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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河边草1/331 民国十五年,河北宛平县,一个名叫东山村的小乡镇。 这正是初春时节,北国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去年冬天积留的冰雪,才刚刚融化。大 地上,有一些零零落落的小杂草,挣扎著冒出了一点点儿绿意,但在瘦瘠的黄土地上,看 起来可怜兮兮的。几棵无人理会的老银杏树,伸展著又高又长的枝桠,像是在向苍天祈求 著什么。 小镇的郊外,看来有些儿荒凉。但是,这天的天气却很好,艳阳高照。把山丘上的岩 石,都照得发亮。阳光洒下来,白花花的,闪得人睁不开眼睛。 对杜青青来说,阳光、春天、离她都很遥远。因为,她现在正坐在一顶大红花轿里, 被七八个粗壮的轿夫,抬向白果庄的胡老头家里。她今年十八岁,胡老头五十八岁,正好 比她大了四十岁。这还没关系,胡老头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老婆,四个小老婆,她娶进 门,将是第六个。对于这样的婚姻,她当然不可能同意,一切都是哥哥嫂嫂做的主。谁教 她从小没爹没娘,依靠著哥哥嫂嫂过日子。如今,她竟成了兄嫂的“财产”。 花轿摇摇晃晃的前进著,吹鼓手在前面吹吹打打,吹打得十分热闹。北方的习俗,抬 花轿的轿夫,常常随著鼓乐声,唱著一首歌,歌名叫“摇花轿”。歌词往往是兴之所至, 信口诌来。轿夫一边唱著,一边就随著节奏,拚命的摇著花轿。目的是摇得新娘七荤八素 ,好向喜娘讨赏钱。现在,轿夫们就兴高采烈的唱著歌,同时兴高采烈的摇著花轿,唱得 起劲极了,摇得也起劲极了。胡老头娶小新娘,不用说,这赏钱一定丰厚。他们跨著大大 的步子,用浑厚的噪音,大声的唱著: “抬起花轿,把呀把轿摇! 花轿里的新娘子,你听呀听周到, 花轿里的新娘子,你听呀听周到; 要哭你就使劲的哭呀, 要笑你就放声的笑!要骂你就骂干娘呀,要叫你就叫干佬!办喜事呀,就兴一个闹, 看我今天把你摇。嗨嗨依个呀嗨,呀嗨依个呀嗨…… 看我把你摇。哭哭笑笑,哭笑人兴旺! 骂骂叫叫兴致高,兴呀兴致高, 骂骂叫叫兴致高,兴呀兴致高! 摇得轿杆嘎嘎的响呀, 摇得新娘蹦蹦的跳!摇得像那博浪的鼓呀, 摇得东歪又西倒!摇得新娘的花粉往下落, 摇得媒婆掏腰包。嗨嗨依个呀嗨,呀嗨依个呀嗨…… 媒婆掏腰包。新娘子呀,你呀你别哭, 新娘子你快快笑,快呀快快笑, 新娘子你快快笑,快呀快快笑! 你坐花轿我来抬呀,我摇花轿为你闹。你坐花轿我来摇呀,我摇花轿为你好。摇得那 ,花儿早结子, 摇得龙蛋……呀呼嗨嗨,呀呼嗨嗨……那个往下掉!” 青青坐在花轿里,已经被摇得头昏脑涨了。她既无心情来欣赏轿夫的歌喉,更无心情 来倾听那歌词。她全部的思想,都集中在一件事上;不知怎样可以逃出这顶花轿?还有, 就是小草……小草现在在哪里?可曾逃出她表婶的掌握?可曾在她们约定的土地庙前等她 ? 小草,小草是一个女孩儿的名字。她今年只有十岁,却是青青这一生唯一的朋友和知 己。小草和青青一样,都自幼失去了爹娘,都是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苦孩子。青青有对 唯利是图的哥哥嫂嫂,小草有对尖酸刻薄的表叔表婶。 说起来,小草实在是够可怜的。她和表叔表婶的关系非常遥远,她之所以会住到这北 方小镇来,完全是因为海爷爷的缘故。海爷爷没有妻子儿女,远住在南方的扬州。由于种 种原因,不能将这侄孙女儿,带在身边,就远迢迢的寄养在这表侄家里。本来,小草的日 子虽然不好过,却也能勉强的挨过去。因为海爷爷每年都来探望她一次,同时也把她的生 活费付给表叔。但是,今年,海爷爷没有来。海爷爷不来,小草的生活就如同人间地狱。 每个日子,都是泪水堆积出来的。小草,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卑微,乡下人有句俗语;生儿 如美玉,生女如小草。所以,青青一旦决心要逃婚,就不能不带小草同行。 花轿仍然在摇著,轿夫仍然在唱著。走在轿子边的喜娘,已经送过去好几个红包了。 喜娘越送红包,轿夫是摇得越加起劲。青青觉得,再摇下去,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会摇歪了 。掀开轿帘往外悄悄一看,轿子正往榆树岗走去。榆树岗,就是这儿了!和小草约定的土 地庙,就在这小山岗里。没有时间让她再迟疑了!错过了榆树岗,想再找有山有树有掩护 的地方就不容易了!“喂!喂!停一下!停一下!”她掀开轿帘,不顾一切的喊了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喜娘慌张的问,轿子停在山间的小径上了。轿夫们收起脚步, 停住歌声,纷纷拉起脖子上的毛巾,拭著汗水。“喜娘,你过来!”青青钻出了轿子。 “怎么下轿了?”喜娘一脸的惊讶。 “不下轿不成呀!”她把喜娘拉近,俯耳悄语了几句。 “哎哟!”喜娘笑了,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快去快回呀!不要跑远了,到那棵大树 后面去就行了!” 轿夫们明白过来了,哄然大笑起来。 青青用手扯著头上的喜帕,从喜帕底下向外面张望。还好没戴上沉重的凤冠,否则要 跑都跑不了。她迅速的四下打量,果然,前面有一棵大榆树,先跑到榆树后面再说。她匆 匆忙忙的奔向榆树,心脏像擂鼓似的怦怦跳著。此时才觉得一切的计划实在太大胆,简直 不敢想像,万一逃亡失败要怎么办?她一脚高一脚低的,总算奔到了大树后。身子后面, 响起轿夫们粗犷豪迈的大笑声: “新娘子给我们这样一摇一闹,给摇得闹肚子了,哈哈哈哈……”青青隐在树后,伸 著脖子往花轿的方向看去,只见轿夫们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已经大口大口的喝起酒来。此 时不跑,更待何时?青青心一横,弯著腰,飞快的向山后奔去。早在三天前,她已和小草 勘查过榆树岗的地形。但,事到临头,她却连东南西北都顾不得了。跑啊跑啊跑……抛掉 了喜帕,她迈开大步,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跑得这么快。 “哎呀!不好了!新娘子跑掉了!”喜娘一声尖叫,吓得青青魂飞魄散。跑啊跑啊跑 ……她脚不沾地的,绕过树丛,翻过岩石,穿过荆棘……一直往后山的小土地庙跑去。心 里疯狂般的祷告著:观音菩萨啊,玉皇大帝啊,你们保佑我逃得成啊,还要保佑小草没出 差错啊…… “追啊!大家快帮忙追新娘子啊!如果给她跑了,我怎么向胡老爷交代呀!”喜娘呼 天抢地的嚷著。 “追啊!大伙儿追啊……”轿夫们撒开大步,追将上来。 跑啊跑啊……青青早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青青!青育!”蓦然间,小草从土地庙旁窜了出来,手里挥舞著一个小包袱,又跳 又叫:“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我已经等得快急死了……”“别叫!谢谢老天,你在这儿… …”青青一把拉住小草的手,没命的就往山下急冲而去。 小草来不及再说任何话,就跟著青青一阵没头没脑的狂奔。这一番亡命的奔逃,在青 青和小草的生命里,是一件旋干转坤的大事,从此改写了两人的命运。不,她们不止改写 了她们两个的命运,她们还改写了何世纬的命运。 就在青青带著小草奔逃的同时,何世纬正躺在一辆马车里睡觉。何世纬,毕业于北京 大学,出身于书香门第,是北京望族何远鸿的独生子。从他出生到现在,二十四年以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北京出远门。他的目的地是广州,当时,广州正是知识青年趋之若鹜 的地方。到底去广州要做些什么,他并没有确切的打算。只知道,唯有尽速离开像温室一 般的家庭,才能找到独立的自我。为了怕父母阻挠他的追寻,他只好留书出走。又怕家丁 们发现他的行踪,而把他追回家去,他不敢去车站,拎著一口大皮箱,他一路步行,到了 这东山村的郊外。就在他已经走得筋疲力尽的时候,他看到了那辆马车。这是一辆农民们 工作用的马车,既无车篷,也无座位。它停在一个农庄门口,车上堆满了稻草。车夫大约 去吃饭了,四周没有半个人影。那匹瘦瘦的马儿,自顾自的咀嚼著干草,甩著它大大的尾 巴。何世纬见此,心中不禁一喜;管它呢,先去稻草堆上躺躺再说。等会儿马夫来了,再 和他商量,搭一段便车。于是,何世纬爬上了马车,把自己那口皮箱枕在脑袋下面,他钻 进了草堆。他只想稍稍休息一下。但,他太累了,四肢一放松,竟然沉沉睡去。 车夫什么时候回到车上的,他并不知道。车夫也没发现车上多了一个人,上了驾驶座 ,就径自拉动马缰。车子开始慢慢吞吞的、不慌不忙的往前走去。那轻微的摇晃,使何世 纬睡得更加沉酣了。他是被一阵喧闹之声惊醒的。只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急促的、喘 息的、却是十分清脆的大嚷著: “青青!青青!有马车!有马车呀!我们快跳到车上去!快呀……”一阵脚步杂沓。 有人攀住了车缘,车子晃动了一下,另一个女孩急迫的大喊著:“跳!跳!跳!跳啊…… ”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之间,就有个女孩跃上车来,重重的压在何世纬身上。何世纬 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禁失声惊叫:“哇呀……”他这样一“哇呀”没关系,那小女孩吓得 差点又跌下车去。嘴里跟著他大叫:“哇呀……”一连两声“哇呀”,把那正攀住车缘往 上爬的青青硬是吓得摔了一跤。小草急忙伏在车板上,对车下的青青伸长了手: “青青!快上来啊……把手伸给我!快啊……” 何世纬震惊的看过去,只见到青青狼狈的爬起身,没命的追著马车跑。在青青的身后 ,隐隐约约还有很多追兵。一时之间,何世纬有些迷糊,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是,出于 一种本能,他想都没想,就对青青伸出手去,大声喊著:青青河边草2/33 “这儿这儿!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青青伸长了手,在世纬和小草奋力拉扯之下,连滚带爬的上了车。“快!快!”青青 喘吁吁的急喊:“有人追我!让马跑快一点!我非逃不可,被捉回去就没命了!” 世纬回身一跃,上了驾驶座。 “车夫!救人要紧!我等会儿付你车钱!”他不知为何,很相信青青是在生死关头。 一把抢过缰绳,他大声呐喝:“驾!驾!