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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连着三夜了,文城,带着多少人的跳动的心,与微微的几点灯火,静静的听着 远处的炮声。   城里只剩了一连兵,河岸上还有一营。   文城的人们开始互相的问:“你看到底怎样呢?”把“到底”说得特别的有力。   谁也回答不出来。即使有人极大胆的去判断,他的语气还是“仿佛”,而不是 “到底”。   可是。大家并没有十分发慌,因为城里和河岸上还有那么一些兵。兵的数目虽 少,可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出那么坚决,那么沉着,那么勇敢的神气,使大家觉 得假若自己还一劲儿发慌,就对不起人!   连长,唐立华,虽然到文城来才不过一个月,可是仿佛已经象自幼就生在这里 的了。谁都认识他,因为他的身量比常人高着一头。连刚学说话的小娃娃,都会那 用带着小肉坑儿的胖手指,指着他,嘴里好象学打锣似的说:唐!唐!唐!谁都喜 欢他,他是那么和气,那么简单,那么直爽,仿佛永远把他的鲜红可爱的一颗心挂 在胸前,教谁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任何人跟他说了一半句话,就马上感到连长把那 颗挂在外面的,鲜红可爱的心,摘下来,放在他――任何人――的胸里。   当大家在屋里静静的听着炮声的时候,他们的心无法不跳得比平常快一点。可 是,同时,他们也知道,唐连长――那个黑塔似的好人――是在他们的街上和他们 的城墙上走动呢。他是文城的护神!炮声一紧,人人都想去问唐连长――到底怎样 呢?   唐连长永远板起笑着的脸一小会儿,而后又笑一下,才回答:“我不知道别的 到底怎样,我知道我跟敌人干到底!没了文城,就没了我”   这个简单的,并不十分乐观的回答,把文城的百姓感动得落了泪。假若不是打 仗,唐连长也许一辈子没听说过文城,更不用说来到这里了。他和文城简直没有任 何关系,可是他决定与它共存亡!“看看人家唐连长!”这一句话几乎是在每个人 的嘴上,而每个人的心中也似乎有了一个决定:“咱们还怕什么?”   炮声越来越紧了。天还相当的冷,刮着尖溜溜的北风。在北风刮来的时候,文 城的人们还可以很清楚的听见机关枪声。大家的眼,象受了惊恐的小儿寻找妈妈似 的,都钉在唐连长身上。唐连长的脸上还是照样的笑着。他的笑容使许多人板紧了 的脸松开一点。他的话语更少了一点,表示出他绝对有办法;有办法的人是用不着 乱吹的。他连走路似乎也慢了一些,他不是几声枪炮所能吓慌了的人。   “唐连长不慌,咱们就不慌!”文城的人们象落在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木板似的, 把生命托咐给唐连长。   可是,唐连长,通过地方政府,劝告大家迁移。胆子小的,而且有地方去的人 们,开始含着泪往城外搬家。但大多数的人,因为交通的困难,老家的难舍,金钱 的不方便,或是家中有病人,都不肯走。这时候,他们才感觉到文城的可爱。在平 日,因为文城的穷苦与简陋,大家仿佛只好相信自己的“八字”不好,才能忍气吞 声住下去;看,那些命运好的人,不是都上了天津上海么?就是那到保定或石家庄 的也总比在文城穷混的强啊!现在,大炮将要打碎他们的城,他们的家,与他们的 性命,而他们无处可逃!看着他们的老人妇孺,看着他们的那些灯锅碗筋,他们觉 得文城必须守住,文城与他们和他们所有的一切是不可分离的!   在前两三个月,他们听到学生的讲演,看见过各色纸制的标语,甚至于还看过 一两次话剧。