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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我真能相信伊曼纽尔‘康德就是凶手吗? 哪怕只是相信过那么一小会儿? 我自 问能否想象出这样的画面――在和罗兰.卢特巴兹亲热地聊了一场后,康德教授买 下了六支象牙棒针,为的是对哥尼斯堡市无辜的市民进行冷血的屠杀? 在他那样的 年纪,这可能吗? 靠着那样赢弱的身体,这可能吗? 纵使这类念头的确曾在极短的 一瞬内掠过我早已混沌一片的脑海,我却至少还没有跌进更过分的错误中去――我 在那个商人的纪念册上看到的留言阻止了我的胡思乱想。我读到的,是对举世闻名 的伊曼纽尔’康德的最不敬的嘲讽。我注意到了那句留言的笔迹,那些字母被以那 样笨拙难看的字体写出,简直就像是孩童的生涩的手笔。我突然意识到,就在过去 的几天里,一个熟悉的幽灵曾多次贴着我的衣袖钻过,他总是棋高一着,我竞从没 有把他认出来过。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幽灵还是在七年前,初到哥尼斯堡的第一天。 那时候,我吃惊地发现自己竞被邀请到康德教授家共进午餐。他的老男仆那天 正巧不在,正在参加他姐姐的葬礼。在他为康德家主持家务的三十年中,那是他惟 一一次离开那张桌子达一天之久。而就在我回到罗廷根之后不久,那个六十岁的老 男仆就被草率地打发走了,并且被禁止再回到那座房子。然而,门德尔松夫人却多 次看见他在那里进出,不分昼夜。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她看见过马丁・朗普! 每 次我离开之后,朗普就悄悄溜进康德教授的客厅;而在我进门之前,他又悄悄地出 去。马丁・朗普和我,就像绕着同一颗行星、在平行的两条轨道上运行的两颗卫星, 从来没有相遇过。然而奇怪的是,康德为什么会允许已遭放逐的马丁・朗普再回到 他家里? 我苦思而不得其解。也许这个仆人是因其前主人的慷慨大度而有恃无恐吧 ?也许他仍然有用?――他的连续而规律的拜访也许能带去某种安慰、或者秩序与稳 定? ――对于这位已入垂暮之年的哲学家来说,这些正是他的天性中占据最中心位 置的东西。同一个多年知交闲聊在康德教授看来当然是于任何人都无害的,但却恰 恰让马丁.朗普钻了空子。他反客为主,鸠占鹊巢,一个一个地赶走了原来的常客。 康德最亲密的朋友曾打算赶走这个仆人,结果却被他径直从康德的友情中扔了出去。 马丁・朗普从来没有离开过伊曼纽尔・康德。他片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一举一动 都被他看在眼中。当我开始在他主人的心中替代他的位置之后,他就下定决心要除 掉我了。他把考赫军士误当作是我,谋杀了后者。他想杀的是穿那件防水披风的人。 康德肯定随131 告诉过他,那件大衣已经穿在我身上了。马丁・朗普没有想到的是, 我又把那件大衣给了考赫军士。 可是朗普又为什么要杀死那些无辜的人呢? 是不是那些人都和康德教授有着丝 丝缕缕的联系,只是我还没有发现? 那个公证人,当然有可能曾和康德教授接触过 的,可其他人又该作何解释呢? 扬・康南,一个铁匠;保拉・安妮- 布伦纳,一个 卖鸡蛋的小贩;约翰・戈特弗里德・哈瑟,一个社会弃儿。要是康德认识这些人的 话,他为什么从来没有说起过? 我已经认出了凶手,可我还没有搞清楚是什么在驱 使他杀人。我必须找到此人,让他开口。可我该从哪里开始下手找他呢? 他住在哪 儿,他可能藏在哪儿? 我掏出怀表。早晨五点半。我加快脚步,朝与城堡相反方向 的哥尼格大街走去。我的内心忐忑极了,只管暗自祈祷着。 “亲爱的上帝,请宽恕托兹夫妇。请原谅安娜・鲁斯托娃犯下的罪过。请原谅 鲁伯林斯基的软弱。”我念出了声来。我知道他们都在对我的愚蠢和无能恼怒不已。 “并请帮助我制止马丁・朗普! ”他找到了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和得心应手的 武器,在他那样的年纪和身体条件下他仍然危险。他就像一只狡猾而冷酷的蜘蛛, 蛛网已经织好,他正虎视眈眈地等着他的猎物。