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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哥尼斯堡…… 我头一回听到这个词的时候还不满七岁。有一天,冯.普吕朔将军在回国路上 来卢伊斯林拜访我们。这个我父亲在军事学院里最老的同事是个民族英雄。前一天, 是光荣的一七五七年罗斯巴赫战役二十周年纪念日,哥尼斯堡市为此举行了一场盛 大的典礼,而他就是其中的贵宾。冯‘普吕朔将军在战役当天领导第六骑兵团冲锋, 确保了全国范围内战斗的胜利。我的弟弟斯蒂芬,还有我本人得到了进入会客室倾 听客人谈话的特殊待遇。将军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场国王亲自出席的宏伟庆典,我 们在一边听得目瞪El呆。在将军讲话的当儿,我无法将视线从他的右臂_ 原先该是 右臂的地方――移开:冯.普吕朔将军空荡荡的袖子被折叠起来,用一枚金质奖章 固定在银色的肩章上。 “哥尼斯堡是我们伟大祖国最可敬、最高贵的象征。”当将军讲完话之后,我 父亲激动地说道,我母亲则轻轻擦去了脸颊上的泪水。 从那以后,哥尼斯堡光辉的名字和冯・普吕朔将军失去了的手臂就在我脑海中 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这实在叫人难以解释,要知道,我亲眼见到这座城市是很 久以后的事了。以我当时的思维方式看来,哥尼斯堡是一座光辉的城市,城里住着 世界上最优秀的人。尽管是谋杀案使我来到这座城市,尽管经历了莫里克的被害和 托兹夫妇的自杀,我依然怀着深情,相信哥尼斯堡是个得到神明祝福的地方,相信 在伊曼纽尔・康德的帮助下,我能够重建这座城市的和平。 然而那天夜里,当马车沿着鲁伯林斯基指示的方向驶去,把市中心远远地抛在 身后时,我开始见到了哥尼斯堡的另一面:一头受伤的野兽阴暗的下腹,一个满目 疮痍的贫穷世界,我从来不曾想到,曾向冯・普吕朔将军致敬的城市会是这个样子 ――这里还是伊曼纽尔・康德的出生地,康德曾称哥尼斯堡为人间天堂。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皮劳,考赫解释道,那里勉强称得上是个码头,有一片浅浅 的、有坡度的海滩,捕鲸人在那儿把猎物运上岸,切开,放着风干。尽管车窗紧闭, 渗入车厢内的腥味还是令人无法忍受。马车沿着普莱格河的东河湾向波罗的海的方 向疾驰,一路上,腐烂的鲸脂和掏空了脏器的鲸尸散发着恶臭,我们的呼吸都被腐 蚀了。 路上很黑,只有少得可怜的几栋破屋,我们在泥泞的车道上颠簸,觉得似乎每 一道车辙、每一个浅坑里都潜伏着迫近的危机。又冷又咸的海水同相对温暖一些的 河水混在一起,产生了雾气,看起来,这雾气正随着车轮转过一个个决定命运的弯 道而越变越浓。 “军士,我们走的方向对吗? ”我问道。我可不想在这种荒凉的地方迷路。 “我自己也只来过几次,长官。”考赫回答道,同时紧张地向窗外看去, “不过,我想鲁伯林斯基并不想误导我们。” 鲁伯林斯基被深色的军大衣包裹着,超过尺寸的帽子和束腰外衣的高领子遮住 了他的残疾,他始终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仿佛故意不让我们刺探的眼光落到他那 忧郁的脸上。 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向无尽的黑夜,想起了正在同样无垠的大海上辛勤工作的捕 鲸人。如果大雾吞噬了他们的船只,吞没了我们的马车,会有人知道该从哪儿开始 寻找我们吗? 远处传来了幽怨的雾号,这哀悼般的声音没有带来丝毫慰藉。 “就是这里。”鲁伯林斯基打破了这阴惨惨的沉寂,并朝车窗靠得更近了些, 凝视着窗外,鼻子抵着窗玻璃。摇晃的车灯照亮了他那被毁容的侧面,我心里涌起 一股奇怪而矛盾的感情。