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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回 活火烹茗 深山来旧雨 只鸡斗酒 古庙戏神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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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活火烹茗 深山来旧雨 只鸡斗酒 古庙戏神偷 当晚住店无话,早起又赶了两站。良夫因明日便须分路,老早到店,将脚轿夫 重赏开发回去,次日过午,方始另雇轿马起身。早上黄、李二人辞行,送了好些贵 重礼物。尧民等三人执意不收,各定后会而别。单走了几天,行抵杨墅关镇上,相 隔永康只有二百余里。尧民算计离家已近,此去沿途青山绿水,人家繁庶,便走过 了镇集,也不愁没有食宿之处,这还是自己在外年久,又不愿露出行藏。如再提名 道姓,休说附近各县远亲近戚甚多,到处逢迎,便那些村民,听说永康虞家,也无 不延纳之理。见天色不过将近黄昏,急于还乡,意欲多赶两程。良夫、新民征尘仆 仆,也愿早到,吩咐张福给了轿马加班的钱,主仆四人当即起身前往。 尧民久未还乡,地理不熟,只知这一路民殷物阜,鸡犬相闻,却忘了中间还要 穿三十来里山路,虽有山民,人家都在山谷里面,不当大路,生人不易寻到,时又 下旬,没有月亮。走了一段,眼看山色迷蒙,瞑烟欲收,夕阳西逝,天已入晚。良 夫看沿途村舍逐渐稀少,此时已入山径,不见一处人家,繁星渐晦,仿佛云生,野 风吹凉,似有雨意,方想起适才因听尧民之言,只顾乘兴忙着赶行,忘命张福打听 途程歇处,自觉疏忽,路已赶走大段,势无退理。心还以为轿马虽然雇自邻县,此 间地理不会不知,看他们踊跃争先神气,料不致无可投止。哪知轿夫们因客人厚道, 路上又吃饱了酒肉,只知赶路得赏,别的通没理会,见天一黑,各将灯笼点起,一 味抬着轿子,前呼后喝,朝前急跑。后来还是张福见黄昏以后,路绝人踪,恐怕迷 路,回马到良夫轿前请示。良夫先问轿夫,俱说以前走过几次,都是白天沿山常看 见种山田果园的山民,因非落脚之所,何处有人家村舍,不曾留意。良夫问不得要 领,黑夜看不清切,只得命众留心查看,见有人家,速即打听借宿,一面仍就赶行, 准备将这一段小路赶过。 正走之间,张福在前,瞥见前面山凹树林之内灯光掩映,忙向三人禀报。尧民 方命张福前往借宿,忽听前面兵刃相触之声,揭开轿帘一看,只见两条黑影,各带 着一道白光,此蹿彼跃,上下翻飞,除了兵刃相触,叮当乱响,听不见一点步履声 息,黑夜之间也看不清二人面目。良夫阅历较深,又和钟、卢二人相聚些日,得知 江湖上许多过节。适见林内灯光,因当地民风勤俭,黑夜张灯料有原故,听要借宿, 本想拦阻,再见道旁有人苦斗,更生疑虑。无奈一行俱都持有火把,踪迹已被发现, 无可隐藏,故作不知,就此过去。对方如怀恶念,几个文人和轿夫也抵挡他不住。 如若故示大方,朝他间路,人家正在拼命争杀之际,上前打岔,又觉不妥。 方寻思间,轿子已然走近。良夫恰是第一乘,抬前肩的偏是个不识事务的乡愚, 见那两个动手的,有一个好似吃了敌人的亏,忽然当的一声格开敌人兵刃,往斜刺 里纵起老高。乡下人几曾见过这等相打,不禁脱口高叫了一声“好”。这一来竟将 那人激怒,大喝一声,落在轿前,拦着轿子喝道:“不睁眼的东西!我们自家弟兄 相打,与你何干?要你放屁!把轿子放下来,不许走了!”良夫轿内外看,火光照 处,那人竟是一个身着短袄、年约十五六岁的小孩,生得貌相甚是清秀,手持一根 铮亮的白铜棍,正拦轿子发威。因黑摩勒和童兴年比这人还小,竟有那大本领,不 敢轻视,听语气不是歹人,忙命停轿,准备赔话。偏那两名轿夫都是阿戆,欺对方 是个小孩,不肯将轿放落,嘴里更强。小孩冷笑道:“你要连坐轿子的都放倒么?” 良夫见势不佳,再三呼叱,张福也从旁喝骂,轿夫才行放落。当头一个自恃有几斤 蛮力,未容小孩开口,先发话道:“这是客人叫我落轿,不是听你的话。你一点点 年纪,恶形恶状,拿着根哭丧棒,敢是要打人么?皇帝的街,百姓的路,喊声好也 不要紧,不让走试试看!”小孩等他说完,冷笑道:“小少爷打你这样猪猡,还要 这个?二哥接着!”右手将棍抛给缓步走来的同伴,迎面一掌,跟着底下一腿。等 良夫走出轿外,张福下马相劝,轿夫已被打跌在地。后面轿子也都停歇,见同伴被 小孩打倒,不容分说,齐声喊“上”,各将轿后打野狗的木棍取出,只留两个擎着 火把,下余五六人一拥上前。这班轿夫多是邻邑山民,性情粗野,气势汹汹,良夫 等阻喝不住。 mpanel(1); 正在为难着急,忽见火光影里多出一人,好似喝醉了酒神气,步履歪斜,挡在 众轿夫前面,又像解劝,又像说醉话道:“你们不许相打,不听好话,一个个都给 我量量地皮再走!”先被小孩打跌的一个轿夫恼羞成怒,最是愤激,抢着爬起,也 抽了一根木棍抢到前头,见有人出来解劝,喝道:“我们相打,关你什么事?”说 罢,伸手想推,却不料醉人力大非常,臂微一振,便吃撞退出丈许远近,几乎跌倒。 