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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电话铃声大作,像是唱着激动的歌,终于有人大发慈悲去接了。 门厅靠里是我的寝室,那晚我和一个女大学生在一起,我正要全心全意地关注 她一丝不挂的身子。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响起,奇怪地顿了顿,接着猛擂起来,可 怜的女孩吓得差点从我身上摔下去。 “什么事? 我正忙着。没看到门把手上挂的领带吗? ” “是亨利・戴吗? ”门的另一侧,一个沙哑的声音颤抖着,“你母亲的电话。” “告诉她我出去了。” 声音降低了八度,“非常抱歉,亨利,但你一定要接这个电话。” 我穿上短裤和套衫,打开门,从这男孩身边冲过去,他垂目看着地板,“你有 亲人死了。” 死的是我父亲。母亲提到了汽车,理所当然地,我在万分震惊中猜测是发生了 事故。回家后,我从东一言西一语、别人耸起的眉毛,还有含沙射影中得知事情真 相。他坐在汽车里,在自己的脑袋上开了一枪,地点是距离大学不到四个街区的停 车标志下。没有遗言,没有任何解释。只有一张名片背后写着我的名字和寝室房间 号,塞在只剩下一支骆驼香烟的烟盒里。 葬礼前的日子,我都在试图弄清他自杀的原因。自从那个可怕的早晨他看到院 子里的什么东西后,他就变本加厉地酗起酒来,虽然他一向是个酒鬼,但在我印象 中,他喜欢浅斟慢酌,而不是大口猛灌。 他的死因不在喝酒,而在其他。他可能对我产生了疑心,但又找不出真相。我 的骗术既谨慎又精明,但在我读大学之后和这个男人少有的几次接触中,他表现冷 淡,保持距离,而且态度强硬。他内心有鬼怪折磨着他,但我毫不同情。用一颗子 弹,他就抛下了我的母亲和妹妹们,我永远没法原谅他。葬礼前的那几天以及葬礼 仪式让我更加坚定信念,是他的自私彻底毁了我们的家。 我母亲倒不怎么伤心,只是困惑不已,她以很好的风度,顶住压力操办各种安 排。虽然父亲是自杀的,她还是说服牧师允许把他埋葬在教堂的墓地里,牧师显然 是看在她多年如一、每周捐献的分上。 当然,不能做弥撒了,为此她有所怨愤,但是怒意也使她感受不到其他情绪了。 那对双胞胎已经十四岁了,她们动辄下泪,在殡仪馆里像两只女妖精一样跪趴在封 盖的棺材上。我没为他哭。毕竟他不是我父亲,而且那时正是我两年级的春季学期, 他死得太不是时候了。我咒骂着他下葬那天的好天气,而且我吃惊的是,居然有一 大帮人从几公里外赶来致敬。 根据镇上的习俗,我们要走过整条大街,从太平间一直走到教堂。一辆光鲜的 灵车缓缓开在前头,后面跟着上百号人。母亲、妹妹和我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 “这些人都是谁? ”我小声问母亲。 她两眼直视前方,声音响亮清晰,“你父亲有很多朋友。军队里的,工作上的, 他帮过忙的。你只知道一部分。大马哈鱼可不止只有鱼翅。” 在新叶的树阴下,我们把他放到地下,盖上土。知更鸟和画眉在灌木丛中歌唱。 黑色的面纱后,母亲没有流泪,只是站在太阳下,坚强得像个士兵。看到她这样, 我没法不恨他,恨他对她、对女孩们、对我们的朋友和家人,也对我做出这种事来。 我开车载着母亲和妹妹回家接受吊唁,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提起他。 教堂里的女人们用平静的语调迎接我们。屋子里比深夜更显得幽凉、宁静。餐 厅的桌子上放着象征团体精神的东西――砂锅面条、大块猪肉、冷炸鸡肉、鸡蛋沙 拉、土豆沙拉、掺胡萝卜屑的吉露果子冻沙拉,还有六块馅饼。餐具柜里有新的搅 拌器和几瓶汽水,边上是杜松子酒、苏格兰酒、朗姆酒,还有一盆冰。殡仪馆里的 鲜花散发着香味,过滤器在疯狂地吐泡沫。母亲在和邻居聊天,问着每道菜分别是 谁做的,对每个做菜的人表示谢意和赞扬。玛丽坐在沙发一头,指尖拉拨着裙子上 的链子,伊丽莎白坐在另一头,望着前门等客人来。