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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回 风雨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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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风雨之后 张升见主人那等气愤, 想起翻车之事当是雷八之过, 所以怀恨,便问雷八: “怎不小心,闯这大祸。”雷八气道:“谁闯大祸,叫你家主人凭良心说,是谁不 好?我受了他害,车翻马仰,前后路断,你们又是官价,如非你二爷还有一点人心, 马料钱都不够。如今前后路断,进退两难,除却把马卖掉,连饭都吃不上来。自己 拉了一裤子屎,还要怪人不好。”随把前事说出,向众评理。张升见他话太难听, 主人已羞恼成怒,拿起一根柴棒,顿足大骂,想要动武,却又不敢上前,当着来人, 实在不成体统;又见雷八,怒目横眉,挺身而立,依旧说之不已,知道所说均是实 情,忙向主人暗使眼色,一面把雷八拉开,故意说道:“天有不测风云,此事谁也 难怪,你少说几句,到了前面,想法多要一点赏钱,补你苦处,岂不是好。”姓金 的跳脚骂道:“这该死的王八蛋,千刀万剐,死有余辜,非严办他不可,休想得我 分文。”雷八哈哈大笑道:“你那脏钱我也不要,拼着一条命,皇帝老子也不伯。 昨夜在店内玩婆娘,又怕巴结不上差事。先是和那婆娘勾缠不舍,临走还在车前把 肉麻话当成有趣,说个不完,又和婆娘要双旧鞋做表记。那婆娘看在几个臭钱份上, 怕他官家势力,恐怕别的客人看破,断了财路,实在没法,跑回屋去,把她老鸨娘 的旧鞋,胡乱拿了一双前来。那老鸨娘在镇上多年,出了名的汗臭脚,他却认成宝 贝,坐在车上,隔不一会,便取出来,又看又闻,当成情人送的活宝,就不嫌脏, 莫非那脚汗臭味也闻不出,我干干净净一块锅魁,不过放在车上一会,硬说脏了他 的坐垫,非拿开不可,也不想想,这类赶客店的花娃破鞋,都是贱货,刚把姓张的 情哥送去,又把姓李的抱在怀内喊心肝:只怕连洗屁股水还未冷透呢,只一分手, 她认得你是谁。实不相瞒,那叫小白菜的花娃,去年我就玩过她一回,镇上有名的 烂桃,外号又叫尿缸。本来我看她浪得有趣,也有一点着迷。不料那个婆娘吃心大 重,太不干净,我共总和她睡了两夜,倒病了三个多月。昨夜你们的主人叫她来玩, 怕我给她献底,又想起以前的甜头,着实许了我一些好处。我因去年这两夜,差点 没把命送掉,连嘴都不敢亲她一口,也不好意思分她臭钱。她见我不肯抽头,又想 日后勾搭准保昨夜说我好话,走时,又朝我施媚眼,还捏了我大腿根一把。你家主 人被她迷住,说什么才子佳人,千里姻缘一线牵,等到藩台姊夫委下差事,还接她 去做官太太。还有好些话,酸溜溜的,我听不懂。只知这婆娘生意做得大狠,吃过 人的暗亏,每天至少像我这样三个小伙子才能过瘾。你就有财有势,还得自己有本 钱,才能逗她喜欢,休看你是官亲老爷,想她嫁你,她还不愿意呢。我见那婆娘假 装抹眼泪,说鬼话,背着你主人,朝我做媚眼,打手势,说他废物,你主人一点看 不出风云气色,临走还给她好些银子,我真笑得肚疼。这婆娘贪图我年轻力壮,送 上车时,愉偷塞了一锭小的在我马料箩内,方才雨后穿衣,才得发现,不信你看, 这银子是不是和你们用的一样,就知道了。” 