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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石队长进了城。低着头,他把牙咬得吱吱的响。他恨、恨、恨踢倒了他,教他 “滚”进城来的敌人。他真愿意掏出枪来,一下子把那个两条腿的矮狗的脑浆打了 出来,溅在城门上!可是,他控制住自己。他不能因快意一时而耽误了大事。他须 带着耻辱,马粪,去执行他所应作的任务。   他不敢在街上东瞧西望,而只能象牲口似的低着头,用眼角收取一切他所应记 住的地方和景象。在平日无事可作的时候,他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孩子。现在,他 要思索,忍耐,勇敢,勇敢而狡猾。他须违背着自己的本性去执行那最狠毒的计划, 而且只有忠诚的去执行,才能消灭他所最恨恶的矮狗们。他的口很干,好象马上须 喝一大桶冷水,方足以浇灭心中的火,也就解了口中的干渴。他心中的火是由于和 善的天性与毒辣的计划――象阴阳电互击而发生雷闪那样――的磨擦而来的:他要 爱,他又须恨;他想活,他又应当去死!没遇到挑水的,也没看到并,他用力咬牙, 强迫出一点津液。把这么可怜的一点津液咽下去,他浇灭了心中的火。不,不,不, 他不能再这么乱想,瞎耽误工夫。他应该马上动作,象猛虎看准了一条猪而带着风 扑过去那样去消灭敌人!是,是,象猛虎似的那么准确,那么勇敢,那么狠毒!他 的眼发了光,七楞八瓣的脸上有些发烫,心中轻松了许多,光亮了许多,他开始感 到一种愉快,而几乎要高声的学老鹰叫。   他的愉快只勉强的维持到一分多钟。他所看到的文城已是一座死城!城里,并 没有遭受过轰炸。可是,街上没有一个小孩,甚至于看不到一条狗。铺子都开着, 但没有人出来进去。茶馆――还开着――没有人。酒肆――也还开着――没有人。 作买卖的几乎都是五十岁以上的男或女,不象作买卖,而象看守着还没有下葬的棺 材。铺子里都收拾得相当的干净,但是货物――连点心之类的东西都算上――好象 都是一年前的旧东西。纸褪了色,铁生了锈,可以被虫子蚀咬的已经都带着小孔或 脱了毛。街上,也相当的干净,没有随风飞舞的碎纸,鸡毛,蒜皮,连小孩的屎迹 也看不见一摊。相当干净的铺户排列在相当干净的街道两旁,静静的,没有笑声, 没有行人,没有小孩玩耍,没有鸡犬的啼叫,好象全城的人都忽然害了什么病,忽 然都死去,而留下一座阴森而干净的城。遭受过轰炸的城,并不象文城这么使人难 堪,因为火与血的灾祸会使人愤怒,呼号;会使人因丧失了邻居,朋友,亲戚,而 更增多了自己的生命――去报仇。文城仍然是完整的,而且比以前更清洁了,但是 它没有了生命。它很象一个穿得很整洁的“睁眼瞎”,还睁着眼,但是什么也看不 见――慢慢的,走向坟墓里去!   唯一的鲜明的东西是到处象刚刚贴好的标语――日本的纸,日本人制的标语。 各色的纸,都发着光,在墙上,门上,和柱子上。它们的彩色是那么鲜明,而门墙 与屋柱是那么黯淡,活象死人的脸上擦了胭脂与铅粉。   街上偶然有几个行人,即使他们是至好的朋友,或亲戚,也都不敢并肩而行, 而是调动好了,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们的眼都看着地,只从眼角彼此打个招呼。 不敢说话,不敢露出笑容,他们甚至不敢高声的咳嗽。当他们进铺店买点东西的时 候,他们象老鼠似的溜进去,而后极快的象老鼠似的再溜出来。他们的一切行动, 即使是买一块豆腐,都会给自己惹来灾祸,都会被送到进去就死的牢狱里去。他们 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中国人,而是还会吃饭的死人。   石队长,转战西北的“老”行伍,看见过北平的天坛与金鳌玉栋,看见过天津 的洋行与电车,也看见过仅有一二百户的,苍蝇比人多的小城。但是无论城大也好, 城小也好,见到城他总欢喜。他是乡下人,见到城――正和别的乡下人一样――他 老有点害怕;可是城市仿佛是五彩斑斓的老虎,越可怕便越可爱。一到城里,他可 以毫无计划的,不期然而然的找到有趣的事。他可以吃到各种馅子的饺子,可以听 戏,看电影,洗澡,买牙膏。即使在最小的城里,除了油条与豆腐脑,没有别的开 胃的东西,他至少也还可以享受油条与豆腐脑。   他没见过象文城这样的城!这里。连油条和豆腐脑都已经发了丧!   县立中学门口立着一个持枪的矮狗,石队长不必细看门外木牌上的字,已知道 中学也发了丧。   十字街口――平日最热闹的地方――来往的人比较的多一些,可是正在街心立 着一条矮狗,闪着一条白光――刺刀。这一条白光教行人的眼都极快的闭上,只留 下一条小缝看着它。和白光同样的刺目,是十字街口的最冲要最体面的几家商店, 都已改成日本铺子,里边摆列着颜色最鲜明而本质最坏的仇货,外边挂着有字又有 象注音字母的牌匾。有一家正开动着留声机,放出单调的,凄凉的,哭比唱的成分 还多的东洋歌曲。这里,颜色最多,最刺目,也最惨淡,刺刀的白光与各种色彩都 同样的有一股冷气,好象一张大的鬼脸,越花俏越丑恶,越鲜明越教人心颤。   石队长,在这个无声的,黯淡而又有颜色的城里,不敢站住,也不敢坐下,甚 至于不敢思想什么。这是个被毒气笼罩住的死城,连地上的石沙好象都是一些毒藜 蒺。“真要命!”   在一个僻静的小死巷子里有个厕所,厕所的墙上还留着一条十个月前贴上的标 语。经雨水打过,一条条的好象挂着泪痕;泪痕下几个也哭过好多次的字是“中国 人,起来杀敌!”石队长咬紧了牙,但是泪还是落了下来。   在西大街,他看到举人公的宅子。朱漆大门关着一扇,开着一扇,门里外都没 有人。王宅的对过,一排小铺子,都往外冒着极浓厚的鸦片烟味。一些象鬼的中年 人老年人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出来还在门外立着,似乎预备着再进去的样子。 还有些年轻的鬼,有的不过十八九岁,也和年纪大的鬼们挤在一处,有说有笑。这 是唯一的有说有笑的地方,仿佛象一种什么特殊的地带,准许人们随便谈笑。石队 长看见一个穿着红小袄的女鬼,发着最尖锐的笑声,带着一片雾气跑出来,打了一 个青年一掌,而后又带着最尖锐的笑声跑进去。看看这一排小店,看看举人公的朱 漆大门,石队长点了点头。他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因为他看出来这是安全地带。 假若,他心中盘算,有什么不对头的事,他应当往小店里走――鸦片,在这里,是 最保险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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