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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随着斯多岑军官拉动敲钟绳,似乎整个哥尼斯堡市的钟楼都响了起来。在它们 重新沉寂之前,就在独角兽徽上方的一扇窗户“吱呀” 一声开了。一张苍白的圆脸出现在窗口,他正俯瞰着街上的我们。 “你们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吗? ” “警察,”斯多岑喊道,“开门,动作快点! ” 不一会儿之后,那个肥胖的男人一脸惊惧地打开了大门,把我们让进了他的酒 吧里。看起来,他非常尴尬于自己以睡衣睡帽示人的形象。房间的天花板低矮,除 了壁炉里传来的一丝微弱的光束外一片漆黑,那是尚未完全熄灭的炉灰发出的光。 “我正在睡觉,长官,”客栈老板唠叨着说道。他的手已汗湿,看上去简直就 是一个做贼心虚的人,在这样的人面前,人们很自然地会对他的清白生出怀疑。 见他这副样子,斯多岑的语气愈加生硬了。 “把登记簿拿来给斯蒂芬尼斯检察官看! ”他吼道。 很快的,一本很大的真皮封面账本就平摊在了我的面前。我坐下来,开始翻阅 里面的纸页,发现几乎每一页都是空白的。 “这是在开玩笑吗? ”我抬起头来问道, “没人在这里住宿吗? ” 斯多岑凶恶地贴上对方的肩膀,对着他的耳朵威胁道: “你想向警方隐瞒什 么事情吗,老板? ” 那胖男人脸上的恐惧更明显了。“我可不敢啊,长官。最近这种情况下,搜查 实在太频繁了。”他合上那本登记簿,对我说:“您不介意吧,长官? ” 他舔了舔手指尖,开始一页一页地翻起来。“我们的客人实在太少啦,长官。 尤其是上个月。谁会到这个城里来,找死么? 不过,这里倒是有一位,长官。” 他后退一步,并给我指了他找到的那条记录。上面只写着一个名字,一个日期。 “卢特巴兹先生,长官。一个商人,”他小声说道,“今晚这里没有别人了。 他是一个远道而来的绅士,据说在他那行的买卖人里很有声望。他的……呃,行为 与衣着方式都有点古怪,但我可管不着那些,不是吗,长官? ” 这个房东的话里肯定有什么蹊跷。他似乎是在暗示什么。我自信读出了他的弦 外之音。“有什么人来探望过他吗? ” “是这样的,长官,”他有点紧张地开口说道,“您知道是怎么回事’长官。 一个像他那样孤身在外的人,他……嗯,该怎么说呢? 他有时候是会搭上别人的… …我不能对此管得太多。他的访客们来来往往。而我们最近的生意实在太差,我只 得睁只眼闭只眼。今晚上他是独身一人,我清楚。今天我给他送晚餐的时候,他说 他感觉不大舒服。” 他结结巴巴地说完,然后怯生生地看着我,带着一种无助恳求的表情。 我重新倒向椅子的扶手靠背。这房东简直是个娘儿们! 我本希望他能说点有 关那个最近常来拜访卢特巴兹的访客的事情。 “他的顾客会上这儿来找他吗? ” ‘‘这一次没有,长官。哥尼斯堡这里生意不好做啊,我们都是一样。” “我想和这个人聊聊,”我说。 “我把他叫到这里来行吗,长官? ” “不用,”我答道, “我想到他房里和他单独谈谈。你去告诉他一声,说我 来了,好吗? ” 客栈老板用手背抹了抹汗湿的额头,舒出一口气。别人的麻烦不是麻烦,只要 不把他自己搅和进去就好。他忙不迭地小跑上楼,没一会儿工夫就回来报告说卢特 巴兹先生已经在他房里等我了。 “要我和您一起去吗,检察官先生? ”斯多岑问道。 “我可不需要保姆,”我很不客气地对他说。我这样做的原因其实是我不愿意 冒险让公众知道卢特巴兹在给考赫的订单上写下的那个名字。“如果你愿意的话, 可以回城堡去了,斯多岑。记得提醒穆伦,叫他去找个牧师来主持葬礼。” 他向我敬了个礼,然后就走开了。我则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罗兰・卢特巴兹 正在他的门后来回踱步。看见这个男人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了客栈老板形容他的 “古怪”是什么意思。