飞虫一被网住,他就会发起攻击, 他会吐出他所有的毒液! “哦,上帝,”我在心底大声呼唤道,“求您接纳阿玛都 斯・考赫的灵魂吧。” 考赫曾如此接近最后的真相,可他连这一点都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全心全意为他那忠诚的灵魂祈祷。然后,我在寒冬早晨的冷风中紧了紧斗篷。 “并请上苍保佑我! ”尽管这话里包含的自嘲多过虔诚,我还是用这一句来给 我的祈祷作了结束。我曾经被欺骗,但我还没有落进要用我的一生来弥补过失的境 地。 我到达目的地,再次推开了那扇吱嘎作响的花园小门,然后重重地敲起了门― ―我原先倒并没打算把门敲得震天响。仆人来了。他一边把假发扶正,一边声音粗 嘎地告诉我,时间太早,他的主人不见任何客人。“才六点钟! ”他补充道, “而且,主人有点头疼。今天他什么人也不见。” “他会破例一次的,”我冷冷地对他说, “告诉他是斯蒂芬尼斯检察官在这 里,我必须和他谈谈一件重要的事,这事耽搁不得。” 这家伙在我面前关上了门,过了一会儿却又把它打开了。他没为他刚才的粗鲁 请求我的原谅,只是默默地退开去,把我让进了客厅,然后指了指楼上。 雅赫曼先生正靠在床上,背后是高高的一摞枕头。他头戴一顶灰色毛线帽子, 帽檐低低地压在额头上。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樟脑的味道。 “你又来了? ”他冷冷地看着我,发话道, “真是漫漫长夜中的最后一个噩 梦啊。” 我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没有道歉,而选择了开门见山:“我是为了马丁 ・朗普而来的。” 雅赫曼立刻坐了起来。 “关于此人,我希望您能把您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他长吁一声,重新躺回了枕头堆里,闭上了布满血丝的眼睛说道:“我还以为 你的任务是追查杀人凶手,斯蒂芬尼斯,而不是打听那个关于仆人的闲言碎语。” mpanel(1); “我很需要您的帮助,我得保护康德教授,”我语气生硬地说。然后我等着他 睁开眼睛看着我,可他仍旧一言不发。“您认识门德尔松夫人吗? ”我继续问道。 他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 “她告诉我说她曾多次看见马丁・朗普进入康德教授的家。” 听了这话,雅赫曼的反应相当强烈,就算我告诉他有一头猛虎正在哥尼斯堡的 大街上游荡,也不会更让他吃惊了。他眼睛猛地睁开,愤怒地盯住我。“别让那人 接近康德,”他高声喊道,并因用力过猛而爆发出一阵痛苦的咳嗽。他对朗普的厌 恶竟达到了如此的程度,这让我十分吃惊。 、“您已经把我该知道的都告诉我 了吗,雅赫曼先生? ” 老头还是没有回答。他惊慌地抓了抓头上的毛线帽子,拉紧了肩上的毛巾,就 好像我把外面的严寒带进了屋子一样。 “朗普并不仅仅是个仆人,”雅赫曼缓缓地说道, “远远不止,远远不止是 个仆人。如果没有他,也就不会有康德教授。没有他,康德会像一个没有母亲的孩 子。从各个方面来说,康德在学问上的造诣都离不开马丁・朗普的贡献。” 我的怀疑肯定是清楚地写在了脸上。 “你认为我在夸大其词吗? ”雅赫曼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马丁’朗普从军 队退伍之后,正碰上康德在找仆人。在那个时候,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巧合。康德 对家务一窍不通,最小的事情也干不了。 于是朗普就担当了这个任务。他甚至连袜子也不会穿! 康德的生活就是凑合着 由这个退伍老兵打理起来的。教授订下规矩,要求每天早晨五点叫他起来,于是朗 普就严格地按章办事。如果主人在那时辰之后还想小睡片刻,这个仆人就会像对待 一个偷懒的小孩一样无情地把他从床上赶下来。康德还为此而对他深怀感激。他需 要这种雷打不动的纪律,那是只有母亲、或者一个像马丁・朗普那样的人才能给予 的。” 他停了下来,抹了抹鼻子。 “那么,为什么在朗普为康德教授如此地操劳一生之后把他赶走呢? ”我继续 发问。 “他已经构成了对他主人最大的威胁,”雅赫曼先生用手帕揩了揩鼻涕,“马 丁’朗普已经变得……无可替代了。” 