驾……”事生仓卒,车夫见车上突然冒出三个人 来,简直是目瞪口呆。马儿在呐喝之下,撒开四蹄,如飞而去。马车扬起好一阵的灰尘, 车轮滚滚,只一会儿工夫,后面的追兵,已完全看不见了。青青、何世纬、小草三个人, 就是这样遇在一起的。人生所有的故事,都是从一个“遇”字开始的。他们的故事也不例 外。 2 对何世纬来说,遇到青青和小草,不但是一个大大的意外,而且,是一连串“麻烦” 的开始。 “麻烦”必须从头说起。 那天,那惊慌的马车夫如此愤怒和抱怨,使何世纬狠狠的破了一笔小财,才把他给打 发了。当车夫扬长而去,何世纬才发现,他们三个,正站在一条黄沙滚滚的乡间小路上, 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时间大概已是午后两三点,何世纬早已饥肠辘辘。他看了看青青和 小草,此时才觉得这一大一小的两个女孩子有些诡异。小草一身粗布衣裤,背著个小布包 袱,虽是衣衫简陋,却长得明眸皓齿,楚楚动人。青青就十分奇怪了;一身红衣红裳,上 面还绣著花花朵朵,头发梳得亮光光的,挽著发髻,鬓边还插了朵大红花。这种妆扮,对 生长在深宅大院里的何世纬来说,实在是挺陌生的。这青青姑娘,看来不过十七、八岁, 怎么涂脂抹粉擦口红?乡间的姑娘,不是应该荆钗布裙,不施脂粉的吗?何世纬一肚子狐 疑,忍不住问:“刚刚那些追你们的人,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要追你们呢?” 青青还来不及回答,小草已经天真的接了口: “他们是追青青的,因为青青不能嫁给胡老爷……”话还没说完,青青一伸手,就拉 住了小草,阻止的说: “别跟人家说这些!又不认得人家!” 哦?刚刚还要人救命,现在又不认得人了?何世纬心中掠过一抹不满的情绪。心想, 我还没嫌你来路不正,你倒先嫌起我来了?也罢,这时代好人做不得。目前,自己已经自 顾不暇,又何必多管闲事?想著,他就冷冷的开了口: “不说就不说,我也没时间没心情来管你家的事!现在,你们走你们的路,我走我的 路!再见!”说完,他掉头就走。 “喂喂喂!”才走了几步,身后又传来那位青青姑娘的呼喊声:“等一下!等一下… …” “怎么啦?”他站住,回头问。 青青牵著小草,三步两步的追上前来。 “是这样的,”青青碍口的说:“我们身上都没有钱,我看你带的钱还不少,不知道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青青突发奇想,迅速的摘下手腕上的金镯子,脖子上的金链 子,和耳朵上的金耳环。“我拿这些东西,跟你当当,你当一点钱给我,好不好?”“当 当?”此事实在太新鲜了,太不可思议了。“你看我像开当铺的是吧?”他没好气的问。 “那么……那么……”青青更加碍口的说:“我把它们卖给你!”“卖给我?”何世 纬啼笑皆非:“你看我像开金铺的是吧?” “你这人怎么这样难缠?”青青有些恼怒起来。“总之,就是我们没有钱,拿这些跟 你换一点钱用嘛!” “那么……”何世纬去掏口袋:“我帮助你们一点钱就是了,用不著当你的首饰!” 青青立即倒退了一大步。 “不!”她坚决的说:“要嘛,东西你拿去,要嘛,就算了!” 脾气还挺坏的呢!何世纬收起了钱袋。 “好吧,那我们就各走各路了。” 他往前走去。走了一段,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两个女孩子默默的跟在他后 面。 “喂!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大姑娘带著一个小姑娘到处乱跑是不对的,你们为 什么不回家去呢?”他不耐的说:“拜托你们别跟著我行不行?” “可是,可是……”小草嗫嗫嚅嚅的开了口:“我们已经没有家了!”“没有家?” 何世纬怔了怔。“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没有家呢?”“是这样的……”小草刚说了一句。 “不要跟他多说了,”青青又扯住小草:“你没看到他一脸凶巴巴要吃人的样子吗? ” “哈!”他快被这不讲理的、莫名其妙的姑娘给气死了。“我凶巴巴要吃人?我看你 才莫名其妙呢!也不知道为什么被人追得满山跑?身上的首饰,也不知道来路正不正…… ” “哼!”青青脸色都发绿了。“小草,我们走!” “不行呀!青青!”小草急急的说:“就这么一条路,如果我们往回走,你又会被胡 老爷捉去当小老婆的!我们只能往前走呀!”说著,她就挣脱了青青的手,直冲到何世纬 的面前,仰著小脸,很认真的,焦急的说,“那些首饰,是青青的聘礼,不是我们偷来的 。青青给杜大哥卖给胡老爷当老婆,可是胡老爷已经有好多好多老婆了,青青没办法,才 跳下花轿逃走的……”“什么?”何世纬大吃了一惊,从花轿上跳下来逃走?他定睛对青 青看去,这才恍然大悟,那一身绣花的红衣,根本是农村姑娘的新嫁裳嘛!怪不得她擦胭 脂抹粉的。何世纬对于自己曾有过的揣测,不禁感到一阵汗颜。“你就这样跳下花轿逃走 ?真的吗?”青青抬眼看看何世纬,微微嘟了嘟嘴。 “反正就是没办法嘛,那胡老头比我大了四十岁,怎么能嫁嘛?前几天就想跑了,可 是被我哥哥嫂嫂锁在房间里,一点机会都没有……只好等花轿来抬的时候,半路上找机会 跑……谁知道那些轿夫会一直追过来!” “那么,”何世纬无法置信的看看青青,又看看小草。“你们两个是姐妹吗?”“不 是的,”答话的是小草。“我们是邻居,住在紧隔壁。不过,青青好疼我,对我比亲姐姐 还亲……” “这又是没办法的事,”青青接口,一脸的“理所当然”。“我们都没爹没娘,我可 怜,她比我还可怜!小小年纪,成天叫她表叔表婶使唤来使唤去,挨打挨骂的。平常我看 不过去,能帮著就帮著点儿,现在我一走,谁还来帮她?所以我非带著她不可,就算要跟 著我吃苦,好歹赛过跟著她表叔表婶。” 小草仰著脸儿,专注的看著青青,满脸依恋之情。何世纬不禁听得呆了。对这两个女 孩儿,打心底感动起来,也佩服起来。“那么,你们预备逃到哪儿去呢?” “我有个海爷爷,”小草热心的回答:“那也是真疼我的人。他住在扬州一个叫傅家 庄的地方。本来每年过年的时候,他都会来看我的,今年不知怎么了,他一直没有来。我 们现在就要找他去!”何世纬实在惊奇,扬州!那儿远在江南,这两个女孩子身无分文, 竟想远迢迢走到扬州去!他怀疑,这青青和小草,大概连一点儿地理常识都没有。扬州在 东南西北那个方向,恐怕都不知道。他正沉吟中,青青已经沉不住气了。她往前一冲,手 里还托著她的金项链金手镯。 “喂喂!”她气急的说:“你问东问西,问了个大半天,我们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了 ,你现在到底帮不帮忙?肯不肯当当呢?”搞了半天,她还要当当啊?何世纬瞪视著青青 ,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我看你根本就无心帮忙,”青青忽然生起气来:“算了算 了,小草,我们走,不要理他了!”她拉著小草就要转身离去。 “可是,可是……”小草急切的说:“我们往哪儿走啊?” “反正不跟他走一路就对了!” 怎会有脾气这么坏的姑娘呢?何世纬心中有气,还没说什么,小草已一把抓住青青, 哀求似的说: “你怎么突然就生气了呢?我看这位大哥哥是好人……” “那可不一定,”青青接口:“藏在马车上,带著口大皮箱,谁知道他打那儿来的? ”“很好,”何世纬忍著气说:“我是坏人,你别理我。小草,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 小草很快的往前走了一步。 “你们要当当是吧?我不想跟你这个凶姐姐做生意,但是,我可以跟你做,你有什么 东西,可以当给我的吗?” “我?”小草神色一暗:“我什么都没有呢!” “想想看,什么东西都成。随便什么都行!” “我……我……”小草突然想到什么,从领口拉出一个贴身荷包:“我只有这个,是 我最宝贝的东西!” “里面是什么?”何世纬好奇的问。看了青青一眼,此时,青青一语不发,显然,正 观望著何世纬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小草把荷包拿下来,拉拉线绳,松开荷包口,把里面的东西倒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 一样样的解说: “这是海爷爷怀表上取下来的链子,海爷爷送给我玩的。这是海爷爷买给我吃的糖, 裹糖的纸好漂亮,我舍不得扔。这是海爷爷用过的车票,我海爷爷每年都是坐火车来看我 的,所以我觉得很宝贝。这是海爷爷的一根白头发,是我第一次帮他拔的,这是……”小 草捡起两颗彩色的玻璃弹珠,两眼里闪烁著光彩,十分骄傲的说:“这是海爷爷从庙会上 买给我的弹珠,是我所有的东西里最漂亮的了!”她一抬头,发现何世纬紧紧的盯著她看 ,一句话也不说,不禁心虚起来:“你都不喜欢是不是?因为它们都不值钱是不是?”青 青河边草3/33 “不不不!”何世纬急忙说,觉得自己喉咙哑哑的:“我喜欢,我太喜欢了,它们简 直是无价之宝!”“什么宝啊?”小草听不懂。 “别管它什么宝了,反正我愿意让你当当就是了!”何世纬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开始 计算:“让我们来算算可以当多少钱……你们要去扬州是吧?扬州要先去天津搭火车,你 们需要买车票的钱……这京浦铁路不知道是不是全线通车?如果不是全线通车,就很麻烦 了……你们可能要走路,要住客栈,要乘船什么的……”他抬起头,忽然住了口,发现那 凶巴巴的青青,这一会儿一点也不凶了,她的眼光痴痴的看著小草的荷包,眼里竟盈盈含 泪。那份心痛和难舍的表情,使何世纬的心脏紧紧一抽,说了一半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青青走了过来,抬眼看著何世纬。 “请你收了我的首饰吧!”她恳求般的说:“就是别动小草的荷包!这些首饰对于我 ,没有什么重要性,可是那个荷包对小草……”“你把我看成什么了?”他面红耳热起来 :“我怎么会拿走一个孩子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何况这每一件东西里,都有她海爷 爷的影子,这孩子所收拾起的,分明是最宝贵的记忆呀!”他帮小草把那些宝贝再一样样 收回到荷包里,深深注视著小草说:“这些东西还给你,钱呢,算我借给你的,反正,我 知道你在那儿,扬州的傅家庄嘛……”他顿了顿,再看了青青一眼;别惹麻烦,他心里有 个小声音在警告著,但,那声音实在太小了,小得没有丝毫作用。他叹了口气,正色说: “我看,我们需要找一份地图,好好的研究研究……从这儿到扬州,到底要怎么走?” 地图是从帽儿村的乡公所里找来的。 何世纬一看地图,头都有些儿发晕。当他摊开地图向两个女孩子解释路径时,这才发 现,青青和小草,都不认识字。本来嘛,那个年代的农村姑娘,谁会受教育呢?