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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我们进这里去有点儿危险。”考赫军士警告着,手已经按在了门上。粗粗削 就的黑色木材泛着微光,这儿一块那儿一片地粘着盐巴,就好像有个混球曾企图把 这屋子烧成平地,火焰却被其他人用海水扑灭了一样。“要不要我叫些新兵过来? ” 我们正站在低矮的入口前,我想,这儿同地狱之门也差不了多少了。 “不用了,军士。”我坚定地说。然而我们一踏入这个地方,我便明白了他的 用意。我不得不在原地停了好一会儿,让眼睛适应缭绕的烟雾和昏暗的光线,我的 肺部吸入了大量酸臭的、从不知几个月没洗的人体身上散发出来的异味。格林卡管 这个地方叫做客栈,实在是言过其实。我们正站在一间废仓库里,不知是哪个勤勉 的生意人,竟在这种鬼地方开“客栈”,常年为那些找不到更好的蔽身场所的荡子 们提供麦芽酒,补充精力。 麦芽的甜味滞留在空气里,可见这儿曾经是个谷仓。粗糙的石墙是直接在码头 上砌起来的,内部的鹅卵石地面里嵌满了污泥和业已腐烂的植物根茎。屋子中央生 着一堆篝火,稍稍缓和了那令人无法忍受的严寒,木炭燃烧产生的烟袅袅升起,天 花板搭在一根根椽木上,粗粗开了个洞,那些烟就从这个“天窗”里被排出去―― 却并没有排出多少,并渐渐在屋子里的人们头顶上聚起一块叫人窒息的云幕。尽管 生着篝火,浑身湿漉漉的人们还是冷得打颤――四面墙缝里都不断地渗出水来,汇 成细流。一盏孤零零的灯笼高悬着,发出的那点儿光只够照亮人们进门,要出去可 就没那么容易了,当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人有外出的打算。粗略估算下来,这里 足足有四十来个人,喝得烂醉的,仰八叉躺在地面上的,三三两两蜷缩在墙边的… …其中有一圈人正围绕劈啪作响的火堆坐着。这么多人挤在一块儿,却几乎没有任 何人开口说话。这种沉默阴郁给人以压迫感,充满仇恨的气味。有几双眼睛紧张地 向我们扫来,好像正等着什么人到来。我向这些人飞快地瞥了一眼,尽管谁都没开 口,他们却都像是有了答案似的,一个个不是掉过头去,就是只管埋头喝麦芽酒, 还有一些人则重新凝视着舞动的火焰,仿佛在默默地守夜。有那么一会儿,我俩似 乎完全被遗忘了。 “那里,长官,”考赫套着我的耳朵喃喃道,同时向左边的墙壁点了点头。那 儿的一张长凳子上,肩挨肩地挤着八个人,简直像是落在公园栅栏上的一排麻雀。 我看不见那拴住他们脚踝的锁链,但我们靠近时那儿发出的一阵叮当声,立即暴露 了他们的身份。这些囚犯每人披一条灰色的毯子,其中一个男人正抚着一截上了绷 带的断肢――他的右手已被切除,大概是因为多次偷窃且屡教不改吧。这些人的头 发都被剃光,露出光溜溜的头皮,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人穿着一件古怪的毛皮外套, 戴着一顶帽子――看起来这顶帽子同外套一样,是用他自己弄来的某块料子做成的, 大大小小未经修剪的毛皮被胡乱地缝在一起。长凳的两头各坐着一名卫兵,卫兵身 穿满是泥污的白色制服,白色帽子上镶有红蓝相间的帽章,双膝之间竖着一杆毛瑟 枪。其中一名卫兵的脑袋低垂在胸前,似乎已经睡着了。 “从昨天起他们就在这儿耗着了,长官,”考赫轻声说, “开往那尔瓦的船 还没到,可能出了问题。” 昨天晚上,我漫不经心地签署了那份驱逐这批人出境的公文。全普鲁士最危险 的人正被集中关押在芬兰境内波罗的海沿海的那尔瓦。 