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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关于七年前那一天的回忆如洪水般朝我袭来,清晰得叫人痛苦。 “陪我绕着城堡走走,斯蒂芬尼斯。' ’午餐的盘子刚被收走,伊曼纽尔康德 就向我建议道。 “在这种鬼天气里? ”雅赫曼先生反对着,脸上分明是担忧的神情。 康德教授故意对他朋友的警告充耳不闻,我俩一起披上了外套,戴好了围巾, 走到外面的弄堂里。雾很浓,沉甸甸的,像一条湿透的毛巾,康德立刻攥住了我的 胳臂。 “你带路,斯蒂芬尼斯。我随后跟上。”他说。 看起来,他是在暗示,他期待从我身上看见的并不仅仅是年轻力壮。我关上了 大门,却一眼瞥见雅赫曼先生正从窗帘背后焦虑地注视着我们。浓雾像有生命一般, 康德和我径直走进了它喘着粗气的大嘴,并被一口吞没。 我们继续前行,我开始紧张地叨念起自己去年夏天在意大利度假的情形。我向 他描述那无情的烈日,随秋天而至的美好的凉爽天气,又提到了当我穿越法国返回 故乡时所经历的冷湿的冬日,还有我对我们普鲁士山脉的干冷节气的偏好。 康德突然停住了。 “谈天气也该谈够了! ”他打断了我的话头。在摇曳不定的光线中,我几乎看 不见他的人影。他那惨自如死的面孔似乎在不断地闪进淡出,像一具正竭力成为实 体的幽灵之躯。“有一种人类经验可与大自然的力量并驾齐驱,午餐时你是这么说 的。最具有恶魔性质的事情――没有动机的谋杀,冷血谋杀。你那是什么意思,斯 蒂芬尼斯? ” 在开口回答之前,我犹豫了。可是,我正是为此事而来哥尼斯堡的,而非怀着 任何其他目的。我飞快地把自己不到两个月前在一个凛冽的、阴灰色的上午所亲眼 目睹的一切告诉了他。我当时沉浸在启蒙主义的理想中,同时又对法国革命者将如 何处置他们亲手推翻的王室感到好奇,我中断了返家的旅途在巴黎驻留。一七九三 年一月二日,我站在大革命广场上,路易十六就在那里踏上了通往断头台的阶梯。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人被处死的经过,当国王在那要命的机器前下跪时, 我呆若木鸡地傻看着,直到那闪闪发亮的金属三角被高高抬起,随之响起了振聋发 聩的鼓点,落下的每一声都如同我狂跳的心一般沉重。 “我径直看进了魔鬼的眼睛,”我颇有些耸人听闻地对康德说道,“而魔鬼则 给了我一个回眸。随着一阵嘈杂刺耳的摩擦声,刀刃落下了,接着传来了令人作呕 的切割声,我整个儿地被血腥味吞噬了。” “我像吸人乳香那样吸入了那股浓郁的咸腥气,当切下的人头落进那等待已久 的篮筐时,我摄入了那具躯体的每一阵痉挛。这一行为原是如此简单:转动一根杠 杆,一条生命便消失了。这是因果关系的精髓。如此迅捷,如此地充满了毁灭性, 如此决断。我想要再一次目睹它的发生,一次,再一次……”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理性的人,此时,一个怪物却从我体内深处站了起来。这 个如影随形的幽灵酷嗜死亡以及死亡所带来的迷狂。我试图用一个词在康德身上唤 起同样的冲动,我认为他会喜欢这个词:“那种经验是至高无上的,”我诉说着, ‘‘我被那种经验抢掠了,先生。我的大脑石化了,我的灵魂则亢奋不已。” 就是这样了! 我终于把这些说出了口。 康德教授沉默了一会儿。 “你还没说完呢,不是吗? ”他突然发问道,“为什么要谈起没有动机的谋杀 ? 巴黎人民有足够的理由杀死他们的国君。你要告诉我的不止这些。” 他似乎已经看透了我。 “没错,是不止这些,”我承认道,“我把那时的痴狂带回了家。 一个月前,我弟弟死了……” 康德下面的话是用彬彬有礼的语调说出口的,不到一小时前,他正是用了同样 的声调,询问我喜不喜欢在自己那份面包上抹黄油。 “是你杀了他? ” 尽管我惊得目瞪口呆,我还是注意到,他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他在两件事 之间做出了我自己没有勇气做的联系,然而他却没显不出一丝一毫的恐惧,或是对 这一想法的反感。这只是一个需要被问出口的疑问句,仅此而已。 “斯蒂芬一年前被调离了军队,”我赶忙解释道,“他在军校里被选为最优秀 学生,他是我父亲理想中的儿子,同我那落落寡合的性格恰恰相反。可是斯蒂芬病 了,他开始莫名其妙地进入濒死的休克状态,他得了糖尿病。只有蜂蜜能使他振作 精神,医生警告道,如果不为他提供这个,他的生命就危在旦夕。家里的每个人都 知道这一点,仆人们都清楚,要是斯蒂芬少爷发病了,他们该做些什么。每间屋里 都放上了一大锅蜂蜜和一把勺子。如果斯蒂芬脸色苍白,浑身冒汗,说不清话或是 行为错乱,我们就必须喂他蜂蜜。他不在口袋里揣上一瓶有木塞的蜜糖就不能出门。” 我停了下来,以为康德教授会有所反应,可是他保持着沉默,沉默又机警,像 是盘旋的浓雾中的一道苍白的影子。 mpanel(1); “我回家以后,”我继续说着,“在巴黎经历的内心骚动依然埋在我体内,像 一支看不见的毒镖。我不敢告诉任何人――除了斯蒂芬,我的弟弟。他静静地听我 说完,不做判断,也没有评价,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直视着我的眼。接着,几天后, 毫无预示地,他突然向我发出挑衅,要同我竞赛――我父亲早已警告过我们,再也 不允许进行此类竞赛。” “是什么竞赛? ”康德问道,大概是被我的叙述给弄厌烦了。 “我家附近有一块露出地面的岩尖叫做李希特格德,先生。当我们还是小孩子 时,我们最喜欢的体育运动就是比赛谁先跑到岩尖。 唉,我本应当拒绝他的挑战,可是我没有。他怂恿我,刺激我。斯蒂芬提出我 们出去散散心,出去‘乐一下子’,来场比赛,我热情高涨地接受了挑战。消耗体 力的活动会使我暂时忘却压在心头的种种焦虑。我没有考虑他的病情,只提醒他在 口袋里装上一瓶蜂蜜。他飞快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接着我们就出发了。那天很 冷,天气却晴好,适宜登高,并且,我头一个站到了岩石的尖顶上。在那之前,我 从来没赢过一次。我站在岩块的边缘,直面着寒风,大自然那疾涌的力量平息了我 体内的风暴,我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狂喜讲述给斯蒂芬听――我想要感谢他。然 而就在那时,我听见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正竭尽全力地抓着我身下的一块岩壁。 我向下看去,并且我……再一次在死神面前僵住了。他的嘴角吐出A 沫,他的眼珠 向两边滚去,他的肌肉一个劲地痉挛着,他想要开口说话。他的舌头向后缩成拳头 状,他的指甲不住地在潮湿的岩石上刮擦着,打着滑。一场搏斗就在我眼前发生着, 然而,那也可能是……一场科学实验。斯蒂芬滑了下去,仰面坠入了虚无之中。而 我又做了些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压根儿什么都没做。我看着他堕入了死亡。我的 脑中翻江倒海,最后我终于从高处爬了下来,并且在草地上找到了他了无生机的躯 干。当他摔下来时,一块尖锐的岩石如同一头愤怒的野兽般,从他的脑袋上啃去了 一大块。 鲜血和脑部组织飞溅到长满苔藓的草岸上。 “当天晚上,我父亲暴跳如雷地冲进了我的房间。他手里攥着一小瓶金黄色的 蜂蜜。 ‘我在你的衣袋里发现了这个,’他指责我道,当时他脸上的表情深深镌 入了我的记忆, ‘你为什么对自己的弟弟见死不救? ’那表情要说的似乎就是这 句话。