两个女孩 看看地图,就彼此大眼对小眼,一股好无助的样子。何世纬只得不厌其烦的对她们说:“ 记住了,这条铁路并没有办法送你们直达扬州,从天津到静海通车,静海到沧州不通车, 你们要走路到德州,然后搭车去济南,济南到徐州应该不成问题,徐州到寿县就要碰运气 了。如果火车不通,你们最好去车站搭黄鱼车。记住,到了浦口一定要换船去瓜州,到了 瓜州要再换船才能到扬州……你们记住了吗?”青青瞪大眼睛看小草。小草一个劲儿直咽 口水。当何世纬对她们疑问的看过去时,小草忍不住的开了口: “大哥哥,我看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能不能陪我们去扬州呢?到了扬州,找著我 海爷爷,他也可以把钱还给你,这样好不好?”小草仰著小脸,一脸的恳求。 “不好,不好。”他有些急促的说:“我已经为你们耽误了太多时间了!这样吧,我 送你们到静海,然后各走各的路!” 他们三个,在静海郊外分的手。虽然小草一直哀声说: “大哥哥,你真的不跟咱们一起走吗?有你作伴儿,我们就不会害怕了!你真的真的 不跟咱们一起走吗?” “小草!”青青见何世纬一脸难色,出面阻止。“你不要为难别人了,你还有我呢, 害怕什么?”“是啊!”何世纬这一路上,和青青拌嘴都拌成习惯了。“小草,你放心, 你这个姐姐很厉害的,谁也不敢欺负她的!她一定能把你平安带到扬州,好了,再见!希 望你顺顺利利找到你海爷爷!”“不管怎样,谢谢你!”青青深深看了世纬一眼,生怕自 己表现得太软弱,她重重的摔摔头,拉著小草就往前走去。小草年纪尚小,完全不会隐藏 自己的感情,她一步一回首,十分依恋的看世纬。就是这样依恋的眼光,使世纬走了一段 之后,又心有不安的折回头来。这一折回头,才发现这两个小姑娘,简直是谁也保护不了 谁。因为,青青和小草,才走了短短一段路,就被两个流氓给钉上了。那两个流氓从路边 草丛里窜出来的时候,天气已经有些昏暗了。他们把路一拦,四只眼睛都邪里邪气的紧盯 著青青,青青立刻知道,麻烦大了。 “你们要干什么?”她戒备的问:“我爹就在附近,你们可别惹我!”“好哇!”一 个流氓大笑起来:“那你快请他出来,我好见见我的岳丈,给他请安!”说著,他就伸手 去捏青青的下巴。 青青往后一退,另一个男子从后面一把握住了她的肩。 “哈哈!这么漂亮的姑娘,咱们村子里就从来没见过!我说今儿个有桃花运嘛,哈哈 哈哈……” “放开我姐姐,”小草开始大叫:“我大哥马上就要来了,我大哥又高又大,一拳就 会把人揍扁的……他好厉害好厉害的……”“哇呀!”前面那个男子叫:“不得了,还有 哥哥呢,快请你哥哥出来呀,让我一起请安……” 话还没说完,斜刺里,何世纬已急冲出来,一拳就挥向那个男子,嘴中大吼著:“你 们就跟我请安吧!太可恶了……” “大哥大哥!”小草大喜过望,跳著脚又叫又嚷:“你快揍他们!快揍他们……”这 一下变生仓卒,两个流氓不禁一呆。但是,刹那间,他们就恢复了神志,顿时大怒起来。 “从那儿钻出来的冒牌货,敢破坏老子的好事!咱们摆平他!”接下来,是一场大战 。可怜,何世纬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和人打架的经验,这回是首开纪录。这场架到底是怎 么打的,他后来一点都弄不清楚,只知道打得毫无章法可言。而且,因为他实在不怎么厉 害,接二连三挨了好几拳头,使青青和小草无法袖手旁观了。她们两个,也卷进了战场, 势如拚命。一个死命的扯住流氓的头发,另一个则张开大嘴用咬的。这一番蛮打蛮干确实 “惊天动地”,但是,何世纬却并没有占到任何优势。他只记得,最后,有一个流氓,抄 起路边一根碗来粗的大木棍,一棍敲破了他的头,把他当场敲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他 躺在一条小溪旁边,青青和小草一左一右,拿了沾水的毛巾,不住的帮他擦著伤口。旁边 还围了好几个樵夫在观望。一看到他睁开了眼睛,青青立刻欢呼著说:“好了好了,你总 算醒了,谢天谢地!” “大哥,”小草激动得快流泪了。“你好伟大啊,你好勇敢啊!你一个人打他们两个 ……你救了咱们……可是你的头被打破了,怎么办?你疼吗?你很疼吗?” “放心,”一个樵夫过来拍拍小草。“你大哥是皮肉伤,不会有事的。先去我家休息 休息吧!”他注视著何世纬:“幸亏咱们从这儿经过,才把那两个坏东西赶走了。小兄弟 ,你们兄妹三个,是打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呀?” “我们……”他想说明,他们非亲非故,也非兄妹,但是,他却说了:“我们从北京 来,要到扬州去!” “大哥……”小草兴奋得涨红了脸:“你跟我们一块儿去吗?”“是的!”他握著小 草微颤的手,看著青青湿润的眼睛:“我和你们一块儿去!”青青河边草4/333 傅振廷是扬州傅家庄的主人。他今年五十五岁。在扬州,他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家 财万贯。他除了有一栋极大的庄园以外,他还拥有丝厂、绣厂、茶园、和农地。一个像他 这么成功的男人,应该在生命里是没有什么缺陷的。但是,傅振廷却是个非常不快乐的人 。十年前,他的独生子元凯死了,从此,他就不知道生命里还有什么可以追求的东西。更 糟糕的,是他那可怜的老妻静芝,在早也哭晚也哭的情况下,竟把眼睛也哭瞎了。静芝眼 睛看不见了,脑筋也跟著迷糊起来,必须靠月娘一步一跟的扶持著。偌大的一个傅家庄, 有家丁、有丫头、婢佣成群,但是,却没有笑声。傅家庄里有的,只有男主人的咆哮,和 女主人的哀啼。这是一个充满了悔恨和痛楚的地方,一个永远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庄园。 这天,傅家庄却来了三个意外的访客。 这三个意外的访客,竟带来了一个傅振廷完完全全意外的结果。当世纬、青青、和小 草站在傅家庄的大门前,看著那蜿蜒的围墙,和深不可测的庭院时,三个人都有些讶异。 如果不是门上清清楚楚悬挂著一块大匾,上书“傅家庄”三个字,世纬一定不敢冒昧打门 的。真没想到,小草有如此阔气的亲戚。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的跋山涉水,三个人都风尘仆 仆,世纬尤其显得狼狈,因为,他头上的伤口一直没有好好治疗,现在疼得厉害,而且, 四肢无力,浑身发烫。 来应门的是傅家庄的老家人长贵。 “你们找谁呀?”他惊讶的问。 “请问,有一位李大海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世纬彬彬有礼的问。“李大海?” 长贵这才明白过来。“李大海不在这儿了,走啦!”他说著就要关门。“喂喂,等一等! ”世纬急忙用脚顶住门。“什么叫走了?他不是这傅家庄里的人吗?” “傅家庄里的人?看你怎么说。他姓李,咱们老爷姓傅呢!都是给人当差的罢了!总 之,他现在人不在了,走了……” “怎么走了呢?”小草已急急的跨上前来。“我海爷爷告诉过我的,这里是他的家呀 !他怎么会不要自己的家呢?”说著,这孩子就焦灼的大声呼叫起来:“海爷爷!海爷爷 !你在哪儿呀?我是小草啊!我来找你了!海爷爷!海爷爷……”她忘形的就往花园里冲 去。“呔!”长贵勃然变色。“跟你们说人不在了就是不在了,怎么往里面乱闯呢?”“ 小草!”世纬也急忙呼叫:“不要心急,让我们问清楚了再说!”“小草!小草!”青青 追进了花园,拉住急奔的小草。 正在纠缠不清,月娘扶著静芝过来了,老太太眼睛虽然失明,耳朵却很灵敏。“什么 事情吵吵嚷嚷的,月娘,你快去看!” “长贵,什么事?别吓著太太!”月娘喊著。一眼见到世纬等三人,不禁一怔。傅家 庄除了隔壁裴家的人常来走动以外,经年累月,都见不著生面孔的。 “对不起,我们是来寻亲的。”世纬上前一步,忙著对两个女士行礼。“这个女孩名 字叫小草,是李大海的侄孙女。从北方一路跋涉到扬州来,为的是和亲人团聚,听说李大 海已不在府上,不知道能不能告诉我们,他去了哪里?” 月娘还来不及回答,静芝已颤巍巍的走上前来,全神贯注的,非常紧张的倾听著,整 个人都陷入某种莫名的兴奋里。 “是谁?是谁?”她喘著气问:“我听到一个年轻人在说话!是谁?是谁?”她摸索 著伸出双手,想抓住那年轻人的声音。“天啊!”她喊著:“你在哪里?说话啊!让我再 听清楚一点!说话啊……”“太太!太太!”月娘一把握住静芝捞著空气的双手。“是三 个客人,不认识的,他们是来找大海的……” “不要拦我!”静芝挣扎著喊:“说话啊!为什么不再说话了?求求你,说话啊…… ”她哀求的面向著世纬。 世纬实在是太震惊了。他瞪视著面前这瞎眼的老太太,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反应。小草 也吓得缩到青青怀里去了。静芝一步步向世纬逼进,声音几乎是凄厉的: “你说话啊,不要戏弄我这个瞎眼的老太婆啊!” “好好,我说我说……”世纬被静芝的急切所震动了,匆促的开了口:“这位老太太 ,我想你一定弄错了我的声音……事实上,我只是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静芝深深的抽了口气,整个人更加绷紧了。所有的思想意识,都被一份 强烈的期盼和回忆所攫获了。“不!不!不!”她哀声狂叫,直冲上前,准确的一把捉住 了世纬的手腕:“你怎么还说你是陌生人?你不是陌生人,你是我的儿子元凯啊!你回来 了!谢谢天!你终于回来了!元凯呀!我等你等得好苦呀……”世纬太震惊了,被这等意 外,弄得手足失措。他拚命想挣脱老太太的掌握,觉得自己的头更痛更晕了。 “老太太,你认错了人,我不是什么元凯,我姓何,名叫何世纬……我从北京来的… …” “太太!太太!”月娘扑过去,也紧张的去扳著静芝的手指,想把世纬从这份纠缠中 给解救出来。“这不是少爷啊!你认错了,真的认错了!快放手呀……” “我没有认错!”静芝落下泪来:“我自己的儿子,我怎么可能认错呢!元凯啊!我 知道你恨我们,你不肯原谅我们,可是……你是我的儿子啊,你不能连娘都不认呀……” “这位老太太,”青青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帮月娘的忙。“你快放开世纬,他怎么 会是你的儿子呢?他这还是第一次来扬州,第一次来傅家庄呢……” “是呀是呀!”小草慌张的接口:“我们是来找我海爷爷的!”“你是谁?”静芝的 脸转向了青青,厉声的问。 “我?”青青吓了好大一跳,结舌的说:“我是……我是……我是他妹妹!”“不! ”静芝有力的说:“你是漱兰!” 天啊!这是怎样的误会,越来越缠夹不清了。月娘转头对长贵急急的说:“没办法了 ,你快去把老爷找来!” “是!”长贵急忙忙转身而去。 这边,青青和静芝开始各说各的。 “我不是什么兰,我的名字叫青青……” “你连名字也改了?好吧,青青绿绿都没有关系,我承认你了!你就是我的媳妇儿。 