对于他间接帮助那个女人隐藏凶器的行为我深恶痛绝,而 对他现在为此不得不经受的耻辱,我又觉得尴尬。然而,那一晚已经没有时间遐想 了,一切都是顷刻发生的。考赫轻叩车顶,车夫停了车,我们跳了下来。浓雾像一 块湿透的海绵,我的脸立刻就潮了,黑暗中隐隐绰绰地现出一排单坡屋顶的小房子, 鲁伯林斯基敏捷地朝那儿走去。有一扇窗子里透出微弱的黄光,窗子很脏。他停在 这间屋子的门廊上,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随即抬起拳头,以军人特有的姿势连连 叩击那道狭窄的门。 吱嘎一声,门立刻开了一条缝,探出一个女人黑黝黝的侧影,她的头发围着脸 形成一个乱糟糟的环状,她的脸则被阴影遮蔽了。 “是你,鲁伯林斯基? 又来这儿了? ”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我从鲁伯林斯基背后走上前来,没说完的话立刻凝在她唇边。她的眼里闪烁出 惊恐,目光嗖嗖地扫过我的脸,又扫向鲁伯林斯基,马上又扫了回来。 “这是谁? ”她从嘴里吐出嘶嘶声。 考赫从鲁伯林斯基的另一侧走了出来,女人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惊叫。 “你们想怎么样? ”她低声吼道, “我今晚不工作。,,我把鲁伯林斯基向 前推了一把,我们跟在他后面进入小屋,女人向后退去,撞到一张低矮的小桌,这 才在屋中央站住了。她抓过一根蜡烛朝我们脸上挥来,活像个想要用火把吓走狼群 的牧羊人。她个子很高,身材凹凸有致,穿着褪色的红裙,领口开得很低,露出深 深的、笼罩在阴影里的乳沟。照她敏捷的动作和尖锐的嗓音看来,我猜她的年龄在 三十上下。在摇曳的烛光下,她的皮肤好似发着微光,肤色苍白得几近透明,眼睛 也是这样一种可怖的色泽。如瀑的银白色卷发披散在肩头,打着叫人眼花缭乱的大 卷小卷,要是夜里在街上撞见她,人们一定会以为她是从一块冰上凿出来的。我过 去从来没见过白化病患者,她那洋娃娃一般的面容洋溢着某种诱人的韵致,她牵动 雪白的面部肌肉噘起嘴唇,露出怀疑的神色,冷淡的双眸睁得圆圆的,仿佛有洞察 人心的力量,简直像一只颧骨分明的安哥拉猫。 mpanel(1); “我今晚要休息了,”她说着,唇际浮起一丝羞赧的微笑,“当然,如果这几 位先生确实有需要……” “我们不是一般的顾客,”我说:“我在调查哥尼斯堡的谋杀案。” 笑容立刻消失了。“那么,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 “拿张椅子来,要你告诉我的事恐怕多得很呢。” 女人愤愤地眨了眨眼,她的睫毛也是白色的! 她去一个阴暗的、满是灰尘的角 落里拖来一张摇摆软凳,上面铺着藤条编织的坐垫,把它放在屋子中央。我借着烛 光四下打量,觉得自己简直是身处一座异’教庙宇,要不就是――如那些游历美洲 的旅行家所言――在一顶土著民的帐篷里。四面墙上挂满了动物的颅骨,鲸骨,雕 在房屋支柱上的图案,还有一些质地和用途完全叫人一头雾水的怪物。在一面被烟 熏黑了的石灰墙壁上用刀刃刻满了涂鸦,那是一群火柴杆大小的男女,正以千奇百 怪的、野兽般的姿势争相交媾。我挪了挪蜡烛,墙上的小人看起来仿佛着了魔般疯 狂地交欢着。我赶快转过头,不知怎么回事,我脸颊滚烫,这时,凳子被搬了过来。 女人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坐下。 “这是给你的,”我答道,“坐下,安娜・鲁斯托娃――这是你的名字,没错 吧? ” 她自顾自坐了下去,却没理会我的问题。 “一年前,你发现了一具尸体,”我问道,“铁匠扬・康南是这一系列谋杀的 第一个被害者,凶手至今不明。鲁伯林斯基军官告诉我,你在犯罪现场找到了某样 东西,某样十分重要的东西,并且,你把它拿走了。我想,你曾不止一次把它拿给 鲁伯林斯基看过。” “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像一条毒蛇朝鲁伯林斯基唾了一口,后者怯懦 地转过头去。 “同我说话,”我打断了她,“别向别人开口。” “就是婊子都不会再看你一眼,当兵的,”她置若罔闻,继续诅咒道, “她 们会朝你那张臭脸上呕吐! ” “你在扬・康南的尸体上找到了什么? ” “以后当妈的就可以吓唬小孩子,”她加重了语气,那微微发光的、透明的眼 睛死死盯着鲁伯林斯基, “她们会说,如果你不马上去睡觉,那个长着一张屎脸 的怪物就要来亲你啦! 他来的时候……” 我举起手,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 “闭上你的嘴! ”我叫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居然如 此咄咄逼人,简直叫人发疯。 她一动不动地盯住我的眼睛,用手碰了碰脸,抚摸着火辣辣的腮帮子,仿佛从 疼痛中得到了莫大的快感。“嗯,嗯,这可真不错,”她面露笑容地哼哼着, “你喜欢欺负姑娘家,没错吧,先生? ”一条湿漉漉的粉红色舌头飞快地从她的两 片唇里探出来,又飞速缩了回去,简直像条吐着信子的蛇,“用鞭子抽我,你是那 么打算的吗? 欣赏我的惨状? ”她冷笑着,“他们上次抽了我三十鞭子。你真该看 看他们裤裆里凸起来的玩意儿! 看到我白嫩嫩的肉渗出血来,他们一个个都亢奋得 不行,那些猪猡。你也喜欢看那个吗,先生? ”她哈哈大笑起来:“普鲁士,鞭子 和棍子的老家! ” 这个女人玻璃珠般的眼睛一刻不移地盯着我的眼,我不得不望向别处,却恰好 瞥见考赫。他的脸上满是困惑。到那一刻为止,鲁伯林斯基始终蜷缩在对面的墙角 里,耷拉着脑袋,浑身打颤,仿佛这女人说话时他突然得了高烧。 “你从尸体上偷走了什么东西? ”我竭力抑制住嗓音的颤抖,继续追问。 女人不依不饶地瞪着我,灰色的瞳仁里闪过一丝得意,似乎觉得眼下的场景特 别有趣。“要是那个白痴已经告诉你了,我干嘛重复一遍? ” “我有能力叫你开口,安娜・鲁斯托娃。” 她咯咯笑了起来,那声音先是从她喉咙深处发出的,接着便一声响似一声地大 笑起来,充满了冷嘲热讽。“哎哟哟,你居然喜欢玩粗暴呢,小伙子! 你老婆很喜 欢那样吧? ”她那张微笑的脸上写满了淫荡和邪恶, “难道要用魔鬼的爪子来提 提兴? 你想要这样么? 你梦着这个么,先生? 它可是杀过码头上那个男人的呢,还 杀过其他人…… 不过,总有舒服得多的死法嘛……” 她那猫似的眼珠子贼贼地闪着,瞳仁变成了针一样细的光点。我从来不曾和这 种女人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她和我的妻子是那么不同,与海伦娜圈子里的女人 们相去甚远。她的每个毛孔里劈劈啪啪地闪烁出淫欲的火花。我理应感到恶心,然 而我没有。 “你只要供出真相,就没什么好怕的。”我说了个谎,同时竭力控制着自己相 互斗争的情绪。 她又尖声尖气地笑了:“真相,先生? 那好吧,我来想想。那天晚上,我在罗 勃尼希特睡大通铺呢。” “那是什么地方? ” “一个叫人作呕的地方,”考赫解释道,“靠近城市港口的一个贫民窟,检察 官先生。那儿离‘波罗的海捕鲸人’只有十分钟的路。” 见过了皮劳地区,我想到罗勃尼希特时就只有哆嗦的份了。 “一个住在瓦瑟曼大街的女人要生了,但是还没到时间,所以我就去看望住在 那附近的一个女伴。我同她一起待了几个钟头,接着就出发去把活儿干完。” “你离开你朋友时,大约几点? ” “过了凌晨三点了。我想给自己提提神,那天夜里冷极了。你想来杯烈酒吗, 先生? ”不等我回答,她又说了下去, “我知道什么在等着我:一个惨叫的丑婆 子,一个酩酊大醉的丈夫,要是上帝瞧着合适,再添上一个满身是血、鬼哭狼嚎的 小毛头。我沿着马路匆匆赶路,一边祈祷事情顺利。” “祈祷? ” 这个词从她口中吐出来便沾上了猥亵的意味。 “我向上帝祈祷,”她微笑着,“也向魔鬼祈祷。小孩子出生时,他们俩要格 斗一番。有时有一个赢家,有时谁都没赢。当然,我先向上帝祈祷。