我们到家后一个小时,第一批 客人来了――和我父亲一起工作过的人,穿着笔挺、正式的礼服。他们一个接一个, 把装着钱的信封递到母亲手上,并笨拙地拥抱她。母亲的朋友查理从费城飞来,但 他错过了葬礼。当我取走他的帽子时,他斜觑着我,仿佛我是个陌生人。几个老兵 来了,没有人认识这些旧日的恶兆。他们挤在角落里,悼念好伙计比利。 我很快就厌烦他们了,因为这个招待会让我想起独奏会后的那帮人,只不过气 氛更阴沉、更无意义罢了。我走到门廊上,脱下黑夹克,拉松领带,调了杯朗姆酒 加可乐。葱郁的树在不时吹来的微风中沙沙地响,柔和的阳光温暖着散漫的下午。 从屋子里传来客人们的喃喃低语,如波涛一般不停地起伏,不时发出的响亮短促的 笑声,则提醒我们没有人是不可被取代的。我点了支骆驼香烟,凝视着鲜嫩的草坪。 她出现在我身边,茉莉花香水味让她无所遁形。我们飞快地彼此瞟了一眼,微 微露出一个笑容,就继续审视草地和远处深色的树林。她的黑裙在领口和袖口镶了 道白边,这是最新流行的样式,已经和肯尼迪夫人的时装大不相同。但泰思・伍德 郝斯袭用了这种款式却又不显得愚蠢,或许是因为我们凭栏而立时,她的姿态如此 娴静。 在我这个年龄的任何一个别的姑娘都会觉得有说话的必要,但她把何时开始交 谈的决定权让给我。 mpanel(1); “谢谢你能来。上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 小学? ” ,“我很难过,亨利。” 我把烟灰弹到院子里,抿了一口饮料。 “有一次我在城里听过你的独奏会,”她说,“四五年前了。后来因为一个穿 红衣服的泼妇发生了很多事。还记得你父亲对她是多么的温和? 好像她一点也没有 发疯,只是记忆出了毛病。我想换了我爸,就会叫她快滚,我妈大概会打她鼻子了。 那晚我可崇拜你父亲了。” 我想起了那个红衣女子,但没想起那晚的泰思,我已经多年没有看到她或想到 她了。在我的心目中,她仍然还是一个矮小的顽皮姑娘。我放下自己的玻璃杯,做 了个大幅度的手势邀请她去旁边的椅子上坐坐。她端庄优雅地坐到我身边,我们的 膝盖几乎碰在一起,我恍恍惚惚地盯着她看。她就是那个小学二年级尿湿裤子的女 孩,六年级以五十码的冲刺来追打我的女孩。我去上镇上的国立高中时,她坐着巴 士去了另一个方向的天主教女校,其间的岁月将她塑造成了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 “你还弹钢琴吗? ”她问,“我听说你在市里读大学。你学的是音乐吗? ” “作曲,”我告诉她,“学管弦乐和室内乐。我放弃弹钢琴了。在众人面前我 总是不自在。你呢? ” “我快读完LPN 了,就是注册临床护士。但我想拿一个公益事业的硕士学位。 看情况吧。” “看什么情况? ” 她把视线转向门口。“看我是不是结婚,看我的男朋友怎么样,我想。” “听起来你的兴致不是很高。” 她朝我凑过来,脸蛋和我只有一拳之隔,吐出这句话:“是的。” “为什么呢? ”我也悄声问。 仿佛眼睛后面点起一盏灯,她满脸放光,“我有太多的事情想做。 帮助那些需要的人。环游世界。谈恋爱。” 男朋友来找她了,纱门在他身后刷的一声碰在门框上。看到她,他露齿一笑。 他让我产生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很久以前我曾在何处见过他,但我想不起在哪见 过。我没法甩开我们彼此认识的感觉,但他住在镇子的另一头。他的出现让我像白 日撞鬼,好似见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纪的鬼魂或陌生人。泰思匆忙站起,依偎到他身 边。他伸出一只手等我来握。 “我是布瑞恩・安格兰德,”他说,“很遗憾你失去了亲人。” 我咕哝了一句谢谢,继续观察那不变的草坪。泰思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亨 利,祝你作曲走运。”她说,“我会去唱片店找你的作品的。”