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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我转动钥匙,推开康德那间实验室――那间奇迹之屋――厚重的大门,在这一 瞬,我感到自己的神经末梢一阵震颤,仿佛风铃在扑面而来的气息中叮当作响。显 然,站在我身边的考赫军士并没有感到这阵震颤。他显得冷静而无动于衷,理性控 制着他的思维和行动,那种无懈可击会让人以为他才是康德教授最忠实的追随者。 在我们两人之间,角色好像发生了转换。考赫坚定地注视前方,而我则不安地四下 张望,眼光流转在木座沙漏、加盖坩埚以及陶瓷曲颈瓶之间,似乎是在检查这些被 康德教授用来进行科学实验的仪器――教授本人投注在它们身上的精力远远超出了 这些仪器的日常价值。我有足够的理由感到不安,因为我并不确信自己能找到想要 的东西。我真的有能力打消考赫的怀疑、平息自己的疑虑吗? 然而,当靠在最远那 面墙壁上的架子被我们的灯笼照亮之后,毫无防备的我们大吃一惊,简直一句话都 说不出话来:那些玻璃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感觉到了那些 玻璃表面的反光,它们正从我们的视域之外发出微弱的光亮。一个想法徘徊在我脑 中,挥之不去:某些未知之“物”就要现形,它们将从黑夜的阴影中徐徐步出。那 是某种邪恶的不祥之物。康德果真经常独自来到这个地方吗? 还是和维吉郎提亚斯 医生一道,来此处将谋杀案受害者的尸体拆卸成一块一块? 考赫曾说,康德教授从 对那些令人生厌的对象的处理中获得了某种病态的满足感。现在,这种想法正盘旋 在我脑中。我强打起精神,努力摆脱这种念头。 “我们必须找到教授让鲁伯林斯基画下的那些草图。”我对考赫说着,同时把 放在橱上的一个蒸馏瓶移动了位置。我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那张脚印图,说道: “如果找到什么脚印,拿它们和这个比较一下。这是我昨晚在康德的花园中找到的。” “您认为这是属于杀手的吗,长官? ”考赫问道。 “这正是我们想要知道的。如果是的话,我们就可以拿它去和安娜‘鲁斯托娃 的鞋作一比较。” “但这要等到她被抓住之后,”考赫说。 “等他们把她抓到的时候,我希望自己已经有所准备,”我反驳他道, “我 必须在行动之前就确切地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无辜的。” 我把伊曼纽尔‘康德放在架子上的那些文件拿下来,放在桌上,考赫为我支起 灯笼,从旁协助。 “我们的工作必须从这件屋子里开始,”我一边说着,一边把这一捆文件分成 大致相等的两堆, “这一半由你来检查,”我说着,把其中一堆推到考赫面前。 “其他的归我。,,我根本无需对他多加鼓励,他小心翼翼地挪开一台庞大的照准 仪,就趴在桌上专注地检查起我分派给他的那些文件来。而我也坐在桌子的另一边, 开始审核我自己的那部分文件。很快,我也和考赫一样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当中。 康德在他的工作中建立了一套精细的秩序,这着实让我钦佩不已;而他应用在工作 中的那套方法论,更是让我心生无限敬仰。在我检阅的第一份文件中,每一条供词 都对应着单独的一页报告,其中记载着对该条报告进行编辑的时间日期,另有简短 评论,论及提供供词之人,以及该口供在所有已经掌握的证据和事实中所占的分量。 从这些文件的组织方式中不难看出,康德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所固有的那份睿智, 那份井井有条。第一份文件里包含了那些现场官员的报告,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陌生。 在第二捆文件上,有康德用他特有的字体写下的“维吉郎提亚斯医生”的标示。 看过开头的几行之后,我立即被彻底吸引住了。