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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军队调来了,军队又调了走。人不知鬼不觉的来到,又人不知鬼不觉的开拔。 文城的人们心中有点不安。他们猜测,而猜测便产生了谣言。乐观的张三以为日本 人不会打到文城来了,因为我们的军队已经调走,去到远处截击或追击敌人。悲观 的李四以为我们的军队调走,是因为别处的兵力太弱;那么,假若军队都调了走, 而敌人向文城攻打,岂不是得唱空城计?这两种,且无须再多说别种的,猜测都各 自去找它们的佐证与根据,于是可信的与不可信的消息都一到文城便变成了使大家 狂笑和皱眉的,有传染性的东西。   这种有传染性的东西可是传染不到王宅,不仅是因为王宅的房高墙厚,而多半 是因为王宅的主人根本不受传染。他有自己的主张与打算。他会从八股与策论中找 到他们实际的,象两个铜板永远比一个铜板多的道理与办法。   东门松林外的地是他的地,松林里可住了兵。他不放心!不管那是哪里来的兵, 和为什么来的兵,他不放心!西门外纱厂有他的股子。纱厂被敌人炸毁,他悲观! 不管那是谁的炸弹,和为什么轰炸;他悲观!由这些使他关切与悲观的事实,再推 想到他的房子,他的书籍,他的金银器皿;他的黑眼珠不论是怎么转,总转到损失, 饥饿,甚至于毁灭上去!最后,还有他的女儿呢!自从她生下来直到如今,他所得 到的只是“爸爸”这两个字。“爸爸”有时候是带着笑声喊出,有时候是带着怒气 喊出的,喊出的时间与声音的不同,便是病痛,顽皮,闹气……种种的直接的表现。 这些表现使“爸爸”心中受到不知多少折磨。可是,尽管折磨很多,他不能不爱他 的女儿,他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况且,这个宝贝又是个女儿,而女孩子,是他以为, 最会给家庭丢人的东西,应当昼夜监视着,象看守一个大案贼一样!在太平年月, 这些折磨与操心,倒也还有它们的苦痛中的乐趣,及至到了兵荒马乱的时节,它们 便成最大的负担与责任,使人只想流泪!   是的,地亩,股票,房产……还有女儿,缠绕住王举人的心!他无暇顾及比这 些东西更高更远的事。他不能为别人筹画什么,他自顾还不暇呢!他不能从国家民 族上设想,而把自己牺牲了;因为命只有一条,而国家是大家的呀!   他的心愁成了一个小铁疙疸!他想带着金银细软,与女儿,逃往上海或天津。 不行,那些地方也有战事!战事,战事,到处有战事!他以为这简直是故意与他自 己为难,教他老头子连个逃避的地方都找不到!逃既不行,那就只好硬着头皮留在 家里,看着自己的房,自己的地,倒也不错。可是,炸弹又不知哪一时会从空中落 下来,把他的房子,书籍,器具,连他自己,都炸个粉碎!   最难处置的,还是那个会喊爸爸,可爱又可气,而且不能随便放弃了的梦莲。 假若她是顺着他的心意定了婚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弄一顶轿子,马马虎虎的把她 送到婆家去,即使陪送上五十亩地也是好的――反正荒乱的年头,地亩也不甚值钱。 这,岂不干净利落?可是,她偏偏爱那个丁家的小子,要死要活的闹得满城风雨! 丁家的小子,在哪儿呢?听说已经当了兵!胡闹!胡闹!一百个胡闹!作老子的赶 上这个时代,这个年头,就算倒了霉!倒了“死霉”!王举人真动了气,居然把经 传上不见的字也运用出来。   他可不敢堂堂正正的责备梦莲。他有点怕她。当他把小黑眼珠睁大,旷观宇宙 的时候,他觉得只有梦莲是他的亲人。天上有那么多的星星,地上有那么多的生物, 可是只有梦莲时常立在他身边,叫他“爸爸”。同时,她似乎又离他很远;她的行 动每每教他吸过十几袋水烟,还琢磨不透。她离他最近,也离他最远,象吹到脸上 的风似的,刚碰到,就马上走向野海或大漠去了。看吧,她平日看到一个毫无伤害 人的意思与能力的绿虫,都把小脸吓得发青,可是空袭解除后,她会穿上男人衣服 (什么样子)去加入救护队,弄得混身象小泥猪似的才回来吃饭!