下余五人也都赶到,当醉人是小孩一面,出来解劝,越发忿恨,有的用手推,有的 举棍就打。醉人竟连头也不回,仍是东倒西歪,口里说道:“不听我话,谁也不要 打算过去。”说完,只见众轿夫纷纷倒退,有的震得手疼,抛了手中棍,直喊“嗳 呀”。 对面小孩正在点手叫阵喝道:“我今天非叫你们这群猪猡,一只只爬了过去!” 忽见醉人出现,晃眼工夫,众轿夫全都退倒,心方奇怪,醉人已走到面前,指着小 孩喝道:“你叫他们爬着过去,我的朋友叫谁抬呢?小娃儿不安分,前村放着现成 喜酒不吃,半夜三更出来闯祸,乖乖回家睡觉,还要我抱你去见你家大人么?”小 孩闻言大怒,迎面就是一掌。醉人哈哈笑道:“凭你也敢和我对敌!”黑影里也没 见怎动手,语声歇处,小孩已被挟起。另一小孩本在旁观,见状大惊,大喝:“何 方野狗!敢欺负我兄弟,还不放下?”声随人到,一跃丈许,脚才点地,手起一棍, 朝醉人下三路扫去,叭的一声,正打腿上。醉人竟似不曾觉察,右臂下挟着一人, 也未放下,反笑骂道:“你这不识时务的小娃儿,更非抱去叫你家大人打几下,教 训一顿不可了。”随说,伸手便抓。这小孩比较机灵,一棍打中,不但敌人未倒, 反震得手臂酸麻,便知不好,方想纵起拔刀应战,敌人业已抓到,连忙回棍抵挡。 谁知醉人身法真快,抓住棍往回一带,跟着松手,往前一上步,身子微俯,伸手一 捞,连人带棍,又被挟起。小孩手脚乱舞,还待挣扎,醉人喝道:“放老实些!” 小孩也真听话,便不再动,任凭醉人一手挟着一个朝前走去,晃眼没入黑影之中不 见。轿夫们各吃了一点苦头,气已中馁,心犹未甘,还待鼓勇再上,刚赶近前,人 已走去。因醉人这般说法,再加良夫、张福不住喝阻,也就收风,好在除了打人的 吃亏稍大外,都未伤筋动骨,略微结束,仍然抬起轿来上路。 走了好一路,再经此一闹,众人均觉有些饥疲。良夫暗忖:适才两小孩和醉人 行径,都非歹人,所说前村喜酒,必系张灯之所,照此看来,决可无虑。便命张福 骑马先往借宿,众人随后跟去。张福先听醉人说话耳熟,黑里看不真切,又忙着和 良夫喝阻轿夫,都不及留意细听。走到路上,忽然想起,禀报主人,醉人已跑没了 影子,骑马自去借宿不提。 那人家位置在前面山凹以内,无数红灯掩映林樾,仿佛相隔甚近,顺着山径, 曲曲弯弯走了二三里路,黑夜之间虽然看不真切,火光照处,到处流水弯环,竹树 丰茂。估量日里山青水碧,风景必然清丽。遥望灯光仍还未到,山路却越走越厌, 野草渐深,高低不平,甚是难走。方疑走错了路,忽听蹄声得得,响动山野,由远 而近。知是张福回转,却不见人马和灯影子。 良夫忙令停步,高举火把等候。约有半盏茶时,忽听张福高喊:“轿夫回轿, 不要再往前走了!”跟着坡下黑影里闪出两枝火把、一盏灯笼,近前看时,骑马的 正是张福,还有两个步行的壮汉,相偕赶来。到了三人轿前禀报,说这条山径名叫 碧螺弯,七弯八拐,外人到此极易迷路,有红灯之处,全村只十来户人家,地最幽 僻,主人姓何,隐居山中已二十年,当晚正为长子完娶。张福也是把路走迷,正在 为难,忽见两名壮汉持着火把赶来,将他唤住,说他家主人知有贵客经过,特来迎 接。并说轿子必定迷路,再不迫来,恐怕误走蛇牙口等险地,黑夜里难保出事。问 他别的,却答不知。因此着急,忙同回赶,直到转过那片崖壁,才见轿子火把。跟 着两个壮汉也说:“家主人闻说三位老爷路过,刚好今天小主人娶亲,备有薄酒粗 菜,正好留客。本当亲出迎接,因家中还有几位不常到的远客,不能分身,只在家 中恭候。命我两人来接三位老爷,务必光降。”三人一听主人未到先知,想起适才 所遇,越发心喜,随口谢了。两壮汉便在前面引路。 一行沿坡而下,走完一段草地,所行之处,左倚峭壁,右有小溪,流水汤汤, 与人马步蹄踏石之声相与应和,倍增幽静。山径不宽,倒也平坦,前面红灯早已不 见。走了一阵,路转峰回,由一片果林小径中穿过,再顺林侧危崖转将出去,倏的 眼前一亮。只见前面大小红灯千百盏,高低错落,灿如繁星,烟火光中现出一丛庄 舍。舍前广场上摆着数十桌酒席,每席三五七八人不等,正在划掌轰拳,笑语如潮。 再行数十步,又是广溪前横,上面架着一道赤栏杆桥。两壮汉早往庄中跑去,张福 下马请示,间:“递名帖不递?”良夫算计主人必非庸流,看情景行藏已露,便命 投帖拜会,张福连忙牵马跑去。一行过桥不几步,便见当中一所悬灯结彩的大门内, 走出一个身着吉服的老者。尧民等三人忙命轿夫落下,走上前去。张福知是本家主 人,抢前请安,投了名帖。一会宾主相见,老者先开口道:“老朽何异,佳客远来, 适值小儿完婚,未及分身远迎。山居无多美撰,不嫌简慢,请至里面先用一杯水酒, 略洗长途征尘。” 良夫暗中查看,门前广场上残席未撤,赌酒方酣,坐客只主人出时略加欠身, 外客来直如未见,装束神情均不似土著山民,口音更不一样。主人却气度闲雅,吐 属从容,迥然不类,愈知不是寻常人物。一同谦谢了几句,和主人一同人内,门里 院字宽阔,碾墙粉壁,甚是整洁高大。屋内外到处灯彩辉煌,有十多桌筵席坐客已 散,肴核满地,七八个青衣壮汉正在打扫。耳听笙歌细细由里院传来,入耳清娱, 不同俗奏。三人心正惊异,主人已领了三人,绕了两处回廊,走过大片菊花畦,一 幢高约千丈的云骨忽然当路。