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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工场里所有的窗上都加钉了防止光线外露的厚木板。临时装置的汽油灯都戴着圆锥形的 马口铁大帽子,五盏汽油灯的强光落在地面就这样成为五个光圈,远看去像一朵其大无比的 梅花,――这是曾经被高贵的绅士们所选中而称之为上海的市花的。 “市花”形的光圈下,工作紧张到差不多要爆裂的程度。油污的脸,布满着红丝但炯炯 有光的眼,栗子肉鼓起得高高的臂膊,铁爪似的大手,滴在冰冷的钢铁上的热汗。马达的声 音没有了,纵横交错的皮带也早已卷起,做一堆儿缩在“市花”形的光圈以外。这里轰轰地 响成一片的,是锤子、锥子、锯子的合奏;而车床、刨床,以及其他的复合的工作母机,正 在受着肢解。 靠近工场大门那光圈的边缘,出现了瘦长的周为新的身形,帽子戴在头上,臂弯里依然 搭着他那件大衣。今晚上他破例迟到了二十分钟,而且戴着帽子的头低低垂着,看样子十分 疲倦。他站在那光圈的边缘大约有一二分钟,沉默地不发一言,也不像往常似的举目扫视工 场的全景,看见哪里的工作最紧张就往哪里走;他像一个影子似的站在那里一会儿,却沿着 光圈的边缘慢慢地走。 他走过木工装箱组。赤裸着上身的木匠们砰砰地钉着板箱的声音,使他的脚步更加趑趄 不前,他觉得木匠的锤子一下一下都像敲在他心头似的。木工装箱组的毗邻就是标记编号 组。年轻的助理技师唐济成,穿一件翻领衬衫,衣袖卷到肘弯上,正在聚精会神对付着一堆 堆的零件。往常,周为新望见这位满身是劲,眉目间英气勃勃的青年技师,即使并没什么事 情,也总是要走过去和他招呼一两句的;可是今晚上周为新却别转了头,赶快就想逃开。今 晚上他像做了一件亏心事,怕见人,也怕被人家发见。 可是他已经被发见了。“周先生――”一个清脆的呼声从左边送来。 周为新一惊,突然站住了。光圈之下,靠近那标记编号组,整整齐齐排列着若干药品、 绷带、纱布、脱脂棉的粗木长桌旁边,一位白衣的女护士轻盈地站了起来,微笑地在对周为 新看。这是卫生急救组的张巧玲,唐济成的小同乡,刚进来担任临时急救工作,才不过几天。 “周先生,”张巧玲袅着细腰,小步跑到周为新跟前,轻声说。“止痛止血的针药,昨 天就跟总庶务蔡永良说过,可是今天他还没有办来。” “哦。”周为新只这么应了一声,然后又带着苦笑,点一下头,就走开了。 张巧玲失望地目送着周为新的慢慢踱去的背影,心里在纳罕:怎么总工程师今天这样没 精打采? 现在周为新索性退出了光圈的边缘,而是沿着光圈的外围在走了。他的脚步也加快,似 乎生怕有人拦住他,或者从后面拉住他。 工作最紧张的中心在那“市花”的左侧两瓣,恰当两个光圈交错的地点。全厂有名的大 个子萧长林缩成一团,仰面躺在一架复合式工作母机的钢架下,两手忙着在扭旋一个什么零 件,可是他的右手昨天工作时受了伤还绑着绷带,运用不大灵活;短小精悍的周阿梅却爬伏 在机器上边,对着下面的萧长林高声在嚷,一边嚷,一边他那拿着工具的手频频做着手势。 另外两三个工人,手里是锤子和老虎钳,站在那机器周围,指手划脚在说话。 很显然,他们在解决一个难题;萧长林和周阿梅都是头挑的技工,向来是哪里的工作最 困难,他们就在哪里出现。 站在光圈以外的周为新望着这紧张的场面忽然打了一个冷噤,两种力在他心里交战。一 种是习惯力,催促他立即跑到那紧张工作的中心,把臂弯的大衣一扔,就投入那“难题”, 帮助萧长林和周阿梅将它解决。另一种力可叫不出名目了,而且也是周为新身上向来没有 的;这一种古怪力,却正在那里恶意地压迫周为新离开那紧张热烈的光圈愈远愈好,正在那 里压迫他屈服于一个他向来不知道的东西,――这东西名为“心灰意懒”。 周为新这样惘然站在那里,足有两三分钟之久。满工场的轰轰烈烈的声音,震撼他的 心,使之怒胀;可是严伯谦的自私而卑鄙的主张,还有自己的忿懑而正义的抗辩,却是一起 一落,老在他耳朵里回旋。满工场的兴奋、勇敢、坚决而发光的面孔,像一些小太阳,燃烧 了他的血液;可是严仲平的动摇而暧昧的嘴脸,却也清晰地挂在他眼前。而在严仲平这脸的 背后,他还看到了另一张脸,――这是他自己的脸,但又不是他向来所有的脸,这脸上消失 了倔强昂藏的气概,却换上了懦怯和迟疑,没有决心反对严伯谦的鬼计,也没有勇气对满工 场拚命流汗的工人们宣布:你们被出卖了!严氏兄弟出卖了你们了! mpanel(1); 周为新忽然独自狞笑起来。他自己这狞笑声将他从幻象带回到了现实。 光圈下的情形也有了变动。成为“难题”的工作母机周围的两三个工人回到他们自己的 工作岗位上去了。萧长林现在爬伏在机器上边了,而周阿梅却靠在机器旁,一面抹着脸上的 汗,一面伸长了脖子望着那“市花”的中心――五个光圈的汇合点。在那边,拆卸了一半的 两部车床一部刨床的四周,聚拢了一大堆工人,众口嘈杂,似乎发生了争执。一会儿,这人 堆里钻出个满脸麻花的矮胖子,他一边走,一边频频回过头去,还是骂不绝口。这是工头李 金才。这是一位自称“最肯负责”,因而也最热心于打人骂人的大人物。 当下李金才离开了那人堆,犹自怒气未消,恰好一眼就瞥见了靠在机器旁边的周阿梅。 他三脚两步跳到周阿梅跟前,虎起脸,冷冷地讥诮道: “啊,辛苦了罢?怎么不躺下来歇一歇?” 周阿梅不理睬,噗的一声,却吐了口唾沫。 这可把李金才气的满脸的麻粒都通红了。他正要发作,周为新却突然到了面前,臂弯里 依然搭着他那件大衣,帽子却已经拿在手里。 周为新伸手招着机器上的萧长林,和善地说了两个字: “下来。” 萧长林一跳就下来了,叉着手,等候总工程师的吩咐。他想:总工程师又该亲自动手 了。他用着亲热而敬重的眼光望着周为新。 但是出乎意外,周为新却摆着手,苦笑一下,清清楚楚一字一字地说道: “歇一下罢,不忙,回头再拆。” “怎么?”李金才惊讶地叫起来,“照规定,这架机器明晚上就要装箱的!” 周为新不答,只对李金才淡淡地笑了笑,好像在说:你既然那么热心,为什么不自己动 手? 这当儿,突然有人急迫地大声喊道:“敌机来了!” 喊声是从工场左后方的楼梯上来的,同时有两个人滚瓜似的下了楼梯,奔进了工场;前 面的一个就是总庶务蔡永良,后面那一个却是官方派来办工会而在厂里挂名为事务员拿着干 薪的姚绍光。这两位每晚都来厂里应个景儿,躲在楼上的办公室内,安逸地喝茶、嗑西瓜 子、抽香烟,约莫半小时就回家去了。他们这样的“工作”,美其名曰:“防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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