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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安东’西奥多・鲁伯林斯基,”随军大夫弗兰茨上校用力点了点头,“当然,
他的左眼失明了,一点办法都没有,检察官先生。开始溃烂了,本来他右眼也可能
会瞎掉。请坐吧。”
我刚介绍完自己,他就引我踏上三级台阶,来到他的房间里,这屋子的一面墙
看起来好像最近才修筑完工。这面墙与我在哥尼斯堡城堡内看见过的任何墙都不一
样,完全是由玻璃嵌板筑成的。
“这让我更容易观察患者的情况,”弗兰茨上校用解释的口吻说道,同时朝病
房的方向挥了挥手, “只要站起身来就行了,就像站在驾驶舱平台上的船长那样。”
“真有创意。”我赞赏地微笑。
“当然,他们是不能站起来的。我们给他们判了‘卧床’之刑,”
他面带疲惫的笑容开着玩笑:“他们看不见我们,只能看见我背后的这面墙。”
“一点没错。”我回答道。
“我管它叫作‘哭墙’,您一定知道吧,那个《圣经》里的典故。”他答话时,
脸上依然带着那一成不变的、疲倦的微笑。
我正背靠玻璃墙坐着,从我坐着的地方,我免不了会看见他正说到的那面墙―
―就在我对面。我不止一次自问,光是看那面“哭墙”上安置得井井有条的那些物
品,还会有什么病人信任弗兰茨上校。那面墙绝对会吓走垂死或是需要截肢者的最
后一线希望。
“那些雕像是蜡制的吗? ”我问。
“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答道:“大多数患者还活着,而且……相对而言,我
想,康复得不错。近十年来,部队里需要动外科手术的人越来越多。在允许病人出
院前,我就做一个蜡模,保留下他们的伤残情况。以专家的眼光看来,愈合的可能
性是……显而易见的。”
他面露微笑,似乎是想让我放松,却让我想起葛塔・托兹,我不禁心烦意乱。
陈列在墙壁上的物品将死亡主题发挥到了极致,令人胆寒。蜡雕的手、手臂和腿不
是被葡萄弹打烂或扭曲,就是已经被刺刀或军刀斩断。然而最可怕的要数脸部。墙
顶上,它们被挂作一排――一排鬼魅般的死亡面具。那都是些不幸遭到炮弹等残酷
的战争机器摧残的面孔。
弗兰茨大夫冷静地端坐在他亲手雕制的恐怖纪念品前,活像一个正在售票的蜡
像馆馆长,骄傲地展示着他的恐怖收藏品。他书桌上有一盏燃着的油灯,火光在屋
里摇曳,这使我突然忆起十多年前的一个夏日傍晚――那是在一座漂亮的狩猎用木
屋里,在斯潘多附近的丘陵里,除了我,在场的还有我父亲和他的哥哥,埃德加・
斯蒂芬尼斯。
当时,飞蛾等各类小虫不断地撞人跃动的烛焰里,随着闪灭的火光和响亮的劈
啪声不断跌落,埃德加伯伯向我们讲述着他的打猎冒险记,这就是他屋里四面墙上
挂着的里面填了东西的熊头和野猪头的来历。
而眼前的情况要糟糕得多。弗兰茨大夫“哭墙”上那些不会腐烂的脸孔似乎是
活生生的,正忍着神经和皮肤遭人拉伸的痛楚竭力呼吸着。
这位随军大夫穿着工人的那种灰色围裙,上面分明粘着凝固的血迹,这丝毫没
有缓和那些肖像给我留下的印象。
尽管不愿意看,我的目光还是被其中某张脸吸引了过去。想要转开眼睛已是不
易,想要仔细观察就更叫人痛苦。那个男人的下颚不见了。他的上排牙齿就在那可
怕的空隙上方参差不齐地挂着,断裂的地方亦暴露无遗;他的舌头像一条剥去了皮、
蜷起身子、无处可藏亦无处可憩的紫蛇,从原本该是嘴唇的地方向前伸了出来。这
可怜人裸露的那部分喉咙和颈部被仔细地涂上了逼真的色彩――碇色,红色和脂肪
黄可怖而逼真地糅杂在一起,当烛光颤动的时候,所有的肌腱、肌肉和膜质都好像
在脉动,永不停歇地释放出苦楚的能量。
“我想,是你签署了鲁道夫・阿里夫・科普卡的死亡证明吧? ”
“科普卡? ”上校警惕地回答道,就好像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
“一个逃兵。六个月前,他死于头颈骨折。”