转出峰侧,数十盏纱灯涌现出一所精舍,琴书在壁, 陈设无多,别饶清丽之致。东头一张大理石的紫檀雕花圆桌,围着五个紫檀圆凳, 桌上设着五份杯筷,都是极精雅的好瓷。除两个供役使的青衣小僮外,并无他客。 何异先请三人随意落座。一僮打了手中,端上漱杯,一僮便到室外峰脚下,将 风炉上双耳铜吊取到阶前放下。尧民见那铜吊形如大肚石鼓,四边俱有篆文,双环 无嘴,盖有通气验水的活眼,知是用极讲究的隔水煮法,知主人精干此道,以上宾 之礼相待,忙起致谢。何异见他内行,越发高兴,手微一摆。前僮便走向室角茶具 架上,取了一把形式古雅的紫金砂壶,走下台阶,忙忙奔去。另一僮便将铜吊水盖 往上一提,跟着一把砂壶随手而起。新民坐离门近,见那砂壶也是定制之物,用玉 根做成方形把手,煮水时恰好可以嵌在铜吊盖底凹槽以内,为免烫手,盖、柄也似 黄色玉质所制。小憧提水进屋,随将门侧矮条几上原放的宜兴壶盖打开,三起两落, 倒水下去,将盖盖好,取过一个茶盘,上放五具明瓷细碗,先将茶倒去一杯,重又 加水,略隔分许,一一斟捧了敬客,动作甚是敏练,事完退下,将壶中余水倒入吊 内,退出门去。 尧民等三人一尝那茶,果然色香味三者俱胜,知是明前嫩芽佳制,各自赞美。 何异见尧民擎杯微笑,直夸水好,便知他不以茶为尽善,笑答道:“此茶只是龙井 春芽,只供远来解渴之需,不值高人一品。这水却是本山白雁峰顶小天池中灵泉, 经老朽每年冬至先期涸干石池,然后亲率家人憧仆挑了砂瓮,由后半夜交子时起, 用竹制汲管,对准池底七个小泉眼汲取人瓮,缒下峰来,平抬回家。按着汲取时刻, 标明封识,原瓮不动,埋人地底。大小三百余器,逐日取用,以子时所取者为最佳。 只惜泉源不畅,一个时辰所得,不过一二十瓮。老朽嗜茶成癖,不遇知音,轻易不 以款客。山泉乃灵石法乳,每年只冬至后半夜起十日前后,旧泉渐涸,新髓初生, 是其精华所萃,真比金山、惠山二泉尤胜。十日以后,泉源日畅,涨满全池,虽比 常泉尚佳,与此不啻霄壤之分了。三公所饮尚系未两日所汲,既遇知音,当以同享。 适才已命小僮锄烟往汲当夜灵泉,理好茶具,以备三公评赏。远来腹饥,请先人座 小酌吧。” 说时,另有二憧端了食盒酒菜放在圆桌上,来请人座。贤主佳宾,更不客套, 随意坐定,主人举杯劝饮。良夫见样数不多,肴酒精美,桌旁虚着一份杯筷,连座 未撤,方欲动问,何异已先说道:“少时还有一位老友要来共饮,到时早晚无定, 山野之人脱略已惯,请各自先用吧。”良夫心中一动,忙间:“此公何人?”何异 道:“此人性情古怪,老朽暂不为之先容,等到见面再谈吧。”良夫不便追问,只 得住了。何异随把谈锋又转到茶上,由选茶谈起,直谈到采摘焙制、洗泡烹煮,以 至于汲泉养水、火候茶具,一炉一炭之微,条分缕析,无不精绝微妙。尧民望族显 宦,久居大江南北产茶名区,于茶尤有夙嗜,平日极为讲究,闻言也愧弗及,倾佩 不已。 四人正谈得高兴,忽听门外有人笑道:“都要像你们这样吃茶,人都麻烦死了!” 跟着湘帘起处,走进一个身材短小的中年人来。尧民等一看,正是屡次深夜投函拔 刀相助、自称泥中人的那位侠士,连忙起立为礼,称谢相救之德。泥中人一旁还礼, 笑答道:“我虽山野之人,三位也非俗宦,主人有的是美酒名茶,何苦多此一番俗 套,耽误清谈?我已忙了半日,这份空着的杯筷,定是主人为我备下的。我们仍各 坐下,且吃且谈如何?”三人知道这类风尘异人多半脱略形迹,便道“遵命”,各 自归座。何异给泥中人斟满一杯,笑问:“老弟事体如何,停当了么?”泥中人道: “自从那年在此分别,已有四次过门不入,今日你却料我必来,我的事想必也早在 你的算中了?”何异笑道:“那个自然。你此次帮了新朋友的忙,又为故人报了大 仇,真乃快意之事。不过那贼是姜家内弟,照今日算起,连我也沾了亲,你的手脚 做得干净么?”泥中人道:“做得干净,还会落到你的眼里?今日到此,原为向你 打个招呼,并请你会会我这三位朋友,代作一个东道。我早就想往华岳、太白两山 一行,满拟把他三位送到永康即可动身,不料会有一点波折,说不得只好去永康虞 老先生花园中暂住些日子再定行止了。” 何异略微沉吟,笑道:“司空老弟,你一向行踪诡秘,不肯以真姓名示人。魏 兄适才问我,未曾奉告,难得你自要往虞公家下榻,我想世上哪有主人不知来客姓 名之理?你们相交在前,还是你说,还是我代说呢?”泥中人也笑道:“你真老奸 巨猾!人家与你谈正经,却拿闲活打岔。我和他们三位此去相聚,非三五日可了, 什话都说,不必忙此一时。我只间你,令新亲可知今晚之事是我做的么?”何异道: “凭你老弟,还忌他不成?”泥中人冷笑道:“适在路上,见他儿子同他外甥野地 里过手,魏兄轿夫不合叫了一声‘好’,乡下人晓得什么,他竟恼羞成怒,意欲横 行。我往劝阻不听,吃我一手一个挟去交他以后严加管束。我如忌他,也不在他嫁 女儿的好日子给他难堪了。投鼠忌器,此人又喜迁怒,你晓得么?” 何异一旁劝着酒菜,随口答道:“我怎不知他为人?今晚的事对你一说,就不 足奇了。今晚为了酬客,并未出门,事先也并不知你来。因有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 友,本是看了一门好亲,赶来给我送信,不想来晚一月,小儿已然聘定姜女,今日 恰好完姻。