他们将不得不进行一次长征,穿过冰封的欧陆,去往六千英里以外的蒙古―满 洲边境。只要出现一丝解冻的迹象,队伍就会得到出发的命令。沙皇亚历山大一世 已经把出口到普鲁士的谷物减了一半价,作为换取这批人的条件。“卖作奴隶,” 柏林的一份报纸对这一协议的签订进行了报道,引起了普遍的争议。该报道还补充 说,囚犯们的新主人急于把这场交易的好处发挥到极致, “尼布楚地方的银矿里 有的是苦力活让这些游手好闲的人忙得喘不过气”,据说,新登上王位的这位沙皇 是微笑着说出上面这句话的,那份协议则是他从父皇那儿继承来的,而杀死他父皇 的正是他本人。 “我们必须找到这儿的主人。”我说。 “这儿可能根本没有主人,”考赫答道: “这里买卖的可是违禁品。烈性酒 是医治皮劳地区严寒的惟一妙方啦,天知道那些魔鬼到了西伯利亚会干出什么来! ” “是啊。”我说,一边思忖着自己是否有办法从这群罪人或是看守身上套出实 情――用收买的方式。我口袋里装着足够的钱,可以买下一大桶杜松子酒,在这样 的美酒面前任何严寒都不足为惧。 但是,我刚迈开腿向长凳那儿走了两步,坐在较远那一头的卫兵就跳了起来, 端起毛瑟枪朝我瞄准,并喀哒一声拉好了枪栓。他的同伴也跟着摆出了同样的姿势, 一只眼睛因为惊讶而瞪得浑圆,另一只眼睛则像中了风一样不断地眨巴着。他的毛 瑟枪离我的心口只有一英寸远。 “不许动! ”他吼道,眼皮一个劲儿乱颤,“你再过来一步,我就开枪了! ” 我举起双手服从了。 “我是国王钦点的检察官,”我语调高傲,想要藉此装出哪怕只是一点儿的尊 严来――我现在的姿势实在太可笑了, “一个女人被发现死在河里,我想知道, 昨晚你或者你看管的囚犯们是否看见过她。” 这个眼光怠惰的卫兵把毛瑟枪稍稍放下了一点儿,不再直指我的心口,却随时 准备在我的肚子上开个大洞。他是个丑陋的粗汉,下巴长得歪歪扭扭,活像我在马 格德堡周边的森林里见过的长相怪诞的农民--那儿的人都可以同表兄妹成亲。另 一个卫兵又高又瘦,别着下士的袖章。他把毛瑟枪同自己的肩膀举平,目光随着枪 口一起转移到考赫的脸上。 “你呢? ”他低声咆哮着。 mpanel(1); “检察官的助手,”军士回答道,并且慢慢地举起食指,像拿着手枪一般瞄准 了卫兵:“你这是在阻碍斯蒂芬尼斯先生执行任务! ” 两个卫兵小心翼翼地把枪口移开了。 “你们昨晚在这里看到过什么女人吗? ”考赫不依不饶。 “人可多着呢,”马格德堡人犹豫不定地开了口: “冷空气都钻进骨髓里去 了……” “我问的是,有没有看见女人? ”我打断了他。 “这里不是礼拜堂,先生,”他回答道,并用枪托抵住了地面,若有所思地摸 着下巴, “我们尽力把囚犯同其他人分隔开来,可是夜晚实在是太长啦。这些人 越早上船越好,要是我们还得在这儿晃上一段时间,会出乱子的。” “我感兴趣的是一个患了白化病的女人,”我故意不理他的抱怨,说:“白色 的头发,白皮肤,眼睛清澈得就好像……” 他俩仿佛被吓了一跳,飞快地互相扫了一眼。 “那个女人是一个人来的? ”我问。 “她……是这样的,我们到这儿后又过了几个钟头,长官,那女人就进来了… …直往火堆那儿走过去。她浑身抖得就快站不住了,她差点要摔倒。没有外套,只 穿着一条连衣裙……” 两个卫兵再次互换了个眼色。显然,他们正揣度的哪些可以说,哪些不能说。 “我没兴趣了解你们的任务完成得如何,”我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只想知道 那个女人身边还有谁,仅此而已。” “卡托瓦斯将军过不了几个钟头就会知道你们的大名,”考赫威胁道,“‘快 说! ” “你们罪有应得! ”一个囚犯朝这两个卫兵吼道。 “如何? ”我问下士。 “她是一个人来的,长官,”他承认道:“走到这儿来,跟个鹦鹉鸟似的,我 是说她的肤色。里面这群人一看到她就开始起哄了。” “他们认识她? ”我心头升起一丝希望。 卫兵摇摇头说:“我想未必。但是那条红裙子让他们来了精神。 他们有几个月没嫖过女人了,所有这些囚犯都是。而她看起来也只可能是个… …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 根本不难想象当时的场景。安娜・鲁斯托娃昨晚准是这个阴黑的兽穴里惟一的 亮色,这里所有的男人一看到她准会血流加快,觉得有了盼头――这两个卫兵也不 会例外。 “你们同她说过话吗? ” 两个人都一个劲地摇头否认。 “那些囚犯呢? ” 他们再一次面面相觑。 “船一到,我就把你们同这些人关在一起,漂洋过海去听凭命运的发落。”我 威胁着向前逼近了一步。 “她……想要上船,”马格德堡人嘟哝了一句:“她想找个没人能看见的时刻。 她说她要偷渡。” 他垂下眼睛盯着地面。 “那她有没有提出要付你报酬? ”我问。我无须猜测就知道,安娜・鲁斯托娃 为了能得到帮助逃离哥尼斯堡,会付给对方何种报酬。 “我……我已经告诉过您了,长官,我也是这么对她说的。没有船,我们不知 道还得在这里耗多久。我没办法……就是说,没办法向她保证什么……” “你利用了她,不是吗? ”我竭力抑制着自己越燃越旺的怒气。 “没有人强迫她,”马格德堡人反驳道: “她也有这个觉悟,长官。她以前 在船上待过, ‘靠工作换取通行权’,她是这么说的, ‘通行权’。至于她靠 什么工作……” 我们身后突然爆发出狂野的喊声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两个卫兵本能地举起 枪支,瞄准了跪在地上挤成一小圈的人――他们正围着两只硕大的灰老鼠,全然忘 记了身后温暖的篝火。这两只啮齿动物有着浅灰的毛色,个头有猫那么大,长着弯 曲的门牙,简直就像我在威尼斯臭烘烘的下水道里看到的、躲在各种旮旯里的成千 上万的大老鼠。这两只老鼠正在展开生死搏斗,互相又撕又剥,每打出漂亮的一击 就博得观众更加刺耳更加疯狂的欢呼声。大战还没开始多久,胜负已经分出。有个 男人拎起输了的那只老鼠的尾巴,在自己头顶上飕飕甩出一个又一个大圆弧,老鼠 血飞溅到周围的人身上,引起了更多愤怒的抗议和叫嚣,突然,他松开手,老鼠顿 时飞过房问,一头撞在石头墙面上,发出令人作呕的“啪”的一声,喷出大量血液。 人群中的噪声更响了。钱币易手的时候,传来几乎要刺破耳膜的胜利的尖叫; 有人打了起来,一个男人匆匆赶到长凳这儿来,被锁链缚住的囚犯们就坐在这条长 凳上。男人伸出手,把几个硬币递给了我先前注意到的那个身穿古怪皮衣的人。 “那个男人是谁? ”我问。 “赫尔穆特・舒普,长官,”下士挤出一丝笑容,说:“就要被遣去西伯利亚 了。不然,他倒能做个走运的叫花子呢。他已经赌了半夜了,回回都赢。他同那女 人说过话,尽管我简直没法管他做的事叫‘说话’……” 他的声音轻了下去。 “他犯了什么罪? ”我问,同时观察着那个罪犯,他正从衬衣里掏出一只毛皮 缝制的烟草袋,把赢来的钱放了进去。尽管赫尔穆特.舒普个子不高,却重得像一 头熊,看起来,如果有人胆敢抢夺他的钱财,他是会毫不费力地自卫的。 下士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沾了泥巴的名单。“有了,”他说,而接着看下面的内 容却费了他好一番工夫,“谋杀亲兄,手段残忍。随后――生吃了他的肝脏。” 那么,我想,这就是我昨晚读到过的那个恶魔了。 “解开他的锁链。”我命令道。此时,人群又开始了骚动。