行了吗?” “不对不对,”青青更急了:“我不是你的媳妇儿……” “住口!”静芝一声大吼,青青又吓了好大一跳。“走开走开!”她突然把世纬紧紧 抱住,悲痛欲绝的喊著:“你们已经回来了,我也已经承认你是媳妇儿了,你就不要再跟 我抢,跟我争吧!以前的事,都是振廷的错,怪不了我呀!元凯元凯,你不要不认我,你 看看我的眼睛,难道它们还不能告诉你,我是多么思念著你的吗……” “老太太……”世纬头昏脑胀,脸色发青。“拜托你,请你不要再摇我了,我实在弄 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我很不舒服,我已经天旋地转了……” “是呀,婆婆,”小草著急的插了嘴:“大哥的头受了伤,还没好,请你不要摇他呀 ……” “什么?受伤了?”静芝立刻恐慌起来:“什么地方受伤了?给娘摸一摸……月娘, 月娘,快叫长贵去请大夫!快呀……” 正闹得不可开交,振廷匆匆忙忙的赶来了。 “静芝!不许胡闹!”他十分威严的一声大喝,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你吃了药没 有?怎么糊涂到这种地步?抱著别人成何体统?还不快放手?放手!”他大声命令著:“ 你听到了吗?放手!”静芝呆了两秒钟,面有惧色。她的身子缩了缩,似乎想松手。可是 ,才松开一点点,她又反手更紧更紧的抱住了世纬,回头对振廷悲切之极的、哀怨之极的 说: “十年前你已经拆散过我们母子一次了,这次,我说什么也不让你再拆散我们!你可 以杀了我,但是不能逼我放掉元凯,我不放,不放!”“你疯得不可救药了!”振廷大跨 步上来,不由分说的就去拉静芝的手。“你放手!快放手!”他又拉又扯。 “不放不放!”静芝牢牢抱住。 两人你来我往,把世纬弄得像拨浪鼓似的转个不停,一边站著的青青和小草,简直看 得目瞪口呆。 世纬张著嘴,想说什么,想摆脱这两个老人的纠缠,但他什么也来不及说。本已头昏 脑胀的他,此时再也支持不住,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耳中钟鼓齐鸣,人就昏厥了过去。 青青河边草5/334 世纬病倒了。在记忆里,世纬从小到大,几乎是无灾无病长大的。这次离家出走,他 想“体验人生”,可真是“体验”到了不少。第一次遇到从花轿上逃下来的姑娘,第一次 和人打架,第一次到了江南,第一次被人误认成了儿子,还第一次病倒在一个陌生的家庭 里。怪不得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原来,“行万里路”还可以有几万种希奇古怪 的遭遇。 世纬一连几天,都病得昏昏沉沉。可是,他并没有完全人事不知。他躺进了一间古色 古香的卧室,四壁挂满书画,靠窗一张大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他在瞎老太太 左一句“元凯回来了!”右一句“还好,元凯的房间,我天天都收拾的!”这种念叨里, 知道自己躺进了元凯的卧室。然后,自己的床边,就日日夜夜围满了人,一会儿是大夫来 诊病,一会儿是丫环来送饭,一会儿是振廷来探视……至于那位瞎老太,几乎日日夜夜, 守在床边,衣不解带。这还不说,由于看不见,又由于恐惧,她总是用手攥著世纬的衣袖 ,攥得那么紧,不肯稍稍松手。好几次,她被振廷下令拖走,她就一路哀嚎著哭出门去: “月娘!月娘!”她惨烈的喊著。“帮我求求老爷吧!他现在讨厌我,都不肯听我的!但 是,他会听你的!月娘……只要让元凯留下来,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我连女主人的位子 ,都可以让给你……”“太太啊!”这种凄厉的哭嚎一定换来月娘悲切的痛喊:“你要让 我死无葬身之地吗?你是主人,我是奴才呀!月娘要有丝毫僭越之心,老天会罚我不得好 死……” “这说的是些什么话!”振廷恼怒的咆哮著。“你们嫌这个家里的悲剧还不够多吗? 这样胡说八道,不知忌讳!来人呀!荷花、秋桂、银杏……你们给我把太太拉回房间去! 月娘,你守著她,给她吃药……”“我不要吃药,不要吃药……”静芝哭喊著,被一路拖 出门去。“我已经好了,元凯回来了,我就什么病都没有了!我没有疯,我现在脑筋清清 楚楚……振廷,我给你跪下,给你跪下!求求你,让我们母子团聚吧……” 这样子的喧闹,每天总有两三回。世纬真不了解,自己怎么会卷入这个家庭的悲剧里 ?他真希望,自己快点好起来,可以脱离这个是非之地。这样,到了第四天,他的烧退了 ,人也清醒了。那天下午,一觉睡醒,触鼻而来的,是一股药香,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到 了小草的声音,在低低的说: “好不容易,就剩咱们两个陪著大哥了。这几天,房间里都挤满了人……我以为,那 个瞎婆娘就够吓人了,没想到,傅老爷那么凶,更加吓人儿!” “嘘!”青青一边扇著药炉,一边轻声警告。“不要在背后批评人家,当心给人听见 !我看老太太马上就会过来的,月娘根本看不住她……”“我们怎么办呢?青青?”小草 可怜兮兮的问:“海爷爷又找不著,大哥又生病了……你说,海爷爷会不会去东山村找我 呢?咱们要不要回东山村去呢……” “不要!”青青著急的脱口而出。“小草,咱们都回不去了,你想,这一路,一会儿 坐火车,一会儿乘船,一会儿搭黄鱼车,一会儿走路……山山水水经过了多少,大哥会看 那张图,还走了这么久才到扬州……咱们两个,怎么找得著路回去?何况,我回去了准没 命,我是怎样也不回去的,你呢……” “我要跟你在一起!或者……”小草挺没把握的说:“海爷爷会回到傅家庄来……会 不会?会不会?” “我听月娘说,你海爷爷在傅家庄当管家,做了好几十年呢!他是和老爷吵架,才离 开的!说不定气消了,他就回来了!我想,我们最好留在傅家庄等等看,就是不知道人家 让不让咱们留……”“只要大哥肯留,咱们就留下了,是不是?……” 听到这儿,世纬听不下去了,睁开眼睛,他一骨碌坐起身子,接口说:“不行不行! 我马上就要走……” “大哥!”小草惊喜的喊著,扑了过来。“你醒了吗?你好了吗?头还疼吗?让我摸 摸看还有没有烧……哇!烧退了地!青青!青青!”她喜悦的大喊:“大哥不发烧了!他 醒了地!” 青青端著一碗药,笑吟吟的站到床前来。 “哇!”青青眉头一展,眼睛里闪烁著阳光。“套一句小草的话,你这一病,还病得 挺吓人儿!来,快趁热,把这药喝了吧!”世纬凝视著青青,和她结伴同行了一个多月, 两人一路抬杠抬到扬州。此时,看到她满脸绽放的光彩,不禁心中怦然一跳。如此青春, 如此美丽,如此充满了朝气和热情的脸庞……真是,像前人的词句;“其奈风流端整外, 还更有,动人心处!”想到这儿,世纬猛的一震,脸孔竟然发热了。 “是!”他正了正身子。“让我赶快吃药,等我身子一好,我就要走了!”他三口两 口把药喝了。再抬起头,青青脸上的阳光已悄然隐去。她低头默默的收拾药碗药罐,一语 不发。小草已急急忙忙去拉世纬的衣袖,解释的说: “大哥,你已经被瞎婆婆当成儿子了!月娘说,如果你肯留下来,安慰安慰瞎婆婆, 说不定她就会明白过来。我和青青,想留在这儿等海爷爷,所以,大哥,你可不可以陪咱 们……”“不行不行!”他急躁的说:“这个是非之地,我一分钟都待不了……”他伸手 去怀里掏,掏了一个空。 “你在找什么?”青青板著脸问。 “我的钱袋呢?”“我帮你收著呢,”青青走到书桌前面,打开抽屉,拿出钱袋往他 身上一摔:“没有人会拿你的钱的!” “不是这样的!”世纬解释著:“我把钱留一半给你们,我带一半走……”“你预备 用钱打发了我们,就这样掉头走了是不是?”青青眼圈儿胀红了。“好不容易侍候到你烧 退了,伤好了,你就准备不管我们了,是不是?” 世纬怔著,还没说话,小草已慌慌张张的接了口: “好嘛,好嘛,你们不要吵架了嘛!大哥,要走大家就一起走嘛,我不等海爷爷了, 咱们三个一块儿走!” “不不不!”世纬急促的说:“我已经把你们送到扬州了,仁至义尽。现在我是泥菩 萨过江,自身难保。怎么能带了你们两个,一路去广州呢?你们留下来,我走!天下没有 不散的筵席……”“不要嘛,不要嘛!”小草著急的把世纬一抱,泪珠就扑簌簌滚落。“ 什么不散的筵席?那儿有筵席?我们不散就是不散!你要走,一定要带我们一起走……” “谁要走?”门外传来静芝尖锐而颤栗的声音,全体人都吓了一大跳。世纬的心猛然 一凉。惨了!这位瞎老太太又来了!他看过去,静芝颤巍巍的冲进房来,后面紧跟著月娘 和振廷。“元凯!你说你要走,是吗?为什么?为什么啊?”她尖声呼号:“难道你专程 回来一趟是为的要惩罚我吗?因为我当年没有为你力争到底,所以你要这样子叫我心碎, 叫我痛不欲生,是不是?”她攥住了世纬的手,紧紧的握著。“不不!我这次再也不会让 你走,我宁愿死也不会让你走……” “这位少爷!”月娘扑过来,哀求的看著世纬:“你发发善心,救救我们家太太吧! 请你暂时不要提走字,能住多久,就住多久……能安慰她一天,就安慰她一天吧……我求 求你,求求你……”“反了!反了!”振廷大踏步冲上前来,奋力想拉开静芝和世纬。“ 月娘,你怎么也跟著太太一起发疯?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个人不是元凯……” “他是的!他是的!”静芝一叠连声喊,泪流满面。“振廷,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残 忍?难道你内心深处,对以前种种,没有一点点后悔吗?难道元凯不是你心头最大的悲痛 吗?难道当年断绝父子之情,就把你身上所有的感情都断光了吗?你不曾像我一样,瞎了 双眼,你看得清清楚楚,怎么还瞪著眼睛说瞎话!狠心不认自己的骨肉?你难道不明白, 元凯这番归来,是老天给我们再一次机会……一次赎罪的机会,一次重新活过的机会啊… …”这一篇话,说得声嘶力竭,说得满屋子的人都傻了。说得世纬满心震动,满怀恻然。 说得振廷一脸的惨白,满眼的伤痛。说得月娘泪落如雨。 “扑通”一声,月娘对振廷直挺挺的跪下了。 “老爷,你可怜可怜太太吧!这么多年来,多少风风雨雨,我跟著你们一起走过,眼 看著太太一步一步到今天的田地,她再也承受不起失望了!老爷!你总有一点恻隐之心吧 !” 振廷注视著月娘,顿时心都碎了。这是怎样一个家?怎样又瞎又病的妻子?怎样天人 永隔的儿子?怎样百般委屈的月娘啊!他掉头去看看世纬,这年轻人身材挺拔,眉目俊秀 ,举手投足之间,确实和当年的元凯有许多神似之处。元凯,他心中猛的一抽,说不出来 有多痛,简直是痛入骨髓,痛彻心肺呀!“听我说,”他面对世纬,声音沙哑。“今天弄 到这个局面,我真是无可奈何。我看你气宇不凡,知书达礼,猜想你也是个性情中人。我 ……”他深抽了一口气:“诚心诚意留你住下来!如果你肯住下来,我甚至可以……可以 派人去找李大海!让小草可以早日和她的海爷爷团聚!这样,你也不至于觉得留下来没道 理,怎样?”“哇!大哥大哥!”小草脱口欢呼出声。