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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在此前的下午和晚上,我都太忙碌而对康德教授无暇多顾。实际上,我已经不 清楚自己有多久没见他了,也意识不到自己已是多么的疲劳,直到我把头靠上马车 座椅那舒适的靠背,让自己随着马车行驶的节奏摇晃。很快地,我就沉入了梦乡。 马车在麦奇斯特大街那栋房屋前停下,我惊醒过来。看了一眼窗外,立即有另 一个警觉的念头闪入脑海。我前天曾见过的那个年轻的意大利医生正快步穿过花园, 往正门小跑而去,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很大的棕色医药瓶。 我跳下车,赶在约拿・欧登关门前到了门口。 “发生了什么事? ”我喘着气问道。 ‘‘我的主人,先生,”仆人哭了起来,两行眼泪从红肿的双眼里涌了出来, “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医生刚去取了兴奋剂过来。” 我推开他,飞步上了二楼康德的卧室。 一进门,我就发现自己已经来迟。躺在床上的那个干瘪、皱缩的人已经命在旦 夕。伊曼纽尔.康德那张曾经聪敏过人的脸似乎是塌了进去,他的脸颊成了两个大 而憔悴的空洞,深陷着的、紧闭的眼也安息在两个深深的黑洞中。瘦而窄的肩膀从 棉被单中露了出来,像插在耳下的两只翅膀。他的呼吸匀称而沉重,但他的样子却 不像一个正在休息着的人。这是一次睡眠的开端,他将永不会从中醒来。 雅赫曼先生垂着头站在屋子的远端,乔奇尼医生服侍着康德教授,温柔地启开 他的双唇,把一勺墨绿色的液体送进了他的嘴巴。我上前一步,走到那张窄床的旁 边。医生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迅速地朝我点了一下头,然后又转头继续全神贯注于 他的病人。 几分钟时间在静默中飞逝而去,然后是一声喊叫倏地从医生的嘴里窜了出来。 “康德教授! ” 康德张开了他的眼睛。他直勾勾地盯住了我。 医生把头贴上哲学家的胸膛,听着病人微弱的心跳。他把耳朵靠近了康德那张 开的嘴,突然把迷惑的眼光转向了我。 “康德教授想和您说话,”他低声说完,就拿起表,数着时间算起垂死者的脉 搏,“请快一点,先生,”他催促道,“他的脉搏正在迅速地消退。” 我走近,弯下腰。惊骇像一阵可怕的痉挛一样掠过我的全身。当哲学家的双眼 像阀门般再次合上,我几乎不能控制住自己翻涌着的情绪。在我看来,他几乎已飘 到了可触摸的王国之外。 “是我,先生,是哈诺‘斯蒂芬尼斯。”我对着他的耳朵说道。 康德的眼睑毫无动静,他的脸就像一张死寂的面具,一层薄薄的汗水在他宽阔 的额头上闪着微光。 “他变成这样已经有多久了? ”我低声问道。 “很久了。”医生答道。 我回到床边。康德的呼吸已经变得更加均匀,尽管那张苍白而皱缩的脸似乎是 又向他两肩中间的空洞中陷下去了一点。 “康德教授,”我提高声音叫道。 康德那双蓝眼睛骤然睁开,忽地转向我。他的两只眼珠因接近死神而显得更加 苍白,更加透明。嘴唇刚一张开,立即又再次合上。 “把他叫回来,”医生在我背后催促道。 “康德教授,和我说话呀,”我哀求着,把耳朵更加贴近他紧闭的嘴唇。我感 到整个人都被那死亡的衰败气息裹住了。但我没有退开。 我吸进这种气息,就像是在吸人高山上最清新的空气。一种狂热而神秘的狂喜 从我渴求的灵魂中涌起,又翻腾。伊曼纽尔.康德正呼吸着他的最后几口气,而这 时候他的最后的俗愿,就是和我说话。 我的耳朵贴上了他的嘴唇,我感到它们正在我的触碰下颤抖。 “太晚了……”他以一种平缓的、窒息的气息,吐出了这几个字。 “什么太晚了,先生? ”我低声问道,一边用力咽下一口气。我感到自己的嘴 里干渴而燥热。 他重又陷进了枕头里,一丝纯净的笑容挂上他的嘴角,像极了夏日蓝天上的一 缕白云。 “凶手还没有找到。”我开始说话,然后立即感到了内疚。 我简直不能相信,在那样虚弱的状态下康德I!ii做出这样耗费体力的动作,他 缓慢地把头从一边摇向另一边,双眼直直地盯在我的眼睛上。 “但我们会制止他的。”我补充说道。 mpanel(1); 这时候,那个躺在停尸问里的尸体的鬼魂在我面前升了起来,好像是受到我的 召唤一般。我试图让康德教授安心,告诉他一切都好,告诉他凶手已经被战胜,告 诉他上帝的惩罚之手已经落到了他的头上,他已经受到了应得的惩处。但我没有。 我不能,也许我永不能允许自己告诉他这些。时间飞逝,沙已快漏尽。伊曼纽尔・ 康德,我相信他已经离开了听觉,离开了希望,离开了痛苦,以及其他任何的感情。” 你是对的,”他突然喘息着说道。 我屏住了呼吸。 “在巴黎,你看到了真相。你的兄弟……” 我一下子失去了有条不紊地说话的能力。