弗兰茨上校在桌角上弹了一会儿手指,说:“我得去查查文件。”
“从文件你恐怕找不到多少信息,”我答道,“我已经查过了。”
“噢,那么? ”他耸了耸肩,“我又能多告诉您些什么呢? ”
你能告诉我的多着呢,我想,但是我没有说出来。
“我们来谈谈鲁伯林斯基吧。”我换了个话题。
“那张脸! ”大夫激动万分地惊叹道, “一旦那只眼睛完全干透,我就要做
个蜡模。这么邪的毁伤! 天花,那张嘴,现在又是眼睛。我在大学里的学生们……”
“他的生命有危险吗? ”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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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都没有! ”他还是那么激动:“不,不,那男人壮得像头狮子。居然不
让我用绳子把他绑在床上! 这您能想象吗? 不让我用水蛭把脓汁从他眼窝里吸出
来! ‘把这个拿开,’他说, ‘等你弄完了再叫我,’叫人觉得他除了保住自
己的命以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呢! 您能相信吗? ”
“我能看看他吗? ”我问道。我清楚得很,鲁伯林斯基那更重要的事可能是什
么。
“没问题,先生,”弗兰茨上校回答道,“但是我得先提醒您,那个人受了可
怕的伤,但他好像满不在乎。就我看来,丢了一只眼睛他好像一点儿都不担心。不,
不,”这回他在脑袋上弹着手指继续说,“他的问题在这里。他可能会冲您来呢。
那我们走吧。”
随军大夫带我下楼,来到病房里。
“他就在那儿。”他指着长屋子的最远端说。
这间房的两侧各放着五六十张单人床,但除了鲁伯林斯基外,整个大病房里却
只有一个病人。这个病人被安置在门边的一张床上,安东。鲁伯林斯基则躺在他斜
对面最远的角落里,就好像弗兰茨上校认定他们俩是两种迥然不同的野兽,最好分
得开些。
“有什么办法从这间病房出去吗? ”我问。
弗兰茨纳闷地看了我一眼,回答道: “他得待到痊愈并且可以任职的时候才
能出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打断了他, “他们在治疗期间可以自由出入病房吗
?”
“这不是监狱,检察官先生,看看他们! 您难道认为这两个人没人帮助能走
出病房吗? 这个―--男人的膝盖以下都被截肢了,而您想见的那个人自从他们昨
晚把他送来以后就什么都没吃过,也没从椅子上移动过一步。”
我点了点头,尽管对他的话不太相信。
“和他说话时小心点,”弗兰茨大夫警告,“我几乎从没见过精神这么沮丧的
人。”
“只说几句话,不会多。”我匆匆说了一句,便朝房间尽头走去。
鲁伯林斯基面朝一扇大窗户坐着,然而却不像是在凝望外面世界的样子,反而
像是在镜子里打量自己。他穿着紧身的宽大黑外衣,剃过的头藏在制服的高领子里。
他身边弥漫着一种卑贱的忧郁,他的人性仿佛萎缩了,在开口之前我不由得犹豫了
一下。
“看,鲁伯林斯基,我们又见面了。”我说。
他没动,也没有回过头来或是害臊躲避,不过他一定认出了我的声音。
“我差点以为不会再见到你,”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道。他干瘪而平淡的
神态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这个人已经放弃希望,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我也差点以
为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任何人。”
我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看着他。一大块垫得很厚实的敷药被绷带固定在他的左