要是上帝斗输 了,我的情况可就不大妙啦。要是死了一个小毛头,那之后很久我都捞不到活儿干。 那不是魔鬼第一次叫我栽跟头了,我见过世面。干这行的,声誉就是一切。” “你穿过街道时看到了什么? ”我打断了她的东拉西扯。 她同我对视了一会儿,说:“没有人,先生,连个醉鬼,或是巡逻的戍兵都没 见到。到达码头之前,我没见着一个活的东西。沿着码头点着的灯几乎都被风吹熄 了。就在那儿,我看见一个男人屈膝跪在地上,一开始,我以为他准是和我一样在 祈祷。即便如此,在那个时辰跪在那种地方还是够逗的。第一缕曙光出现了,那是 一天里最冷的时候。当我走近些,我就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接着,我就嗅到 邪气啦。” 她皱了皱鼻子,露出一口洁白无瑕的牙齿。 “什么意思? 你闻到什么了? ” “硫磺燃烧的味道,魔鬼的臭味……” 她骤然打住,抽了抽鼻子,四下打量房间,好像又闻到了袅袅飘来的第一缕地 狱气息。她在演戏,而且演得不错。这个淫妇可并不只有给鲁伯林斯基那样绝望的 傻瓜下套那么点本事。 “别浪费时间,”我警告,“只管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那男的死了,先生。” “你闻到了邪气,那个男人死了,但你却去接近尸体。你为什么不先呼救? ” 她瞅了我一会儿。 “那个死人不寻常,先生,”她终于喃喃地开了口,看起来像是沉浸在敬畏感 中。与此同时,她又仿佛在专心致志地琢磨我的想法。“但这你已经知道了,不是 吗,先生? 那个死人……你见过尸体吧。他们的身体留在这个世界上,灵魂却在别 处游荡。这你一定能明白,我可以看出来……” “刚才还是个说戏的,过了一分钟倒成了诗人,”我打断了她,语气更为粗暴 地说,“告诉我,你从尸体上偷走了什么东西。” 她在座位上扭了几扭,转向鲁伯林斯基。“挨千刀的! ”她诅咒道。 我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掰过来对着我,大声叫道: “你再骂骂咧咧, 我就把你投进大牢。” “你早晚要投的! ”她耸人听闻地尖声嚷嚷, “但是,这个人! 他会在地狱 里被烤焦,这个狗杂种! 我要叫撒旦……” “别管撒旦了! ”我扯着她的头发怒斥,扯得她又叫嚷起来, “你从尸体身 上拿走了什么? ” 她咬紧了牙,抬头看着我,嘴里发出咝咝声: “是从他脑袋后面戳出来的。 我还以为那是一把匕首在半空中抖动。接着,我看清了那是什么。” “说。”我催促着。 “放手! 放开我! ”她一边嚎叫,一边死命掐着我的手腕,想把头发拉出来, “我全都告诉你,先生,当真……” 我一放开她,她就直视着我,刚才冲鲁伯林斯基爆发的剧烈愤怒已经消失了。 仿佛被某种无边的恐惧攫住一般,她的身体看起来缩小了。“最有力量的咒符,” 她轻声说, “那个男的死了,冷得像一块石头,凶器从他体内戳了出来,然而― ―没有流一滴血。一滴都没有,先生,血一点儿都没有溅出来。除了魔鬼,还有谁 能做到? 一分钟前我还在召唤上帝,现在却招来了魔鬼。这是个征兆。撒旦希望我 发现那具尸体,希望让我看见他定夺生死的无上权力。晚上如果有个婴儿降生,就 得有个人死。这就是轮回,是魔鬼威力的象征――那是撒旦的礼物,所以我就拿了。” “你没有报警? ”我追问。 女人耸了耸肩,接着头一晃,把瀑布般浓密的银色鬈发甩到另一个肩膀上,用 一双进出火花的眸子牢牢盯住我说: “魔鬼的爪子是属于我的。别人自有份内的 东西。” “但是,谋杀案还在继续,”我反驳道, “你明明知道警方在寻找凶器。” 她扫了鲁伯林斯基一眼:“我用得着这个。” “你把事情告诉了他,”我说, “你声称魔鬼的爪子赐给了你力量,利用这 一点,诱使鲁伯林斯基玩忽职守。你发誓要治好他的脸,没错吧? ” 安娜鲁斯托娃用嘲弄的笑声回应我的挑衅: “他自己那张俏脸儿可比正义重 要呢。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了他,他决定不把此事公开。 