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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我回到楼上的办公室,叫来岗哨,在进门后点上蜡烛。日头已经上来,正是让 我构思给国王的报告的好时辰。我早已在心理上丢下了这个包袱,但现在感觉似乎 是丢下得太久了。现在,我还是没想清楚该报告多少,隐瞒多少。康德教授的死, 以及马丁・朗普还隐藏在哥尼斯堡的街道上的可能性,叫我辨不清方向,我到底该 怎样开始,又该怎样结束? 沉思片刻之后,我拾起鹅毛笔,蘸满墨水,把笔尖点上 了光滑的纸面。但我立即又停了下来,像一尊花岗岩雕塑般一动不动有足足一刻钟, 也许还更久。我在自己体内感到了一种牧人式的愤怒,以及挫败感;那是一个徒劳 地试图把他的羊群聚拢来的牧人,他没有训练有素的牧羊犬的帮助,手边也没有一 扇边门,以便围住这些四散的羊群。每次感到自己终于聚拢了心神,又会有新的矛 盾从隐秘处跳人脑中,发出刺眼的光芒,叫我无法提笔。 最后,我终于说服自己,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只报告那些得到了书面证明的事件 和情况。 最后,我终于说服自己,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只报告那些得到了书“这是在一八。 四年二月十二日,”我开始了。“我,来自罗廷根的哈诺。斯蒂芬尼斯,普鲁士最 高法院第二任司法长官的助理检察官,受命调查发生在皇家城市哥尼斯堡的四起谋 杀案。在此,我庄严地宣誓:我的调查已接近结束,以下的陈述,都是真实无误的。 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 我停下来,再次把笔尖放进墨水瓶,然后发出一声长叹。没有任何东西涌进我 的脑海,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事实上,那已经被我成功拼好的拼图叫我无法乐观。 我丢下笔,推开椅子,穿过房间,目光阴沉地望向窗外。天很暗,云层低密,它们 来自大海,带着雨,风暴,也许还有更多的雪。我推开窗,想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 哪顾得上屋里已经冷得够呛。在下面的院子里,士兵们来来往往,嘈杂不断。正是 六点钟光景,换班的时间。那些刚刚卸下职责的人们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笑着, 闹着,用长长的陶瓷烟斗抽烟,相互谩骂取乐;他们叫唤着,嘲弄那些不幸的同伴, 后者将不得不在寒冷的夜间一遍一遍地巡逻在冻结的城墙上。 突然间,我产生了一种愿望,我希望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希望自己放下现 在的担子,放下现在肩头的职责和烦恼。确切地说,我希望自己能回到罗廷根的家 里,和妻子孩子待在一起,在燃着熊熊火焰的壁炉前慵懒地剥开一只土豆的外皮。 我冷冷地提醒自己,在报告完成前,我没多少希望,我哪儿也去不了。如果不能交 出一份巨细靡遗的清单,将发生在哥尼斯堡的一切说个清楚明白,那么我就将被永 远地丢在这座城堡里,等着腐烂、发臭。马丁・朗普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它还在 勒着我的脖子。我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被禁闭在这里很久,很久…… 似乎有声音从远处传来。 我沉浸在犹豫的冥想中,沉得那么深,就算是有人发动一场攻占城堡的战役, 并最终将其夺取。我也是不会有半分知晓的。 有人在敲我的门.