在这些文件中,依原话记录着那个 巫师与扬・康南的灵魂的交流:“现在,我已经死去有两天之久了,我曾见过的都 已开始模糊。 赶快! 我已不再属于光明! 黑暗正吞噬着我,我的灵魂正在渗漏,从那个裂口 ……” 显然,康德教授也见证过一场降神会,那肯定和我在抵达哥尼斯堡之后不久即 亲身参与的那场相类似。昨天我们初见时,他曾质问我:“对于昨晚在城堡里看见 的那些,你难道就没有留下丝毫印象? ” 当康德教授亲眼目睹维吉郎提亚斯医生的工作时,哲学家本人脑子里所想的究 竟是什么? 我找寻着某些可能把他最私密的感受告知我们的线索,结果却一无所获。 康德仅仅是记下了那些言辞,对于其准确性和真实性,他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个人 评论。 我把第一份文件放回桌上,拿起更为厚实的一份。上面标注着“哥尼斯堡连环 谋杀案件的空间特征”。在阅读这份文件的过程中,我感到了胸腔里不住加快的心 跳。对谋杀案作如此系统的追查,除了伊曼纽尔’康德以外,还有谁能想出这样的 办法? 很容易就可以让这些报告成为《纯粹理性批判》的一个补充章节! 除了康 德教授以外,还有谁能在直面这些残酷的事实之时保持如此冷静的姿态? 要知道, 在这些罪行面前,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感到恐怖和震惊! 我翻开另一页纸,终 于满意地舒出了一口气。在发现那些受害者时为他们的姿势所做的草图被搜集到了 一起,并被编录成辑。就算改由某个拓印行家或解剖图收藏家来做这编录工作,也 不会做得更好了。康德教授让未受过训练的兵士用他们粗糙的手来再现这些通常会 被忽略的罪证。这些有图示的报告里,某些迹象从这些珍贵的细节中浮现出来,它 们让我在灵光一闪中对犯罪的原因和过程产生了新的认识,我相信,在我之前还从 没有人想到过这些。我把这些草图抽出,按谋杀发生的时间顺序摊在桌上,然后唤 来考赫。 “看看这些东西,”我大声叫道,声音在头上的拱顶中盘旋不散。 “这些是什么,长官? ” “受害者尸体被发现时的姿势。” mpanel(1); 图上的铅笔线条模糊粗糙。那些业余画手在试图接近他们所看见的恐怖形象之 时,每画一根线条都要反复多次。“这些涂鸦都是鲁伯林斯基的作品。现在,我们 来看看在康德家花园里发现的脚印是否能对得上图中的什么东西。” 我们开始一起研究这些草图。考赫的热情已经被我激发出来,我们紧盯住那些 图片,不放过每一根线条和每一个记号,可是直到看得我们两双眼生疼,还是没在 鲁伯林斯基的草图中找到任何与我在头天晚上画下的图形相似的东西。 “看看这些污迹,长官! ” 考赫的手指点着扬。康南尸体附近的一些古怪的交叉影线。我们盯着这些叉叉 看了好一会儿,这些可能就是我那天在雪地里看到的十字形,然而尺寸却大相径庭。 我只按原比例画了一只鞋印,再没别的了。而鲁伯林斯基试着画下命案现场的全景。 “我不明白,考赫。那可能是一个十字形。事实上,我也倾向于认为它们是十 字形,但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我很不情愿地承认自己也不清楚,然后拿起 了另一张图纸。“我们必须考虑到,我们的画家有可能是不称职的。他也许是想把 所有的东西都画下来,但其结果却是,他似乎画的太多。不论如何,这些都是接近 十字形的东西,你觉得呢? ”我用手指着其中一个图形, “还有一种情况,鲁伯 林斯基军官在追踪那些被他认为是清晰的形象之时,也可能会遗漏许多至关重要的 信息。到底是太多还是太少? 不论如何,这些草图都还算不上是决定性的证据。” “也就是说,在我们抓到安娜・鲁斯托娃并对照着您作的草图检查过她的鞋之 前,”考赫总结道, “我们还无法确定她是否进入过康德教授的花园,对吗,长 官? ” 安娜‘鲁斯托娃的形象一下子从我眼前闪过。我仿佛看见警察正在追捕她、捉 拿她、把她按在地上、推挤她、教训她。按理说,我应该强烈希望她被好好教训一 顿,然而恰恰相反,我最怕的就是发生这种状况。这之前我也展开过无情的追查, 而我对部下的放任却给被捕者带来了不必要的苦楚。