过长的裤管想爬起来,被冯妈这一耳光,又打
得跌落于地。“哎哎,别打她!别打!”雪珂急步走来,本能的就伸手把小雨点的手握住
,用力一拉。这一拉,雪珂就呆住了,心头竟无缘无故的猛跳了跳,像被什么看不到的大
力量撞击了一下。她定定神,看著小雨点,好清秀的一个小女孩儿!双眉如画,双目如星
,挺直的鼻梁,小小的嘴……这样可爱的孩子,简直是“我见犹怜”呢!雪珂深吸了口气
,眼光竟锁在这孩子的面庞上了。“小雨点!还不赶快磕头叫少奶奶!”冯妈很权威的怒
喝著:“说你笨,还真笨!教了几天了,见了人要磕头呀!你看著,”她一把拖过小雨点
来:“这是少奶奶!”
小雨点仰著头,呆呆的看著雪珂。和雪珂的反应一样,小雨点怔住了。她觉得好奇怪
,这位少奶奶眼中,流露著如此柔和的光芒,温柔得像冬天的阳光。她这一生,只有在奶
奶眼中,见到过这种温柔。“叫人哪!”冯妈伸手,拧了一下小雨点的耳朵。
“哎哟!”小雨点叫了一声,慌忙低头,跪下去,忙不迭的磕起头来。“少……少…
…少奶奶,万……万……万福!”她结结巴巴的说著冯妈教过的一套。“小雨点儿给……
给……少奶奶……磕头请安……”雪珂伸出双手,扶住了小雨点的双肩。
“别磕了,站起来!”她轻声说。
小雨点跌跌冲冲的想站起来,心慌慌的,一脚踩住长裤管,又差点摔倒,雪珂及时扶
住了她。
“你的名字叫小雨点?”雪珂问,干脆蹲下来,细细审视著这张娟秀的脸。“是啊,
奶奶都喊我小雨点!”
“奶奶?”雪珂凝视她。“在哪儿呢?”
小雨点眼眶立刻红了,泪珠涌上来,充斥在眼眶里,她竭力忍著,不可以哭奶奶,冯
妈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过!但是,要不哭,好难呀!“奶奶……”她哽咽著:“死了!”
“哦!”雪珂似乎被这孩子的泪,烫了一下,心中猛的掠过一阵抽痛和怜惜。“那么
,你爹呢?你娘呢?怎么把你这么小的孩子,卖来当丫头?”
“我没爹,我也没娘,”小雨点咽著泪水,鼻子里唏哩呼噜。“我奶奶卖了我,才有
钱治病,她没有法子,我们好穷……可是,她没治好病,就死了……”小雨点再也熬不住
,泪珠沿著面颊,滴滴滚落。“这个教不好的笨丫头!”冯妈气极了,又想去拧小雨点的
耳朵。“算了,冯妈!”雪珂站起身来,拦住了冯妈。“她这么小,怪可怜的!没爹没娘
,又失去了奶奶……”雪珂深深看小雨点。“别哭了!孩子!”小雨点心中热热的,多么
,多么温柔的声音呀!多么,多么温柔的眼神呀!又多么,多么慈爱与美丽的脸孔呀……
她慌慌忙忙的用衣袖擦眼睛:不许哭的!不能哭的!当丫头没有资格哭的,冯妈说的。怎
么眼泪水就一直要冒出来呢?真是的!“来,别用袖子擦眼睛!”雪珂说,从怀里掏出一
条细纱小手帕,塞在小雨点手中。“拿去!”
小雨点呆呆的接过手帕,好温暖好香的小手帕呀!
“好了!”冯妈一扯小雨点,对雪珂福了一福。“少奶奶,我带她去厨房,老太太交
代,要从最根本的工作训练起来,我想,先叫她去灶里烧火吧!”
“烧火?”雪珂一怔:“这么小,不会烫著吗?”