“老爷要派人去帮我找海爷爷地! ”她冲过去,学著月娘对振廷一跪,没头没脑的磕起头来:“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元凯啊!”静芝又哭又笑的去摇著世纬,兴奋得满脸发亮。“你爹留你了!你知道 你爹的,他就是这样的臭脾气……留都留了,还要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道理……但是,他 留你了!他说出口了,他终于说出口了!你知道这对他是多困难的事……那么,你,你, 你也不走了,对不对?对不对?”她仰著脸,全心的期盼的面向著世纬,那已失明的双目 盛满了泪,泪光闪烁。世纬觉得整个心脏都为她抽搐起来。青青河边草6/33 “是的!我不走了!”他轻声说。环视一屋子沉痛而带泪的面孔,他深抽了口气,抬 高了声音。“嗨!既然不走了,我可不可以吃点东西呢?我饿了!” “桂圆小米粥!”静芝跳起身子来喊:“鸡片干丝汤!还有枣泥杏仁酥……都是你最 爱吃的,我全准备著!月娘!快去厨房拿,别忘了!还有那袋新鲜核桃!” 就是这样,世纬,青青和小草就在傅家庄暂时住下了。 5 一星期后,世纬的健康就完全恢复了。 走出元凯那间卧室,他有好几天,都沉迷在傅家庄那典雅的庭园里,初次领略了江南 园林的迷人之处。看到他们把形形色色的太湖名,堆砌成春夏秋冬的景致,使他叹为观止 。小楼水榭,曲院回廊,都别有幽趣。和北方比起来,是截然不同的。北京的建筑受故宫 影响,比较富丽堂皇。南方的庭园,却秀气多了。一条小径,两枝修竹,几叶芭蕉,十分 的诗意。世纬尤其爱上了吟风阁朝东的一面墙,那墙上蔓生著常春藤,爬满了整片墙壁, 枝枝叶叶,重重叠叠的下垂著。每当风一吹过,每灯叶子都随风飘动,起伏有致,像一大 片绿色的波浪。在这片绿色波浪中,却嵌著三扇小红窗,窗棂雕著梅兰竹菊的图案,真是 可爱极了。世纬实在想不透,在这么美丽的庭园里,怎么没有酝酿出如诗如梦的故事,反 而演出父子反目,生离死别的悲剧? 关于元凯的故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月娘断断续续的说给世纬他们三个听了。原来 ,元凯在十多年前,爱上了家里的丫头漱兰。这本是大家庭中很普通的事,如果元凯肯将 漱兰收来做小,大概也不至于引起大祸。但是,元凯念了很多书,又深受梁启超“一夫一 妻”制的影响,坚持要娶漱兰为妻子。此事使振廷勃然大怒,说什么也不允许,想尽办法 拆散两人。据说,当时使用的手段非常激烈。元凯见无法和振廷沟通,竟带著漱兰私奔了 。私奔还没关系,他们两个,居然跪到上海的一家教堂里,在神父的福证下,行了西式的 婚礼。完婚之后,再把漱兰带回家来。振廷这一怒实在是非同小可,他把元凯和漱兰,一 齐赶出了家门,当时就措辞强烈,恩断义绝。振廷说过:“你可以死在外面,就是不许再 回来!我傅振廷可以绝子绝孙,就是不能承认一个像你这样不孝不义的儿子,从今以后, 我没有儿子!你也不姓傅!” 元凯就在那吟风阁外的广场中,跪地向静芝磕头告别的。 “娘!从今以后,孩儿跟您就是形同陌路的陌生人了!原谅孩儿不孝!孩儿叩别娘! ” 那天的静芝,呼天抢地,哭得日月无光,却无法阻止元凯的离去。这句话,竟成为元 凯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一年以后,漱兰把元凯的灵柩送回来了。 “灵柩?”世纬震动的看著月娘。“他怎么会死呢?他真的死了?”“真的死了!” 月娘面色凄然,眼中凝聚著泪。“死的时候,才只有二十三岁。灵柩送来那天,你们信吗 ?竟是老爷四十五岁的寿诞。在宾客盈门中,漱兰一身缟素,伏地不起,灵柩砰然落地, 满座宾客,人人变色。可怜的老爷和太太,这种打击,怎么是一般人所能承受?老爷不相 信那里面躺著的是少爷,下令开棺,棺盖一打开,少爷赫然躺在里面……太太,太太就昏 死过去。从此以后,太太不许人说元凯死了,她拒绝这个事实,早也哭,晚也哭,眼睛哭 瞎了,神志也迷糊了!她宁愿相信元凯活在外面,不愿相信他被送回来了!”月娘看著世 纬。“这就是为什么你说了句你是陌生人,太太就更加认定你是元凯的原因,这‘陌生人 ’三个字,对太太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太深了!” 原来如此!世纬吸了口气。 “可是,那元凯正当年轻力壮,怎么会突然死掉呢?”他问。“他是病死的,详细情 形,我们都弄不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和漱兰,穷途潦倒,贫病交迫。这也是太太 无法原谅老爷的地方,元凯走的时候,两袖清风,什么都没有带。他是这种家庭里养大的 孩子,平时都是丫头佣人伺候著的,他几时受过生活上的苦!”“漱兰呢?”青青追著问 :“她去了什么地方?她现在在哪里?”月娘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走了!”半晌以后,她才沉思的说:“傅家的女人都很惨。漱兰把灵柩送来那天 ,大概已经不想活了。她那副样子,分明三魂六魄,都已跟著元凯去了。偏偏老爷在悲愤 得快发疯的情况下,对漱兰痛骂不停。漱兰听著听著,就一头对棺木撞了去,差点就撞死 了!你们不知道,那个场面有多么惨!幸好漱兰的娘朱嫂陪了她来的,朱嫂哭著,抱著, 求著,拖著……把漱兰带走了!”她顿了顿,眼神深幽。“从此,我们谁也没见过漱兰。 十年了!漱兰是生是死,我们都不知道了!” 故事说完了。一时之间,世纬、青青、月娘、小草四人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 。窗外,暮色正缓缓的罩下来,黄昏的余晖,把一树的阴影,投射在雕花的地砖上,有一 种凄凉而神秘的美。世纬看著月娘,直觉的感到,她对于这个故事,多少还有些保留。“ 你呢?”他忍不住问。“我听你谈吐不俗,不像个伺候人的人,你在傅家是……”“我吗 ?”月娘脸色一暗,微微的怔了怔。“我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她叹了口气。“我也是好 家庭的女儿,和傅家沾了一点亲,只是我家早就败落了,我爹把我许配给了一个比我小八 岁的丈夫。我们家乡常常把女儿嫁给小丈夫,说不好听,就是卖过去了。我十六岁嫁过去 ,丈夫才八岁,挨了四年,丈夫才十二岁,居然出天花就死了!夫家说我不祥,克死了丈 夫,赶我回娘家,我爹那时已去世了,娘家没人肯收留我,我举目无亲,就投到傅家来, 太太收留了我……待我挺好挺好的,我也就死心塌地的伺候著太太。我来傅家,已经十二 年了呢!傅家所有的事,我都一件一件看著它发生的。说起来,太太对我有恩,所以,有 时候……她就是对我发发脾气……我也就忍了!”短短的几句话,道尽了一个女人的沧桑 。世纬对月娘,不禁油然起敬。从月娘身上,就联想到青青,从大红花轿上逃走的青青。 中国的女性,如果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将永远在悲剧中轮回。青青的逃婚,实在是勇敢 极了,正确极了。想到这儿,他就对青青看去,青青仍然沉溺在月娘所述说的故事里,满 脸戚然,满眼哀切。 “世纬!”她忽然就回头对世纬正色说:“你不可以再那么绝情了!老太太叫你几声 儿子,你又不会少一块肉,有人把你当儿子一样疼著,有什么不好?以后,你再也不要动 不动就说要走,来威胁人家!” “是啊!”小草接口说:“婆婆好可怜啊!大哥,你一定一定要对婆婆好一点!”世 纬真有些啼笑皆非。瞎婆婆的故事确实可怜,但是,自己这个假儿子,骗得了一时,骗得 了一世吗?走,是迟早的事,等到必须要走的时候,会不会再一次撕裂了老太太的心?到 那时,今日的“不忍”,可能会变成那时的“残忍”,然后,又会演变成什么局面呢?这 样一想,他的头就又痛了。 “不管怎样,谢谢你们兄妹!”月娘似乎读出了他的思想。“你们肯留下来,真是傅 家的幸运!我们过一天是一天,希望没多久,太太就能明白过来!好了,不能再谈了,我 去厨房看看,太太今天给你炖了莲子银耳汤,是你以前最爱吃的……不不,”她改了口: “是元凯少爷以前最爱吃的!希望你吃的时候,有那么一点儿表示,她会很高兴很高兴的 ……” 月娘走了。世纬用手揉了揉额角;看著青青。 “兄妹啊?”他说:“你到底对傅家怎么说的?” “说你是我哥哥啊!”青青瞪著他。“不然怎么说呢?总不能说我从花轿上跳下来, 跟你这样奇奇怪怪来扬州!别人会怎么想我呢?”“那……”他的头更痛了。“小草跟我 们又是什么关系呢?你赶快说说清楚,免得我穿帮!”“我说……小草是咱们家的邻居, 尽受表婶儿虐待,所以咱们兄妹就……”“见义勇为,把她护送到扬州!”他接口:“是 吧?你编故事还编得挺好的呢!”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青青顿时脸色一沉。眉毛挑得高 高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她立刻就剑拔弩张。她挺直背脊,颇受伤害的冲口而出:“怎么 了?我说你是我哥哥,难道侮辱了你不成?上次要拿钱打发我们,我还没跟你算帐呢!我 知道了,你打心眼里看不起我和小草,我们没念过书,大字不识,连根扁担倒下来我们也 不晓得那是个‘一’字,更别说要我们像你一样满嘴掉文儿,动不动就四个字四个字打嘴 里成串的溜出来……你看不起我们,你尽管去告诉傅家老爷太太,说咱们两个是你路上捡 来的……”“喂喂!你有完没完?”他忍无可忍的喊:“我说了看不起你们吗?我什么都 没说,你就大发脾气,讲了这么一大堆,你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什么罪不罪的?”青青更气。“听也听不懂,你就直接告诉我们,我是大麻烦,小 草是小麻烦,婆婆是老麻烦……你恨不得把我们统统摆脱了,不就结了?” 世纬怔了怔,声音大了起来: “你这句话倒说对了!自从遇到你们以后,我就一路倒不完的楣!先是莫名其妙的跟 著你们乱逃,然后天气也变了,荷包也瘦了,头也打破了,又伤又病的把你们送来,却被 瞎婆婆抓了当儿子,弄得我困在这里走不了,你们的确是一对大、小麻烦!我实在弄不懂 我怎么会招惹了你们?” 世纬发泄完了,居然听不到青青反驳的声浪,再一抬头,发现青青眼圈红红的看著小 草,小草则抽抽嗒嗒的哭起来了,眼泪水滴滴答答的直往下掉。 “喂喂,”他心慌意乱了。“怎么回事?咱们一路拌嘴已经拌成习惯了,吵吵架没关 系的,你们可别哭啊!” “我哭,我就是要哭!”小草吸吸鼻子,哽咽的说,“我叫你大哥,把你看得比亲哥 哥还要亲,舍不得跟你分开……原来你这么讨厌我们……骂我们骂得好大声,比傅老爷还 要吓人儿……”“我那有?我那有?”他急急的问。“我那有好大声?”青青河边草7/33 “你有!你就是有!”青青接口,眼泪也往下掉。她对小草张开了手臂,哀声的喊: “小草!别哭,你还有我呢!我是怎样也不会离开你的!”