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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离开贝利菲斯特之后,我赶回办公室,一路上心绪难平,左右为难。 其实我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凶手的名字已经找到。应该对马丁・朗普展开追 捕,避免他再次犯下罪行。但是,我还另有一些事情要做,一些不在文职官员公务 之内的事情。我下定决心,要隐瞒凶手的身份。康德教授永远不会知道他是谁,不 会知道自己曾距他多近。 如果我能制止这名凶手,如果我能掩埋他的行迹,那么我就会把调查的矛头从 他身上引开,让调查不了了之。如果马丁・朗普的名字再次被人们提起,那一定是 因为人们想起了康德教授的仆人。其他的,都只是一种亵渎。 我把手肘支在桌上,用双手抱住脑袋。我感到头颅中翻江倒海,似乎是大脑就 要喷薄而出了。第一步就是用我的网把他网住。他谋杀了考赫军士,但真正的目标 其实是我。朗普已经起心要杀我了,那么在他消除我这个祸患之前他是不会罢手的。 我是不是该以自己作诱饵来引他出洞? 突然间,另一种行动计划展开在我面前,照 这一计划,我将大步跨出法律的樊篱,永不复返。 朗普已经消失无踪。他妻子推测他已经死亡。她到城堡来报告了他的失踪。我 可以把这情况利用起来吗? 我该做的就是叫来斯多岑,告诉他说那个男人杳无音信, 用细致的描述向他指出朗普可能已被谋杀。马上就会展开搜查。如果他被找到,那 么他当然会被带到我面前,接受审问。那样的话,一切都将落人我的掌控中。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酒精流进胃里,一路留下灼热的感觉。我打 了个颤,想明白了他落入我手中之后的命运。一种可怕的力量在我的血管里澎湃起 来。我的思绪被清除了、占领了、征服了――关于十年前那个灰暗早晨的记忆涌上 心头。刀刃不费吹灰之力地切进法国国王的颈项,鲜血的气味令人发狂。我用力揉 搓自己的双眼,试图把这些景象从记忆中抹去。 我要杀了马丁・朗普。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试图收回心神,挣扎着想要记起自己是谁,想要弄明白自 己的转变――自己将要发生的转变。我不能对他进行公审。执行正义并不是一件简 单的事。如果朗普被迫在被告席上面对我,那么我就有义务尽全力证明他的罪名。 检察官的工作并不仅限于证实被告的罪名,他还必须告诉人们,那个罪犯是怎样走 上犯罪道路的。在法庭上,我们将会有太多涉及康德教授对其仆人的影响的讨论。 而我若是以犯人的安全为名将其羁押,有谁会质疑我的动机? 如果他在我的看管下 出了意外,又有谁敢把矛头指向我? 不一会儿之后,一阵敲门声传来,一名士兵带 着加急邮件进来了。“请您原谅,长官,”他一边把邮件放在我桌上,一边道歉说, “是斯多岑长官送来的。” 我扫了一眼那两个信封,等着来人将门关上。其中大的那封,白信封上打着醒 目的大红印章,刚打开就叫我喉咙一紧,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这正是那种全普鲁 士的公务人员都害怕收到的信件,一位匿名的大臣要求我对自己的工作作一总结。 按照腓特烈・威廉国王陛下的指示,我要就截至今日为止的调查进展上交一份详细 的报告,上交时间,就在明天早上。 我一失手,信纸落到了桌上。 我该怎么办? 我能逆皇命行事吗? 把这项任务推迟,直到情况变得更加有利于 我,让我有更多的准备,来把我认为应当告诉他的有关哥尼斯堡的情况告诉他? 我 拾起那封信,再读了一次,又再让它掉落桌上。我拿起第二封急件,它看起来似乎 不像前一封那么咄咄逼人。在这封信上没有霍亨索伦王室的印章。它只不过是一单 张灰色的纸,四折,然后用一条细线拴了起来,如此而已。可当我读着斯多岑的报 告,我的心却急速地跳了起来。 ……一堆骨头。从衣服的残片上可以看出受害人为男性。他曾在树林中受到追 赶,因为雪地上留有足印和血迹。在他逃跑的途中,他被撕成了碎片。从爪印看来, 追踪他的野兽至少有十二头,它们都极度饥饿…… 又发现了一具尸体! 可为什么我没有立即得到通知? 