“少奶奶!”冯妈嘴角牵了牵,掠过一丝嘲弄的笑。“丫头就是丫头命哪!又怕烫又
怕摔,那还能做活吗?”
冯妈拉著小雨点,不由分说的就向厨房走。玉麟又开始在回廊里横冲直撞:“我是老
虎!我是大熊!我是千里马……巴达,巴达,巴达……”雪珂怔怔的站著,怔怔的望著小
雨点的背影,兀自出著神。翡翠忍不住拉拉雪珂的袖子,喊了一声:
“格格!咱们走吧!”格格!小雨点触电似的回过头来。奶奶说过一句话,见著了是
格格的那位少奶奶,要告诉她……告诉她……告诉她什么?小雨点心慌慌,完全想不出来
。正在怔忡之中,冯妈已拎著她的耳朵,一路拉扯了过去:
“你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走一步,停一步!你当你是千金小姐吗?还不给我快一点干
活去!”
小雨点被一路拖走了。
雪珂莫名其妙的,叹了长长一口气。
“格格,”翡翠轻言细语的。“别叹气了,给老太太或是少爷听到,又有一顿气要受
……”
唉。雪珂心中叹了更大的一口气:在罗家,当小丫头不能掉泪,当少奶奶不能叹气。
可是,人生,就有那么多无可奈何的事啊!雪珂7/284
就在小雨点和雪珂相对不相识的时候,北京的颐亲王府中,也发生了一件大事。这天
一大早,天爷的亲信李标就直奔进来,手持一张名帖,慌慌张张的说:“王爷,外面有客
人求见!”
“怎么?”王爷瞪了李标一眼。“你慌什么?难道来客不善?”王爷拿过名帖来看了
看:“高寒,这名字没听说过啊!这是什么人?他有什么急事要见我?”
“王爷!”李标面露不安之色:“不知道是不是小的看走了眼,这位高先生实在眼熟
得很,好像是当年那个……那个充军的顾亚蒙呀!”王爷大吃一惊,坐在旁边的福晋已霍
然而起,比王爷更加吃惊,她急步上前追问:
“你没看错吗?真是他吗?为什么换了名字?他的衣著打扮怎样?很潦倒吗?身边有
别的人吗……”
“他看来并不潦倒,身边也跟著一个人!”
“哦哦?”福晋更惊。“是周嬷吗?”
“不是的,是个少年小厮,一身短打装扮,非常英俊,看来颇有几下功夫。”“哦!
”王爷太惊愕了。“你说那顾亚蒙摇身一变,变成高寒,带了打手上门来兴师问罪吗?”
他咽口气,咬咬牙说:“好!咱们就见见这位高寒,他是不是顾亚蒙,见了就知道!”
王爷大踏步走进大厅的时候,那位高寒先生正背手立在窗边,一件蓝灰色的长衫,显
得那背影更是颀长。在他身边,有个剑眉朗目的少年垂手而立,十分恭谨的样子。
“阿德,”那高寒正对少年说:“这颐亲王府里的画栋雕梁,已经褪色不少,门口那
两座石狮子,倒依然如旧!”
