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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现在,我们来看看谁才是最棒的。年长并不总是代表明智。记住这点,哈诺 !不要再输给你的弟弟。他的小肩膀上可生了一颗好脑袋瓜呢……” 在我脑子里,有关童年最清晰的记忆都是和父亲――威廉.伊格内修斯’斯蒂 芬尼斯――相关的。他天生就是一个严肃的人,对宗教有着过分的虔诚,丝毫没有 懒惰或易怒的习性,不过,他也有他的快乐,那就是不时地用自编的难题来折磨我 和我的弟弟。在我父亲的那些游戏以及他所做的所有事情中,都存有某种严肃的目 的。他总是希望教会斯蒂芬和我某些东西、会让我们受益终生的东西。 我们的祖屋至今仍坐落在卢伊斯林郊外的那座阴沉沉的山上,那是一所广阔的 大宅子,其中的每问屋子都挤满了乱糟糟的各种装饰品。我父亲总是喜欢把某个常 见的小东西藏起来,然后让我们找出到底是哪样东西移动了位置。于是,我们渐渐 习惯了对整座大宅子中的每样东西进行分类编录,这对我们的记忆力大有好处。事 实上,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对祖产了如指掌了。 “现在,孩子们,你们说说看少了什么东西? 一个法国产的玻璃雕花镇纸? 漂 亮,我的孩子! ” 作为奖励,赢家总是会得到一片涂着厚厚一层蜂蜜的面包,那蜂蜜产自我父亲 自己的蜂房。这就是奖励。那种栗子香味的蜂蜜给斯蒂芬尼斯家带来了声望与财富。 对于我和斯蒂芬来说,父亲所代表的~一切都浓缩在那蜂蜜中了:他那种精明而严 肃的权威,那种允诺给勤劳的丰厚回报,那种认为努力克服困难后必然得到慷慨奖 赏的信念。品尝父亲的蜂蜜,也就意味着获准进入他的世界。那蜂蜜里有他的信仰, 而这些信仰,就是他一切行为的根由。失败者将会领受他那严厉的目光,这目光本 身就已是足够的惩罚了。在我那远非完美的童年记忆中,那种目光留下了深深的烙 印。 尽管斯蒂芬小我两岁,但他却比我更有竞争力。凭着敏捷的思维和高度的专注, 他总是胜多败少。在父亲忙于生意无暇他顾的时候,斯蒂芬就会主动向我发出挑战。 随着我们渐渐长大,我们之间的比赛也变得越来越大胆,并且有了越来越多的身体 接触。必须承认,我总是失败者。斯蒂芬比我高,斯蒂芬比我壮,斯蒂芬有比我更 光明的军事前途。然而,他那更为光明的军事前途不会持续得比六个月更久了。当 父亲最中意的小儿子被家里人抬下马车后,父亲把我拉到一边,把医生的诊断告诉 了我。“不准游戏,”他命令道,“不准同他进行任何形式的体育竞赛或游戏,哈 诺。你要对你兄弟的生命负责。” 换句话说,他命令我要像对待残疾人一样对待弟弟。我照做了,直到有一天, 斯蒂芬向我发出了挑战,而那偏偏是我无法拒绝的。 马车缓缓地驶向康德教授的家,此时,怀疑侵人了我的脑海:我的这位导师是 否也如我父亲一样,正变着花样,狡猾地玩着以我为代价的游戏? 一直以来我都感 觉到,康德在尝试考验我的能力,也许是在测算我的行为模式,观察我会怎样回应 挑衅。他不止一次地向我发出挑战,用某些我不曾注意到的东西迫使我重新审视自 己的判断。可是,像这样对我的探索能力进行探查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 我的确缺 乏对细节的注意,他对此有所不满吗? 或者,我在分析可用材料时表现出的浅薄才 是他最关心的? 这时候,马车在城堡路的尽头转了一个弯,驶入了麦奇斯特大街。 鹅卵石路面变成了碎石,拉车的马自在地小跑起来。我望着窗外,惊讶地发现了一 件有违常态的事:滚滚浓烟正从屋顶上最高的那个烟囱里涌出。我曾经兴趣盎然地 在一本畅销文学杂志上读到过一篇精彩的短文,文中对康德教授作了简要的介绍, 里面提到,不论寒暑,只要是在中午之前,康德教授家里都是不生火的。据那篇文 章的作者所说,伊曼纽尔・康德坚持在黎明的第一道阳光降临之时打开窗帘。而现 在,在这个时候,楼上窗帘还紧紧地闭着! “在这位哲学家的日常生活中,对那 些机械的规则作出的任何一点细微的改变,”那位作者曾这样总结道,“都意味着 某件事情的发生,它使哲学家设定给自己的那些规则无法自如运转。这绝对不会是 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跳下马车,飞速冲进花园,考赫军士紧跟在我身后。