脸上,他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用那只看得见的眼睛盯住我。比起我们初会时,这
次他给我的印象要稍好一些――他面部的残疾已经被敷药遮住了。
“看见你好些了,我很高兴。”
“您的意思是,比上次好些? ”他试着挤出一个微笑,这却可怕地扭曲了他的
嘴唇,“当然,您说得没错。在这里,我觉得很放松。部队医院里的人见过比我更
糟糕的脸,他们不会一看见可怕的脸蛋就像狗一样吠着跳开,您明白我的意思。”
“鲁伯林斯基,我们必须谈谈。”
他又在座位上挪了挪,我只能看见他绑着绷带的那半边脸。显然,他干下的事
情我是不可能忘记的;然而即便如此,我也不想进一步伤害他。我只想问出真相,
结束这场调查。
“我知道的已经全部都说了。”他说。
“不是全部,鲁伯林斯基,”我回答,“不是每一件事。安娜.鲁斯托娃死了。
不过这你已经知道了。”
他僵直地坐了起来。“你以为丢了一只眼睛让我目力增强了吗? 我可没听说过
这种事。”
我注意到了他态度的变化。这个人身上有一种自嘲式的悲哀,一层绝望的黑色
幽默像面纱一样蒙住他,使他在我们初会时表现得十分显著的腼腆荡然无存。然而,
他分明也感到了畏惧,不知我会如何惩罚他。还有憎恨。憎恨简直可以说是控制了
他,他的性格已经失去了控制情绪的能力。好吧,我想,过去我曾利用他对我的职
权的恐惧问出真相,就让我再来一次吧。
“你只说了一半的真相,”我说,“我想听听另一半。你昨晚是如何设法逃出
病房的? ”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他带着嗡嗡的鼻音抗议道,同时抬起手背擦去嘴唇
上的唾沫。
“你对安娜- 鲁斯托娃被杀一事一无所知? ”
“我非得回答这种问题吗? ”
“我想是的,鲁伯林斯基。”
“那么,您已经知道答案了。”
,“昨晚你曾赌咒要杀死她。”我坚持道。
鲁伯林斯基转过身来,用那只好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一条转过舷侧炮准备发
射的军舰。他这么做时带着一种庄严的神态,我不禁吃了一惊。那时,我意识到他
的人生已经改变了,自从我们昨晚会面之后,他的整个生命就改变了。我当然有这
个准备,然而这种突变的实质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已经说过了,他身上有了一
种庄严和自尊,可那却是恶行者的庄严和自尊――堕落之后的魔鬼。看不出羞耻、
忏悔或是任何能表明一个基督徒的良心正在经受折磨的迹象。如果我能拆除他脸上
的绷带,我甚至不确定能否看到我先前所熟悉的五官。
他身上有一股邪恶,而他也没有试图掩饰它。他看起来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不
怕侮辱,不怕堕落,在这样的人面前,我突然觉得无可奈何。
他静静地瞪着我,眼睛里似乎闪烁着邪恶的骄傲。我说不准他此刻正在想什么。
我只知道,他所想的绝对不会叫我愉快。他没有退缩,也没有垂下眼睛,而考赫初
次把他带到我面前来的时候,他两者都有。
“你杀了她,”我不动声色地说,“你坦白罪行会有什么损失? ”
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就在这儿,在医院里,检察官先生,”他说这话时面露又悲又喜的笑容,
“托安娜的福。”
“有人看见她昨晚和一个男人待在皮劳的某个酒馆里,”我提醒他道: “他
们正在发生关系,宣泄兽欲,鲁伯林斯基。那也是她对于你的诱惑所在吗? ”
“我? 被诱惑,检察官先生? 我? 我看是您自己吧! ”他飞快地翻动嘴皮:
“我都看见您对她眉目传情了。我? 只要有半点机会,您就会上了她! 尽管她是那
样的女人――或许偏偏还因为她是那种女人呢。”
我不得不暂时忍气吞声。