她带着布瑞恩朝门 口走,“真不好意思,我们在这种场合下重叙友谊。” 他们出去时,我叫道:“泰思,我希望你得到你想要的,不会得到你不要的。” 她回头朝我一笑。 所有的访客都走后,母亲也来到门廊上。厨房里,玛丽和伊丽莎自在为罩子里 的餐碟和水池里的空杯吵闹不休。葬礼那天的最后时光,我和母亲望着夜幕降临前 聚集在树顶上的乌鸦。它们从几公里外飞来,像穿着法衣的牧师一样在草地上昂首 阔步,然后飞入树枝间消失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亨利。”她坐在摇椅上,没有看我。 我又抿了口朗姆可乐酒。我想像的背景中放着一曲挽歌。 我没回答,她叹了口气,“要混也混得过去。房子基本上是我们的,你父亲的 存款也能维持一段时间。我得去找份工作,但只有上帝知道该怎么找。” “双胞胎能帮忙。” “姑娘们? 要是我能指望着那两位帮我倒杯水,我就要渴死了。 亨利,她们现在除了麻烦什么都不是。”她像是才有这个念头,加快了摇椅说 :“只要她们不败坏名声,那就够了。那两位。” 我喝完饮料,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 她的目光移开了,“你可能要在家待上一阵,到我能自力更生为止。你觉得你 能留下吗? ” “我想我能再请一周的假。” 她走到我身边,抓住我的胳膊。“亨利,我需要你在这里。待上几个月,我们 把钱存起来。接着你能回去把书念完。你还年轻。这段时间看起来长,过起来快。” “妈,现在是期中。” “我知道,我知道。但你会留下来陪你妈吗? ”她注视着我,直到我点头, “好孩子。” 结果我远不止待了几个月。我一回家就是几年,学业的中断改变了我的生活。 父亲没有留下足够的钱让我完成学业,母亲和姑娘们一起挣扎度日,她们还在念高 中。因此我找了个工作。我的朋友奥斯卡・拉甫服完海军兵役归来,用他的积蓄和 农商银行的贷款盘下了利尼街上的一家关门的店。在他父兄的帮助下,他把店面改 成了酒吧,里面的舞台足够一支四人爵士乐队演出。我们把钢琴从我母亲家里搬了 过去。本地有两个家伙的水平能够组建乐队。吉米‘卡明斯击鼓,乔治・克诺尔弹 低音提琴或吉他。我们把自己叫做“封面男孩”,因为我们表演的就是这个。每周 有几个晚上,当我不做吉尼・皮特尼或佛兰凯・瓦利时,我会去泡吧。奥斯卡酒吧 里的特约演奏让我走出家门,而且额外的几个美元也能让我帮助家里。我的老朋友 会过来坐坐,赞同我重弹钢琴,但我只是勉为其难。第一年年末,泰思来了几次, 有时候带着布瑞恩,有时候带着女友。看到她,我就想起我延迟了的梦想。 “你是个神秘的男人,”一晚,乐曲间隙,泰思对我说道,“或者说,在小学 里是个神秘的男孩。好像你是从一个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地方来的。” ,我耸了 耸肩,弹起《夜中陌生人》的开头几段。她笑起来,眼波流转。“说正经的,亨利, 你以前就是个陌生人,孤僻,离群。” “是吗? 那时候我应该对你更好些。” “哦,算了吧。”她喝醉了,粲然微笑,“你总是活在另一个世界早。” 她的男友向她招手,她离开了。我想着她。在我被迫返家、勉强又回来弹琴的 所有结果中,她是惟一一处好的。那天深夜,我回家想着她,想知道她的恋爱关系 有多认真,考虑该怎么把她从那个面目似曾相识的家伙手里偷过来。 我因泡吧和弹琴回家很晚。母亲和妹妹们早已睡下,我独自在凌晨三点吃冷冰 冰的晚饭。那晚,厨房窗户外面的院子里有些动静。 玻璃窗上有亮光一闪而逝,看起来像是头发。我端着碟子去起居室,打开电视 机看凌晨档的《第三人》。放到霍莉・马汀斯第一次在门口盯梢哈瑞‘赖思时,我 在父亲的椅子上睡着了,后在黎明前醒来,流着汗,浑身发冷、僵硬,仿佛又回到 了树林里,和那些魔鬼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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