张升见雷八当众宣布主人丑事,同来的那班山民又都天真无知,这里越说越难 听,他们却越听越有趣。又因雨水太大,土豪秦迪为防途中有失,又将推轿土人多 带走了两个。仗着相隔甚近,当地离桃源庄不过两三里路,最难走的是官路一段, 也只半里之遥,越过驿路,过一石桥,山洪雨水全都流入道旁绝壑之中。庄中地形, 虽是乱山中的一块平地,因其当中地形较高,四面均有深沟大壑环绕,前人经营, 煞费苦心,田旁沟渠纵横,没有水闸,平日溪流如带,回环索绕,一遇大雨,水势 就下,全有出口,可以宣泄,山洪又侵不进,多大的雨,也存留不住。只官路一段 最险,归途又是逆流,每轿只有四人,另外还有两人提灯引路,土豪走后,一点人 数,少了两个,雨又下大,耳听轰轰发发之声,宛如八月里的秋涛,震撼山野,隐 藏雨水中的洪流,力大异常,恐被冲倒,想等人来再走。好在光脚不怕臭水,又贪 分那衣服,人都入洞避雨,洞小人多,本就杂乱,再听雷八说得有趣,全都挤了过 来。 姓金的越听越气,愧愤交集,双足乱跳,大声咒骂,要把雷八送官重办,活活 打死。这班土民,来时听土豪说来了两位贵客,都是省城大官,再见方才官太太入 庄之时,车马驮轿,好几十乘,前呼后拥,势派惊人,庄主相待,如此恭敬,多半 胆小害怕,以为官大大如此威风,这两位贵官不知如何厉害;到后一看,朱,金二 人,赤身露体,战兢兢鹄立洞中,神情那等狼狈,又都猥琐恶俗,其貌不扬,看去 毫不起眼,反不如雷八,神态轩昂,理直气壮,像个汉于。这类苦人,彼此间都有 同情之感,互一相形之下,均觉官亲老爷怎么这个神气,还没车夫登样,说话更不 讲理,专门拿官家势力吓入,又不敢真和人打,一听要将雷八绑上,故作未闻,仍 就围住一堆,差一点笑出声来。 mpanel(1); 姓金的以为众人各分了一件衣服,新得赏号,又是秦迪手下,必能听命,说绑 就绑,先把雷八暴打一顿出气;不料这班全是佃工苦人,害怕土豪凶威,冒雨涉险, 来此抬人,出于无奈,并非本心;秦迪因此行不是与人打架,手下爪牙一个未带, 无人管束,对于雷八,反倒同情,全装不曾听见。姓金的空自气得声嘶力竭,双足 乱跳,无计可施。张升见雷八不听招呼,当众出丑,连自己也觉难堪,本想发作, 及至看出众人心意,暗中叫不迭的苦。初来不知庄中细底,惟恐传到主人耳中,引 起轻视,见主人还不知趣,跳骂不已,只得由人堆里挤将过去,悄声说道:“土人 性直,雷八小人,性情粗野,何苦与他一般见识,这等乱吵?昨夜之事,如被太太 知道,反而不美。舅老爷要出气,到了地头,还不是一句话,何苦先受小人恶气, 这条路上,又不好走,棒客山贼,多与车夫勾结。我们虽然带有亲兵,都是一些空 架子,有的连刀都舞不动,真遇上事,就是麻烦,到了省城,随便一句话,就收拾 他一个够,此时理他作什?”姓金的闻言,想起乃姊为了姊夫刚作大官便行纳宠, 气得每日咒骂,说男子都无良心,凡是拈花惹草的均非好人,昨夜之事如被知道, 定必大怒,休想再和姊夫说好话,提拔自己,闻言心中一惊,姓朱的又在一旁力劝, 故意大声说道:“你说的话不差,我是官舅老爷,不应和他粗人计较,你看他还在 乱说呢。只到秦家,不再胡说八道,我不办他也行。”张升忙又转身,挤向前去, 笑对雷八道:“你们全是一时之气,这一车二马,是你养命之源,难怪情急。看我 面上,只听我话。到了秦家,我不开口,不许乱说。车修不好,我来赔你。如有耽 搁,都由我向庄主讨来给你,决不使你把马卖去如何?” 原来张升,早已看出车已修好,马也照样神骏,土豪正想巴结官亲,休说随行 车马人众,便是一条狗,也必奉若上宝,怎会听凭车夫自己度用,乐得卖好,并向 主人暗中示意,挟制恐吓。