让他自己去和良心斗争吧。” “把东西拿给我看,安娜・鲁斯托娃。” 她犹疑不定地瞪着我:“请你相信,先生……” “拿过来。”我厉声说。 我朝她靠过去,顿时,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变化。她脸上的神情被挑逗的顺从取 代了。她的手指轻柔地掠过雪白的胸脯,又朝我抛了个撩人的媚眼,一缕狡黠的微 笑浮上嘴角,使她的唇色都明艳起来。 她站起身,朝我倚过来。“如您所愿。”她在我耳畔低语,头发扫过我的脸颊, 仿佛要猛地给我注入一剂能量。接着她退到房间最暗的角落,消失在一匹淡茶色的 窗帘后。考赫和我交换了一个眼色。我们可以听到她在里面翻箱倒柜,自顾自咒骂 着。过了几分钟,她回到昏暗的灯光里,手里捧着什么东西。她像个贞洁的修女般 鞠躬行礼,再把包裹放在我手里。如果包裹的布料原先是鲜艳的,现在也已经完全 褪色了――它早已遍布霉斑。 我脱掉手套打开包裹上的绳结。内层的布料上覆满了丑陋的褐红色斑点,一展 开这层布料,我面颊上就有一根神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后,我把东西拿在手中 ――八英寸长,骨色,又直又尖,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武器。我把它递给考赫,考赫 小心翼翼地将它举到光线下,仿佛它是某种珍奇异兽的标本。 “一根针啊,长官。”他以他惯有的直接而实际的做派评价道,接着又把它递 还给我, “没有针眼,针尖也不见了。” 我用手指转动着它。这就是使这座城市笼罩在恐怖之中的武器啊。康德教授拥 有的残片是我手中物件断下来的尖端,这几乎是不容置疑的。这玩意儿放在女人的 针线盒里简直毫不起眼。而从一个死人的脖颈里戳将出来,它便拥有了令人胆寒的 力量。 “那天晚上,我成功地接生了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安娜・鲁斯托娃带着几分 自满嘟哝道,“那个女人分娩时,我用这个刺了她,脸上三次,肚子上六次。孩子 保住了,尽管他出来的时候差点被脐带缠死。是撒旦救活他的,这个灵魂值得拯救。 我用爪子的力量治愈了各种医生连碰都不敢碰的疾病。要生孩子的姑娘们把我的门 都踏破了……” 鲁伯林斯基发出一声哀号。 “你明知这东西对我不管用,”他大喊大叫,脊背紧紧贴着墙壁,像一只被困 的野兽。突然他朝安娜・鲁斯托娃猛扑过去。 “小心,鲁伯林斯基! 你是国王陛下的军官,”我一边警告,一边上前挡住他, 双手按住他的前胸,把他推到一边。 “只有我为她保密,她才肯帮我,”鲁伯林斯基像发狂的野兽一样嗥着,“她 把他们的油水都榨干啦! 那些孕妇,那些站不起来的老年人和跛脚的婴儿。他们管 她叫‘白女巫’。看看她后面那间房,检察官先生,那会把你的胃都翻过来。你自 个儿去看看安娜.鲁斯托娃为了钱都干了些什么勾当! ” 我把那根针放在桌上,抓起蜡烛,走过房间,甩开当作房门的窗帘。灰尘在空 中飞舞,一股讨厌的恶臭扑鼻而来。这儿一定打从创世以来就关着某种腥臊的兽类。 我用大衣掩住鼻子,把摇曳的烛光举到紧贴着墙的一张餐桌上方。桌子积了厚厚的 几层尘埃,我绝没有看错,这上面星星点点、已经凝固的深锈红色污渍――是血。 桌上按照长短顺序排放着各式尺寸的刀,像是在为外科手术做准备。干涸的血附着 在刀刃上,形成一层混浊的橘红色薄膜。在烛光掩映下,金属虽是蒙垢,依旧闪闪 发亮。桌子上方一个狭长的架子上则摆着一列臭烘烘的锅碗瓢盆,黄铜闪着黯淡的 光芒。乍一看,这是一间不折不扣的厨房,然而任何规矩的主妇都不可能拥有这么 一间厨房。 我从架子上取下一只锅子,朝里看去。锅里似乎装着一只捣烂了的大萝卜,或 是某种奇怪的海藻,散发出一股化脓的腥甜气味。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玩意儿。