讲演,标语,话剧,都向他们说过一番颇有道理的话;可是,他们听 过,看过,以后,还是依旧过着他们的日子。标语没有教豆腐便宜一个铜板,话剧 也没有教谁走了好运。他们没有得到什么实际的便宜,便也犯不上多关心什么国家 大事。文城就是文城,马马虎虎!现在,假若他们敢半夜里爬上城去看,就可以看 见敌人大炮的火光!他们想起话剧与标语上那些好话。他们必须守住文城,否则一 切都要丧失。他们的性命,现在看起来,是牢牢拴在了文城的。 mpanel(1);   他们最实际,但是到了鼻子碰在墙上的时节,他们也会想用拳头把墙推倒;尽 管拳头出了血,而墙还不倒,也不妨试一试。实际与理想,狭小与崇高,在他们的 心里,都只隔着一层窗纸。   他们必须作点什么,好表示他们不是坐着等死的人。他们给军队抬沙袋,运子 弹,挖壕沟……他们卖点力气,赔上时间与金钱,都没关系;只盼能打个极大的胜 仗,把文城保住。   他们很希望城楼上插起各色旗帜,城墙上摆列起枪,机关枪,与大炮,而唐连 长应当象关公似的骑着大马出城迎敌。可是,唐连长把士兵埋伏在松林里,车站上, 纱厂里,城里简直没有一个兵。他们感到了惶惑不安,不晓得这是什么战法。假若 不是他们对唐连长有那么深的信仰,他们几乎要说出他是怕死贪生,把兵都藏起去 了。   更使大家心中不安的是,据说,王举人去见了县长,而县政府要马上迁出城去! 王举人和县长的价值,这时候,被大家大大的打了折扣。县政府的门前挤满了人, 看县长怎样的搬家。可是,县长出来,告诉大家,政府中的档案是必须拿走的,他 派定第一科科长将它们拿走。政府中上了点年纪的职员是理当疏散的,他已给他们 找到地方,马上离城。但是,政府中的青年职员和他自己是决不离开文城一步的。 不幸,他若是必须死的话,文城是他最好的坟墓!   文城的人们不会欢呼,不会鼓掌。听了县长的话,年轻人的胸口挺起,年老的 人流下泪来。一个敢说话的小伙子问县长,为什么城里没有一个兵?县长反问:你 们这些年轻人都是干什么的?日本贼寇是来打你们的城,你们的家呀!   于是,文城年轻的人在县长领导之下,开始拿起刀枪棍棒,在城门口,在街心, 尽着他们守城的责任。拿在自己手里的一条棍,胜似别人手里的两支枪。文城的人 开始感到自信,和一点英雄气概。   炮声越来越近了。他们守河岸的弟兄们,文城的人们这么想,恐怕都睡了觉吧? 为什么敌人一劲儿开炮,而我们连一枪也不发呢?大家正在这样怀疑的时节,被派 到河岸上服务的壮汉们抬回来几位伤兵。由伤兵的口中,他们知道了我们一营人倒 有一半早已渡过河去,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布好了十面埋伏,教敌人前进一步,就 要死许多人!敌人有飞机,我们没有;敌人有大炮,我们没有;敌人有各种战车, 我们没有。可是,我们的机关枪,步枪,和手榴弹,会象勇敢而聪明的猎犬,冷不 防的咬住那祸害人的狼与狐狸的腿,而结果了它们的性命!   “我们胜了?”文城的人们问。   “论炮的响声,敌人胜了;论死尸的多少,我们胜了!”一位受了伤的同志这 样回答。   文城不是个富庶的地方,可是找几口猪,几百斤粉条,与几缸白干酒,还不是 很难的事。很快的,肥猪,粉条,白干酒,由两位年高德劭的绅士――一高一矮― ―押送到河岸去劳军。两位绅士都带上了两包小号哈德门香烟,为是见了官长好敬 烟,表示出文城的人是见过世面的。   可是,东西怎样抬去的,又怎样抬了回来。他们找不到营部。他们逢人就问, 而且觉得那些人必定知道,可是他们只得到了摇头。两位绅士低着头,吸着敬客的 哈德门烟,不住的念道:“这是神兵!这是神兵!来无踪,去无影!”“神兵”在 不大的工夫已传遍了全城。