雷八误认好人,接口笑道:“张二爷,我虽苦入,也有 骨气,遇上暴风暴雨,车马是我驾的,仗着好人相助,保得一命,已是便宜。这类 事谁也料不到,何况官老爷们的钱另有用法,除却去塞狗洞,受人欺骗,甘心愿意, 再不就是自己享受,花钱和水一样,对于我们苦人,照例算尽算绝,恨不能人家卖 了血汗,还倒找他几个,心才舒服。真有夭良,也不会拿官价雇车,打完对折,还 要扣去伙食了。他们玩婆娘一夜的钱,够我们过半年的,这还是村店中的下等婆娘, 要是省城那些花娃,更不知要加多少倍。到了路上,我们那样受累;想讨一碗水喝, 一文钱买三大碗,他都不肯,还说雇车时节,总包在内,把说话的人大骂一顿,动 不动就送官严办。这样人,想他赔车,岂非做梦?我雷八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自来 不肯受人作践,自一上路,便打好了主意,譬如装上两个瘟神,早点送到了事,好 在他不会在我车上坐一辈子,我又光棍一个,不像别人,拖家带口,应上一趟官车, 路再长些,比在家生了一场重病还要厉害。在家生病,不过多花药钱,没有买卖, 那两匹马,还可牵到野外放青,养得它壮壮的,等病一好,就能生财。如应官差, 对折之外,还有扣头,三停路不够一停用,别的好省,马是衣食父母,不给草料, 如何能走长路?走得慢了,非打即骂,不由家中带点盘川赔垫,便须沿途赊借,赔 了心力血汗,还要赔钱,谁叫我们是老百姓呢!只好退一步想了。不过一肚皮话, 不说出来,实在难受。方才的话,你未听完。他先和破鞋小白菜亲热不走。刚一上 路,便催快跑,连尖都不许打。再三和他分说,马不喂饱,只怕不能过冈,偏不肯 听。事先说明,我拿不准,你们宫亲老爷的身价都不怕险,莫非我还胆小,又不愿 受人闲气,勉强听他,差一点没有闹出入命,已是便宜,那个狗娘养的,才想官亲 老爷,体恤穷人,我早认命,车马全毁,也不想他赔我分文,只盼水退以后,放我 回去,好在那几个差钱,我还未用,你们车轿又多,怎么也够坐的,就此分手,免 你主人生气,我也难受,本来还想向各位大哥评理,既有由你出场劝解,不论解雇 不解,决不再提如何?” 张升一想,这情面看得倒不错,闹了半天,还是把那满腔不平的话说完才罢, 接口笑道:“这样甚好,全听我的,包你没有亏吃,舅老爷也不会再骂你。自来穷 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你这是何苦呢?”雷八闻言,又气愤愤道:“谁不知道官 老爷不得势时,连癞狗都不如,跪在地下,恨不能叫人祖宗;稍微得势,便狐假虎 威,把我们一脚踏在泥里,连气都不许喘,照例如此。你骂那个驴日的,不晓得他 们厉害,可是我雷八是个汉子,宁死也不输气,我又无家无业,不就是一条命么? 真要逼得无法,拼得一个够本,两个就是赚的,谁还怕他不成,当是三秃子他们, 为了官差钱不够马料,家口又多,无钱赔垫,空着肚皮,赶了多半天的饿马,载得 又重,到店大晚,你主人为了车上装有贵重东西,恐怕出事,急得乱跳,等他车到, 己然点清,一件不少,还有两个押车的作证,说公道话,还是不问情由,硬命官差 把他吊在树上,毒打一顿,他除了哭喊求饶,一句话也不敢说,我雷八不是那样脓 包。方才还有一位恩人大哥,也忘了问他贵姓,曾经再三劝我忍气。我早打好主意, 他妈的说好便罢,真要仗势欺人,我雷八豁出一条命不要,多少也赚一个本钱。” 