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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从学校搬回家后,我整天都精神恍惚,夜晚成了可怕的失眠。平日里,我不是 在钢琴上敲打一段别人的曲子,就是在吧台后面照应那些常客,他们个个心怀鬼胎。 我在奥斯卡酒吧开始按部就班地干活时,他们中间最古怪的那个就来了,叫上一杯 威土忌。他把玻璃杯靠着吧台栏杆滑过去,两眼直盯。我走到下一个顾客身边,倒 上一杯啤酒,切一片柠檬,再回到那个家伙那里,他的酒一点都没动。他像个精灵, 干净,冷静,穿廉价西装,打领带,我发现他的手一直没有从腿上抬起来过。 “怎么啦,先生? 你酒都没碰。” “如果我不碰这杯子就让它移动,这杯酒你会不会让我免费喝? ” “你是什么意思,‘移动’? 移动多远? ” “移动多远才能让你相信? ” “不用远,”我上钩了,“只要它动,你就赢了。” 他伸出右手朝它摆动,玻璃杯就在他眼皮底下的吧台上慢慢滑动,滑到距离他 左手十来公分处停下。“魔术师从不透露魔术的秘法。我叫汤姆・麦克伊内斯。” “我叫亨利・戴,”我说,“很多来这里的家伙都会玩把戏,但这是我见过最 好的。” “这杯酒我来付账,”麦克伊内斯说着,在吧台上放下一个美元,“但你还欠 我一杯。换个干净杯子吧,如果你高兴的话,戴先生。” 他喝掉第二杯,把原先那杯放回自己身前。此后几小时,他用同一种把戏喝了 四个人的酒,但却从不碰第一杯威士忌。整个晚上他都在白喝酒。十一点左右,麦 克伊内斯起身回家,那杯酒留在吧台上。 “嗨,麦克,你的酒。”我叫住他。 “我不碰这东西,”他边说边穿上雨衣,“我强烈建议你也不要喝。” 我把杯子举到鼻下闻了闻。 “沉了东西,”他拿出一块藏在左手心里的小磁铁,“但你是知道的,对吧? ” 我晃了晃手里的玻璃杯,才发现底部的铁屑。 “这是我对人类研究的一部分,”他说,“研究我们在多大程度上愿意相信看 不到的东西。” 麦克伊内斯成了奥斯卡酒吧的常客,后来几年,他每周都来四五次,特别喜欢 愚弄那些会耍新把戏和出难题的顾客。有时候他出一个谜语,或玩一个复杂的算术 游戏:选一个数字,乘上2 ,加上7 ,减去自己的年龄等等,最后那个倒霉蛋发现 又得到了第一个数字。还有一个游戏和火柴、纸牌、手法有关。他赢来的酒并不足 道,因为他的乐趣在于看到旁人轻易地受骗上当。其他地方他也让人捉摸不透。 “封面男孩’’晚上表演时,麦克伊内斯就坐在门边。有时候在两曲之间,他 会过来和男孩们聊天,所有人中,他和卡明斯相处得最好,卡明斯是朴实思想家的 优良典范。但假如我们演奏的曲子不对头,麦克伊内斯一定会消失。我们弹63或64 年“甲壳虫乐队”的曲子时,他每次听到《你想知道一个秘密吗?>的前奏,就会走 人。和众多醉鬼一样,麦克伊内斯多喝几杯后就会更加自在,但他从不撒酒疯,也 不会喋喋不休或举止古怪,他只是放松自己的外表,但棱角却更露锋芒。 他能一口气喝下很多酒,这点比我知道的任何一个人都厉害。一天晚上奥斯卡 问他,怎会有如此与众不同的酒量。 “这关系到对事物的看法。差劲的把戏靠的是小秘密。” “那大概是什么呢? ” “我不是很清楚。这是一种天赋,说真的,同时也是一种诅咒。 不过我告诉你,要喝下这么多,必定有口渴的原因。” “那么是什么让你口渴呢? 老骆驼。”卡明斯大笑。 “现在的年轻人脸皮厚得叫人忍无可忍。要不是那帮初出茅庐的一年级生,还 有非得发表作品的麻烦事,我现在还在任教呢。” “你是个教授? ”我问。 “搞人类学。我的专业是研究神话学和神学里的文化仪式。” 卡明斯插嘴说,“说慢点,麦克。我没上过大学。” “研究人们怎么运用神话和迷信来解释人类的状况。