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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回到了罗廷根的家中,我重新开始了自己的工作,并且比以前更加坚定地相信, 一个乡镇行政官的日常事务就足够维持我的快乐了。 那些关于公用土地和小小遗产的争论占据了我白天的时间:相互竞争的店家之 间的矛盾,藉着月光从邻家谷仓里窃取草料的农民,偶尔的坏脾气,屡见不鲜的酗 酒一情节轻微的破坏和平的事件。这些就是我日间处理的问题。要说有什么事叫我 心忧或是扰乱了我的休息的话,其中最严重的一起意外不过是关于一只在薄暮的微 光里被返家的马车碾死了的成年公鸡。 哥尼斯堡发生的事并没有从我的记忆中消失,然而,那场经历却随着时间和地 点的转移逐渐缩水并淡化了。这些回忆就像是在寒冷的日子里隐隐作痛的旧伤,提 醒着我们,危险和痛苦已经结束了,最坏的已经都过去了,而我们正日复一日地好 起来。的确,日子几乎已经回归了常态,直到四月初,我从奥尔姆斯・汉夫斯坦格 尔那儿收到了一封信――此人从我能够记事起就一直是我家的家庭律师。写信者开 门见山地通知我,我父亲十天前因为中风而去世了,并且遗体已经下葬。遵照他本 人的遗愿,他被埋葬在我家在卢伊斯林公墓的一块墓地中,在我母亲和弟弟的身边, 而汉夫斯坦格尔本人则被任命为遗嘱执行人。在这封简明扼要的信中,这位律师通 知我,我家所有的地产、房产以及房屋里的一切用具都已经被卖出,所得的收入则 在扣除遗产税之后,被全数捐献给了德鲁兹巴哈的青年军事学院,斯蒂芬曾在那里 为自己的国家服务过短短的几个月。全部财产――只除了我父亲特别指明的某一件 物品。在附录里,汉夫斯坦格尔律师告诉我,我父亲在遗嘱里直接提到了我,并且 我很快就会再从他那里得到消息。信件就在这简短的一句补充里结束了。 在我读信时,海伦娜默不作声地站在我身旁,双手紧紧地交叉在胸前。她似乎 是在试图压制自己心中被这封来信挑起的越来越难以承受的焦虑。我没有说话,而 是把信递给了她,几分钟后,当她再次将目光投向我时,其中有一种衷心的快乐, 快乐涌上了她的脸,尽管她想要抑制住,却没能真正做到。 “我是真的相信斯蒂芬在为我们祈祷,就如我去卢伊斯林他的墓前献上鲜花时 向他请求的那样。”她说这话时是这么激动,简直出乎我的意料。 显然,她依然愿意相信,那日她在公墓中与我父亲的偶遇促成了某种奇迹。她 似乎认为,我父亲会在遗嘱中记得提到我,这意味着某种和好,某种内心的转变, 似乎在他过世后,他愿意将我作为他惟一在世的儿子纳入怀抱。有那么一会儿,我 试着说服自己相信海伦娜是对的。然而,那封信里含有某种令人迷惑的东西,某种 不可言说的障碍不允许我的乐观想法如我妻子的那样泛滥。每当我父亲提到我弟弟 时,他的措辞都是“斯蒂芬,我心爱的儿子”;而在提到我时,他只是叫我的名字。 不过,在一种被提升了的期望中――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我们等待着从 汉夫斯坦格尔律师那儿传来进一步的消息。两个星期后,消息来了,只有几个单词 :按照已故的威廉・伊格纳提亚斯.斯蒂芬尼斯最后的遗愿和遗嘱,这儿是你所继 承到的遗产。 当车夫和他的儿子从邮车上卸下一个包裹并把它搬进门厅时,我们站在一旁静 静地看着,内心忐忑不安。我立刻认出了那只箱子,它是用橡木制成的,表面还打 着铸铁。那是我们在卢伊斯林家中所拥有的最大的箱子,平时总是放在我母亲的梳 妆室里。我不需要打开它就已经猜到了其中的内容。瘫痪的感觉爬上了我的四肢, 并逐渐攫住了我,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冻住了,为了抵抗那扫过我脑海的剧烈恐惧, 这颗心依然沉重而吃力地跳动着,跳得我痛苦万分。 我在冰冷的石头地面上跪了下来,打开了箱盖。 斯蒂芬所有生前使用过的物品都被混乱地塞进了这口箱子:他最喜欢穿的衣裳, 他为了纪念快乐嬉戏的日子而保存下来的零星物件,他反复读过并且最喜欢的那些 书,还有,在这堆物品的最上面,摆放着五只玻璃瓶,里面装着金黄色的蜂蜜。