小草“呜”的一声,就哭著投 入了青青的怀抱。一对“大小麻烦”紧拥在一起,泪珠儿纷纷乱乱的跌落于地。世纬看到 自己造成这么大的“悲剧”,简直是手足失措,不知怎么办才好。“喂喂,我投降,我投 降!”他举起双手喊:“我错了!好不好?我道歉,好不好?”他伸手去拉小草。“我真 的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我疼你们都来不及了!我说话大声一点,是因为现在这个状况 很复杂,我有点头痛罢了……喂喂,你们不要哭了,我跟你们说,以后,咱们三个,要留 一起留,要走一起走!好不好?”他顿了顿,见两个女孩儿,依然哭不停,心里更慌了, 脱口大声说:“你们不要再伤心了,从今以后,你们两个就是我的责任,我一肩扛到底了 !” 听他说得语气铿锵,两个女孩子终于有了反应,停止哭泣,抬眼看著他。他对两人重 重的点了点头,满脸的“坚定”。小草一个感动,回身就把他的腿紧紧抱住,由衷的、热 烈的喊:“大哥!”她立即破涕为笑了。“你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儿!”世纬被她恭 维得有点飘飘然,发现自己的一句话,就能化悲剧为喜剧,不禁对自己的“力量”,也在 惊愕中有些佩服起来。他转眼看青青,青青斜睨了他一眼,掉头去看窗子。眼泪不曾干, 唇边已有笑意。 唉!世纬心里叹了口气。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但,眼前这个“女子”与“小人” ,却更有动人心处! 6 这天,长贵匆匆忙忙来找世纬、青青和小草。 “老爷要你们三位,上大厅见客!” “见客?”世纬怔了怔:“是什么样的客人?” “是老爷的好朋友裴老爷,他们一家子人全来了,听说了你们三位的事儿,想见见你 们!” 于是,世纬、青青、小草三个人,就急忙整整衣裳,出了房门。傅家庄院落很多,三 人去大厅,穿越了两层院子,刚走到前院的一棵玉兰树下,只听到那棵大树上,树叶一阵 父父,似乎有人在树上窃窃私语。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在说:“来了!来了!”一个孩子的 声音在接口,“那儿?那儿?”年轻人一阵惊呼:“别推我呀!别推呀……” 树下的三人,觉得太奇怪了,都抬起头往树上看去。 树上,却忽然掉下两个人来。 “砰”“砰”两声,一个十岁大左右的男孩子,先落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哎哟哎 哟的叫不停。另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也跟著摔落,跌在男孩子的身边。 世纬、青青和小草实在太惊讶了。三人都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的看著地上的少年和 孩子。此时,年轻人已一跃而起,冲著三个人咧齿一笑。世纬这才发现,这年轻人剑眉朗 目,英姿焕发。“你们怎么会摔下来啊?”世纬奇怪的问:“摔著没有?” “没事!没事!”年轻人窘迫的笑了。话还没说完,那孩子已经爬起身,对年轻人掀 眉瞪眼,又挥拳头: “都是你!原先说好是跳下来,不是跌下来的!好疼啊……”“请问你们是什么人啊 ?”世纬问。 “哦!”年轻人笑著说:“我是裴绍谦,这是我弟弟裴绍文!” “姓裴?那么裴老爷是……” “我爹!”年轻人笑得爽朗。 “原来是裴家的两位公子!”世纬恍然的说。 “你们不是在大厅上吗?怎么到树上去了?”青青好奇的问。“哦,是这样的!”绍 谦傻呵呵的用手抓抓头。“在家里听说了你们三人的故事,我们已经好奇得不得了,所以 ,我们两个忍不住溜到花园里来,爬到树上……爬到树上……”他笑著尴尬的摸摸鼻子。 “我们不是要跌下来的!”绍文忍不住接了口,他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一面揉著跌痛 的屁股,一面抬头直瞪著绍谦:“不是说好要一个鹞子翻身,再一个鲤鱼打挺,稳当当的 飘落下来,露一手咱们的武功吗?怎么这样子跌下来了?” “你还说呢!还说呢!”绍谦戳了绍文的脑袋一下,微微涨红了脸。“就是你害我, 紧要关头,又挤又推的,害我设计了半天的鹞子翻身,鲤鱼打挺,变成了‘兄弟出丑’, 真是气死我了!”这样一说,青青用手掩著口,忍俊不禁。小草也紧抿著嘴唇,拚命忍住 笑。绍谦见青青和小草这等模样,窘迫之余,忽然就从身子后面把绍文给揪了出来,推向 小草。 “怎么了?怎么了?在家里听说小草是个小美人,你不是直嚷嚷著要来看小草吗?这 不给你看了?还躲什么躲?像个大姑娘似的……”绍文差点撞到小草身上去,顿时间,闹 了个面红耳赤。回头对著绍谦就摩拳擦掌:“我没嚷嚷,我才没有!嚷嚷的是你!你听说 青青是个大美人,你就急著要来看青青……” “嘿嘿嘿!”绍谦急喊:“你这个小家伙,完全不顾兄弟义气,成心要让别人看咱们 的笑话是不是?” “这有什么关系!”绍文大剌剌的卷了卷袖子。“反正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嘛!”“你 说什么?说什么?”绍谦对绍文掀眉瞪眼的。“自己不懂的话别乱说!掉什么文儿!” “我懂!”绍文瞪了回去。“你自己教给我的!就是说英雄碰到了漂亮的女孩儿,那 么英雄不怎么英雄了也没多大关系!”绍文这样一说,青青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青青一笑,小草也笑了。小草笑了,世纬也笑了。绍谦和绍文,看到他们三个都笑了, 也就大笑起来。一时之间,五个人嘻嘻哈哈,好不热闹。这傅家庄里,多少多少年来,都 没有这样洋溢著笑声,直把闻声赶来的振廷,看得当场傻住了。 然后,在大厅中,世纬等三人拜见了裴老爷子,和他的两位夫人。这裴老爷和两个儿 子一样,没大没小,没正没经的,指著自己的两个太太,对三人介绍说: “这是大老婆裴大婶儿,这是小老婆裴小婶儿!” “大婶儿是我娘!”绍谦急忙补充。 “小婶儿是我妈!”绍文应声而出。 大婶儿、小婶儿都板住了脸,全屋子的人都忍俊不禁。 这就是世纬、青青、小草认识绍谦兄弟的经过。 认识了绍谦兄弟,这才认识了扬州。 接下来好多日子,绍谦兄弟带著世纬等三人,游遍了扬州。“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 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山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这是李白的诗。“青山隐隐水迢迢, 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是杜牧的诗。“娉娉袅袅十三 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这又是杜牧的诗。世纬记不 得前人的诗句里,有多少诗句与扬州有关,但他终于走进了李白和杜牧的诗句里。一时之 间,瘦西湖、小金山、二十四桥、大明寺、平山堂、御码头……都有他们五个人的游踪。 大家又笑又闹,又游山玩水,实在是快乐极了。世纬几乎忘了他的广州,也忘了他的北京 ,简直有点儿乐不思蜀。生命中从没有这么美丽的一段时光。在傅家庄被当成宝贝,老太 太对自己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下人们是必恭必敬,言听计从。走出傅家庄,有绍谦、 青青等人作伴,还有……还有那么古典,那么诗意的扬州!可是,在这种诗意中,也有许 多事困扰著世纬。第一件当然是老太太的纠缠不清,第二件就是绍谦和青青。 绍谦对青青,即使不是“一见钟情”,好像也差不了多少。他憨厚、热情、坦白、率 直。完全不去掩饰自己对青青的感情,非但不掩饰,他还展开了热烈的追求。青青在“乍 惊乍喜”之间,对绍谦是“半推半就”。显然,她几乎是在“享受”著这份感情。女人实 在是虚荣的动物!世纬不知道为什么,对青青的态度就有那么一些不满。可是,倒回头来 想,绍谦的家世地位,配青青是绰绰有余,如果绍谦真喜欢青青,他们两个能有个结果, 自己不是也放下心里的一块石头吗?将来,总有一天,他是要走的,总不能真带著青青和 小草,浪迹天涯吧?世纬在两年前,已由家中做主订了亲。两年来,父母千方百计要他完 婚,他千方百计逃避,不肯结婚。对方是书香世家,和何家“门当户对”。他除了知道那 女孩子名叫“华又琳”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没见过华家的姑娘。他的离家出走,在 一大堆的“抗拒”之外,也包括“抗拒”这种父母之命的婚姻。可是,抗拒那份婚姻是一 回事,容许自己风流放纵又是另一回事。他和青青,萍水相逢,结伴而行,就这么简单, 绝不牵涉儿女私情,否则,岂不是乘人之危?有失君子风度。因此,世纬对青青,自认胸 怀坦荡,没有丝毫杂念。既无“杂念”,就对绍谦和青青那种“东边太阳西边雨,道是无 晴却有晴”的游戏,冷眼旁观起来。 这个裴绍谦,真是鲜得很! 有一天,绍谦和绍文一起来到傅家庄。绍谦躲在假山后面,推派绍文去见青青。事先 ,大约兄弟两个已经说好了,万一绍文应付不过来,就回头听绍谦的指示行事。于是,绍 文捧著一个盆景,跑到青青窗子外面,敲窗子。 “青青!我哥有东西送给你!” 青青打开窗子,只见绍文捧著盆景往窗台上一放。花盆倒很漂亮,白瓷上描著彩绘的 花朵。但是,盆子里,却种著一棵毫不起眼的树苗儿。“这是什么?”青青困惑的问。 “是茶树的树苗儿!”绍文兴冲冲的说,回头看了绍谦一眼,绍谦悄悄提了句辞,绍 文就转回头来,笑嘻嘻的说:“我哥哥说,我爹有座茶园,看过去绿油油的一大片,就像 青青的名字,所以送你一棵茶树苗儿!” “它将来会开花吗?”小草在旁边问。青青河边草8/33 “它不开花儿,尽长叶子,将来你们把叶子摘下来,就可以泡茶喝了。”青青看著那 棵茶树苗,却有些不大高兴。 “我说你哥哥,真是个怪人!要送就送盆花嘛,送我一棵树苗儿!还把我比作茶树, 我长得像茶树吗?” 青青这样一说,绍文傻了眼,急忙去看绍谦。绍谦心中,早已大呼不妙,这下子马屁 拍在马腿上,不知怎么收拾!绍文倒退著步子,退到假山石前,靠近了绍谦藏身之处,回 头小小声说:“哥,怎么说?我要怎么说?” 绍谦慌忙悄悄提辞:“告诉她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绍文回过头来,又冲著青青傻笑,大声说: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绍谦又说:“花儿俗气得很,不管送什么花,跟你一比,都为之逊色了!”