还没等我碰到门把手, 约拿就打开了门。他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在证实我的最坏的猜测。他的眼睛眨个不停, 在我看来,那是惊骇的表现。 “出了什么事,约拿? ” “您来得太早了,斯蒂芬尼斯先生,”他很不自然地摇晃了一下脑袋,把食指 放上嘴唇。他转过身子点了点头,大声说,“康德教授还没有戴好假发。”他根本 没有必要如此大声。 这点小事就让这名仆人如此窘态毕露? “主人还没有准备好会客,”约拿解释 说。他接过我的帽子和手套后,立即把头转向他主人书房的方向。 “可是火已经点着了。我看见了烟……” “康德教授今天早上有点伤风头痛,先生。” 我的目光越过约拿的肩膀,看见书房的门敞开着一条缝。我只能看见紧靠在墙 上的书桌,某人的手肘正放在上面,其下方还露出一只穿着拖鞋的脚。我舒了一口 气。只要知道康德平安无恙,已经起床并且正坐在书桌旁,我就放心了,尽管我对 他正在做的事一无所知。 约拿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沿着那方向迅速地走过去,穿过客厅,然后小心地 把书房的门关上。“我刚才正在伺候他梳洗,先生。”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小声地问道。 这名仆人再次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他告诉我一些事――唉,我宁愿自 己没听见这样的话。“谢天谢地,他还安全,先生! 昨晚有人来过这里。” mpanel(1); “说清楚点,”我口气生硬。 “我是睡在屋里的,如您所要求的那样,”他继续道, “康德教授说他还有 些工作要做,还说如果让他单独待着他会做得更好。他问我是否愿意休息一个晚上 去看看我妻子。当然,我回答说不用,先生。 我告诉他屋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 “谢天谢地! ” “我已经吸取教训了,先生。我告诉他我就在起居室里,如果他需要,随时可 以叫我。然后他就回他的书房去了,而我则在隔壁摆好一张椅子。我本打算通宵守 夜的,可是……”他硬生生地咽下了一声叹息,仿佛觉得受到了嘲弄,“可是我却 ……睡着了。突然间,我感到某种异样,立即醒了过来。肯定是在面对花园那扇落 地窗那里,先生,我敢起誓。” “是在屋子的后方吗? ” 他点了点头,“那扇窗发出了一声嘎吱声。” “是在什么时候? ” “我想是在午夜刚过不久。” “继续说,还有什么? ”我忙不迭地催他。 “起初我以为那是康德教授发出的声音,先生。他有时会打开窗,给屋里换点 新鲜空气。但是我又听见……我想我听见的是别的什么声音。” “挑重要的说,约拿! ” “那是轻微的说话声,先生,说话声。我跳了起来,让椅子在石头地板上擦出 了很大的声响。如果是有贼进来了,我得让他明白康德教授并不是毫无防备的。” “有人强行闯进来吗? ” “我立刻敲门跑进了书房,却看见康德教授是一个人待着的。然后我听见隔壁 的厨房里传来一些声音,我本该追上去的,但是……” “但是什么,约拿? ” 他双眼圆睁,盯住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是康德教授制止了我,先生。” “他制止了你? ” “他脸色苍白,面如死灰,用手捂住心脏,显然是在刚发生的什么事情中受到 了惊吓。我可不能把他单独留下,对吗,先生? 我可不能去追那个入侵者。教授正 大声喘着粗气,好像就要窒息一样。当时他正处在晕眩中! ” “这么说来,教授看见过那个闯入者,对吗? ”虽然康德教授刚渡过的危险让 我震惊,我还是被这一想法刺激得兴奋起来:他可能已经见过凶手的脸了! 约拿再 次摇了摇头。“我可不这么认为,先生。我给他喝了点白兰地,他安静了下来,然 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感谢我把他摇醒了。" 我皱起眉头盯着他。“抱歉,我不明 白你的意思。” “那是一个噩梦,先生。教授说他很可能在睡梦中叫出了声。于是,我觉得没 有必要再惊扰他了。就算真有什么危险,也已经过去了。” “可你的确是听见了什么声音,对吗? ”我问。 他很不确定地摇了摇头。“厨房的门开着,”他脱口而出,“要么是我忘记锁 它,要么就是有什么人从那里出去了。