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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我远远地望见她正走在回营的路上,便放下了心。她出现在林木之间,像鹿一
样在山岭上腾跃。我急于为图书馆的事道歉,于是抄了林中近路,想在她回家的路
上截住她。我脑中嗡嗡响着那个院子里男人的事。我希望能在重要环节变成一片混
乱之前,把这事告诉她。斯帕克会很生气,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她的同情心会平息
任何愤怒。我接近她时,她发现了我,飞快地奔跑起来。如果我没有稍加犹豫再行
追赶,可能已经赶上了她,但灌木丛生的地形让我跑不快。我匆忙中在一条倒伏的
树枝上戳破了脚趾,仆倒在泥地里。我分开枝叶抬起头来,只见斯帕克已经进入营
寨,正和贝卡说话。
“她不想和你说话。”我一到,这只老蛤蟆就这么说,还捏了一下我的肩膀。
几个年龄稍大的――伊格尔、劳格诺、赞扎拉、布鲁玛挨到他身边,形成一堵培。
“但我需要和她谈一谈。”
鲁契克和齐维加入另一派。斯茂拉赫走到我右边的队伍,摇晃着攥紧的拳头。
奥尼思斯走到我左边,露出一个龇牙咧嘴、带着威胁意味的笑容。九个人围着我。
伊格尔走进圈子,一根手指戳着我的胸膛。
“你背叛了我们的信任。”
“你在说什么? ”
“她跟踪了你,安尼戴。她看到你和那男人在一起。你应该避免和他们发生任
何接触,但你却在那里想和他们中的一个交流。”伊格尔把我推倒在地,扬起一地
腐烂的树叶。我受了羞辱,飞快地挺身站起。其他人开始恶语相向,这让我越加害
怕。
“你知道那有多危险吗? ”
“给他一个教训。”
“你明不明白我们不能被发现? ”
“那样他就不会忘记了。”
“他们会来抓我们,我们就不得自由了。”
“惩罚他。”
伊格尔不是第一个动手的。背后,有个拳头还是棍子在我腰里捅了一下,我往
后一仰,身体空门大开,伊格尔一拳正打在我肚子上,我又朝前拱,口水从我张开
的嘴里溅出。他们一下子都扑到我身上,就像一群野狗扑倒一只受伤的猎物。拳头
从四面八方而来,刚开始的震惊让位给了疼痛。他们用指甲抓我脸,从我头上抓下
大把头发,把我的肩膀咬出了血。一条强壮的胳膊卡住了我的脖子,堵住了气流。
我大口喘息,恶心难受。他们在暴怒中闪动疯狂的目光,愤恨扭曲了他们的面容。
他们一个接一个心满意足地走开了,压力有所减轻,但还有几个在踢我的肋骨,嘲
笑我,要我站起来,又吼又叫地要我还击。我一点气力都聚不起来。贝卡走开之前
还踩了我的手指,伊格尔丢下一句警告,每说一个字就踢我一脚:“别再跟人说话。”
我闭上眼一动不动地躺着。阳光从枝叶间洒下来,温暖了我的身体。我的关节
脱落疼痛,手指肿胀抽痛,一只眼睛被打得乌青,鲜血从伤口里淌出来,凝聚在淤
伤之下,嘴里有呕吐物和泥土,我在一片混乱中昏了过去。
冷水浇在我的伤口和淤肿上,我醒了过来,第一眼看到斯帕克凑在我身前,擦
拭我脸上的血。她身后站着斯茂拉赫和鲁契克,都是满脸关怀。我的血在斯帕克的
白套衫上染红了一块。我正要开口,她用湿布按住了我的嘴唇。
“安尼戴,我非常抱歉。我没想要发生这种事。”
“我们也很抱歉,”斯茂拉赫说,“但纪律的道理是无情的。”
卡维素芮从斯帕克肩后探出头来,“我可没动手。”
“你不该离开我,安尼戴。你应该相信我。”
“我没动手。”卡维素芮说道。
鲁契克跪在斯帕克身边,为大家说话:“我们得这么做,那样你就忘不了。你
跟人类说话,如果他抓住你,你就永远回不来了。”
“但如果我想回去呢? ”
没人看着我的眼睛。卡维素芮哼着小调,其他人沉默着。
“我想那或许是我的亲生父亲,斯帕克。在另一个世界的。也可能他是个魔鬼,
是个梦。但他想要我到屋子里去。我以前去过那里。”
“别管他是谁,”斯茂拉赫说,“父亲、母亲、姐妹、兄弟、你范妮姨妈的舅
舅。这些都无关紧要。我们才是你的家人。”
我吐出一口夹着泥的鲜血,“家人不会打自家人,即便是有充分理由。”
卡维素芮在我耳边大叫:“我连碰都没碰你! ”她绕着大家盘旋跳舞。