他还后悔,早有此心,为何懒散,直到听说女家要移居才行起身,迟了 数月,误此良姻。姜女虽然不差,比他所见之人却有逊色,说过也自拉倒。我和他 原是背人私谈,说完正要请他入席,忽又说起他到时天近黄昏,在山口内遇见那两 个败类,掩身林石后面取出于粮酒肉在吃,行藏鬼祟似有用意。他原见过二贼,深 知来历,以我隐此多年,恐怕于我有什么鬼谋,也把身形隐起,暗中查听。才知二 贼不是为我,老姜也洗手在此,乃是受了老秃驴之托,专为行刺虞老先生三人而来。 老秃驴因被能手伤中要害,逃出不远,自知难活,打算寻一山洞藏身等死,巧遇二 贼。这厮在活这大年纪,只知对头名叫彭谦、康成,乃五老门下,用内功伤他那人, 竟没看出是谁。说完受伤经过,便托二贼往闽抚那里报信,再去行刺,先给对头一 个难堪,然后寻找他的爱徒孙壁,探听仇人姓名来历,约请能手报复。二贼听那对 头是五老门下,又有仇人康成在内,同病相怜,更想借此结交孙壁,于中取利,增 长声势,立时应允。偏有急事在身,耽搁了两日,等把事办完一商量,这几个对头 俱是有名人物,老秃驴尚非对手,何况自己?便那保暗镖的也不好惹。好在事无人 知,打算变计行事,只给孙壁送信拉倒。因他姊丈在此,多年未见,绕道来此看望。 冤家路窄,昨晚宿在前途店内,遇见虞公主仆四人,容貌、口音颇与老秃驴所说相 似,半夜往窗下偷听,果然不差,并听出与镖师们早已分路。心想五老门下均尚侠 义,决不甘为达官显宦所用,必是镖师请来。现既分路,杀这几人,岂不易如反手? 这一来,不但给对头种下祸根,还可挟制闽抚,得他一份重酬。镇上人烟稠密,不 便举动,算计此问必由之路,又从轿夫口里得知客人心急赶路,特地到此,就着野 意吃喝个饱,静等三位过时下手。不料老弟忽然同一小孩出现,借着讨酒吃为名, 将二贼逗急动手。二贼俱吃小孩打死,移尸化骨。他见你二人分路走去,才到我家。 我已料你这次要来,随后小徒殷铭又来说你要我准备食宿,代延佳客,越发知你必 来无疑的了。” 泥中人道:“原来还是这样,我当你真有什玄妙处呢!老醉鬼想必还在这里, 我代他把昔日大仇一掌打死,适才为何掩掩藏藏,不肯见人,是什么原故?”何异 道:“他一见你,便知老秃驴死在你手。这厮年已近百,仗着双环十三钹,不知伤 害多少英豪之士!近十年间,自知树敌太多,青城、峨眉两派门下誓欲杀以除害, 川、湘等地难于容身,潜来江南匿迹销声已久,不料仍有今日。如论武功,目前休 说除他,连和他能打对手的都没几个,不是你是谁?”泥中人道:“那不一定。你 是不常出门,现在各派中后起之秀尽多着呢。”何异道:“话虽如此,毕竟火候还 差,你去永康,能住日子多么?”泥中人道:“这也到时才能定准。醉鬼何在,何 不请他来此一谈?”何异道:“他此时代我在作主人呢。你只去永康,他必前往寻 你,此时不见也罢。”泥中人笑问:“何故?”何异答道:“少时再说。只顾和你 一人谈话,连客酒都忘敬了。”说罢斟酒,二人更不再谈前事。 尧民二次称谢,请问姓名。才知泥中人复姓司空双名晓星,乃武当派中名宿。 看虽中年,实已古稀,比起何异才小三岁,武家内外功均臻绝顶,到处仗义任侠, 济困扶危,行踪飘倏隐秘,如神龙见首,不可端倪,又善内家缩骨敛神之术,貌相 身材均可变易。江湖枭恶之徒死他手下的,不知多少,但知道他真实姓名来历的, 百无二三。近年自悔疾恶大过,杀孽日重,屡拟寻一名山隐居学道,无奈好些世情 未了,迁延至今。中间又遭了一次仇敌暗算,乘他锐身急难,由苏赴闽奔驰于炎天 烈日之下,支使出两个死党,在山路要口上买了一家茅舍,在门前设摊卖茶,茶内 下有极厉害的毒药,旁边用山泉浸着两个上好西瓜,将毒药抹在刀上,到时应用。 惟恐不易上钩,又令一人手持收敛瘴毒炼制而成的毒砂,埋伏相待。 毒药并无异味,按说不易觉察,谁知晓星久经事变,机智若神,过时见那敌党 虽然居室衣服都与山民一样,双手却是筋粗骨健,只有浮污,并无皱纹,尤其农间 卖茶略博微利,应是勤俭人家,可是舍旁耕具干泥丛积,至少数日未往田问操作, 茅舍三间,不见一个妇孺。再稍留意,便看出那山民身轻步捷,许多做作。当时明 白,不合艺高欺敌,意欲耍笑一番,再行处治。敌党见他端茶不饮,反劝主人,忽 又放下索瓜,等举刀代切,又被拦住,说向来脾气,吃瓜须用手开,不然不香,吃 后须喝缸中热茶,才能兔去肚痛,边说边吃,话多讥刺。等吃了一点瓜心,假作拿 碗舀茶,又装失手,用半边残瓜暗运真力,将茶缸砸成粉碎。敌党知已看破,不动 手也难逃公道,手抓袋藏毒砂,未及撒出,已吃晓星点倒,问明来历处死。挟了尸 身,准备寻一僻处用药化去,免得遗害,不料敌党情知必死,诡计只吐了一半,容 到晓星移尸化骨重行上路,行经山崖之下,崖上埋伏的敌党早看出他的行径,愤恨 已极,乘他经过,猛将一袋毒砂全数向下撒去。 晓星正在下风,连忙屏气纵起,鼻孔中已嗅了好些进去,心中大怒,只一两纵, 便追上敌党一掌打死,照样移尸化骨。寻着山泉,将身带解毒诸药乱吃了些,一面 运气呕吐。先还以为闻嗅无多或可无害,走不十里,忽然烦渴昏晕,知道不好,意 欲奔到省城求一名医救治,赶急飞驰,又跑了数十里。中毒之余,又在暑天烈日之 下急驰,只觉浑身酸痛,喉间腥燥欲裂,腹中烦恶闷胀,头晕眼花,两眼直冒金星, 神志已乱。