原来他们发现了更 多的老鼠,于是围绕它们各自的战斗力展开了新一轮的辩论。我背过身去,不想再 看,可我的耳朵却依然听得见――当赌赢的人抓起老鼠向对手冷嘲热讽时,那些凄 厉的吱吱声几乎要洞穿我的耳膜。 “放开他,长官? ”下士的口气很傲慢。 “照我说的做。”我说。 他于是俯下身,单膝跪在长凳旁,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开始为舒普开锁。 一分钟后,赫尔穆特・舒普便能活动自如了,然而却远远没有得到自由__马格德堡 人就站在他身后,用毛瑟枪顶住他的背部,迫使他朝我走来。 舒普没有我高,不过他的毛皮外套使他看起来比实际情况要壮实。他有着高高 突起的颧骨,眼眶很窄,大鼻子,性感的薄嘴唇,这一切都使我相信他是个拉普兰 人,虽然从名字看不出这点。房间里跳动的火苗照亮了他双颊上铅灰色的烙印―― 每边一个硕大的字母M 。 “靠那些小东西你能赚上一笔呢。”我用友好的口吻说。考赫就站在我身边, 尽管那两个卫兵退后了一两步,手里的毛瑟枪却严阵以待。 “想知道该往哪一只身上下注,是吧? ”舒普懒洋洋地回答着,发出嘶嘶的鼻 音。他说话并不带北冰洋区域的地方口音,讲的德语很纯正。“我认识那些小畜生。” 他边说边发出浑重如雷的笑声,把身上几块零散的毛料都振动了。 “一点不错,”我赞同道:“现在,把那个女人的事情告诉我。” 舒普眯缝起眼睛,仔细打量着我的脸,问: “什么女人? ” “安娜・鲁斯托娃。”我回答道。 “啊,那个女的,”他先是微笑,接着喉咙里又滚出了隆隆的笑声, “当一 个男人被治了罪,他总是四处行乐。他什么都带不走,只有钱例外,先生。钱可以 换一点儿酒,可以换一条温暖的毛毯。其他的,就没什么需要的了:得有一口吃的, 得有女人……昨晚我的钱可都花在了刀刃上。喝点儿格洛格酒,打一个赌,还有一 具暖乎乎的身体可以相互蹭个爽。” “关于那具暖乎乎的身体,说得更详细些。”我尽量用随意的口吻说道,虽然 这并不容易。想到安娜・鲁斯托娃同这个杀掉并且吃了亲兄弟的魔鬼抱在一起,在 这个阴暗魔窟最阴暗的旮旯里如野兽般纵情交媾,我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她对你说了什么? ”我追问道。 这一次,自他喉咙中滚出的粗犷笑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了我们这里。“女 人腿间那两瓣暖乎乎的嘴唇可不管说话的事! ” “在你动身去北方之前,我可以做出决定,用鞭子把你抽得只剩小半口气,赫 尔穆特。舒普,”我冷冷地说,“甚至更糟――如果让我发现你和她的死有关。” 我很快意识到,这番威胁对他并没产生什么作用,然而他从我这儿听到的消息 却制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恰似我向池塘里投入一颗石子,泛起的涟漪却向我展示 了从前连做梦时都不会相信的事物。赫尔穆特’舒普,杀兄者,食人者――却被安 娜・鲁斯托娃死去的消息打动了。 “她死了,先生? ”他喃喃着,声音如孩童般轻柔。 “被扼死了。”我答道。 “我见过杀她的人,先生。”此时他的声音虽轻,目光却炯炯如炬。 我屏住了呼吸:“你能描述那个人的模样吗? ” 舒普摇了摇头,看向了别处: “是个幽灵,先生,幽灵把她带走了。我对魔 鬼一望即知。当魔鬼走进这里时,耗子们都闷声不响了。” “小心点! ”我愤怒地警告他: “说得直白些――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目不转睛地盯了我好一会儿,才说: “那个男人像一只饥饿的豺狼般追捕 着她。