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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一阵啮人的东风吹着口哨从附近的港口和鱼市袭来,如滚滚波涛--般刮走了山 上的浓雾。在我头上的高处,窗玻璃嘎嘎作响,百叶窗摇曳不定。在不远的某处, 一扇金属门的铰链发出沉重的呻吟, 一阵当声后,门关上了,接着又被打开,每 从波罗的海刮来一阵新的飓风,这开阖的动作就重复一次。 我独自一个人待在施图顿大街上,身边只有阿玛都斯.考赫的了无生机的尸体 作陪。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叫我警醒。我的头发里劈劈啪啪地结起了霜,我的身体似 乎正在石化,脑中只萦绕着一个念头:我再也不会丢下他了。今天下午,我让考赫 独自行动,他的生命便被窃走了。在冰冷的道路上,我怀着敬畏、紧张和惊恐俯视 这跪靠在墙边的尸体,我不禁自问,难道考赫军士在遭到致命针刺的那刻,明白了 事情的真相? 难道他辨出了凶手的脸吗? “斯蒂芬尼斯长官? ” 我转过身子,在尖啸的狂风中,我没法听到脚步走近的声音。 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接着,一个更高的士兵走近了,后者 脸上缠着深颜色的头巾。他俩蹒跚地上山,在雪地上拖着一个狭长的木箱子走路, 就好像拉雪橇一般。下一秒,我立刻认出了这两个人,我站起身来,然而,穆伦下 士以及他的马札尔伙计的身高依然叫我自惭形秽。 “你们想做什么? ”我问。 “把那具尸体送入研究室,长官。这是维吉郎提亚斯的命令。……” 我没有听完他们的话,愤怒的洪潮在我心头疾涌。 “他不能碰这具尸体! ”我的声音被石墙反弹回来,在空落落的大街上回荡。 我僵硬的四肢因剧烈的感情波动而颤抖不已。一种几近绝望的歇斯底里,一种掺杂 了无助和愧疚的感情,完完全全地左右了我。“这里再也不会有肢解人体的事情发 生了。维吉郎提亚斯已经离开了哥尼斯堡,他不会回来了! 考赫必须按基督徒的 规矩被完好地埋葬。我要把他送去教堂。” 这两个大个子交换了一下眼色。 “城堡里有个小教堂,长官,”穆伦下士建议道,“但是,由于这是这地方惟 一一间干燥的房间,他们用它来……” “我不管他们用它来做什么,”我生硬地抢白了他,“哪怕那地方是献祭给神 的,我也要看到考赫的尸体被安放到那里。我会为你们的工作付报酬的。” 穆伦的深色眼睛亮了起来,他的同伴则满嘴咕哝着。 “我们会想办法的。”下士回答道。听他的语气,似乎要满足我这个怪念头得 花上的力气是谁都估测不了的。“现在,让我们把这位可怜的、不幸的先生抬进箱 子里去吧,怎么样,华特? ” 残忍的刺杀和冰冷的风将考赫的尸体固定住了,他就一直这么跪着直到被人发 现。那件防水披风上已经结了冰,士兵们笨手笨脚地在这闪闪发光的衣服上寻找可 以抓牢的地方,他们的手指不断滑来滑去,徒劳地摸索着。 “把那件披风从他背上扒下来。”我命令道。 我那时听起来准像一头没心没肝的野兽。 “把披风扒下来? 这样做有什么用,长官? 他已经硬的像块板了,要剥衣服可 没那么容易。”穆伦激动地表示反对。 康德教授的这件披风――我相信那就是导致考赫被杀的罪魁,有着蜡一样的纤 维,它像一条床单般裹在尸体上。“我不会让考赫穿着那件衣服下葬的,”我暴躁 地坚持道, “把衣服从他身上脱下来! ” 穆伦瞪着我看了一会儿。 “把你的刀子给我们,华特,”他呻吟了一声说道,“我们得把他侧翻过来了, 长官。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 “那就翻! ”我打断了他,看着他们执行命令。 刀刃很短,但很尖利,穆伦用它在披风上从领子到褶边往下切了一道口子。他 们剥下了一侧,接着又把尸体翻到另一侧,用小刀切割着,要把军士的胳膊从袖子 中拉出来。士兵们把披风被割剩下的残片踢到一边,把沉重的尸体抬了起来――这 颇费了他们一番事,因为他们的手臂也冻僵了,腿则被压弯了。 “动作轻点。”我提醒道。他们正把考赫仰面装入木箱。 “我们得把他弄直,”穆伦干巴巴地说道, “否则盖子盖不上。” “那你们在等什么? ” 他们使劲向下挤压着他的膝盖,先是左膝,再是右膝,考赫的关节发出刺耳的 咯咯声。这声音真叫人心碎。可是,我的精神到底好一些了,至少他已经安息,并 且身上穿着自己的衣服。有那么一刻,我居然相信生命还会回到这具尸体上,相信 我忠心的助手会再次坐起,呼吸,对我说话。 “可以盖上盖子了吗,长官? ”穆伦问。 到最后了,我久久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mpanel(1); 华特盖上了盖子,永远地盖住了阿玛都斯.考赫。接着,穆伦往箱子上锤入六 个钉子,我们便准备离开这阴暗的无人的街道。发生命案的消息会使镇上的人们乖 乖地躲在家中,这比任何宵禁都管用得多。穆伦和华特走在前面,吃力地拖着他们 那沉重的“雪橇”,木箱在雪层和烂泥地里不断滑动并颠簸着。我跟在他们后面不 远处,发现尸体的卫戍士兵殿后。 路上,我们不得不经过一条小径的人口――这条小径通往康德教授房屋的后部。 二楼他卧室的窗帘背后隐隐透出一点摇曳的光。 “走快点,穆伦。”我催促道,同时死死地盯着前方,一心想尽快离开那扇窗 和那座房屋。我在军士口袋里发现的纸条如一吨铅一般压在我心上。“六根八号鲸 骨针,为上了油的羊毛挂毯勾边――康德先生。” 前面的人做出赶忙的样子来,然而事实上,队列一点也不比刚才走得快。当城 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时,我走到前面去,命人打开大门,容这队人进入。 “检察官斯蒂芬尼斯送来的尸体。”进门时,穆伦向哨兵咆哮道。 哨兵们走过一边,腼腆地把目光移开了。其中一个人回过头来,迷信地碰了碰 自己的胯部――士兵们看见棺材时总要做这个动作。 “他没有妻子吗,先生? ”穆伦问道,并把箱子拖到庭院远侧的一栋低矮的建 筑物前。“她今晚一定想为他守夜。” “我来守灵,”我说,“没有其他人。” 穆伦对华特点点头,后者则用他那古怪的口音朝前者嘀咕了些什么,接着,他 们推开了小教堂的门,着手把棺材拖人室内。我跟着他们走了进去。接着,有人递 来了灯笼,墙上的其他物件也被一一照亮了。在教堂里,每件事物都闪烁着微光。 中间的过道里,大号银色炮弹和链锁弹堆成整齐的金字塔形,有一个人那么高。沿 着一面墙,炮筒一根叠着一根,像是烟草店里闪闪发亮的黑色方头雪茄。最远的一 面墙被彼此首位相连的炮架堵住了。腐烂的害虫、老鼠、老鼠药的气味弥漫在空气 里,令人窒息。大幅大幅的帆布地图遮住了巨大的墙壁。屋顶上垂下一条长长的锁 链,上面系着一个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除此之外,这地方再没有别的宗教符号 了。 “这是部队里的小教堂,”穆伦低声告诉我, “我之前就想告诉您,长官, 他们把武器和炸药存在这里。城堡里其余的地方湿得像是洗衣女人的拖把。我们可 以把棺材放在那里,长官。他们为了腾出更多的地方,把圣坛移了出去,不过那里 是圣洁的。您看怎么样,检察官先生? ” 我没回答,而是从烟草袋里摸出一张十泰勒的纸币递了过去。“今晚喝些烈性 酒,以纪念躺在这里的人,穆伦。黎明时带个牧师过来。 我们就在那时把他下葬。你出去的路上把斯多岑叫来。” 穆伦下士敬了个礼,华特并了并脚跟,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我能听见他们的 笑声和打趣声逐渐消失在远处。教堂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走过堆积如山的炮弹和 军需品,在棺材边跪了下来。我把手放在冰冷的木料上,闭上眼睛,开始向上帝祈 祷,请求他张开双臂收容阿玛都斯‘考赫的灵魂。我以更为热切的心情祈求军士宽 恕我。我没能预见自己使他处于怎样的致命危险中。对于把披风给他这件事,我从 来没有原谅过自己。