瞥见左近崖侧似有一条白影,下面还有小溪,当是瀑流,急不暇择,纵 身一跃便自到达。眼花缭乱中,仿佛迎头有条东西打到,顺手一捞,似是活物,奋 力一扯,猛觉大地旋转,脚软如绵,再也支持不住,往前一仆,倒在水泥里面,失 去知觉。 溪旁崖上原有一条瀑布,酷暑久旱,水源已将干涸,剩下一缕细流,涓涓滴滴 缘崖下注。溪水虽也将涸,溪泥水干,尚有余潦,野草得此滋润,怒生满溪。毒蛇 恶虫之类日间怯热,贪此浊泉,纷纷奔赴饮息其中,上有酷晒,下面地气郁蒸,丛 草遮蔽,无所宣泄,加以蛇涎虫沫所萃,蕴为奇毒。常人休说饮此溪水性命不保, 只在日午郁蒸之下闻着里面那股瘴气,也要中毒昏晕。尤其适见白影并非瀑布,乃 是山中一种最毒之蛇,名为白美人,生得通体雪也似白,角腮红眼,长信如墨,口 嘘黑烟。人如迎面被它嘘上一口,百步以内立死。其行甚速,见人就追,追上便照 直往人头上蹿去,一个扑空,落在地下,旋身再蹿,不死不止。此蛇虽然厉害,但 有一样短处,骨节甚脆,尤其颈骨是它要害,别的骨节碎了,仗着皮韧坚实,不易 斫断,只被逃走,日久自能长好,颈骨一击即碎,碎便毕命。山中居民一见此蛇, 手中如无器械,总是赶紧拾两石块,抢向上风立起,容它迎头蹿来,切忌心慌,眼 要看清来路,屏着气息往旁一闪。蛇是直劲,转折较缓,掉过头还要蓄势鼓劲,才 能蹿起追人,不等全身转过,赶上前去,照准颈间一击立毙。晓星奔到溪边,蛇见 人来,立即下扑。晓星终是武功精纯,晕死前余力尚还未尽,捞的又正是颈骨要害, 再一扯一甩,立即毙命,人蛇一同坠落溪里。 晓星本来中了重毒万无药救,这一来恰好以毒攻毒。跟着天天雷雨,人连浸带 进水,凉气一逼,悠悠醒转。只是人吃大亏,四肢无力,不能挣起。彼时如无人救, 崖上洪瀑下注,溪中水涨,也要淹死。幸而巧遇尧民等主仆三人避雨崖洞,闻得呻 吟之声,前往寻视,救了回去。先给服了自带珍药,又请名医诊治。晓星为人肝胆, 此行原为救援故人之子。病榻寻思,行藏已为对头所悉,保不乘隙加害?越想越不 放心,竟不顾病后体弱,强自挣起,留一纸柬,不辞而别。事完以后,又到福州, 闽抚与尧民作对,屡在暗中维护。尧民卸任时,探知闽抚派遣赵连城等刺客沿途狙 击,以晓星之力,本不难夜入抚衙惩除贪顽,因闽抚为全省大吏,恐将事情闹大, 牵累无辜,想给他个哑巴苦吃,使他手下爪牙一人不归。一面向尧民投书报警,一 面暗中布置。 这时小侠黑摩勒适奉师命前往常州寻他,听说晓星在福建许久未归,入闽寻访。 相遇途中,随侍身旁,正好相助。等尧民遣走家眷,随后微服起身,二人总在暗中 保护。晓星滑稽玩世,沿途仗着本领机智,大开众刺客的玩笑。因悉刺客要借公济 私劫杀黄、李二富商,夺取他们的珠宝财货。晓星久闻黄、李二人乐善好施,一试 果然。知所请镖师,官私两面俱非刺客之敌,有心救他们,自己又不能兼顾,便在 暗中撮合,将两行人连在一处。刺客经他戏侮,也有了戒心,暗请绿林能手相助。 晓星方觉黑摩勒一个帮手尚嫌太少,打算寻人相助,尧民恰在无意中遇见颜尚德。 尚德感念旧恩,又是父执世交,立即锐身急难,星夜请人晴中护送。所请的人,正 是晓星多年未见、隐居山中破庙、化名凌风的好友铁衫客彭谦,余人也都英侠之士。 刺客时已约了好些退隐的盗党,次日路过都天王庙前峡谷,不等一行出境就要发动。 晓星因约人路远,缓不济急,为求万全,只有先下手力强。夜入盗庄,给他一 个厉害,又觉这些盗党,平素行径尚有可原之处,况已洗手家居,上门寻事,势必 群起拼命,不死不止,难免增重杀孽。方自踌躇,忽遇故人,好生欣喜,商定行事。 次日尚德同了朱文燕、韩文约、康成、金彝等一行五人走出不远。巧遇彭谦的过继 给外舅家的胞弟凌风。尚德等虽和彭谦交好多年,尚不知他真实姓名,因见来人步 履非常,知是武家名手,下马请教。一听姓名:再一问所寻的也叫凌风,好生诧异, 两下气味相投。尚德说:“贵友现在前面相候,不妨同去。”那人大喜。 到了约定地头,彭、凌二人见面,谈起前事,才知彭谦为避一仇人,隐名埋晦, 彼时凌风尚未下山,便借了他的名姓,以便日后下山,易为寻访。彭谦武功精纯, 与晓星不过伯仲之间,实因误信流言,伤了仇人丈夫,仇妻一个女流,师门中有好 些瓜葛,一误不堪再误,诸多碍难,只率引避,并非怯敌。为免泄露,再惹烦恼, 连爱徒童兴日常侍侧都未明言,尚德等更不用说了。 兄弟二人叙完阔别,凌风久闻神魔伊商等一干盗党的恶迹,便没尧民这场事, 早晚也要前去相会,尚德请他相助,自是乐为。事有凑巧,临动手以前,又遇见甘 同,他和伊商之兄老南极是患难交情,和彭、凌、颜诸侠多半旧好新知,见后问明 众侠士行径,听说司空晓星也在一起,不禁大惊。暗忖:“以前曾听传言,说伊商 背后常说姓甘的,乃兄死前故意规避,不为助场,死后不为报仇,反与仇人交厚, 种种不够朋友,提起就骂。乃兄在日,本就气味不投,多年未见,又有前嫌,如往 相劝,徒自取辱,一个不巧动起手来,胜也不好,败也不好。”再三向众商恳,说 晓星为人闻名多年,共只见过两次,并无深交。此事是他主持,此人以前出了名的 手狠,除恶务尽,事涉官府,关系重大,不便向他求情,务请看在老朽薄面,设法 转圜,平息这场干戈。 彭谦早和晓星商定。敌人方面个个恶迹昭彰,无一善类,为免后患,刺客固在 必诛,盗党也不能容一人漏网。