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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天气持续恶化,伊曼纽尔・康德的尸体已停放了六日。早已冻结的土地太硬, 找不到一处可为他挖掘墓穴的地方。日复一日地,他被停放在哥尼斯堡大学的大教 堂里,供人观看。到后来,尸体整个地萎缩了、起皱了,看上去就像一具恐怖的骷 髅。城里的报纸纷纷写道,全城的神父都在竭力祈祷天气转好。 回到罗廷根之后,我立即投入了工作。对于我的内心伤痛来说,大量的工作就 是最好的治疗。可是对于那些在我离开期间积累起来的案件,我却没能有多少进展。 我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呆坐着,盯着办公室墙上那些单调的花饰,不然就在自家的 写字台前懒散地翻阅报纸。我只能从家庭中找到安慰。海伦娜用了上千种温柔的神 色和身姿来表达她对我的爱意。为抚平我的痛苦,她做了能做的一切,其中最让我 感到温暖的一点是令我终生也无法忘怀的:我指的是我心爱的小家伙们。我妻子让 我们有了更多的相处时间,远超过我离开之前。我走后,孩子们很快就表现出脱缰 野马般的激动和亢奋,但她控制了他们的这种情绪。多亏她管住了他们的任性。 有天早晨,海伦娜急急忙忙地冲进我的书房,手里拿着一份哥尼斯堡的新闻月 刊。“就好像是大地拒绝接纳他,”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报纸放到了我的写字台上。 此前曾有一阵大雨,积雪突然解冻,报纸头条赫然写着:康德教授的葬礼将在第二 天下午一点举行。我仔细地读着这篇报道,并不断为我妻子解说其中内容。 “到哥尼斯堡去吧,哈诺。亲眼去看着他的灵魂得到安息,”她的声音温和, 但却坚定,这意味着在这件事上我几乎已经没有争论的余地。她的样子,就好像是 在安抚一个刚摔了一大跤的孩子。 尽管我已向自己发过誓,永不再踏进哥尼斯堡一步,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破晓 时分,我还是身着黑色套装和外套,戴着边上镶着一条新黑丝带的遮阳帽,登上去 往哥尼斯堡的邮车。车上没有别的乘客,这让我很快活,因为我将无需和任何人攀 谈――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是很乐意避免的事。我在孤独中得到舒展,心情愉快 地回想起上一次旅行,那时候阿玛都斯・考赫正陪同在我身旁。 穿过花园正门的路上也挤满了凭吊者,简直称得上摩肩接踵;在我周围是一道 疾流,浪尖上的就是一大群来自腓特烈学院的身着礼服的学生。他们是前来向教授 表示最后敬意的。在餐厅里,一副华丽的橡木棺材安放在环绕着常春藤花圈的灵台 上,还有鲜花装饰在四周。我脱下帽子,向躺在那里的哲学家致以庄严的敬意。一 张死神般呆滞的脸直直地盯住我,带着和我记忆中那挂在玫瑰色嘴唇上的笑容一样 神秘的笑。不论是死神还是防腐剂,都不曾将那笑容抹消。 “一切都遂了他的心愿,”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一双戴着黑手套的 手向我伸了过来,那是雅赫曼先生。“你那么急着离开,斯蒂芬尼斯,”他说, “我都吃不准今天能不能遇上你。” “我必须来,”话到我的嘴边,就好像有个什么木头瓶塞被人撬开了,而我自 己,却成了那个立刻想把塞子填回原位的木匠。 我们默默地看着六个学生将棺木抬起,从屋内搬到了街上。雅赫曼领着我,朝 着那辆由四匹黑马拉着的黑色马车走去,以那辆车为中心,一层一层的人群几乎望 不到尽头。棺木被稳稳地固定在了车上,那些祭品和花圈都排在周围,后面是送葬 的队伍,他们开始缓缓地移动。队伍行进在哥尼斯堡的街道上,路的两旁都站着默 哀的人群。 哥尼斯堡大学的大教堂被数千支蜡烛点亮。一架声音低沉的风琴奏出肃穆的乐 曲,是布克斯特胡德的一个乐章。