我特别感兴趣的是生育之 前的心理状态,曾经写过一本关于大不列颠爱尔兰、斯堪的纳维亚和德国的乡村习 俗的书。” “那么你喝酒是为了旧日激情? ”奥斯卡问道,又把问题兜了回去。 “我求上帝让我这样是为了女人。”他看了一下酒吧里的一两位女性,压低声 音说,“不,女人一直对我很好。是因为头脑,孩子们。 mpanel(1); 这台无情的思想机器。未来和过去不断的企求就像一堆尸体摞在那里。那是今 生的生命,还有所有之前的生命。” 奥斯卡含着簧片问:“生命前的生命? ” “就像重生? ”卡明斯问。 “那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几个特别的人记得以前的事,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给他们下咒,你就会惊讶地听到他们内心深处的故事。一个世纪前的事,他们说起 来就像发生在昨天和今天一样。” …下咒’? ”我问。 “催眠术,麦斯默的咒语,神志清醒的睡眠。超验的昏睡状态。” 奥斯卡面露怀疑,“催眠术。又是你在聚会上玩的把戏。” “大家知道我催眠过几个人。”麦克伊内斯说,“他们说出自己梦见的故事, 简直不可思议,但他们有那么一种感觉和权威,让听的人相信他们说的是真话。被 催眠的人会做出奇怪的事来,也会看到奇怪的事。” 卡明斯插话说:“我想被催眠。” “酒吧关门后待着别走,我来给你做。” 凌晨两点,众人都走后,麦克伊内斯让奥斯卡把灯光打暗,叫乔治和我保持肃 静。他坐在吉米身边,让他闭上眼睛。随后麦克伊内斯开始用一种低沉、刻意的声 音跟他说话,用生动的细节描述着安静的地方和幽静的环境,我奇怪的是我们居然 都没有睡着。麦克伊内斯做了几道测试,检查吉米是否已被催眠。 “抬起你的右臂,在身前举平。这是用世界上最坚硬的钢铁制成的,无论你怎 么试,都弄不弯它。” 卡明斯伸出右臂,没法把它弯过来,而且,无论乔治还是我来试,它都确实像 一根真正的铁条。麦克伊内斯又做了几个测试,接着开始提问,卡明斯则用呆板单 调的声音回答。“吉米,谁是你最喜欢的音乐家? ” “路易斯・阿姆斯特朗。” 我们窃笑起来。在清醒的时候,他会说是某个摇滚乐鼓手,诸如滚石乐队的查 理・沃兹,但绝不会说沙奇摩。 “好。我碰到你的眼睛时,你就睁开眼,之后几分钟之内你就是路易斯・阿姆 斯特朗。” 吉米是个瘦削的白种男孩,但当他瞪大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时,样子顿时变了。 他的嘴扭曲成阿姆斯特朗著名的大嘴笑,不时地用一条想像出来的手帕去擦嘴,用 沙哑的声音说话。虽然吉米从未在我们任何一个面前唱过歌,这时他却唱起一首老 歌《你死了我高兴,你这坏蛋》,而且唱得还不错。接着,他把拇指当做吹口,其 他手指当做喇叭,吹出一段爵士曲中的过渡乐句。平日里,卡明斯总是待在他的爵 士鼓后面,但此刻他竟然跳上桌子,要为寂静的房间演奏一曲,可他在一摊啤酒上 滑了一下,摔到了地上。 麦克伊内斯跑到他身边。“我数到三,打个响指,”他对那具懒洋洋的身体说 :“你就醒过来,觉得精神倍爽,就像这一周里你每晚都睡得很好。我要你记住, 吉米,当你听到某人说沙奇摩时,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和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一样 唱上几句。能记住吗? ” “唔……呼。”卡明斯精神恍惚地说。 “好,但除此之外,你不会记得这个梦中的其他事情。现在,我要打响指了, 你要醒来了,心情愉快,精神倍爽。” 他脸上展开一抹傻笑,醒过来朝我们每个人眨巴眼睛,好似没法设想我们为何 都眼睁睁地望着他。问了他一系列问题,他对之前半小时全无记忆。 “难道你也不记得了,”奥斯卡问,“沙奇摩? ” 卡明斯开唱道:“哈哕,多莉! ”然后突然自己住了口。 “吉米・卡明斯先生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嬉皮士。”乔治大笑。 后来几天,我们都不时用“沙奇摩”捉弄卡明斯,直到这个词的咒力慢慢消退。 那晚的情景一次次在我眼前重现,此后几周,我缠着麦克伊内斯打听催眠术是怎样 产生作用的,但他只说“潜意识浮现后,受压抑的倾向和记忆被释放”。我对他的 回答不甚满意,就在白天休息时去了镇上的图书馆,泡在那里查找。从古埃及的沉 睡神殿到麦斯默到弗洛伊德,催眠术已经在不同的形式下历经千年,哲学家和科学 家们对其有效性争论不休。《国际临床和实验催眠术》杂志中的一篇文章为我了结 了这段公案:“控制想像进入潜意识的深度的不是临床医学家,而是患者。”我把 这页上的这句话撕了下来,藏进口袋,像吟诵咒语一般,时时念叨着。 相信自己可以掌控自己的想像和潜意识后,我终于请麦克伊内斯来给我催眠。 他好像知道如何返回那片被遗忘的土地,探入我被压抑的生命,告诉我我是什么人, 来自何方。假如这故事是真的,而且揭示了我的德国血统,任何一个听到的人都会 嗤之以鼻,把它当作天马行空的幻想。我们都曾听人说过:前世我是克娄芭、莎土 比亚、成吉思汗。 难以一笑了之也难以解释清楚的是我在森林里的妖怪生活――尤其是那个可怕 的八月夜晚,我变成换生灵偷走了那个男孩。自从我在戴家生活后,我小心谨慎地 抹去所有换生灵的痕迹。危险的是,在催眠状态下,我没法想起亨利・戴七岁之前 的任何事。我母亲无数次讲起亨利・戴的童年往事,弄得我不仅相信她说的是我自 己,有时还觉得自己记得那时的生活。但这种创造出来的记忆犹如玻璃制成。 麦克伊内斯知道我一半的经历,他是从酒吧里零零星星打听来的。他听我说起 过我的母亲和妹妹,我中断了的学业。我还告诉他,某晚泰思・伍德郝斯携男友来 时,我对她突如其来的钟情。无论我有怎样的心血来潮,都会被理性慢慢驱走。我 害怕暴露换生灵的身份,但我更渴望知道德国男孩的真相。 最后一个酒鬼摇摇晃晃地回家睡觉了,奥斯卡关了收银机,收起他的围裙。他 出去时,把钥匙甩给我,叫我锁门。麦克伊内斯关了所有的灯,只在酒吧一头留了 一盏。男孩们告别离去,麦克伊内斯和我单独留在房间里。惊慌和忧虑抓挠着我的 心。万一我说出了真亨利・戴的什么事,而把我自己暴露了可怎么办? 如果他来敲 诈我,或威胁要去当局告发我可怎么办? 我一时想到,我能杀了他,无人会知道他 死了。多年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回归野性,又变回了一头动物,本能勃发。但他一 开始催眠,我的恐惧就平息了。 在黑沉沉、空荡荡的酒吧里,我们面对面坐在一个小桌子上,我听着麦克伊内 斯低沉的说话声,觉得自己好像是石头做成的。他的声音从高远处飘来,用言语控 制了我的动作和感觉,把我变成各种形态。听从那个声音的感觉有点像坠入爱河。 屈服,放松。我的四肢仿佛被时空吸走一般,被巨大的重力拉直了。灯光消失了, 代之而起的是“啪”的一下打亮的投影光束,我脑中的白墙上开始放一场电影。 但是这部电影却缺少叙述环节和清晰的视觉风格,没法让我承前启后地理出头 绪。没有故事,没有情节,只有人物和感觉。一张脸出现了,说着话,我吓了一大 跳。一只冷手抓住了我的脚踝。钢琴发出不谐和的乐音,紧跟着一声大叫。我的脸 靠在一个胸口上,一只手抱着我的头靠近乳房。在某个看得清楚的环节上,我瞥见 一个男孩飞快地把脸朝我转开。接下来发生的事在惯性和混乱中碰撞,主旋律完全 被忽视了。 麦克伊内斯打响指让我从浑噩状态中醒来时,我第一件事就是看钟――凌晨四 点。