她知道我们此行的终点,先生,她想和我们一起去,所以才同那两个家伙交 涉的。” 他把目光投向那两个卫兵,眼睛从这一个身上移到那一个身上。 “就在那儿,”舒普指了指离火堆和灯笼最远的一个角落,他朝卫兵唾了一口, 死死地盯着他们。“要是能尝到那两头猪猡的肝脏,就是放弃一条胳膊一条腿我都 愿意! 可惜他们有枪,而我必须活下去。 到了俄国,你们谁也别想逃出我的掌心,狗娘养的! ”他满怀恨意地朝他们吼 着,“我会回来好好享受你们那热乎乎的内脏的! ” 徒步去往六千英里外天寒地冻的异国,我想,这些重刑犯们能活着到达就很不 错了,至于回这儿来,这是提都不消提的。 “卫兵没答应,她就转而去找囚犯了? ”我问道。我的声音又低又沙哑。 “有几个人想碰碰运气,”他不无骄傲地说, “可是我有钱,我有钱哪。我 给了她钱,使她答应待在我身边。我答应别人,在到达那尔瓦之前给他们做皮衣, 好叫他们闭上嘴。船上有的是耗子,在冰雪里面,鼠毛外套可比对一个娼妓的回忆 要暖和得多呢。” 我突然对这个粗汉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奇特的感激。与那些士兵不同,他对 美的蛊惑并不是无动于衷。 “你说她很害怕,她怕什么呢? 怕谁? ” 舒普摇了摇头。“她只说,哥尼斯堡正不断有人死去,”他激动地盯着我, “她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城里发生了瘟疫吗? ’’我没有理睬他的问题: “你们 俩之间说了什么? ” 舒普鼓起腮帮子,挠了挠鼻子:“我告诉她,她得忘了西伯利亚。 女人在那里根本活不下去。” 这一点,他倒是说中了。本驱逐协议是普鲁1801年同俄国沙皇保罗一世签订的, 第一批被载上船送走的人里面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妓女,另一个女人杀死了自己的 丈夫和几个孩子。我依然记得当时出现在所有报纸上的一份报告,记得其中报道的 丑闻。这两个女人一路上不断被其他犯人强奸,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就被冻死了。国 务大臣冯‘阿尼姆签署了一份新的公告以纠正原先的那份,禁止任何行政官或监狱 长驱逐女人。阿尼姆坚持说,只有强壮健康的男人才能被送去西伯利亚,沙皇不会 同意在他的殖民地上接纳装病逃差的人。这实在有些讽刺,俄国罗曼诺夫皇室的冥 顽不化为我国的刑罚体系带来诸多奇迹,远胜于我们关于犯罪实质和刑罚的种种探 讨。 “她去过那里,”他加了一句,“去过西伯利亚,又回这儿来了! ” “被驱逐出境? ”我质疑道。 舒普点了点头。“‘看看我的头发,我的皮肤,’她说, ' 你以为我是在哪 儿变成冰块的呢? ’”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靠打猎为生,先生。我卖掉动物的皮毛,吃它们的肉。 夏天吃鼹鼠,冬天吃老鼠。普鲁士共有多少城镇的鼠类被我扫荡一清,只有老天才 算得清了! 我会缝制暖和的袜子来御寒,我会回来的! ”他大叫着转向那两个卫兵, “和她一样白得像块冰,但冲着你们这两头猪猡,我也一定会回来! ” 从尼布楚回来? 只有鬼魂才办得到。只有鬼魂或者燕鸥能飞越冰雪,高高地飞 越苔原冻土上饥饿的狼群和北极熊,还有大片大片结冰的荒原。没有人能够从尼布 楚回来。