在我脑中,马丁- 朗普 犯下的罪行已经非常清楚,其中的每个细节都已被掌握。不管这名受害者是谁,他 不是死在朗普手里的。但这并没有消除我心头的焦躁,因为斯多岑正在扰乱我的工 作。考赫的死让他瞅到了可乘之机。他把自己任命为负责人,命令士兵们把骨头收 集成一袋并带到城堡。“保留残骸一天,以备有人来认领,”他竟如此自作主张, “如果无人认领,就把他埋到乱葬岗里。” 一声恼怒的低吼从我嘴里窜了出来。 他以为我会告诉卡托瓦斯将军他是个多么聪明的家伙吗? 他还指望我会在写给 国王的报告中提到他的名字吗? 我继续读着,厌恶之情越燃越旺,到读完这封信, 熊熊怒火已经填满心头。 “尽管尸体不是在城墙范围内被找到的,但那地点仍然处在检察官先生的职权 范围之内,”斯多岑的信中继续写道, “那里是一处被废弃的猎场,属于某某古 庄园……” 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甩开房门,用全力吼出了斯多岑的名字,声音里满是愤 怒之情。 喊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着,发出隆隆的低响。杂乱的脚步声在更远的地方响 起,另有一些声音跟上了我的喊声的回音,每个都在叫着斯多岑的名字。 一分钟后,这人就疾步赶来了。他的假发歪戴在头上,制服领口的扣子松开, 看来,使命的召唤叫他猝不及防。汗水使他脸上油光可鉴,好像被一块猪油擦过。 他这副狼狈的样子着实给我带来不少快慰。 mpanel(1); “长官,什么事? ”他气喘吁吁地说。 “在哪里,斯多岑? 那具尸体在哪里? ” 他直视着我,脸上变化着各种表情:惊诧、震惊、恐惧、焦虑。各种表情中都 含有对我的权威的服从。 “什么尸体? 长官? ” “贝利菲斯特附近那片树林里的那个男人,”我猛地发作,在他面前挥舞起他 的那封信,“谁允许你破坏现场的? 你对发生在哥尼斯堡的事件一无所知吗,斯多 岑? 有人在杀人。要想抓住他,惟一的办法就是在每起谋杀事件中寻找线索。你却 做出决定,叫人搬走了尸体! 我想你的手下人也像一群牛一样把那块地方都踩遍了 吧。” “斯蒂芬尼斯检察官,”他用颤抖的声音打断我说,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 是被人杀死的。”他用手指着我手中的信说: “我在信里提到过事情真相,长官。 在最后, ‘被野兽伤害’。很可能是狼。它们撕开了他……” “你凭什么肯定他是被狼咬死的? ”我怒吼道, “他也可以先就被那个凶手 追着穿过树林。受害人可能在被狼群找到之前就已经死了。” 这种可能性从没在这个傻瓜的脑壳里出现过。 “可是,长官! ”他再次反对道,“凶手总是在城墙内作案。所以我才以为… …” “你以为? ” 虽然我语气尖刻地刺了他一句,但他那在绝境中反弹出来的理性倒在我胸中点 燃了一星希望的火花。他是对的。马丁・朗普从未在城墙外作过案。而且贝利菲斯 特也正是他的住处。难道他就藏在他家附近的某个地方? 或者干脆就是在屋后的树 林里? 不到一个小时以前,我还在从那个村子通往哥尼斯堡的雪地上看见过他的脚 印。是他妻子亲自为我核实了这些脚印。难道是郎普在从城里回家的路上又杀了一 人? 抑或是他本人在谋杀了考赫军士之后被狼群撕成了碎片? “尸体还在城堡里吗 ?” “是的,长官,”斯多岑军官几乎是在我面前长了个儿_ 和前面的问题不同, 我这一问不是发自愤怒,也不带任何指责。他那宽阔的胸膛于是舒展开了,他的背 挺直了,他的哆嗦着的面部肌肉也再次放松下来,又恢复了惯常的那种自以为是的 傲慢神情。“我们现在就可以过去,长官。就在那里,斯蒂芬尼斯先生。”他又慎 重地加上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如果您愿意的话。” “带路。”我说。 在城堡的第一层,离大门不远的地方,斯多岑从墙上拿下一支火炬,递给我。 他自己另取了一支,然后打开一扇狭窄的拱门。我们就沿着楼梯盘旋而下,一直下 到城堡下面的地牢和迷宫般的走道。我初到哥尼斯堡的第一晚,曾在考赫军士的陪 同下到过那里。那时候,我们见了一名巫师,听了他和一个已被谋杀的人的躯体之 间的一席生动的对话。 这次,我要让尸体检查严格按照实证方法进行。 在底层,我们右转进入了一条狭窄的通道。