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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斯多岑军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脸像一张阴沉的面具,在幽暗中显得深不 可测。等他走进有亮光的屋子里后,我发现他的神情一点也不比先前轻松。 “他们抓住她了吗? ”我开门见山。 他摇了摇头,从背后拿出一份牛皮纸文件递给我。“是科普卡,先生。”他说。 此时我们正面对面站在那间狭小的房间里,他突然俯身朝我探过头来。“我早 就知道该上哪儿去找,长官,”他语气平静地说,“我认识鲁道夫‘科普卡。我本 该立刻想到那些文件在哪儿的,长官,您曾经说过那人是个逃兵。” 他脸上凝重的表情消失不见了,而他下颚上的每一块肌肉似乎都因过度紧张而 踌躇着。 “该上哪儿去找,斯多岑? ” “在‘阵亡士兵’的档案里,长官,他的档案就在那儿。” “阵亡? 我好像听你说科普卡是从军团里逃跑的,不是吗? ” “是的,长官,不过……” “是被军事法庭处决了吗? ” 他摇了摇头,笑得很惨淡:“不是那样的,长官。” 我从他手上接过档案,坐到床上读起他给我的记录。总共有三页纸,装在一个 文件夹里,我仔细看了第一页。 报告本月二十六日早晨,从第三宪兵队潜逃的鲁道夫・阿里夫・科普卡在通往 哥尼斯堡西南部的森林中被搜查队抓获。他擅自脱离军队已有四天。其动机尚不能 确定。在将他关入禁闭营之前,批准其入队的军官――T .斯托弗隆・萨巴特中尉 ――曾经对他进行审讯。科普卡却没能为他的行为作出任何辩解。原来,狱医弗兰 斯科上校在对犯人进行身体检查之后报告说,犯人的咽喉曾遭受过猛烈的击打,已 经扭曲变形。据抓获犯人的军官报告,在追捕犯人的过程中,犯人的头部周围曾被 一根低矮的树枝击到,并因此而跌下马来。在召开军事审判会并宣布判决之后,科 普卡将被押解回城堡医院。 签名:陆军连长恩特斯梅耶上尉第二页文件核实了医生的诊断: “由重击造 成的咽喉变形。”由军团里的军医签署。 第三页则是死亡证明,由同一名军医签署,另有恩斯特梅耶上尉的证词:“犯 人因伤死亡。” 这些文件竟是如此单薄,我再次震惊不已。它们都像是缺失了重要板块的拼图。 首先一点,那位抓获犯人的神秘军官是谁? 这位指挥了对鲁道夫・科普卡的追捕、 亲眼目睹造成犯人失去说话能力并最终失去生命的事故的军官,为什么没有他的一 点信息? “是谁负责逮捕他的,斯多岑? ” “我不知道,长官。” “科普卡是死在狱中的吗? ”我问道,把档案放到一边。 斯多岑军官猛地立正,却并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 样,长官,”他说道。 “怎么? 到底是,还是不是? ”我大声问道。 “事实上,是的,长官。” “因为喉部的伤口? ”我问, “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 斯多岑先是看着墙壁,然后把目光移向天花板。 “是另有原因,长官,”他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我没有理会他内心的翻腾,自顾自在房间里踱起步来。这种安静状态持续了片 刻。“如果有人逃跑,当局究竟会如何处理,斯多岑? 当我之前提到军事法庭的时 候,你说科普卡不是被法庭处决的,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斯多岑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就好像他自己的咽喉也被外科手术切除了一般。 “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我不客气地开口道, “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这不是在对军队的行为展开调查。我对那毫无兴趣。谋杀无辜市民的罪犯才是我惟 一的目标。告诉我,抓到逃兵后,军队究竟是怎样处置他们的? ” 斯多岑发很不舒服地咳了几声。“他并没受到军事法庭的制裁,长官。他玷污 了他的制服,所以他那些军团战友严厉地惩罚了他,那都是些为身上的制服深深感 到骄傲的人。” “他们是怎样惩罚他的? 我想知道的是这个! ” 斯多岑长叹一声。“他的连队集合起来,面对面站成两排,组成一条狭窄的走 廊。然后,他们利用某种借口――比如说上厕所、或者更换房间――把逃兵叫了出 来,强迫他走过那条走廊。” mpanel(1); 说到这里,他就不再继续下去了。 “这听上去没什么害处。”我提醒道。 “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根大棒,”斯多岑缓缓地加上了这句,“而且他们都会 毫不迟疑地使用它。” 我仔细地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一句话,科普卡是被打死的,对吗? ” 斯多岑不再答话了。他现在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双眼就像两颗黝暗的燧石。 然后,他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而那个将他抓捕归案的军官也就是主持这次最后惩罚的人,对吗? ” 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倒是来得很快。“大概是这样,长官。在这类事情里,很 少会有名字被提及。” “我想,当局对这类不法行为不会一无所知。”我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档案重 新扫视起来。 斯多岑咧开嘴角,露出一个没有内容的微笑。“当局并没有正式知晓这件事, 长官。但在军队里,没有被正式知晓的事情就等于没有发生过。” 我闭上眼,开始摩擦眼睑。涌向哥尼斯堡的死亡事件简直无穷无尽――先有四 个人莫名其妙地在大街上被杀死。然后,莫里克的死又把数字刷新为五。托兹夫妇 排在第六、第七。对了,还有卢肯,那就是八个。而现在,这个名单里又该加上鲁 道夫・阿里夫・科普卡的名字了。 “你可以走了,斯多岑,出去吧。”我挥了挥手,遣开了斯多岑。 门关上了,他的足音沿着走廊迅速远去,我倒在床上,觉得头脑仿佛是一个充 满矛盾想法的漩涡。而我所能记起的,却只有一片混乱。迷迷糊糊地,我顺着涡流 漂进梦乡。面前展开一片黑暗的空旷,那是一片没有噩梦的真空,在那里,不管是 莫里克还是托兹夫妇的灵魂都不会再纠缠我,也再不会看见鲁伯林斯基,科普卡仍 然活着,正和他那群粗暴的战友一道执行任务,而康德教授的花园里也不曾有过什 么入侵者。 等我醒来,正看见黎明的第一缕晨曦从狭长的窄窗里漏进来,考赫军士那张苍 白的长脸正在我头上盘旋,仿佛是朝阳饰演的幽灵一般。他坐在我床边的一张椅子 上,平静地说道: ‘‘我很高兴您能得到些许休息,长官。” 屋里的寒气已经稍有减弱。 “是你生了炉子吗,考赫? ”我问,“我没听见你进来。” “我进来已经有一会儿了。只是在等候的时候做点事情而已。我不想打扰您休 息,那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我立即从床上支起身来, “鲁伯林斯基死了吗? ” 考赫摇了摇头,“据医生说,他可能会失明。他的伤口很深,还有感染的危险, 但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他会活下来的。,’“他现在哪里? ” “在军医院的隔离病房里。” “那么安娜・鲁斯托娃的情况怎样? ” 考赫摇了摇头。 我舒了一口气,重新靠到枕头上: “你认为她就是凶手,对吗,考赫? ” 军士把他的目光垂向自己的双手,那神情仿佛是他手中正握着一副扑克牌,他 洗牌,用目光搜寻着其中某一张,然后才开口说话。tt很多事都在把我们引向这个 方向,不是吗,长官? ’’他说:“我们很清楚,她那只肮脏的恶魔之爪还残害过 鲁伯林斯基以外的很多人。您记得她在那间后屋里干的事情吗,长官? 那是毒药, 也是符咒。” “但犯下这几起杀人罪的也是她吗,考赫? ” 安娜。鲁斯托娃是一个给人做非法堕胎的女人,一个妓女,正是她弄瞎了鲁伯 林斯基军官的眼睛,还对很多人做过坑蒙拐骗的勾当,但是只要没有确凿证据表明 她与那些谋杀案件有关,单凭那些罪行还不至于让我如此坐卧不安。 “科普卡死了,”我说,这时我的思绪已经跳回到最近的恐怖事件中了。“他 受到了夹道殴打。” 考赫的眉头紧蹙起来。“谁是科普卡,长官? ” “他和鲁伯林斯基两人正是被派去看守康南尸首的军官。为第二名被害者作素 描并写报告的也是他们两人。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科普卡决定逃跑。到底是什 么让他作出这个决定的,考赫? 他很清楚如果被捉住会是什么下场。显然,那是所 有军人都清楚的。鲁伯林斯基也不例外,那很可能正是他没有尝试做逃兵的原因… …” “仁慈的上帝啊! ”考赫低声说道, “您认为是鲁伯林斯基迫使他逃跑的? ” 我耸了耸肩,说道, “如果凶手是安娜・鲁斯托娃、而鲁伯林斯基是她的同 党,那这种解释还是说得通的。会不会是因为科普卡发现了真相,于是出于对鲁伯 林斯基和鲁斯托娃的畏惧而逃走? 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而已。只要我们抓住鲁斯 托娃……” 我的声音弱了下去,逐渐变成喃喃的低语。