“别用你自己的罪行来说我。我的婚姻生活非常美满! ”
“男人们都是这么说的。”他不耐烦地晃了晃脑袋, “接着他们就交钱,开
始解裤子。老婆只是老婆。安娜可是个尤物呢。”
“这改变不了昨晚你杀了她的事实。”
鲁伯林斯基没有马上回答。
“我们不妨这么说吧。暂时假设您说得没错,检察官先生,”他终于开了口,
却是在嘲弄我, “又他妈的有什么分别? 不管是谁杀了她,上帝都会宽恕他的,
那个凶手为世界做了件好事。”
“我对你的上帝审判论不感兴趣,”我打断了他, “也并非偏偏对安娜’鲁
斯托娃昨夜的被杀感兴趣。我要你做的只是供出真相。’’他的瞳孔扩张开来,于
是我的对面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深不可测的洞。“您在说什么啊,长官? ”他带
着被激怒的神情说, “关于什么的真相? ”
“我要知道你同科普卡一起去大街上验尸时,究竟看到了什么,究竟做了什么。”
鲁伯林斯基转向窗子,看着玻璃中自己的影像。由于潮汐改向,海面上漂来一
阵浓雾。这雾阻住了大风和冰雹,使得世界陷入一片沉寂而空灵的乳白色。
“关于这个,我之前就告诉过您了,”他低吼着, “凡是我看见的东西我都
画了。”
“我见过你画的草图,鲁伯林斯基,”我说,“它们并不完整。”
“您指望一个当兵的画出什么来? 我又不是美术家。这我也同那个古怪的老先
生说了,但是他好像并不在意。他有的是钱,可以随便挥霍。我不过是照他的吩咐
办事。”
“你没有画出凶手留在尸体旁的地面上的脚印。”我向他挑明。
“哪些脚印? ”
“在第一宗谋杀案里,你画出了你在尸体周围看见的一切,包括一些脚底有十
字形刀刻的鞋印。但是在其他几宗案子里,你没有画出那些记号。”
“撒旦是不会留下脚印的,”他苦笑道: “他的偶蹄才不会碰到地面。”
“别和我开玩笑,”我心头油然升起一股怒气。在后面几幅草图中,是他略去
了脚印,还是现场当真没有脚印? “你相信安娜・鲁斯托娃就是凶手,当凶案一
桩接一桩发生时,你更确定了这个想法,认为所有的人都是她杀的。她是个把人命
献祭给魔鬼的女巫。你选择寻求她的帮助,请她治好你的脸,你因而掩盖了她留下
的足迹,那就是你没有画下脚印的原因。你知道这些脚印会使她暴露。”
一阵流沙般的声响从鲁伯林斯基的喉咙里咕咕地传了出来,他哈哈大笑。“那
根针一定是插入我的大脑了,”他说, “我不懂您的意思,长官。我怎么可能做
下这种鬼迷心窍的事? 科普卡就在我身边。”
“科普卡死了,死人无法开口。你杀了他,不是吗? ”我驳斥道:“他一定是
猜出了你行径的目的,他知道你在掩护罪犯。他并没有谴责你,反而逃离了部队。
但是,你去追他,把他找了回来。你就是那份报告里谈到的主持追捕行动的人,鲁
伯林斯基,难道不是吗? 科普卡遭受夹道棒击,部队里的每个人,包括你在内,都
拿着一根棍子,要把他打得脑浆进裂。”
“叛逃者对于自己会有什么下场是有觉悟的,”他低吼道, “要离开普鲁士
军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那个畜生罪有应得。”
“对你来说,也真方便啊,鲁伯林斯基。”
“您吓唬不了我,检察官先生,”他无所畏惧地回答道,“我已经没什么可输
的了。如果您愿意相信安娜・鲁斯托娃是凶手,而我是她的同谋,您尽管这么认为
好了。如果您觉得是我密谋策划除掉科普卡的,您也可以尽管把这个大梦做下去。
但是,您是没法把那些话塞进我嘴里去的。您不会得到我的供词……”
我掷出了最后一张牌,上帝帮助我,我已经别无他选了。
“成为一个军人,你觉得很自豪吧? ”
“这是我的生命,”他哼哼着,“我想,现在我就要被开除了吧。,,“一次
可耻的开除,”我补充道, “你得光着背,被鞭子抽着出局。接着,你还得面对
法庭的指控。参与谋杀,阻碍司法,偷窃尸体上的物件。你将不得不担下安娜・鲁
斯托娃的罪行,还有你自己的。你在任何监狱里都得不到什么同情。一个背叛了其
信任者的军官? 是最卑贱的那种。会怎么判刑? 死刑。外加苦役和缩减的配给。如
