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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我坐在值班室里,慢慢啜着一杯滚热的、咝咝作响的烧酒,强打起精神。我已 经着人去叫站岗的军官。当斯多岑军官步履不稳地推门进来时,我的意志和情绪依 然处于震惊和紊乱的状态中。我简略地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便命令他派出武装 巡逻队。 “这个女人长相如何,长官? ” 我背对着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想起不久前考赫所说的关于“女人和兵老爷 们”的话,于是措辞格外小心翼翼。 “她很高,斯多岑。年纪大约三十上下。她穿着一件……红色连衣裙,”我慢 慢地开了口,却突然结巴起来。我为什么要从如此微不足道和次要的细节说起? 我 为什么不说出能使人立即将她辨出的特征? “她……这女人名叫安娜・鲁斯托娃,” 我不太情愿地补充了一句,“她是一名白化病患者。” “一名什么,长官? ” “她是白色的,斯多岑,浑身都是白色的,”我颇有点傻乎乎地解释,“她的 皮肤,嘴唇,头发,全都白得跟刚磨出来的面粉一样。” “啊,我知道您说的这个疯子,长官,”斯多岑面露狡黠的微笑,“他们管她 叫安娜。” 我没问他是在何时何地遇见她的。我可以轻易地想象那一幕。我的眼前掠过令 人不安的幻象,幻象消失后,转而被恐惧取代――我对自己将要对这女人采取的严 厉措施感到恐惧――那个疯子,他是这么叫她的。 “告诉你的人,不要动她一根毫毛,”我坚定地说道, “我要你个人对我负 责,斯多岑。在你和你的手下昨天那样恶劣地对付葛塔・托兹后,她自杀了。安娜 ・鲁斯托娃必须被安好无损地带到这儿来――哪怕她身上多了一块疤都不行! 听明 白了吗? ” 斯多岑的表情僵住了: “这种事恐怕在所难免,长官。小伙子们总要把新来 的囚犯打一顿,算是所谓的欢迎仪式,好教他们老实点。 这并没有什么不对,检察官先生,不管他们有罪没罪,出狱前总要再结结实实 地挨一顿鞭子。” 我想象着安娜・鲁斯托娃落入他们手中的场景,不由得一阵胆寒。 “普鲁士,鞭子和棍子的老家! ”不到两个小时前,她还当面高声取笑过我。 要是士兵们对葛塔・托兹那么逆来顺受的人都如此野蛮,他们会怎么对付这个女人 呢? 要知道,她有着异域风味的美貌和一条不饶人的舌头,并且,他们都多多少少 地知道她是个娼妇。 “……他们上次抽了我三十鞭子……看到我白嫩嫩的肉渗出血来,他们一个个 都亢奋得不行,那些猪猡! ” 毫无疑问,她会挑逗他们,直到他们忍无可忍。 要是能够收回我刚才对她外貌进行的准确描述,我一定会这么做,但已经晚了。 斯多岑认识她。我现在还可能告诉他是我看错了吗? 要是我现在对他说,要追捕的 女人其实又矮又黑,臃肿而丑陋,他会相信我吗? 要保护安娜・鲁斯托娃,我就只 有自己一个人监管她,越快越好。 “我知道,普鲁士的监狱里有好些野蛮行径,”我口气生硬地对他说,“但是, 这一次,我不希望发生任何此类事件。” 斯多岑似笑非笑地回答道: “您自己不是也好好地欢迎了葛塔・托兹一番吗, 长官? 那一拳可打得恰到好处呢,恕我冒昧。” “我现在对此非常后悔。”我打断了他。 “她之所以会死,”斯多岑垂下头,故意避开我的眼睛,语气中却依然带着责 备, “是因为您没有向我们下达特殊的命令。” “我现在就在下达命令! ”我加重了语气, “这命令必须遵守。安娜・鲁斯 托娃一定不能受伤。” 斯多岑并了一下脚跟,表示听懂了我的意思,然而他的脸上依然浮现出疑惑的 神情。安娜・鲁斯托娃在他眼里是个罪犯,他知道该如何处置这类人。对于他那明 晰而武断的判别力,我只有羡慕的份。单凭这女人把一名军官的眼睛弄瞎这一事实, 他便不再寻求其他的证据。在这方面,斯多岑毫不掩饰他的偏见。相较之下,我就 远远不如他那么坚定。我可能已经找到了凶手,本应感到高兴,然而我却仍然没找 到确凿的证据。 “在你走之前,还有一件事,”我又多给了她几秒钟逃亡的时间――但愿她已 经开始逃亡了。“有个叫科普卡的人几个月前从部队里逃走了。我想看看他的服役 档案。” 斯多岑皱起了眉头,又大声清了清嗓子。