我曾误闯进一家“不名誉”的地方,那里的妓女们在床上的 穿着再放纵也不及卢特巴兹先生的一半。站在走廊上,他显得十分羞赧,为表示欢 迎而挤出的笑容掺杂着焦虑的味道。他肯定有什么问题,但我意识到那是和女人无 关的。他头上那条柠檬色头巾很可能曾飘扬在某个热带海域的大风里,他的睡衣是 由上好的翡翠绿缎子制成,上面更暗的绿色绣着波浪形图案,昏黄的烛光里,丝绸 面料闪着波浪般起伏的光。 mpanel(1); “检察官先生? ”他敏捷地走过一边,躬身把我让进了他的客房。 室内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道。 “当房东来敲门的时候,我可是吓坏了! ”他一面把椅子推到壁炉边请我入座, 一面高声说道。他往炉灰中扔了一段木材,炉内立即爆出一片明亮的火花,他整了 整头上的柠檬色头巾,开口说道:“那么,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长官? ” “你必须问你几个问题,卢特巴兹先生。” 这个男人面朝壁炉坐着,听了我的话,他的两片红嘴唇皱了起来,显出最夸张、 最女性化的惊讶表情,并开始轻轻地拍打胸部,似乎是要抚慰他那颗因困惑不解而 加速了跳动的心脏。 “好的,问吧! 问吧,长官。”他一边回答,一边展开手臂抱住膝盖,就好 像是想拥抱自己一样。他的指甲被小心地修剪、打磨过,只有两只小手指除外,它 们的指甲尖长长的,像鹰爪一样弯曲着。 “哥尼斯堡发生了一系列谋杀案。你知道这个,对吗,卢特巴兹先生? ” 他神情凝重地点了下头。然后,精致面容上的肌肉突然微妙地翕动起来,仿佛 戴上了一张警觉的假面,眼睛闪闪发亮。他接着对我说: “您该不会是认为我与 那事有关Ⅱ巴,长官? ” 我略表安慰地笑了笑。 “我想知道点和您的生意有关的事情,先生。仅此而已。” 他的嘴立即圆张开,呈惊讶的“0 ”形。 “可我做的只是纺织品买卖,”他说,“您能肯定我就是您要找的人吗? ” 不等我开口回答,他就从自己的座位上一跃而起,跑向房间的远端,动作之敏 捷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这儿,您看见了吗? 这就是我的买卖,长官。最上 等的面料。” 他一把从地上那一大堆盒子中捡起一个打开,抽出了一块暗红色丝绸,对我说 道: “我走遍整个大陆,主要是法国和低地国家,买来我的货物,然后把它们卖 到这里,在普鲁士。哥尼斯堡所有的商店都是我的买家,当然还有很多个人客户。 每个人都……” “其中也有考赫夫人,对吗? ”我问。 “长官,考赫夫人? ”他两眼圆睁,惊讶地重复道。“考赫夫人已经过世五年 了。可怜的女士……” 他沉默下来,显然是因为无法确定我此番谈话的定向。 “请坐下来说话,卢特巴兹先生。”我说, “我不是来看你的货物的。” 他怏怏不乐地回到椅子上坐好,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考赫夫人是我助手的妻子。考赫军士今天来看过你,对吗? ” 他再次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是的,他来过,长官。他妻子是个女裁缝。多 年来她一直是我的顾客。我用布料换她的那些最好的样品。梅莉特夫人可真是个叫 人快活的女人啊。” “我想知道的是考赫先生究竟问过你一些什么事,以及你是怎样回答的。” 卢特巴兹面带疑惑地看着我说: “您不是说他是您的助手吗,长官? 他自己 没有告诉过您吗? ” “我想听你亲口说说那次会谈的内容。”我冷冷地答道。 “是这样的,他来问一些有关棒针的事,长官,”卢特巴兹先生略显慌张地回 答说, “是那种我们在编织中用到的棒针。我让他看了我的样品,然后军士先生 就问我是否把这种棒针卖给过哥尼斯堡的人。” “那么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 “我查看了我的账目名录,找到了他想要的名单,长官。