果走运的话,鲁伯林斯基,你还可以拖个一两年。我要你受苦,鲁伯林斯基,为了
使这一点更加明确,我将指定你去服役的地点是……军事监狱! ”
“你办不到! ”他咆哮着,这一威胁的严重性已在他日艮前逐渐明晰起来。他
会被狱卒们憎恨和虐待,同时会被同监狱的人厌恶,他们会折磨他。每一天每一刻,
他都会被一群没心没肺的野狗追赶并凌虐。
“我办不到,鲁伯林斯基? 我想你对法律条文很清楚吧? 我有权给任何人判下
我认为合适的刑罚。《刑法》第一百三十七条写得很明白。无论我决定遣你去哪里,
你都得去。”
其实是没有这条刑律的,然而鲁伯林斯基是不会知道的。我发出以上的威胁时
就像一个严酷的异教神明,对管辖范围之内的生灵毫无体恤之情。同样,如同任何
缺乏基督徒式怜悯心的神一样,若我非要得到某样东西不可,那我就一定能得到。
他自顾自嘟哝了一会儿,接着好像找到了该说的话,他那条残疾的舌头开始断断续
续地倾诉起来。
“第一次,那天早上,我去看了她发现的那具尸体。我当时就猜到她把某样东
西藏起来了,某种秘密……”他声嘶力竭,嗓音沙哑低沉,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能听
明白他的话。“接着,科普卡去拿杜松子酒,是为她去拿的,为了安娜。她就趁科
普卡不在时对我念了那句魔咒――‘我会治好你的脸,’她是那么说的。”
“我可没听出什么新的或是有用的信息来,鲁伯林斯基。”我插了进去,
“我要听其余的部分。我想知道那些脚印是怎么回事。”
“科普卡看见了它们……”
“而你认为那些脚印是安娜留下的? ”
鲁伯林斯基摇摇头,说:“第一次,我并不这么认为,长官。”
“那一次,你把它们画下了,不是吗? ”
“我只画了我能记起的东西。那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我对绘画不擅长,
但是康德教授却很满意。那具尸体旁边满是脚印,在地面上,雪地上。”鲁伯林斯
基继续说道,“鞋底有一个十字形。当我把这告诉安娜时,她说十字是魔鬼的象征,
是魔鬼对基督订上十字架为人类赎罪的嘲弄。她说,那是个亵渎的标记。因此,当
我再次看到十字形时,我没有画下它。我也没有把在现场发现的每件物品都一五一
十地写进报告……”
他停了下来,盯住我的脸看,仿佛在寻求认同。他已经供出了一些东西,想要
保住自己的一身臭皮囊,昨晚他把安娜.鲁斯托娃交到我手中时也是这么做的。
“你找到了什么? ”我用尽可能显得漠不关心的声调问道。
“_ ‘条链子,”她说:“在扬・康南手中。一条断了一环的表链。”
“你把这条表链怎么样了? ”
“趁科普卡没看见时,我把它塞进口袋了。链子是银制的。”
“这是偷窃。”我冷笑着。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把它交给了安娜。来自撒旦的礼物,她是这么说的,
还说会报答我,因为我做了正确的事。在我们到达之前,她已经把魔鬼的爪子从死
人的头颈里拔了出来,后来,她要我把在谋杀现场发现的任何琐碎小玩意儿都带给
她。那些东西上附着能左右生死的力量……”
“如果她就是凶手,为什么她不自己去取? ”我反驳道。
“她想把我绑在身边,长官,”鲁伯林斯基口齿不清地说道,“她想使我成为
她的同谋。她保证会用魔鬼的爪子治愈我的病。我不得不发誓――只要把秘密告诉
任何人,她说,咒符就会失效。”
“第二次,你也在尸体旁发现了同样的脚印? ”
鲁伯林斯基点了点头,说:“又是那种十字形刻痕。那就是她留下的,我可以
肯定,尽管那次我并没有见到她。她的力量随着每一次谋杀的发生而与日俱增,这
也是她本人说的。我以为她对康德教授念了什么魔咒,因为教授每次都坚持要我去
完成任务。每当发生了新的谋杀案,我就不得不去往现场,绘下草图,并且利用待
在那里的时机为安娜收集魔鬼的礼物。”
我皱起了眉头:“你在说什么啊? ”
“他们每人手中都抓着某样东西,长官,每一个人。那些尸体……我拿走了物