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在接受追捕安娜 ・鲁斯托娃的任务时没有出现过的关切。他眼睛一闪,躲开我的目光,当他开口时, 声音犹疑不定,断断续续,就好像他正赤着脚在碎玻璃上走路一样。 mpanel(1); “我……我得查查军营里的文件,”他说,“可能不太容易呢,先生。您知道 逃兵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几乎不留痕迹。只要有可能,他们是一点蛛丝马迹都不会 留下的。关于这个叫科普卡的家伙,您究竟想要知道些什么呢? ” 我抬起头,注视着他的脸。那是二张硕大肥壮、同生牛肉一样红润的圆脸。当 他从鼻子上面斜视着我时,黑色的小眼睛眨巴了几下。 他似乎是在屏住呼吸,这使得他那红通通的脸颊染上一片白晕。是团队精神使 得他对逃兵如此鄙视吗? 还是,他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要知道他是什么人,以及 他弃队的原因,”我说:“另外,你只要记住一件事,斯多岑。在这里,哥尼斯堡 城堡内若是有什么人不配合工作,我会如实报告柏林的。我想你也知道,在部队里, 任何妨碍上级执行任务的行为都被称作‘沉默的傲慢’。如发现这类行为,我会把 所有的细节――姓名,日期等等――一律写进报告中去。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搞特殊 化。现在,派你的人去追那个女人,告诉他们该怎么做,并且把所有能找到的关于 科普卡的信息都带给我。我就在我的住处等消息。考赫一回来,就叫他来见我。如 果抓到了安娜.鲁斯托娃,我要在第一时间知道。听清楚了吗? ” “是的,长官。”斯多岑大声答道,转身朝门口走去。 “跑起来! ”我在他背后喊道。 我听到他在外面的走廊里飞奔起来。 我喝干了那杯微温的、醺人的烧酒,接着,拿起一盏油灯上了楼,回自己的住 处去。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我一打开门,就看到一封折叠得非常整齐的信 正靠在桌上的烛架上,没有被拆开。我立刻认出了信封上的字迹。换作别的时候, 我一定会飞奔过去,满心欢喜地开启封蜡。然而这一晚,我犹豫了。我像一个在百 叶窗紧闭的病房里躺了几个星期后,突然感受到温暖阳光的病人一样,一个劲儿地 眨着眼睛。我坐了下来,这才打开信封。 海伦娜居然产生了去卢伊斯林的念头。她委托洛蒂照顾孩子们,自己只身搭上 清晨的马车。卢伊斯林距离罗廷根大约十五英里,坐车只要一个多小时,即便如此, 我们却从来没有一起去过那里。她此行的目的,是要去“安抚一个忧伤的亡灵”。 海伦娜是典型的多愁善感的女人。她生性温柔,她的坦率和真诚就如我刚刚度过的 漫长白天一样不容置疑。她能敏感地洞悉他人的需求,她对所有大小生灵的热心关 切,对我和孩子们的关心,这一切,都使她在我眼中闪闪发光。如果有什么话非说 不可,她一定会说。如果有什么事非做不可,她会毫不犹豫着手去做。一直以来, 我都爱着、仰慕着她身上这些纯正的品质。她的心就是她的罗盘。 突如其来地,她的这种种好处却开始刮擦着我的神经了。我宁可读到的是一个 没什么魄力的妻子写来的索然无味的家信。一想到海伦娜跑去站在我弟弟的墓石前, 我简直无法忍受。难道她就没有感觉到脚下缓缓裂开的深渊吗? 难道她不明白那个 地方神秘叵测? 那座坟是个漆黑的深渊,我自己的灵魂就埋在下面。 “我想在斯蒂芬的墓前祈祷,”她写道, “我想请他保佑你在哥尼斯堡平安。 比起在他的坟上留下手足之吻以外,还有什么方式能更好地向过去告别呢? 我就是 这么想的。” 还没读下去,我就已经猜到了后面的信文。我父亲身穿黑衣,手里捏着一顶帽 子,正站在标明族坟的一块墓碑前默默沉思。无论刮风下雨,每天上午他都会守在 那儿,从十一点起,直到正午的钟点打响。 “我一看到他,就猜到了那是谁。我径直朝他走去,作了自我介绍,又把我上 那儿去的目的告诉了他。我告诉他你在哥尼斯堡,国王陛下召你去为他效力。 ‘ 您应当为哈诺感到骄傲,’我说, ‘您的儿子被委以重任,他为您增添了荣耀, 先生。’” 读到这儿,我顿住了。我可以想象那一幕。