绍文依样 画葫芦,大声复诵: “花儿俗气得很,不管送什么花,跟你一比呀,全部都……全部都……都那个……都 那个……”他歪著脖子,希望绍谦赶快提辞,那什么“逊色”对他来说,实在太难了。他 这等怪模怪样,使青青大为奇怪,伸头到窗外来张望。小草已忍不住,睁大眼睛问:“绍 文,你的脖子怎么啦?” 绍谦一急,抬头一看,看到绍文歪著个脖子,样子不自然已到极点。他不假思索,就 急急的说: “哎哎,脖子歪了!脖子歪了!快站好!快站好!” 绍文以为是提辞,赶快大声说: “哦!脖子歪了!全部都脖子歪了!” 绍谦从假山后面,一下子就窜了出来,伸手揪住绍文的耳朵,往后拚命拉扯,嘴里骂 著说: “我宰了你这个歪脖子,你简直气死我了!” 这一下,青青大笑了出来,笑得东倒西歪,眼泪都滚出来了。绍谦看到青青如此开心 ,倒也事出意外,就也跟著傻呵呵的笑起来。绍文和小草,见他们两个笑得这样开心,当 然也跟著笑了。世纬远远走来,看到这样一幅“欢乐图”,不知怎的,竟有被“排除在外 ”的失落感。 过了几天,大家到裴家去玩。 裴家有一片荷花池。那已经是初夏时节,江南的荷花开得特别早。满湖荷花,有红有 白,映著重重叠叠的绿叶,真是好看极了。世纬忍不住,就发起议论来了: “这个荷花很奇怪,你单单看那么一朵,觉得它粗枝大叶,并不怎么美,可是集合成 一大片的时候,不但美,甚至是很壮观的。所以说上天造物实在满有意思,该一枝独秀的 便希奇难求,该集数量之美的便会大量繁衍!” “哇!”绍谦十分佩服的看著世纬:“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赏个花嘛,不单用眼 睛看,还用脑筋看!” “你别羡慕他,”青青对绍谦笑了笑。“他那样活著累得很,赏个花还要讲大道理! ”这青青是怎么回事?对绍谦倒是挺温柔的,碰到自己就尽抬杠!世纬皱皱眉,很无辜的 说: “我也没有讲大道理呀,只是随口说两句而已!” “怎么说要一大片才好看?”青青问,伸长脖子望著湖心。“你瞧,那朵半红半白的 不是挺美吗?” “哪一朵?哪一朵?”绍谦急忙也伸著头看。 “就是湖中心那一朵呀!”青青指著。 “你是说花瓣尖是白的,花瓣梗是红的那一朵?”“是啊!”青青顺口说:“能供在 花瓶里就好了!” “没问题!”绍谦说著,就一脚跨进湖里去。 “喂喂!”青青大惊失色的说:“你要做什么?” “摘花呀!”绍谦笑嘻嘻的说著,一面哗啦啦盘水而去。绍文和小草在岸上看得目瞪 口呆。绍文直著脖子,大声嚷嚷: “你小心一点,说不定水里有蛇!” “胡说八道!”绍谦才笑著说了句,身子突然一斜,就扑通摔入水中。青青急得绕著 湖跑,喊著说: “你疯了!快回来呀!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有要你去摘呀!” “绍谦!”世纬也跟著喊:“你会不会游泳呀?” 绍谦已经爬起来了。他穿了一身月牙白的衣服,白褂子和白裤子,这时候已经全是污 泥。他脸上也沾了污泥,手上也是,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他却依旧笑嘻嘻的说: “没事儿!你们别紧张,水不深,只是有很多烂泥巴,不好走而已。瞧!我这不是到 了吗?”他回头看青青,指著荷花问:“是这朵没错吧?”“是!是!是!”青青拚命点 头。 绍谦拔了荷花,又盘著一池污泥,举步维艰的往岸上走。由于泥浆太多,走得十分辛 苦。好不容易爬上了岸,岸上四个人都睁大眼睛看著他,因为他已经成了一个道地的泥巴 人。举著荷花,他送到青青面前去。 “上次送你一棵茶树苗,真有够笨!现在,就算扯平了。怎么样?”青青接过花,真 是感动极了。她看著绍谦,满眼的温柔,低低的说:“其实,那棵茶树苗,我也很喜欢的 !这朵荷花,当然更好啦!只是,你现在这一身泥,怎么办?” 绍谦低头打量自己,哈哈大笑了起来。 “哈!这会儿把我放进灶里去,用炭火慢慢煨烤,就成了一道名菜,叫花鸡!”小草 和绍文,拍著手哈哈大笑起来。绕著绍谦又跳又跑。指著他喊:“叫花鸡!叫花鸡!叫花 鸡!” 于是,青青和世纬,也跟著笑了。绍谦自己,更是嘻嘻哈哈的笑个不停。世纬笑了一 会儿,看他和青青,这样融融洽洽的打成一片,两个小儿女,也都不分彼此,其乐无比。 心里,不知怎的,又有种难以描述的“失落感”。 再过了几天,绍谦就煞有其事的,约了世纬,两个人到瘦西湖边去喝茶。茶还没喝两 三口,绍谦就站起来,对世纬一揖到地说:“我有事情要求你!”“求我?”他怔著。“ 是啊!”绍谦用手抓了抓后脑勺。“就是青青的事嘛!人家说长兄如父……所以我特地来 问你,不知道青青在家乡,有没有订过亲?”“哦!”他愣愣的说:“没……没有。” “好极了!”绍谦一击掌,笑逐颜开。“我也还没订亲呢!我爹一直要给我讨媳妇, 我就是不肯!哈!幸亏不肯!才有今天的机会……”“哦?”他瞪著绍谦。“怎么,”绍 谦见他表情古怪,不由得收住了笑,紧张兮兮的问:“你反对吗?”“反对?”世纬又怔 了怔。“我有什么权利反对?” “那么,你是赞成喽?”绍谦大喜的问。 世纬沉吟不语,从上到下的看绍谦,见绍谦一表人才,和青青倒是郎才女貌。真能撮 合他们两个,不也是一件人间佳话吗?想著想著,他就点了点头,喃喃的说: “就这么决定了!就应该这样办!” 绍谦狂喜的跳起来,对世纬鞠躬如也。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我……我……我马上叫我爹去提亲!”“提亲?”世纬吓了 一大跳。“那有这么快,你给我坐下来,别这么毛毛躁躁的!”“你不是说决定了吗?” 绍谦一脸怔仲的问:“这意思不是说,你决定把妹妹嫁给我吗?” 世纬又好气又好笑,那种“失落”的感觉更强烈了。但是,这桩姻缘,真的不错呀! 他瞪著绍谦,叹口气说: “我这个哥哥,对青青到底有多少影响力,我自己都没有把握!你不常常看到她对我 红眉毛绿眼睛的时候!说真的,青青是个非常独立自主的女孩子,她有权选择自己的幸福 ,我既无法勉强她,也没有权利代她做主!我说的决定,是决定从旁协助你,至于能不能 成功,还要靠你自己的努力!” 绍谦恍然大悟的点著头。想了想,又跳起来,仍是非常高兴的对世纬鞠了一大躬。 “那还是要谢谢大哥!以后全仰仗你,帮我在青青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你是她敬爱的 大哥,你帮我说一句,胜过我说一万句!有了你的承诺,我现在等于吃了一颗定心丸!谢 谢你,真心真意的谢谢你!” 世纬看著那满脸兴奋的绍谦。忽然,就对他的兴奋和喜悦嫉妒起来了。青青河边草9/ 337 海爷爷一直没有消息。 小草很著急,虽然说,在傅家庄的日子挺舒服的,不愁吃不愁穿,还有人作伴儿。但 她心里,实在思念著她的海爷爷。她和青青现在住的房间,就是海爷爷以前住的,她除了 自己的小荷包以外,有更多的东西可以摸索。海爷爷看过的书,海爷爷用过的笔,海爷爷 睡过的床,海爷爷点过的灯……但是,海爷爷,你现在在那里呢? 这天,她穿过花园,要去世纬房间,才走到房门口,就听到月娘、青青,和世纬正在 谈著海爷爷。她知道偷听是不对的,但她身不由主,就站住了。 “这李大海,在傅家庄做了几十年,怎么会说离开就离开呢?”世纬问。“我听长贵 和阿坤的语气,对李大海都略有微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瞒你们说,”月娘叹了口气。“这李大海,走得不太光彩!他是被咱们老爷…… 给赶出去的!” 小草大惊。“赶出去?”青青也大惊。“不是说吵架吗?怎么是赶出去呢?为什么呢 ?”“他……”月娘有点儿碍口。“他盗用公款!” “什么?”世纬急急追问。“有没有弄错?” “不可能弄错的!”月娘说:“说起来也真伤老爷的心,几十年来,老爷是全心全意 信任著海叔的,公帐私帐都交由他管,不想他竟会暗地做手脚,偷了好大数目的钱呢!老 爷生气倒不止为钱,而是海叔太教他失望了!所以,老爷虽然答应你们说,去找寻海叔, 只怕此事,也只是说说而已了……”小草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她一下子就冲进门去 ,涨红了脸,激动的大喊:“不会不会的!我海爷爷是好人,他不会偷钱的!你们冤枉了 他!你们肯定冤枉了他!” 喊完了,她掉转身子,就飞快的往外跑。 世纬、青青、月娘全跳了起来,跟在后面紧追。 “小草!回来!小草!你要去哪里?小草……” 小草直冲往振廷的书房,门也不敲,就推开门冲了进去。把那正在练字的振廷吓了好 大的一跳。 “我海爷爷不会偷钱,他不会偷钱,你冤枉了他……” 她气喘吁吁,满面泪痕的站在振廷面前,双手握著拳,激动的说著。“怎么回事?” 振廷勃然变色。“你这个小孩子懂不懂礼貌?懂不懂规矩……”“小草!我们出去!”青 青追进来就拉小草。“出去再说!出去再说!”“不!”小草倔强的摔开了世纬等三人。 “我不要出去!我要问清楚!老爷,你为什么要赶走我海爷爷?你到底有没有派人去找我 海爷爷?”“反了!反了!”振廷气得七窍生烟。“我就知道不应该把你们留下来!看看 ,这是什么态度?我的家务事,要你一个小孩子来东问西问吗?对!”他怒视著小草:“ 是我把李大海赶走的,怎样?他确实偷了我的钱,怎样?” “我不信,我不信!”小草的泪珠,成串成串的滚落,她哽咽著喊:“海爷爷是大好 人,他从不做坏事情,他最喜欢帮别人的忙,连路边的小狗小猫,他也帮忙的!见它们肚 子饿了,就把手上的包子馒头拿来喂它们吃!他那么好,不会偷你的钱,一定是你自己算 错了!” “莫名其妙!”振廷挑高了眉毛,瞪大了眼睛:“让我告诉你,就在这间房间里,海 爷爷亲口对我承认了!他确实偷了我的钱,我没有半点冤枉他,够了吗?” 小草被打倒了。用双手捂著脸,她哭了个上气不接下气。世纬、青青冲上前来,一边 一个架住小草,死命想把她拖出去。月娘急得手足失措,一叠连声的说: “老爷请息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太多嘴了!请老爷宽宏大量,就当她童言无忌… …” 月娘的话还没说完,小草已挣脱青青世纬,对振廷仰著脸,急切的说:“你逼他说的 !一定是你逼他承认的!你那么凶,是很会逼人的!你逼过婆婆,你逼过元凯叔叔……你 自己不知道,你是很凶很凶的,全世界的人都怕你……一定是这样,你逼我海爷爷,他才 会承认的……”“你有完没完。”振廷怒不可遏了。尤其听到“逼过元凯叔叔”这种句子 ,他简直气得要发疯了。举起手来,他很想对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一巴掌挥过去。世纬 急叫了一声: “伯父!不可以!”振廷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接触到小草那勇敢的、带泪的眸子,透 过水雾,里面似乎燃烧著炙热的火焰。这火焰是对他的控诉,是对她海爷爷的信赖。他忽 然间就泄了气,这对闪亮的眼睛,这副无畏无惧的神情,这浑身上下绽放著的勇气,和那 一脸的悲切……居然是如此熟悉。