曾有一个被遣去那里的人,脚还没跨出普鲁士国境,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那则新闻报道又闪过我的脑海。 ……零下五十五度,距离圣彼得堡五千二百五十英里,在中国长城北面四百八 十英里处,距离太平洋西部一百英里,不仅远离西欧,也远离中俄之间的商贸路线。 荒凉的西伯利亚大草原,绵延千里的光秃秃的山峰,只有一些鞑靼族游牧部落的野 人,在那里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 这份柏林公报的措辞中,透露出某种快活的惩办主义味道。 这就是安娜・鲁斯托娃最后的举动吗? 她对这个男人扯了个弥天大谎,给他带 去了希望。我为她的灵魂祈祷,哪怕仅仅是为了她犯下的这一宗罪行。 “她离开了你,舒普,”我平静地说,“这又是怎么回事? ” “他们赌完老鼠之后我就睡着了,这些鼠皮够装一皮囊的了。然后,我打了个 哆嗦,醒了过来,看见那女人在离门不远的地方。他们把我跟这些人锁在一起,我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冲那个人吼。他回头看了一眼,接着他们就不见了。他扯着女 人的头发把她拉了出去……” “你说那是个男人? ” “他穿一件宽大的黑色外套,帽子向下拉得很低。他们一眨眼就不见了。” “谢谢你,舒普。”我说,同时向卫兵点了点头,示意他们把他重新锁到长凳 上去。 “你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没错吧,先生? ”他急忙打断了我,把脑袋朝我贴 近,套着我的耳朵说。 我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向后退去。 “我杀了我哥,”他说,同时深深地看进我的眼睛里去。 “为什么? ” 他耸了耸肩: “我得找个避身的地方,士兵们在找我。他叫我走开,还握着 一把斧头威胁我。我把斧头抢了过来,用斧刃劈了他,也算是把东西还了。” 他满不在乎地告诉我这个故事,仿佛在当时的情形下不可能有第二种结局。他 哥哥,避身之处,斧头……仿佛他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我也会这样做吗? 我也能像他那样,用简单的只言片语描述我和斯蒂芬之间发 生的事吗? 这个男人铁定会死在西伯利亚,我却在伊曼纽尔‘康德的陪伴下搜捕杀 人凶犯…… “我吃过人肉……”他说,我的思绪被打断了,“在特定的情况下,我还会那 么做的。” “你指的是什么情况? ”我好奇地问道。 “战争,饥荒,长途步行。等着波拿巴来的时候,先生,看看会有多少人在锅 子里了结一生吧。当一个人绝望的时候……” 我想起了在和考赫一起来哥尼斯堡的路上亲眼目睹的一幕,桥边那伙屠宰了农 民的马匹、抢走肉块的亡命之徒。 “除非您帮我,否则我会一路把北冰洋荒原吃个干干净净……” “帮你,舒普? ”我问: “看在上帝分上,我能帮你什么? ,,他走上来, 几乎要贴到我身上了,一个卫兵叫了一声,用毛瑟枪重重地抵住了犯人的脊梁。 “就是一个穿着毛皮大衣的人也会饿死的,”他从齿缝中发出咝咝声,嗒嗒地 咂着嘴,张开下颚,好像在咀嚼什么硬邦邦却鲜美无比的东西。“把这些可怜虫从 我的尖牙里救下来吧,先生。” 我们互相瞪了好一会儿,接着,他把手举到我面前,手里紧紧攥着一支又短又 秃的铅笔。 “加量供给。”他挤出一个要求和解的微笑。 “把这个囚犯锁起来。”我像卫兵们命令道,夺过铅笔,向篝火发出的微光里 走去,“再让我看看你们的名单。” 我听见自己背后传来锁链叮当作响的声音,赫尔穆特・舒普被押回了原位。