或许他是在另一件夹克衫里发现了这瓶蜜,而不是那天上午我穿上身的那件, 我没法肯定。我向您起誓,我身上并没有携带蜂蜜。至少,我不记得自己拿过蜂蜜。 “他没有管我叫杀人犯。这么说的是我母亲,这是她过世前说的最后一个词。 斯蒂芬死后,我母亲像木雕泥塑般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星期,她玻璃珠般的眼睛圆睁 着,却没在看任何东西。她在死前突然向我转过身来,用任何一个忠实的儿子都不 该背负的罪名指控了我。我虽然获准参加她的葬礼,却在之后被父亲逐出了家门, 他命令我永远都不许回去。” 我停了下来,换了口气。 “在葬礼上,我父亲的一个朋友提起了您,康德教授。他告诉我,人类理性那 合乎道德的指令远比感情冲动要来得有力。我必须同您谈谈,先生。我想,您可能 会了解。我希望哲学能够拯救我,这就是我今天来这里的原因,”我解释道,“所 以,在课程快结束时,我走向了您的讲桌,说……” “说‘我被死亡蛊惑了’,”康德替我说完了这句话。他朝我靠近了些,直视 着我的面孔,他的眼睛里燃烧着难以抑制的好奇。 “我是个杀人犯吗,先生? ”我问。 我简直就是站在上帝面前等待最终审判了,然而,康德却沉默了好一会儿。 “是你弟弟提出挑战的,”他终于静静地开了口, “他比你更清楚这么做的 风险,我们不如这么说――你是机械地、无意识地抓起了那瓶蜂蜜的。当时,你的 确不知道口袋里装着蜂蜜。相反地,你弟弟却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已经照往常一样, 离开家前在口袋里装上了蜂蜜,而事实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大脑有时会开些稀奇 古怪的玩笑,” 他微笑着说,并用手指叩击着自己的前额, “你难道从来没注意到吗? 涉及 到习惯时,有时我们会遇上某种‘健忘空白区’。我们会忘记做似乎是最显而易见 的事情,尽管那些事情是那么地重要。” “空白区,先生? 可是我就站在那里傻看着――我为什么不试着救他? ” “我猜想,斯蒂芬尼斯,你被眼前的事给弄懵了,因而丧失了行动的能力。你 被吓傻了,动弹不得,现场又没有其他人可以求救。你把他的死归结到自己头上, 然而这只是一半的事实。无论你是否在场,同样的事都有可能在这样或那样的地方 发生。你说过,他是个病人。” “当时我在场。”我固执地重复道。 “是的,很不走运地,你在场,”康德用抚慰的口气说道, “并且,我猜想, 在目睹了发生在巴黎的一幕之后,你的精神正处于一种极其古怪的状态。当你弟弟 面临死亡时,你的脑海中依然萦绕着国王被砍头的情形。死亡支配着每一个人。恐 惧攫住了我们,某种至高无上的恐怖正发出召唤,”他停了停,搜寻一个确切的表 达, “一种最为蹊跷的精神状态,对于这种心理状态,我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 ……” 他停了下来,眼神离散地注视着地面,仿佛在搜寻一个词,或一个概念。这个 概念是如此的冥顽不化,即使在他那洞穿一切的头脑面前也不肯俯就屈尊,不肯现 身。 “我该怎么办? ”我恳求一个回答,并等待着他的裁决。 康德教授接下来说的话注定会改变我的一生。 “你已经在杀人犯的脑袋里栖身过了,哈诺。你的头脑里已经容下了某些思想, 极少有人会承认自己抱有这种思想,然而你不是孤独的! 光凭知道这一点,你就是 个特殊的人。现在,你必须将它引入善的方向。”他热切地回答道。 “可是要怎么做呢,先生? 怎么做? ” 他开了口,而吐出的话语像是疗伤的膏药般敷到了我受创的灵魂上。 “罪恶带来了混乱,让秩序重归罪恶之地――变邪道为正道。去学法律吧。” 