“你那么凶,是很会逼人的,你逼过婆婆,你逼过元凯 叔叔……”他深抽了一口气,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痛。 “好了!”他色厉内荏的一挥手。“我就不跟你一般见识!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我冤枉 了你海爷爷,我马上派人,兵分四路,东南西北去找,一定要把你海爷爷找回来!等到把 他找回来了,我们再当面对质,看是我冤枉了他,还是你冤枉了我!”小草盯著振廷,泪 痕未干,激动未消,却像大人般郑重的点了点头。“好!你说过的话不能赖!你……要派 人去东山村我表婶儿家找一找!”“东山村西山村全去,行了吗?”他抬头看月娘。“去 叫长贵来,我们立刻把人调派一下,也去大海山东老家跑一趟看看!”“是!”月娘迅速 的应著。 一场风波,总算有惊无险。而且,还坐实了“找大海”的行动。可是,小草从这天以 后,就变得不太快乐了。常常在无人之处,掏出她的百宝囊来,一件件东西数著念著。有 时,念著念著就掉下眼泪来。偏偏在这时候,又发生了桂姨娘的翡翠事件。 桂姨娘就是绍文的娘,裴家的二姨太。 这天,世纬、青青、小草三个,又被绍谦邀到裴家来作客。小草和绍文,跟哥三个大 人“品茶”,实在觉得无聊胜了,绍文就拉著小草,去假山里探阴,去石头缝里捉蟋蟀。 把花园玩遍了,就开始逛房间,一间间东逛西逛,最后逛进了桂姨娘的卧室。房中正好无 人,两个孩子私心窃喜。 “嗨!小草!”绍文眼珠一转,想到一件事:“你不是有个百宝荷包吗?我娘也有个 百宝箱□!” “真的吗?”小草好奇的问:“里面装什么呢?” “我拿给你看!”绍文说著,就爬进床里,打开床上的雕花小木橱,捧出里面一个精 致的雕花小木盒。把小木盒放在床上,他掀开盒盖。“你瞧!” “哇!”小草惊喊著,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美丽的、光彩耀目的东西。原来,这是桂姨 娘的首饰盒。“好漂亮啊!”她惊叹不已,一件件拿起来看,再小小心心的放回去。“怎 么有这么多好看的东西呀!”“我娘最喜欢这块绿石头了!”绍文拿起一条金链子,下面 悬著好大的一块翡翠。“你戴上看看!戴上就可以扮蜘蛛精,我来演孙悟空。”他把项链 往小草脖子上一套。然后从耳朵后面,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嘴里大喝著:“变!” 身子四面旋转,找寻可以充当“金箍棒”的东西。一抬头,看到床柱上悬挂的鸡毛潭,他 抄了起来,一路挥舞著,嘴里大嚷著:“蜘蛛精你逃到哪里去?我老孙杀将来也!” 这一“杀将来也”,就把梳妆台上的一面镜子,杀到地下去了。镜子打破了,碎片溅 得到处都是。绍文看到闯了祸,丢下鸡毛毯,拉著蜘蛛精就向外逃。 “快走快走!别让我娘知道是我们打破的!” 小草吓坏了,跟著绍文就向外跑,跑了几步,想想不对,取下脖子上的“绿石头”, 奔回床边,匆匆往首饰箱里一丢。绍文在门口直著脖子叫“快”,小草也无暇细看,就转 身飞奔而去。这条翡翠项链,并没落进首饰盒,它掉在光滑的红缎被面上,又顺著被面, 滑落到床底下去了。 桂姨娘的镜子打碎了事小,翡翠项链丢了事大。半小时以后,此事已经闹了个人尽皆 知。她在亭子里,找著小草,气极败坏的说:“那块翡翠可不是普通东西啊,那是老爷送 我的生日礼物呀!好贵重的东西,你怎么敢拿呢?赶快还给我!” “娘!你说哪个绿石头呀?”绍文问。 “不是石头,是翡翠,翡翠啊!” “小草!”青青急了。“你怎么乱拿人家的东西?快还给桂姨娘!”“我……我…… ”小草又急又怕。“我放回去了呀!绍文,你不是看到我放回去的吗?” “是呀!是呀!”绍文慌忙说,“她放回去了!真的!我亲眼看到她放回去的!”“ 你放到哪里去了?现在是不见了!”桂姨娘严厉的盯著小草。“如果你看著喜欢,拿去玩 一玩,我也就不追究了,只要你现在把东西交出来就好了!” 世纬忍不住蹲下去,一把握住小草的肩膀。 “听著,要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拿?” 小草一急,眼泪水就涌了出来。 “没有嘛,我放回去了!真的放回去了!” “桂姨娘!”绍谦挺身而出。“你有没有好好找啊?也许她把它放到别的盒子里去了 ……” “哎!”桂姨娘变了脸。“你们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会诬赖她不成?那有一个懂规 矩的孩子会进别人房间去翻首饰盒?我那首饰盒整个摊开,东西全动过了!难道首饰自己 有脚会跑路?真是!我就说嘛,交朋友要小心!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 那李大海手脚不干不净,孙女儿八成有遗传!”小草脸色惨白,倒退好大一步。青青已气 极的往前一冲,激动的喊:“你怎么要这样说话?干嘛要扯上她海爷爷?” “桂姨娘!”绍谦比青青还气,脸都涨红了。“你这说的是些什么话!你不怕丢了咱 们裴家的脸吗?……” “我们就事论事,何需出口伤人!”世纬接口:“如果真是小草把项链弄丢了,我赔 偿你就是了!”青青河边草10/33 小草这下子,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泪水爬满了脸,她极受伤,极委屈,极难过的喊 : “我没有拿就是没有拿嘛!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不在盒子里……你冤枉我,还要骂我的 海爷爷!你太欺侮人了嘛……你不信,我给你搜,我只有这个荷包……”她从衣领中掏出 荷包来,打开绳结,把里面的东西往地上倒。“给你看,都给你看……”这一倒,乱七八 糟的东西散了一地,两粒弹珠跳了跳滚跑了。小草一边擦眼泪,一边满地爬著找弹珠,模 样甚是凄惨。“弹珠……”她喃喃的啜泣著。“我的弹珠……” “我帮你捡!我帮你收起来!”绍文急忙说,看到自己给小草带来这样的灾难,他心 中真是难过极了。他手忙脚乱的收著小草的荷包,一面回头对桂姨娘狠狠一跺脚:“娘! 一块石头丢了就丢了嘛,你为什么要这样子?我恨你!我恨你!” “啊?”桂姨娘惊愕得眼睛都圆了。“是我丢了东西呀,你们一个个叫得比我都大声 ……这还有天理吗?” “不是都给你搜了吗?”青青气极的:“你还要怎样?把她的皮剥下来给你不成?” “嗬!你凶什么凶?反正项链最后在小草手上……” 小草收好荷包站起来。又无奈,又情急,哽咽著脱口而出:“会不会是那只大狗叼走 了?我们出来的时候,瞧见你家那只大黄狗在门口走来走去……说不定你忘了喂它,它太 饿了,就把项链给吃了!”“胡说八道!”桂姨娘怒极了,一甩袖子。“如此狡猾的孩子 ,分明就是李大海的真传!” 小草受不了了,她掩面痛哭著,夺门而去。绍文追在她后面,绍谦直著脖子对绍文喊 : “绍文!你陪著小草,不要走远了!我们去找项链!知道吗?”“知道了!”绍文头 也不回的,追著小草去了。 两小时后,项链找到了。是绍谦坚持搬开所有家具,做地毯式的搜寻,给找回来的。 绍谦说: “这项炼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还在房间里,一个就是那只狗!如果房间里找不著, 我再来剖狗肚子!” 当项链在床底现了形,桂姨娘是说有多歉疚,就有多歉疚。其实,她是个很单纯的女 人,就是有些小家子气罢了。讪讪的握著项链,她一叠连声的说: “真不好意思,冤枉她了!怎么办?怎么办?快把两个孩子找回来!我去厨房,给他 们做豆沙锅饼吃!” 但是,小草和绍文没有找回来,他们两个失踪了! 8 绍文和小草,足足失踪了五天。 这五天,真是又漫长又痛苦。青青终日以泪洗面,绍谦和世纬跑遍了整个扬州城,无 论山边水边运河边……能够想到的地方都去了,包括绍文念过三天半的那所立志小学,也 都彻底的搜寻过了,两个孩子就是无踪无影。振廷和静芝,在这些日子里,已经很熟悉小 草的身影,和那清脆悦耳的声音,突然间,这身影和声音都消失了,他们也不禁若有所失 起来。尤其是振廷,想到这孩子的出走,和她的海爷爷有莫大关系,就更加懊恼。为什么 要摧毁这孩子心中的偶像呢?为什么咬定李大海偷钱呢?为什么不能仁慈一些,对她婉转 解释呢?为什么要那么“凶”呢?这种懊恼和自责的情绪,使他在回思之余,不禁惊怔。 这一生,即使对元凯,他都是声色俱厉,不曾心软过。怎么会对这个孩子,心有所系呢? 怎么会对她的失踪,那么焦灼和著急呢?他来不及分析自己的感情,忙著命令茶园和丝厂 的工人,连半夜都打著火把,遍山遍野的寻找著两个孩子。裴家是整个翻了天。桂姨娘哭 天哭地哭绍文,骂天骂地骂自己:“我怎么那么笨啊!为什么不少说几句?为什么要冤枉 小草呢?如果绍文有个差错,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哦哦哦,我的绍文啊!”哭也没有用 ,骂也没有用。绍文和小草,就是不见了。 经过了漫长的五天,大家都几乎要绝望了。那年代,很多拐子会把孩子拐走,卖去当 江湖杂技团的徒弟。他们推想,这两个孩子,都长得珠圆玉润,眉清目秀。如果给坏人看 到了,一定凶多吉少。青青掉著泪说: “小草不会这样待我的!她舍不得离开我的!她也走不远的!这么多天了,她都不回 来,一定就是回不来了!她从小没爹没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现在……如果又被坏人带 走了……我怎么能够原谅自己?” 世纬想安慰她,却在心痛之余,连安慰的力气都没有。耳边总是荡漾著小草那清脆的 童音: “你是我的大哥,比亲哥哥还亲!” 什么大哥呢?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 大家都沮丧极了,悲痛极了。彼此都失去安慰彼此的力量了。就这样,到了第六天, 忽然,奇迹出现了! 这天,绍谦、世纬和青青三个人,放弃了扬州,把搜寻范围扩大,他们坐渡船,来到 了镇江。 没想到,这天的镇江,简直是人潮汹涌,热闹极了。原来,这天是迎神的日子,也是 镇江一年一度的大庆典,有舞龙舞狮的,有踩高跷的,有扮十八罗汉的……迎神队伍簇拥 著一辆花车,车上是扮观音的,扮金童玉女的,扮天女散花的……整个队伍,敲敲打打, 一路游行到大庙口。全镇江市的人都为之沸腾了,挤在街上看热闹,放鞭炮。扶老携幼, 摩肩擦踵。简直是万人空巷。 一看是这种局面,世纬等三人就想撤退。但是,人潮像波浪般卷了过来,迅速的就把 他们三个淹没了。他们身不由主,就随著人潮滚动,进退不得。耳边,只听到群众们的欢 呼声,议论声:“哇!这十八罗汉扮得真好,今年还是第一次看呢!” “我就是喜欢这个扮观音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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