接 着,我在最后一个对安娜・鲁斯托娃流露过温存的男人的名字边做了个记号――一 个因为杀害亲兄并吃下其肝脏而被治罪的人,一个在两边脸颊烙着“谋杀者”一词 首字母大写的男人――“给他的食物加量。” 我转向考赫:“去记下这两个卫兵的名字,军士。他们玩忽职守,占一个女人 的便宜,还向她发假誓,答应送她去西伯利亚。我要惩办他们。” “他们很可能自身难保,长官,”考赫提醒道,“等着他们的是寒冷无比的长 征。” 我转过身,朝出口处走去。对那些在弱女子身上泄欲、接着又没能保护她不受 杀害的禽兽没什么可同情的。外面,落低的河水散发着湿润而腐臭的气味。 “现在怎么办,检察官先生? ”考赫压低了嗓子问道。 “你记下他们的名字了吗? ”我问。 “记下了,长官。” “很好,现在我们回市区去。去城堡医院。”我说:“鲁伯林斯基有足够的动 机谋杀她,不过他有那种机会吗? ” 考赫没作声,我以为他在生闷气,或是质疑我的决定。我大错特错了。他是个 勤于职责的人,一关上那个魔窟的房门,他就已经向前看了。 “若您允许,长官,”他说:“我不和您一起去了。” “不去? 你在想什么,考赫? ”我问道。 “我在想我的妻子,斯蒂芬尼斯长官,”他回答,他的声音里带着那样一种叫 人痛心的忧郁,我简直没法直视他闪光的眼睛。 “你的妻子? ”我吃惊地重复道, “你曾告诉我,你是一个人住的。” “梅莉特在上次斑疹伤寒流行时病死了,”他继续用低哑的声音说道,显然, 丧妻的悲痛还在折磨着他。“她是个刺绣工,长官,我想到了她用过的那些针。在 她的命名日或者圣・尼古拉大餐时,我总是知道该为她买什么。昨晚,当您发现了 凶器时,我不由得想到了梅莉特,长官。如果我能找到卖那种针的人,我想,可能 他会回忆起去买过同种针的人。这可以提供一条线索,您同意吗? ” “如果这种东西是主妇们常用的,那么哥尼斯堡用它的人就数不胜数了。”我 表示反对,然而考赫军士并没有退缩。 “梅莉特提到过一个做买卖的男人,”他满脸确信地继续道:“一个可以提供 您要使用的任何物件的人。如果我能找到他,长官,他可能会告诉我们那种针的型 号,以及都有哪些人买过同种商品。凶器不是我妻子常用的那类针。” “干草堆里找针”――《圣经》里的比喻闪过我的脑海,然而我并不想往考赫 的热情上泼冷水。 “您在病房里用不着我,长官,”他继续说,“我也许可以找到那个生意人。 哥尼斯堡卖缝纫用品的商店并不多。” “这主意不错。”我鼓励着他,尽管我几乎不对此抱什么希望。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考赫陪我去城区,然后我们各走各的。当我们站在充满 盐巴的大风里说话时,水汽在康德教授赠我的那件防水披风上汇成细流,登上马车 时,我甩了甩披风。我不禁注意到军士的粗呢上衣已经湿透了。 “你看起来像一只溺水的老鼠了,”我轻快地说道, “把这件披风拿去。到 了城里你得步行,我还有马车可乘。” “我不需要,真的,长官。”他轻声反对道。 我从肩上甩下披风,把它递给考赫。 “用得着,考赫。如果你不需要,我就更不需要了。”我说,同时展开自己的 羊毛斗篷裹住了身体。 不知经过了通往市中心的几座木桥,马车停了下来。考赫军士下了车,朝越来 越浓重的阴影里走去。他穿着康德那件闪闪发光的防水外套,我仿佛看到我自己正 奋力追捕着杀人犯。我不由得笑了。而我再一次露出笑容则是许多天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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