王爷心中猛的一跳,跟著进门的福晋已脱口惊呼:
“亚蒙!”高寒蓦的回过头来,身长玉立,气势不凡,当日稚气未除的脸庞,如今已
相貌堂堂,仪表出众,只是,眉间眼底却深刻著某种无形的伤痛,使那温文儒雅的眸子,
透出两道不和谐的寒光,显得冰冷,锐利,而冷漠。
“亚蒙?”高寒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抬高了声音问:“有人在喊亚蒙吗?九年以前,
我认识一位顾亚蒙,他被充军到遥远的天边,路上遇到饥荒又遇到瘟疫,他死了!顾亚蒙
这个人死过很多次,路上死了一次,到矿里,深入地层下工作,又被倒塌的矿壁压死了一
次。和看守军发生冲突,再被打死了一次,当清军失势,矿工解散,那顾亚蒙早已百病缠
身,衣不蔽体,流浪到西北,又被当地的流氓围攻,再打死一次!于是,顾亚蒙就彻底的
死了,消失了!”他抬头挺胸,深吸了口气:“对不起,王爷,福晋,你们所认识的亚蒙
,早就托你们的福,死了千次万次了!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人,名叫高寒!”高寒冷峻
的说著,是的,那在陕西被流氓追逐殴打的一幕,依稀还在眼前,如果没有高老爷和阿德
主仆二人,伸援手救下他来,他今天也不会站在王府里了。人生自有一些不可解的际遇,
那高振原老爷子,六十岁无子,一见亚蒙,谈吐不俗,竟动了心。把亚蒙一路带回家乡,
两人无所不谈,到了福建,老人对亚蒙说:“你无家,我无子,你的名字,已让满人加上
各种罪名给玷污了。现在,你我既然有缘,你何不随了我的姓,换一个名字,开始你新的
人生?”
于是,他拜老人为义父,改姓高,取名“寒”。雪中之玉,必然耐寒!他已经耐过九
年之寒了!今天,他终于又站在王爷面前了。他终于能够抬头挺胸,侃侃而谈了。
“亚蒙虽死,阴魂未散,王爷有任何吩咐,不妨让我高寒来转达!”王爷怔了片刻,
脸色忽青忽白,骤然间,他大吼出来:
“你居然还敢回来!九年前你造的孽,到今天都无法消除,你居然还敢明目张胆的跑
进王府来,对我这样明讽暗刺……”高寒的声音,冷峻而有力:
“王爷!让我提醒你,现在是民国八年了!‘王爷’这两个字,已经变成一个历史名
词了!你不再是高高在上、掌握生杀大权的那个人,而我,也不再是跪在地上,任人宰割
的那个人!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你拿我,已经无可奈何了!”
“你混帐!”王爷大怒,一冲上前,就攥住高寒胸前的衣服。“不错,是改朝换代了
!你连姓名,都已经改了!但在我眼里,你永远都翻不了身,我也永远痛恨你,你带给这
个家无法洗刷的耻辱……我真后悔,当初没有一剑杀了你……”
“王爷!”那名叫阿德的少年走过来,轻描淡写的把王爷和高寒从中间一分,王爷感
到一股大力量,直逼自己,竟不由自主的松了手。他愕然的瞪著那少年,是,高寒绝不是
顾亚蒙,他身边居然有这样的好手,怪不得他有恃而无恐了。“大家有话好说好说,”阿
德笑嘻嘻的,看王爷一眼;“我家少爷,好意前来拜访,请不要随便动手,以免伤筋动骨
……”
什么话!王爷气得脸都绿了,正待发作,福晋已急急忙忙的往两人中间一拦,眼光直
直的看著高寒,迫切的,困惑的开了口:“你们母子见到面了没有?那周嬷,她找到了你
没有?难道……你们母子竟没有再相逢?”
“什么?”高寒一震,瞪视著福晋。“为什么我们母子会相逢?我在远远的新疆,民
国以后,我就东南西北流浪,然后又去了福建,我娘怎可能和我相遇?到北京后,我也寻
访过我娘,但是,我家的破房子早就几易其主,我娘的旧街坊说,八年前,我娘就不见了
!你们!”他往前一跨,猛的提高了声音:“你们把我娘怎样了?”
“天地良心!”福晋脱口喊出:“那周嬷……她不是去找你了吗?是我告诉她的地址
,新疆喀拉村,是我给了她盘缠……她应该早就到新疆去了呀!”
高寒一呆,王爷也一呆。
“你这话当真?”高寒问福晋。“这种事,我也能撒谎吗……”
福晋话没说完,王爷已怒瞪著福晋吼:
“你瞒著我做的好事!你居然诩弥苕郑?炙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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