还 有……这大概是一条肥肥胖胖的蛆,被冻在一层透明的胶质下,身上布满隆起的疙 瘩,一条白花花的大蛆。我把灯光提近了些,这下差点没把锅给摔了。那不是什么 海藻,也不是在一锅臭肉汤里慢慢腐化的萝卜。那是个还没发育完全的胎儿。小小 的手臂向外伸着,尚未成形的脑袋比其余部位都要大,正弯着脖子蜷在胸前。我已 经不需要打开其他容器,这间屋里发生了什么,也不再是谜。 我厌恶地闭上眼睛,从这个地方退了出去。 鲁伯林斯基激动地迎了过来,烛光在他的面颊一边摇曳跳荡,另一边脸则笼罩 在黑暗里。“堕胎,先生! 她就是干这一行的。姑娘们,遇上麻烦了? 魔鬼的爪 子会替你们解决问题! 她就是这么说的。她就是靠这个过日子的。问问哈夫地方四 处游荡的那些小娼妇们! 每逢大自然同她们恶作剧时,她们就哭哭啼啼地找上这儿 来……” “你这个撒谎的混账! ”那女人尖叫着朝鲁伯林斯基扑过去,握紧的拳头在空 中划出长长的弧线。“等你带着那张又烂又臭的衰脸下地狱时,你会把瘟疫带到那 儿去的! ” 接着,鲁伯林斯基像猪一样尖叫起来,叫到最高处却骤然哽住,而他整个人则 摔到地上,双手紧紧扣住脸。魔鬼的爪子像一根巨大的刺一般,从他紧扣的手指间 戳了出来。鲜血汇作小溪,流遍了他的手、面颊和脖子。 考赫在鲁伯林斯基身边跪了下来,后者直挺挺地仰躺在地上,因按捺不住剧痛 而不断撞击着自己的脚跟。考赫嘟哝了一声,接着好像下定决心似的俯下身子,把 那根针拔了出来。殷红的血泉向上喷涌出来,溅湿了他的手和脸。鲁伯林斯基语无 伦次,不住地抽搐着,身子已经变软了。考赫狂呼车夫进来,他们两个人跑着步把 受伤的军官抬出屋子。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跑出去,却连一块肌肉都牵动不了,仿 佛罗德的妻子愣头愣脑地瞪着娥摩拉城的废墟(《圣经・旧约》记载,上帝要毁灭 罪恶之城索多玛和娥摩拉,命罗德一家逃命,但不可回头。罗德之妻忍不住回头观 看.瞬间变蛮成盐柱.)。 等我回过神来,安娜- 鲁斯托娃已经不见了。我一个人站在屋里,总算又能自 由呼吸了。然而外面的大街上,考赫正声嘶力竭地朝我呼喊,要我过去把马车的门 打开。 “我们得找个医生,长官! ”他催促道:“不然他会失血过多,那样就没救了。” 我们跌跌撞撞地钻进车厢,沿着来时的路向市中心飞驰而去,一路碾过数不清 的车辙和凹坑,不断地颠簸,踉踉跄跄。当哥尼斯堡的灯光终于出现在眼前时,躺 在长椅上的鲁伯林斯基脸仍被大衣遮着,已经一动也不动了。 “他还活着吗? ”我叫道。此时马车狠狠碾过了鹅卵石,发出隆隆的轰响,马 蹄上溅出了火花。 直到我们进入了城堡,考赫才开口回答我的问题。大门在我们背后关上时,他 转向了我:“我们会把他送去医务室。赶快去哨亭那儿,长官,把士兵们叫出来。 必须抓住那个巫婆! ” 我有没有回答呢? 我是否还有力气开口说话,证明我依然神志清醒? 考赫成了 控制局面的人。马车猛地刹住了,在我们把鲁伯林斯基从车上抬出来的过程中,做 决定的是他,布置任务的是他,发号施令的也是他。 “那边走,长官,”考赫伸出手指:“就在那里,检察官先生。叫斯多岑把骑 警派出来。”他说完便不再管我,朝车夫转过身去,命令道:“帮一下忙,伙计! ” 我朝着他说的方向飞奔起来,大雾弥漫,我边祈祷自己没有搞错方向边踉跄着 前行。空气潮湿,严寒逼人,当建筑物从缭绕的雾气中隐隐升起时,考赫曾说过的 一句话在我耳边骤然响起。 “您找到凶手了,长官。” 我意识到我正紧紧握着手里的针。我记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它捡起来的了, 手指上还粘着鲁伯林斯的血。从皮劳到市中心的路上,我始终都紧紧攥着魔鬼的爪 子,像是握着真理的护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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