这次到这里来,我还 没有卖出过那种棒针。不过考赫军士关心的是我过去卖出的货,于是我就把账目给 他了。” 我拿出从考赫的尸体上找到的那张纸,递给他看。 “这是你今天拿给他的那张单子吗? ” “我想是的,”他说着就跳了起来,跑到屋子的另一端。他拿出一副镀银夹鼻 眼镜戴在鼻梁上,仔细地看了那张单子。“是的,是的,这是我的笔迹。这上面都 是我的顾客。明天我还要见一两位,然后我就动身去波茨坦。” “你的意思是说,你还没有做完你在本城的买卖,对吗,卢特巴兹先生? ” “对。”他回答道。 “你已经把这告诉过考赫先生了吗? ” “这可真是巧啊! ”他大叫道,“考赫军士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我可以给您看看康德先生订的那些棒针。最让考赫军士感兴趣的就是这些。” 他站起身快步穿过房间。“是康德先生来这里,还是由您把货拿到他家去? ” 我问。 “他上这里来,长官,”他一边回答,一边蹲下身子,打开一个棕色的大盒子。 “在这里! ”他拿出一个木头盒子,大叫着递给我看。 卢特巴兹抽出一个包裹放在我手上,我问: “康德先生要的东西只有这些对 吗? ” “噢,不,长官,”商人开始唠叨起来, “他也买些别的东西,棉花、羊毛, 有时还要一些弗兰德亚马布,要不就是一些法国丝绸。奇怪的是这些棒针! 我真 不知道他要这些去做什么。” “你问过他没有? ” “噢,不,没有,长官。我以为那是给他夫人的。如果他自己不说的话,我也 不适合多问。我总在想他夫人织出来的东西是什么样的。”这个商人神经质地喋喋 不休开了, “我和我的顾客们处得可好啦! 每个客人都是。他们经常把自己织的 东西拿给我看。要是他们的成品够得上标准,我也常会把它买下来存着。就拿可怜 的考赫夫人来说,我可以拿最新的面料换她的成品。对于像我这样走南闯北的商人 来说,这附近的本地工艺很有市场,不过……” “不过康德先生从来没有提到过要交换他妻子的针织品,”我接过话头说, “而且据我猜测,你也从来没被邀请到他家里去过,对吗? ,,他立即惊讶地挑起 了眉毛。“您是怎么猜到的,长官? 我猜那夫人肯定是有病在身。让丈夫代她出外 采购,她身体肯定不是太好,对吗? ” 我没有回答,一面拉开包裹,一面想象着考赫在看见清单上康德的大名、眼见 哲学家订购的这些货物之时心中的想法。我把包裹棒针用的布托在掌上,折起来, 然后直直地盯住那些棒针。整整六支。 “鲸骨制成的,”卢特巴兹先生骄傲地说道, “多漂亮的颜色! 微微泛黄的 乳白色。” 这些棒针比安娜・鲁斯托娃私藏的那支稍长,稍明亮,似乎是制作者曾精心地 打磨过它们。棒针的一头有一个很大的孔眼,另一端尖利。我感到一阵晕眩,甚至 没有注意到卢特巴兹先生已经捡起了其中一支,正把它放在手中掂量着。 “这就是完美――轻巧而平衡,”他说, “制作这些棒针需要很细致的功夫, 它们的用处可大呢,虽然它们看起来脆弱不堪。用这样一根棒针,一个懂手艺的工 人可以做出很精美的东西。我能把这些交给康德先生吗? 如果他在我离开之前光顾 的话。” “我很怀疑,过了今天他还需不需要这些棒针。”我答道。 “在别处他可找不到这样的货了,”鲁巴兹先生略显急躁地耸了耸肩膀,强调 道,“考赫军士也说过那话。在此之前,康德先生可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棒针。他妻 子会很喜欢它们的。” “没错,我想她会喜欢的,卢特巴兹先生。你可以把它们放回去了。”我说完 就看着他重新把这些棒针包裹起来,放进盒子,收回原先那个箱子。“非常感谢, 先生。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了。” “别客气,检察官先生。我希望我已经尽到了我的义务。不过,我能冒昧地问 一下么? ”他盯住我看了一会儿,说, “您为什么会这么关心康德先生的事呢? ” “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反问道。 