不过,我可以发誓,我是从里面把那扇门锁 上了的,先生。” “我相信你,”我安慰他道,“你叫过卫兵吗? ” “首先,我服侍康德教授上床睡觉。我不想再让他受到惊吓了。 然后,我赶去报告了卫兵,可他们说没有什么人出现过,一个人也没有。昨晚 的雾简直就像豌豆汤一样浓稠呢。” “那么今天早上你主人的情况又如何呢? ”我问道。 约拿低下头,看着他的鞋子咕哝道, “他看上去没什么不舒服,先生。我把 茶端到他床上,然后他照常抽了烟斗,可是在这之后他又睡下了。我不敢拉开窗帘, 先生。今天早晨他很是反常。他让我在他屋里生火,还抱怨说他连脑壳里都是冷的。 而他的肠胃又……” “告诉他我来了,”我说。 约拿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打算走开,可我却突然把手搭到他的臂上。我突然想 起这名仆人一开始告诉我的某件事,当时我没反应过来,现在却觉得它非同小可。 “等一下! 你说他昨晚是在工作,对吗? ” “是的,先生。” “那么他具体是在做什么工作? ” “他在写作,先生。” “他在写什么? ” “我不知道。”男仆眯缝起眼睛,“今天早上,当我在给他收拾桌子的时候, 我连一张纸也没有发现,昨晚我为他准备下的纸张全都不见了。一张不剩! 他的鹅 毛笔已经写秃,墨水壶已经干了,可他写的东西却全都不见了……” 书房的门嘎吱一声开了,康德教授缓步走进客厅。“一次卓有成效的大解,斯 蒂芬尼斯! ”他容光焕发地高声对我说道, “排泄物的构造精密得很昵―嘧度适 中,又黏又稠,液体成分少之又少。我希望,你自个儿今天早上也屙出了这么棒的 东西? ” “噢,是啊,当然,先生。”我回答道。在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刚花了 足足半个小时和他的密友谈论肠胃的问题;当时正是午餐之后,而那密友就是莱因 霍德・雅赫曼。显然,那是一个从不会令他感到厌倦的话题。“您睡得好吗,教授 ?” “从没这么好过,从没这么好过。”他漫不经心地答道。 看上去,他的确是正处在极佳的情绪当中。只有两处细节出了破绽。第一点是 他的装束:他一定是在听到客厅里有来客之后才自己把假发戴上的。那一大堆扑满 粉的发卷很不自然地搭在他头顶上,显然位置太靠后了;而他本人又细又白的头发 是那么柔软,像一簇乱蓬蓬的蛛丝一样从假发下面挤了出来。他那身雷打不动的打 扮:一件打着补丁的家居短外套,由勃艮地葡萄酒色的碎绸缎做成,一条拉绒亚麻 及膝马裤,再加一双粉红色丝织长筒袜--他总是穿着这身衣服。另有一点不合规 矩之处:他还穿着他的卧室拖鞋。这让他当时看起来挺滑稽。通常,康德在接待客 人的时候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好像随时准备和来客一起出门,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他面露抱歉的笑容,指着他的居家便鞋说:‘‘我今天早晨起来晚了。” “我不是故意要打搅您的,先生。”我向他表示歉意。 “你没有打搅我。我敢肯定你有很多事情要告诉我,”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我 和考赫领进他的书房。一进书房,他就坐进一张直背的扶手木椅,我突然意识到, 这把木椅居然是一只便桶。教授把他的手肘放在扶手上,再顺势把头舒服地架在支 起的手臂上。温热的人体味道让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暖意,康德教授很享受地翕动着 鼻翼,看起来像极了一只蚕,正被包裹在自制的温暖的茧里,不过,他那双冰蓝色 的眸子还是~如平常地圆睁着,眼神锋锐。从他的外貌看来,一切都与刚才约拿’ 欧登描述的夜间惊悚剧段不符。尽管身子孱弱,康德俨然是某个世界的轴心,在那 个世界里,一切都遵照他的意愿运行。 “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他开了口。 “我找到凶手所用的凶器了,先生,”我答道。 我的话音刚落,康德就在他的椅子里直起腰来,仿佛屋内突然窜进一股霹雳般 的能量。“你真的找到了? ”他问道。 我从口袋里取出装魔鬼之爪的包袱,打开了安娜・鲁斯托娃用来包裹它的那块 破布,把它拿到康德的眼前。 “我的天哪! ”他惊呼道。我本就打算给他一个惊喜,现在算是办到了。他伸 出手去触摸那物体,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在颤抖。“这是什么,斯蒂芬尼斯? ” “考赫军士认为这可能是一支棒针。看起来,它似乎是用骨头做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上面怎么会没有穿线的孔? ”康德问道。他拿起这根棒 针,又弯腰凑近,仔细地研究起来。 考赫笔直地站在我背后,始终保持着沉默。“它被削短了,先生,”这时他突 然说道。 “当然,”康德审慎地点了点头, “凶手专门发明了一种工具来满足他自己 的需求。” “这支棒针是从扬・康南的尸体上偷走的,”考赫继续说道。显然,他来了劲, 要开始滔滔不绝了。“被您发现的那块残片,先生,正是这支棒针的尖端部分。它 肯定是在凶手试图拔出凶器的时候断裂了。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凶手手中有多件此 物的副本。” “同理,考赫先生,”康德口气生硬地答道,就好像是被考赫说的什么话给激 怒了一样, “我们也可以推知:他之所以单单选择这件武器来行凶,必有特殊原 因。你是在哪里找到它的,斯蒂芬尼斯? ” “我审问过的一个人给我的,”我开始向他讲述我的那场漂亮的胜仗,可康德 却对细节毫无兴趣。”是某个被牵涉到谋杀中的人吗? ” 我点头称是。“我认为是这样的,教授先生,但还不确定,我希望能在逮捕她 之前弄清真相。她……” “她? ”他机警地抬起头看着我, “一个女人? ” “是的,先生。” “你之所以假设凶手是一个女人,是否就因为这东西通常属于女性? ”他一边 问我,一边把目光投向手掌中的魔鬼之爪,那神情就好像捧着一只珍贵的蝴蝶,生 怕它就要从他手中飞走一样。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先生。我需要您用理性来核实我的推断。” 康德转向我,扮了个怒气冲冲的鬼脸。 “你还是顽固不化,坚信哥尼斯堡发生的事情可以用逻辑来解释? ”他发难道。 我大惑不解,眨着眼睛,拼命咽着唾液。这些古怪的话令我呆住了。康德教授 倾其一生,都在努力用纯逻辑的方法定义人类精神和道德的方方面面,难道他现在 要否认这条最重要的原则吗? “啊,我让你不安了,”他带着安慰的笑容继续说道, “好吧,既然这样,那么让我们来看看我们现在的处境,以及你的逻辑会引导我们 前往的方向。杀手――她是一个女人,如果你的猜想正确的话――选择了一种不同 寻常的武器。这不是枪,不是剑,也不是刀。这不是会被我们认为是武器的东西, 而是一种再平凡不过、看上去又没什么害处的东西。就凭着这件日用品,这个女人 把整个哥尼斯堡市搅得天翻地覆。我说的对吗? ” 他停下来看着我: “我的第一个问题,斯蒂芬尼斯。这个女人的目的何在? ” “有理由相信,这一切都是为了巫术。教授先生。” “巫术? ”康德用轻慢的口吻重复了这个名词,仿佛这是对他本人的侮辱一样。 他摇着头,脸上现出恶意的嘲讽,仿佛戴着一张表情面具,我又吃惊又纳闷,就这 么愣了片刻。“我记得刚才你还说,你上这儿来是为了寻求理性的引导? ”康德继 续对我加以无情的嘲讽。 我挣扎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这个女人自称是魔鬼的亲随,先生,”我 热情地为自己的观点辩护着, “把巫术作为这些谋杀的动机是相当合理的,但我 还没有得出最后的结论,还不能说她就是凶手。” “也就是说,你仍然认为在这些案件背后是有某种合理动机的,”他接着说, “我的第二个问题,你认为巫术就是动机吗? 就在不久以前,你还相信谋杀的动机 是某个恐怖主义阴谋。” “那是我犯的一个错误,”我承认,“我不否认这点,先生。也正因为这样, 我才希望在逮捕她之前把事情弄清楚。 ‘我们须把光亮带人黑暗的国度……’” “我讨厌被引用! ”他用几乎是愤怒的声调地打断了我, “你曾亲眼见识过 人类灵魂深处的骚乱。你知道得很清楚,那是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为强大的驱动力。 在这件案子里,你很应当对它加以注意。” 他俯身向我靠近,呼出的浑浊气体侵入了我的鼻孔、咽喉和肺部,像是一阵刺 鼻的、令人窒息的风。