张升见他又把话箱打开,众村民全都面容兴奋,各在暗中点头,现出赞佩之意,暗 忖:“山中人民,粗豪心直,此去还有多日耽搁。庄主初交,不知性情,万一都是 这类人性,岂不被人轻视?”回顾主人,满脸怒容,手拿一包,似有发作之意,不 知包中就是雷八所说旧鞋,因听前言,愧愤交集,但一想到土娼昨夜恩爱情形,又 不似假,那旧鞋虽是家中取来,尺寸大小,全部相同,疑信参半,想丢不舍,以为 又要开口,发威骂人,正想上前劝解;姓朱的素来胆小,听出雷八口气激烈,已赶 过去悄声说道:“古人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们多高身价,老弟与一无知下 等粗人对吵,徒自取辱。你看这厮,目露凶光,万一恐你办他,情急拼命,如何是 好?” 姓金的偷眼一看,天已昏黑,土人所带灯笼,已全插在崖石缝中,光影昏黄, 照在雷八脸上,紫渗渗一张大脸,越显得悲壮激昂,带着几分杀气,心方一惊;又 听洞外水响,跟着,便见四名手持刀鞭的壮汉提着灯笼踏水而来,都是头带雨笠, 身穿对襟密扣短装,神情矫健,身后还有数人,却和先来土人一样,穿着破旧,行 动也颇迟缓。为首四人,到了洞前,先向张升含笑点头,略一询问,便朝朱、金二 人打千赔笑,说道:“外面水大,敝东方才用六七个人推抬回去,不料水势大大, 差点翻倒。惟恐二位官亲老爷因这班蠢牛忙着赶回,不等人来接应,便先起身,出 了事,担当不起,又恐他们途中偷懒,特命我们四人代为接驾,随向护送,看管他 们,且喜还未起身。如今雨虽小些,风力更猛,恐二位舅老爷怕冷,送来几件毛毡, 请上轿罢。”随向众土人喝道:“你们这些狗日的,瞎了眼睛!贵客在此,这小一 点地方,都挤进来做什,莫非你们还怕雨淋?”说罢,内中一个身材高大的,扬手 就是刷刷两鞭,打得众土民连抢带挤,往外逃避,乱成一堆。这四人均是土豪手下 武师爪牙,凶横异常,见众上人往外奔逃,内中一人又怒喝道:“驴日的敢跑,这 两下不过给你掸灰,就受不住了么,再跑,打断了你们狗腿!再不许动,快分两旁, 把轿于搭进来,请二位舅老爷上轿。先在水中推走;到了无水之处,将木排取下, 免得碍事。只要轿子歪上一下,休想整个身子回去。” 可怜众土民,平日受尽土豪和手下爪牙凌虐,当日由未刻起,便被土豪传令唤 去,忙了半日,再由狂风暴雨之中涉水而来,穿得又少,全部又冷又饿,暴力凶威 之下,哪敢还言,同声应诺。当时打轿,搭向洞口,余人便全退往风雨之中,肃静 无哗。四教师重赔笑脸,转请二人上轿;忽想起行为凶暴,恐客不快,为首一人方 自笑说:“这班土人又蠢又坏,其懒如牛,我们如不赶来护送,就许中途受惊。他 们天生贱骨,不这样,简直不行。”哪知把人料错,朱。金二人见状,非只不以为 奇,反觉心雄胆壮,得意非常。姓金的素来狗仗人势,更是快意,暗忖:“原来这 四人才是秦迪手下。”想起土人可恨,方才不肯附和自己,意欲乘机说上几句小话, 随口笑答:“果然非此不可,你们未来以前……”为首一人,忙问:“我弟兄未来 以前,这班猪狗难道还敢无礼不成?”姓金的未及答言,瞥见雷八满脸不平之容, 正把那柄寒光闪闪的板斧,插向胸前腰带之上,斜视自己冷笑,心中一惊,略微停 顿。姓朱的觉着土人无知,并未多言,不过有些同情雷八,不听招呼,初来作客, 如令鞭打土人,未免太下不去,忙接口道:“他们方才并未无礼。我们是说方才四 位教师未来时,他们在内避雨;四位教师一到,立时退出,这等听话,真比我们官 法还严。可见庄主与四位教师的才干罢了。”为首大汉冷笑道:“我原说呢。来时, 敝东庄主早有吩咐,真个吃了熊心豹胆,也打他一个半死。”