就 是这些瓶子折磨着他的部分人生,这些甜味的糖浆曾经维持着他的健康。第六只瓶 子在旅途中被颠碎了,玻璃碎片和黏糊糊的蜜汁淌得到处都是。 这就是我所继承的遗产。 我父亲并不想让我忘却过去。他不愿赐给我心灵的平静。他生前置于我头上的 诅咒不会随着他的肉身一起安息。我弟弟那破碎了的人生的残片被运到了我自己的 家里。 我向海伦娜转过身去,发现她眼中的快乐和希望已经全然褪去了。她用指责的 目光瞪着我,像是在疑惑,而在她那持久的沉默中,我似乎又听见了那个我从来不 曾给出答案的问题。在与我父亲惟一的一次会面后,她在寄往哥尼斯堡的那封信中 向我提出的问题:哈诺,有什么事能叫父亲恨儿子恨到这样的田地? 他以为你做了 什么? 我没说一句话,命人把箱子运到了阁楼上,它就在那里吃了好几个月的灰尘。 一个潮湿得罕见的夏季过去了,寒冷而阴郁的秋季再度降临,一天傍晚,我不得不 上阁楼去寻找几根蜡烛。找到了蜡烛之后,我正要爬下楼梯,却被一阵突然来袭的 冲动攫住了。病态的好奇,被对我父亲的怨念所唤醒的病态的好奇,促使我打开了 箱子,以前所未有的仔细察看箱内的物件。刚收到它时我是那么地震惊,根本没有 好好地察看其中的内容。长满铁锈的插拴被拔起,箱盖向后翻去,一阵尘埃在空中 升起,仿佛一朵痛苦而遗憾的灰云。我弟弟在尘世上短暂生命的残片是被一股脑儿 倒进这口箱子的,似乎整理箱子的人对此漠不关心。蜂蜜如琥珀般凝在了一捆用褪 色了的粉红色丝带绑着的情书上,并且沾在了斯蒂芬最心爱的一本书的封面上,那 本书就是《少年维特的烦恼》。 我在木头地板上坐了下来,那本书在我的手中有如铅块一般沉重。我想起了他 曾是怎样地爱着这本书,他必定是带着一种似乎永远都不会消退的激情成千上百遍 地阅读过这个故事,并且,每读一遍,他的激情就会更增加一些。有多少回,他曾 在我们共同的书房里大声背诵其中的章节? 有多少回,歌德那高贵的词章被吹进我 的耳朵,我却什么都没听见,反而瞌睡连连? 我重新游历着书本中的世外桃源,那 已经失落了的青年岁月,却一个走神让书本从手中滑落到了地上。 mpanel(1); 我向下看去,发现落下的小说正翻开到描述年轻的主人公不合时宜的死亡的那 一页。斯蒂芬在页边空白处用铅笔作了批注,这是他阅读时的习惯。然而那一刻, 我却在批注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最亲爱的哈诺,”我读道:你可能纳闷过,在 听你讲述了巴黎人对国王路易的杀戮后,我为什么一声不吭。我整个一生都在不断 地用各种问题来烦你,当时我却什么都没问。你不会知道,你的话在我心灵中激起 了怎样的感情。我又如何能告诉你呢? 如果死后的生命是子虚乌有的,如果我俩再 也不会相聚,我现在就谢谢你同我分享你的秘密。我感谢你向我指明了面前该走的 路。 自杀算不算冷血的谋杀呢? 那是任何人所能做出的最重大的决定。还有比这更 加绝对的自由吗? 如果我们必须等待着被毁灭,等待“承受暴烈的命运的种种打击” ――那位英国诗人是这么告诉我们的,那么,为什么把高潮推迟到另一天呢? 死亡 是对任何存在过的生命的一场至高的升华。 我已经决定要结束自己的痛苦――在你的帮助之下,亲爱的哈诺,尽管你永远 都不会知道这些了。我怀疑你会不会有读到我这本书的那一天! 明天我们会去里希 特格德登高,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我们的头脑和心灵都被扰乱了,最亲爱的朋友, 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来一次通往岩尖的登高比赛对我俩都会大有好处。不过, 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我已经腻烦了蜂蜜! 也许你会发现这个小把戏…… 那天上午,当我们离开家门时,他把那瓶能够拯救他生命的蜜浆塞进了我空空 的口袋里。当我读到他所写下的最后一个句子时,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由于你让 我瞥见了自由,我把自己死去的一幕赠送给你。 