“我还记得,你曾经置身于类似的未知之地,你的所见让你 感到恐惧。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你完全没有想到竟存在着那样的激情。但它们确实 存在! 在这个迷宫里,道路早已为你所知晓。这也正是我找你来的原因。我原以 为你能让自己的经验发挥有益的作用。” 我不由得僵住了。 “别见怪,我的小朋友,”他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继续说道,“我是为了等 待某个有着开阔思路的人才把证据搜集在那间实验室里的,我等待的是一个有能力 利用它们的人,他会从混沌中得出看似匪夷所思,其实未必如此的结论。好吧,来 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认为凶手是一个女人.”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始讲安娜・鲁斯托娃的事,讲我是如何一步一步把嫌疑 指向她的。我小心地避免提到约拿前晚在花园里找到的脚印。同时我也没有告诉他, 尽管我已经派出了士兵去搜捕安娜・鲁斯托娃,但我其实一点也不希望再见到她, 不希望得到哪怕一丁点儿和她有关的消息。 “也就是说,这件工具的确就是魔鬼的爪子了,”在我讲述完毕之后,康德严 肃地说道, “那个女人有可能就是用这支棒针犯下了谋杀,这点还没有被确定; 但她却弄瞎了鲁伯林斯基的眼睛,这一点已经清楚了。我很抱歉,是我把鲁伯林斯 基卷进这桩案子里来的。在此事中,他也没能逃过摊到他头上的那份厄运。”康德 摇摇头说, “鲁伯林斯基为我工作向来忠心耿耿,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尽管我 为那些草图付给他可观的报酬,他却认为治好自己那张俊俏的脸儿是最重要的。这 又给他带来了什么呢? 他原来只是个丑陋的粗人,现在却变得又丑又凶残,简直不 堪入目。仁慈的主啊! ”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独白。我不聋也不瞎,我感觉得出,康德没有对那个人表现 出一丝一毫的怜悯,也没有真的为间接地把鲁伯林斯基推进了无路返还的深渊而感 到歉意。教授的声音里没有同情与怜悯,眼睛里也没有,它们只是贪婪地闪烁着, 紧紧盯在他掌中那件凶器之上。 “我就是为了那些草图才来的,先生,”我打破了片刻的沉默。 “所有受害人的尸体都保持跪姿,而莫里克的尸体却没有呈现出这个特征,检 查尸体时是您指出了这一点,我必须为自己愚蠢的疏忽感到抱歉。当然,我也见过 迪夫奇先生尸体的姿势,不过,在看见您实验室里的系列草图之前,我一直没有意 识到其中的重要性。照我的理解看来,刺客在对被害人出击之前,曾诱使他们下跪。 这是谜中之谜。您认为凶手是怎么办到这点的呢,先生? ” “我希望你能找到解释,”康德耸了耸肩膀说,“我还解不开这个谜团。在维 吉郎提亚斯医生提供的线索中,无论是解剖学上的还是超自然意义上的,都没有可 以解释这点的东西。”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一边说,一边抬手遮住眼睛,就好像 要把周围的每事每物都隔离开一样。沉默的状态持续了很久。突然,他抬起头,脸 上舒展开笑容,就好像朝阳初升,照亮了黑暗的大地。教授看着我,说道:“你还 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实验室看玻璃瓶时,我对你说的第一句有关凶器的话是什 么? ” 我怎么可能忘记那句话? 我可是把这句话写在了这本回忆录的首页上啊。“它 像是一把烧烫的刀子切猪油一样刺了进去。”我向他复述道。 “完全正确,”康德说。他拿起魔鬼的爪子,放到相比较而言白内障不那么严 重的右眼前,凝视着眼前的凶器说, “这支棒针的灵活性就是选择它的原因。它 不要求体力,无需多余的操作技巧。惟一需要的,只是一点点关于解剖学的知识。 凶手需要知道头颅上最脆弱的地方,能刺进小脑的地方。这是实现其功效的关键。 不过,要刺出这致命一击却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您的意思是什么呢,先生? ” “受害人可能不那么合作,”康德挤出一个做作的微笑。 “您是说,是他们自己领受了这致命一击? ”我问,“您是这个意思吗,先生 ?” 康德没有回答。 “这在我听起来,倒像是魔鬼本人的办事风格……”我似乎听见考赫正喃喃低 语,却并没有把注意力转到他身上。我反而想起了维吉郎提亚斯医生藉迪夫奇之名 说出的一句话: “当我被呼喊时,我并未感到恐惧……” 迪夫奇被“呼唤”去做什么? 这个巫师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和凶手的动作有 关的重要线索? “整个动作都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康德低声说道, “当受害人有所意识的 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被选中的谋杀对象必须被固定住――无论凶手是男是女― 让他们动弹不得,这一点是绕不过的。但凶手是怎么做到的? 只要棒针刺中的位置 稍有偏差,偏左或偏右一点,谋杀就可能失败。凶手肯定预见到了这种可能。他― ―或者她――在动手之前一定对危险作过充分的考虑,然后找到了解答。” “一种暂时令受害者保持不动的方法,”我喃喃自语道,“某种策略,它说服 了那些牺牲者,让他们保持足够长时间的静止,以便凶手作出攻击。凶手让保拉・ 安妮・布伦纳拉起了她的礼服下摆,长袜着地跪在泥泞的雪地里。”我心中荡起一 阵兴奋,几乎令我不能自持,“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因为那张被我们认定 为可憎而邪恶的脸,却是她所熟悉的。她没有感到危险。 ‘魔鬼的是一张脸,没 别的了’,这是迪夫奇借维吉郎提亚斯之口说出的话。” “一张平常的脸,并不比其他脸特别。”从口气听起来,康德似乎很信服。 “凶手可能是用枪指着她,迫使她跪下的。”考赫提出异议。 “那为什么不开枪打死她? ”康德疾速挥动一下手臂,断然否定了考赫的观点, “不,不是那样,军士。用一件武器迫使对方屈服,然后用另一件来将对方杀死, 这有悖常理。我们没有看到挣扎的迹象,也没有得到证词表明曾有呼救声传出。谋 杀是在一瞬间完成的,而受害者表现出了顺从。” “一种不需要力量的武器,一种调动并固定受害者的策略,一张不带任何骇人 特征的平凡的脸。”我列数着我们已经确定的东西,“所有这些迹象都表明,凶手 心理上的犯罪欲望非常之强,超过了他的身体所允许的范围。他用诡计代替了强力。 我们是不是可以得出这样的推论:凶手只能以这种方式完成谋杀? ” 康德盯住我看了有好一会儿,然后我看见他薄薄的嘴唇微笑着向曲边咧开。 “一个虚弱的人? 这就是你的推理所得,对吗,斯蒂芬尼斯? ” 我点了点头。 “有哪一种人是无法行使武力的? ”康德继续道,“一个先天不足的人、一个 病人、一个虚弱的人、一个女人、一个老人……你是这个意思吗,斯蒂芬尼斯? ” 他是在把我引向安娜・鲁斯托娃吗? “有许多线索表明,凶手是那个女人。” 我说。 “你刚才还提到巫术,”康德提醒我道。 “那还需要证实,先生。” “这是一个开始,斯蒂芬尼斯。至少我们现在明白了恐怖主义理论是在胡说八 道。” 这么说来,我做到了。我说服了他。康德刚才还对巫术的说法嗤之以鼻,可是 现在那种可能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在这个新的起点上,我得到了他的祝福,我将 继续展开调查。这时候,门铃大作,不一会儿,约拿就走进了书房。 “斯蒂芬尼斯先生,门外有个人等着见您,”他告诉我。 客厅里,一名年轻的军官正用力地搓着他的手,并不时地往他那双冻得发蓝的 手掌里吹气。还没等他开口,我就已经猜到了他将要报告给我的事――尽管我通常 是不相信有预感这回事的。总体上说来,人生是一堆支离破碎的事的松散组合,它 并非出自上帝的幕后设计,也同其他任何超自然存在无关;不过,有时候也的确会 在这些偶然中出现一些巧合。尽管我已经有了预感,但眼见预感成真,我还是震惊 不已。 “安娜・鲁斯托娃? ”我问。他向我走来,我感到血液加速了流动――是的, 我听到了我既想听又怕听的消息。 “没错,检察官先生。找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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