姓金的又指雷八,想 要开口,吃朱、张二人分别拉了一把,只得钻进轿去,退往洞外。第二层轿子又到。 秦迪格外讨好,给张升也备了一乘轿子,分别坐好,推往水中。 雷八看出秦家是当地恶霸,想起少年行时所说,本不愿意跟去;不料姓金的一 指,四教师会错了意,以为想将雷八带走,秦迪又有连车带马一齐运回之言,不由 分说,一面指挥土人,连抬带拉,把车马拉走,一面强劝雷八同行。雷八面热,见 四教师情意殷殷,说话客气,又见爱马被人牵走,只得应诺,随了同去。这时,雨 势渐止,风力越大,众人逆风而行,前面冈头上冲下来的山洪力大异常,每乘轿子 均由四个土人逆水迎风,连拉带推,冒着片面狂风,挣扎前进。前头两人,反转身 子,各用绳索绑紧两边轿杠,一步一步向前猛拉。两条裤腿虽已掖到大腿缝里,无 奈山水大深,下半身全浸水内,身再往前倒仰,整个身子差不多卧向水内,全身尽 湿。后面两人,握紧轿扛向前猛推,狂风由轿顶吹来,气透不转,只得把头埋下。 山水深达三尺以上,人面相隔水面不过寸许,风力稍微激动,便溅一个满脸,周身 热汗交流,吃凉水一激,冷得周身发颤,难受异常。四人用尽气力,所争不过举步 之地,稍一疏忽,或是风力大猛,一股急流由上而下猛冲下来,人力自当不住,稍 一松懈,前仰后扑,纷纷跌倒水中,木挑立被冲退好几步,人也受伤。 那四个教师仗着一点武功,前呼后喝,稍有不合,立即赶上前去,没头没尾照 着那些村民扬鞭乱打,到了后来,觉着风狂浪猛,回去比来路厉害得多,连自己也 禁受不住,又见内中伤了两人,再如打伤几个,更难成行,这才停止鞭打,一面喝 骂示威。众土人除以全力与风水拼斗而外,不再挨冤枉打,才好了一些。可是轿中 的人也不一定好受,为了风力太猛,洪水力大,轿外虽有轿帘,挡住一点风吹,那 迎面冲来的洪流,却顺木排往轿中涌进,越来越多。刚刚流退一些,第二个浪头相 继打到,渐成有增无减之势。水与坐位已然齐平,人全浸在水里。轿下面的木排时 轻时重,吃狂风一吹,左右乱晃,有好几次,差一点没有翻到水里。坐轿的人胆子 又小,急得周身乱抖。共总半里来路,走了半个多时辰,才行脱险。 雷八起初也觉难行,后来看出那两匹马乱流而进,却不费事,忙即赶上。无奈 水中行路,举步艰难,手又拿着一些零碎东西,等快追上两马三轿,也自出险,越 过官道,走往桃源庄路上。这班土人因畏教师鞭打,离水之后,又想赶早回家,匆 匆解下轿底木排,抬了轿于,如飞驰去。雷八方喊“将马交我”,来人已牵马跑走。 雨中昏黑,路径不熟,一行连与风水搏斗,零零落落,分成了两三段。雷八在外赶 车多年,是这样大水头次遇到,过桥以后,已累得气喘吁吁,稍一停息,忘了急追。 前行四教师早拥了朱、金二人的轿子当先跑远。张升的轿虽然落后了些,吃空身行 走的几个追上,把人替下,相继追去。雷八望见前面风雨中昏灯掩映,猛想起此地 不曾来过,忙即追赶,昏黑中微一疏神,吃树根绊了一下,跌倒在地,将脚筋扭伤, 勉强赶了半里来路,前面灯光,已隐入暗林之中。 脚是越走越痛,手上又捧着一个马料箩和些零碎东西,行动不便,好生累赘, 暗忖:“方才如照那位大哥所说,等在洞内,何致受这活罪,这班驴日的偏又强拉 上路,洞中火灭,臭味难闻,只得随了同来,没想到走落了单,脚上受伤,进退两 难。”越想越有气,突然性起,把箩就地一掷,怒骂道:“雷八,你也是一个人, 为何终年辛苦,动不动就受狗官狗差恶气,我不干了!等到村中,访出方才那位大 哥,跟他种地,也比吃这碗苦饭强些,何况我还有两匹马呢。”