两周后,我成为了哈勒大学的一名法学新生。五年后,我取得了学士学位,并 开始了作为一名检察官的职业生涯。在我新婚七个月的妻子海伦娜‘约旦森的陪伴 下,我动身去了乡镇罗廷根。我过着安静而有规律的生活,享受着这种单调而隐没 名姓的日子。我不必受命去做裁决或是惩处罪犯,只要裁断一些小事就成了。在罗 廷根镇内,暴力犯罪是闻所未闻的,事实上,我从未受命去面对真正的考验。 直到考赫军士踏入我办公室的那一天。 我低下头,看着纸页,并读着康德向朗普口述的内容。 在人对另一个人实行神明般的权力时,大自然的法则就被颠覆了。 冷血的谋杀打开了通往至高无上的大门。那是一尊无人可与之并驾齐驱的神… … 一个问题像是锤子般重重砸人了我的脑中:康德教授原想治愈我体内的疯狂, 却被这种疯狂感染了吗? 难道我打开了一条封堵已久的小径,并向他展示了道路尽 头那金黄的知识禁果吗? 康德的哲学是建立在暗礁上的,而我则在不经意间为他投 下了一条救生索。难道说,他在暮年时分发现了一条理性法则和逻辑论辩无法通达 的绝对自由之路? 就在考赫军士的尸体被发现前,康德发了高烧,他的声音由于过 分激动而沙哑了。 “他们想象不出我所设想的事物,”他怒气冲冲地说――他这是在谈论自己的 诽谤者,那些浪漫派的哲学家,那些狂飙突进运动的高级斗士。“他们根本无法开 始想象那些我……” 我替他完成了这个句子。 “他们根本无法开始想象那些我在你的帮助下完成的事业,斯蒂芬尼斯。” 这一想法像红热的岩浆般从我脑中的火山El喷涌出来:难道伊曼纽尔・康德用 那本书在他男仆的脑海里播下了邪恶的种子,又夜复一夜地操纵着朗普,因为他知 道后者一定会服从他的命令? 难道是康德故意创造了一个有生命的假人,一个嗜血 成性的机器人,并派他去哥尼斯堡市内为非作歹吗? 如果康德知道…… 扬・康南、保拉・安妮・布伦纳、约翰・戈特弗里德・哈瑟,还有雅罗尼米斯 ・迪夫奇是他的受害人。他挑起了一场导致卢肯检察官暴死的侮辱,促成了小伙计 莫里克的过早死亡,促使托兹夫妇双双自杀,把安娜・鲁斯托娃推向了绝境,又把 鲁伯林斯基的灵魂变得同他的脸一般黯黑得不见天日。迪夫奇太太和她那满腹愤怨 的女仆的一生因他的插手而遭受了摧枯拉朽的打击,如同所有认识或是爱着那些被 害人的人们一样。整座哥尼斯堡城及其人民就这样被笼罩在康德精心编织的恐怖之 网中。 并且,他还杀了考赫,我那有些迟钝却是忠心耿耿的助手。他曾谦卑地为这个 国家以及我本人工作。考赫军士在康德的哲学体系中没能找到任何令人心安的成分, 在康德教授本人身上也没找到。考赫察觉到了康德插手这一案件时表现出来的阴郁 本质,在那个实验室里嗅出了邪恶,而我去口整个沉浸在仰慕之情里。 如果康德知道…… 他只是为了一个原因才选中我的――我在杀人犯的脑袋里栖身过。这是他自己 说的。他选了我,而不是卢肯检察官先生,或任何更有经验的行政官,只是为了欣 赏他最后的哲学理论中的地狱之美。人类意志至高无上的表现,超越了逻辑与理性、 善与恶的行为:没有动机的谋杀。那一刻,人得到了自由,并从道德的桎梏中得到 了解放――像是大自然一样,或者说,像神一样。当我坚持要找寻合乎逻辑的证据 以及可信的解释,当我没能明白他想要我看见的事实,康德打开大门,把我推到街 上,披着他自己的斗篷被谋杀。可是考赫却插了进来,他为我承受了那致命的一击。 如果康德知道…… 当他召唤我前来时,他对我本人――个兢兢业业、来自安静的罗廷根乡村、带 着妻子和两个孩子的公务员――毫无兴趣。他所感兴趣的,只是一个他之前仅有一 面之交的怪物,一头失去了内心平静的困兽,当巴黎人屠杀他们的国王时,这个怪 物曾被溅了一身的鲜血;这个乖僻的家伙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兄弟死在自己面前 ;这个蠢货曾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下午与他一起穿行在浓雾中,在哥尼斯堡城堡下方 散步,当时,前者不经意中向他透露了人类灵魂中最阴暗的一面。 