几分钟后,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跟着是一个我认识的深沉 的声音。“检察官先生,我能进来吗? ” 站在门口的是斯多岑长官。无疑,他是来请求我的宽宏大量的。 他对我的意图几乎不抱好的希望,对于我将在报告中对他作的描述,他知道得 很清楚。 “待会儿再来吧,”我冷冷地说道,“国王在等着我的报告呢! ” 可斯多岑却并没有走开。他再次敲了门,声音还响过上一次。 “检察官先生,我求您了,先生。这事不能等。” 我关上窗,大步走到门边,心中怒火熊熊。他还给我留了别的选择吗? 我要把 对他的想法告诉他,斯多岑。让我来决定的话,他应该被降职。我还希望亲眼看他 受到鞭笞。 我拉开门,问道:“好,那是什么事? ” 他立正站着,僵直如一根旗杆。他的眼光充满不安,直射进我的眼里。然后他 抬起手,递过来一张纸。 “这是宣誓书,先生,”他说,“朗普太太认领了那具尸体。下面有那个寡妇 的签名。” “寡妇? ”我脱口而出,然后一把抓过那张纸,贪婪地读起来。 据此,我发誓,在贝利菲斯特附近树林中找到的那些尸体残骸是属于我的合法 丈夫、马丁・朗普的。我是在哥尼斯堡城堡里、在军官的陪同下检查了那些残骸之 后,做出的这个判断。 那个女人的署名和斯多岑所写的文件和签名是一样的字迹,一样的大而粗糙。 朗普太太只是在纸页最下面斜拉出了一道怪异的线条,算作是签署了这张宣誓书。 “那个女人不会写字,”斯多岑声明说。 我注视着他的脸。“这简直是个奇迹,它是怎么一回事? ,,我盘问道, “朗普太太刚才还非常肯定地说那不是她丈夫的尸体。” mpanel(1); “这全靠我咧,先生! ”他大声声明,立刻又请求我原谅他的粗鲁。然后他继 续说道:“那是在我带她回家的路上。实际上,当我带她下到停尸问的时候,那里 的气味……嗯,先生,您自己就很清楚,那种气味实在难以描述。朗普太太立即抱 怨说她忍受不了,叫我带她离开,并坚持说那些可怕的骸骨不可能属于她的丈夫。 我可不能强迫她去检查那堆骨头,对吗长官? 在碰见您的时候,检察官先生,我正 带她上院子里换口气。本来我打算再带她下去的,但是您却命令我把那女人送回家, 长官。” “继续说,”我心里开始怀疑,莫不是斯多岑强迫那女人签署的宣誓书,好让 他自己摆脱困境? “如果说她没有见过那具尸体,那么是什么让那女人改变主意 的呢? ” “那是在我们去贝利菲斯特村的路上,长官,”他解释说, “我没有再提过 那具尸体,但我问了她一个问题。我问她朗普的身上有没有什么标记,能让我们在 碰巧遇上的时候把他认出来。关于他,官方的说法是失踪了。他可能已经失去记忆、 或者受了伤、甚至可能已经被杀害。我不知道他是否有个胎记,或者其他什么标示 出他身份的记号。” 斯多岑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隐蔽的笑意。 “而他确实有,长官! 朗普太太亲口告诉我的。” “什么记号? ”我问。这时候我的感觉,就像一个久病不愈的人,在突然间从 一位名医口中听说自己的病很容易医治。 “我们见过它,长官,但是当时我们都没有留意,”斯多岑回答。 笑容在他脸上绽放开来,就好像他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地方。“您还记得他嘴里 那条白骨吗,斯蒂芬尼斯先生? 还记得我把那骷髅转过来的时候? 四十年前,当朗 普还在普鲁士军队里服役的时候,他曾在敌人的刺刀下受过轻伤。那刺刀从他下嘴 唇刺进去,划开了他的口腔顶部! ” 我记得太清楚了。我曾把那条锯齿形的疤痕当作是上颚部暴露出来的骨头。我 还让自己相信那是被一颗将它撕碎的狼牙造成的。马丁‘朗普那张满是血污的嘴曾 叫我害怕得发抖,但现在,它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一生中所见过的最了不起的东西。 “我急忙把她带了回来,我们到得正是时候。我找过您,找过,长官,”他快 速补上这一句,一面细细地观察着我的表情,揣测着我的反应。“可是您却出去了。 