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二十六章 伊曼纽尔’康德上城堡这儿来了,我猜想,事态一定严重起来了,以至于他竟 打乱了自己的作息。对于其他人而言,意料之外的改动计划是微不足道的,而对于 康德教授则意味着某种灾难。另外,这一天又是浓雾弥漫,他曾说过自己对雾天恨 之入骨,可见他今天下了多大的决心。我不再耽搁,飞奔下楼,跑到庭院里。那儿 正站着一个人影,在缭绕的浓雾里几乎无法看清――不是我以为会遇见的那个人。 “对不起,先生! ”约拿・欧登听见了我的脚步声,惊叹道:“我一点办法也 没有,只能把他带来。” “他还好吗? ”我问道,我想起了欧登的主人上午早些时候那紊乱的思绪,暗 自希望他的身体不适没有进一步严重下去。 男仆看起来非常迷惘。“自从您离开屋子以后,他就没有正常过,”他说,嗓 音由于关切而变得凝滞, “接着,他坚持要再同您说话,先生,立刻同您说话, 他说……他需要借给您的那件披风。” 如果说今晨教授的慷慨已经叫我吃惊不小,那么他现在的变脸就更叫我摸不着 头脑了。如果那件厚衣服对他的健康而言是那么重要,他为什么要离开温暖的火堆, 闯到冰天冻地的户外,闯入这可以叫人得风湿病的湿气中来,而不是等我把衣服送 回去? “为什么? ”我问道。 这种行为看起来毫无逻辑,甚至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我不知道,先生,”约拿答道,“他自己都不清楚要什么。您今天早上也看 见他的样子了,那么热切地要把那件衣服给你,几乎到了固执的地步……好了,现 在他要把它拿回去! 他紧张疲劳过度,我只得套好四轮马车,把他载到这儿来,好 叫他冷静下来。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了。” “他现在在哪里? ”我打断了他。 “在岗亭里。可是让我先把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儿告诉您吧……” 我觉得恐惧之手已经攫住了我的心脏。 “在您和考赫军士一起离开后,”约拿继续说道, “他在前会客厅里坐了将 近一个小时,一直焦虑地凝视着窗外。” “他在等什么客人吗? ” “噢,不,先生。”约拿加重了语气,“这些天已经没有人上他家来了。您是 一个多月来的第一个客人,十一点时,我照常给他端来了上午的咖啡,但是他连碰 都没碰。他突然跳了起来,说自己急需弗拉科维斯先生那儿的一本书,这位先生是 他的编辑。他说这关系到他的论文,没有那本书,他无法继续写作。” “又是那篇神秘的论文! ”我说,并希望约拿会同时说出他发现了些什么。 他却没有上钩。“康德教授命令我一路跑去书店,”他继续报告着下面的事, “一直到我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准备出门了,他才稍稍平静了一点。” “你把他一个人留下了? ”我的怒火爆发了: “又是这样? 毫无保护地一个 人待着? 你就是要告诉我这个吗? ” “我还能怎么办,先生? ”约拿带着哭腔叫道, “他在自己家里是安全的, 现在是大白天,您还派了士兵看守房子,一点危险都没有。 我怎么能拒绝呢? ” “雾气是那么浓,我怀疑士兵们连自己的鼻子都看不清呢。”我依然愤怒不已, 同时又被这个消息搞得又焦躁又沮丧。 “我已经采取了预防措施,检察官先生,”约拿试图缓和我的情绪,“我在门 德尔松太太家停了停,请她在我出去的这段时间里去陪他坐一会儿。门德尔松太太 住在……” “我知道那女人是谁。”我打断了他。我想起了今天早上离开康德家时碰到的 那个爱刨根问底的老妇人。 “她是康德教授的衷心崇拜者,”约拿继续说道: “我告诉她,我有急事必 须去市中心,并且警告她不能让我的主人从她视线里消失。 我没有提到这么做的真实动机,只是说他身体不舒服,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不 舒服。接着,我就撒腿向书店跑去。可是当我到了那儿时,弗拉科维斯先生根本不 知道我在说什么。他查了顾客账本,发现我主人的确订购过这本书,可弗拉科维斯 先生四个月前就已经亲手把它交到康德教授手中了。我赶快跑回家,以为我搞错了 书的册号。我以为康德教授会发怒,可是当我把事情告诉他时,他看起来一点也不 心烦。” “我们亲眼目睹了他那些无法预料、叫人忧虑的情绪起伏,他因为调查的事情, 心头积压了太多压力。”为了掩饰我自己的困惑,我说道。