这条通道嵌在一整块岩石里,是很 久以前被开凿出来的。粗糙的墙面贴满潮湿的、暗绿色的苔藓,滑溜溜的。成堆的 残桌败椅、破床臭垫被废弃在这儿发霉、腐败。刻着双头鹰纹章的古胸甲已被锈蚀, 成堆地躺在被人遗忘的角落。带大枪管的老式火枪靠着墙壁一字排开,像极了一排 成了化石的花朵。每件物品都像是心怀恶意,堵在路上,想要把我们绊倒,或是倒 下来将我们活活埋葬。火炬上闪烁的光焰保护着我们,叫我们免受那些恶意物品的 侵犯,但火焰对于包围着我们的寒冷却完全无能为力。 斯多岑严肃地说道, “我们正处在地球的内部,难以到达的深处,长官。早 在哥尼斯堡市建立之前很久,早在人们建起房屋之前,他们就住在这里了。” 很难想象有人能在这种地方长住。空气潮湿而寒冷,似乎正在渗过我的皮肤, 侵入我的骨头。在此之前一直给我提供温暖的那几件羊毛衣――自从到达哥尼斯堡 之后,它们就一直为我抵御寒风和冰霜――到了这个阴冷的地穴里也立即失去了效 用。我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仿佛自己正赤身裸体一般。我并不讨厌寒冷的天 气。冬天的早晨是脆的、易碎的,草叶上粘着白霜,太阳闪闪发着白光,空气也清 新――这些都是大自然的美妙之处;但在这孤处地下的囚牢里,寒气却对我的精神 产生了非常不快的影响。早在孩提时候,我就对腐烂而潮湿的臭气产生了恐惧。每 年到我祖父的忌日,父亲都会打开地窖的门,叫全家人和仆人一道下去,为我们祖 先的灵魂祈祷。从幼年起,我就十分熟悉墓穴的臭味。事实上,每到洞穴中去,我 都忍不住问自己,叫我祖先的灵魂呼吸那样发霉的恶臭莫不是一种永恒的惩罚? 前 面的火把呼地响了一声,斯多岑长官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我们到了,长官,”他指着一扇厚重的铁门说。勇气似乎已经重新回到了他 的身上。也许他是希望自己能以尽职的形象来改变我对他的看法。“里面虽然很冷, 不过,检察官先生,尸体在这里无法保留太久,因为这里太潮湿。尸体会腐烂,而 且这里还有老鼠……” “这我完全可以想象! ”我毫不客气地截住话头。本已非常不适,我不需要他 再来历数可厌之物。 “我只是想说,长官,我们在处理尸体的时候,都会让它们尽快离开停尸间。 大多数尸体都被丢在地面上,暴露在各种……” “这具尸体被扔在这里有多久了? ”我更加激愤地问,丝毫不理会他对人体分 解机制的解说。 “我想它可算不上一具尸体……” “多久了? ”我紧紧抓住这个问题。 “四个小时了,长官,”他说, “公告已经四下里贴出来了。是我亲自发出 的命令。”他停了下来,因为不明白我会作何反应。“您想让它们暂时不要贴出来 吗,长官? ” “就这样吧,”我答道, “应该会有人来告诉我们一点关于此人的消息。” “我早就打算把我做的事汇报给您了,长官,”他跟上说,“但是我敲您门的 时候,您不在。守卫室的人告诉我您已经和一名女士一道离开城堡了。那封信是在 我睡觉之前写的,我告诉过他们只要您一回来就立马递给您。我已经值了整夜班了, 长官。” 我由着他说,但什么也没听进去。我在做我的盘算。如果说四个小时前这具尸 体还放在停尸间里,那么发现它的时间很可能还要早出两三个小时,甚至四个小时。 也就是说,这个人的死亡至少也是八或十小时之前的事,也许还要更早。我看了一 下表,九点二十分。也就是说,他的死亡时间最可能是在午夜。当然,也有可能还 要早出许多。尸体检查会让我对其保存状况以及僵硬程度稍多了解,而从时间上推 测,这很可能就是马丁・朗普的尸体。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据我估计,他是在杀 死考赫之后数小时、在沿着林中小径返家的途中被狼群咬死的。当然的,在前天凌 晨三点( 这是考赫的尸体在施图顿大街被发现的时候) 之后的任何时刻都可能是他 的死亡时间,但如果我的估计不错,那么午夜才是可能性最大的时候。在那之前, 他是藏在哪儿的呢? 在杀人到被杀之间的间歇里,他都在做些什么昵? 然后又到了 这个问题,如果这具尸体不是朗普的,而是他的另一个受害人的――这就是说,在 杀死考赫军士之后,他在返回贝利菲斯特的路上又起杀心―那么,我就完全搞不明 白了。难道朗普已经抛弃了他的预定行动模式和得心应手的武器? 难道他要放开手 脚肆意屠杀? 