受邀的凭吊者和市内的官员们坐在专为他们留出 的位子上。约拿・欧登也在其中,还有门德尔松夫人和乔奇尼医生。我在几排后的 一个位子上坐下来,感到一阵悲哀袭来,如波浪抚过全身。在这种迷狂的处境里待 了多久,我已记不起来,只是忽然注意到了坐在我前排的一个女人。她动了动头上 的黑头巾,好像是为了穿戴得更舒服点,这时候,我认出了她。她也转过头来,目 光一下子和我的撞在了一起。 正是郎普太太。 我从没想到过会在康德教授的葬礼上见到这个寡妇,在她眼中,她丈夫身遭的 一切苦难都是拜康德所赐的。她来这儿干什么? 有好一阵子,我的思绪都被这个问 题牵扯住,却又寻不到答案。于是我又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纪念仪式上去,那仪式 还将持续两个小时。雅赫曼先生也是那一大堆演讲者中的一个,他们的那些陈词滥 调总是毫不例外地出现在这类葬礼上,简直就和死神本人一样。等到最后,再没什 么事情可说了,也再没什么人有话要说了之后,抬棺木的人们才走上来,重又把那 大匣子放上他们年轻的肩膀。然后他们就抬着它缓缓地离开了教堂。 我紧跟其后步入走廊,却被郎普太太阻住了去路。她用那双黑眸目不转睛地逼 视着我,直看到我的眼睛里去。 “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找您,先生,”她说,“不然的话我是不会来的。难道您 认为我会向躺在那个盒子里的怪物致敬吗? ” 我想绕开她,但她却毫不让步地阻住我。 “我这儿有些东西,肯定会叫您感兴趣的,”她声音很低,却很严厉,说完就 从外套里拿出一本很薄的皮革封面记事本来。 “不管这里面是什么,”我冷冷地答道, “请把它交给本地警方。 我在本地的职务已经解除了。” 听了这话,她转开头看了一眼祭坛,然后又重新转向了我。 “您是他的朋友,”她嘟起嘴唇说道, “我认为您有必要看一下这个,先生。” mpanel(1); 我低下头看了一眼她递过来的那个本子。 “我是几天前找到它的。这就是他们正在写的书。” 我盯住这女人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她并不蠢,从各方面看来她都不是一个愚蠢 的人。难道她真的对自己丈夫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吗? 难道她就从来没有怀疑过? “对不起,我耽误了您太多的时间。”她迅速说完这句话,然后猛地把那个包裹塞 到我的手上,就转身跑步离开了教堂。 我紧紧攥着这份意外的馈赠,把它压在胸口上,就像是那时候从乳母手中接过 我的第一个新生的孩子一样;心中翻涌着的激动之情也和那时候一样喷薄欲出。这 是伊曼纽尔・康德的哲学遗嘱……他本人曾说过,这是要从根本上改变整个道德哲 学的著作。我双膝跪地,口里默念着对全能上帝的感激,感激他对我的种种慷慨。 我竟有如此荣幸,被上帝选中来肩负将已故的伊曼纽尔・康德那无与伦比的伟大成 就公诸于世的重任。 我赶紧离开大教堂,挤出了堵在门外的人群。一路上我左推右挡,排开人潮, 也顾不上自己的行为看起来多么粗暴。天气很冷,但我的身体却因兴奋而阵阵发热。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那是雅赫曼先生的声音,但我却盯住另一个方向,逆向挤过正 涌进墓地的人潮,往外面的街道艰难地走去。在这过程中,我一直紧紧地把那个珍 贵的包裹贴在胸口,就好像刚从西奈山下来的、抱着神谕的摩西一般。 比起墓地,街上可要安静得多了,走到这里我才停步喘了一口气。有哪个地方 可让我安静地阅读,而无受扰之虞? 在某一个瞬间里,一种犯罪欲涌上我心头,我 全身的血液也因那将我攫住的巨大贪婪而冻结。现在我惟一的欲念,就是要单独和 康德的著作待在一起。 为什么? 全能的上帝! 我为什么没有直接去找雅赫曼先生,还有康德教授的 其他那些挚友们,为什么我没去把这叫人震惊的消息告诉他们? 