可是,康德教授会糊涂 成这样吗? “最奇怪的事情还在后面,”约拿语速很快地说,仿佛我把刚才的疑虑 说出了口,“当我把门德尔松太太送到门口时,她告诉我,主人心情好得不得了, 一点都没生病。她说,主人就她的偏头痛病因发表了一长通演说,把病因归于城里 潮湿空气中过量的磁。主人是很关心她的身体,甚至要去书房里拿一些解剖图片, 把那些会被湿度影响的神经指给她看。门德尔松太太提出由她去寻找那些图片,但 是他坚持要自己把它们找出来。” mpanel(1); “这么说,他还是一个人待着了。”我总结道,同时生着自己的气――对自己 最为生气。无论我怎样处心积虑保障他的安全,康德教授依然设法逃脱了我的保护 网。 “她能阻止他去自己的书房吗? ”约拿无助地辩解, “可是,接着,接着… …” “接着怎么了? ”我催促道。 男仆用手抹了抹眉毛,好像要把刻在那里的一个皱眉的神情抹去。“她说她听 见了人的声音。” “可能他在查找文件的时候正喃喃自语? 老年人往往自顾自说话,自己还不知 道。” 这安慰话听起来一点都没有说服力,连我本人都说服不了。 “不是那样的,先生,”约拿叹了El气,说,“事实上,她亲眼看见访客从花 园小径离开。就是您和我昨晚在雪地里检查的那条小径。” 我能感觉到沁出眉头的冷汗。 尽管有士兵站岗,凶手还是设法进了屋子吗? 可是,不,门德尔松太太说她听 见他们在讲话。那么,凶手进入屋子,只是为了同康德讲话吗? 另外,伊曼纽尔・ 康德会有什么话要同他讲? “你主人当时十分不安吗? ” “一点也不,先生,”约拿马上接口道,“门德尔松太太说,难道马丁・朗普 还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不成? ” “马丁・朗普? ”我问道,同时记起了今天早上自己和门德尔松太太的谈话。 “上帝,他在那里干什么? ” “我不知道,先生,我简直没法向教授先生打听这个。” “你认识马丁・朗普吗? ”我问。 “不,先生,我从没见过他。雅赫曼先生要求他永远不得回到这座房子里来。” “他住在哪里,约拿? ” 约拿耸了耸肩: “雅赫曼先生可能知道,不过我想您还是别去问他,先生。 康德教授一定知道,但是我本人一无所知。” 随着夜幕降临,寒气比先前更加逼人。冷空气咬啄着我冻僵的手和脸,像一头 愤怒的犬,我开始为自己把御寒的衣服借给考赫军士而感到后悔。 “带我去见你主人,”我说, “关于那件他急切需要的披风,我得向他道歉。” 岗亭里,康德教授正舒服地坐在一个巨大的黑色铁铸壁炉前,聚精会神地凝视 着调皮地跃出炉膛的蓝色小火苗,瘦骨嶙峋的膝盖上放着一顶棕色的毡帽。在远处 的角落里,下了岗的士兵们正乐呵呵地玩着皮纳克尔纸牌戏,用长长的瓷烟斗抽着 烟,对身边那位大人物一无所知。在那里看见他,如此苍老,如此虚弱,我有一种 不顾一切要保护他的冲动。这种粗野的环境对他这样一位天资卓越的老者来说,未 免太不协调了。 “斯蒂芬尼斯检察官来了,先生。”约拿向他通告。 康德教授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帽子滑到地上,显然,他看到我很吃惊。“这么 说,你没事了? ”他问道,就好像我刚结束了一次漫长危险的长途跋涉一样, “可是我的披风在哪儿呢? ’’他突然改变了关注的重点,这种事在最近已经屡见 不鲜,实在叫人不安。 我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回答。康德教授近来对于微不足道的琐事 是如此地执著,简直叫我不知该怎么想才好。康德因为我没有穿着他的礼物回来而 被激怒了? 或者,出于对我健康状况的担心,他才问了这两个问题,并且最先问起 我的情况? “我把您的披风借给了考赫军士,先生,' ’我说,我心里完全吃不准 该不该这样说。然而这却是千真万确的,我必须承认事实。“那个可怜的人浑身都 湿透了。”我解释性地补充了一句。 康德默默地看着我,仿佛我的话使他着了魔。他看起来由于听到这个消息而心 烦意乱,就好像我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可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对于善行的 这种冷漠的反应叫我吃惊不已。想到他自己对于我是那么地无私和慷慨,这种反应 就更无法解释了。我绝望地搜肠刮肚,想要说些什么来抚平他的怒气。可是,还没 等我说一句话,他已经转过了身子,对我微笑起来。