现在,我在两个极端之间来回 摇摆:如果她就是凶手,那么这个案子将会了结,她会受到惩罚;可要是她没有犯 下谋杀罪行呢? 那样的话,她不会被判死刑,但却逃不过堕胎的罪名以及在牢狱和 苦役中难免会受到的虐待。我到底偏向哪种可能呢? “而且,”我目不转睛地盯着 那些草图,喃喃自语道,“他们都是跪着的。在这一点上,鲁伯林斯基的草图显示 出一致性。每个人倒下的姿势都是大体相同的。” “就像迪夫奇一样,长官,他……” “迪夫奇先生当时正躺在某张解剖床上,”我打断道,“他是一个和其他东西 没有关联的孤立对象。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些草图上吧,考赫。你看这里,受害者的 形象正实实在在地被保留在这里。这就是凶手活动的地方。我……在此之前,我还 没有彻底弄明白这里面的含意。我本来以为,他们的跪姿只是一个巧合……” 我停住话头,陷入了沉思。 “也许,这的确只是一个巧合,长官? 可能是那次袭击让他们跪倒的。” “哦,不,考赫,不是这样的,”我坚持说,同时迅速地让眼光在纸页间移动, 然后继续道, “你想想看,如果一个人被从后面击倒,如果攻击是在一瞬间完成 的,那么他应该脸着地倒下,可实情却并非那样。这些人都是跪着的。在鲁伯林斯 基的这些草图里,我们看见的是一整个连环谋杀案件的现场。就好像我们能亲眼目 睹这些罪行被一件一件地完成。每个受害者都是这样倒下的,其前额都是靠在某个 地方,一堵墙,或者是像布伦纳太太那样靠着一条长椅。你说他们为什么没有伸直 了身子倒下,考赫? ” “看来,您相信在这当中是有什么原因的,长官。” “其中一定有。原因就是,当他们被攻击的时候,他们早已经跪下了。也就是 说,他们面对着凶手跪下,然后才被打发上路的。” 考赫抬起头,惊讶地注视着我。 “但那是不可能的,长官! 哪个有理智的人会照此行事? 我无法想象……您 是说一次处决吗,长官? 就像是在对他们行刑。” “正是这样,考赫。一次处决。但凶手是如何使他们下跪的呢? ” 考赫的目光在图纸间扫来扫去。“为什么康德教授不向您指明这一细节呢,长 官? ”他问道,“他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些。” “他指出过,他所做的比那更多,”我激动地回答, “他曾经把证据摆在我 眼前。是康德把迪夫奇的尸体保存了下来,他把那尸体保存在雪里等我去看。然后, 又是他指出了莫里克的尸体没有处于跪姿。 把事情直白地点明,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考赫。他把毫无争议的事实放在你 面前,然后他请你来得出显而易见的结论。更早的时候我就应该明白这点了。” “这些没错,长官,”考赫依然在反驳, “可是康德教授并没有核实过鲁伯 林斯基作的草图,也没有检验过它们是否准确。” 这话让我一时间哑口无言。他的意见的确提得很有道理。不过,我突然灵光一 闪,找到了答案: “迪夫奇的裤子! ”我大叫起来。 “什么,长官? ” “我们需要的证据就在那里,考赫。就在迪夫奇的裤子上。他的裤子的膝盖处 沾着成块的污泥。你还记得吗? 如果我的假设是正确的,那么所有受害人的膝盖上 都应该是脏的,只要鲁伯林斯基精确地描绘了他该画的东西,那么我们就能找到这 些污迹。” 我扫视着整间屋子。 “就在那儿,考赫! ”我指着靠在最远那面墙的上部的架子, “把那个真空 泵挪开,拿个盒子下来。随便哪个都行。要验证鲁伯林斯基的记录,我们只需要检 查那些衣物就行了。” 考赫拖下来一个长而扁平的纸盒,正是被裁缝们用来装礼服或套装的那种盒子。 我们满心激动地打开了盒盖。空气中立刻铺散开一团灰尘,并经由鼻孔入侵了我们 的肺部。 “保拉‘安娜・布伦纳。”考赫忙不迭地说道。盒子里有一张黄色的纸条,记 录着里面所有的物什,那个女人的名字也赫然在录。那是康德特有的整洁字迹,我 不会认错的。 “一件薄型绿色花边斗篷,”考赫开始读起那张纸条, “一件白色长袖女衬 衫。一件薄型灰色礼服,面料不明。一双灰色厚羊毛长筒袜。一双布鞋,后跟磨损 ……” “那件礼服,考赫。”我打断了他的朗读, “让我们看看那件礼服。” 考赫俯身把那件外套铺在桌上,然后退开。