件并交给安娜- 鲁斯托娃,就像一只顺从的狗。”
我的心不禁狂跳起来。一道陌生的光投射到了目前已经掌握的信息上。
“你找到了些什么? ”
“那个死去的妇女拳头里握着一把钥匙。”
康德教授曾说过,凶手使用了某种策略,迫使受害者双膝跪地;他指的一定就
是诸如此类的手法了。鲁伯林斯基给我的报告中没有任何有价值或重要意义的信息。
死者手中都握着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用品,那都是些不起眼的物件,只是因为同谋杀
和巫术沾上了边才变得既神秘又可憎。康南的那根表链,布伦纳夫人手中的那把钥
匙,第三名死者手中那颗印有锚形的黄铜纽扣,迪夫奇律师指缝中落出的那枚银币。
“我为她清理了死人的骨头,我为安娜・鲁斯托娃整理那些散发恶臭的东西,”
鲁伯林斯基继续说“像一只吃腐肉的乌鸦。”
“你也为她取下了凶器吗? ”
“没有,长官,她一定是用幻术取走它的。自从第一个案子发生以后,我再也
没有在现场见到过她。”
他用怀疑的眼神瞪着我,仿佛刚从梦境中醒来。
“她杀了他们,但这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与我无关。如果有人死去意味着她
的力量与日俱增,那我自然很高兴,上帝在帮助我! 我希望她继续杀人。”
他发出一声古怪的哭声,一声抑制住的呜咽;紧接着我便发现,原来他是在纵
声大笑。
“我在口袋里藏了一面镜子,”他说,他的肩膀不断起伏着,“为了照脸。我
等着这张脸在每一场谋杀发生之后有所改变。她答应了那么多,可是什么都没有改
变。老样子,还是这么丑陋,凶残……”
他疯了。他已经迷失在自己亲手创造的一个充满着虚无愿望的世界里。
“很有趣,不是吗? ”他突然又爆发了,同时朝我来回摇晃着脑袋:“那个女
人使全城陷入恐怖,把国王耍得团团转,要不是造物主给了她那样的一副尊容,甚
至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我们两个是同类,我们俩。我,我这张被天花废掉的脸;
她那头狂野的银发,那对炽热的眼睛。我想要她――就算她把那支飞镖刺进我的眼
睛……也是这样,”他用那对充满嘲讽的眼睛看定了我, “您认为能够在两个怪
物身上找到您要的谜底吗,斯蒂芬尼斯长官? ”
我突然意识到,他的语调中有一种自诩万能的神气。他对他做下的一切感到自
豪,似乎是觉得他和安娜・鲁斯托娃两个人将哥尼斯堡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并没有
错。他们玩弄了当局,玩弄了警方,也玩弄了国王。康德教授也被他们欺骗了,我
也一样。我的怒火就像是从格陵兰锅炉中疾涌而出的滚水。再也不剩下任何同情。
我已经产生了想要折磨他的欲望,我要让他为自己的妄自尊大付出代价。
“昨晚,你杀了安娜’鲁斯托娃。你说服自己相信她就是凶手,”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以一次深呼吸来镇住怒火,然后说道:“你错了,
鲁伯林斯基,错了!!! 现在,告诉我你是如何离开这间病房的。”
他似乎懒得回答,却像在拙劣地模仿那喀索斯(希腊神话中因爱恋自己在水中
的影子而憔悴致死的美少年,死后化为水仙花。)一般,把头转向了窗外的冬景,
又开始在玻璃中打量自己的尊容。
“通过那扇窗子? 那就是你逃脱的方法? 你完全是一个人待着的,”我转身朝
那个被截肢的患者点点头, “那位躺着的老兄自己已经够受的了。我敢肯定,他
们得给他服药才能叫他入睡。但是复仇是最强大的止痛剂,再说,当兵的,你的腿
并没有受损。”
“她同她崇拜的魔鬼待在一起会很高兴的。”鲁伯林斯基的语气既激动又残忍。
“她不是凶手! ”我冷酷地坚持道, “你听见我的话了没有? 她没有杀死那
些人。”
“我自己知道的事我自然知道。”他愤怒地低吼道。