仿佛脑中的风暴在瞬间结束, 他又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这不奇怪吗,斯蒂芬尼斯? ”他冷静地说。 “先生?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意外的情况能够改变一件事。把混沌释放人世界,混沌本身便具有了无边无 际的力量。”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似乎是在观察着一群小人儿,尽管那些 人形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先生? ”我犹豫地咕哝着,他这令人迷惑的暂时清醒 反而更让我害怕会扰乱他,谁都不知道这短暂的清醒会将他引向哪里。 “我是想说,在这场试验中,我前进得越远,就越能够理解这一点――理性不 过是在表层发生作用罢了。在表层之下发生的事情才是各种事件的成因。无法估量 的事物支配着我们所有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感受到了盲目的‘命运’那看不见 的力量。” 他又向我看来,并说:“你能感受到吗,哈诺? ” 他的面孔死一样苍白,看起来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不堪一击了。他的声音徐 徐消退着,直到变作没有内容的呓语。 “回家去吧,康德教授。”我催促道,我的心在不断下沉。那一刻,我丧失了 一切前进的信心。伊曼纽尔・康德,我的锚,我风暴中的罗盘,现在已经迷失了。 他把我一个人留在了这咆哮着的、空荡荡的大海中。 “我会把您的披风还回来的,”我试着抚慰他的情绪,仿佛那件披风是解决他 所有问题的关键,“考赫一回来,我就……” “我不想要了,”他干巴巴地回答道,并把身子转向了他的男仆,“让我们单 独待一会儿,约拿! 走开! ” 约拿担忧地朝我扫了一眼。 “在隔壁房间等我们,”我略一点头,说,“离开的时候我会来叫你的。” 门关上了,伊曼纽尔・康德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臂膀上。他身体前倾,注视着 我的眼睛:“那个女人是无辜的,斯蒂芬尼斯。”他向我耳语道。 我大吃一惊。“您是怎样得出这个结论的,先生? ”我问道。他在迷糊与清醒 之间摇摆不定,我感到非常焦虑,然而除了跟随他的思路以外又别无他法。 “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 我缓缓点了点头。“您说得对,先生,的确如此。可您又是怎么发现这点的呢 ?” 康德没有理会我的问题。“现在别管那个了。促使你对那个女人改变看法的又 是什么呢,斯蒂芬尼斯? 今天早上,你在谈到巫术时,看起来可是一副坚信她有罪 的样子。” “她死了,”我答道:“还没等我审问她,她已经被人谋杀了。” “又是魔鬼的爪子? ”康德在座位中向前倾了倾。 “是被扼死的。” “继续。”他说。 “您命令鲁伯林斯基画下的那些草图是无价之宝,先生,”我开口道:“第一 具尸体旁有脚印,可那不是安娜・鲁斯托娃的脚印。我检查过她的鞋子。草图已经 将她的犯罪可能性排除了。您寻求信息的方法值得被公诸于世,先生,”我激动地 继续说了下去,“一旦这个案子顺利了结,我计划写一份回忆摘要,我希望自己能 在其中把您的调查方法告诉更多的公众……” “你的意见真叫人高兴,”康德带着一种冷漠的嘲讽打断了我,“我过去的追 随者都抛弃了我,可能我现在会找到一些新的崇拜者啦。这是不是你的意图? ” 我自以为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若少了您那突破性的形而上的思辨成果,先生,” 我激动地说道,“就不会出现新一代的哲学家。” 然而他并没有就此打住。他发脾气了,’他的眼睛咄咄逼人,双手疯狂地四处 乱挥。“怪人康德,那些无赖就是这么称呼我的,他们说我把他们禁锢在一个严格 按照计划、法规不可变更的世界里。我待在大学里的最后年月简直叫人无法忍受, 那些日子是那么地屈辱。在此之前,我从来没被人这样对待过。想想我所受的那些 苦! ” 康德的眼睛因激动而闪闪发亮,声音由于怨恨而沙哑。现在他放声大笑起来, 声音里却听不出丝毫幽默感。“他们都是些浪漫的梦想家……他们想象不了我独自 一个人可以孕育并完成什么样的计划。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那种美,那种美……” 他没有把话说完。