一个是天真直率、甜美俏皮,另一 个则拉长着花岗岩般的脸――这就是那个生我养我的人,那个永远不愿再见我的人 --那个认为我该为他最亲爱的妻子和最喜欢的儿子之死负责的人。・我父亲一言 不发地听完了海伦娜对和解的请求,开口说了一句话,然后便背过身去,从墓边走 开了。 “‘趁早离开哈诺,不然就晚了。’他说。” 我愣愣地盯着纸上的字。父亲的声音在我耳边萦荡着,沉郁,悲痛,无情。 “我简直想象不出一个父亲怎能憎恨他的儿子到这样的地步,” 她继续写道, “他认为你做了什么,哈诺? ” 我把信纸揉成一团,丢到桌上。我的心仿佛被浸在醋里腌过一样。尽管我羞于 承认,但我的确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似乎没有足够的力气来面对这令人痛苦 的事,我也无法回答海伦娜的问题。 他认为你做了什么…… 父亲的态度,弟弟的早亡,母亲的死,海伦娜,我和她的孩子们,所有这一切, 似乎都属于另一个世界。我知道我与他们紧密相连,然而有关他们的记忆正在迅速 地消退。哥尼斯堡像是个飞速旋转的万花筒,每一刻都有闪闪发光的陌生画面出现, 想要看清任何一幅彩图都是困难的,不,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我需要休息,需要好好睡一觉来恢复体力,然而,我身处的这间黑暗小屋却给 不了我什么慰藉。光秃秃的石墙冰冷冰冷的,角落里的壁炉也没有点燃。我多么怀 念“波罗的海捕鲸人”客栈噼啪作响的炉火,莫里克为我备好的热水,葛塔・托兹 精湛的厨艺,还有乌里西.托兹那贮备丰富的地窖! 我拉开裤链,顺手拿过可以找 到的惟一用具――那只从床底下露出半边的夜壶――完事后,我从口袋里掏出魔鬼 的爪子,打开臭烘烘的裹布,把它放在桌上的台灯旁边。我一定是在那儿坐了许久, 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件东西,无数问题盘旋在我的脑海,仿佛涛声阵阵拍击着峡岸。 这究竟是什么? 它从哪里来? 凶手为什么会选择这种罕见的凶器? 与此同时,考赫 军士的声音在我耳中轰鸣,恰似一道闪电劈开了乌黑的云团。“您找到凶手了,长 官。' ,安娜。鲁斯托娃是凶犯吗? 如果她果真是凶犯,那么,哥尼斯堡和我本人 的麻烦很快都会结束。我当然渴望找到凶手,然而,对抓住安娜’鲁斯托娃的渴望 要比前者至少强上两倍。托兹和他妻子死了,责任显然是我的。斯多岑为他手下的 行为作了辩解,任何军官都只有这么做。这是真的,完全是真的――我没能履行保 护监犯的职责。我早该料到这种松松垮垮的态度会造成什么后果。考赫曾经警告过 我,他说,漫不经心是危险的,但我对他明智的意见置若罔闻。士兵们把乌里西托 兹逼到了悬崖的边缘,他的妻子也毫不犹豫地随他纵身跃下深渊。现在,我又放出 同一群悍犬去追捕安娜・鲁斯托娃。无论我走到哪里――我想到了莫里克,想到了 鲁伯林斯基,我父亲,母亲和弟弟――我总是带来灾难。 这一点上,我同我正在追捕的谋杀犯如出一辙。 恍惚中我仿佛看到那个女人,她柔滑而狂野的鬈发,她如雾气般呈现乳白色的 皮肤,她说话时眸子里的火星,她饱满性感的双唇…… 她就那样在众人眼前抚摸自己的酥胸,几个指头轻佻地探人丰满的两乳之间, 那儿有一道深凹的、温热的沟。正是那几个指头抓住了魔鬼的爪子,泼溅了鲁伯林 斯基的血。我打了她,我触到了她的身体,而她竟露出那种糅杂了羞怯和惊喜的表 情,快乐地领受了我的怒火。她身上充满着危险的美。安娜・鲁斯托娃……哪怕是 她的名字,也饱含某种魔力。邪恶,魅惑,她两者兼备,若要问是邪恶多一些还是 魅惑多一些,实在叫人难以断定。我的身子深深陷入床铺中,她的各种形象翩然而 至,密集而迅捷……我勃起了。我的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起来。我竭力抵御着性欲 的侵袭,努力回想海伦娜的面容――我正温柔地爱抚着她,而她也回应了我的爱, 我的生命,我最亲爱的妻……可是魔鬼的爪子正四平八稳地躺在桌子上。安娜说什 么来着? “我用那个来给你提提兴吧,先生? ”我翻身俯卧,希望能看见海伦娜 的头发,闻到自己妻子的体香,触摸到她狂吻我的嘴唇。然而,另一种纵欲的画面 在我失去宁静的脑海里汹涌,在我的灵魂里投毒。 