医务官已经开好了死亡证明,牧师已经被叫来行最后的仪式,为他和另一个人准备 的墓穴已经挖好。要是再晚五分钟,情况就又变得麻烦了。我向医生解释了事情的 紧迫,于是他让朗普太太检查了那个头骨,确证了那道疤痕,尽管是包着一层布让 她看的。她认出了他。然后我把她带到办公室,写了那张宣誓书。我给她通读了一 遍之后,她就签了字。如我之前说过的那样,长官,朗普太太现在的身份是一名寡 妇。” 我把脸转开,眼睛闭上了好一会儿。 哥尼斯堡安全了,我赢了。任务结束了。 “这是件了不起的工作,斯多岑长官,”我热切地说道, “现在我可以在我 的报告中去掉移动尸体的事了。你的工作将得到更加正面的描述。” 尽管他的脸色是严厉而镇静的,但我还是认为自己在他眼里看到了一点闪光。 “愿上帝保佑您,长官。”他低声说道。 在这一天里,上帝对我已经是太好了,我想,简直好过了我应得的。我不仅找 出了凶手的名字,还从一片怀疑的阴影里认出了他的尸体。我静静地关上门,坐下 来重新开始工作。这次,我充满了自信。 天意正在全力推着我前进。 “我怎能不向国王报告昵? ”我对着空落落的屋子喊道。 一份宣布胜利的公告,这就是我一直以来都想要书写的东西。国王将看到的, 是一份宣布胜利的公告! 我再次提起鹅毛笔,文思泉涌,汇成纸上浑然天成的诗篇。 手头的证据已经表明,这几起罪案的肇事者是乌里西・托兹,市内的一个旅店 老板,以及他的妻子,格特鲁德・托兹。他们已经坦白招供。 这两个堕落的人已经承认,他们的住处,即他们经营的“波罗的海捕鲸人”旅 馆,正是供波拿巴分子以及其他各式叛逆分子聚会的一个臭名昭著的据点。他们的 动机是想在市内制造混乱,为拿破仑・波拿巴的法国军队的入侵做内应。如陛下已 经知晓的那样,这些令人厌憎的公开的谋杀和恐怖罪行开始于一八。三年…… 我用鹅毛笔末端的羽毛猛刮了自己的下巴几下,又用同样的华丽笔调继续写道 :而另有一个女人,安娜・鲁斯托娃,则为他们的罪行过程提供帮助和事后的遮掩。 那是一个恶名远扬的妓女,沉迷于黑魔法的巫女,做非法流产手术的女人。她本人 在非强迫性的询问下提供的证词已经证实了她的罪行。关于他们的谋反动机,其背 后的考虑已经无从查考。事实上,在这些事件中可能并没有外国势力的介入;他们 的行为背后,很可能并不存在什么侵略的计划。 托兹夫妇已经承认了他们的雅各宾思想倾向以及共同犯下的罪行,其中包括对 他们的外甥――莫里克・鲁特――的残杀。此二人已在狱中避开严密的监视而自杀 身亡。安娜・鲁斯托娃的尸体也已于三天前在普菜格河下游被找到。至今,我们尚 未查明其真实死因。究竟是自杀,还是因她威胁叛卖而遭同党的杀害,抑或是有与 叛逆组织无关的无名人士为她的溺死负责,我们尚不得而知,但是对此疑问的调查 已经展开。从已经掌握的情况看来,恐怖组织的成员尚余三人,为躲藏在“波罗的 海捕鳞人”旅馆的三名外国探子。此三人已经潜逃,在哥尼斯堡境内没有再出现过。 对他们的逮捕令已经签署i 追捕已然展开。此三人的姓名,以及其他相关材料,包 括审讯的记录抄本,调查报告,案件记载等等都已归入编号为7-8 /1804的官方档 案。恐怖分子已然溃散,我们可以得出确实的结论:发生在哥尼斯堡市的连环谋杀 案,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内乱,都已告一段落。 在此,我请求陛下允许,让我有机会证实公共警察机构的办事官员――阿玛都 斯・考赫――之勇气以及对工作的责任心。他是我挑选出的助手,也是这一系列谋 杀阴谋的最后受害人。如果没有考赫军士的不懈而投入的帮助以及他对本市犯罪情 况的深刻了解、还有对罪犯思维的一般认识,那么我们搜寻罪犯的繁重工作又将增 加千倍难度。各种迹象都表明,对考赫军士的谋杀,正是时常出没在托兹夫妇旅馆 中的另一名雅各宾党人之所为。那间旅馆正是一处叛逆和阴谋的温床。在该处找到 的证据材料也表明了这一点。据我看来,紧跟在四起主案之后的托兹夫妇与安娜。 