他的目光从我眼中溜开,逐渐投落到岗亭墙上的某一点,我 却不清楚那个点的具体位置。他沉默了好久,我跪在他的座椅旁,不敢开口,生怕 无法平息他胸中痛苦的怨恨。突然,他的左手落到我的袖子上,他又开口了。此时, 他洪亮的声音压住了壁炉中火苗的咝咝声。 “你难道看不见答案吗? 真的看不见吗,哈诺? 我盼着你解开谜团呢。你是我 现在惟一能指望的人啦,其他人都弃我而去了。没有你的帮助,我无法完成任务啊 ……” 很显然,我又让他失望了。可我究竟是在哪方面使他的期望落了空呢? 我究竟 没看见什么他期望我看见的东西呢? 难道那只是一个老者圆不了的光荣之梦吗? 我 想,通向坟墓的路途决不可能是风平浪--静的。至于那些新派哲学家们,他又怎会 需要他们的赞誉? 他的天才早已远远超越了其同时代人的判断力。 “您是如何断定安娜‘鲁斯托娃并非凶手的? ”我问,希望能将他的注意力从 那些病态的想法上转移开。 康德似乎猛然从迟钝的状态中把自己摇醒了。 “简单的直觉罢了,没别的,”他轻声答道, “如果杀人凶手真的是个女人, 她会选择如此女性化的作案工具吗? 这是双重的唬人手段。你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 他竖起食指,低下头,轻轻用手指拍打自己的颈背,“犯人选择了一个准确的攻击 点。这是某个曾在普鲁士军队参过军的人干的,就是说, 一个军人,斯蒂芬尼斯。 这是足以致命的一击,至于选择这一部位的用意何在,我能确定的只有两点:一是 为了立刻从背后使敌人丧失行动能力,比方说,敌人是个哨兵或卫兵,随时可能发 出警报;二是为了结束一名受伤战友的性命,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伤员死前必 定会在战场上饱受痛苦的折磨。” “一个士兵,先生? ”他现在依然如此敏锐,我不禁被震惊了,鲁伯林斯基的 名字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难道说,在康德看来显而易见的细节,我却会视而不 见吗?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我又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能力, “也许我并不 是适合这一任务的人,先生。我在一个又一个盲谷中绊倒。坦白地说,先生,我已 经有了承认失败、返回罗廷根的冲动。” 他瞪着我,眼神好像要穿透我灵魂最深处一般。 “你想辞职? ” “我无法勇敢地面对这一挑战,先生,”我的嗓子开始哽咽了,“我已经在迷 宫里迷了路。每转过一次弯就来到另一个死角中。有件什么东西,或者说是个什么 人,羁绊着我迈出的每一步。由于我的错误而致死的人已经比凶犯杀死的人还要多 了……” 我停了下来,没法再继续说下去。 康德紧紧抓住我的袖子。“你在自问,究竟在哪里犯了错误,对吗? 你在纳闷, 被你忽略了的明显事实究竟是什么,没错吧? ” “没错,先生。您为我提供了理解哥尼斯堡事件所需要的一切道具,我却依然 可耻地失败了。您还相信我有解决这些谋杀案的能力吗? ” 康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把手放到我的手上。他干皱的皮肤柔和地按到我的皮 肤上,几乎像一层尘埃。他是出于想要安慰我的心情才这么做的。而就在这时,他 靠得更紧了些,套着我的耳朵说:“当你今天早上带着凶器和关于巫婆的新假设来 到我家时,我承认,我的确怀疑自己提名你来负责这宗调查究竟有没有做对。我当 时想,如果…… 卸去我加在你身上的难以负荷的重担,会不会更好些。” “真的吗,先生? ”我问道,仿佛从一只漏气的风箱内释放出来的最后一声喘 息。这一评价在我残余的骄傲和自信上施了最后的一击。 他大声叹了口气。“但是我改变了主意,那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他说, “我在世的日子不多了,尽管你犯了一些错误,你还是得把已经开始的工作继续下 去。” “可是先生,我让您失望了! 自从……” 他没容我说完。 “你知道的某些东西是卢肯那类人永远都无法洞悉的,”他意味深长地说, “我在实验室里准备了证据,那是为一个了解逻辑因果关系的理智者准备的。由A 导致了B ,B 又导致C ,而不是任何其他方向,这当然没错,但这却只是问题这枚 硬币的一面。最重要的是,在这些命案中还有至关紧要的另一面值得加以考虑。” “是哪一面,先生? ”我无助地抓紧了双手, “难道还有什么是您没有为我 指明的吗? ” “人类灵魂――这根被弯曲了的树枝,哈诺。