罗兰。卢特巴兹毫不迟疑地答道:“我已经告诉过您了,长官。 他是我的一个顾客。算不上最常来光顾生意的,但是,干我们这行的,对主顾 总是来者不拒的。” “伊曼纽尔‘康德教授先生是一位著名人士,”我补充道,“以前他在这里的 哥尼斯堡大学教授哲学。” “噢,是这样! ”这位缝纫用品经销商的眉毛立刻高扬起来,他大声答道, “他告诉过我,第一次来见我的时候就告诉过我。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他非常自 负,简直可以说是一只骄傲的孔雀! 他是个著名的哲学家,他在大学上课,他写过 很多重要的著作。老实说,当时我没太当真。” “那又为什么呢? ”我问。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挑选适当的语词。“他告诉我说他……和国王关系亲 密。嗯,我当然会配合他,不过我实际上一点也不相信。” “康德先生有没有给你说过他妻子的作品? ”我问。 “问得好,长官! ”卢特巴兹激动地拍了一下手掌,高声嚷嚷了起来。“当然 说过。他第二次来的时候,我就问过他妻子是否喜欢那些棒针。” “那他是怎么回答的? ” “我发现他非常含糊其辞。他告诉我,他妻子的手工不值一提,不过她自得其 乐,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我把目光转向窗外。北方的黎明来得很早,天空已经泛起了一层珍珠般的粉红。 “请原谅,卢特巴兹先生,”我说,“打扰了你的睡眠。对于你告诉我的一切, 我深表谢意。你提供的信息帮了大忙。” 还没等我说完,罗兰‘卢特巴兹就疾步跑到了屋子另一头的那张桌子旁。“在 您走之前,检察官先生,我希望您能在我的签名纪念册上留个名,”他一边说着, 一边拿来一个纪念册, “我的每个访客都在这里留下过名字以及留言,以便我能 在以后记起他。对于像我这样走南闯北、身边没有固定的朋友的人来说,看着这些 签名留念总是能带来莫大的安慰。您不会让我失望吧? 考赫军士没有签名就跑掉了。 不过我可不想在一天里失望两次。” 我把那本纪念册放在手上――作为对主人的感谢,签个名简直微不足道――然 后仔细观察起这本真皮封面的册子来。封面上有一颗很大的心,红丝绒面料;“留 念”两个白色的大字则沿着对角线铺开,字体雅致。 “这是我自己缝上去的,”卢特巴兹先生自豪地说道,“都是我自己做的! ” “非同凡响,”我赞美道。老实说,哪怕是一个家庭主妇,能拥有这样精湛的 手工,都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那么,这儿有一支笔,长官。”他拿来一支鹅毛笔和一瓶墨水。 我正在想着到底该写点什么,突然听见他说: “翻翻前面的留言,您就会看 到康德先生亲笔写的留言。” 我两手颤抖着翻过那些纸页,看见了那位访客那天晚上的留言。 他从罗兰・卢特巴兹这里得到了他的工具,用这工具,他夺走了那么多毫无防 备的灵魂。 “有两件事牵动着我的心智――头上的星空和灵魂中的隐匿。” 这句箴言下面,赫然写着“伊曼纽尔・康德”的大名。 “来吧,长官,”不知是不是兴奋的缘故,这回卢特巴兹先生的笑声有点刺耳, “看看您能不能写得更好! ” 我拿起鹅毛笔略一沉吟,为自己写下了这样的箴言:“是理性驱散了晦暗的乌 云,带来了光明。”然后,就像伊曼纽尔・康德在此之前做过的那样,我在留言下 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太阳升起来,第一道晨曦像扇子般展开,它在地平线尽头轻轻地抚慰着天上的 黑暗。我走出蓝色独角兽客栈,踏入了一个新的早晨。 我的步子轻盈了不少,而比步子还要轻盈的,是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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