我想逃离这间房间,逃离那个垂死的 人以及他话语中的暗示。但我不能,我被攫住了,神志不清,孤立无援。 “你看着他死去,”他继续道。他嘴里的每个字都是一次胜利,每次停顿都是 朝向山顶的行进。“这就是我找你来的原因,哈诺……你曾经被谋杀的念头抓住过 ――” 他筋疲力尽,又躺了下去。从他肺部呼出的气体发出一声拖长的哨音,减弱的 哨音,像是风笛中一个优雅的音符正在散去。 “他的神志已经混乱了,”乔奇尼医生小声说着,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用力 捏紧。这时候,康德那无血色的嘴唇开始缓慢地咧出一道神秘的笑意。 突然,他大张开嘴喘出一口气。然后伊曼纽尔.康德清晰地说出了他在人世上 的最后话语。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这声音。雅赫曼先生忠实地把这声音写进了他 对这个场景的回忆,几个月后,这回忆出现在报端。 “Es…ist …gut 。” 这句话他重复了好几遍。现在,他的嘴唇失去了力量,像一副重担从他身上轻 轻地放了下来。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动过。 我当即呆住。 伊曼纽尔・康德死了。 窗外,灰暗的天渐渐在薄暮的重压下屈服了,它的退却宣告了夜晚的来临。这 里有某种充满预兆的东西在旋转。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半晌之后我才回过神来,然后就大声哀号起来,并紧紧抓住我的精神导师的冰 冷的手。那一瞬间,有关这段狂乱的时间的恐怖噩梦一下子烟消云散。发生在这里 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凄惨可怕的梦魇。我已对马丁。朗普毫无兴趣,对地球表面上 的其他任何生物也都是一样。我的头脑已经被充满,容不下别的任何东西,只有面 前这具伸展着的毫无生气的瘦小躯体,以及康德教授临终时的神秘的留言。 Es ist put.什么是善? 康德究竟在我的失败的调查中发现了什么? 你是正确 的。你看见过真理…… 上帝啊,我的正确究竟是指什么? 什么真理是曾被我看见过的? 我应该是排开 了其他所有的思虑,脑海中只留下躺在死床上的康德的形象。在一小段时间里,我 的确做到了这点。在乘车驶离那栋房子的时候,在离开约拿・欧登、乔奇尼医生、 还有雅赫曼先生的时候,我陷入了深沉的悲哀。但是当我独自坐在暗淡的车厢里, 随着车轮的转动,随着城堡一点一点靠近,死者唇上那复杂难懂的笑容就开始令我 的心智感到迷惑。我感到那笑容正和躺在停尸问里那具腐烂的无名死尸的脸重合、 混淆,康德的笑容正和死神的另一张平凡的面孔融为一体。 若是换作别的两名死者,他们的面容会有更大区别吗? 康德教授在他自家的床 上平静地离开了,身旁环绕着那些在他的漫长一生中一直爱他、尊敬他的人们。而 摊在停尸间里的那人,却已被狂撕滥咬的利牙扯成了碎片,在孤独的夜晚里被弃置 荒野。无尽的痛苦,无尽的恐怖。没有拯救的希望。就好像是在某个时辰里,无情 的造物主放出了地狱中的魔鬼,它们席卷过大地,抹消了那人存在过的证据。我实 在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样的惩罚是更加适合那个冷酷的杀手的。 那么,他真的是那个凶手吗? 那人真是马丁・朗普吗? 在鉴别出那具尸体的身 份之前,我是不会休息的。对这个谜题的解决将告诉我们一件重要的事情,是应该 将对马丁.朗普的追捕继续下去呢,还是说,和平已经重回哥尼斯堡呢? 若是后一 种情况,那些死于狂暴的凶手之手中的人们,那些不安的灵魂,他们就可以安息了, 可以同他们的骸骨一起安息了。 那时候,也只有在那时候,我才能得到安宁。 我走进城堡的大门时已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打算再次下到停尸间去看看。 这次,我打算一个人下去,我不想再感受到斯多岑呼在我脖子上的热气。我穿过大 厅,走进北塔,一个人也没有碰到。很快,我就来到了通往地牢的那扇有尖顶拱的 窄门。我从墙上取下一支火把,打开了那扇门。 在抬脚跨进门里之前,我又犹豫了一下。 腐败的气味似乎是从下面窜了出来,我似乎是迎面遇上了那阵恶臭,并受到它 的蛊惑、邀请。那是在城堡的台基下混合的人与植物的分解物、以及无数其他东西 的恶臭。有一瞬,我几乎就转身离开了。 但是求知欲催促着我,催促我向前。可能还有什么决定性的线索没有被发现, 这种孤注一掷的希望在背后推着我。 我走进去,在身后关上门,开始沿着楼梯向地下的黑暗走去,惟有火把陪伴着 我。可是当我下降、下降,却有一种认识渐次清晰起来:另一支火把正沿着楼梯不 断地靠近我。