“我们是按照纪律办事。”斯帕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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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待在这里。我要回我真正的家。”
“安尼戴,你不能,”斯帕克说,“他们以为你走了十年了。你看起来像是才
八岁,但你已经快十八了。我们都陷在时间里面。”
鲁契克补充说:“你对他们来说是一个鬼。”
“我想回家。”
斯帕克对我直言不讳,“听着,只有三个可能的选择,回家不是其中之一。”
“对。”斯茂拉赫说。他坐到一个腐朽的树桩上,扳着手指数这些可能性,
“第一是你在这里不会变老,不会病死,要死只能是意外。我记得有一个伙伴冬天
出去散步,他错误地估计了从桥的顶端到河对岸的距离,而他的一跳也不够远。他
掉进河里,沉到冰下淹死了,是冻死的。”
“会发生意外的,”鲁契克也说,“很久以前,你会发现自己被吃掉。狼、美
洲狮都在这些地方。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一个从北方来的家伙在洞里过冬,春天醒
来时身边有一只饿极了的灰熊? 一个人能死在各种想像得到的情况下。”
“第二是你摆脱我们,”斯茂拉赫说,“只要离开就行了。你站起来,走开去,
独自离群索居。告诉你,我们不鼓励这种态度,我们还需要你在这里帮我们寻找下
一个孩子。这可比你想像中假扮成另一个人困难多了。”
“再说,那是种孤独的生活。”卡维素芮说。
“的确,”斯帕克赞同说,“但即使有十几个朋友在身边,也还是会觉得孤独
的。”
“如果你那么做,你更有可能遭遇厄运,”鲁契克说,“想想看你掉入沟里爬
不出来? 你能到哪里去呢? ”
斯茂拉赫说:“那些伙计不是常常迷路吗? 你迷失在暴风雪中。
你睡觉时一只黑寡妇咬了你的拇指。没有人带来奇闻轶事,没有樱草和煮青蛙
腿。”
“还有,你能去到比这儿更好的地方吗? ”鲁契克问。
“一直一个人,我会发疯的。”卡维素芮又说。
“那么,”鲁契克对她说,“你就得换生了。”
斯帕克望着我身后成排的树木,“第三条路是,你在那一边找到了合适的孩子,
你取代她的地位。”
“这下你把这孩子搞糨涂了,”斯茂拉赫说,“首先你要找到一个孩子,学会
他的一切。我们都会观察他,研究他。注意,是远远地观察研究。”
“必须是某个不快乐的孩子。”卡维素芮说。
斯茂拉赫冲她板起脸,“那个无关紧要。我们分组观察那孩子。
一些人记录他的习惯,一些人学习他的声音。”
“从姓名开始,”斯帕克说,“收集所有信息:年龄、生日、兄弟姐妹。”
卡维素芮打断了她,“我会离带狗的男孩远远的。狗天性多疑。”
“你得知道足够多的事,”斯帕克说,“才能让人类相信你是他们自己人,是
他们的孩子。”
鲁契克小心翼翼地卷着烟说:“我想过我要找一个大家庭,有很多孩子等等,
然后挑一个排行中间的,那样他们即使走失一小会儿,也不会有人挂念或注意到。
即使我忘了一些细节或模仿中露了马脚,其他人也不见得更聪明。或许挑上十三个
孩子中的老六,或者七个孩子中的老四。现在不比从前容易了,妈妈爸爸们都不生
那么多孩子。”
“我想再当一次婴儿。”卡维素芮说。
“一旦你做出选择,”斯茂拉赫说,“我们就去抓住那个孩子。他或者她必须
是独自一个,否则你会被发现。你听过俄国还是周边地区发生的故事吗? 他们发现
许多换生灵正在偷一个尖牙齿的哥萨克孩子,那些哥萨克人抓住所有的森林孩子,
把他们烧成了脆皮。”
“火是杀死魔鬼的办法,”鲁契克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一个换生灵在调
查她打算交换的女孩的房间时被抓了? 她听到父母进来的声音,就跳进柜子里,在
那里变身。父母打开柜门,看到她在黑暗里玩耍,起初他们什么也没想。但到了晚
上,真正的女孩回来了,你想会怎么样? 两个孩子肩并肩站着,我们的朋友本来可
以解决这种事情,但她还没有学会小女孩的说话方式。那个母亲说:‘你们谁是露
西? ’真露西就说:‘我是。’另一个露西发出一个能把死人叫醒的声音。她只得