当我的孩子们每晚跪在小床边,双手合十,做着简单的祷告时, 都会念起阿玛都斯・考赫的名字,是我教他们这么做的,以此来纪念这个为了帮助 他们的父亲而无辜死去的人。 在我身后,门闩发出吱呀声,脚步声在石板地面上响了起来。我转过身,振作 起精神,斯多岑大步走进了教堂。他扫了一日艮棺材,接着看看我,宽阔红润的脸 上满是疑惑。 “检察官先生? ” “是考赫。”我说。这个名字于是在我的舌尖死去了。 斯多岑脱下帽子,向棺材低头致意。 “我要你替我找一个人,”我打破了这表示敬意的缄默,说, tt他的名字是 卢特巴兹。罗兰・卢特巴兹。他的供词对调查可能会起决定性的作用。” “您想让我从哪儿开始找,长官? ” “他一定是逗留在某处,他不是本地人。可能是一家便宜的旅店或是住宅。” “我会把侦察兵们派出去的。” “赶快,”我说,“他随时可能离开这座城。卢特巴兹先生是做缝纫用品买卖 的,他为哥尼斯堡的小店或是百货商店供货。” 斯多岑皱起了眉头。“您刚才说缝……什么,长官? ” “缝纫用品,斯多岑。棉花、针、线头那一类的东西。他的同行可能知道他睡 在哪里。” “我知道该从哪儿开始了。”军官回答道,我不禁吃了一惊。 “你的妻子? ”我问。 斯多岑的眼里闪过一线光。我以为他是觉得好笑,却很快不得不改变了看法。 “不太可能,长官! 城堡里住着一个老女佣,她……总之,她为部队里的士兵提供 各种各样的服务。” “服务? ”我反问道,没能及时把语调里的讽刺意味压下去。 “不是您所想的那种服务,长官,”斯多岑回答道,“如今她可干不了那个啦 !她为那些需要帮助的单身汉们洗衣服,缝缝补补。她可能认识您要找的那个人。” “你刚才说,她在城堡里? 这里不可能住着多少女人。” “一个也没有,长官,除了她。”斯多岑肯定了我的想法。 我朝棺材那儿扫了一眼,我不想这么快便结束守夜,可是我必须对生者肩负刻 不容缓的职责。还有谁能比考赫更好地理解我的意图呢? 他不会觉得自己是被抛弃 在城堡教堂里,被军备、地图、火药包围着,他不会这样觉得的。那一晚,他会听 见哨兵们换岗时吹起的号角,会听见沉重的靴子在铺着卵石的正方形广场上踩出整 齐的步伐,军官发出的令人心安的命令声,士兵执行命令时匆忙的脚步声。他的一 生都是在这些声音中度过的。我已经把他送回了家――他没有别的家可回了。 五分钟后,斯多岑和我便快速穿过一堆破落的、挤挤挨挨的高大石墙,走到铺 了石子的庭院里。我们正站在这座中古城堡的中心点上,这儿似乎是个接纳做买卖 和提供服务的人的营房。看起来,每间独立的小院都是以其散发的独特气味来区分 的:马儿们在这里,厨房在那里,煮烂的肉的腥臊味;皮革店,制靴商,面包师的 壁炉,铸造铺子里飘出烟和蒸汽,制造枪弹和炮弹的地方则飘出阵阵煤灰。这是一 个世界中的另一个世界。我们越是往前走去,光线就越差,空气也越发难闻:露天 公厕的尿酸味,恶臭的排泄物,一个被弃绝的地方。在那些最暗的旮旯里,灰色的 老鼠在我们脚下乱窜乱叫。 “干得好,斯多岑。”我评价道,此时我们停在了一扇腐烂的门前,从腓特烈 大帝加冕日至今――可能还要久些,这扇门就没有上过漆。 “就是这里,长官。”他说,同时用力敲打光滑的木门闩,简直可以把它砸成 一堆碎木片了。 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女人立刻出现了,她向外窥伺着,打量着斯多岑制服上的白 色双层流苏和V 字形臂章。她可能有九十岁或是一百岁了。光线这么弱,我们无法 确切断定她的年龄。她的皮肤上嵌入了那么多灰尘,已经全然变作黑色,垂肉的脸 颊和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她褴褛的衣衫看起来像是一张皮肤一般挂在她身上。 古旧的粗麻布裙子,质地同样粗糙的帽子,两者都是污迹斑斑,已经变硬了。她身 上无疑是臭气熏天,不只如此,从她屋里飘来的臭味比起古老的贫民窟简直是有过 之而无不及。 “我在等着见陛下。”她抬起眼睛打量斯多岑,说。 “我们手头还有其他事,老妈妈。”他答道。他的语调叫我大吃一惊。这个人 高马大的汉子曾负责看守监狱,监管D 区--那儿尽是些杀人犯、食人者、小偷和 伪造钱币的人。