无奈甘同情面难却,想了一个计策,一面答应,先 由甘同出面劝告伊商,晓以利害,令其交出刺客,便可两罢干戈。一面暗中部置, 使伊商无法下台,非打不可。甘同为人忠厚,明知伊商未必肯听,此外别无善法, 只得允了。到时朱文燕受了彭谦之教,与甘同一同先出。伊商刚愎自恃,素不服低, 再加朱文燕话说得一点也不客气,黑摩勒、童兴两小侠再把刺客首级和赵连壁往外 一献,面子上如何能挂得住?当时便动起手来。 甘同本想和伊商打对手,好把他引向一旁再行苦劝,谁知铁沙掌刘开邦和黑虎 胡四两名盗党不容分说,首先杀到。伊商为了指挥全局,观察敌势,反往后退了几 步,甘同竟未得便。后来伊商、凶僧连同群盗全数毙命,甘同心中难过,却说不出, 越想越恨,抱了伊商死尸,径自走去。 晓星遣走尧民等一行,因料前途无事,便命两小侠带了黑牛暗中护送,自己晓 夜飞行,赶往闽抚衙内,将闽抚长辫剪去半截,再用刺客口气留下一封书信。大意 说:闽抚待人太薄,诸人每月薪金还不如从前在绿林时所得之多,这次又令行刺。 虞某虽然告老,终是朝廷监司大员,早晚事情败露,都遭杀身之祸。况他为官清正, 口碑载道。绿林人最重义气,杀害忠良必遭天下人唾骂。现已决计不辞而别,但是 盘川缺少,拟向闽抚借用十万两银子,如蒙慨允,请换成金叶,次晚放在后衙楼上, 自会来取。此事余人不知,切忌张扬,彼此不便。行时所给密函手谕敬为保留,异 日得便自当奉还。 闽抚不知刺客已死,还当众人叛他,看完纸束,吓得目定口呆,通体寒战,把 柄在人手内,事关重大,没奈何只得自破贪囊,依言行事。后越想越害怕,身旁还 有十几名护院武师,万一再生变故,如何是好?便和心腹幕宾密商遣散之策。好在 事还机密,众武师各有私心,互相嫉妒,众刺客以赵连城为首脑,这伙人本领较高, 自成一党,平日趾高气扬,恃宠骄横,与残余诸人只是表面和气,私恨甚深,行刺 一节并不知情,一听闽抚说,近接京中大老密信,日前御史奏参抚衙养有不少江湖 之士,每日在外欺压平民,将要派员密查,先去诸人多半互相援引,来路不明,业 已遣走;昨日又接京信,风声越紧,为此请众北归,等风浪过去再行通知聘请。因 平日相待优厚,突然遣散,刺客遗留的衣物行李,又经闽抚命心腹人装着运走另行 藏起,多当真事,纷纷告辞起身。内中也有两个疑心先走武师闹鬼的,搬在外面候 了些日,委实无一回衙,更无新人到来,同时闽抚行径也谨慎了许多,也就相信, 仍理故业去了。闽抚遣散爪牙,心中稍安,不料又受幕宾挟制,大阿倒持,任凭胡 为,日久满盈,终于恶迹败露,无计弥缝,各受刑诛,不在话下。 晓星盗走黄金,交给那故人子女藏放山中,以备异日济人之用。自己迫上尧民, 护送了数日,见离永康不远,便命黑摩勒回去,等候周平来访。准备将尧民等送到 永康,前往华山访友。快要到达,又生波折。那二贼一名金眼施威,一名两头鼠冉 明扬,乃何异新亲、以前江南侠盗六指飞侠姜继尚的内弟。二贼自受凶僧之托,因 听对头有两个是天山二老得意门徒,余者也都能手,一想大同和尚仗着一身内功、 双环十二钹,纵横天下几近百年,就是神魔伊商和手下一伙人也都不是寻常绿林, 俱死在敌人手内,无一幸免,凭自己这两个人,如何能是对手?加上手边有事一耽 延,连闽抚那里也未去送信,本想不办。冉明扬和姊姊多年不见,意欲便道看望, 因姐夫虽也出身绿林,但是性情刚直,与自己极不投机,如非惧内,碍着乃姊,直 不愿认这门亲戚。施威手辣,又爱采花,姐夫最恨这种风流人物,如与同往,自找 无趣,便施威也不肯去。打算请施威在附近镇店里住一两日,单身入山看完乃姊回 来,再同往寻找凶僧爱徒孙壁。 这日到了黄义渡村镇上住店,恰与尧民等四人同宿一店。二贼看出尧民是微服 行路的官宦,以为必有珍物随身,先想顺手牵羊偷他一水,及至留意查考,颇似凶 僧所说之人,于是起疑,夜往窗下偷听,果然不差。断定诸侠士俱是镖行请来,尧 民等不过结伴同行,无心脱难,此时无人相助,杀他易如反掌,事后将人头送到闽 抚那里,不但可得巨万重酬,还可告知孙壁,居功露脸。沿途官道村镇柿比,只杨 墅关过去有一段山路甚是僻静,便于下手。偏生姜、何两家隐居山内,如被知道, 决不容许。加以沿途山内颇多行人,须候黄昏以后才能行事。尾随了一日,正想如 无机隙可乘,宁到永康下手,也不在附近露出形迹,使姜、何两家得知是己所为。 偏偏尧民归心忒急,日里打尖时命张福传话:“轿夫加急赶路,多备火把,到了杨 墅关天如未黑,仍往前赶,如能在明晚或是后日午前赶到永康,加倍给钱。”二贼 探知,好生心喜,忙在镇上买些酒肉,先期赶往山中冷僻之处埋伏等候,以为对头 自己找死,杀人之后,将尸首携弃涧壑之中,带了人头,连姜家都不照面,人不知 鬼不觉去见闽抚索酬,以此要挟,不特予取予求,还有无穷好处。心中打着如意算 盘。 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二贼落店时,晓星早把他们行藏来意探查明白。当 看见二贼抢前先走,便料定要在前途山僻中动手行刺,随即赶去。二贼虽然隐伏深 林僻静处,正把带去的酒肉摊在石上,开怀畅饮,商量行刺之事。晓星本心看在冉 明扬姐丈分上,不想杀人,便上前讨酒吃,拿话点醒。也是二贼恶贯满盈,明看出 晓星不是等闲人物,偏倚着酒兴,自恃本领,不问来人姓名来历,先自下了辣手。 