为什么我要躲开他 们,就好像他们要把朗普太太送到我手中的这份无价之宝抢走一般? 实情就是,我 压根儿没打算将大哲学家的这些未曾公诸于世的思想拿去和他人分享。不知何故, 我感到康德似乎是有意要将他这份由马丁・朗普笔录的遗作交到我手中,而非别的 什么人手中。就傲慢自大这一点来说,那个仆人和我简直就像同源血亲一般。 沿街而下,有一家咖啡馆。通常里面都挤满了大学生的,可如今这个时候,他 们肯定都到葬礼上去了。从窗户望进去,里面果然空空落落。我推门而入,在屋里 远角上的一张小桌前坐下。只为这个座位,我叫了一杯热巧克力。等这杯饮料送来, 侍者刚一转身,我立即从外套里抽出那份手稿,动作简直就像是一个窃贼正在检查 他的收成。 一根脏兮兮的红缎带子系住了书内的纸页。里面,有好几处沾着细砂的墨水已 结成团块――细砂本是用来作吸干墨水之用的。没有标题,封面上也没有作者姓名。 翻开第一页,那笔迹立即被我认了出来。那些线条行进得摇摆不匀,字体丑陋,不 论从大小还是从外形上看,那都像极了学童的手笔。这种笔迹是我曾在罗兰・卢特 巴兹的纪念册上见到过的。同一个叫人困惑的念头又回到了我的脑子里:到底是出 于什么可怕的原因,才叫康德教授不得不将他最后的思想交付这样一个不可靠的书 记员手上? 我一开始翻阅开头的段落,就立即体会到了对马丁・朗普的嫉妒之情。 在那里,康德重申了他自己的奠基性论点:正是存在于社会职责中的道德天性,决 定了人类行为对那建立在理性准则之上的普遍法则的遵从。他声称,所有的行为都 应努力向一种代表了真正自由的“普遍的善”靠拢。尽管那仆人的字迹糟糕至极, 我还是认出了伊曼纽尔・康德那独一无二的声气,那种对严格道德哲学概念的目的 明确的展示――那正是他最早在((道德形而上学基础》中作过表述的。在那之后, 这一套概念被他在《实践理性批判》中被扩充为精细严密的道德法则。 说不清楚是在什么时候,不安的感觉开始爬上我的心头。事实是,随着我的阅 读继续进行,不适的感觉开始剧烈地增长。看起来作者似乎是走上了和我们熟悉的 路径完全相反的方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迷失在一片未知之地中。我搜索着前 方的出路,寻找可资休憩的坚实土地。天哪,我寻找的正是某个显出康德烙印的思 想或者概念。难道是朗普太太搞错了? 这书的写作里流露出一种牵强马虎的气质, 远不同于我们定见中的那个康德以及他的那种精细的思维和优雅的表述。虽然如此, 我正读着的这些东西却也令我感到十分熟悉…… 我靠进了椅子里,啜着那杯热巧克力,试图收拾起心神,集中注意。显然是那 场葬礼让我心神不宁。我环顾了一下咖啡馆四周,发觉那些空座位已渐渐被填满。 人们正从寒冷的室外走进来,看来葬礼已经结束了。幸运的是,我没认出任何人, 也没人认识我。我喝掉杯里剩下的饮料,义叫了另外一杯。店主端着一个装满滚烫 的热巧克力的长颈瓶里来到我的桌旁,我们闲聊着天气,又聊了聊那隆重的葬礼。 在这一天里,整个哥尼斯堡都只对这一个话题感兴趣。此后,心情一平静下来, 我就立即回到我的阅读中去,艰难地开始了另外一页的阅读,一页,又一页,直到 第四页上,我不得不停了下来。 我的上帝啊! 我的心痛苦地抽紧了。 闭上眼,我真希望再睁开的时候一切都将不同。这就是地狱的实质吗? 没有燃 烧的火焰,没有不能承受的永恒痛苦,只有一个充满阴影的世界。在那里,神圣的 天使们突然扯下脸上无邪的面具,透明的翅膀反光、闪烁,暴露出那些隐藏着的恐 怖真相。是这样吗? 难道是天籁的声音在唱着渎神的歌谣,在一片纯粹和谐的歌声 中又伴随着猥亵的动作? 这就是伊曼纽尔.康德的哲学遗嘱,由马丁・朗普那双笨 拙的手执笔,记录的正是我自己的言词。 那是我在一次私下谈话中对康德说过的话,在七年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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