之后的好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保持 着沉默。 “我不相信那些单一、清楚、合理的动机能够解释这些罪行,斯蒂芬尼斯先生,” 终于,考赫军士口气极为慎重地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注视着他的脸,那是一张消瘦而布满皱纹的脸,我在他的脸上也看到了自己 的困惑与挫折。 “我并不这样认为,考赫。” “我正在朝康德教授的观点转变,长官,”他一边说着,一边试图挤出一丝笑 容,“您还记得他提到过的杀人的快感吗? 他说绝对的恶是真实存在的,那种恶并 不需要任何理由来加以支撑。如果能找到某种简单的动机,那么真相自然就会水落 石出,而我们也都会因此而轻松许多,可要是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动机呢? ”他默 默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然后再次抬起了眼睛。 “安娜‘鲁斯托娃是个魔鬼,这是毫无疑问的,长官。而您根本无需为她的罪 行寻找证据。一七九四年的普鲁士法典从来就没有失去过效力,它根本就不受人身 保护权的限制。拿破仑的军队随时都会打进这个国家,冯‘阿尼姆大臣已经非常清 楚地陈述过颁布戒严令的必要。我读过那份通知,长官。” “可我们该以什么罪名起诉她呢,军士? 行巫术罪吗? ”我愤怒地打断他, “就因为这女人宣称要召唤魔鬼? 就在不久前,像你刚才那样的指控就足以在她脚 下点燃一堆火。可对于我来说,如果要对安娜‘鲁斯托娃提出任何指控--哪怕是 指控她和魔鬼勾结――我首先都必须清楚地知道那罪行究竟是什么。” “康德教授可不会像您这样,因为找不到谋杀动机就惴惴不安,长官。”考赫 立即回答道。 “你说什么!?”他居然用这么严重的词汇形容康德,我不得不提醒他留神。 “请原谅,长官,”军士摇着头说,“可是,似乎最近发生在哥尼斯堡的每件 事都是找不出合理动机的。比如说,康德突然对谋杀案产生的兴趣就是一例。您会 把这事称为合理的吗? ” 考赫知道我对那位哲学家的敬仰,他亲眼目睹过我们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有 鉴于此,他也认为自己有义务对教授保持尊敬。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察到,他个人 对康德教授的厌恶感强过了他那种要保持尊敬的责任心。 “‘康德对谋杀案突然产生的兴趣’――你是这么说的――很可能会制止一场 战争,考赫。你当然不会忘记我们和卡托瓦斯将军的谈话,对吗? 他已经如箭在弦 上,眼看就快按捺不住,而我差一点就把他想要的理由提供给他了。当时我已经相 信,在这整个事件背后隐藏着一桩恐怖的阴谋。正是因为康德的帮助以及在他实验 室里看到的东西,我才及时纠正了自己的错误。 “不过,长官,”考赫马上回答说,“就在这座城市里,我们可以找到很多比 康德教授更适合处理这种情况的人。也许我应该说,像是……” “你说的是检察官卢肯吗? ” “是的,长官,”他一边回答,一边仔细地留意我的反应,“是康德教授调开 了他,因为教授希望由您来主持这次调查。可是,如果您允许我直言不讳的话,我 要说这完全是不合规矩的安排。您没有处理类似案件的经验。当我第一次在罗廷根 您的办公室里见到您的时候,您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只有那些正在穿越阴影之地的人才能……” 这句话又在我耳边响起。我该怎样才能让考赫明白那驱使我成为一名地方检察 官的动机呢? 我又该怎样向他解释伊曼纽尔・康德在那次决定中所起的作用呢? “我想,只有哲学才是他一切行为的根由,”考赫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您和他 有共同的兴趣,你们相信的是同一种理性的分析方法。我以为,这很可能正是让他 与众不同的东西。可是,哲学会驱使一个人去把人体的零零碎碎保存在玻璃瓶里么 ?哲学会使人向士兵们下达指令、叫他们去做那些比他们在战场上做过的一切都更令 人憎恶的事情么? 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哲学在命令那个普通的士兵拿起铅笔、描摹 死人的图像? 又是什么样的一种哲学在命令那两名士兵用雪把死尸保存在一个发臭 的地窖里,以等候月亮的升起? 我敢打赌,鲁伯林斯基的思维由此而受到了严重的 影响。都是被这些关于魔鬼的胡说八道害的! 在这整个事件里,我看不到一丝一 毫清楚的动机或合理的解释。” 我截住了他的话头:“这一切可能都显得很古怪,很不合常理,它们对你来说 甚至是莫名其妙的事,考赫。