晓星久闻二贼恶迹昭著,见他们忒已凶横,不可理喻,留着也是祸害,这才用重手 法将二贼打死。因地当往来孔道,相隔姜、何二家甚近,明日尸首发现,既恐良民 受累,又恐六指飞侠姜继尚说他上门欺人,又生嫌隙,急于化尸灭迹,匆匆挟了二 贼尸首去寻隐壑僻涧消灭,却不料山石后面还伏有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踪迹已被 看破。 事完回来,闻得村中鼓乐之声,红灯点点掩映林樾,暗付:“山中只有姜、何 两家是大户,今晚必有什么事,二贼老远来此,不知老姜事前得信也无?”登高回 顾来路,尧民等一行相隔尚远,预计还有些时才到。抽空往探,才知姜、何二人结 了儿女亲家,姜女小飞仙姜渭珍嫁与何异之子神叉何憬,当晚正是婚期。两家各来 了许多江湖上的老朋友,施、冉二贼竟无人提起,也不知是否为了道喜而来。在姜 家绕了一圈走出,忽想起尧民等必将站头错过,此时无处安身,必然人困马乏,饿 渴交加。老姜固为旧交,但平日嫌他鲁莽,未脱绿林积习。何异虽也做过几年江湖 行当,人品气味都要高明得多,近年退隐纳福,起居饮食俱甚考究,更喜结交雅士, 与尧民等三人一定投机,乐得借他地方食宿。于是径往何家,且不与何异相见,只 令下人传了话,便自回赶。 那和轿夫动手的两少年,一是姜继尚之子姜绍祖,自幼爱武,天分却比乃姊相 差过甚,性情又暴,常在外面惹事。老姜管束颇严,时常受责,兀自不改,因愧本 领不如乃姊,颇下苦功,遇见比他本领高的同辈亲友,便百计苦磨请教。这晚喜事, 老姜妹夫支删山毛女洪吴江钓容许一山,命子许明前来道贺,表弟兄见面甚是亲热。 他知许氏父于水旱两路俱是能手,许明家学渊源,打得一手好鱼梭,强着要学。许 明不便推拒,女家席散较早,吃完晚喜酒,乘着诸尊长相聚谈笑之际,各带兵刃暗 器溜出,跑到大道旁边空地上过手练武,打得十分起劲。姜绍祖自非许明之敌,一 个失着,正值尧民等路过,轿夫无知,喊了声“好”。绍祖恼羞成怒,要拿轿夫杀 气。眼看出事,恰巧晓星赶来,适在姜家窥探,认得二人,上前解劝。 绍祖性做,不肯输气,才一照面便吃晓星擒住。许明较长两岁,人甚聪明,先 和绍祖过手,只是虚应故事,及见他学了两招仍是老不休歇,意似要占一点上风, 恐出来时久,舅父寻人,这才给他一个败着,不料迁怒轿夫,拦路发横。自己不愿 助他欺人,但是轿夫蛮野,气势汹汹,倚多为胜,也是可恨。意欲等绍祖打倒两个, 再行过去劝解,暂时只作旁观。忽见能手出现,绍祖已吃人亏,不容再为袖手。其 实许明不是没看出来人不好相与,彼时如若过手,说几句好听话,唱个喏,晓星也 就不为己甚。也是年轻好胜,自负家传武功,羞于服低,欺来人未持兵刃,上前开 口便骂,持棍便打。凭他如何能是晓星对手?照样被人挟来。晓星本意,老姜为人 尚可,老姜继室冉金红,乃五台派门下大盗冉杰之女,旧日同门徒党俱信服她,如 知乃弟被杀之事,定非报仇不可。自己虽然不值一虑,热火头上,保不住迁怒尧民, 前往生事。意欲借此探个口气:二贼到此,姜氏夫妻是否事前有信?好代尧民预防。 一面招呼尧民等一行前往何家投宿,自挟许、姜二人前往姜家,许明还不知晓星是 谁。 晓星道:“老远到来,我知你二人同出,一人有过,彼此难堪。我和他父亲是 朋友,如若纵容,惯他下次,事非面告不可,你们只想个遮羞之法好了。”许明答 道:“只老前辈高抬贵手,容我二人自行投到如何?”晓星点头应允。姜绍祖最怕 父亲毒打,身落人手,又羞于求饶,只是心头发怵,放下后仍是一言不发。许明忙 拉他行礼拜见:“请问老前辈姓名?”晓星道:“我的真实姓名,南明老人知道, 你回去问他好了。”许明原非南明老人门下,只是见过两次,想要拜师,未蒙收录。 因见晓星武功出奇,口气甚大,一时急智,冒充老人门人,以求脱身免辱。晓星虽 觉他手法不类,但知老人与许父颇有渊源,也许新近拜师尚未学艺,或有口约,便 不为己甚,将二人一齐放下。姜绍祖知道如被来人押见父亲,仍是一难,几番想溜, 都吃许明暗扯衣服止住。 晓星随问南明老人近况,因而得知尧民弟兄说不定还有一场事故,好生惊异。 再加上当日之事,只得把华岳、太白之行作罢,且去永康虞家住上些日,看事而行。 当时只作随便听过, 姜家住在后山, 地势更僻,一会走近。许明又向晓星婉求: “里面亲友甚多,好歹请老前辈当众留脸。”晓星笑道:“你舅父不会当着许多人 见怪, 知你两个在我手底跌倒, 也不觉难过的。”许明又问如何通报,晓星道: “你二人先进去对他说,秣陵旧识,路过相访好了。”许明笑道:“那底下就说我 二人正和路人相打,吃老前辈喝住同来好么?”晓星颇喜他聪明伶俐,无意中又探 知了一桩奇事,甚是高兴,点头笑道:“我知你谎要说圆,却失去我来时本意了。 念你二人初犯,少时我见老姜,话说好些就是了。”绍祖闻言,才放了点心。说罢, 许明、姜绍祖抢先奔去。 许明见了乃舅,并未十分隐瞒,只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说二人出外练武,受 人嘲笑,动起手来,遇见一个中年瘦子强行解劝,全吃点倒,数说了几句,一同走 来,自称秣陵!日识,要见阿舅等语。