从二楼窗口跳出去,一切从头开始。”
当朋友讲故事时,斯茂拉赫显得不知所措,抓着头皮似乎想要记起一个重要的
细节,“啊,要用到一点魔法的,当然哕。我们把孩子绑在网里,带他下水。”
卡维素芮转着脚跟嚷道:“那是咒语。你不能忘了那个。”
“如果他受了洗礼,”斯茂拉赫继续说,“他就会浮起来,成为我们的一员。
能不回来的只有这三条路,如果是前两条路,我不会把我的鞋千给你。”
卡维素芮用她光光的脚趾在尘土中画了个圈,“还记得那个弹钢琴的德国男孩
吗? 安尼戴前面的那个? ”
斯帕克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叫,抓住卡维素芮的头发拖过来。她坐在她胸口上,
把双手放在她脸上,按摩、扭捏她的皮肤,就像摆弄一大团生面粉。那女孩尖叫哭
喊,好比一只钢圈套索里的狐狸。斯帕克干完后,卡维素芮脸上呈现出她自己的漂
亮面容,一个精准的复制品。她们看起来就像一对双胞胎。
“你把我弄回去。”卡维素芮抱怨说。
“你把我弄回去。”斯帕克一模一样说着她的话。
我没法相信眼前的一幕。
“这就是你的未来,小宝贝。看,换生灵。”斯茂拉赫说,“回到你的过去不
是一条路。但当你作为交换者回到他们的世界时,你会留在那里,在他们中间长大,
和他们一起生活,随着时间或多或少地变老。等轮到你时,你就会那么做。”
“轮到我? 我现在就想回家。我该怎么做? ”
“不行,”鲁契克说,“你必须等到我们其他人都走了为止。这是我们世界的
自然法则,你不能打破。一个孩子换一个换生灵。当轮到你时,你会从另一个家庭
找到一个孩子,不是你离开的那个家。你没法回到你的来处。”
“安尼戴,恐怕你是排在最后。你要有耐心。”
鲁契克和斯茂拉赫带着卡维素芮到忍冬丛后面去帮她整容。他们三个从头到尾
都在大笑。“只要把我变得漂亮就行了。~我们去弄一些有女人照片的杂志。”
“嗨,她像奥黛丽・赫本。”最后,他们整好了她的脸,她像只蝙蝠一样从他们的
掌握中飞走了。
那天后来,斯帕克对我出奇的好,也许是因为我被打而感到内疚,虽然这是不
必要的。她的温柔让我想起母亲的抚摸,或是我自以为记得的母亲的抚摸。我的亲
生母亲也可能不过是幻影,或者其他想像出来的东西。我再度忘却,记忆和想像之
间的区别模糊了。我看到的那个男人,会是我的父亲吗? 我寻思着。他的样子像是
认出了我,但我不是他儿子,只是森林里的一个影子。深夜,我把这三条出路写在
麦克伊内斯的练习簿上,希望日后能完全理解。其他人睡觉时,斯帕克陪伴着我。
星光下,忧虑从她脸上消去,甚至她平日里如此疲惫的眼睛,也闪烁着同情。
“真抱歉,他们伤害了你。”
“不痛的。”我悄声说,但身体僵硬疼痛。
“在这里生活是有补偿的。听。”
一头猫头鹰在林中低飞而过,展开翅膀扑向猎物。斯帕克紧张起来,胳膊上寒
毛直竖。
“你永远不会变老,”她说,“你不必担心结婚、生子、找工作。没有白发和
皱纹,牙齿不会脱落。你不会需要一根藤条或拐杖。”
我们听到那只猫头鹰飞降出击。老鼠尖叫一声,送命了。
“就像永不长大的孩子。”我说。
“和芸芸众生一个样。”她这句话停留在空气中。我注视着一颗星星,希望能
感觉到大地,看到天空移动。这些年来,望着天空随之飘荡的办法多次治愈了我的
失眠,但今晚不行了。星星一动不动,地球吱吱作响,好似在转动中被卡住了。斯
帕克抬起目光,朝月亮仰起下巴,思考着这个夜晚,虽然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斯帕克,他是我父亲吗? ”
“我不能告诉你。放开过去吧,安尼戴。就像把蒲公英举到风中。等待合适的
时机,种子会四散而去。”她看着我,“你应该睡觉了。”
“我睡不着。我的头脑里都是噪音。”
她把手指放在我唇上,“听。”
什么动静都没有。只有她的存在,我的存在。“我什么都听不到。”
但她能听到遥远的声响,她朝自己的心中望去,仿佛被带到了声音那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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