心中寻思,见雨又 下大,不能久留当地,只得强忍脚痛,用板斧斫下一根树枝,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不料黑暗中把路走错,走到半夜,饥疲交加,始终是在树林田野之间打转,后来实 在疼得寸步难行,忽然发现林中有一房舍,电光照处,好似一座小庙,强挣进去一 看,里面昏黑,并无人迹,连唤数声,也无回应,一摸身上,带有火种粗纸,多半 水湿,费了好些事,才得点燃,用火一照,乃是一座家庙,神位前还有几枝残蜡, 不知此是昔年村人公庙,为受土豪侵凌,移往新村,除却春秋祭扫而外,向无人来, 虽有两家看守祭田的残余族人,日在暴力凌辱压榨之下,终年勤苦,衣食不周,轻 易不往庙中走动。为了昨日春祭,照例来此上香,留有几根残蜡在此,便点燃了一 根,在神前拜垫上躺了一阵。越想前事越有气,忍着饥痛,又点了半枝残蜡,四面 一照,现看出那庙甚大,里外两层,到处供满牌位。左边房内堆有好些干柴,忙取 些来,就在大香炉内点燃,把衣裤脱下,烤干穿上,觉着温暖,人也疲极,盖着破 棉袄,昏沉睡去。 待了一会,睡梦中觉着身上一紧,耳听喝骂之声,睁眼一看,全身已被人绑紧, 只留两腿,面前站定方才教师中打人的大个子,怒问:“你们将我请来,中途丢下, 并无过错,何故绑我?”大个子怒骂:“驴日的,也配说话,见了金舅老爷,自然 叫你明白,还不快滚!”话还未完,扬手就是两皮鞭。雷八料知朱,金二人报复前 仇,向土豪说了坏话,当时激怒,厉声大骂:“你这猪狗不如的奴下奴,倚仗人多, 暗算老子,亏你还自称教师,是好的,把我解开,把板斧还我,和你拼个死活。” 大个子也不答话,刷刷刷接连又是几鞭,怒喝:“快走!”雷八暗忖:“此时身落 人手,且容他狠,反正没有死罪,至多毒打一顿,只一放开,便和驴日的拼命。且 先问明是谁使坏,认清仇人,再作计较。”忙道:“我和你无仇无怨,先莫动手, 不过方才追赶你们不上,脚扭了筋,无法走路,你叫人抬我前去吧。”大个子怒喝: “放你妈的屁,共总不到半里路,爬也爬了去,谁来抬你!”说罢,又是两鞭。雷 八破棉袄已被揭去,穿得单薄,那皮鞭打在身上疼痛非常,想起日间少年之言,知 强不过,白吃苦头,只得咬牙忍痛,一颠一拐,用脚尖找地,随同上路。 出门一看,就这半夜工夫,业已风停雨住,一轮明月,高挂天心,天是又青又 高,自云片片,映着月光,宛如一团团的银絮,云边微映彩霞,连天带云都似洗过 的一样,说不出那么干净。地上雨水全退,月光照处,满地雪亮,路已被雨水冲净, 偶然散着一些碎沙浮土。只低凹之处略有水光闪动。道旁好些花树,狂风暴雨之后, 只管到处败叶残枝,落花狼藉。被风吹断的树木东歪西倒,枝头上雨后新开的花朵 依然映月娟娟,含苞欲放。清风过处,花影电乱,化为片片碧云,满地流走。夜景 清绝,又听轰轰之声,远近相闻,十分聒耳,忙朝前面一望,原来当地四面皆是峰 崖,中隔深沟大壑,大雨之后,平添了无数飞瀑流泉,有的匹练横空,有的玉龙倒 挂,映着月光,银光闪闪,好看已极。在那平阔高峻的危崖上面,山洪挟着雷霆万 钧之势,顺着崖口往下飞堕,展起千重银雪,万马奔腾,倒卷而下,水烟溟漾,幻 为彩雾,不往下落,反似出嫩闲云,蒸腾欲起,更是从来未见的奇景。再见沿途, 平畴千顷,花树葱宠,所有人家全都掩映其中,看去十分富足。暗骂:“这么好的 地方景致,却被这班驴日的猪狗占住。方才那些土人,挨了毒打,连气都不敢出, 可知平日不知如何受罪。自己常说,官差官亲,最是可恶。他们不过倚势横行,欺 压良民,口头上还肯说些爱民如子的假话,遇见年景荒旱,还要办灾办赈,虽是虚 情假意,层层剥削,人民就能得到一点,也毫不济事,管他口是心非,有时到底还 装一点虚面于,就是打人,也无如此随便,连口都不许开。