老姜闻言大惊道:“这个魔头,你们怎敢惹 他?”瞪了绍祖一眼,赶忙跑出,将晓星接到里面密室之内。宾主略叙阔别,晓星 便说:“绍祖本领大差,今晚与人相打,错处虽不在他,终是浮浅无知。幸遇是我, 如换旁人,你只一于一女,为人所伤,老来怎处?我看他颇能用功,只气太浮躁, 以后务要严加教管,不许和人争斗才好。”老姜知他好意,不然也不会进门。平素 看着儿子不济,想不到会将生平敬畏的人引来,可知还有点希望,不但不怒,反倒 高兴。一面称谢,一面又唤二人入室,拜谢老伯父教训。二人在外愉听,先还以为 是场羞辱,及见老姜比客人年老得多,相待那么恭敬,引见也不提名姓,料非等闲 人物,礼毕侍侧。 老姜笑道:“小弟不是不想儿子成器,无奈他天分大劣,内人只此一子,又爱 护短,我一教他不会,就有气。如今随便内人有一天没一天的胡教,也懒得管了。” 晓星笑道:“古者易子而教,参也以鲁得之。天分差的人,越肯用功。你把独子放 在家中,素又惧内,怎生教得好?这不怨娃儿,实是怪你自己不会想法。”老姜笑 道:“那我求老兄台成全他一下怎么样?”晓星道:“你知我不会再收徒弟的,行 踪不定,一出门往往好几年,也没法教。目前江南有本领的明师只三数人,我看小 许与南明老人还有交情,不妨托他转求,或者能行也说不定。”老姜性直耳软,连 声赞好。许明惟恐晓星再说他是老人门下,忙插口道:“老伯父远来,可要吩咐备 席么?”老姜大笑道:“我真该死!一喜欢,连杯水酒都忘了招呼。这正是他爱的。 快传话去,今晚须要畅饮一回才好。”晓星拦道:“这个无须。我来时才知道你和 老何联了姻亲,既到你处,也须往他家一行。道完喜,还有别的事。闻得老何近年 讲究饮食,我要试试真假,酒扰他的。天已不早,要告辞了。”老姜知他脾气,只 得作罢。晓星随问:“今日亲友可多?”老姜说:“洗手多年,隐退已久,无什惊 动。连内人想给他没出息的兄弟一封信,都因久无音息,无处投递作罢。”晓星闻 言,知不会再生枝节,当即作别起身。由此许明想拜南明老人为师之念更切,次日 坚辞回苏,和乃父说明,径往南明山白水村投师不提。 晓星赶往何家,途中遇见何异得意门人追风手砌钦,说奉师命黄昏前得报,知 他有事路过,只为长子婚期,远客众多,不及分身出迎,适听下人传语,有同行友 人借宿,知师伯必往后山姜家一行,特来迎请等语。晓星方以为今日之事做得干净, 不知杀二贼时有人伏侧窥伺,泄了机密,闻言暗赞老何毕竟比老姜强得多,瞒他不 过。姜,何两家已是新亲,早晚难隐,倒不如把话言明,由何氏夫妻透话与冉金红, 免得异日贻累尧民。及至见面一问,才知泄机的也是一个老朋友,事情只他和何异 知道,并未对第三人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凭冉金红和所约党羽,虽非自己对手, 终难免牵扯到别人身上,既能无事,自然平息为是。料知何异不会告人,也就罢了。 宾主五人正谈之间,门外忽来一人,小童锄烟连忙走出,问了几句,进屋向何 异代声回禀。何异笑谢尧民等三人道:“三公辱临,蓬舍生辉,怎还赐此厚礼?” 尧民等谦道:“令郎嘉礼,适在客中,无以为赠,微物戈戈,不足挂齿。”何异道: “我只顾延款佳客,还未及令小儿参拜呢。”随命小童传话,着新郎来此拜见。原 来良夫在路上已和尧民商好,命张福到了何家,即将行筐中所带的文具书籍和两匹 文锦取出,作为贺礼,所送俱是精品。管礼的人见来客素昧平生,投宿路过,送此 重礼,不敢作主,径来请示。何异因尧民等三人不是风尘俗吏,一见如故,又是晓 星知己患难之交,颇愿结纳,并未客套。来人闻命去后,晓星笑道:“老何你明知 我身无长物,难道叫我白受小辈的礼么?”何异道:“我因三公渊雅端凝,一见心 折,故令小儿来拜识,日后也好得些教诲。还不知你随身法物只是一领青衫么?你 便说得怎俗?”晓星笑道:“现有三兄在此,虞公固今之名宦,便魏、钱两兄,戟 门揖客,铃阁上宾,也非寒酸一流,便看得我辈落拓文人一钱不值么?老姜那里我 没有送礼,也没扰他。凭你这一说,我倒不能空手,反正慷他人之慨,连你那新过 门的令贤媳也叫出来我见见吧。” 尧民闻言,见晓星深秋天气只穿着一件单布衫,连个荷包都没有,一想自己身 上带着几件汉玉,良夫、新民也都各有精巧玩物随身,方欲开口,良夫忙使眼色止 住。何异已命锄烟进去传话,一面答道:“数年不见面,居然世故起来,这倒出我 意料之外。拜见应该,只是姜女幼得父母钟爱,金珠珍饰非其所好,你又名满天下, 不比寻常人物,莫拿出手来叫人看低了你,连我当老的也不好看相。最好把你那三 十六形掌法略微传授一点,算做见面礼儿,一文不花,他们还感激一世,你看如何?” 晓星道:“人说你老奸巨猾,果然不差。怪不得当着生朋友一点也不客气,我才张 口,立时喊人去叫,原来看准我来得荒疏,身无长物,就有也是一些世俗东西,就 势取巧。说倒容易,此掌非一朝一夕所能传授,我哪有心情、闲空在此久留,是件 礼物就拉倒了。素不好名,管她看高看低呢。” 何异因长子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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