鲁斯托娃以及考赫军士之死亡,都是同一个未知之人的所为,其动机显然正是迷惑 警方对较早案件的调查,欲对调查工作进行误导,以便将我们引向我的可敬的前任 检察官卢肯先生已得出的结论上,混淆视听,让我们误以为整个连环谋杀案件都是 同一名罹患精神疾病且嗜杀成性的个人所为。 我还要对已故的伊曼纽尔・康德教授先生表示诚挚的谢意。对这系列谋杀案的 解决以及这座令我们深爱甚过其他的城市的重归宁和,康德先生做出了无法估量的 贡献。陛下的明智是众所周知的;我确信,对于这位至为高尚的哲学家提供给本地 官方的重要而又无任何报偿的帮助,陛下定然是会赏识的。康德教授设计并展示了 一种逻辑的、分析的刑侦方法,这种方法必将载入犯罪史册,它不仅适用于本案, 还可被推广应用到未来的每起犯罪的调查中;若要阻止暴力案件的恶性社会影响、 查找确凿的犯罪证据、彰显正义,这种调查方法将会非常适用。敝人在此发誓,将 在今后的工作生涯中倡导并发扬光大这种传承自康德教授的方法;我深信,发明者 本人是会允许我这样做的。我谦恭地建议,应当立即将康德教授的革命性调查方法 传播到全普鲁士境内,让有能力的警务官员掌握;并希望能以全人类的福祉计,将 此种方法以国家经费出版。这也将是向这位伟大的普鲁士人表示怀念的合适的方式。 至此,我怀着对霍亨索伦王室以及陛下您的至高权威的忠诚,恳求辞去现职, 返回到罗廷根我的家人身边,返回到我因突然的征召而离开的原工作岗位上。 您最谦卑恭顺的仆人,检察官哈诺・斯蒂芬尼斯谨启附:哥尼斯堡卫戍部队的 斯多岑军官曾为我的调查提供过宝贵的帮助。我推荐他升职,以资奖赏。 我又把自己写下的信通读了不止一次,然后一字不差地复写一份,上呈卡托瓦 斯将军。当我放下笔,靠上椅子的靠背,放松着脊椎和脖颈处隐隐作痛的肌肉的时 候,这个虚构的故事已然镀上了真实的色泽。这其实就是真相。这是我将向我的妻 儿、以及我的子孙后代讲述的真相。这就是要让全世界知道的真相。 我叠好那份报告以及复件,用红色的蜡封好信封的口,盖上我的印章。我不断 告诉自己,我是顺着上帝的旨意、我们的上帝的旨意在行事的。是他把我带到了哥 尼斯堡;是他把我带向了伊曼纽尔‘康德;是他指示我叫考赫军士穿上那件外套― ―在我看来,正是他的无边智慧决定了考赫要在那时死去,而我将或者等到另一个 时辰。也是上帝让我为这起事件做出了了结,我写下的收场词都是顺着他的指示。 当我把自己的印章盖上那烫手的红蜡之时,我感到他沉重的手正按在我的手上。我 的手不过是一件工具而已。 我把封蜡放在桌上,等着它凉下来,然后吹熄跳荡的烛火,叫来警卫。把任务 指派给他之后,我看了看表,然后回到卧室。现在只有时间洗梳一下换一件衬衣, 马上就得出门参加阿玛都斯‘考赫的葬礼。这场葬礼将按计划于九点钟在小礼拜堂 后的军人墓地里举行。 当那副装着尸体的简朴的木制棺材缓缓沉入冰冷的墓穴之时,除开那四个抬放 棺木的三等兵,就只有我一个凭吊者了。我为考赫军士慷慨的灵魂送上一声无言的 祈祷。正是他的牺牲,让我找到了凶手。 再没有别的什么话了。什么也无需再说,除了随军牧师口中那些庄严的祷词。 我戴上帽子,转身走开。听见那泥土撞上棺木的声响,我停了一下。我真的做 了正确的事么? 毕竟,梅莉特.考赫是被埋在城中某处的。也许我本可以在下令将 考赫军士葬在城堡里之前,再把情况了解得更仔细些? 他们曾是终生的伴侣,在死 后,他们也该相互抚慰。 除开这点细枝末节,哥尼斯堡事件倒的确是已经结束了。 两个小时之后,我就已整好行装,登上了带我来到这座城市的同一辆马车。那 时候,阿玛都斯正坐在我身旁。现在,我的头上没有“星空”可供敬畏与遐想,像 在伊曼纽尔・康德那句最著名的格言中说到的那样。当考赫军士下葬的时候,曾有 一阵细碎的雪,而现在,头上昏暗的天空却只是一片阴霾,仿佛斜搭着一条黑色的 棉毯。它在我身后无情地盖上了整个哥尼斯堡城,以及那无可辩驳的“真相”―― 那是我留下的,在我看来,也是永恒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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