一天里的两起谋杀。难道他对杀戮的嗜好又增长了? 难道是对鲜血的 渴求在驱迫他大开杀戒? 斯多岑拉开了停尸间的生锈的门闩,铁门擦着粗糙的石头 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把从我嘴里漏出来的祈祷声也盖住了。我祈求上帝让马丁 ’朗普的尸体在里面等我。只要确知了他的死亡,笼罩在哥尼斯堡上空的恐怖阴影 就会消散,而同时消散的,还有那已在我脑中生根了的、令人难过的困扰。 “请把嘴捂上,长官,”斯多岑建议道。然后,他闪开道,让我入内查看。 “我们手下的一个孩子今天早上被热病夺走了生命。他上吐下泻,把胆汁都吐 出来了。这样持续了快一个礼拜。太可怕了! ” 斯多岑抬手掩住嘴和鼻孔,我则侧过头用衣领遮住了半个脸。一进屋,一股可 怕的臭气扑面而来。周围的墙壁都用石灰刷过,我们手中的火炬发出的光芒在这些 墙壁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屋里空落,除了远端墙下的一个巨大的锡盆外别无他物。 我走过去,朝里看了看,然后立即把脸转开了。一个男人的赤裸的尸体直挺挺地躺 在里面,眼睛暴起,宽阔的胸膛塌陷,皮肤泛黄、发皱,腹部则胀得几乎要裂开。 尽管我竭力克制自己的思想,我还是觉得那些令人作呕的气体很快就会炸开他 的身体,四散开来。 我竭力收拾心神,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工作上。现在,康德教授不在我身边, 没有了他的帮助和指导,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进入他的实验室的情景,那时候他正自 豪地指给我看漂浮在酒精中的那些受害人的头颅。 “在这边,长官,”斯多岑叫了一声,他手中的火炬舞了一下,指向一个远角。 在树林里找到的男人的残骸正堆在一张粗草席上。斯多岑是对的,我承认。 “尸体”不是一个恰当的词。我强压住从食道里涌上来的阵阵腥臊,听见斯多岑在 背后清了清喉咙,吐出一口痰。 “我真希望他在被吃光之前就已经死了,”在我把火把插进墙上一个铁环的时 候,听见他低声这样说道。 我要用上康德教授教过我的办法。我跪下来,仔细检查起这具残骸来。我查看 了肋骨和骨架、至少有三处碎裂的脊椎残片、手骨和腿骨的残余,每块骨头上都粘 着苍白的橙色或暗棕色,那是被撕走的筋肉的残余。关节上还挂着半透明的肌腱残 片,以及小块有弹性的软骨,但软组织却是几乎一点不剩。尸体的僵硬程度已经无 法辨别。因此,死亡时间是无从推想的。 “天啊! 它们饿疯了,长官! ” 斯多岑的言辞生硬而粗鲁,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观察力是足够敏锐的。我翻 了翻口袋,找出开我办公室门的长钥匙。用它,我颇费周折地把反光的头骨翻了个 儿,让它朝向我。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了那被我们普鲁士人用来装饰教堂的死 神形象的含义,它挟着一股从未感觉过的力量钻进了我的脑袋。事实上,我颇费了 点时间来振作精神,才有勇气再细看那个骷髅的脸,以及脸下面已经分离开的下颌。 皮肤一点不剩,脸颊上、下巴上的肉,还有耳朵都已被吞吃殆尽。 在头颅顶上,还有一小撮头发逃过了贪婪的吞食,几乎已被鲜血浸遍,只有顶 端没有染上红色。那里是白色的。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要么就是一个少白头的人。 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头发在狼群的攻击面前突然变白了? 我否定了这种空想的念头, 我的思路正自发地把我引向马丁’朗普、康德的仆人、那个在夜阑人静时为主人作 笔录的秘书、那个我从未谋面的侍从。朗普已年过七十。他的头发应该是白色的。 “它们是从最肥美的地方下嘴的,长官。脸颊和嘴唇,肌肉和脂肪,手脚上的 活肉,以及相连的一切。’’斯多岑正紧靠在我身后,向前躬着身子。他从我肩膀 后面急切地看过来。我倒宁愿他站得远点,让我安静地进行我的工作。这时候,他 伸出手指,碰了碰那个头骨,它缓缓地侧过去,然后翻转,最后静止呈一个汤盆的 样子;这让颈部那几根劫后残余的、柔软的管道扭曲成十分怪异的模样。 “它们扭掉了他的脑袋,长官。我清楚,这案子和您手下那个在昨天被刺死的 人无关。” 我顿了一下,回想起阿玛都斯・考赫,他的遗体正平安地躺在城堡的小教堂里。 我感到难过,他死得太突然,但我至少让他免除了停尸间的恐怖。 “请您原谅,长官。我知道您和他关系亲密,我知道。,,我再次试图对他的 唠叨听而不闻。我仔细地审视那具残尸,寻找能标明未知者身份的线索。那些肋骨、 盆骨、腰椎、还有大堆凌乱的骨头,它们周围是一片恐怖的肉糊,都是脏器的残余。 较大的骨头上留有深深的齿痕,那是尖利的牙齿,或者说犬牙――我想这是更合适 的称谓。可以看出,在野兽们赶上猎物之后,它们叼着他的手脚把他拖到了地上。 然后它们的盛宴就开始了。浸透了鲜血的破布条夹杂在那滩血肉中,纠缠莫辨,难 以取出,我也没打算移动它们。能有什么用呢? 不管它们原本是什么颜色,现在都 已看不出来,只有血迹、血块。 “找不到衣服,”我说,“也没有鞋。” “我敢打赌是它们把鞋给吃了,长官,”斯多岑殷勤地回答。他却不知,若是 能发现那在鞋底上刻有十字的独特证据,对于我们的调查将会是何等重要。“饥饿 的狼什么都吃,长官。它们的消化能力和法国人的榴弹兵一样。它们甚至吃自己的 孩子。我听说过这种事。啊,我指的是那些狼。” 我弯下身子,既是为了躲开斯多岑,也是为了更清楚地观察那头骨。上颌的牙 齿排列不齐,有虫蛀的破口,因老龄以及长期使用的缘故而磨损严重,也许这个死 人在生前习惯长久地咀嚼,然后再吞咽。 我更仔细地查看了口腔,为此还叫斯多岑拿低了他的火把。舌头已经在那场袭 击中被撕扯下来,血块粘在牙龈和其他每件东西上,只有一块白骨或者裸露的软骨 例外,好像是嘴上的一道白色锯齿状裂口。他的上颚已被洞穿,这明显是一颗犬牙 在撕扯头颅时的所为。 还能有更恐怖的死法吗? 我发出一声无助的长叹,看着血肉模糊的颅腔,那两 个黑糊糊的洞窟里也曾安放着两颗眼珠。在你生命的最后,你都看见了些什么? 我 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某个独自在夜晚的树林中踉踉跄跄的醉鬼? 或者凶手的又一 个受害者? 或者干脆就是凶手本人? 在那具聋哑而骇人的人体里,我再也找不到什 么需要的信息了。 若这真是马丁・朗普,那么我们将永远也找不到他。 ’“过一会儿医务官 会来检查,”斯多岑在我背后弯下腰, “这人的内脏已经开始腐烂了。而那边那 个家伙的情况也不太好。越早让他们入土越好,长官,我是这么看的。我应该这么 告诉医生。” 我本可以命人把冰雪搬下来,就像康德教授在为维吉郎提亚斯医生和我而保存 迪夫奇律师的尸体时所做过的那样,但这具尸体实在太面目难辨了。 “在你向医生作报告之前,”我说道, “你可以先帮你自己一个忙。” “什么,长官? ” “你的行动没有遵照命令,你知道这点,不是吗,斯多岑? ” 他屏住呼吸,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我本该把你做出的移动残骸的草率决定写进上呈国王的报告里去,”我一边 说,一边注意着他,“不过现在改变主意了。赶快去把朗普夫人找来,把她带到这 里来。这个女人是住在贝利菲斯特村的。今早晨来见我的就是她。她来报告她丈夫 的失踪。我不敢肯定她能帮上我们什么忙,但是在让所有那些受害者安息之前,检 查尸体是我们的义务。要确保……” 确保她把他认出来。 这是我本来想说的,可我没有。 “交给我吧,”斯多岑说完,露出阿谀的一笑,又漂亮地敬了一个军礼。 我的火把已快要燃尽。为避免在无光的情况下留在那里,我赶紧走了出去。斯 多岑紧紧地跟在我后面。我们很快就来到了大门。我把他打发走,满足地看着他朝 贝利菲斯特方向飞驰而去。 但停尸间里那具尸体的身份也并非惟一缠绕我心头的东西;找寻朗普的事也不 是―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国王和报告也必须等我回来。 “去麦奇斯特大街,”我跳上等候在门外的马车,朝车夫喊道,“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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