我向下张望一下,至少有两个模糊的身影被我从下方的沉沉黑暗中辨 认了出来。我立即认出了斯多岑长官。但另一个人又是谁呢? 我的心脏已经跳到了 喉咙口。 是不是我来得太晚? 是不是医生已经下过命令,叫他们把那些腐烂的残骸搬出 去埋葬了? 我停住脚步,愤怒和挫败的感觉攫住了我,我等着斯多岑靠近,不安地 等着从他嘴里听到什么进一步的损坏。就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他们又做了什么? 可是等到他们走近,离我只有十级台阶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跳了出来。一袭黑色 的长披肩罩在她的头和肩膀上,朗普太太似乎正紧紧地攥着军士的胳膊。为这一幕, 不为别的,我想上帝念出了我的感激。这就是说,她已经见过那堆残骸了。 他们又上了几级台阶,斯多岑抬头,看见了我。他立即停步,而一秒钟以后, 那个女人也把她那噙满泪水的双眼对准了我。她的脸色苍白:那张脸透明得就像是 溶化了的蜡汁,甚至比康德教授濒死的脸还要苍白。她的脸颊和嘴唇蠕动着,哽咽 着。那身丧装更是在证实着我急于想要知道的一切。她的悲哀简直叫我欣喜若狂。 她认出了马丁・朗普! “朗普太太? ”我的喊声里有种快活的色泽,希望她没 有注意到。 那女人大声啜泣起来。她转过脸去,从斯多岑长官的手臂里抽出手,那样子就 好像是她在最不想让我看见的虚弱状态里被我撞个满怀。 “那具尸体是在您丈夫常走的林间小道上被找到的,”我尽可能以庄重肃穆的 声调说, “已经……没剩下多少了。您肯定很难过,我实在为此感到遗憾……” “难过? ”尽管脸上挂着悲哀的表情,她的声音却很坚定。事实上,那里面有 一根刺,一种辛辣的调子,“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难过的,斯蒂芬尼斯先生。我希 望不会再有哪个女人被强迫去看我刚看过的东西。” 我不解地注视着她的脸。 “在那堆恶心的东西里,”她几乎克制不住对我的愤怒,“没有任何能叫我想 起马丁的东西。没有! 我想,对他的搜寻还在继续吧? ” 刚才我一定是岔了气,因为一声清晰可闻的喘息从我嘴里涌了出来。 也就是说,还没有结束。- 马丁・朗普仍然逍遥法外,在窥伺着无辜而毫无防 备的人们,就如同那些将那个无名氏撕成碎片的野兽一样。对人的生命的贪婪。他 正藏在某处,镇定地等着在某个时候出击。 “朗普太太很不舒服,先生,”斯多岑迅速解释道。 我听见了他的话,但没有抓住它们的意思。我的思绪已经飞奔出去,奔上了哥 尼斯堡那些阴暗的大街小巷,追踪着那个潜伏的凶手。 “那具残骸该被搬走了,检察官先生,”他补充道, “等我把这位女士安全 地送上楼,我会把医生叫来的。那些东西不适合给女人看。 也不适合男人。应该即刻把它们埋掉,先生,不然我们会染上传染病的。” “好的,”我口气生硬,“把医生叫来。带朗普太太回家。但是一个小时之后, 斯多岑,我要在我的桌上看见一份宣誓书,证明对那堆骸骨的辨认不可行,证明其 原因是对尸体的……搬动。我会在我的办公室等着。我还有一份报告要写,那是要 上呈国王陛下的、对调查的陈述。” 说完最后几个字后,我直直地盯住斯多岑。我已经饶恕过他一次了,不会再有 下一次。既然他让我失望,那么我也丝毫不愿向国王陛下隐瞒这名军官的愚蠢举动。 把那具无名尸体从树林中移开,这给我的调查造成了致命的裂痕,这叫我无法对死 因得出决定性的结论,而那个即将被丢进无名墓穴的死者的身份,也无从知晓了。 斯多岑的脸上现出一丝警觉的神色。他低下头,脚跟在地上敲出声响。然后他 告诉我他会一字不差地执行我的命令。显然,他明白了我的威胁。 “请接受我的道歉,”我转向那个女人,说道, ‘‘为了您被迫经受的折磨。 若是那些尸骨没有被从发现它们的地方移开,那么辨认也许就是可能的。”我瞥了 斯多岑一眼,补充道: ‘‘负责的人会受到惩罚的。” 我注视着那女人的脸。 “朗普太太,我不知您是否知道……” 我停住了。因为在那一瞬间,我正打算把康德教授的死讯告诉她。但这也只是 那一瞬间的事。我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告诉她这个消息。这是一个略带敌意的举动, 但是鉴于她刚才打消了我辨出马丁.朗普的希望,那么我也该让她失望一下。 “您想说什么,斯蒂芬尼斯先生? ”那女人问道。 “噢,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我说完就转过身子,走上了楼梯。 要是把哲学家的死讯告诉她,她立刻就会欣喜若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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