但是我要说,康德教授在他的实验室里创造出来的是 一种全新的方法,一种全新的科学。那代表了我们思维方式的一次革命性进步。新 思想总是会让我们吃惊。但他的行为都是为了追求明白无误的真理。” 考赫举起了一根手指,似乎是在请求我批准他继续说话。他紧蹙眉头,这让他 那堆满疑惑的额头上又折起了一道深深的皱纹。“能让我把话说完吗,长官? ” “请吧。”我中断了自己为康德所做的辩护。 “我脑子里突然有了另一个想法,长官,而我简直无法摆脱它。 康德教授正沉醉在对魔鬼构造的研究中,并且他对刑事侦察方面的事物一无所 知。比如说我们昨天早上在普莱格河遇见的那个捕鳗鱼的人,他本应受到审问,可 我们并没有那样做,反倒把他放走了。在康德教授的脑子里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 去思考。他想要钻到杀手的皮肤下面,他想要看穿罪恶的秘密。他的那间实验室是 我所见过的最邪恶的地方。” 阴影之地…… “当我们在那里看到那些东西时,我简直快要呕吐了,”考赫继续道,“而你 们两人却好像一点都不在乎。你们所共享的那种知识是远超过了我的理解范围的, 长官。如果那就是哲学,我想,我可不愿和那沾上关系。” 如果说考赫军士是在康德的实验室里感到了恐惧,那么我听了他的描述可以说 是目瞪口呆――在他看来,康德教授和我打着哲学的幌子就是在做这种事情! “您 真认为康德相信的是理性的力量吗,长官? ’’考赫露出疑心重重的难看脸色,继 续说道, “在见过那个房间之后,您还那样认为吗? ” “显然你不那样认为,考赫。”我尖刻地说道。 对于我的嘲讽,考赫无动于衷。 “坦白地说,我感到很震惊,”他继续道,“那次在河边,他就像一只秃鹰一 样盘旋在那个遇害的可怜男孩的尸体周围。那情形就好像他在从他看到的东西中获 取力量。面对那样的场景时,任何一个正派人都有会退缩的冲动,他却一点都没表 现出来。那男孩的尸体倒在地上的景象令他的脑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能量。在他那 问实验室里,他也给我留下了类似的印象。您注意过他眼中那种火一样的光亮吗, 长官? 那是带着兴奋的狂热。在这种时候,他的声音变得更有力,整个表情也发生 了变化。为什么呢? 他可是有八十岁高龄了……” 考赫停顿了一会儿,开始搓起手来,就像是要搓掉上面的污垢一样。 “他的表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长官。看上去,他好像正沉醉在死亡的真 相中。在死亡面前,他一点也没变得渺小谦卑,一点也没有。我想说,他正痴迷于 其中的课题,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完全…… 健康的。” 考赫在说出最后一个字之前停顿了一下。然后,他等待着我的回答。可我却一 句话也答不上来。他没有着重强调我本人的行为,却也丝毫没有掩饰这件令他厌恶 的事:在他看来,我和康德有着同样的兴趣。 “不要再花时间为安娜- 鲁斯托娃的动机寻找解释了,长官。把这交给康德教 授吧,他会找到答案的。” 面对如此误解,我该怎样为哲学家的意图辩解? 伊曼纽尔・康德把证据搜集在 自己的实验室里,这全都是为了科学与认知。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才去往普莱 格河边的。他并不是“如秃鹫般盘旋”在莫里克的尸体旁,不是像吸血鬼一般从死 尸身上吸取能量。他在找寻真相,毫不计较这些行为可能给他的伟大头脑和虚弱身 体带来的损害.而我.正是所有活着的人中最能理解他的工作方法的人,这也让我 有能力为他提供帮助。难道考赫就完全不能看清楚这些吗? 我眼神狂乱地四下搜寻, 想要寻到某种有力的证据反驳军士的偏见。突然,我发现一张躺在地上的纸。那一 定是从我口袋里掉出来的。那是我在上一个晚上画下的草图,描着留在康德教授家 后院雪地上的脚印。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察到一种深沉的宁静感正降临到我混乱 的头脑中,我感到自己仿佛是走在一片广阔而静寂的树林里,在冬日第一波严寒侵 袭之时,啁啾的鸟儿从身边展翅飞远。 “康德教授并没有沉迷于邪恶,我会向你证明这点的,考赫。我会证明给你看 !”我快速地说完这番话,心里对自己充满了惊讶,我竟然忘记了这么一条如此重要 的证据! “你现在马上去把马车叫来。 安娜。鲁斯托娃究竟是不是凶手,我们自己的眼睛就会告诉我们答案。再说一 句,感谢康德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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