一七九三年三月十七日,于卢伊斯林。 就这样,我看见了我真正继承到的遗产。 我还能指望一份更加丰厚的遗产吗? 在他那想要超越自身的死亡施加到我头上 的冷酷诅咒中,他想要用一宗我从未犯下的罪行来嘲弄我,而我那不愿宽恕的父亲 却把七年前我几乎彻底丧失的内心平静重新送回了我的手中。 第二天早晨,我在位于乡郊的屋子四周漫步,享受着几周以来的第一个艳阳日, 并快活地看着小伊曼纽尔为了迈开自己的双腿走路而做出的种种努力,那时,我终 于回答了海伦娜的问题:我把斯蒂芬之死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同时,也把我 父亲认为我所犯下的罪过告诉了她。她静静地听着,目光平静地看着我的眼睛。就 像我把在巴黎的见闻告诉斯蒂芬时一样,就像我对康德坦白自己的恐惧时――对某 种控制了我头脑的阴魂的恐惧――样,我的听众是那么地平静。 我向她坦诉了自己在遇到她之前所经历的困扰的青年岁月,我也告诉了她,自 己在遇见她之后,成为了怎样的一个人。就在那时,她把她的手温柔地放在我的肩 头,并在唇边竖起了一根手指,歪了歪头,把我的注意力转向我们那年幼的儿子。 伊曼纽尔已经挣脱了她牵引着他的那只手,正一本正经地、稳稳地迈开两条小肥腿 在我们面前走了起来。 “他是个勇敢的好小伙子,哈诺。一个独立的小子,可能就像他爸爸那样,” 海伦娜说,“我相信,我们应该去一次卢伊斯林了,你觉得呢? ” 当天晚上,我无意中听到洛蒂和海伦娜在厨房里闲谈。我们的女仆听起来满腹 疑虑,她说,她很高兴看到我能平静地接受父亲的亡故,及其给我们带来的经济上 的失望。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那么自在,”洛蒂惊叹道, “主人看起来像是从一场 漫长的可怕的疾病里痊愈了一样。” 我妻子用她惯常同孩子们说话时所用的轻快而充满活力的声调回答了她。 “是的,洛蒂,毫无疑问他是痊愈了。” 两天后,我们前往位于卢伊斯林的家族墓地。我感谢斯蒂芬,并为我父亲和母 亲的灵魂祈祷,墓地如此宁谧,使我的声音听起来愈发响亮,并像是裹在一件温暖 而叫人舒适的斗篷里一般,久久缭绕回荡。 五月,持续一周的朦胧的浓雾和早霜把尚未耕作的田野装点得微光灼烁,而在 那之后的一个阳光晴好的上午,洛蒂・哈瓦丝像是怀揣着天大的秘密般,夸张地走 进了厨房。 她向孩子们伸出了握拳的双手,接着突然松开了手指,掌心里露出两只穿着明 快的橙色盔甲、瑟缩成一团的小瓢虫。 “整个乡下到处都是这些小家伙,先生,”她快乐地微笑着宣布道,“今年夏 天天气会很棒的,这么早就出现了瓢虫! 这是丰收的征兆。拿破仑是永远赢不了这 么一个富足而强大的国家的。” 海伦娜和我想起了去年我们是如何嘲笑了她那些古怪的预测,又想起了所发生 的一切,不由得交换了一个无力的微笑。我们极乐意相信她的预测能再度成真。 而事实果然如此。 一八。五年的夏天是个充裕而果实累累的季节。东普鲁士一片和平。如同哥尼 斯堡以及国内所有大大小小的城镇一样,罗廷根重现了过去那种人人辛勤劳作的稳 定局面。拿破仑,波拿巴把军团远调,去迎战南边的俄奥联军,那就是著名的奥斯 特里茨战役。不管从哪一点看来,这位法国皇帝都向我们背过了身去。不过,这种 非正式休战能够维持多久呢? 一八。二年,他曾率军侵入汉诺威并攻占该城,谁都 知道他能够故伎重演,随时再来这么一次。玛格列塔・伦格莱涅克,卡托瓦斯将军 的占星术师已经预见了这种可能性,并狡猾地将这个国家的坟地的名字藏在了钉在 她桌上的那只死乌鸦血淋淋的、纠结在一起的内脏里。 历史证明,她是正确的。 普鲁士的种子已被栽入了拿破仑・波拿巴那不可一世的脑袋瓜里,将在一年内 开花,并可能会被一对不经意的翅翼带往南方。这翅翼是属于一只迁徙的小瓢虫的, 它来自吉纳郊区的一片玉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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