这班土豪恶霸,却比贪 官污吏还要万恶。一面勾结官府,狐假虎威,一面欺压人民,无恶不作。这里山高 皇帝远,想必更凶,莫要被他活活打死,仇报不成,白送一命,岂不冤枉?”正自 越想越恨,暗中咬牙切齿,大个子又挥鞭打来,只得强忍痛苦,连颠带迸,往前走 去。 又行数十步,由一桃林穿进,面前忽然现出大片整齐高大的庄院。当中大片讲 究房舍,门前大片广场,四围繁花盛开。场上两旁,设有刀枪架子,还有几个木桩。 刚一到达,大个子便命随行打手将雷八反绑在木桩之上,狞笑道:“你这驴日的, 翻了车已是该死,还敢欺负藩台大人的舅老爷,说要杀他,我们不去,必要谋财害 命。等我把舅老爷请出来,叫你这驴日的受用。”雷八闻言,知道不妙,方自厉声 怒吼。土豪秦迪,讨好心急,已和朱。金二人闻声赶出。秦迪口中哼了一声,身后 恶奴飞步赶去,一会端了几把椅子、两张桌子出来,摆在木桩前面,算是公案。跟 着,恶奴请宾主三人中座,献上烟茶。大汉只三人初出时迎上前去,垂手低声说了 两句,便退下来,也不再向雷八打骂,退往一旁立定。随来打手,也都散开。雷八 虽料凶多吉少,决无好意,因大个子停了打骂,也就不再开口。朝前一看,见朱、 金二人,已不是方才避雨时那等周身乱抖、狼狈狠缩、卑鄙可怜神气,从头到脚均 是新的。姓朱的神态还较安稳;姓金的却是趾高气扬,神气活现,不特与前判若两 人,似连身上伤痛也全忘记。主人让座时,毫不客气,微微把手一拱,便居中上座。 秦、朱二人左右相陪。坐定以后,并未发作,只顾大声说笑。自己绑在前面,竟如 未见。暗忖:“这驴日的,决无好意,必是记恨前仇,想要消遣老子。此时人被绑 住,无可如何。除非把我杀死,如能脱身,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心正不耐,想要喝问,忽见宾主三人互相低语了几句,耳听姓金的笑答:“叫 这王八蛋先看一个榜样,省他嘴强。”秦迪笑道:“任他头等铁汉,也受不住我的 刑罚,今日不过凑巧罢了。这里杀个把人,和宰鸡一样,只敢口出不逊,不会先把 舌头与他割下,谁还怕他狗叫不成?再如无理,把他吊在马棚里面,每日打他,把 他这身狗皮全数揭光,再行处死,与舅老爷出气,那比凌迟碎剐还要难受,只要他 有这大胆子。”雷八天性刚直、明知身落人手,除却甘心受制,任人宰割,越是倔 强,吃苦越大,无奈天生直性,闻言由不得气往上撞,两道浓眉往上一竖,瞪着一 双大眼,正要破口大骂,猛觉头上被石子弹了一下,跟着滚落下来,乃是一个小泥 团,约有手指大小,心中一动。再定睛朝那泥团一看,原来右面是片桃林,内里掩 着一人,正是前遇少年壮汉,换了一身白色短装,头上面具刚取下来,藏身花树暗 影之中,背着月光,正朝自己连打手势,先朝口边比了一比,再伸手连摇,接着打 了两个手势,看那意思,似令不要开口,少时当来解救,心中惊喜。想起少年日间 所说,如听他话,留在崖洞之内,何致为人所擒,受此凌虐?便把嘴闭上,不再开 口。因恐仇敌发现,忙又往前注视。忽听悲号之声,两个形似打手的壮汉,和牵羊 一般,用草绳绑着一男一女,由少年藏处花林前面绕过。方恐撞上,再看少年,就 这转眼之间,已不知去向。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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