正如卡明斯描述的感觉那样,我也感到出奇地精神,好像已经睡足八个小时, 但我脏兮兮的衬衫和额角上乱糟糟的头发否定了这个可能。麦克伊内斯仿佛筋疲力 尽,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得像个从沙漠回来的人。在空酒吧昏暗的灯光下,他 用难以置信和异常激动的眼光打量着我。我递给他一支“骆驼”,我们坐着吸烟, 时间已是凌晨。 “我说了什么事吗? ”我终于问。 “你懂德语吗? ” “略知一二,”我回答说,“高二时学的。” “你就像格林兄弟一样讲着德语。” “我说了什么? 你听出了什么? ” “我不确定。Wechselbalg ①是什么? ” “我从没听过这个词。” “你大叫着好像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和Teufel有关。是魔鬼,对吗? ” “我没见过那个人。” “还有Feen。是一个敌人吗? ” “大概吧。” “Kobolden呢? 你看到它们就尖叫起来,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有印象吗? ” “没有。” “Entfihrend? ” “抱歉。”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语言混杂在一起。我想,你是和你父母在一起,或者 在呼唤你的父母,而且都是用德语说的,什么mit ,mit ――那是‘和’,对吗? 你想和他们一起去? ” “但我父母不是德国人。” “你记得的父母是德国人。别的人来了,不是敌人就是魔鬼,或者是Kobolden, 他们想把你带走。” 我吞了口唾沫,又想起了那个情景。 “不知道是谁或什么东西抓走了你,你大叫着妈妈爸爸,还有Klavier 。” “是钢琴。”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你说你被偷走了。我就问,‘什么时候? ’你用德 语说了什么,我没听懂,我又问了一遍,你说是59年,我说‘不可能。。那只是六 年前。’你又说了,说得非常清楚,‘不…… 1859年。 麦克伊内斯眨着眼,细细打量我。我在发抖,于是又点了一支烟。我们看着烟, 什么都没说。他吸完第一支,用力按灭烟头,烟灰缸差点被他弄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知道我怎么想吗? ”麦克伊内斯问,“我觉得你是想起了前生。 我想你也许以前是个德国孩子。” “我觉得不可思议。” “你听说过换生灵的神话吗? ” “我不相信神话故事。” “嗯……我问到你父亲时,你只是说‘他知道’。”麦克伊内斯打了个哈欠, 天快亮了。“你觉得他知道什么,亨利? 你觉得他知道过去吗? ” 我知道,但我没说。酒吧里有咖啡,小冰箱里有鸡蛋。我用里间的平底锅做早 饭,把心神集中到简单的工作上,让纷乱的情绪平静下来。一缕朦胧、昏暗的晨光 穿过窗子。我站在柜台后面,他坐在前面的老座位上,我们吃着炒蛋,喝着黑咖啡。 当时,房间看起来乱七八糟,麦克伊内斯双眼疲惫茫然,就像我和父亲最后一次碰 面时他的样子。 他戴上帽子,穿上外套。我们尴尬地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这一晚对这位老资格的教授而言太惊心动魄,也太离奇古怪了。“再见,祝你好运。” 他转动门把时,我大声叫住他。“我的名字是什么,”我问,“在我所谓的前 生? ” 他连头都没回,“哦,我没想过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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