我注视着雅赫曼苍白的脸颊。他的嘴唇在发抖,他的眼睛闪着激动的光。他似 乎是对马丁’朗普心怀恐惧。“可是,他怎么会成为威胁的呢,先生? 我不能理解。” “你知道格特列‘费希特吗? ”他问得很突然,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说道, “费希特是康德最有前途的学生。当他的博士论文发表的时候,很多人都认为那是 康德写的。他们以为康德只不过是随便选了费希特这个假名,但这些全是胡说八道 的谣传。费希特经常上康德家拜访,而教授则总是用最友好的方式欢迎他。可是在 那篇论文发表之后,他们的亲密关系就出现了裂痕,相互变得冷淡,甚至有了仇恨。 哲学上的思考改变了方向。情感、不合理性,以及痛苦成为了讨论中的关键词 语。理性让路了,逻辑过时了,而伊曼纽尔.康德也失去了价值。此后,没有任何 明显动机地,费希特就对康德发起了激烈的攻击,他指责康德在思想上懒惰。不久 之后,他又厚颜无耻地出现在康德家门口,要求见他过去的导师。” “康德接见他了吗? ” “是的,当然。你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个人。他公开宣布自己正比任何时候都更 迫切地想和某个有能力对新概念进行阐述的人进行谈话。不过马丁・朗普对此却有 不同的看法。” 我考虑了片刻,说:“朗普只是一个仆人。他能做些什么呢? ” 雅赫曼没有理睬我的问题, “后来费希特写信来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 他继续道,“他说他会害怕终生。” 他再次一头栽进了枕头里,就好像是已经完全失去了力量。 “他对您说了些什么? ”我没给他一丝停顿的时间。 雅赫曼把一块法兰绒布放到嘴上,深吸一口气,那股难闻的樟脑味飘荡在房间 里。“那晚从康德家出来的时候,费希特正独自走在人行道上。那是一个大雾天, 周围一片漆黑。他感觉某人正在跟踪他,于是他加快了步伐,可那些脚步声仍旧跟 随着他。当时街上空无一人,他无法向任何人求助。最后,他干脆转过身,直面了 那个跟踪者。” “他认出那人了吗? ”我问。 雅赫曼点了点头。“他认出了。那正是伊曼纽尔.康德。” 那一刻,我简直以为病毒侵入了雅赫曼的大脑。 “不是费希特刚在那座房子里见过的那个和蔼的康德,”雅赫曼继续道, “这是一个魔鬼,一个可怕的仿作,他看起来是康德,穿得像康德。他拿着一把菜 刀紧跟着费希特。他要切开费希特的喉咙――要不是这个年轻人身手敏捷,他早就 命丧黄泉了。也就是在那时,费希特认出了他。他看清了那不是康德教授,而是那 个老迈的仆人,那个半小时前还在康德的客厅里毕恭毕敬,一声不吭地为两人沏茶 送饭的男仆。” “上帝啊! ”我失声叫起来。马丁- 朗普的疯狂难道就始于那个夜晚? “费希 特把他形容为化身成他主人的恶魔。” “过去您为什么不把这些告诉我? ”我问。 雅赫曼先生盯住我看了良久。“这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呢? ”他冷冷地答道。 “康德知道这件事吗? ”我修正了自己的问题。 雅赫曼那压在被褥下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仿佛刚被一条小蛇咬了一口。“你彻 底把我当成傻瓜吗,斯蒂芬尼斯? 那座房子里发生了灾难,人格重叠的灾难。仆人 变成了主人。” “于是您赶走了他。”我说。 “我没有把真相告诉康德,我对他说他需要年轻的仆人。然后,我就给你写信 了,斯蒂芬尼斯,我叫你远远地离开他。我本希望康德能在平静的生活里度过他的 有生之年。康德教授需要保护,必须把他同这个世界隔离开。必须避免对他造成不 安的影响,而你和马丁.朗普无疑都给他带来了那种影响。岁月正对他那向来清晰 缜密的思维索取着代价。” 这让我很伤心,雅赫曼先生竞把我和马丁・朗普相提并论。他仍对我和他前好 友短暂的亲密关系心怀怨恨,并且对此毫不掩饰。在他眼中,我们的身份都是对伊 曼纽尔・康德造成威胁的人。 “我开除他之后不久,”他继续道,“我又发现了另一件事。那是最让人头疼 的。朗普有一个妻子! 他结婚已经有二十六年了,却没人知道。” “可他一直都生活在康德家里……” “不分昼夜。那些年里一直如此。”