大家都后悔了――他们曾经怀疑过:河岸上只有一营人, 是否能挡得住敌兵?现在,他们完全相信神兵是以一当百的,即使敌人开来十万人 马,也是自来送死。   他们去找唐连长,要从唐连长的口中证明他们的想法是完全正确无误的。   唐连长可是并不象他们那样乐观,他告诉他们:敌人要我们的城,我们就要敌 人的命。城,在最后,也许丢掉,可是在丢了以前,要使敌人赔上顶多的血肉!他 还告诉他们:我们军人要使尽方法,把枪弹打进敌人的致命的地方;你们老百姓要 日夜不息的防备汉奸,别中了敌人里应外合的诡计。“汉奸”在文城人们的心中, 是最不体面的两个字。当他们辞别了唐连长以后,他们觉得自己的脸上都怪不得劲 儿的:“文城,咱们文城,能有汉奸?”假若有的话,“谁?”“谁?”没有人能 回答。“汉奸”是不能随便掷在任何人的头上的。   可是,猜测产生惶惑,而惶惑便容易把猜测变成结论,好使心中安定。他们很 快的怀疑到王举人,由怀疑而很快的给王举人判了罪:王举人是汉奸!   城内,谁的院墙最高?王举人的。平日,他的高墙仿佛老对大家耳语:“不要 靠近我,我是保护举人公的,你们都是贼!”现在,文城在危险中,这些高墙依旧 不许任何人靠近。王举人在这些高墙里面干什么呢?没人知道。   县长发动了全城的壮丁,保护文城,王宅可曾出了一个人?没有。大家抬着猪 酒去劳军,王宅可曾出了一个人,还是一个钱?没有。王举人是活着呢,还是死了 呢?一定是活着呢,不是据说他去过县政府,劝县长同他一块逃走吗?况且,王举 人的朱漆的大门里,近来有谁常由门缝里钻进去,钻出来?刘二狗!文城没有汉奸 便罢;假若有,刘二狗必定是一个!刘二狗可是近来常上王举人那里!刘二狗,那 么,要是汉奸;王举人就必是汉奸的头子!   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王举人是汉奸。在平日,即使他们拿住什么把柄, 大概也不敢有人出头和王举人碰一碰。今天以他们的爱护文城的热诚,凭王举人对 抗战的冷淡,他们觉得不应当再过分的惧怕举人公。反之,为了文城的安全,他们 即使没有力量把举人公按汉奸办罪,至少也该去问问他,到底他是怎么一回事。   两位年高德劭的绅士――一高一矮――很愿意去和举人公谈一谈。当前两天要 去劳军的时候,大家众口一声的都以为举人公应作代表。可是举人公胆子小,不敢 到河岸上去冒险。因此,一高一矮的两位绅士才带着哈德门烟跑了一趟。两位绅士 在文城的地位,虽远不及举人公,可是自从这次“偏劳”以后,他们的名誉突然增 高了许多。他们二位愿意去和举人公谈谈。   举人公有点不舒服,拒绝见客。两位一高一矮的绅士恼羞成怒,很想在王宅的 朱漆大门外给举人公点颜色看看。当他们还没十分决定是马上发作,还是少安勿躁 的时候,梦莲小姐出来,把他们让进去。   梦莲,什么都怕,什么又都不怕的梦莲,皱一皱眉,笑了一笑,学着男子汉的 姿态,把小手插在腰间,声音很小,可是很有力的向他们说:“我知道你们两位的 来意!有我在这里,我爸爸不会作对不起人的事!”说完这两句,她的脸蛋上红起 两小块,轻嗽了一声,仿佛是告诉他们:“用不着再多费话。”   两位绅士象是还没听够,但是想了一想,又觉得这么干脆倒也不错。   两位绅士――一高一矮――放了心。文城的人们也都放了心。“无论怎说,梦 莲小姐是会管束举人公的!”大家这么想。有了这个结论,大家仿佛已经把汉奸完 全肃清,即使偶然还提到这问题,也会由忧虑而放心,因为“梦莲小姐总会管住举 人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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