奇怪!平日,邻 居若是有打架的,都足以使她藏在屋里,半天不敢出来;出来以后还必定闹点头疼。 现在城里城外都是军队,看她,不但不躲起来,反倒给士兵们去送茶水与鞋袜!平 日,有亲戚来看她,她都有时候故意的不见;现在,任何一个生人,不管是士兵, 还是难民,仿佛都是她的熟朋友!   关于她的婚事,就更不能提!当丁一山在文城的时候,两个人几乎老在一块, 使王举人看着都觉得脸上应当发烧。及至一山去从军,王举人以为大难又临了头, 她一定天天和爸爸发脾气,不说她想念一山,而说爸爸一切都不对。奇怪,她并不 发脾气;反之,她倒欢欢喜喜的告诉爸爸:一山要是作了军官,回来与她结婚,够 多么体面呢!王举人看不出体面在哪里,她便引电影为证,说外国的女郎都喜欢军 人。王举人心里说:“幸而文城不常演电影!要不然,她还许去嫁个洋人呢!什么 话!”   “梦莲!”王举人悲痛的说:“怎么办呢?”   “什么怎样办?”她又换上了男装,小手插在裤袋里,仰着脸,似笑非笑的问。   “唉!”王举人长叹了一声,不愿说下去。他觉得女儿离他有十万八千里。不 用跟她多费话吧。他的痛苦与忧虑简直不是他的那个心所能容纳的,因为他的心才 有一颗干黄豆那么大。   女儿既不能给他分忧解愁,他切盼有个人――或者哪怕是一条狗呢――来和他 谈一谈,给他出个妥当的主意,保全他的老命,家产,和――唉,没办法!――他 的女儿!   他很羡慕老郑。老郑一看到松林里来了军队,便把媳妇――一张八仙桌,腿儿 朝上,上面盖了一大块蓝布,便算作花轿――接过门来。这样,媳妇的娘家放了心, 而老郑也觉得对得起祖宗与儿子。   老郑对得起儿子,王举人可是对自己的女儿毫无办法!老郑拿来五十块现洋, 交给王举人,请举人公给他保存,作他的“棺材本儿”。   “你教我给你存钱,我的钱教谁给存着呢?”王举人的小黑眼珠上顶着两小颗 泪!   这,把老郑问住了。他本来想把钱埋在松林里,可是松林里有兵。又想把钱缝 在腰带里,身不离货,货不离身;可是,假若日本兵来到,把他打死,岂不连钱带 命一齐丢掉?   想来想去,他决定把“棺材本儿”交给举人公去。在他心中,他觉得无论是天 灾还是人祸,是总不会轮到举人公身上的。举人公不是凡人,他必有神灵保佑着。 再说,即使举人公的命不象他――老郑――所想的那么结实,不是还有莲姑娘吗? 莲姑娘住在哪里,哪里就一定平安无事,象“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那样。莲姑 娘若是有什么失闪不幸,世界就必同归于尽,一点含忽也没有,同归于尽!举人公 不接受那份“棺材本儿”!老郑的心里,打了个冷战!   “举人公!难道日本人打进城来,就真的鸡犬不留吗?”老郑揉了揉迎风流泪 的眼,急切的等着足以使他获得安慰的问答。他切盼举人公摇摇头。可是,举人公 竟点了点头。   “鸡犬不留?”老郑的牙又嚼着一粒无形的米。举人公又点了点头。   “好!”老郑握紧了拳头。“好!”用拳捶了磕膝一下。“怎么啦?老郑!” 举人公低着眼皮问,显出不动声色的样子。   “打就是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打就是了!”老郑脸上的皱纹,这时节,都象 是一根根铁丝织成的了!   “打谁?”举人公问。   “谁无缘无故的来祸害我,我就打谁!谁来‘鸡犬不留’,我就教他‘死无葬 身之地’!”老郑很恰当的用了两句成语,眼睛忽然一明,看举人好象比平日短小 了一些。   举人公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本想和老郑谈谈心,谁知老郑也和梦莲是一路货!   “去吧,老郑!”举人公把老郑赶走了,独自紧皱着双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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