雅赫曼摇着头说, “在给朗普的契约里 明确地写着,婚姻是禁止的。” 他重又沉入忧郁的沉默。 “朗普懂哲学吗? ”我问。 雅赫曼耸肩道:“一个步兵怎会懂这些事情? 我想,他有读写的能力,但他的 思维早就被禁锢了。 ‘没有我的帮助,康德的著作不可能完成,’他有一次这样 对我说。而不止一次地,我看见他坐在厨房里,翻阅他主人的著作。天知道他是怎 么理解那些书的! 他最后一次离开那所房子的时候,他还警告我说,没有他的帮助, 康德今后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不得不承认,他的预言实现了。” “在那之后,您还听到过什么关于他的事情吗? ”我问。 这似乎是牵动了雅赫曼的怒火。 “这几年里我几乎和康德没有来往。即便如此,我还是尽了一切努力,确保朗 普被隔离在他的房子外面。一想到他已经违背了我的禁令我就气得发抖。”他瞪着 通红的眼睛看着我,两行浊泪慢慢滑下脸颊。“门德尔松夫人能确定他看到的就是 朗普吗? ” “她看见他从那所房子里出来,就在昨天。她是这样告诉我的。” “找到他,斯蒂芬尼斯,”雅赫曼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在那个人制造出更 多麻烦之前,把他抓住。” “您知道他在哪里吗,先生? ” 雅赫曼把鹰鹫般的眼光投向我。“他的妻子一定知道。她住在……”他纠正自 己道, “他们住在哥尼斯堡附近的某处。我不知道具体地点。我从没想过要打听 更多关于他的事情。现在,斯蒂芬尼斯,”他硬挺着身体靠过来,握住我的手,我 感到他手心上的寒冷、潮湿。“你必须原谅我。我很感激你为保护康德而做的一切。” 在他的最后一句话里,我听出了一丝挖苦的意思。 “我会竭尽全力去阻止马丁・朗普……” 我止住话头,担心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可是雅赫曼先生显然并没有在听。他 再次从一个小瓷盆里拿起他的毛巾,把头埋在毛巾里,呼吸着上面的气味。看来我 的拜访该结束了。 我离开了那所房子,在街的尽头叫住一辆双轮马车,告诉睡眼蒙咙的车夫开往 城堡。我整夜没有合眼,但当我到达自己的卧室,睡眠仍旧没能进入我的头脑。朗 普在哪儿? 他的妻子在哪儿? 我不能派警察去抓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朗普以及那 些谋杀和康德教授的关系。我返身关上门,感到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瓶中的苍 蝇。我嗡嗡乱蹿,无望地用自己的鼻子撞击着周围的玻璃。出口就在那里,只要我 小心寻找,就能出去。只要我敢……解决方法已经显而易见。有一个人可以为我提 供有关马丁・朗普的信息:康德教授。他肯定知道该上哪里去找那个人。可是,我 能在不解释自己寻找朗普的原因的前提下向他提出这个问题吗? 门上响起两声尖厉 的敲门声,我的沉思立即被这声音挤进了房间最昏暗的角落,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 老鼠钻进了下水道。 我打开门,一个睡眼惺忪的士兵出现在眼前,他的拳头举在空中,正打算再次 敲门。“紧急通报,长官。” “什么事? ” “在楼下,长官。一个女人要求见您。” 我没和任何人有约。难道是海伦娜? 也许是什么事情让她产生了上哥尼斯堡来 见我的想法? 她有过类似的先例,仅凭一时冲动,她就在上个礼拜跑去了卢斯林, 去看了我弟弟的墓。 “她说她是朗普夫人,长官。”士兵补充道。 我立即冲下楼,无比轻快,简直是上天垂顾! 上帝总是以神秘的方法行事,他 们都这样说。他们说得多么深奥啊! 那一瞬间,希望和空气一道涌进了我的胸膛。 但那种高尚的情感其实也只不过是让我在长途飞行之后落入了迷乱的深渊罢了。那 个信使给我带来了一把钥匙,一把可以引领我进入宝库的钥匙,长久以来它一直拒 绝着我……。可是当我转动钥匙,展现在我面前的却是始料未及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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