逻辑在种种人事里并不占据什么 地位。你难道忘了我们初会时,你对我说的话了? ”他没有等我回答:“从那一刻 起,我就从未忘记过你的话。那天我们站在普莱格河的河岸边看着那个男孩的尸体 时,我又提到了我们的第一次会话,这时,考赫军士――那个观察敏锐的人――对 此表示惊异。在他眼里我一定是个怪物吧。但是你忽略了他的意见,而现在,你仍 然固执己见。你其实已经知道真相,只是你还不愿承认。 ‘世界上只有一种人类 经验可与自然的伟力相抗衡,’从前你说, ‘最残忍的人类行为。冷血谋杀。没 有动机的谋杀。’你总还记得说过那些话吧? ” 他用目光搜寻我的眼睛,接着,他又拍了拍我的手臂。 “你应该考虑一下那个,尽管那听上去既荒诞又恐怖。你比你想象中更加接近 真相,”他鼓励地微笑着,那笑容教人睁不开眼。“今天早上你还提到了被害人衣 服上的泥渍。” 我不安地皱起眉头,康德却在座位上向后倚去,眯缝起眼睛,“凶手在下手前 曾诱使对方下跪,我们在那一点上已经达成了共识,对吗? ” “对,我当时假设这是女人干的。” “但是,凶手不是女人,”他一下子激动起来,“这一点向我们泄露了凶手的 许多信息。” “您已经有想法了,教授? ”我热切地问道。可是康德竖起一根手指让我保持 安静,接着把手指按到了自己的额头上,仿佛是在说,那里正酝酿着某种观点。 “这个人想要谋杀的愿望超出了他完成谋杀所需要的能力。他选择那样一种凶 器,一是为了精准,二是为了省力――用最小的力气置人于死地。你还记得我在把 割下的人头和头颅底部的伤口展示给你看时说过的话吗? ” “它像是刀子切猪油那样插了进去。”我复述了他的话。 “没错! 但是,凶手又是如何让被害人站着不动的呢? ” “鲁伯林斯基。”我自顾自喃喃道。 康德瞪着我,好像觉得我疯了:“他怎么了? ” “一个小时前我同他说了话,先生。他告诉我的一些事看起来能够支持您的论 点。他说,每个受害人死亡时,手中都牢牢攥着某样东西。他没有把这一事实告诉 上级,我想大概也没有告诉您。” “看见了吗? ”康德精力充沛地发出一声感叹,眼睛因为兴奋而闪闪发亮: “这么目标明确的狡黠手段! 鲁伯林斯基是一根典型的‘弯曲了的树枝’。不过, 让我们把马赛克碎片拼凑在一起看吧。首先,被害人没有躲开走近他们的那个人; 其次,他们自愿在他面前双膝跪地;再次,他们手中抓有物品。然后就是__他们都 死了。你偏爱逻辑之路,哈诺,”他的微笑中含有嘲讽的意味, “告诉我,你能 从这些因素中推断出什么? ” 我还没能开口,他就用类似的说教式口吻继续说道:“杀手曾寻求帮助。他利 用了人们的善心,请那些被选中的人为他捡起他故意扔下的某种作为诱饵的小物件。 他们当然都答应了,那是人的本性。他们跪下来的时候就把颈背暴露了出来,接着 便遭受了致命的一击。现在,我这次过来想要告诉你的事已经全部说清楚了,我这 就离开,让你继续完成任务。” 他试着站起来,却只将椅子在石头地板上磨擦了一下。我立刻跳起身来扶住他。 “您必须向我保证一件事,先生。”我说。 “我从不保证任何事,”他面露狡黠的微笑, “除非我先听到它涉及的内容。” “很好,”我笑了笑,他对我新近展露出来的信心又赶走了我心头的忧虑和迷 惘。“以后,如果您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一定要派人来找我,我就会来到您身边。” 我话音未落,房门骤然打开,随着寒风涌入房间的是一个士兵。 约拿跟在后面,苍白的圆脸上满是忧容。 “你这么粗鲁地闯进来,希望你有充分的理由? ” 这个卫戌兵上前一步,脱掉了黑色的皮革平顶帽。 “有消息,长官。”他敏捷地敬了个礼,我的思绪立刻转向了考赫。他又送信 来了吗? “十五分钟前,有人在施图顿大街发现了尸体,”这个士兵宣告着,同时 犹豫地瞥了康德教授一眼,接着又看看我。“我是离开其他巡逻队队员跑来这里的。 斯多岑先生要我刻不容缓地把消息传达给您,检察官先生。” “你们刚才在那一地区巡逻? ” “从市场到市政厅,一路都有人来回巡逻,每三十分钟一次,长官,就跟打钟 一样准时。大教堂的钟敲响了三下,日光正在消褪……” 伊曼纽尔’康德的声音打断了士兵的报告。 “看,大黑暗将会笼罩世界! ”他庄严地说道。 在微光中,我转过身去看他。当他完整地诵出《圣经.以赛亚书》第六十章第 二、三节的经文时,如同一个为自己的博学得意的机灵学童那样,脸上飞快地闪过 一丝微笑。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