我走上前去,弯腰凑近了那件女式 礼服。我把它翻过来,又翻回去,越发感到不安。 “上面没有污迹,”我焦急地说道,仿佛感到喉咙正被言辞卡住,“膝盖上连 一点污泥也没有。” 考赫的声音响起在我耳畔,低而且轻:“那么迪夫奇先生膝盖上的污泥意味着 什么? ” “我不知道。”我不得不承认,我已经晕头转向了。 “等一下,长官,”考赫突然激动地叫道。 他没有解释,却一把拿起那张清单,再次读了起来。然后,他开始在那个衣物 盒中搜索起什么东西。我一言不发地看着,竭力克制住想制止他的冲动,只是愤怒 地看着他如此粗鲁地翻动康德教授小心整理好的这些物品。 “好的,让我们来看看,”他一边平静地说着,一边拿出一双羊毛长筒袜: “我们先假定这是布伦纳夫人的礼服,并且只此一件。在这个季节里,这件礼服是 太薄了,但它很名贵。当她必须跪倒在地上的时候,她会跟其他所有女人一样有同 样的举动,她会撩起她最好的这件礼服的下摆,并弄脏她的长筒袜。您看对不,长 官? ” 那并不是一种洋洋得意的声调。 像那位不信耶稣已复活的门徒伸手触摸基督的肋部一样,我用手指抚摸着那双 质地粗糙的灰色毛料长筒袜。可以看出,这双袜子经过了多次修补。在脚尖和脚跟 上还有一些破洞。而其膝盖上则赫然显出两大块黑色的污迹。 “她主要是靠着这双袜子来抵御严寒的,”考赫继续说道, “而非那件又轻 又薄的礼服。” “如此简单,如此合理,”我低声说道, “而且具有关键意义。我们由此可 以得出推论,每个受害者在遇害之前都曾主动跪倒在那个即将杀害他们的人面前。 他们似乎是在协助那个凶手。” 这时候,我在维吉郎提亚斯与扬・康南的恐怖对话中读到的内容闪现在脑海中, 我感到一阵兴奋荡过全身。在被那个巫师自称为“艺术”的泥沙里,是否当真存有 真理的黄金? “当我跪下,黑暗就环绕着我……” “我认为,当时肯定正在进行某种仪式,长官。这些受害人很可能都是被献祭 给某个异教神祗的。这又加重了安娜.鲁斯托娃的嫌疑。”考赫激动地说。 我立即止住了他。“把这些东西全部放回文件夹里。再把那个盒子放回原位。 现在我们还是不能确定安娜・鲁斯托娃是否真是凶手,不过,我很高兴你能认识到 这间屋子及其内容的价值。” 考赫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把所有东西都放回原位。 “接下来做什么呢,长官? ”他转身对我说。 “让我们享受群星的盛宴吧! ”我说道。 “群星? 斯蒂芬尼斯先生? ”考赫不解地看着我, “还不是午餐时间呢! ” “我还不至于疯成这样,”我微微一笑,向他解释道, “那是一名意大利诗 人的诗句,描写的是当他从地狱中脱逃,安全返回人世之后的心境。为了这次调查, 你我都被迫钻入地下,考赫,我们到过维吉郎提亚斯的地下密室,然后又是这间实 验室。现在我们应该回到‘阳光的国度’中去了。” 屋外,云翳仿佛一幅支在大地边沿上的轻纱帐,看得见一缕缕的细长的云丝, 阳光很柔和,像一根根软绵绵的丝带,从云层的网眼中垂下来。零星的几片雪花在 空中打着旋儿落下,仿佛秋日的落叶正驾着刀一般的寒风飞翔。在我们脚下,哥尼 斯堡那些石板屋顶的反光成片地铺展开来,间或探出几座教堂的尖顶。远处,大海 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之后,好像是一匹巨大的灰色绸缎在阳光下晃动它的褶皱。我站 着,全然沉浸在眼前的景象中;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让新鲜的空气充满我的心肺。 “我想再和鲁伯林斯基谈谈,”我说,然后我们登上马车,开始朝山下的市中 心驶去。“不过,在见他之前,我还另有一件事要做。” “什么事,长官? ” “我必须去拜访康德教授。我们必须向他表示敬意,考赫。有必要让他知道, 他给我的信任并不完全是一个错误。不过话说回来,恐怕我的确算不上是他最好的 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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