康德教授把案件交到我手中时,希望掘出的是七年前他遇见的那个恶魔。 我突然猛烈地打了个寒颤:在哥尼斯堡的那些日子里,他是否几乎成功地唤醒 了那个幽灵? 尽管我不敢承认,然而玻璃罐中的那些头颅给我带来了莫大的亢奋。 令我着迷的难道只是科学本身吗? 当我检查迪夫奇律师的尸体时,我难道没有激动 得颤抖不已吗? 还有在我检查莫里克被碾碎的头颅时? 在我一拳砸中葛塔・托兹那 浮肿的面孔以及凝视着她丈夫那张被自己毁了的血糊糊的脸时? 每当折磨他人的机 会浮出水面时,我都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尽管考赫曾为此警告过我。在我们初会时, 奥古斯都・维吉郎提亚斯在我那浅浅一层常人的体肤上凿出了一个大洞。 接着,安娜・鲁斯托娃又辨出了我身上的黑暗气质,认出了一个同伴,一种同 她本人一样受诅咒的、变态的本质。我无法否认,我被她那足可以杀人的淫欲唤起 了…… 我羞耻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从我的内心深处却响起了一个反抗的声音。 不! 我做了这一切,都是为了要抓住谋杀凶犯。我是为了科学和方法论的探究 才使用康德的实验室的,那些才是我所仰慕的,而不是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主 题的展品本身。迪夫奇那僵硬的尸体向我揭示了死者是如何被杀的。我在葛塔・托 兹面前停住了手,为了不让她遭受更厉害的一击。我无法预见将这对夫妇紧密拴在 一起的那种誓死的决心。接着,安娜・鲁斯托娃出现在我面前,她同我选作爱侣的 海伦娜不一样,我曾经几次想保护这个白化病人,使她避免承受罪行给她招致的恶 果――不是去占有她的胴体,而是从那些凶暴的士兵手中救出那具美丽的身体。 在康德眼中,我没能领会那些谋杀案的美丽。可是,我已经不再是他所认为的 那个怪物了。那个鬼魂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我的心已经变得温热,得到了拯救, 从爱中得到了拯救。对妻子的爱,对孩子们的爱,对法律和道德真理的爱。伊曼纽 尔・康德扔到我面前的任何事物都没能再唤醒我那秘密的阴暗面。七年前,与康德 教授一同漫步在城堡下方那寒冷的浓雾中时,我真正得到了治疗,得到了重生,那 都是托他的福…… 我快速整理好纸页,在桌上留下了一枚硬币,并从咖啡馆里冲了出去。外面, 凛冽的夜间空气此时竞像是某种福佑,使我对下一步该怎么做不再存疑。我已经知 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康德教授本人会把它叫做“直言诫命”――没有任何商妥或 拖延的余地。我察觉到了其中的讽刺。我别无他选。理性迫我从命,在这样的情况 下,已经没有第二种方法可以行使至高无上的善。 我在越来越浓的夜雾中沿着卵石路向前奔去,一直跑上了街尽头的石桥。我在 桥中央停了下来,下方,普莱格河那棕灰色的波涛像滚热的蜜汁一般起伏不已。我 向河面俯下身来,把朗普太太交给我保存的那些纸页一一抛到了水里。白色的纸片 像是一阵疾涌的初雪,纷纷扬扬洒落下来,便立刻被饥饿的浪涛吞没了。 就这样,伊曼纽尔。康德――哥尼斯堡大学的逻辑学教授――其最后的作品被 送往了一个不存在猜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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