他用铁拳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然而,在对这个老婆子说话时,他 的语气是那么地柔和,简直可以说是恭顺呢。 “已经三次这样啦,三次! 全都凑在一个时候来。”她嘟哝着,声音渐渐变 弱。她突然抬起头,对一个子虚乌有的人愤怒地说道:“不会是哥尼斯堡,我再告 诉你一遍。他不会在这里出击的,当兵的,这你只管看着好了! ” 我看了看这个老态龙钟的女人,又看看斯多岑。谁都没说一句话,他们的眼睛 似乎陷入了沉默的交流,好像完全能相互理解一样。 “她在说什么,斯多岑? ”我问道。 没人回答,我于是更大声地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此时,房间最远、最深、最黑 暗的角落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可怕的噪音。翅膀扑腾的声音,鸟儿的尖叫――许多鸟, 一整群鸟就激动地啁啾着飞散开,如同随着冬日的来临,八哥在南迁之前聚集在树 林子里一般。可是,这些鸟在城堡里干什么? 女人竖起一根指节突出的手指,点住 了斯多岑的脸。 “叫那个呆子不准吓唬我的小宝贝们! ”她尖声嚷嚷着,“国王陛下不会容许 这种事发生的! ” 突然,她蹒跚着走回了房间里,像一条在水中穿梭的鱼那样穿过室内的黑暗, 接着在铰链的牵引下,房门大开。 “进来,”她回过头喊道,“你自己看看吧,当兵的。你可以看到,我同将军 可不一样。” 斯多岑热切地走了上去,像是一只发现了松鸡的猎犬。 “怎么回事? ”我抓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拉了回来。“我们别浪费时间了。今 晚我要找到罗兰・卢特巴兹。” 斯多岑猛一哆嗦,立正了,就好像刚从一场迷狂中清醒过来一样。 “她叫玛格列塔‘伦格莱涅克,长官,”他回答,“她认识您要找的人,长官, 我可以起誓……” “告诉他我是干什么的! ”女人从漆黑的房间里向外喊道。尽管她很可能年时 已高,她的听力却一点儿也没受损。‘‘我再也不会请你来了! ” “五分钟,不会更多了,”我打断了她,并一步踏入房间,举起了手中的灯笼。 “卢特巴兹,不然我们就走了。我说话负责。” 在较远处的暗影中,我只能看到一堆用柳条编制成的鸟笼,一个叠一个地靠在 最远的一面墙上。有几十只这样的笼子,每一只都关满了五颜六色、形态各异、大 小不一的鸟。我能认出的有:麻雀、蓝山雀、鸽子、乌鸦、八哥、山鸟,但是还不 止这些,远远不止这些。其间还有一只谷仓猫头鹰。 “将军先生爱死它们了,”女人絮絮地说道,同时手一挥掠过放笼子的地方。 “只要把东西放在他眼前,他准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遇上麻烦了,长官,”斯多岑耳语道, “她的视力在衰退了,简直连一 根针都拿不了。另外,将军听说了她的天赋,就让她在城堡里蔽体……” “卡托瓦斯将军? ”我大吃一惊,问道。他和这个老女人,以及她的翅膀宝贝 动物园之间有什么瓜葛? 伦格莱涅克夫人提及了这位部队司令的名字,我只是把这 当作是蠢人的呓语。 “她能预见未来,”斯多岑继续说, “国王陛下这几天要是没有先得到她的 建议,简直连门都不敢出。国王陛下脑子里满是拿破仑要侵略这座城市的念头。自 从谋杀案发生后,他就想法子使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法国的渗入分子干下的。将军 是朱利亚斯.凯撒的忠实仰慕者,长官,他发誓说,罗马人没有听过像这女人这样 的人的意见,是决不会上战场的。” “占卜师,”我喃喃道。“他们被叫做占卜师。” 斯多岑瞪着我,双目圆睁。“那么,这是真的了? ’’他嘀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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