我摇了摇头。“你在尸体旁边看到的那些足印不是安娜・鲁斯托娃的,她耍了
你,一次又一次地玩你。她成功地使你相信了她所希望你相信的事情。她拿走了你
的钱,你被她诈了….…”
“绞死我吧,长官,”他突然呻吟出声,“杀了我。在黑狼开始在我的灵魂里
嗥叫之前,我是个好士兵。把我的脖子折成两段吧,只需要一秒钟,一切都结束了。”
我厌恶地看着他。他的脸――除了造化本身的恶作剧之外――已经被痛苦和恐
惧扭曲得不成人样。即便如此,我意识到,大夫的话没说错――鲁伯林斯基的灵魂
比他的面孔更阴暗。我站起身,抓过自己的帽子,径直走出房间,再也没说一句话,
也没回头张望一眼。
我再也没有见到安东・鲁伯林斯基。在这次最后的会面上,我对他说了谎。那
天晚上我写报告时,依然无法证实我自认为无疑的事实。关于鲁伯林斯基在安娜・
鲁斯托娃之死中所扮演的角色,我重新作了注解,并在结语中写道: “该助产士
被某个人,或是某几个人杀害了,凶手身份不明。”短时期之内,我没有闻悉关于
鲁伯林斯基命运的任何消息,尽管消息最终还是来了――是坏消息。他失去了眼睛
之后被降职到部队的厨房里帮忙做事,之后,他又因被指控谋杀一个多次嘲笑他的
士兵而入了军事监狱。在那里,鲁伯林斯基吞下了碎玻璃,由于出血过多而慢慢死
去。
病房外,我停下脚步整理自己的思绪。我觉得很压抑,想吐,彻底丧失了斗志。
可能,用“绝望”来描述我当时的状态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我该去哪里? 我现在该
怎么办? 如果我有勇气辞掉这份吃力不讨好的任务,回到罗廷根那单调的生活节奏
中去,同我的妻子和孩子们待在一起,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迈出这一步。我应该写
信给国王,向他解释我的无能,请求他立刻把我从这千斤的重压下解脱出来。
可就在那时,我的思绪转向了伊曼纽尔- 康德。每逢我动摇和迷惘的时刻,我
总是想到他。我该如何向他解释我的退出呢? 他会不会像打发一个病恹恹的懦夫那
样,因我没能好好利用他的建议而挥手把我撵走? 若不是因为我的失职――我几乎
都能听到他在对我说话了――莫里克、托兹夫妇、安娜・鲁斯托娃……这些人可能
依然在世,而鲁伯林斯基的眼睛可能就不会瞎,他的灵魂就不会迷失。
“斯蒂芬尼斯先生? ”某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一个卫兵走到我身边,说:
“我找您找遍了整个地方,长官。”同时他伸手在自己的肩包里摸索,一边说:
“我从考赫军士那儿带来了一份急件;另外,有个人……”
“从考赫那里? ”我打断了他。
我撕开信封,读道:斯蒂芬尼斯长官:我找到了那个人! 他的名字是阿诺德・
卢特巴兹,他给哥尼斯堡的各类商店供货,其中包括羊毛,编织品,日用品等等。
卢特巴兹先生听了我的描述,立刻明白了那是哪种针。魔鬼的爪子是用来梳理织毯
羊毛的! 我告诉他,我需要知道这座城里使用这种工具的人的名字。他说他有一张
顾客名单。他同时为商店和私人主顾供货。我以您的名义和职权要求看看那张名单。
现在,他正带我去他的住处。结果一出来我就会通知您的,长官,这场调查不
该再被延误一刻了。
您忠诚的:阿玛都斯・考赫我此刻的心情,就好像一个人在漫长严酷的冬日过
去后,某天清晨打开窗,骤然发现春Et的第一只小蝴蝶正在玻璃上颤动时那样,快
乐得快要飞起来了。前一分钟,我才失去了所有的希望,现在,每读一个词,我的
精力和决心就回来了一分。每一个缭绕在我耳畔的句子都好像是吹响的军号,正号
召我重新投入战斗。
“检察官先生? ”
我忘了还有那个士兵在场。
“一位老先生正在楼下等着您,长官。他说他是伊曼纽尔・康德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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