我猛地坐起,用指关节重重地按着眼睑。安娜・鲁斯托娃是邪恶的。邪恶! 鲁 伯林斯基说她是个巫婆。是真的吗? 难道她蛊惑了我? 若不是这样,我为什么竟会 想要保护她? “证据。”我大声说出了这个词,重复了多遍。我需要的正是证据, 安娜’鲁斯托娃的罪证。在掌握确凿的证据之前,她不应当受到任何伤害。 我下了床,走向桌子坐下,提起笔给海伦娜写信。我不记得自己写了些什么, 要不我就是在狂乱中写下它的,似乎这么做,就可以卸掉那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 躁动。我的手擦着信纸移动,剧烈地颤抖,仿佛属于另一个人。我签好名,封了信, 随即打开房门,招呼走廊尽头站岗的士兵。他跑了过来,站在我面前,握枪的双手 冻得发青,过道里寒风凛冽,吹得他那双绿眼睛都浮起一层水雾。 “有什么命令吗,长官? ” 我点点头,把信递给他:“这封信必须寄往罗廷根,刻不容缓。” 果真如此吗? 我想要安抚海伦娜的情绪,告诉她,调查正在逐步取得进展,我 很快就会回家同她和孩子们团聚,到时候,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就如写字板上的字 迹被抹去,过去的事再也不会重现。再也没有杀人犯,哥尼斯堡只是一场回忆,维 吉郎提亚斯和他装着人头的罐子也是,鲁伯林斯基也是……这只是一个梦魇,一切 都会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另外,另外……安娜・鲁斯托娃! 这个女人又会变成怎样 呢? 如果她当真是凶手,我会高高兴兴地在她的死刑判决书上签名。 如果,如果,如果…… “长官? ” 士兵正瞪着我。我让他等了多久了? 我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信,他正捏住它,试 图用手指轻轻地把它从我不肯放松的手中抽出来。 “这封信很要紧。”我重复了一遍,放开手。 我看着他走向走廊尽头,随后关上门,重新躺到床上。然而我依然全无睡意。 我的思想被扰乱了,并且,我感觉到一种酸楚。鲁伯林斯基告诉我的那些事,加上 这个女人对他做的事,甚至连同她手中握有凶器这一点,都不足以使我断定她是凶 手。安娜・鲁斯托娃可不是傻瓜。鲁伯林斯基可能相信魔鬼的爪子能治愈他的病, 但是她会相信吗? 她是如此的老于世故,手段又是那么圆滑。一个专事堕胎的人, 一个娼妇,一个来自地狱的尤物――安娜靠操纵那些头脑简单的人们谋生。为什么 要杀死下金蛋的母鸡呢? 她赚的正是鲁伯林斯基这类人的钱啊,接生,杀婴……杀 人凶手总是为了利益而犯罪,几乎不会有人去做赔本生意。难道说,在哥尼斯堡的 大街小巷散布恐慌也有助于她达成目的? 如果真是这样,她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呢? 考赫曾经假设犯罪动机是活人祭――同魔鬼做买卖,用别人的生命换取财富和权力。 然而,迷信,咒符和魔法才是安娜的交易工具,她靠这些赚钱。死亡本身并不会直 接给她带来好处。如果金钱不是动机的话,我思忖道,只有以生性邪恶来解释她的 举动了,那样,我将不得不面对现实。我将不得不公开指控她私通魔鬼,而我自己, 则不得不扮演令人憎恶的斯普伦格或克莱默的角色。我读过((女巫之锤》,在黑暗 的中世纪,这两个思想狭隘的宗教法庭法官把无数女人送上浸刑椅受审,打着净化 宗教的漂亮幌子,把她们当众烧死在广场上。而我,将不得不以普鲁士国家安危之 名做出同样的事。如果我将永垂不朽,那我在未来的名号会不会是这样:“斯蒂芬 尼斯――启蒙时代的猎巫者”? 传来一阵敲门声,我立刻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轻松。 在这种时候,任何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都强过我自己那灌了铅般沉甸甸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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